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城,黄沙漫天。
两国交界处,伏尸百万,血流成河。
隳朝,大胜。
“班师回朝——”
锈红厚重的城门被守卫缓缓拉开,为首的汗血骏马率先映入百姓的眼帘,玄色鬃毛随风扬动,将士们的盔甲在烈阳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娘亲,那位哥哥生的好生俊俏啊。”懵懂的孩童伸出手指着骏马上的男子。
“娇儿,不得无礼,那可是将军!”年轻的妇人慌忙将孩童的手挡下。
路两侧的百姓欢呼着、雀跃着,他们无不感谢着征战沙场护佑平安的少年将军和一众将士。玄马上的男子并未注意到孩童的冒犯和无礼,仍旧面不改色地向前走去。
“将军,宫里的廖公公来了。”
侯弈将披风取下交由一旁的小厮,“和公公说我在更衣,让他稍等片刻。”
“是。”
“还有,从今往后,勿再以将军称我,如出征前那般即可。”
“是,世子。”
侯弈收回视线,垂眸拧眉。
将军,他对得起这个称呼吗……
“让公公久等了。”侯弈来到殷王府前庭,脸上是熟稔的笑容。
“奴才见过将军,恭祝将军大捷凯旋。”廖顺德微微躬身,向侯弈恭敬行礼。
“多谢公公,只不过现在已不在沙场,好难得可以做回我的闲散世子,公公就别抬举我了。”
“世子何出此言,接风宴还未大办,您依旧是隳朝百姓的将军。”廖顺德低眉顺眼,吞吐间存着温和近人,却已是聪明地改了称呼。
侯弈并未接话。
廖顺德抬眼看了侯弈一瞬,接着又弯起嘴角,“忙于恭贺世子,竟忘了圣上所托之正事。”廖顺德假模假样地说着,“圣上体恤世子路途劳顿身心俱疲,让奴才来传话,世子今日可不必去宫里请安,赶明儿身子骨休整舒坦了再去请安也不迟,世子的接风宴设在了廿九,这顶顶紧要的事儿还望世子莫要怠了。”
“是,侯弈谨记。”
侯弈目送廖顺德离去,沉思后对身边人吩咐道:“柳叶,去把广淮叫来。”
“是。”
“世子。”王函自幼与侯弈长在一处,是这殷王府里世子的亲信,也是战场上将军的副将。
“让你查的人有头绪了吗?”侯弈坐在院内的亭中,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岩台。
“目前并没有发现有何不妥。”
“都查到了什么?”
“张文晏,字怀谦,淮北张家二爷的小公子,自幼体弱被送到山庄疗养,是吏部侍郎张庆大人的表亲。张公子养病的山庄偏远,正正好处在两国交界的不远处,敌军入侵时不管不顾,山庄内的人除了张公子无一幸免。”
“除了他?”
“嗯。”
是巧合还是刻意的安排,这倒是让侯弈有些看不清了。
“只有这些?”侯弈挑眉,满眼质疑地看向王函。
“暗楼东家说只有这些。”
“银子没给够?”侯弈端起茶盏猛灌一口。
“给的够多了,东家说张公子家世清白,也实在查不出别的,多出来的银子也遣人悉数送了回来。”
暗楼查不出来的人,要么伪装极深,要么实在无辜。
张文晏,会是前者还是后者……
“先把他安排在暖玉阁,不管怎样离我近些总有备无患。”
“属下这就去安排。”
“他还没醒吗?”侯弈把玩着手中的茶盏。
“有丫头来禀报过张公子中间醒了一次,说是回想起家中变故一时悲痛难解又晕了过去。”
侯弈嗤笑一声,还真像是个货真价实的病秧子。
夜深时,风微动,老鸦唤。
侯弈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他看到了——看到了战场上无辜枉死的将士们,看到了失去儿子的阿娘撕心裂肺的痛呼,看到了新婚燕尔转瞬替为殉情鸳鸯;听到了近在耳畔的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他没有早些发现端倪!为什么他没有立刻找到冲出重围的机会!他侯安成,哪里对得住将士们的一声声“将军”。
侯弈推开卧房木门走到中庭,双眼一瞬不眨地凝望着天边的孤月,他仿佛还能闻到空中那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刀剑阵阵交锋的清脆。明明月也黯淡,为何总不见星缀。
“世子,怎么了?”王函从屋檐上跃下。
“无事,不过是在边疆苦惯了,一时冰席玉枕还不太适应。”侯弈收回望月的视线,“暖玉阁里的人有什么动作吗?”
