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开发区别有一番景象。
白日的喧嚣和忙碌褪去,宽阔的街道上车流稀疏,只剩下路灯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安静的光晕。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依旧亮着灯,勾勒出冰冷的现代线条,与墨蓝色的夜空形成对比。空气比老城区清爽干燥许多,带着初秋的微凉,轻轻拂过面颊,吹散了餐厅里沾染的些许食物香气。
两人并肩走在人行道上,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绝山珏刻意放缓了步子,以配合明景阳的节奏。他们靠得不远不近,手臂偶尔会因为步伐一致而轻轻擦过。
这种感觉很奇妙。
绝山珏的心跳在安静的夜色里显得格外喧嚣。他看着身边明景阳被夜风吹起的长发和微微泛着光泽的侧脸,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紧张、雀跃和一丝丝罪恶感的情绪,像气泡水里的泡泡,咕嘟咕嘟地往上冒。
像高中时,那些胆大的男生女生,趁着晚自习后的夜色,偷偷避开老师和家长,一前一后走到学校后门那条黑漆漆的小巷子里,然后才敢小心翼翼地并肩走在一起,享受着那片刻的、提心吊胆又甜蜜无比的独处时光。
只不过,他们此刻行走在灯火通明的现代化街区,谈论的是关乎未来的人生大事,而非青涩的早恋。
但,心底那份隐秘的、生怕被人发现又渴望这独处时光能再长一点的悸动,却如出一辙。
他甚至开始胡思乱想,无数个细碎的、毫无逻辑的念头在他脑海里翻滚,让他表面上维持的平静几乎快要崩盘。
绝山珏只能努力目视前方,假装在认真欣赏开发区璀璨却冰冷的夜景,只有微微加速的呼吸和再次悄悄泛红的耳廓,泄露了他内心翻腾的的惊涛骇浪。
明景阳走在他身侧,将他这副强装镇定实则浑身都散发着“我不对劲”信号的模样尽收眼底。
她心思本就细腻,加上主持人察言观色的职业本能,一晚上下来,绝山珏的反常她看得清清楚楚。一个顽皮的念头冒了出来——
她忽然停下脚步。
绝山珏不明所以,也跟着停下,疑惑地看向她。
只见明景阳微微低下头,肩膀几不可察地轻轻颤抖了一下。再抬起头时,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杏眼里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在路灯下闪着脆弱的光。她轻轻咬了下嘴唇,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小声道:
“绝山珏…”
她唤了他的名字,语气里充满了不确定和一点点受伤,“你…是不是对我刚才提的那些条件,或者…对我这个人,其实有什么不太满意的地方?”
她顿了顿,像是努力压抑着情绪,睫毛颤了颤:“如果你觉得哪里不合适,或者……后悔了,可以直接告诉我的。没关系的。”
这一番表情、语气、动作,到位得足以拿奖。将一个因对方冷淡反应而暗自神伤、却又强装坚强的小白花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绝山珏哪里见过这阵仗?
他脑子里“轰”的一声,看到她那泫然欲泣的模样,听到她带着哭腔的询问,瞬间什么都忘了。
“没有!不是!你千万别误会!”
他急得声音都拔高了不少,手忙脚乱地想要解释,甚至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伸手去扶她的肩膀又觉得唐突而僵在半空。
“我怎么会不满意?你的条件非常合理!你人也特别好!我、我绝对没有后悔!一点都没有!”
他语无伦次,额头都快急出汗了,只觉得让她产生这样的误解简直是天大的罪过。
“我刚刚…我刚刚就是…就是…”他顿半天,却死活说不出“我就是因为跟你单独相处太紧张太开心所以才行为异常”这种实话,卡在那里,脸憋得通红,看上去既焦急又无助,甚至有点可怜巴巴。
看着他这副彻底慌了神、恨不得把心掏出来自证清白的模样,明景阳努力维持的伤心表情瞬间破功。
她猛地低下头,肩膀抖动得更加厉害。
绝山珏心下一沉,以为她真的难过哭了,更加手足无措:“景阳,你……你别哭啊,我……”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明景阳抬起了头——脸上哪里还有半点泪痕?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了狡黠和得逞的灿烂笑意,嘴角高高扬起。
绝山珏僵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个笑靥如花、哪里还有半分伤心的女人,大脑彻底宕机。
几秒钟的死寂后,是一声极其无奈、却又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纵容的轻笑,从他喉间逸了出来。
绝山珏摇了摇头,抬手扶住额头,指尖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感觉自己这三十年来积攒的冷静自持,在明景阳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走在前面的明景阳听到他这声笑,回过头来看他。她脸上还挂着恶作剧得逞后的灿烂笑容,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星。
“怎么?绝律师生气啦?”她故意歪着头问,语气里却没半点害怕,反而带着点有恃无恐的调侃。
绝山珏放下手,看着她站在几步之外,夜风吹起她的长发和披肩流苏,身后是都市璀璨的灯火,整个人灵动得不像话。
他哪里舍得真生气?
心底那股无奈的暖流涌上来,冲刷掉了最后一丝窘迫。
他看着她狡黠的笑容,看着她因为恶作剧成功而轻快得意的背影,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喜爱和轻微咬牙切齿的情绪在胸腔里鼓胀。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磨了磨后槽牙,盯着她那纤细窈窕的背影,心底那个嚣张的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真是…恨不得现在就把她抓回来,狠狠地揉进怀里,揉扁了再团圆,看她还能不能这么嚣张地笑话他!
最后,绝山珏只能深吸了一口微凉的夜风,将那股躁动强行压了下去,迈开长腿,快步跟上了她。
走到她身边时,他侧头看了她一眼,语气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温和,只是眼底还残留着未散尽的无奈和纵容,低声说了一句:
“明景阳,你真是……欠收拾。”
他这话语气无奈,尾音却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上扬。
明景阳闻言,立刻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面对他。她微微仰起头,一张白皙明艳的脸完全暴露在路灯柔和的光线下。
她故意睁大了那双杏眼,瞳孔清澈得像浸在水里的黑琉璃,睫毛扑闪扑闪,像蝴蝶颤动的翅膀。
脸上摆出一副十足无辜、甚至带着点懵懂的表情,仿佛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轻轻地反问:
“啊?收拾什么呀?”
声音带着点天然的娇憨尾音,配上她那副纯良无害的表情,简直萌得人心尖发颤。
绝山珏:“……”
他所有未尽的威胁和那点咬牙切齿,在她这刻意卖萌的注视下,瞬间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拳打在了柔软的棉花上,不,是更糟糕——像是被一只漂亮又狡猾的猫咪,用毛茸茸的爪子轻轻按住了心脏,不但生不起气,反而只想把她抱起来好好顺毛。
不对。绝山珏立刻在心里严肃地纠正了自己这个过于无害的比喻。用词不严谨。
明景阳分明是一只暂时收起了锋利爪子、披上了柔软皮毛的大型猫科动物,比如——老虎。
余光却瞥见那人还在乖巧看着他,绝山珏喉结滚动了一下,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最终只能化作一声更深的、带着认命意味的叹息。
他移开视线,不敢再看她那杀伤力巨大的眼神,生怕自己真的会做出什么收拾她的举动。比如,忍不住伸手去捏捏她那张故作无辜的脸。
“没什么。”他闷闷地说,声音有点哑,“快走吧,拿香包。”
说完,他率先迈开步子,只是耳根那刚刚褪下去一点的红晕,又悄无声息地漫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