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光者遇上摘星人》 第1章 阳台、歌声与一束来历不明的光 许多年后,当翟星辰再次想起那个被封控钉死在出租屋的春天,首先钻入记忆的,不是对病毒的恐惧,也不是冰箱渐空的心慌,而是隔壁阳台那束光。 那束光来得突兀,像上帝突然拉稀,不小心漏出了一点神迹。当然,这是翟星辰后来的想法。在当时,他只觉得那光刺眼,打断了他正唱到副歌的情绪。 事情得从头说起。 封控令下来得像个猝不及防的跳水动作,水花溅得全城都是,人人狼狈。翟星辰住在这座大城市边缘一栋老破小的三楼,一室一厨一卫,外加一个锈迹斑斑的阳台。这阳台的用处,平日是晾衣服和堆放他那些不算家当的家当,封控后,就成了他瞭望世界——或者说,瞭望楼下同样几棵半死不活的绿化树——的唯一窗口。 他是个街头歌手。没了街头,就像鱼没了水,只能躺在砧板上喘气。父亲的旧吉他还在手里,琴箱里寥寥无几的钞票却快比他的歌声还要干瘪。债务那玩意儿,不会因为封控就暂停生长,它像潜伏在身体里的癌细胞,安静,却持续扩散。 那天晚上,焦虑像一群蚂蚁在他骨头缝里爬。他拎着吉他摸上阳台。夜色浓稠,小区静得能听见路灯发呆的声音。他拨动琴弦,唱起一首自己写的《无名路》,歌词里说路灯是倒长的星星,拼了命想扎回天上去,却只能把根须扎进更深的泥土里。 他唱得正投入,一种艺术家常有的,自以为触摸到宇宙真理的陶醉状态。忽然,一束光从侧面打过来,不偏不倚,笼住他半个身子。 光不算强烈,是暖黄色的,质地细腻,跟他平时在酒吧驻唱时那种恨不得把你灵魂都烤焦的追光灯完全不同。这光很……礼貌。对,礼貌。它照亮你,但不过分侵扰,像一块温热的毛巾,轻轻敷在你冻僵的脸上。 翟星辰的歌声卡了一下壳。他扭头望去。 隔壁阳台,与他家隔着一臂多宽的距离,站着一个人。那人隐在自家阳台的阴影里,看不清脸,只能看到一个修长的轮廓,以及那人手里握着的,一个长筒状的专业手电筒——或者类似的东西。 “吵到你了?”翟星辰哑着嗓子问。他习惯了被驱赶,被投诉,神经下意识绷紧。 阴影里的人没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一个平静的,没什么起伏的声音传过来,像块被溪水打磨光滑的石头:“没有。唱得不错。” 这话让翟星辰准备道歉的下半句噎在了喉咙里。他听过很多评价,怜悯的,施舍的,敷衍的,“唱得不错”这四个字从这冷静的声线里出来,显得格外真实,真实得让他有点不知所措。 “哦。”他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那束光还稳稳地照着他。 “这光……”他指了指自己周围这圈“神迹”。 “试试设备。”阴影里的人言简意赅,“刚好你在唱。” 试试设备。翟星辰低头看看自己怀里保养得极好的旧吉他,琴身上贴满的各色贴纸在光线下泛着微光,像他支离破碎的流浪地图。他忽然觉得有点荒谬。他在这唱他的孤独他的路,隔壁邻居在拿他测试灯光设备。这世道,真是他妈的各取所需。 但他没关掉这束光。他甚至调整了一下站姿,让自己更完全地浸入这片暖黄里。很奇怪,这光让他想起父亲教琴的那个下午,阳光透过窗户,把灰尘照得像一群跳舞的金色精灵。一种他很久没有体验过的,被称为“安稳”的感觉,悄悄蹭了他的心一下。 他又拨动了琴弦,这次换了首旋律更舒缓的歌。他没再看隔壁,但他知道那束光还在。它不再仅仅是光,它成了一个沉默的听众,一个温暖的巢穴,在无边无际的封控黑夜里,为他圈出了一小块舞台。 他唱:“我把名字卖给风,换一夜的流浪……” 阴影里,郝斯羡靠着冰凉的墙壁,手里的便携式LED聚光灯稳得像焊死在支架上。他听着歌声,那声音里有种故作洒脱的疲惫,像一件洗得发白却舍不得扔的旧衬衫。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另一只手里握着的私人素描本,本子摊开的那一页,不是电路图,而是用极简的线条,勾勒出对面阳台歌手被光笼罩的侧影轮廓,旁边潦草地写了几个字:声音有形状。 他想起刚才脱口而出的“唱得不错”。