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墨黑,耳中尽是纯粹的倾泻雨声,眼前是可见沿街村屋透出的微弱灯火的,只是门户紧闭,衬得这石板路幽深如渊。每走过一户人家,那原本就暗淡的灯火干脆就都熄了,不欢迎的意味太过明显。
“你是谁?”
林知闲斜坐在一个破寺庙的香案上,一条腿横踩着这桌,另一条腿挂着,晃荡来晃荡去。她借着微弱的烛火,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疑似要和她抢住处的不速之客,开口问道。
来人狼狈至极,一身破烂花布道袍沾满泥点,看来是因为这场暴雨实在是突如其来,他又无处容身,被淋了个透,从发丝到衣角,无处不在往下淌水。他没回答林知闲的问题,而是先一拱手道:“多谢公子收留之恩,在下途经此地,忽逢大雨,无奈之下只有借这处寺庙休息,公子见谅,在下明日便离开。”
林知闲心说:嘿,我还没答应呢,怎的就先谢上了?
她冷哼一声:“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我是公子还是姑娘啊?”
来人似是有些惶恐,随即微微一笑,开口道:“得罪姑娘……只不过我刚到这村上就下起了雨,一路走来一扇门都敲不开,见我过来各家各户就急忙锁门熄灯。一位老者本想收留我过夜的,我方想进门,他家小辈就急忙过来把门砰地一声关上,也是有些尴尬。”说到这儿,他颇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只有姑娘你的寺庙不把我拒之门外,”他仰头,看着那高高在上的佛像——落满灰尘,结着蜘蛛网的佛像,许久,又伏下身,虔诚地拜了三拜,“宽额善目,慈悲为怀。金钟庙?好名字。”
林知闲闻言,不屑地耸耸肩。她早就摸清这村子里的人了,不知道这里以前经历过什么,但如今从垂髫到白发,无不小心谨慎,心思极深,别说对外人了,就是对同屋下枕边人,也是充满戒备。能收留这落汤鸡?做梦!
只是......已经很久没有人看见过这佛像的真容了。寻常人看来,这灰尘下的佛像怒目圆瞪、凶神恶煞,久而久之,这佛像被称为“鬼仙”,庙也被改了名,人称“罗刹庙”。
林知闲最开始选择住在这儿,先是听这罗刹庙觉得有意思,了解到这鬼仙的传说、看到其真容后觉得更有意思,便不顾村民的指点,当机立断选择住了下来,当然——这也是因为她没别处可去了。“天煞星住罗刹庙,”她自嘲道。
正在她盯着面前人犹豫之际,突然见得此人头往左微微一偏,同时利箭破空之声响起。林知闲面色凛然,迅速抬手擒住短箭,而这位落汤鸡道士的湿发,也被削断一缕,刚刚落到地面上。
“一边去!”林知闲低声冲道士呵道。那支短箭利落地在林知闲手指间绕了个圈,然后迅速被反扔回庙门外的黑暗中。
与此同时,庙门也被迅速闪到一边去的道士见机关上,合得严严实实。
两人配合默契,好似认识了很久似的。
庙外是雷雨交加,瓢泼直下,而这小破庙内似是真有神明的庇护,关上门后仿佛打开了一层结界,滴雨不进,风声也被削弱许多。
“你很危险啊,”平静下来后,林知闲紧盯道士的眼睛道,嘴角含笑,眸子里却满是警惕,““看来我这是引火烧身了。”
她吃惊于这名道士先前躲避暗箭时所作出的迅速反应,直觉告诉她,面前这人身上有不少秘密。
道士干笑两声,倒退一步弯腰拱手,“哈哈,是啊。那姑娘…还愿意收留我吗?”
林知闲的面容藏在烛火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罢了”,没犹豫多久,她便收回目光跳下桌,去庙后拿干柴准备烧火,算是默许来人住上一晚。
那人只是静静等着,一边拧干自己的衣服。过了一会儿,他环顾四周,大概是想找块干布擦擦手和脸,这便看见林知闲抱着一堆柴回来了,肩上还搭着几条衣物。感觉到那男子在看自己,林知闲颇不自在地扭过头去,柴火放下就把衣服向那人一扔,“到后面去换上。”
“多谢姑娘。”那人的眼睛亮了亮。
看着他的背影,林知闲抬手捏着下巴,眯了眯眼。
那人回来后,林知闲已经把火生起来了,旁边还放了个小架子用来烘衣服。那人把衣服放好,坐到为自己准备的蒲团上,朝正响着噼啪声的火堆伸出双手。大概是因为感受到了暖意,他的脸上不见了之前有些礼貌疏离的笑容,而变得更加柔和温暖。
老实说,他换好衣服出来的那一刻,林知闲是吃惊的。
太像了…真是太像了…世界上再找不出第二个人,能把这最最简单最最普通常见的长衫也穿出些仙风道骨闲云野鹤的味道出来。头发就随意找了根木棍一束,剩下的披在身后,有几丝粘在了额头脸侧,明明是男子,却无端多了几分妩媚。明明长相一点都不一样,可那周身的气度、脸上的神韵、头上的木簪和那深深浅浅的一抹笑…林知闲差点没控制住自己,叫出他的名字来。
“臭道士。臭道士!”林知闲叫那人。
那人没反应过来这是在叫自己,林知闲叫第二遍时他才看过去,“为何这样叫我?”他问。
林知闲反问:“你不是修道的?”
