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 第1章 失踪 看鲜血凝聚成珠链折射漆黑的颜色 看眼泪无声滴落聚成浑浊的水泽 当女神起身展示悲哀的卷册 恐惧便蔓延成泛滥的长河 ——佚名 夏日的白昼总是那么闪耀而漫长,黄昏的光线因角度过低而刺得人睁不开眼,也把肩头晒得火辣辣的。远远的海风吹来湿气和凉意,也带来树上的蝉鸣。骤雨刚刚过去,泥泞的小路迎来两匹黑色额前有俊气白斑的骝马和两只青色斑点的灰色骏马拉的马车,五名骑士和十几匹载着行囊的白马们在金色的光线中穿行,疾驰过一望无际的原野、绿色的麦田和零星分布的树林,一路奔向白城低矮的碎石墙和圆形拱门。 如果不是这一圈半人高的石头围墙,白城可能看起来像一个更加不起眼的托克索,查罕毕拉的三道支流从城中蜿蜒而过,这寂寥的小城有着不为人知的过去,曾经无数睿智的女罕富有东海和绵延的森林,带着族人们在这里生息,路旁的夏季木屋和砖房整齐的分布开,白色石灰涂抹的外墙久经风雨,有的已经略有剥落,但还是可见精心的养护和修缮,扬柳、白杨、椴树为不同的庭院和水井落下阴凉,白桦、月季、百合和风铃草装点了翻修过的围栏和篱笆。 访客们让马儿减速,渐渐停在旗屯儿的入口处,白色石头垒成的古旧拱门上有火把熏黑的痕迹,石门口立着挂满五色缎带的箭簇和鹿角,插着铸铁战旗,廊柱下出现两个黑色的剪影,完美的隐藏在门柱的阴影中,“是穆克敦来的大人们吗?”,一个洪亮但略沙哑的女声问道,走出阴影的身型欣长,身着米白色镶着褐绿蓝三色绣边的长袍,淡黄色的眼睛,充满了期盼和隐隐的忧虑,“正是,请问您是?”最先下马的女骑师一脚踩进了水坑溅起了一大片泥水,她原本白皙的脸被晒成了金黄色,更在夕阳下泛着红晕,她尴尬地行了礼,“我叫陈斯洛。” “我是这里的头人济尔占。”她将手臂放在胸前还礼。“这是我们托克索的猎人,用京里大人们的话说,是我们这里的九品武官了,她是我的副手之一,撒达。” “我们准备好了休息的地方和晚餐,大人们。”撒达副官说到。她接过了丰申额和额勒登额的缰绳,一一向刚从马车上走下来的查罕宝鲁日,旗兵颂克、陈斯洛、尼曼伊尔哈致意。 穿过古老的碎石小路,来到城中心的广场,这里有久远的色目工匠和回鹘旅人留下的蓝色神庙,罗斯商人经营的商铺,广场上立有本地渔民在木板和鹅卵石上绘制的海图和星图,零零星星的行人中,隐藏着跟随传教士远行拉萨又返回的蒙古武士,神出鬼没来来去去的索伦猎人和牧民,这些人最终都像每年按时播种的青色麦苗一样停留在这里,再也没有离开,悠长的冬季提供了书写和思考的宁静,留下了数不清的乌勒本甚至来不及传唱就消逝。一行人来到城里唯一的驿站兼旅店,超出众人期待的干净舒适,旅店老板海兰早就得知且同样盼望着盛京和热河驻防守卫们到来,清洁好了会客的方厅,墙上挂上了绚丽的挂毯,采来了清晨绽放的柳兰、野芍药和百合,准备了热气腾腾的炖鹿肉、烤鳟鱼和鲑鱼、新鲜搅打的奶油、新杀的鱼子酱,还有切片西瓜、番茄、葡萄、阉梨子配上月季花糖浆、几小篮越桔和浓浓的深红色堰茶、各式羊奶酪,隔壁的杂货商人帕丽送来新鲜制作的果仁点心、自酿的葡萄酒和家人捎过来的酱牛肉片,海兰又让女儿索米娅为客人们倒上烈酒和洗手的清水,点上粗壮的蜡烛,他自己则亲自把旗营大人们的马牵进马厩,解下马匹的武装和挽具,在石槽和食桶里放满苜蓿等各式草料豆料,倒上井中打来的清冽甘泉。 “感谢您的热情款待,济尔占额真”为首的蓝翎军官丰申额干巴巴地说到,他年轻的声音故作深沉,老成的女书记官查罕宝勒日却率先举起了酒杯,骑士们纷纷随她举杯致意,饮完一轮酒,查罕宝勒日开门见山地问道:“我们都已读了您寄出的信件,知道这附近的嘎山里发生了不同寻常的怪事,还有不少当地人失踪,但能不能请您细说托克索的情况。” 几个当地人对视了一眼,济尔占额真开口,“当然,事情是从一个月前开始的。”她陷入了回忆,“先是渔民查库班吉哈,她自幼长在这里,常在黑水湾捕鱼,那天整个海湾雾气弥漫,坐在船头看不见船尾,但离夏至节只有3天了,她在为镇上的节日准备食物,依旧像往常一样出海了,跟着她的还有她的胞弟图拉。海湾西北部是高地和黑河,黑水堡就在高地上,骑马去要塞需要整整1天半,再往西就是雅克萨堡,快马加鞭也要数天才能到达,往东是入海口和繁星岛群,班吉哈一般最远不会驶过其中最大的我们称为浮石岛的地方,顺风到达那里只需要半天,岛上有很多古人留下的路标,还有一整块礁石雕刻的女魔像,非常容易定位。”济尔占娓娓道来,“但那天直到日落她的船都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民人看见水面上有风帆。我们这里还有几艘船,但雾气太大又在傍晚下起了雨,因此没有去找她。” “那后来呢?”陈斯洛举着扎了一大块炖肉的细长银叉问道。尼曼伊尔哈丢给她一记眼刀,提醒朋友注意形象。却吃惊地发现向来风度翩翩的宝勒日竟也在大吃,并且大口的饮着酒,略显油腻地请小格格索米娅不时为她满上酒杯,这个精通占卜易术的术士看起来总是那么轻松,这姿态仿佛是源于对知识的游刃有余而非礼仪的训练。 “第二天早上还是没有人见过他们的船,撒达和我,还有嘎山的另外几户渔夫分别出海找她。” 