这不符合他平日里尽量不与陌生人产生不必要交集的行为准则。大概是封控让人也变得不正常了。或者,是那歌声里某种东西,撬开了一丝他理性外壳的缝隙。 翟星辰一首接一首地唱,直到嗓子有些发干。他停下,对着隔壁阴影说:“谢了,你的光。” 那束光应声熄灭,干脆利落。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夜晚的一个错觉。 “早点休息。”阴影里的人说,然后转身回了屋,阳台门被轻轻拉上。 世界重归黑暗和寂静。 翟星辰站在阳台上,觉得刚才被光抚摸过的皮肤,此刻有些发烫。他摸出手机,熟练地打开录音软件,找到最新的那段文件,标注上日期,然后在备注里输入:封控第一夜,阳台,唱《无名路》……和一束晒过太阳的棉被味道的光。 他知道那光的味道。这是一种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近乎病态的执念。他收藏声音,因为声音是时间的琥珀。而今晚,这束光,和光里那个模糊的影子,也被他一起封印进了这块琥珀里。 黑夜还长,封控还在继续。但有些东西,好像不一样了。翟星辰抬头看了看天上,真正的星星被城市的灯光遮蔽,看不见几颗。他咧开嘴,对自己笑了笑。没关系,他想,地上也有星星,比如他那把贴满贴纸的吉他,比如……刚才那束来历不明,却恰到好处的光。 而隔壁屋里,郝斯羡将聚光灯收回工具箱,动作一丝不苟。他走到书桌前,翻开素描本新的一页,画下了一颗简单的、发散着光线的星星。然后在旁边写上:翟星辰(隔壁歌手?)。灯光师的手指干净修长,落在纸面上,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翟星辰不是没想过直播。隔壁搞装修的“锤子兄弟”天天在抖音上敲得地动山摇,据说打赏够买下半个五金店了。对门的女大学生,教人怎么在阳台用泡沫箱种菜,粉丝涨得比菜还快。 这世道,好像每个人都在屏幕里找到了新活路。 翟星辰也试过。他把手机支在阳台上,调好角度,背后是那几棵半死不活的树和隔壁郝斯羡家紧闭的阳台门。 他唱了不到三首歌。屏幕上飘过几条弹幕:“主播背后那扇门挺有感觉”,“歌手长得不错,就是太丧了”,“哥们儿,笑一个呗,哭丧着脸谁给你打赏”。 他盯着那条“哭丧着脸”,看了很久。然后他下了播。打赏收入:八块五毛,平台扣完,够买四个馒头。 问题不在脸上,在骨头里。他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唱歌,能感觉到风,闻到灰尘,瞥见行人匆匆投来的一瞥—— 哪怕是厌恶的一瞥,那也是真实的。 而屏幕那头,是黑洞洞的虚无,是数据流,是隔着玻璃的观望。他需要真实的碰撞,哪怕撞得头破血流。父亲的吉他教他的是把心声唱给风听,不是唱给算法。 他把直播得来的八块五毛提现,去小区团购群里换了包最便宜的烟。抽烟的时候,他想起那束光。那束从隔壁阳台打过来的,有温度、有形状、有“晒过太阳的棉被”味道的光。那光不要求他笑,不评价他丧,只是安静地把他和他的歌,从黑夜里捞出来,妥帖地照亮。 那才是他该待的舞台。哪怕只有一平方米。 他掐灭烟,又拎着吉他上了阳台。这次他没开手机。他对着隔壁那扇依旧紧闭的门唱。他唱得更轻了,更像是一种夜晚的独白。他唱他南方小城里那条总也晒不干衣服的雨巷,唱父亲病床前药水滴滴答答的声音像走调的木鱼,唱他来这座城市时火车轮子碾过铁轨的轰鸣…… 他唱得投入,没注意到,隔壁阳台的门,不知何时拉开了一道缝隙。阴影里,那个人又站在那里,静静地听。这次,没有光。 郝斯羡靠在门框上。他刚修好剧团里一个老掉牙的调光台,手指尖还残留着焊锡的松香味。他听着隔壁的歌声,比昨晚更低沉,更私人,像把心掏出来在夜色里慢慢洗。他听到“木鱼”那句时,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这比喻,有点意思,带着点当代艺术式的,把庄严和琐碎并置的荒诞。 他想起自己那本素描本,最后一页悄悄记录下的观察。他退回屋里,拿起本子,借着台灯的光,在那页“星辰观察笔记”下面又添了一行: “4月X日。拒绝直播。