“呃…”那人顿了顿,默认了。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不然我就一直叫你臭道士。”林骄悄悄挪动蒲团,靠近了些。
那人笑着摇摇头,选择沉默。
“那…你怎么不问我姓甚名谁?一般人们在问名字前,都会报上自己的名字吧,我却没有,你不感觉奇怪吗。而且是我收留了你,我可算是你的恩公,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到时候打哪儿报恩去?还是…你知道我是谁。”
那人吃了一惊,猛然抬头,直直撞进了林知闲略带些戏谑的眼睛。
半晌,他才慌忙抽回目光,说道:“我本以为,人人都有些自己的秘密,不愿说的人,连名字也不会和别人提起。那么,双方都不问或许更好。只是看来,姑娘并不是这样的。”说罢,他似是对自己笑了笑,“好吧,敢问姑娘芳名?”
林知闲笑眯眯道:“想知道?”
道士点点头。
“那——我们交换。”林知闲从火堆里抽出两根木棍来,木棍一段被烧得焦黑。她把一根递给了那人,说:“就写这儿吧。”说完也不等他回答,就自顾自写去了。
“林知闲”这两字被写得潇洒豪迈大气洒脱,洒脱到那人看了半天,仍是从口头问的林知闲之名,再返回去仔细辨认,这才恍然大悟般点点头。相比之下,“宁与尘”三字则是规矩得多,刚劲有力、暗含风骨,林知闲期待着,这人若是正正经经用好笔,会写出怎样的字来。
“宁与尘。”
“嗯?”
“宁与尘?”
“……嗯。”宁与尘明白这是在逗他,但还是句句有回应。
夜更深后,温度也降下来。林知闲拿了两条毯子,把一条给宁与尘,自己的铺地上,双手枕头,躺了上去。两人隔着炽热的火堆,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宁与尘,你真是修道的啊,你的剑呢?”
宁与尘定了定神答道:“我修心。”
“修心?那是什么?”
“剑与道都在心中,无需时时拿着剑。”宁与尘言简意赅解释道。
林知闲点点头,若有所思,“噢…你明天走?”
“明天…雨停了就走。”
“那若是雨不停呢?”
宁与尘笑了,“那便只能继续叨扰姑娘了。”
“雨下几日你便叨扰几日?哎那可别,万一这雨一直下个不停可怎么办?这庙里可没存下什么吃的,养不起你。”
闻言,宁与尘无奈苦笑着睨她一眼,没说话。
林知闲耸耸肩,蓦地又问:“那些人为什么要追杀你?”
宁与尘没想到这姑娘问话这么直接不见外,微微吃了一惊。
“怎么,你吃我的住我的,却连这点小事都不告诉我?”林知闲挑衅般笑道。
宁与尘知道她是在开玩笑,却没有随意对待,思索片刻道:“现在确实不便说,或许过些时日,我会告诉姑娘的。”
林知闲有些意外,她挑挑眉,不再说话。
两人就这么在明亮篝火旁静静待着,暖意上来便和衣而眠了。
第二日林知闲醒来,下意识地把目光隔着已经熄灭的火堆投过去,随即坐起身来——人不在?她又扭头看向给宁与尘挂衣服的架子。
还好,衣服仍在,人想必也没走。
“醒了?”声音从窗边传来。
“雨停了?”林知闲问。
“没有。”宁与尘收回目光,转身面向林知闲,苦笑道:“雨势更大了。”
林知闲忍住笑意,“看来还得再多养你一天,喏,那桌子后面,还有些吃的,你自己拿去。”宁与尘道了谢,毫不客气的抓起一块粗饼干啃起来,顺手另拿了一块扔给林知闲,被她一伸手接住了。
“烧点水吧。”宁与尘指挥道。话刚出口,他便觉着不妥,急急改为:“烧点水…需要吗?我来。”
唉…尽管已经独自生活了一年,但这一见着人就想使唤的毛病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改。
林知闲正在处理木柴烧尽的余灰,把毯子收拾起来,好似也没听清宁与尘刚说的那句结构奇怪的话,顺口答应了一声,宁与尘暗松了口气。
“既然暂时也走不了,那就别睡这里了,到后面,房间里睡去。这小破庙还透风,你不冷吗?”林知闲收拾完如此道,话语中略有几分被娇纵出来的无理取闹。
而且风大是不可能的,这哪是寻常寺庙,会让他们冻着?林知闲不过是想拉近距离,好套套这人的话。
宁与尘无奈心想:悉听尊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