旅店老板听到这里也热心地颔首,端着木头酒杯在桌边挨着帕丽坐下来,静静地听着额真和骑士们的谈话,他像一只睡眼惺忪的白熊,银色的浓眉下是混沌忧郁的灰绿色眼睛和瘦长的下巴。 “但没有任何发现,我们已经驶过波延拉大岛,再往北我们的船到不了那么远,只能在天黑前回来。直到夏至节的前一天,渔夫张尔在浮石岛的东侧发现了班吉哈的船搁浅在岸边,这只船完好无损,帆也是收起的状态,但班吉哈根本不在上面。”济尔占继续道,“我们前一天已经到过那里,但那时并没有任何船的影子出现在海面上!” 撒达接着补充,“浮石岛并不很大,我们在岛上整整搜索了一天,岛上也没有查库班吉哈留下的踪迹。” “只有船在那里?”陈斯洛睁大了眼睛。 “那图拉呢?”颂克和尼曼伊尔哈异口同声地问道,尼曼吉随后清了清嗓子掩饰自己的急切。 济尔占叹了口气,“这就是奇怪的地方。” 连宝勒日此时都坐直了竖起耳朵。 “图拉昏迷在船里,”济尔占和撒达不安地对视了一眼,“海兰把他带回来时他浑身湿透,虽然看上去毫发无损,但回来发了整整十天高烧,现在也没有完全清醒,我们托克索里的孩子们轮流照顾他。” …… “女罕,您的信中还提到了有两个人失踪,是不是这样?”宝勒日追问道。几位骑士再次将头转向她。 济尔占点点头,“我们的大夫苏日娜在夏至节的那天夜里也消失了,她常常一个人去博楚格阿林哈达采药,十天半个月不回来,但从来不会缺席夏至节。” “很多人都醉了,大家都在沙滩上唱歌、跳舞、沐浴,没人注意到苏日娜什么时候不见的,直到有孩子夜里病了,第二天早上家人带他去找医师的时候,才发现……”客店老板海兰补充道。 “那第三个人呢?”一直很沉默的丰申额开口。他本来是兵部调借给工部打着两份工的倒霉蛋,随长官来宁古塔造船的,在返回穆克敦处理公文时接到了命令,从盛京召集知识渊博的学者和经验丰富的巫师们,前往白城处理一件奇怪的事情。随着口信而来的还有一封查罕毕拉勃极烈额真的书信。 “第三个人是铁匠,她住在离海远一些的山谷里,不在我们托克索中,苏日娜消失后没几天乌尼格也消失了。” 镇长点点头,“有人订了短刀、马镫,但铁匠好像忽然离开了,炉子里的柴火已经烧成了木炭,但还有火星没有熄灭,甚至有融化的银块流到地上,差点引起了火灾,幸好外面有条小溪大家打来水给扑灭了,不然她的房子就要被烧了……” 说到这里,突然一阵大风吹开了木门,那呜咽的风声中似乎有隐隐约约的耳语,也许是这几天嘎山里的事情太过匪夷所思,索米娅猛然定住,宝勒日也突然抬起了头看向窗外,在座的客人们面面相觑,旅店里顿时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忧悒的氛围笼罩了人群,只有炖鹿肉的罐子里发出咕嘟咕嘟沸腾的声音,白夜的微光透过窗棂,混合着烛火金红色的光跳跃着将每个人的影子映在墙壁上,而随即放松下来的女术士宝勒日干掉了杯子里最后一滴酒。 第2章 失踪 丰申额轻轻咳嗽了一声,打破了这略显古怪的氛围,他去岁刚刚随长官兵部尚书扈从圣上亲征归来,年轻的面孔初次染上了风霜,这支仓促间组建的队伍,尚在磨合,陈斯洛、颂克、额尔登额、尼曼吉同他一样都曾在旗营当差,虽不像入关的那些满蒙汉回各旗的旗兵一样成为职业武士,但基础的训练还是有的,若说围猎时打个配合,估计也是聚则一团乱麻,散则各自为政。同他比较亲近的是陈斯洛和额尔登额,这两位同他早年相识于木兰围场,彼时他们还只是十四五岁的青年男女,刚刚达到合罕点兵能点到头上的年纪,额尔登额靠着家族的蒙荫能参加围猎,又与他同入工部从笔帖式做起,因朝廷与漠西的蒙古大汗争霸十余年,战事迁延,从此两人辗转于工部和兵部之间;而陈斯洛出身汉军旗正蓝旗,祖上本是云州放牧的蒙古人,后定居锦州,几世戍守山海关,崇德年间有从龙之功,因先可汗入中原后民风受内地的影响,女子们常常只能在旗营或围场给长官们养马、养骆驼,因而陈斯洛只能在塞上骑营做个牧长。尼曼伊尔哈和颂克则是长在哈勒滨,是在宁古塔办差时被他借调来的帮手,还不大相熟,俩人身量高挑,肤色如雪苍白,俊颜修眉,尼曼吉黄发灰眼,颂克黑发黄眼,各有一番风流,但宽阔浑圆的臂膀和腰身隐约让人觉得似乎膂力惊人。丰申额虽是这个队伍的组建者,但论威望和经验似乎总是被年长一些宝勒日隐隐压了一头,这个神秘的术士曾给喀尔克和昭乌达的数位满蒙台吉做过幕僚,由巴林右旗的一位勋贵推荐给昂邦章京,她的左腿年轻时受过重伤,因此不像其他人一样骑马远行,乘坐的马车上也放置了一大批萨满铜镜、牛皮鼓、古旧的羊皮纸书、崭新的草纸印刷话本、地图卷轴、草药盒子、煮奶茶的铜壶银杯等杂物。宝勒日也随身拿着一柄鎏金青白色玉石头的铁骨朵作为手杖来帮助行走,这似乎是一个古物,手柄上半部分是带錾刻花纹的空心黄铜柱,下半部接的是比较新的上过清漆的木头,任何受过基础军事训练的人都会知道这个不足三四斤的骨朵头挥舞起来可以立刻致人死地,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把这当成一把武器,而不是她腰间悬挂的短刀。 屋子里是咀嚼和吞咽的声音,木碗铜杯发出清脆的叮当声,索米娅将鱼子撒在象棋大小的软薄酸奶饼上,分给大家,人们默默地啜饮着杯中的美酒,却心思各异,海兰见状起身在灶上温着红茶的大茶壶中加入了鲜奶,等待沸腾后作为大家餐后吃水果点心时的饮料。 “这还不是最奇怪的,我们的萨满……”撒达突然开口补充道,几个当地人预感到了她要说什么,神色都有些怪异了起来,撒达咬住了牙关,太阳穴的肌肉鼓动了一下收紧了,海兰和济尔占的嘴角紧闭着面颊显得非常紧绷,那种面孔上克制的恐惧是难以掩饰的,“我们的老萨满舍堪嫲嬷,她说……” “说什么?”宝勒日用木勺盛了一大匙月季花糖浆浇在自己的盘里的榛子点心和越桔上,她好像有了一点猜测,大家都侧目看着撒达,“……她说风里有声音……”她机械地说出了这句话,“不是那种……是那种声音……”听众们立刻理解了,开始不安起来,刚才他们似乎都听到了那令人汗毛倒竖的风声。 萨满们理应倾听着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声音,这是满蒙巫师们理解这片土地的方式,乌鸦跟她们传递消息,狐狸来告密,狼会提供寓言,风中的窃窃私语,也包含着虎神和熊神的秘语。太阳落山后要赶快回家,否则调皮的柳树精灵会迷惑行人让你在家门外转圈,不必担心走过桦树和松树的阴影,也不必担心歇在榆树下,它们是守卫者精灵,它们的使者松鼠和渡鸦也会给你报信。自太宗与诸多满蒙勋贵入主中原后,历代大汗均扶植藏传佛教,对格鲁派的法师尤为推崇,不断册封章嘉呼图克图,在京城的宫廷里,也渐渐疏远了这些满洲故地的萨满教法师,这已经引起了满洲诸部的嘲讽,在北方等地的蒙古、女真诸部中尤为突出,人们在奶茶馆和行帐前讨论和谣传着四处听来的汗阿哥在直隶的行径,添油加醋的附上自己的理解和演绎,还要时不常加上一句:“汗阿哥忘记他的根了。”当地人信任当地的巫师,若是远方的托克索来传教的喇嘛,人们也会反复询问他的过往,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在哪座寺院供职,为何出来云游,这里的佛教氛围不及直隶及西部的草地上浓郁。 丰申额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我们想先看看图拉,他现在怎么样了?” 第3章 失踪 图拉在嘎山里的舍堪嫲嬷和她的哥哥纽隆玛法的家中,一家的兄妹俩都是萨满,这是非常少见的;这个托克索算不上很大,不像在直隶,孩子们白天要去旗里的学堂报到,这里的妞妞发哈和哈哈珠子们白天要跟着额涅和阿玛出去劳作,有捕鱼、采药、经商、放牧、种植莜麦、粟米和各类果树等等营生,晚上被萨满或学者们聚到院子里练习用炭笔和小木棍书写和算账,自从图拉被救回后,因为一直昏迷不醒,每天白天就留下一个孩子照看,晚上由两位萨满轮流照顾。两位老萨满郑重地请众人进了屋子,这些外来客围了上来,只见图拉双眼紧闭躺在榻上,昏迷了十几天,高热已经退了,他看着虽然高大,但已经明显的瘦削了,下颌和脖子处的皮肤都松弛耷拉了下来,每隔几个时辰,看护者就会掰开他的嘴,用芦苇管伸进他的喉咙里灌入一些香草和蜂蜜冲泡调制成的茶饮,或葡萄酒、桦树汁、肉汤等等饮料,萨满和医师们认为按照传统,他这种情况应该严格控制一下饮食,因此一直没有给图拉吃固体或半固体的食物,苏日娜会来给他熬一些草药汤,孩子们每天给他翻身和刷牙,但是即使这样,图拉仍然处于间断的发热和昏迷状态,不能完全清醒。 “他就一直这样,有时候夜里发起热来会说胡话,”舍堪嫲嬷开口,“但是我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的声音模模糊糊、断断续续的,又似乎讲的是一种古语。” “即使是萨满也听不懂啊。”纽隆玛法默契地补充道,缓缓叹了一口气。舍堪萨满和纽隆萨满对视了一眼,那一眼实在是不同寻常,两位长者的眼神突然变得极为幽深,宝勒日立刻察觉到了,但只是一瞬间就移开了眼睛不再看萨满们的表情,丰申额觉得自己在衣袍下的皮肤战栗起来。屋子里的烛光不是很明亮,外圈的陈斯洛她们似乎没有发现明显的异常,只有尼曼伊尔哈若有所思地拉着颂克退后了一步,手下意识地按在刀柄上,摩挲着刀柄上的花纹,这是她警惕时的习惯,尼曼吉这次出来随身配带的不是旗营里发的军刀,而是一把鞑靼短弯刀,重量和长度是量身订制的,使用起来更灵活一些。 “他是怎么说话的呢?”宝勒日低头看着图拉地脸问道,又拉起他的手脚检查一番,图拉的手有一些旧伤关节也很粗大,手腕和前臂上也有一些小伤口,这是渔民常见的,处理一些海货时常常会有一些棘手的品种让人不小心伤到手指。他的左手小指不见了,是陈年旧伤,托克索里的人都说是被渔网里拖上来的一个八爪大海怪咬掉的。 “他也算不上说话吧,是发出一些声音,像是呻吟。”舍堪嫲嬷年纪大了,嗓音略有一些低沉和暗哑,落在耳朵中,让丰申额觉得很怪异,似乎老萨满突然没有刚才那么慈祥和蔼了。舍堪嫲嬷站起来到门口磕了磕烟杆,取出一些烟叶点起来吸了一口,嗽了一下嗓子,说水缸里没有水了,她去院子里汲点水给大家煮一壶茶喝,纽隆玛法也站起来,要去帮一下妹妹,众人连忙说不必了,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济尔占头人和撒达还是领着他们先回旅店休息。陈斯洛和额尔登额主动留下来帮两位长者汲了几桶水,只是打开水缸,见里面还有一半的余量,也不是完全空了。 向两位萨满道别后,陈斯洛和额尔登额借着星光追上了前面的队伍,一路上大家似乎都情绪低落,长官丰申额和书记官宝勒日都心事重重的,尼曼吉和颂克、撒达走在后面,无人开口闲聊。 