歌声倾向于在实体空间里腐烂,或者开花。” 他写完,合上本子。理性告诉他,在封控期放弃直播这种显而易见的赚钱途径是愚蠢的。但他的联觉却在脑海里勾勒出那歌声的形状—— 不是在虚拟数据流里被压缩得扁平的样子,而是在真实的空气里振动,像水波纹一样扩散,碰到墙壁再弹回来,带着整个空间的回响和温度。这种形状,更……完整。 他甚至能“尝”出这歌声的味道,没有了电子设备的压缩和失真,它更像一种陈年的、微苦的醇酒,缓慢地浸润着这个令人窒息的春夜。 第二天,小区组织核酸。长长的队伍在楼下绕了几个弯,人人戴着口罩,眼神戒备,间隔一米。翟星辰排着队,低头用脚尖碾着一颗石子。忽然,他感觉有人站到了他身后,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 他下意识回头。 是隔壁阳台那个人。他终于看清了他的脸。墨黑利落的短发,线条平直的眉毛,一双偏圆的桃花眼正看着前方,眼神专注而安静,像在测量队伍行进的最佳路径。他穿着深灰色的针织衫,整个人清爽得像刚被皂香洗过一遍。 翟星辰张了张嘴,那句“唱得不错”在脑子里回响。他最终只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郝斯羡也回以一个轻微的颔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在他那头总是乱翘的亚麻色头发上掠过,然后便移开了。 队伍缓慢前行。轮到翟星辰时,他摘下口罩,张开嘴。棉签捅进喉咙的瞬间,他忍不住干呕了一下,眼角生理性地泛出泪花。 做完核酸,他走到一边戴上口罩,擦了擦眼角。一抬头,看见郝斯羡已经做完,正站在不远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的免洗消毒液,认真地搓着手。阳光落在他干净的侧脸上,那对英气的眉毛微微蹙着,像是在执行一项精密操作。 郝斯羡搓完手,抬眼,正好对上翟星辰还没完全收回的视线。 翟星辰有点尴尬,没话找话:“人真多。” 郝斯羡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嗯。” 沉默了一下,在翟星辰以为对话已经结束时,郝斯羡却忽然开口,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闷,但依旧平静: “昨晚那首……关于木鱼的,也不错。” 说完,他也没等翟星辰反应,便转身走了,背影挺拔,步伐稳定。 翟星辰愣在原地,看着那个消失在楼洞口的背影,心里像被那束光又照了一下。原来他听了。不仅听了,还记住了那句“走调的木鱼”。 他低头,看着自己指尖的薄茧,忽然觉得,不能上街,好像也没那么要命了。至少,他拥有了一个世界上最奇怪的听众——一个会用光说话,并且能记住他歌词里所有荒诞比喻的邻居。 而走远的郝斯羡,则在心里默默修正了他的“星辰观察笔记”: “补充:干呕时,左边眼角先流泪。” 这没什么特别的意义,他只是习惯性地记录数据。就像他习惯性地,为那颗在阳□□自闪烁的“星星”,保留一束光的通道。 第2章 物资、电路与一种名为“需要”的病毒 封控到了第十天,翟星辰的物资储备像他琴箱里的钞票一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瘪了下去。泡面吃了三箱,吃得他觉得自己血管里流淌的都是防腐剂。最后一包榨菜在昨天早晨壮烈牺牲,为此他默哀了三分钟。 他开始认真考虑,是不是该向直播低头,至少为了那八块五毛,能换几包榨菜。尊严在饥饿面前,开始变得像阳台栏杆上的锈,一碰就掉渣。 就在这时,门被敲响了。不是那种急促的、带着社区工作人员特有使命感的敲门,而是两下轻叩,间隔均匀,力度适中,像一段摩斯电码,传递着一种冷静的存在。 翟星辰愣了一下。他在这里住了大半年,除了催租的房东和□□的,没人敲过他的门。他趿拉着拖鞋过去,透过猫眼往外看。 是隔壁那个“光”—— 郝斯羡。 他站在门外,手里拎着一个印着某某超市logo的、看起来沉甸甸的塑料袋。 翟星辰拉开门。