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家老宅是一座盘踞在北方的沉默巨兽,占地百亩,高墙深院,三进六苑,各自圈出一方天地,也圈住了其间微妙而危险的平衡。这里住着权势滔天的霍将军,他的三位夫人,七位名义上的子嗣,以及维系这座庞然大物运转的三百余名私兵、司机、厨娘与花匠。每一片琉璃瓦,每一块青石板,都浸透着权势的森严与秘密的阴影。
大夫人居住的“锦荣苑”最为轩敞,其娘家是M国世袭贵族,与霍家是政治联姻,她被将军敬着、供着,是霍家对外一块光鲜的门面。二夫人的“云霞苑”则最是精巧绮丽,她曾是红极一时的国际影星,于战乱中被将军救下,自此宠冠后宅,艳光与笑声时常穿透院墙。而三夫人沈清徽所居的“静深堂”,则坐落在老宅最僻静的东北角,靠近祠堂,终日弥漫着一股散不去的檀香气息。
她是将军年少时家道中落际遇的养妹,情分不同。传闻她年轻时曾与人私奔,多年后中年丧夫,才被将军接回霍家,腹中已怀有孩子。将军给了她容身之所,允许她每日去祠堂焚香,却绝不准她在自己院子里设佛堂——这既是底线,也是一种无言的警示。她在霍家的地位,如同她院中的香气,无处不在,却又被严格限定在无形的界限之内。
深宅大院,从不缺少流言。下人间窃窃私语,都说三夫人当年早产诞下的五公子霍殊,实则是她那个死去前夫的遗腹子。证据似乎确凿:那孩子从小病弱不堪,是个药罐子,脸色终年苍白得近乎透明,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两年前,他病得最重时,连床都下不了,气息奄奄。沈清徽日夜跪在祠堂祈福,念佛的声音从清晰到沙哑,最后近乎泣血。将军对此不置可否,既未阻拦,也未曾有过半分温言,只在一次阖家宴席上,当着一众子女下人的面,对着沈清徽的方向,冷冷掷下一句:
“要死,也等他满了十六岁再死。现在死了,徒惹闲话,还脏了我的地毯。”
那话语中的寒意,让在场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于是,那个苍白病弱的“五公子”,便在这种冷酷的“允准”下,“活”到了十六岁。然后,就在他刚过完十六岁生辰不久的一个深夜,他被悄无声息地“换”掉了。
如今这个从角斗场被带回的“霍殊”,与旧照片上那个病弱少年仅有七分形似,眉宇间却多了两分挥之不去的清冷,三分从尸山血海里磨砺出的锋利。这变化并非无人察觉,但除了三夫人院里那几个心腹老嬷嬷与贴身管事,整个霍家上下,皆默契地保持了沉默。即便看出端倪,也绝无人敢点破。在这座宅邸里,最不缺的就是秘密,而活得太长的,往往是那些对秘密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的“聪明人”。
从祠堂回“静深堂”的路,需穿过一片浓密的古柏林。树龄皆已过百年,枝干虬结扭曲,墨绿色的柏枝低垂,在朦胧晨光中,像无数把倒悬的利剑,森然的剑尖齐齐指向从下方走过的少年天灵盖。换做常人,行走于此,必感压抑惊心。但霍殊——灵魂里住着周瑜玥的霍殊——却走得不紧不慢。额角的伤口已不再大量流血,但仍有血珠缓慢渗出,顺着鬓角滑落,一滴,两滴,悄无声息地砸在青石小径上,绽开一串细小的、暗红色的花。
“静深堂”院内一片沉寂,灯火未燃,下房的侍女们显然仍在酣睡。唯有廊下,一位头发花白、衣着整洁的老嬷嬷垂手侍立,那是沈清徽从娘家带来的心腹桂姑。她手里端着一盆温水,水汽微温,搭在盆边的雪白面巾上,用银线绣着一对精致的并蒂莲。
见霍殊踏进院门,桂姑立刻快步迎上,无声地屈膝跪在冰凉的台阶上,动作轻柔地为他脱下沾了尘土的软靴。然后,她起身,用那温热的湿巾,极其小心地擦拭他额角、鬓边已然干涸和半凝的血迹。她的动作熟练、轻柔,带着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默契,更像是在擦拭一件价值连城却又极易破碎的骨瓷器皿, 充满了敬畏与谨慎。
“公子,”桂姑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疼吗?”
霍殊闻言,缓缓转过眼。他的目光落在桂姑布满皱纹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委屈,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属于这个年纪少年应有的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静,静得可怕。他开口,声音因失水和疲惫而沙哑,却异常清晰:
“疼,才记得住。”
桂姑的手猛地一抖,指尖捏着的湿巾滑脱,“噗”一声轻响,落入了水盆中。巾子上沾染的血色迅速在水中晕开,拉出一条淡红色的轨迹,像一尾倏然惊走的红色小鱼,转眼便将一小片清水染成了淡粉。桂姑慌忙垂头,不敢再与他对视,更不敢再多问一句。她只是沉默而迅速地伺候他脱下染血的中衣,又取来一件崭新的月白色中衣为他换上。
新衣柔软干燥,贴肤的部分带着阳光晒过的气息。只是在衣领内侧,贴近锁骨上方的地方,用极细的银线绣着一个清瘦的“殊”字。那是沈清徽亲手所绣,以暗纹的形式隐藏其中,如同一个烙印,一枚符箓,紧紧地贴在他的命脉之上。这枚符箓,既是一种身份的宣告,也像是一种随时可以被撕去、被否定的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