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岭之花饲养指南》 第1章 第 1 章 天色墨黑,耳中尽是纯粹的倾泻雨声,眼前是可见沿街村屋透出的微弱灯火的,只是门户紧闭,衬得这石板路幽深如渊。每走过一户人家,那原本就暗淡的灯火干脆就都熄了,不欢迎的意味太过明显。 “你是谁?” 林知闲斜坐在一个破寺庙的香案上,一条腿横踩着这桌,另一条腿挂着,晃荡来晃荡去。她借着微弱的烛火,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疑似要和她抢住处的不速之客,开口问道。 来人狼狈至极,一身破烂花布道袍沾满泥点,看来是因为这场暴雨实在是突如其来,他又无处容身,被淋了个透,从发丝到衣角,无处不在往下淌水。他没回答林知闲的问题,而是先一拱手道:“多谢公子收留之恩,在下途经此地,忽逢大雨,无奈之下只有借这处寺庙休息,公子见谅,在下明日便离开。” 林知闲心说:嘿,我还没答应呢,怎的就先谢上了? 她冷哼一声:“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我是公子还是姑娘啊?” 来人似是有些惶恐,随即微微一笑,开口道:“得罪姑娘……只不过我刚到这村上就下起了雨,一路走来一扇门都敲不开,见我过来各家各户就急忙锁门熄灯。一位老者本想收留我过夜的,我方想进门,他家小辈就急忙过来把门砰地一声关上,也是有些尴尬。”说到这儿,他颇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只有姑娘你的寺庙不把我拒之门外,”他仰头,看着那高高在上的佛像——落满灰尘,结着蜘蛛网的佛像,许久,又伏下身,虔诚地拜了三拜,“宽额善目,慈悲为怀。金钟庙?好名字。” 林知闲闻言,不屑地耸耸肩。她早就摸清这村子里的人了,不知道这里以前经历过什么,但如今从垂髫到白发,无不小心谨慎,心思极深,别说对外人了,就是对同屋下枕边人,也是充满戒备。能收留这落汤鸡?做梦! 只是......已经很久没有人看见过这佛像的真容了。寻常人看来,这灰尘下的佛像怒目圆瞪、凶神恶煞,久而久之,这佛像被称为“鬼仙”,庙也被改了名,人称“罗刹庙”。 林知闲最开始选择住在这儿,先是听这罗刹庙觉得有意思,了解到这鬼仙的传说、看到其真容后觉得更有意思,便不顾村民的指点,当机立断选择住了下来,当然——这也是因为她没别处可去了。“天煞星住罗刹庙,”她自嘲道。 正在她盯着面前人犹豫之际,突然见得此人头往左微微一偏,同时利箭破空之声响起。林知闲面色凛然,迅速抬手擒住短箭,而这位落汤鸡道士的湿发,也被削断一缕,刚刚落到地面上。 “一边去!”林知闲低声冲道士呵道。那支短箭利落地在林知闲手指间绕了个圈,然后迅速被反扔回庙门外的黑暗中。 与此同时,庙门也被迅速闪到一边去的道士见机关上,合得严严实实。 两人配合默契,好似认识了很久似的。 庙外是雷雨交加,瓢泼直下,而这小破庙内似是真有神明的庇护,关上门后仿佛打开了一层结界,滴雨不进,风声也被削弱许多。 “你很危险啊,”平静下来后,林知闲紧盯道士的眼睛道,嘴角含笑,眸子里却满是警惕,““看来我这是引火烧身了。” 她吃惊于这名道士先前躲避暗箭时所作出的迅速反应,直觉告诉她,面前这人身上有不少秘密。 道士干笑两声,倒退一步弯腰拱手,“哈哈,是啊。那姑娘…还愿意收留我吗?” 林知闲的面容藏在烛火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罢了”,没犹豫多久,她便收回目光跳下桌,去庙后拿干柴准备烧火,算是默许来人住上一晚。 那人只是静静等着,一边拧干自己的衣服。过了一会儿,他环顾四周,大概是想找块干布擦擦手和脸,这便看见林知闲抱着一堆柴回来了,肩上还搭着几条衣物。感觉到那男子在看自己,林知闲颇不自在地扭过头去,柴火放下就把衣服向那人一扔,“到后面去换上。” “多谢姑娘。”