郝斯羡还是那副样子,深色衣服,头发一丝不苟,眼神平静得像一汪不起风的湖。他把手里的袋子往前递了递。 “物资买多了。”他说,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电路原理,“一些土豆,洋葱,还有……肉。” 翟星辰的视线越过他,落在那袋子上。土豆!洋葱!肉!这些词在他脑子里炸开,像过年时的烟花。他的胃很不争气地、小声地咕噜了一下。 “这……不合适吧?”翟星辰喉咙发干。他习惯了给予——给予音乐,给予短暂的快乐,或者仅仅是给予一个不讨人厌的噪音背景。他不太习惯接受,尤其是来自一个近乎陌生人的、如此实在的给予。 郝斯羡的目光在他脸上扫过,似乎在他微微泛青的眼圈和明显瘦削下去的脸颊上停留了半秒。 “会坏。”他言简意赅,又把袋子往前送了送,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稳定。“我不常做饭。” 这话像最后一块砝码,压垮了翟星辰摇摇欲坠的客套。他接过袋子,沉甸甸的触感让他手臂一沉。 “谢……谢谢。”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发涩。 郝斯羡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一个字,转身就回了自己家,关门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翟星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看着地板上那袋“多出来的”物资,发了会儿呆。这感觉比收到八块五毛打赏复杂得多。打赏是交易,是“你的歌值这个价”。而这袋东西……它没有标价,它沉甸甸地压在他的“不习惯”上。 他蹲下身,翻看袋子里的东西。土豆个头匀称,洋葱圆滚滚,那块猪肉肥瘦相间,看起来很新鲜。根本不像是因为“买多了”而随意处理掉的东西。倒像是精心计算过的接济。 这个认知让他脸上有点发烫。不是羞愧,是一种更复杂的,被看穿、被无声打捞起来的温热。 那天晚上,翟星辰用那几个土豆和一点肉,做了一锅乱炖。手艺粗糙,但食物的热气氤氲在小小的房间里,久违的烟火气驱散了些许封控带来的滞闷。他吃得很慢,感觉那点暖意从胃里慢慢扩散到四肢百骸。 他拎着吉他上了阳台。今晚他没唱自己的歌,他唱了几首老掉牙的情歌,旋律甜腻,歌词肉麻。但他唱得挺认真。他想,这算不算一种支付? 隔壁阳台的门关着,没有光,也没有人影。但翟星辰觉得,郝斯羡一定在听。 唱完歌,他回到屋里,发现手机屏幕亮着。 是一个好友申请。 头像是一片纯黑,昵称只有一个字:“郝”。 翟星辰点了通过。 那边很快发来一条消息,不是文字,是一张图片。点开,是一张手绘的电路图,标注清晰,线条干净利落。图的中心,是一个吉他拾音器的放大结构,旁边用红笔圈出了一处,写着:虚焊,补锡即可。 下面跟了一行字: “你吉他插电时电流声不稳定,可能是这里的问题。工具箱放你门口了。” 翟星辰猛地看向门口,透过猫眼,果然看到一个小巧的、银色的工具箱安静地放在地上。他想起前几天,他确实在阳台插电试音时抱怨过一句电流声大。当时隔壁阳台门好像开着一条缝。 他握着手机,看着那张精准得像手术刀一样的电路图,再看看角落里那把视若珍宝的吉他。一种奇异的感受攫住了他。他好像被“研究”了。被那双冷静的、擅长捕捉光影的眼睛,连同他的歌声、他的窘迫、他吉他的毛病,一起被放进了某个精密的分析框架里。 这感觉并不坏。甚至……有点他妈的好。 他回复:“你怎么知道?” 郝斯羡:“听出来的。电流声脉冲频率不稳定,伴随轻微爆音,典型接触不良。” 翟星辰:“牛逼。” 过了一会儿,他又发过去:“工具箱怎么用?” 郝斯羡:“明天教你。” 翟星辰放下手机,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封控还在继续,世界依旧停摆。但他觉得,某种东西正在悄然接通。像郝斯羡修好的那个调光台,某个接触不良的开关被焊好了,电流正顺畅地流过,预备点亮下一盏灯。 