回到驿馆里,行李已经被整齐的堆放在了东西两边的房间里,女人们的在东侧,男人们的在西侧,海兰和索米娅为他们在桌子上留了照明用的蜡烛和油灯,已经休息了,院子里的大狗吠了几声,机灵的发现是刚被招待过的人,见怪不怪地趴回了窝里。跟在后面回来的陈斯洛和额尔登额尽责的闩上了大门,又偷偷掏出一小条肉干贿赂了狗,拿起了最后两盏油灯,回到了房间里。 第4章 迷雾 白夜后浓郁的黑暗不过短短两个多时辰,远处的海岸和山崖上就又升起了熹微的晨光。这里的人们似乎都不知不觉养成了冬日里早睡晚起,夏日里晚睡早起的习惯,但如果是世代放牧的牧人,若是没有急事,在天气晴朗的夏日也是不愿意起得太早的。尼曼吉和颂克非常适应,最早醒来,跟着旅店老板海兰备马。这个时候大家才发现门外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顶羊毛的小帐子,还有一头驴子拴在旁边的杨树下,自顾自地吃着路旁的青草。驴子在白城并不多见,托克所并不大,昨天盛京大人们到来的消息已经传开了,这是稀罕事,早起的人们已经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叽叽喳喳的把小帐篷围了起来,先对着这顶沾了污泥的帐子和黑色驴子的品相品评了起来。人群中不知谁带来的大狗吠了几声,似乎吵醒了帐篷里的人,里面一阵窸窸窣窣,先是从缝隙中出现了一只棕色的手,丢出了一小块麦饼,滚进了人群里,似乎想让狗安静下来,随后钻出了一个睡眼惺忪穿着斗篷的中年喇嘛,他一出现,围观的人群里立刻发出了此起彼伏的惊呼和议论。他晒得黝黑,比当地人晒后发黄或布满棕色雀斑的脸颜色要更深一些。尼曼依尔哈和颂克两个人面面相觑,“是咱们的那位大人吗?”颂克问道,她和尼曼吉都没见过,尼曼吉一贯是寡言少语的,也是摇摇头表示不清楚,正准备过去询问,围观的一些蒙古人迫不及待地开口:“上师,您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我从西边的席力图召来,到白城去。” “这里就是白城。” “上师,您是从呼和浩特的席力图召来的吗?” “您是怎么会云游到这里的呢?” 人群中不断有窃窃私语,“是席力图召的上师…” “那他一定是见过当今佛爷的…” “佛爷是在席力图召留宿过的,赐了‘延寿寺’的匾额呢,我阿合去青城的时候见过的。” “不知汗阿哥长什么样?” 好奇的人们不停地问出新问题。 “我没有荣幸见老佛爷,我只是一个西边来的小喇嘛,有幸在席力图召学习。”海兰过来解围,“喇嘛老爷先进来喝杯茶吧,大家可以坐下慢慢说,我们这里有豆料可以给您的坐骑——” “桑达伦珠大人!您是什么时候到的?”丰申额惊奇地问道。 宝勒日和丰申额在门口的出现让人群立刻有了另一阵骚动。 “侍郎大人!书办大人!你们也在这里!” “您是什么时候到的呀,我们怎么没在路上遇见?”宝勒日有些迷惑,三个人互相行礼。 “哎呀,前日下了一阵大雨,云太浓天色太黑啦,我走错了路,小路把我引到西边的一座山上去了,那里空无一人,我这只驴子贪恋树冠的庇护和树下的野果,怎么也不肯向前走,又找了好久直到太阳落山才回到正确的方向上,夜里什么也看不清,我是有帐篷的人,隐约看到有城墙和屋子就先露宿在这里啦,没想到这就是我要找的地方。”桑达伦珠一边抖落靴子和衣袍上的泥块一边回答到,原来他们三人是相熟的。“看来是咱们的那位大人。”颂克悄悄对尼曼吉补上了结论。 丰申额他们在众人的簇拥下涌入庭院,人们自己找了坐下的地方,搬出了桌子、地毯和圆凳,拿出了随身携带的茶碗纷纷续上了主人提供的奶茶,难得享受如此热闹的早茶时光,即使根本听不清几位大人们的谈话。 丰申额和宝勒日压低了声音,将昨日的所见所闻详细地对桑达伦珠说了,听到铁匠乌尼格的事情时,喇嘛皱起了眉头,“你们说的那个地方,我昨天似乎经过呢,阿米达树林前,一条小溪流过……有一位很年轻的女子为我指了路。” 佛爷、老佛爷、汗阿哥都指大汗、皇帝,汗阿哥是民间对清朝大汗的一种较为亲切的敬称;佛爷/老佛爷是从大汗宗教身份出发的一种敬称,既是全国的政治领袖,又是密宗的宗教领袖,与藏区的那两位活佛相对,在民间的敬称也相同,表明皇帝同时是住在京城的在世活佛。因为晋江有敏感词限制就不说得特别明确了。但是一说西太后慈禧都叫她“老佛爷”,也从另一个角度表明了她掌权40余年的事实,她才是大清国的怙主,真正的末代可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迷雾 第5章 迷雾 听到这里丰申额、宝勒日、颂克等人不自觉的把头凑到了一起,“是铁匠回来了?她没有失踪?” 桑达伦珠继续描述,“一个白皙秀丽的美人,椭圆形的脸和窄长的鼻子,有孩子气的圆鼻头和尖下巴,乌黑的眉毛和两条发辫,眼睛在夕阳下像湖底的琥珀泛着清澈的金红色,像这里的所有妇女一样健壮,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女儿。” “那不是乌尼格。”陈斯洛不知何时出现,在一片问候声中撒达和额尔登额穿过人群向众人行了问候礼。