那人的眼睛亮了亮。 看着他的背影,林知闲抬手捏着下巴,眯了眯眼。 那人回来后,林知闲已经把火生起来了,旁边还放了个小架子用来烘衣服。那人把衣服放好,坐到为自己准备的蒲团上,朝正响着噼啪声的火堆伸出双手。大概是因为感受到了暖意,他的脸上不见了之前有些礼貌疏离的笑容,而变得更加柔和温暖。 老实说,他换好衣服出来的那一刻,林知闲是吃惊的。 太像了…真是太像了…世界上再找不出第二个人,能把这最最简单最最普通常见的长衫也穿出些仙风道骨闲云野鹤的味道出来。头发就随意找了根木棍一束,剩下的披在身后,有几丝粘在了额头脸侧,明明是男子,却无端多了几分妩媚。明明长相一点都不一样,可那周身的气度、脸上的神韵、头上的木簪和那深深浅浅的一抹笑…林知闲差点没控制住自己,叫出他的名字来。 “臭道士。臭道士!”林知闲叫那人。 那人没反应过来这是在叫自己,林知闲叫第二遍时他才看过去,“为何这样叫我?”他问。 林知闲反问:“你不是修道的?” “呃…”那人顿了顿,默认了。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不然我就一直叫你臭道士。”林骄悄悄挪动蒲团,靠近了些。 那人笑着摇摇头,选择沉默。 “那…你怎么不问我姓甚名谁?一般人们在问名字前,都会报上自己的名字吧,我却没有,你不感觉奇怪吗。而且是我收留了你,我可算是你的恩公,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到时候打哪儿报恩去?还是…你知道我是谁。” 那人吃了一惊,猛然抬头,直直撞进了林知闲略带些戏谑的眼睛。 半晌,他才慌忙抽回目光,说道:“我本以为,人人都有些自己的秘密,不愿说的人,连名字也不会和别人提起。那么,双方都不问或许更好。只是看来,姑娘并不是这样的。”说罢,他似是对自己笑了笑,“好吧,敢问姑娘芳名?” 林知闲笑眯眯道:“想知道?” 道士点点头。 “那——我们交换。”林知闲从火堆里抽出两根木棍来,木棍一段被烧得焦黑。她把一根递给了那人,说:“就写这儿吧。”说完也不等他回答,就自顾自写去了。 “林知闲”这两字被写得潇洒豪迈大气洒脱,洒脱到那人看了半天,仍是从口头问的林知闲之名,再返回去仔细辨认,这才恍然大悟般点点头。相比之下,“宁与尘”三字则是规矩得多,刚劲有力、暗含风骨,林知闲期待着,这人若是正正经经用好笔,会写出怎样的字来。 “宁与尘。” “嗯?” “宁与尘?” “……嗯。”宁与尘明白这是在逗他,但还是句句有回应。 夜更深后,温度也降下来。林知闲拿了两条毯子,把一条给宁与尘,自己的铺地上,双手枕头,躺了上去。两人隔着炽热的火堆,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宁与尘,你真是修道的啊,你的剑呢?” 宁与尘定了定神答道:“我修心。” “修心?那是什么?” “剑与道都在心中,无需时时拿着剑。”宁与尘言简意赅解释道。 林知闲点点头,若有所思,“噢…你明天走?” “明天…雨停了就走。” “那若是雨不停呢?” 宁与尘笑了,“那便只能继续叨扰姑娘了。” “雨下几日你便叨扰几日?哎那可别,万一这雨一直下个不停可怎么办?这庙里可没存下什么吃的,养不起你。” 闻言,宁与尘无奈苦笑着睨她一眼,没说话。 林知闲耸耸肩,蓦地又问:“那些人为什么要追杀你?” 宁与尘没想到这姑娘问话这么直接不见外,微微吃了一惊。 “怎么,你吃我的住我的,却连这点小事都不告诉我?”林知闲挑衅般笑道。 宁与尘知道她是在开玩笑,却没有随意对待,思索片刻道:“现在确实不便说,或许过些时日,我会告诉姑娘的。” 林知闲有些意外,她挑挑眉,不再说话。 两人就这么在明亮篝火旁静静待着,暖意上来便和衣而眠了。 第二日林知闲醒来,下意识地把目光隔着已经熄灭的火堆投过去,随即坐起身来——人不在?她又扭头看向给宁与尘挂衣服的架子。 还好,衣服仍在,人想必也没走。 “醒了?”声音从窗边传来。 “雨停了?”