一种名为“需要”的病毒,似乎比新冠更容易传播。它通过一袋多余的物资,一张手绘的电路图,和一个“明天教你”的承诺,无声无息地,在两个人之间建立了比物理距离更紧密的连接。 翟星辰摸了摸锁骨上那颗小痣,无声地笑了。他忽然觉得,直播去他妈的,算法去他妈的,还是这种原始的、笨拙的、带着焊锡和皂香味的人间交互,更对他的胃口。 隔壁,郝斯羡合上那个记录着“星辰观察笔记”的素描本,在最新一页添上一行: “4月X 1日。接受物资。回馈形式为:演唱上世纪九十年代流行情歌三首,音准尚可,情绪投入度待评估。” 他写完,顿了顿,又在后面加上一句,像是说给自己听: “吉他拾音器故障已定位。明日修复。” 第3章 焊锡、素描与一次未完成的触摸 第二天上午,阳光比翟星辰先一步爬上阳台。他醒得有些晚,昨晚那锅乱炖和郝斯羡的短信像两味药,一味安抚了肠胃,一味搅动了神经,让他睡得沉,却又不安稳。 门外的工具箱还在。银色,金属质感,提手磨得有些发亮,像它的主人一样,透着种被时间精心使用过的整洁。 翟星辰把它拎进来,打开。里面是另一番天地。各种型号的螺丝刀、钳子、焊枪、卷成整齐小圈的焊锡丝、万用表……分门别类,嵌在定制的泡沫凹槽里,像一群沉默待命的士兵。 他给郝斯羡发消息:“工具箱拿到了,怎么弄?” 消息几乎是秒回:“阳台,方便?” 翟星辰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回了个“方便”,拎着吉他和工具箱,有点手脚发麻地走上阳台。 郝斯羡已经在那里了。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棉质T恤,依旧是深色长裤,整个人清爽得像晨间新闻前的广告。他正俯身调整阳台角落里一盆半死不活的绿萝的角度,动作自然,仿佛这只是某个日常工作流程的一部分。看到翟星辰,他直起身,目光落在他手里的吉他上。 “工具带齐了?”他问,声音带着清晨特有的微哑,但逻辑清晰。 “齐了。”翟星辰把工具箱打开给他看。 郝斯羡扫了一眼,点了点头。“嗯。”他接过翟星辰递来的吉他,动作熟练地检查了一下插孔,然后从工具箱里精准地挑出小号螺丝刀、电烙铁和焊锡。“需要拆开面板,介意吗?” “你拆。”翟星辰毫不犹豫。这把吉他是父亲的遗物,他平时磕碰一下都心疼,此刻却莫名信任眼前这个连全名都刚知道没多久的邻居。 郝斯羡不再多话。他坐在翟星辰搬来的小凳上,将吉他平稳地放在并拢的膝盖上,低头开始工作。阳光勾勒出他低垂的眉眼和专注的侧脸,那对平直且线条清晰的眉毛微微蹙起,桃花眼掩在长睫的阴影下,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指尖。 翟星辰靠在栏杆上,看着他。郝斯羡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操作起那些精密工具时稳定得可怕。拧螺丝,揭开面板,找到那个微小的电路节点,电烙铁预热,蘸取一点松香,然后焊锡丝精准地喂上去—— 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艺术的节奏感。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带着点松木清香的焊锡味。 这味道混着郝斯羡身上那股干净的皂香,窜进翟星辰的鼻腔。他忽然觉得这比任何昂贵的香水都好闻。这是一种创造和修复的味道。 “你以前学这个的?”他忍不住问,打破了阳台上的宁静。只有电烙铁细微的“滋滋”声作为背景音。 “电气工程。”郝斯羡头也没抬,用万用表测试着刚焊好的节点,“做过几年技术员。” “然后跑去打灯了?”翟星辰想起他那晚精准打下的光束。 “嗯。”郝斯羡的回应依旧简短。他放下万用表,开始重新组装面板。“技术员的工作,像给死人化妆。灯光,不一样。” “给死人化妆”。这比喻让翟星辰愣了一下,随即差点笑出声。这很艺术,有点脱口秀演员的幽默,把一种刻板的职业形容得如此荒诞且贴切。他忽然对眼前这个冷静得像块电路板的人,产生了巨大的好奇。 “怎么个不一样法?” 