夜色已沉,露水凝在“静深堂”院中的兰草叶尖,折射着窗内透出的、微弱而固执的光。更深露重,三夫人沈清徽却仍未眠。
她并未待在暖阁里,而是独自静立在面向庭院的绣阁窗前。窗棂开着一道缝,夜间的寒气丝丝渗入,却似未能侵扰她分毫。她的目光,穿透朦胧的窗纱,牢牢锁在院中那个沐浴着冷白月光的少年身影上。
霍殊正在练功。
或许那并不能称之为练功,更像是一种仪式般的独舞。他身着沈清徽为他备下的月白广袖练功服,衣袂在清冷的夜风中翻飞。腰身柔韧,折转如风中细柳;足尖点地,轻盈地踏过冰凉的石板,只溅起微不可察的尘埃。月光毫无温度地倾泻在他身上,为他单薄的身形镀上了一层宛若名窑瓷器般的、清冷而易碎的釉色。而白日祠堂青砖上沾染、尚未彻底擦拭干净的血痕,在这釉色之上,勾勒出几道细密、暗红的纹路,诡谲而艳丽。
沈清徽倚窗凝望,看得有些出神。然而,她眼底缓缓浮起的,并非寻常母亲凝视孩儿的慈爱与欣慰,而是一种穿越了二十余年漫长光阴的、近乎痴缠的迷离。月光模糊了时光的界限,此刻在她眼中,月下起舞的并非她名义上的儿子“霍殊”,而是另一个早已化为白骨、沉入历史尘埃的身影。那身影也曾这般长袖善舞,也曾这般……为她一人,在月下展露风华。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身旁镜台上摆放的一张泛黄旧照片。照片中的男子身着青灰色长衫,临风立于垂柳依依的岸边,眉眼温润,唇角含着一抹浅淡的笑意。那眉宇的轮廓,与院中少年确有七分形似,却比少年多了几分被时光柔化了的书卷气与宁静。照片右下角,一行钢笔小字早已褪成了岁月的淡褐色,却依旧清晰可辨:
“清徽,等我。”
他终究是失约了,未曾归来。于是,她将漫长无望的等待,熬成了深入骨髓的偏执;又将这偏执,一针一线,密密地缝进了眼前这少年的骨血里。她要他读书习字的姿态,要他言谈举止的风度,甚至要他眉宇间偶尔流露的、她强行塑造出的清冷,都成为那个逝去之人分毫不差的影子。这院中的独舞,亦是功课之一,是她对“完美赝品”的苛刻校验。
窗外,霍殊一个利落的旋身,广袖如流云般扫过夜空,随即缓缓垂落,恰到好处地遮掩住了手腕至小臂上那些新旧交叠、纵横错落的伤痕——有些是角斗场留下的印记,有些,则是为了将某个不符合“影子”标准的本能反应强行磨去,而付出的代价。舞毕,他气息微促,抬起眼,目光似乎是不经意地,穿透沉沉的夜色,精准地迎上了绣阁窗口后,那双复杂难辨的眼睛。
母子二人,隔着一院清冷的霜华,一窗昏黄的灯火,静静相望。空气仿佛凝滞。夜色中只有寒虫最后的啾鸣,以及彼此胸腔内那颗心脏跳动的声音——一颗冷静如冰,一颗在冰封下悄然孕育着火焰。
谁也没有开口。言语在此刻显得多余且苍白。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不是寻常的母子亲情,而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一场基于秘密与执念的共谋。
远处,霍家祠堂的方向,或许仍有不肯散去的青烟在梁柱间缭绕,日间燃尽的檀香,灰烬终将彻底冷透。然而,就在这月光与凝视交织的沉默里,少年低垂的眼睫下,第一簇真正属于“自己”的火焰——不属于周瑜玥,也不完全属于霍殊,而是属于这个崭新、挣扎、融合的灵魂的火焰——已悄无声息地燃起。
它尚且微弱,在无边的夜色与沉重的期望中,如同风中之烛。却坚韧地,再难被这深宅大院的冷风吹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