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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速写本、雨声与一次理性的失控

作者:卫七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吉他修好后的第三天,武汉下雨了。


    不是那种倾盆大雨,是典型的、黏糊糊的江城的春雨,细密绵长,把天地都罩在一张灰蒙蒙的网里,连空气都饱含着长江水汽的腥润。


    翟星辰站在阳台门口,看着雨丝顺着锈蚀的栏杆往下淌,心里那点因为吉他修好而燃起的小火苗,又被这无休止的潮湿浇得半明半灭。


    这种天气,湿度严重超标,他那个记录着“迷信”数据的小本子明确告诉他,不适合唱歌。声带会受影响,吉他木材受潮,音色也会变得沉闷,像隔夜的热干面。


    更重要的是,街上没人——虽然本来也不能上街——但这种天气,连在阳台唱歌都显得有点不合时宜的悲壮,像对着空无一人的江滩表演。


    他有点烦躁。这种烦躁不同于封控初期的焦虑,那是对生存的担忧。而现在,是一种更细微的,像是电路接触不良时发出的、持续不断的低频噪音,扰得他心神不宁。


    他百无聊赖地翻着手机里那些收藏的“声音”,不同城市的雨声:北京的雨砸在柏油路上是干脆的,老家那个南方小城的雨落在青瓦上是绵软的,武汉的雨……他点开一个文件,是刚搬来时录的,雨敲在晾衣架和空调外机上的声音,叮叮当当,混杂着远处隐约的轮渡汽笛,带着这座码头城市特有的、杂乱的生命力。


    然后他翻到了那个标注着“封控第一夜,阳台,唱《无名路》……和一束晒过太阳的棉被味道的光”的录音文件。


    手指悬在上面,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点开。那晚的感觉太清晰,清晰到不需要回放。


    他鬼使神差地打开聊天界面,给郝斯羡发了条消息:


    “这种天气,你们搞灯光的,是不是也歇菜?”


    消息发出去,他才觉得这问题有点蠢。像个没话找话的小学生。


    郝斯羡回得不算快,但也没让他等太久。


    “不影响室内工作。”


    隔了几秒,又一条。


    “湿度对灯具电路有影响,需提前做好除湿防护。”


    典型的郝斯羡式回答。客观,严谨,像一份技术说明文档。


    翟星辰看着那两行字,仿佛能看到屏幕那头郝斯羡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他手指在屏幕上敲打:“那你现在在干嘛?给家里的灯做除湿防护?”


    这次,郝斯羡隔了一会儿才回复。发过来的不是文字,而是一张照片。


    照片是在他的工作台前拍的。台灯亮着暖光,照着一本摊开的素描本。纸上不是电路图,是一幅速写。


    画的正是翟星辰他们这栋位于武汉老社区的外墙,几个阳台错落着,晾衣杆上依稀挂着腊鱼腊肉的影子,其中一个阳台上,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抱着吉他。雨丝被用极细的、断续的线条表现出来,笼罩着整个画面,氛围抓得很准,一种潮湿的、安静的,属于武汉雨季特有的、混杂着市井气息的孤独感扑面而来。


    照片边缘,还能看到郝斯羡干净的手指,和他面前那堆复杂的灯光控台的一角。


    翟星辰盯着那张画,心脏像是被那只握着铅笔的手轻轻攥了一下。画里的那个阳台,就是他这里。那个模糊的人影,是他。


    他没问“你画的是我吗”这种傻问题。答案显而易见。他只是看着画里那细腻的雨丝,和自己那个孤独的轮廓。


    原来在郝斯羡眼里,他是这个样子的。不是舞台上嘶吼的歌手,不是酒吧里活跃气氛的驻唱,而是武汉封控雨天里,一个阳台上模糊的、被雨困住的剪影。


    这认知让他喉咙发紧。


    他回复:“画得挺好。”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比我本人帅。”


    郝斯羡回:“比例和透视有点问题,阳台栏杆的倾斜度画错了。腊鱼的形状也不对。”


    翟星辰:“……”


    他几乎能想象出郝斯羡皱着眉,用那种研究电路板的严谨眼神审视自己画作的样子。这人在该感性的时候,理性得令人发指。


    “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翟星辰忍不住吐槽。


    郝斯羡:“事实。”


    翟星辰看着那两个字,忽然笑了。操,跟这人聊天,真他妈的费劲,又他妈的有趣。


    他手指一动,拨通了语音通话。


    铃声只响了一下就被接起了,那边很安静,只有轻微的、纸张摩擦的窸窣声。


    “喂?”郝斯羡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比现实中听起来更低沉一些,带着微弱的电流杂音,像夜风吹过长江边的电线。