郝斯羡装好最后一颗螺丝,把吉他递还给翟星辰,这才抬起眼。 他的眼神在阳光下显得很透彻,像两块被溪水洗过的琥珀。 “光能让人活过来。”他说,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或者,看起来像活过来。” 翟星辰接过吉他,手指无意间触碰到郝斯羡的指尖。很凉,带着刚才接触金属工具的微冷。那触感像一小粒冰晶,落在翟星辰的皮肤上,瞬间融化,却留下一小片清晰的烙印。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手指蜷缩了一下。 郝斯羡似乎并未察觉,他起身开始收拾工具,动作依旧有条不紊。“试试看。” 翟星辰回过神,赶紧给吉他接上小音箱,拨动琴弦。电流声消失了。声音干净、通透,每一个音符都像被擦亮了似的,在清晨的空气里振动,异常清晰。 “好了!”他惊喜地抬头,看向郝斯羡,“真好了!” 郝斯羡正把电烙铁的电源线绕成标准圆圈,闻言只是点了点头,嘴角似乎有极细微的、向上牵动的痕迹,但快得像是阳光造成的错觉。“嗯。” 就在翟星辰沉浸在吉他修复的喜悦中时,郝斯羡的目光却越过他的肩膀,落在了他身后屋内的小桌上。桌上摊开着翟星辰平时记录天气和演出数据的那个破旧笔记本,旁边,放着几件缝补到一半的衣物—— 一条破洞牛仔裤,一件掉了扣子的衬衫,针线歪歪扭扭,但看得出用心。 郝斯羡的视线在那针线上停留了两秒。理性的大脑迅速分析:针脚不均匀,锁边手法生涩但独特,符合“隐藏技能”与“自学成才”的特征,与他舞台上不羁的形象形成强烈反差。 他什么也没说,默默收回了目光。 翟星辰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到自己那些“女红”家伙,脸上有点挂不住,赶紧走过去想把东西收起来。 “瞎弄的。”他嘟囔了一句。 “挺好。”郝斯羡已经收拾好了工具箱,拎在手里。“比买新的结实。” 他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是客套还是真心。但这句话落在翟星辰耳朵里,却比任何夸张的赞美都受用。他看着郝斯羡拎着工具箱走向隔壁阳台门的背影,那挺拔的、稳定的、带着皂香和焊锡味的背影,心里某个角落,像被那束暖黄的光,又轻轻地、稳稳地照了一下。 郝斯羡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他没有立刻去洗手,而是走到书桌前,翻开那本私密的素描本。 新的一页,他没有画电路图,也没有画光影。他用速写的线条,勾勒出刚才阳台上的场景:坐在小凳上专注焊接的自己,以及靠在栏杆上、抱着吉他、微微瞪大眼睛看着他的翟星辰。 在画的右下角,他写下备注: “4月X 2日。修复吉他拾音器。焊点接触良好,阻抗恢复正常。” 笔尖顿了顿,他另起一行,字迹更小,更像一种私人密码: “观察到:擅长缝纫(待证实)。手指触碰时,体温偏高约0.5℃(主观感受,需校准)。” 合上本子,他走到洗手池边,打开水龙头,用那款味道清冽的皂液仔细清洗双手,洗掉上面残留的松香和金属气息。水流声里,他想起翟星辰刚才修复吉他后那瞬间发亮的眼睛,像两颗被突然接通了电源的星星。 他想,有些故障,修起来似乎也不坏。 而隔壁,翟星辰抱着修复如初的吉他,手指轻轻拂过琴弦,发出清悦的共鸣。 他低头,看着自己指尖上新旧交叠的薄茧,又看了看桌上那歪歪扭扭的针线,忽然觉得,在这个被按下暂停键的世界里,有些东西,正在以另一种方式,悄然生长,悄然连接。 第4章 速写本、雨声与一次理性的失控 吉他修好后的第三天,武汉下雨了。 不是那种倾盆大雨,是典型的、黏糊糊的江城的春雨,细密绵长,把天地都罩在一张灰蒙蒙的网里,连空气都饱含着长江水汽的腥润。 翟星辰站在阳台门口,看着雨丝顺着锈蚀的栏杆往下淌,心里那点因为吉他修好而燃起的小火苗,又被这无休止的潮湿浇得半明半灭。 这种天气,湿度严重超标,他那个记录着“迷信”数据的小本子明确告诉他,不适合唱歌。声带会受影响,吉他木材受潮,音色也会变得沉闷,像隔夜的热干面。 