“丰大人和宝大人没有印象,曾经在昭莫多我们是见过的,杜尔伯特部的向导,她的天赋就是在草地上谋生,这样的人从来不会迷路,她只会自己选择消失——或者她遭遇了不测。”陈斯洛加上一句,“像图拉那样。” “乌尼格不是那种引人注目的长相,中等身材有些偏瘦,脸型从颧骨下削窄,下颌平平的棱角分明,眼睛长而媚,眸子浓黑,在正午的阳光下才能照亮,睫毛秾丽。但是打起架来下手很猛。”额尔登额摸着手肘心有余悸地补充道。 “哎呦喂,蓝翎爷怕了?怎么个情况给我说说?”陈斯洛幸灾乐祸的在朋友耳边小声嘀咕。 “等找到人你和她试试,你和她癫獾子大战疯狐狸。”额尔登额翻了个白眼,显然已经习惯了这种调侃。丰申额耳朵一动,听见了就头疼,这是两个结伴就能炸粪坑的货色。又看见尼曼吉和颂克似乎非常内敛稳重的样子,顿时觉得非常羡慕。尼曼吉和颂克却私下悄悄对视了一眼,怎么不算另一种狼狈为奸呢。宝勒日则饶有兴味的看着队伍里小团体的小动作。 撒达带来了一张新绘的托克索的地图,标出了附近的所有重要地点和失踪人的住所。宝勒日接过来细细查看,住在阿米达山谷里的乌尼格,住在白杨广场旁边的苏日娜,住在海边泻湖附近的查库班吉哈和图拉,还有同样在附近的老萨满的家……满月般的泻湖……在泻湖的岸边有一个用红色朱砂墨水点下的标记,“这是什么地方?”宝勒日询问。“这是一处古迹,一块黑色大石台,传说是以前地火喷发时凝成的,现在城里面有祭祀也会用到。” 宝勒日若有所思,又抬起头,澄明的天空如蓝色的宝石般清透,又展露着浓郁的色彩,远处的东南方山峦起伏,层层叠叠,山上森林茂盛,而东北方是一片平坦而巨大的缓坡逐渐爬升,树林和绿草逐渐过渡成裸露的岩石和灌木荒草,正中升起一座黑色的山峦,在海岸边孤峰耸立,峰顶像一只宝剑立起,又像一只战旗的旗杆,海风吹来一片飘渺如丝帛般的纯白云朵,被高天的风条条撕裂开来勾连在峰顶,像一万只洁白的天鹅飞过。女术士开口道: “咱们先去班吉哈那里,趁着天气未变,去浮石岛看看她失踪的地方,也许还有什么蛛丝马迹。” 众人都点点头,丰申额也同意这个安排,“时间来得及的话,回来再去白杨广场和阿米达山谷。” “喇嘛师傅带来了好消息,既然铁匠家还有人在,或许能问出什么她消失的细节。” 桑达伦珠默默地捻着手里的念珠,凝视着远处的黑色孤峰。 撒达为宝勒日准备了一头牛,牛背宽阔一些,方便她斜骑着出行。其他人各自上了马,路过想要探听消息却大失所望的人群向着海边走去。 跟在队伍里的颂克凑到尼曼吉身边,“你觉得班吉哈是怎么回事?” 尼曼吉簇起了眉头,听济尔占额真和撒达的描述,班吉哈失踪的那几天海上雾气弥漫,谨慎的人都没有出海,或许是遭遇了海难之类的变故,但她的船却完好无损的拴在浮石岛的港湾里,弟弟图拉也只是淋了雨受了风寒,没有明显的外伤,或许还受了惊吓……那么她的遇难就和图拉是不同的情况,又是什么原因会让图拉梦魇不断昏迷不醒呢……是不是看到姐姐罹难或消失的情景让他神志失常……还是……有什么她们完全不了解的情况…… 第6章 迷雾 “如果是海难,又没办法解释图拉为什么没消失,乌尼格和苏日娜又为什么消失,”额尔登额凑过来自来熟地喋喋不休,“民人失踪,按理应该先报给旗里的衙门,有巡检司调查,情况严重的,向佐领、协领或协理台吉、扎萨克旗主们层层上报,” “就算是这里地处偏远,很多官吏职能都有简化或兼任,这个速度也太快了……”颂克自然地接过话儿,“你不觉得我们这一出,像是盗版的钦差吗?如果情况很严重,为什么黑水都统没有派驻防旗兵解决这件事呢?反而舍近求远东拉西调了一帮人,不知道其中有什么特殊的原委……” 陈斯洛跟上来,“我都不知道我来干嘛,我就是个养骆驼的铲屎官……最多给丰申额当个半吊子保镖……”众人听了会心一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尼曼吉心里百转千回,“最近没听说边防卡伦有异动,失踪三个人,巡检司调查不过几日,丰大人月余就收到消息,这件事情,可能有我们不知道的隐情……” 宝勒日听了片刻,冲她们神神秘秘地眨了眨眼,又不动声色的看了撒达一眼,回头向她们点了点头。 陈斯洛一愣,“那么,是什么隐情呢?” “不知道。”宝勒日理直气壮地回答。 “醒醒,都醒醒,理智一点,就算是做梦盗版钦差也轮不到我们……宁古塔积攒的报告都写完了吗,写完了帮我写一下,” 丰申额走在最前面头也不回地嚷道,见众人不搭腔,他又补了一句,“以后谁升官到了御前,得了汗阿哥赏识,可要苟富贵勿相忘哦……” 陈斯洛听了嘿嘿一乐,“我家的狗就叫富贵,你还跟它玩过呢……”众人听了顿时哄笑起来,冲散了一些整个事件带来的压抑,连昨夜里风中的恐怖耳语,似乎都可以暂时忘记。 第7章 幻境 不知穿过了多少树林和野花盛开的草地,又或者森林中间小块小块的麦田,越走视野越开阔起来,宝勒日从随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副花纹奇特的牌,绘满了各种几何图形,像是自己制作的,兀自在测算着什么,这是一副简易的占卜工具,然而不多时她便对着一张画了人脸的牌沉思。蓝翎武官们跟在她身后,虽然好奇,但是没人敢打扰。 “我们,一起——没问题的……对吧……?”陈斯洛与尼曼吉她们并辔走在一起,尼曼吉和颂克有点摸不着头脑,挑起眉毛看她,“有什么问题呢?”尼曼吉反问。