林知闲问。 “没有。”宁与尘收回目光,转身面向林知闲,苦笑道:“雨势更大了。” 林知闲忍住笑意,“看来还得再多养你一天,喏,那桌子后面,还有些吃的,你自己拿去。”宁与尘道了谢,毫不客气的抓起一块粗饼干啃起来,顺手另拿了一块扔给林知闲,被她一伸手接住了。 “烧点水吧。”宁与尘指挥道。话刚出口,他便觉着不妥,急急改为:“烧点水…需要吗?我来。” 唉…尽管已经独自生活了一年,但这一见着人就想使唤的毛病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改。 林知闲正在处理木柴烧尽的余灰,把毯子收拾起来,好似也没听清宁与尘刚说的那句结构奇怪的话,顺口答应了一声,宁与尘暗松了口气。 “既然暂时也走不了,那就别睡这里了,到后面,房间里睡去。这小破庙还透风,你不冷吗?”林知闲收拾完如此道,话语中略有几分被娇纵出来的无理取闹。 而且风大是不可能的,这哪是寻常寺庙,会让他们冻着?林知闲不过是想拉近距离,好套套这人的话。 宁与尘无奈心想:悉听尊便。 第2章 第 2 章 他听这“房间”二字略有疑惑——他来时看到的只是一座靠山的小破庙啊,跟着林知闲从庙的后门走出才发现这后面竟是别有洞天。雕栏横槛,朱墙金瓦,装饰华亮至极,结构却又平实至极。 “你可别怪我昨天不带你来后面啊,毕竟你原本只住一晚便走嘛。”林知闲带路,微微侧头,对宁与尘如此道。 宁与尘笑了,“这里想必也是不能随意让旁人进来的,我也只是再多住一会儿,姑娘这样,怕是坏了这庙里的规矩。” 林知闲摇摇头说“那不一样。” 那不一样,尽管还不能确定,但只要有那么一丝可能,面前这人就是你的可能,我就会忍不住把最好的都拿出来。 就算坏了规矩,后果也是我担着。 但想到这儿,林知闲还是调转身子,先进了主殿,拜了三拜——还是请示一下此庙为好。 话不能说太满…这庙的来头大得很,后果若是她担不起,还连累到宁与尘可怎么办。 宁与尘也跟着一起拜了,起身后随林知闲等了一会儿,见她面部放松下来,自己也不由松了口气。 林知闲带着宁与尘来到了一间房间门口,示意让他住这儿。这里的房间都不大,和宁与尘以前住的自是没法比,可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屋内也是窗明几净,长久无人住竟是没怎么落灰,让人看了心里就舒坦。 宁与尘道过谢后便进屋简单收拾一番,而林知闲则倚着门框看他,看他倾着身子把窗推开,看他弯腰点火烧了点水,看他修长的手指拎着水壶,看他无事可坐在床上晃荡着双腿,看他那漆黑的眸子正盯着自己…… 两人在沉默中对视了几秒,林知闲反应过来,一下子炸毛了跳起来连着后退两步,质问他:“你看我做什么!” 宁与尘笑着反问:“究竟是谁看谁?” 林知闲轻咳一声,把脸侧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头发勾到耳朵后面去,又轻轻摩挲后颈,想赶紧跳过这个话题,于是伸手一指道:“我住那边,最里面数过来第二间。”明明是很正常的一句话,可林知闲一出口就觉得各种不自在。宁与尘似笑非笑的“嗯”了一声,搞得她越发不自在。 就在林知闲尴尬之时,她突然福至心灵,又补充了一句:“这后面还有个藏经阁,你若是闲着,可以去看看。”说完便走,小脸儿气鼓鼓的,耳根子都红了。 宁与尘望着她离开的身影,忍俊不禁。他又环顾了一圈这房间,干净是干净,干净到了有些无聊的地步,一个大架子空空如也,屋内只有宁与尘带来一丝生气。 这样想来,那藏经阁内也应该都是佛经,也不知林知闲是怎么打发日子的。 不对啊,有林知闲在的地方还会无聊?宁与尘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边漾开无限笑意。反正在这儿也无事可做,去那藏经阁看看去。 外面的雨毫无停止的迹象,就像是被直直倾倒下来似的。宁与尘从窗子看出去,发现那藏经阁与周围的建筑恰是没有走廊相连,若是跑去,距离不长,可也足够被淋得湿透了。