更重要的是,街上没人——虽然本来也不能上街——但这种天气,连在阳台唱歌都显得有点不合时宜的悲壮,像对着空无一人的江滩表演。 他有点烦躁。这种烦躁不同于封控初期的焦虑,那是对生存的担忧。而现在,是一种更细微的,像是电路接触不良时发出的、持续不断的低频噪音,扰得他心神不宁。 他百无聊赖地翻着手机里那些收藏的“声音”,不同城市的雨声:北京的雨砸在柏油路上是干脆的,老家那个南方小城的雨落在青瓦上是绵软的,武汉的雨……他点开一个文件,是刚搬来时录的,雨敲在晾衣架和空调外机上的声音,叮叮当当,混杂着远处隐约的轮渡汽笛,带着这座码头城市特有的、杂乱的生命力。 然后他翻到了那个标注着“封控第一夜,阳台,唱《无名路》……和一束晒过太阳的棉被味道的光”的录音文件。 手指悬在上面,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点开。那晚的感觉太清晰,清晰到不需要回放。 他鬼使神差地打开聊天界面,给郝斯羡发了条消息: “这种天气,你们搞灯光的,是不是也歇菜?” 消息发出去,他才觉得这问题有点蠢。像个没话找话的小学生。 郝斯羡回得不算快,但也没让他等太久。 “不影响室内工作。” 隔了几秒,又一条。 “湿度对灯具电路有影响,需提前做好除湿防护。” 典型的郝斯羡式回答。客观,严谨,像一份技术说明文档。 翟星辰看着那两行字,仿佛能看到屏幕那头郝斯羡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他手指在屏幕上敲打:“那你现在在干嘛?给家里的灯做除湿防护?” 这次,郝斯羡隔了一会儿才回复。发过来的不是文字,而是一张照片。 照片是在他的工作台前拍的。台灯亮着暖光,照着一本摊开的素描本。纸上不是电路图,是一幅速写。 画的正是翟星辰他们这栋位于武汉老社区的外墙,几个阳台错落着,晾衣杆上依稀挂着腊鱼腊肉的影子,其中一个阳台上,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抱着吉他。雨丝被用极细的、断续的线条表现出来,笼罩着整个画面,氛围抓得很准,一种潮湿的、安静的,属于武汉雨季特有的、混杂着市井气息的孤独感扑面而来。 照片边缘,还能看到郝斯羡干净的手指,和他面前那堆复杂的灯光控台的一角。 翟星辰盯着那张画,心脏像是被那只握着铅笔的手轻轻攥了一下。画里的那个阳台,就是他这里。那个模糊的人影,是他。 他没问“你画的是我吗”这种傻问题。答案显而易见。他只是看着画里那细腻的雨丝,和自己那个孤独的轮廓。 原来在郝斯羡眼里,他是这个样子的。不是舞台上嘶吼的歌手,不是酒吧里活跃气氛的驻唱,而是武汉封控雨天里,一个阳台上模糊的、被雨困住的剪影。 这认知让他喉咙发紧。 他回复:“画得挺好。”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比我本人帅。” 郝斯羡回:“比例和透视有点问题,阳台栏杆的倾斜度画错了。腊鱼的形状也不对。” 翟星辰:“……” 他几乎能想象出郝斯羡皱着眉,用那种研究电路板的严谨眼神审视自己画作的样子。这人在该感性的时候,理性得令人发指。 “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翟星辰忍不住吐槽。 郝斯羡:“事实。” 翟星辰看着那两个字,忽然笑了。操,跟这人聊天,真他妈的费劲,又他妈的有趣。 他手指一动,拨通了语音通话。 铃声只响了一下就被接起了,那边很安静,只有轻微的、纸张摩擦的窸窣声。 “喂?”郝斯羡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比现实中听起来更低沉一些,带着微弱的电流杂音,像夜风吹过长江边的电线。 “没什么事,”翟星辰靠在阳台门框上,看着外面被雨幕笼罩的、熟悉的红瓦屋顶和纵横的晾衣杆,“就是觉得,武汉的下雨天光打字,有点浪费。” 那边沉默了一下。 然后传来铅笔放在桌上的轻微声响。 “嗯。” “你画你的,我说我的。”