    “没什么事,”翟星辰靠在阳台门框上,看着外面被雨幕笼罩的、熟悉的红瓦屋顶和纵横的晾衣杆,“就是觉得,武汉的下雨天光打字,有点浪费。”


    那边沉默了一下。


    然后传来铅笔放在桌上的轻微声响。


    “嗯。”


    “你画你的,我说我的。”翟星辰说,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这股劲儿,可能就是那点被雨困住的烦躁,和那张画带来的、微妙的触动,混合在一起发酵了。“这种天气,适合听点不一样的。”


    他没等郝斯羡回应,就对着手机话筒,轻轻地、即兴地哼唱起来。没有歌词,只是一段旋律,松散,慵懒,带着点布鲁斯的味道,又莫名契合了武汉码头文化里那点随性和韧劲,像这雨一样,漫无目的,淅淅沥沥,却又持续不断。


    他哼得很随意,眼睛看着窗外模糊的世界,手指无意识地在潮湿的空气里划动。


    电话那头,郝斯羡放下了铅笔。他没有去看那张未完成的画,而是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翟星辰的哼唱透过电波传来,略微失真的声音反而增添了一种毛茸茸的质感。在他的联觉里,这旋律不再是蜂蜜蛋糕或者薄荷水,它变成了武汉的雨本身。是潮湿的、带着江风水汽和市井烟火气的、微凉而复杂的触感,轻轻落在他的皮肤上,渗进他的感官里。


    他能“尝”到那种湿润的、略带鱼腥和热干面芝麻酱混合的、奇特的味道。


    这感觉脱离了他惯常的数据分析和理性框架,像一股不受控的电流,轻微地麻痹了他的神经末梢。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翟星辰哼完了最后一点尾音,停了下来。电话里只剩下两人细微的呼吸声,和窗外绵密的雨声混在一起。


    “怎么样?”翟星辰问,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和他唱歌时问“你觉得这个旋律配什么''味道''的光好?”时一样。


    郝斯羡睁开眼,看着工作台上那盏散发着稳定光晕的台灯。他的理性大脑试图寻找一个准确的形容词,却发现自己词库里的“音准”、“节奏”、“情绪饱满度”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他遵从了那一刻感官的直觉,一种近乎失控的坦诚。


    “像,”他顿了顿,寻找着那难以捕捉的联觉意象,“像雨滴敲在废弃轮渡的铁皮顶上。”


    说完,他自己先愣了一下。这描述太感性,太不郝斯羡,也太武汉了。


    电话那头,翟星辰也沉默了。几秒钟后,听筒里传来他低低的笑声,不是平时那种张扬的、带着表演性质的笑,而是从喉咙深处滚出来的,很轻,带着点气音,像羽毛搔过耳膜。


    “郝老师,”翟星辰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你偶尔不说人话的时候,还挺可爱的。”


    郝斯羡握着手机,耳根不易察觉地热了一下。他不太习惯这种评价。


    “可爱”这个词,和他的世界格格不入。


    “我继续画图了。”他生硬地转移了话题,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行,你画吧。”翟星辰似乎笑得更开心了,“不打扰你了。”


    通话结束。


    郝斯羡放下手机,重新拿起铅笔,却对着画纸上那个雨中的阳台轮廓,久久没有下笔。他的感官里,似乎还残留着那阵“雨滴敲在铁皮顶上”的哼唱旋律,清冽,微凉,带着铁锈的涩味和江风的腥气,一种陌生的、扰人心神的回响。


    他低头,在素描本的角落,用极小的字写下:


    “4月X 4日。武汉雨。即兴哼唱一段。联想:雨滴/铁皮顶/微腥带锈。偏离预设分析模型。”


    他写下“偏离”两个字时,笔尖有些迟疑。这偏离,是好是坏?他的理性无法立刻给出答案。


    而隔壁,翟星辰放下手机,嘴角还挂着那点未散尽的笑意。他看着窗外依旧连绵的、属于武汉的雨,心里的那点烦躁不知何时已经散了。他走到录音软件前,按下录制键,录下了此刻窗外的雨声,然后在备注里输入:


    “武汉封控雨季。收到一幅带腊鱼的速写。及一句‘像雨滴敲在废弃轮渡的铁皮顶上’的评价。”


    他想,郝斯羡这个人,就像一块外表严谨的集成电路,你以为摸清了他的所有逻辑门,他却偶尔会从某个意想不到的端口,输出一段让你措手不及的、带着武汉特有江湖诗意的乱码。


    这感觉,不赖。


    雨还在下,但有些东西,似乎在这潮湿的空气里,无声地蔓延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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