宁与尘撇撇嘴,在房间里翻了个遍,不出所料地啥也没找到,“这可怎么去,”他自言自语道,一边起身想去问林知闲要把伞来。可他一开门,就看见门口倚着把长长的油纸伞,样式普通,质量确是上乘,不知是什么时候被放在这儿的。 虽只是一把伞,可伞主人对宁与尘上心不上心,却也一下子就能看得出来。 宁与尘拿着伞,关好房门,对着林知闲房间的方向道了一声多谢,便去往了藏经阁,离开时脚步轻快,轻轻哼着小曲儿,让人看了不禁心情也愉悦起来。 他行至走廊尽头,撑开了伞,不带一丝犹豫的走进雨里。雨点敲在伞面上发出沉闷响声,应和着这灰蒙的天。 很快,宁与尘就来到了藏经阁,他把伞靠在门旁,而后发现自己竟是无一处淋湿,就连鞋面也是干干爽爽。他歪了歪头——自然是能料到的,又抬眼望向住房的方向,几乎是同时,倒数第二间房的窗口有人一闪而过,宁与尘没看清,可想也知道,这里还能有谁。 过了一会儿,林知闲才又探头看去,但此时宁与尘已然进了藏经阁,她看不到点什么,便缩了回来,自己泡了点茶喝,看了几页话本子又扔下,干脆出房在寺内四处游逛。终于,她忍不住了,不知从哪儿翻出一把勉强撑得过去的伞来,就也去往了藏经阁。 宁与尘先是在一楼绕了一圈,果不其然——全是经书,他果断上了二楼。二楼倒是布置得十分雅致,几张玄黑古桌放置在中央,插空放着几盆兰草,一边有一个竹筒引水的装置,正好上接雨水,竹片不断翻动,连至窗外,也不知通到哪儿去。桌子背靠一整面墙的经书,前方挂着几幅字画,尽是写意山水,大气磅礴,同时阁内除了书卷墨香,还充盈着沁人心脾的茶香,闻之清新至极。 他继续往前,乍看到这齐齐整整的二楼上,突兀地出现了一堆书。“终于,”他挑眉一笑,快步走了过去,“啧啧”围着书堆绕了一圈,无奈地摇摇头,顺手拿起一本来——是本话本子。宁与尘略翻了翻,放到手边的桌上,打算日后看看,便又拿起一本,是本志怪小说集,接下来是乡间疑案大全,仙门秘辛······ 什么书都有,“好乱,”他想,“但是——很合我的胃口。” 他挑了几本,选了个近窗的小桌,坐下看起来。只是书是摊着的,手也在翻页,几页过去,他竟是不知看了些什么,脑中尽是林知闲的样子。 他看向窗外,目光透过雨幕,投至某个执着孩童身上。 “我终于,找到你了。” 宁与尘藏去笑意,决定了,只来看这一眼,雨停了,便走。他甩甩头,干脆把看不进的小说集合上,取纸研墨,开始默心经。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手指修长,袖口微漏出的手腕白皙,头上仍是一根木棍束着,几缕头发从耳侧垂下,若有若无地挠起纸来。宁与尘微低着头,几乎能看清他眼里的专注,哗然雨声丝毫打扰不进他的世界,只看他一眼,就是岁月悠长,不尽思量。 林知闲上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宁与尘。她静静注视了一会儿,先是深深的震撼,而后又感到一阵久违的熟悉感,只是这熟悉感虽近在眼前,可总好像隔着一层帷幕,不甚清楚。 林知闲心中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情愫冲了出来,她撕破那层帷幕,这一次,一定要抓住。 就在她差点按捺不住就要唤出对方的名字时,前殿突然传来喧嚣吵闹声,打断了林知闲的思绪,也引得宁与尘抬起头来。 两人刚好对视上。 是谁在这里吵?林知闲有些不快,跟宁与尘示意,两人一同前去看看。 到了金钟庙门口,林知闲一把推开大门,气势很大,倒是一下子震住了在外面喧闹的人群。 “你们来这里吵什么!”林知闲怒道。 在庙门外等着的是乌泱泱一大群村民。外头雨势丝毫未减若,前面的村民挤在廊下避雨,后排挤不上去的便撑着伞,里三层外三层把金钟庙团团围住,堵了个水泄不通。 看到林知闲出来了,喧闹声只暂停了一瞬,马上又吵起来。宁与尘依稀听见“中毒”“茶叶”“信任”之类的字眼。但还没等他仔细听,加上阴郁天气的影响而失去耐心的村民们已如决堤的洪水般一涌而入,他们手持火把棍棒,泥水从褴褛的衣衫上淌下,在积尘的地面留下污浊的印记,愤怒与恐慌的气息在潮湿空气里发酵。 “妖女!滚出来偿命!” “你的茶有毒!我爹喝了就呕血不止!” “砸了这罗刹庙!烧死她!” 这突如其来的冲突搞得林知闲有些措手不及,她被挤到残破的香案之前,单薄的身影在摇曳的火光中显得愈发孤直,秀眉紧蹙,眼中尽是烦躁。 还未等她开口,那为首的壮汉,村长的侄子,已暴喝一声,抡起沉重的锄头,狠狠砸向一旁悬挂的陈旧经幡—— “刺啦——!” 只听得尖锐刺耳的布帛撕裂声。 就在锄头即将彻底毁坏经幡的刹那,一直静立阴影中的宁与尘,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动,一缕无形气劲破空而出,竟使得那锄头诡异地偏了方向,随着“砰”的一声巨响,砸在青石地板上,迸溅起一串火星和碎石。 “住手!放肆!”林知闲见此状怒喝道。 她顺手抄起根细香往前蓄力一掷,只听得嗖咚两声,村长侄儿的衣角便被钉在墙上,虽然此香经林知闲一掷再钉到墙上后,受到的冲击力使其碎了大半,但那壮汉却再不敢动弹。 林知闲目如冷电,扫过一张张因愤怒、恐惧或贪婪而扭曲的脸,“在庙内佛前,污言秽语,毁坏器物,你们是当真不怕报应?” 其余人见此阵仗,抬眼看了看那面目狰狞的鬼佛像,也迅速安静下来。只有一老妇人止不住哭嚎。 “报应?我儿子喝了你的茶,至今昏迷不醒,面色惨淡,我看你才应该遭报应!你还我儿子!”一个头发散乱的妇人扑上来,十指如钩,直抓林知闲的面门,状若疯癫。 第3章 第 3 章 林知闲不闪不避,只在那妇人近身的刹那,手腕一翻,精准扣住其脉门,稍一用力,妇人便惨呼着软倒在地,兀自咒骂不休。 平日里她跟村民们乃点头之交,村民们忌惮罗刹庙,连带着也忌惮林知闲这个怪人,于是十分疏远,两方虽未曾交心但也未曾有过摩擦。要说开始频繁接触,还是跟林知闲自己的茶叶生意有关。 村民们不知这荒山野岭哪来的地给林知闲种茶叶,哪来的人手帮林知闲处理茶叶,哪来的车马帮林知闲运茶叶,但她偏偏就是把生意做出来了,而且据说口感丰富回味独特,还有养生治病之效,所以销路很广,现在不仅打开了隔壁几村的市场,甚至好像还要销往那些大州县。 望恩村的人从前虽然想尽量避开林知闲,但或许是看到风评甚好内心有所动摇,又或许是被所谓“养生治病”的功效所吸引,所以终于开始光顾林知闲的店铺。 只不过,从眼下的情况看来,这一喝好像喝出了点问题。 眼看着老妇人被林知闲放倒,其他人也不敢作声,只有村长上前说话。他虽然上了些年纪,说话却是中气十足,“林知闲,我问你,你可是故意想要毒害我们村?” 林知闲有些莫名其妙,反问道:“我与你们无冤无仇,如今承蒙你们光顾,我的生意也越做越好,缘何要故意毒害你们啊?” “如今村中多人都在喝了你的茶后上吐下泻腹痛不止,现在还昏迷不醒了。从前大家一向身体康健,现在一喝你的茶便喝出问题来了,你作何解释?” 一时间众人七嘴八舌,又喧闹起来。不过这次林知闲再没理由感到烦躁了,虽然疑惑,但她仍尽力安抚众人,“大家请先安静一下,这里的每一批茶在卖出前都由我自己取样试喝过,绝对是安全的。喝了之后会出现这些症状可能是在保存或者运输环节中,茶叶变质或者被污染所导致,所以出现腹痛现象基本不会危及生命,这点请大家先放心……” 话未说完,就被之前的半老妇人打断,“放心?你叫我们怎么放心,感情现在昏迷不醒的不是你家人你就不着急是吗!” 众人又纷纷“对啊”个不停。 林知闲补充道:“大家看病的所有花销都由我负责出,另外我会再赔付一笔补偿金,凡是来我店里买过茶叶的人,无论有没有出现症状都可以领。” “就这?倘若我们家人有生命危险,可不是你这点小钱就能平息得了的。” 倒是不依不挠上了。好声好气对待,他们便会蹬鼻子上脸,对于这些人,只有一个字可以形容,那就是“贱”。 林知闲脾气也上来了,语气不悦:“那你们要如何?况且我的茶原本就不可能喝出问题,谁知道你儿子你丈夫的病是怎么来的,从烟花柳巷传染来的也说不定呢。能给补偿你们就感恩戴德吧。