这条路常有人走,而且看起来像是人流不断,被踏得非常平坦,只有星星点点顽强的野草贴地在路中间生长着,路旁的柳兰和地榆点缀着金莲花、蓝刺球等荒草高而茂盛,垂落到路中间来擦过众人的腰际,树荫下的小灌木结满了紫色带着白霜的蓝莓和各色半透明的茶藨子,看起来像碧玺和水晶雕刻的一样,非常诱人,比林子深处的那些跟萱草和龙胆挤在一起生长的个头要大很多。额尔登额一边走一边不时伸出手摘着各种野果子往嘴里丢,他最了解这个多年相识的伙伴,陈斯洛表面开朗,其实是个很腼腆的人,“她说我们应该互相信任,同仇敌忾,共同进退!”但没有放过这个奚落她的机会,夸张地插嘴道。陈斯洛冷哼了一声,“路边的果子不要吃,结得这么大是因为路过的狗都在旁边拉屎,还往树上呲尿。”“……我都是摘最上面那层……”额尔登额听完悻悻地收回了手,还偷偷地在衣袍上擦了擦。尼曼吉听了点点头,似乎被这两个好友之间轻松的氛围感染了。 耳边水浪拍击湖岸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水泽的潮湿气味弥漫起来,那气味层次清晰而丰富,凛冽的海水的咸味,被晒干的渔获的腥味,耐盐的荒草和海藻被浸泡后发出的草药发酸的味道,伴随着一阵冷一阵暖的海风,这是夏季独有的气流。走过最后一片树林的荫蔽,在满月般完美无缺的青蓝色泻湖和远处高地上黑色的山崖出现后,忽然人们都屏住了呼吸,泻湖外深蓝色甚至阴沉沉发黑的大海被高升的日马照亮,变成了一种欢快的蔚蓝色,几个庞然大物突然完整的出现在视野里,令人要停住片刻留下叹息,如此独特的美景和光阴,以后只能保留在记忆深处了。 日马,就是太阳。 茶藨子,大家可能更熟悉“醋栗”这个称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幻境 第8章 幻境 “……” 那山峦像一尊庞然巨物压入视野,雨水冲刷出的深沟从碎石草甸上蜿蜒而下消失在茂盛的森林中,人们沿着泻湖的湖岸默默地赶着路,不时地抬起头看看仿佛在担心被那黑色的孤峰注视着一样,突然一声悠长而低沉的呼啸声从湖底传来,仿佛叹息,大地似乎也被微微震动了一下,那潮湿的苔藓和水草夹杂着陈旧的冰川味道突然浓郁了起来,飘散在泻湖上,马和牛警觉的竖起耳朵,自动停下了,有的还喷了喷鼻子。今日是死讯,黑水湾只有零零星星的渔民在维修船,一些半大不小的孩子们在修织渔网和打磨渔枪,大部分人都拿着工具去附近的大沙滩和入海口捉鲑鱼了,赶走熊和偷吃的海鸟免不了要人多一些,这边剩下的渔民看到外来客,纷纷停下来了手里的活计,“尊敬的大人们,从哪里来?” “我们从盛京来。”人们聚拢过来,大多数人穿着及膝的短袍,束着腰带,有布袍、鱼皮袍、皮坎肩,有的人光着脚,有的穿着鱼皮长靴,有的穿着牛皮短靴, “大人们要去哪里呢?” “我们去浮石岛。”丰申额说道,“能送我们过去吗?我们会给公道的报酬。” “大人们无须给报酬,但是大人们的坐骑不好载,岛上也不好骑。” 众人点点头,“不需要载,帮我们照看一下就行。”出发前每个人还拿了一支桨备用。 “你们刚才听到那个声音了吗?”宝勒日问道,她比了一个特殊的手势,想表达那地下传来的声音,其中一个渔民张尔一边划着船一边回答“最近经常有,我们这里的人都传说是地吟,从春天化冻就开始了,开始以为是浮冰流动发出的声音,但是入夏后也一直有,开始大家还觉得不正常,后来没什么事情发生,现在就都习惯了。” 另一只船上的阿奇格大声接道:“是呢,开始人心惶惶的,还以为喀勒卫横阿林要喷发了,或者要地震了。” “哦?那这几年有吗?”宝勒日追问,和丰申额对视了一眼,据她们所知,本朝三十年之后,除了山西的一次大地动,似乎没有这样重大的事件发生。 “年前有过轻微的地动,片刻就过去了,不过嘎山里就是百鸟惊飞,老努尔沁家的仓库倒了一座,他家那个仓库早就年久失修啦,踹一脚就能倒。当时吉林将军和黑龙江将军还派人来考察过呢,后来就不了了之啦。大人们听说过这件事吗?” 丰申额低头思考了一下,这应该不是大事件,甚至在盛京辖区和朝中都没有耳闻,不知两位昂邦章京是否上报呢?如若无人伤亡,没有奏折入朝也是可能的。 阿奇格突然想起了什么,“不过几年前萨哈林有过火山喷发,都是十多年前啦,我听额涅阿玛说,那一个月的天都是灰蒙蒙的,出海回来衣服和帽子上都落了层白灰,还有很多来经商访友的苦扎尼亚、坎扎尼亚干脆移居到这里不回去了。” “我们这里的山,很久没有发怒了。”张尔补充道,“都沉寂了几百年了。”人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了看旗帜般的山峰和云朵,阿奇格调整着风帆的角度,额尔登额和陈斯洛、尼曼吉她们划着桨加快行进的速度,“上次喷发的时候,我们黑水部和室韦部还在和李唐打仗呢。”“那个时候东珠的品质可要高多了,现在很难有那时候那么大那么洁白的珠子了。” 说到这个气氛就微妙了起来,经过渤海、契丹、金元几朝权贵的挥霍,三江的东珠都已经快濒临绝迹了,在当地的开采可谓浪掷人力物力,然而后金开国以来,作为御用的家乡贡物,又不能停止这种糜费,颂克算是当地人,尼曼吉也算半个,最清楚这种困苦,相较之下其他几人朝廷鹰犬的身份莫名就显得突出了。“……”丰申额都有点不自在起来。 “那你们有没有人知道这个地吟是怎么回事呢?以前发生过吗?”