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申额轻轻咳嗽了一声,打破了这略显古怪的氛围,他去岁刚刚随长官兵部尚书扈从圣上亲征归来,年轻的面孔初次染上了风霜,这支仓促间组建的队伍,尚在磨合,陈斯洛、颂克、额尔登额、尼曼吉同他一样都曾在旗营当差,虽不像入关的那些满蒙汉回各旗的旗兵一样成为职业武士,但基础的训练还是有的,若说围猎时打个配合,估计也是聚则一团乱麻,散则各自为政。同他比较亲近的是陈斯洛和额尔登额,这两位同他早年相识于木兰围场,彼时他们还只是十四五岁的青年男女,刚刚达到合罕点兵能点到头上的年纪,额尔登额靠着家族的蒙荫能参加围猎,又与他同入工部从笔帖式做起,因朝廷与漠西的蒙古大汗争霸十余年,战事迁延,从此两人辗转于工部和兵部之间;而陈斯洛出身汉军旗正蓝旗,祖上本是云州放牧的蒙古人,后定居锦州,几世戍守山海关,崇德年间有从龙之功,因先可汗入中原后民风受内地的影响,女子们常常只能在旗营或围场给长官们养马、养骆驼,因而陈斯洛只能在塞上骑营做个牧长。尼曼伊尔哈和颂克则是长在哈勒滨,是在宁古塔办差时被他借调来的帮手,还不大相熟,俩人身量高挑,肤色如雪苍白,俊颜修眉,尼曼吉黄发灰眼,颂克黑发黄眼,各有一番风流,但宽阔浑圆的臂膀和腰身隐约让人觉得似乎膂力惊人。丰申额虽是这个队伍的组建者,但论威望和经验似乎总是被年长一些宝勒日隐隐压了一头,这个神秘的术士曾给喀尔克和昭乌达的数位满蒙台吉做过幕僚,由巴林右旗的一位勋贵推荐给昂邦章京,她的左腿年轻时受过重伤,因此不像其他人一样骑马远行,乘坐的马车上也放置了一大批萨满铜镜、牛皮鼓、古旧的羊皮纸书、崭新的草纸印刷话本、地图卷轴、草药盒子、煮奶茶的铜壶银杯等杂物。宝勒日也随身拿着一柄鎏金青白色玉石头的铁骨朵作为手杖来帮助行走,这似乎是一个古物,手柄上半部分是带錾刻花纹的空心黄铜柱,下半部接的是比较新的上过清漆的木头,任何受过基础军事训练的人都会知道这个不足三四斤的骨朵头挥舞起来可以立刻致人死地,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把这当成一把武器,而不是她腰间悬挂的短刀。
屋子里是咀嚼和吞咽的声音,木碗铜杯发出清脆的叮当声,索米娅将鱼子撒在象棋大小的软薄酸奶饼上,分给大家,人们默默地啜饮着杯中的美酒,却心思各异,海兰见状起身在灶上温着红茶的大茶壶中加入了鲜奶,等待沸腾后作为大家餐后吃水果点心时的饮料。
“这还不是最奇怪的,我们的萨满……”撒达突然开口补充道,几个当地人预感到了她要说什么,神色都有些怪异了起来,撒达咬住了牙关,太阳穴的肌肉鼓动了一下收紧了,海兰和济尔占的嘴角紧闭着面颊显得非常紧绷,那种面孔上克制的恐惧是难以掩饰的,“我们的老萨满舍堪嫲嬷,她说……”
“说什么?”宝勒日用木勺盛了一大匙月季花糖浆浇在自己的盘里的榛子点心和越桔上,她好像有了一点猜测,大家都侧目看着撒达,“……她说风里有声音……”她机械地说出了这句话,“不是那种……是那种声音……”听众们立刻理解了,开始不安起来,刚才他们似乎都听到了那令人汗毛倒竖的风声。
萨满们理应倾听着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声音,这是满蒙巫师们理解这片土地的方式,乌鸦跟她们传递消息,狐狸来告密,狼会提供寓言,风中的窃窃私语,也包含着虎神和熊神的秘语。太阳落山后要赶快回家,否则调皮的柳树精灵会迷惑行人让你在家门外转圈,不必担心走过桦树和松树的阴影,也不必担心歇在榆树下,它们是守卫者精灵,它们的使者松鼠和渡鸦也会给你报信。自太宗与诸多满蒙勋贵入主中原后,历代大汗均扶植藏传佛教,对格鲁派的法师尤为推崇,不断册封章嘉呼图克图,在京城的宫廷里,也渐渐疏远了这些满洲故地的萨满教法师,这已经引起了满洲诸部的嘲讽,在北方等地的蒙古、女真诸部中尤为突出,人们在奶茶馆和行帐前讨论和谣传着四处听来的汗阿哥在直隶的行径,添油加醋的附上自己的理解和演绎,还要时不常加上一句:“汗阿哥忘记他的根了。”当地人信任当地的巫师,若是远方的托克索来传教的喇嘛,人们也会反复询问他的过往,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在哪座寺院供职,为何出来云游,这里的佛教氛围不及直隶及西部的草地上浓郁。
丰申额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我们想先看看图拉,他现在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