如今我反悔了,你们现在就从庙里给我滚出去,是死是活与我无关。” 此话刚出,角落里突然传出一沙哑嗓音的冷哼,“哼,害…害人之心昭然若揭,露出马脚了吧,林…林老板。” 人群一阵骚动,缓缓分开一条缝隙。两名年轻弟子搀扶着面色灰败、不住咳嗽的何郎中蹒跚走来。他浑身颤抖,抬手指向林知闲,嘴唇哆嗦了半晌,才嘶哑道:“你、你的茶…并非寻常毒物,而是引子!引动了我们村地底沉积多年的瘟煞之气!这绝非寻常病症,这是……咒术啊!” “咒术”二字如同惊雷,在惶惑的人群中炸开。恐慌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取代了单纯的愤怒。原本一些只是跟着来讨要说法的村民,此刻脸上也露出了极度恐惧的神色。 “胡说八道!”林知闲眉峰骤立,周身气息瞬间变得凛冽,“我林知闲行事,光明磊落,何须用此阴私手段害人?若我要害你们,何必等到今日,何必用这费时费力的茶叶!” “证据确凿!”村长颤抖着手指着气息奄奄的何郎中,声音却异常尖利,“连何郎中都这么说,你还敢狡辩!此等妖女,留着她必定祸害无穷!拿下她,烧死她,方能平息神灵之怒,解救我等。我看,这罗刹庙也不必要了,一同烧了吧!” 人群再次被煽动,如同被点燃的干柴,汹涌上前。几名青壮年手持棍棒柴刀,目露凶光,彻底撕破了平日里的伪装,直逼林知闲,眼看就要血溅五步。 “且慢。” 一直在旁边沉默着的宁与尘缓步从阴影中彻底走出。他穿着林知闲昨日递给他那件半旧的青色道衫,发梢带着些湿意,神色平静无波。虽然穿着简单,周身却有种权威的气势,是以当他清冷目光缓缓扫过激愤人群时,竟带着一种威压,如同无形的壁垒,让沸腾冲撞的人群为之一滞。 或许是他的气质实在太过出众,村民们这次彻底安静了,想听听他会作出何种论断。 宁与尘并不理会那些村民,反而径直走向被搀扶着的的何郎中,微微俯身,伸出二指搭上其腕脉。他的动作从容不迫,尽显专业。片刻,他抬眼,眸中清光湛湛,如同拨开迷雾的寒星。 “何郎中,”宁与尘声音温和,字字清晰,落入每个人耳中,“您这脉象,浮紧而涩,中焦阻塞,灵台晦暗,并非受外邪瘟煞侵体所致,倒像是……误服了‘迷心草’后的滞涩昏聩之症。晚辈不才,略通医术,可否让晚辈一试,为您暂解痛苦,也好让大家明白真相?” 何郎中浑浊的瞳孔猛地一缩,眼底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惶。他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手腕却被宁与尘看似随意搭着的三指牢牢钳住,竟动弹不得分毫。 不待他出声反对,宁与尘已从袖中取出一个陈旧的羊皮针囊,展开,里面躺着长短不一、细如牛毛的银针,在昏暗跳跃的火光下闪过森然寒芒。他出手如电,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三根银针已精准无比地刺入何郎中头顶的“百会”、“神庭”、“风府”三处要穴。 “呃啊——!”何郎中发出一声凄厉短促的哀嚎,身体剧烈抽搐一下,猛地向前一倾,“哇”地喷出一大口浓稠的黑血。那黑血落在地上,竟发出“滋滋”的轻微腐蚀声,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血液中赫然有数条细如发丝、正在疯狂扭动的红色虫蛭!” “诸位请看,”宁与尘指向地上那滩污血, “这才是导致诸位呕吐腹痛、乃至昏迷不醒的元凶——‘血瘟蛭’。此物至阴至邪,畏光惧阳,平日潜伏于极阴秽之地,需借特殊的‘引药’方能催动,钻入人体,吸□□气,制造瘟病假象。林姑娘的茶叶性寒,或许在不经意间加速了此物在诸位体内的活动,但绝非孕育此物的源头。真正的下咒之人,乃是投放引药,催发血瘟蛭之辈。” 真相陡转,满堂皆惊。刚才还喊打喊杀的村民,此刻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扭动的虫蛭,又看看面色逐渐恢复一丝血色的何郎中,最后将惊疑不定的目光投向神色淡然的宁与尘和面覆寒霜的林知闲。 