翟星辰说,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这股劲儿,可能就是那点被雨困住的烦躁,和那张画带来的、微妙的触动,混合在一起发酵了。“这种天气,适合听点不一样的。” 他没等郝斯羡回应,就对着手机话筒,轻轻地、即兴地哼唱起来。没有歌词,只是一段旋律,松散,慵懒,带着点布鲁斯的味道,又莫名契合了武汉码头文化里那点随性和韧劲,像这雨一样,漫无目的,淅淅沥沥,却又持续不断。 他哼得很随意,眼睛看着窗外模糊的世界,手指无意识地在潮湿的空气里划动。 电话那头,郝斯羡放下了铅笔。他没有去看那张未完成的画,而是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翟星辰的哼唱透过电波传来,略微失真的声音反而增添了一种毛茸茸的质感。在他的联觉里,这旋律不再是蜂蜜蛋糕或者薄荷水,它变成了武汉的雨本身。是潮湿的、带着江风水汽和市井烟火气的、微凉而复杂的触感,轻轻落在他的皮肤上,渗进他的感官里。 他能“尝”到那种湿润的、略带鱼腥和热干面芝麻酱混合的、奇特的味道。 这感觉脱离了他惯常的数据分析和理性框架,像一股不受控的电流,轻微地麻痹了他的神经末梢。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翟星辰哼完了最后一点尾音,停了下来。电话里只剩下两人细微的呼吸声,和窗外绵密的雨声混在一起。 “怎么样?”翟星辰问,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和他唱歌时问“你觉得这个旋律配什么''味道''的光好?”时一样。 郝斯羡睁开眼,看着工作台上那盏散发着稳定光晕的台灯。他的理性大脑试图寻找一个准确的形容词,却发现自己词库里的“音准”、“节奏”、“情绪饱满度”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他遵从了那一刻感官的直觉,一种近乎失控的坦诚。 “像,”他顿了顿,寻找着那难以捕捉的联觉意象,“像雨滴敲在废弃轮渡的铁皮顶上。” 说完,他自己先愣了一下。这描述太感性,太不郝斯羡,也太武汉了。 电话那头,翟星辰也沉默了。几秒钟后,听筒里传来他低低的笑声,不是平时那种张扬的、带着表演性质的笑,而是从喉咙深处滚出来的,很轻,带着点气音,像羽毛搔过耳膜。 “郝老师,”翟星辰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你偶尔不说人话的时候,还挺可爱的。” 郝斯羡握着手机,耳根不易察觉地热了一下。他不太习惯这种评价。 “可爱”这个词,和他的世界格格不入。 “我继续画图了。”他生硬地转移了话题,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行,你画吧。”翟星辰似乎笑得更开心了,“不打扰你了。” 通话结束。 郝斯羡放下手机,重新拿起铅笔,却对着画纸上那个雨中的阳台轮廓,久久没有下笔。他的感官里,似乎还残留着那阵“雨滴敲在铁皮顶上”的哼唱旋律,清冽,微凉,带着铁锈的涩味和江风的腥气,一种陌生的、扰人心神的回响。 他低头,在素描本的角落,用极小的字写下: “4月X 4日。武汉雨。即兴哼唱一段。联想:雨滴/铁皮顶/微腥带锈。偏离预设分析模型。” 他写下“偏离”两个字时,笔尖有些迟疑。这偏离,是好是坏?他的理性无法立刻给出答案。 而隔壁,翟星辰放下手机,嘴角还挂着那点未散尽的笑意。他看着窗外依旧连绵的、属于武汉的雨,心里的那点烦躁不知何时已经散了。他走到录音软件前,按下录制键,录下了此刻窗外的雨声,然后在备注里输入: “武汉封控雨季。收到一幅带腊鱼的速写。及一句‘像雨滴敲在废弃轮渡的铁皮顶上’的评价。” 他想,郝斯羡这个人,就像一块外表严谨的集成电路,你以为摸清了他的所有逻辑门,他却偶尔会从某个意想不到的端口,输出一段让你措手不及的、带着武汉特有江湖诗意的乱码。 这感觉,不赖。 雨还在下,但有些东西,似乎在这潮湿的空气里,无声地蔓延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