“暂时没发现什么异样。”
“也是,若是这么急于行动未免显得潦草莽撞。”
“世子,如果张公子不是我们要找的叛徒呢?”王函试探问着。
“不是也好,不是他那便继续找,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把叛徒找出来让他给白白送命的将士们陪葬!”侯弈站在月下,握拳的双手指节泛白,微微急促的呼吸暴露了他的心绪。就在大捷前的一炷香内,三千七百二十六名将士身首异处,你让侯弈如何不恨那异心的叛徒?
“是我莽撞未及时察觉异动,是我自负在最后的关头未派人检查粮草供应,是我思虑不周平白要了本该凯旋而归的将士们的命……”侯弈终究是忍不下去,眼中泪光盈溢的满是自责与悔恨,世人口中一战成名的少年将军,是沙场点兵的将军,也是第一次指挥作战的少年。他自诩有勇有谋、才智过人,却在最后紧要的关头亲手葬送了他的将士们。
“世子,刀剑无眼,杀场无情,既然是战争,伤亡总是无可避免的。”王函自小练武,没有学过什么弯弯绕绕的言语,他只会这么安慰深陷于愧疚的世子。
“可他们本可以凯旋入城门,风光受恩赏,为府上增光添彩……”侯弈的声音越发的小,倏尔他抬起头,眼中的软弱已然消逝全无,“广淮,明日你随我进宫向圣上请安,不论如何,我要说服圣上彻查此事!”
“属下遵命。”
“咳……咳咳……”暖玉阁处传来一阵咳嗽声。
侯弈看向暖玉阁,“待今夜过后,便让殷府卫盯着他罢,连医毒世家的肖太医都说孱弱的脉象,料想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也不像个叛徒样子,但该注意的还是要注意,别被人钻了空子。”
“是。”
“微臣给圣上请安,圣上万安。”侯弈褪去铠甲,身着武将官服,不卑不亢地向龙椅上的司徒景问安。
“爱卿平身。”
“谢圣上。”侯弈起身,腰杆挺直,却是垂眸将目光放在龙椅的最低处。
“爱卿这一战打的属实漂亮,连朕也不由得侧目。大隳有爱卿这样的英勇少年郎实乃国之荣耀。”天子语气平易温和,舒展的眉眼让人轻易揣度他此刻的愉悦。
“圣上过誉,臣是大隳的将军,也是大隳的百姓,更是圣上的臣民,为国赴难、为圣上分忧是臣的职责。”侯弈不清楚司徒景的话是试探还是单纯的褒奖。出府前殷王一再叮嘱他在圣上面前要恭顺,万不可提及功赏之事。他是少年意气,但这关乎殷王府生死存亡的问题倒也不会乱来。只不过,他终究是有所求。
“爱卿为朕、为大隳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有想过讨要什么赏赐?”
终于等到司徒景开口,侯弈立马跪地行礼,“臣有一不情之请。”
天子默然无声。
“臣请求圣上,彻查隳军叛党一事。”侯弈叩首,字字恳切。
“你可知若要彻查此事,不仅军心动荡,连民心也会动摇。”天子的声音不复之前的温和。
“臣明白,因此臣想向圣上讨要追查此事的权利,臣会暗中进行,不影响社稷安定。”
龙椅处许久未有回应,侯弈也只是跪着,脊梁不曾弯折。
“罢,那便依你,”司徒景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可若你查不出来……”
“臣愿上交虎符,此生不再领兵。”侯弈的语气决绝,不给自己留一丝余地。
龙椅上的天子眸光微深,“既如此,朕便依你,别让朕等太久。”
“谢主隆恩。”
“好了,朕也乏了,”司徒景摆了摆手,“廖顺德,送侯卿出宫。”
“臣告退。”
廖顺德从龙椅旁走下来,仍旧是面容恭顺,“侯大人,请。”
“辛苦公公,往前就不必再送了,圣上日理万机,公公早些回兴德宫服侍圣上也是好的。”侯弈说着漂亮话想要打发廖顺德,有圣上身边的人跟着,总像是监视。
廖顺德停下脚步,微微躬身,“侯大人为圣上着想所言极是,那奴才就先告退,侯大人慢走。”
侯弈颔首,目送廖顺德离开。
“这廖公公看着面生,之前服侍圣上的常公公呢?那可是宫里的老人了,这掌事太监的位置怎么就成了廖公公?”
"常公公内外勾结,居心不正,被圣上抓到了把柄,圣上盛怒,下令处以极刑。廖公公因为揭举有功成为了掌事太监。这是我们出征后的事了。"一直在侯弈身旁的王函这才开口。
“常公公从圣上孩童时就已服侍在侧,”侯弈叹了口气,“人心难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