林知闲也死死盯着宁与尘,似有万千话语堵在心口,却一字未发。 她定定心神,一步踏前,袖中无声滑出数张朱砂符箓,在半空中形成一个圈包围着众人。林知闲指尖一捻,符箓无风自燃,腾起幽蓝色的火焰,如同有生命的灵蛇般环绕在她周身飞舞,映得她面容如玉,眼神却如罗刹般凛冽不可侵犯。 “都看清楚了吗?”她声音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有人处心积虑,利用我的茶叶做幌子,对望恩村下此毒咒!其心可诛!今日之事,我林知闲既在此处,必追查到底,给诸位一个交代!但此刻,谁再敢在金钟庙内动武行凶,污秽佛门清净之地,”她目光如刀,扫过村长等人,“就休怪我手下符箓无情!” 村民被她这雷霆手段与宁与尘展现的通玄医术彻底震慑,又亲眼见到那骇人的“血瘟蛭”,心中已信了七八分,一时噤若寒蝉,面面相觑,再无一人敢上前。 宁与尘此时方才缓缓起身,对众人道:“此蛭虽已被逼出,但诸位体内或许尚有残留,且此地水源、土壤恐已被污染。稍后我会写下解毒清秽的方子,还需劳烦诸位配合,彻底清扫家园,煮沸饮水,以防再生事端。” 他的语气温和却自带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村民们纷纷点头,脸上感激与后怕交织。在村长的指挥下,人群开始有序地搀扶病人、清理污秽,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渐渐缓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与茫然。 喧嚣如潮水般退去,庙门重新掩上,将淅沥的雨声隔绝在外,也暂时隔绝了外界的纷扰。前殿内重归寂静,只余下篝火燃烧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与符纸燃烧后的淡淡焦味。 林知闲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微微喘息,方才一番对峙与施展符箓,也耗了她不少心神。她看着宁与尘细致地擦拭银针,将其一根根收回针囊。跳跃的火光在他清隽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那专注的神情,低垂的眼睫,都与记忆深处某个模糊而珍贵的影像缓缓重叠。 “为什么?”她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宁与尘动作未停,语气淡然:“路见不平而已。况且,他们也并非全然无理取闹。” “你早知道不是茶叶的问题?”林知闲追问,目光紧紧锁住对方。 “症状蹊跷,发病集中且迅猛,不像寻常中毒,更似邪物作祟。”宁与尘终于收好针囊,抬眼,与她对视,目光深邃,“况且,”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以你的性子,若要害人,不会用如此拙劣迂回的手段。” 这话语里隐含的了解和信任,让林知闲心头莫名一颤。她走近他,两人之间只隔着一臂的距离,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草药清苦与雨水泥土气息的温热呼吸。 “宁与尘,”她微微仰头,盯着他那双看似平静无波的眼睛,仿佛要从中看出隐藏了十五年的风浪,“你不仅懂医,还懂咒术、通人心,身手不凡……你究竟是谁?” 宁与尘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青影,掩去了眸中瞬间翻涌的情绪。“一个……”他沉默片刻,才缓缓道,“或许能帮你找到真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