宝勒日适时地转移了话题。 “纽隆玛法说是有一条龙醒了,这是它喷鼻子的声音,它睡在泻湖底的深渊里,我们这个湖看着不大,实际深不见底,一直通到冥界,这条龙就在冥河里漂流。”对于远方来客,人们在问东问西之余也总是忍不住侃侃而谈。 “你们相信吗?”丰申额又问。 “开始是信的,后来有很多人去萨满家求证,看到舍堪嫲嬷打了纽隆玛法一杆子,说你怎么不说是龙在打呼噜呢?我们的萨满很好,但也不是全知全能的。” “湖下的深渊虽然深不见底,但应该是通着大海的。大家都知道。” 浮石岛确实并不太远,今日的风不算大,时顺时逆,挂起的帆也没什么太大的作用,浪也低低的,两只船一直向着东方航行,旭日渐渐升高,不再照晃着眼睛,在看到那黑色的大海岛时,人们的心还是颤动了一下。 苦扎、坎扎:女真方言里的库页岛、堪察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幻境 第9章 幻境 岛上的草木很茂盛,浮石岛大多数位置都很适合停泊,将船在浅滩固定后,不必留下人照看,沿着黑沙滩往上走,出现了很多巨大的玄武岩和花岗岩,堆积在地面上,结满了野果的灌木低低的匍匐在石堆中,烈日一照就散发出清甜的香气,乔木也被海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果然如济尔占额真和撒达所言,巨石上很多都有刻痕,路人凿出的奇怪图画漫山遍野,有些还新近用颜料填了色,有指路的几何图形,有海雕、海狮捕猎,海豚群游和驼鹿涉水的简笔轮廓,有很多人形的图像描绘了人们在集会、呼喊或用猎叉制服鲸鱼和海豹,宝勒日拄着手杖在岩石间上上下下的观看,旅人和渔民往来踩出的碎石路,基本上是环绕浮石岛一周的,还有几条贯通南北东西穿越岛心的路线,“日——出——之——海,日——光——之——盛,罕……极……落,终……”宝勒日蹙起了眉头,断断续续地读了出来石头上的小字,女术士从腰间的挂囊中掏出了油泥和拓包,丰申额展平了草纸,让宝勒日把这些内容拓下来。 “这是什么?我怎么看不懂?”丰申额挠了挠下巴。 “这是一种快要失传的古代文字……”撒达跟在旁边,有点惊讶地看着书记官,“我们这里能看懂的人也几乎没有了,老萨满认识一些……我们这些人只是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我们可以先分头行动,沿路搜索,如果有发现用哨子联系——”宝勒日将纸条收了起来,丰申额心里却有点忐忑,虽然撒达说这个岛不大,但他还是有点怕大家走散了,毕竟这是几桩失踪案。 “只是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天,可能没有什么痕迹留下了……”撒达的声音有一些悲观,风雨冰雹可能已经带走了她们想追寻的踪迹,连脚印都不会留下。 几人聚集在一起,在灰白色板状花岗岩的路标处分开,约定了正午时分在东端的黑色女神像处汇合,魔女湾也是发现图拉和船的地方,从此便再也没有人见过班吉哈了。 丰申额、宝勒日、桑达伦珠兵分三路,丰申额带着颂克,陈斯洛和尼曼吉跟着宝勒日,额尔登额和撒达保护喇嘛师傅,桑达伦珠晚到了一天,如果他有什么关于当地的问题,撒达还可以解答。陈斯洛和尼曼吉她们已经走到了高处探路,桑达伦珠走在中间,他还是第一见这样的景色,他是在青海的寺院长大的,来到席力图召已经近二十年,再也没有回去过,不知此时是否也会思念起故乡的青湖。 第10章 幻境 “……” 尼曼吉和陈斯落在前方开路,不时砍断一些长到小路中间横七竖八的荆棘一样的杂草,两个腼腆的青年单独面对年长一轮的书办大人时总不免有些紧张,一时也找不出什么话题来,默默地做着手上的事情,不停地东张西望,踢走绊脚的尖石头,两人穿着膝下袍和长靴,铜扣儿的腰带扎得飒利,满蒙契丹地区男女服饰本就相差不大,便装更是相差无几,陈斯洛的短发和藏在发中的顶骨小辫更显得背影雌雄莫辨,尼曼吉的独辫也梳得利落,只在发尾编入了红色的玛瑙珠子轻轻撞击在后背上。 “你们相信鬼怪和神灵之说吗?”突然,宝勒日的声音传来,跟在后面笑眯眯地问道,她眯起狭长的凤眼时才能看出眼角的皱纹,尖尖的眼角和嘴角像一只狐狸,风帽的帽檐落下阴影遮住了棕色的瞳仁还有颧骨上的一些晒斑,在海风的吹拂下腰带上挂着的佩刀、火镰等工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发带也被吹了起来,书记官梳着双辫,是已经成家的样式,垂在脑后,编在棕色发辫里的是一条蓝底五色刺绣的发带,缀着珊瑚宝石串成的珠串,随着发梢在风中晃动着,软靴和手杖在碎石地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这个问题,倒让两个年轻人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互相看看对方,不知道书记官怎么会突然这样问。 “……我是不太相信的……小时候听这些故事被吓大的……但一次没见过……”陈斯洛回答。“长大了反而不想这些了……也许这个世界,就是万物有灵……”尼曼吉听了她的话若有所思,微微颌首,也不知道是也这么想还是单纯的认为陈斯洛的回答很有道理。 “但是,家里头都是供神的……”尼曼吉过了一会儿补充道,“我小时候调皮,经常在外面玩到天黑了还不回家,后来生了场大病,家里人都说是贪玩惹恼了佛多妈妈……”陈斯洛在一旁发出赞成地声音,显然也是有类似的经历被母父这样教育过。 宝勒日听着饶有兴味,两个年轻人看来是不大思考这些的,在生命最蓬勃的阶段,在老病死别给命运造成重击之前,这些神鬼之说往往不加多想地被当成故事奇谈,“那也要亲眼看看才相信咯?” 两人脚步都慢了,尼曼吉蹙起了眉头,看起来是非要组织起一套自己的理论;陈斯洛爱钻牛角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可能吧……”。“无妨……想到了再说……”宝勒日示意大家继续向前走,却暗自抚摸着刚才拓下石刻的纸张,边走边想,两个青年人倒是渐渐熟稔了起来,尼曼吉说起了嫲嬷时常往罗斯人的圣母堂跑,玛法不时去听喇嘛讲经的事,两人互相看不上,常常在家里吵着辩经,“……但是出了大事小情还是要给家里的妈妈神设灯、祭酒、饽饽,再去找萨满巫师来参谋。”听得陈斯洛不住点头,也想起自己的姥爷不知道什么时候信了天主,被全家视为异类,但是家里人逢年过节凡去什么塔尔寺、康宁寺他也是一个不落的,额娘去供灯他也要跟着,又说起自己的哥哥沉迷道士教,自从到辽阳和山西的张三丰故居寻古后,便闹着要去武当山练功,被阿玛一脚踢进了骑营,天天被布库师傅练得屎都摔出来了,还要去武当开创什么新功法……听到这里宝勒日哈哈大笑起来,尼曼吉忍俊不禁,清泠泠的容颜像白色琉璃制成的冰山,永远不会融化,俊美无暇。 嫲嬷和玛法既可指姥姥姥爷,也可指爷爷奶奶,后文里就不特意做区分了 :-P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幻境 第11章 幻境 长久以来,很多奇诡的传说在这片土地上飘荡,人们透过这层笼罩在头顶的若有若无的面纱观察这个世界,看得朦朦胧胧,似懂非懂。 宝勒日蹲下,看到草丛里有一片温噶,被削断的残桩上长出了一簇簇浅绿色的嫩枝叶,她放下手杖,掏出短刀割下来一把,又削断了一些老化的枝干一同塞进牛皮挎包里。她环顾四周,又在草丛里发现了一片亚亚玛草,草丛的中心高度矮了一截,长了一层毛绒绒的新叶,宝勒日又割下旁边的一片,小心的捆成一束,避免有毒的汁液沾到手和衣服,拿油纸裹起来挂在腰带上。“巫师的力量从何而来呢?”她在心里偷偷地问自己,是萨满师傅传授的知识,是诸多不知后果的冒险,还是在这些之外,在她至今也无法理解却有了意想不到的结局的那些事件中…在那些会让她丢失左腿的危险经历中……沿途没有发现任何图拉和班吉哈留下的蛛丝马迹。她踩上一块巨大的岩石,越过山崖,站直了看着远方波涛,书记官的视力非常好,收回目光落在山下立有黑色魔女像的细海滩上,那魔女像是真人的大小,长发和鱼尾上的刻痕已经被风暴时涌起的海浪拍击得光滑,有人用长长的海藻给女神像编了一条墨绿的裙子围在了腰上,从远处看闪烁着细碎的闪光。在黑色的细沙滩上,居然有几个巨大的人造物遗迹 ,搁浅在岸边,宝勒日招呼尼曼伊尔哈和陈斯洛,尼曼吉和陈斯洛爬上这天然的瞭望台,两个人都沉默了,毕竟这里的居民都没有对她们提起过这件事……三个人跳下岩石,加快速度走下巨石堆砌的山丘,突然,远处传来呼喊声,是丰申额和颂克,后面还有渔民张尔和阿奇格,像尾巴一样跟在远处,从另一个方向来的丰申额和颂克震惊地看着出现在沙滩上的巨大物体,是三只搁浅的大船,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自夏至节过后的十几天,因为潮汛不佳,只有零零星星的渔船外出登岛,没人见过这些东西。走进了一看,竟是两只三桅宝船和一只单桅渔船。 众人面面相觑的功夫,北边的山脊上出现了喇嘛师傅和撒达的影子,两个人从容地在诸多一人高的巨石间上上下下的穿梭,大家只能看到他们的头忽隐忽现,转了一个弯后,撒达俯瞰着海滩上的杂物突然愣住了,桑达伦珠没觉得有什么异常,依旧往前走。 诸人汇合后,先是交流了一番有没有特殊的发现,没有关于班吉哈失踪的信息。接着想起了搁浅的船,众人突然都用一种奇怪地眼神看着丰申额,等待他做出一些解释或分析,毕竟他的差事就是在宁古塔的造船厂,引发了大家下意识地联想,战船的事他是一群人中最了解的,尤其是这种体积的大船,那世界上所有船的事肯定都是他最了解,这种联想实在是一种有趣的人类特质了。丰申额兀自擦了擦汗,刚从山南绕过来就看见了这个,和颂克跑过来的,还喘了一会儿,跟在后面的张尔和阿奇格,先是在岸边整理了拖网,然后才慢悠悠的沿着沙滩走了过来,路上踩了很多绒球一样开着白花的接骨木枝条,一人编了一只花环,拐到魔女湾,就看到了搁浅的古船,“哎呀阿布卡在上……”惊讶的张大了嘴。她们经常会来岛上,在这两个渔民的印象中,以前这里是没见过这些的。 丰申额看着大家反问道:“这什么情况?” 大家都不说话,期待地看着丰申额,他被大家盯得有点尴尬: “看、看我干什么,不是我们的船……” 有人开口问道,“是不是以前损毁或者丢失的……?” “……” 这个时候阿奇格突然开口了:“乌里……你见过这个吗?”阿奇格问他。 “没有啊……”瘦瘦的张尔挠着头回答,乌里是他的小名儿,张尔是他的契丹名儿。“咱们这儿哪有这实力,核心六部被大皇帝迁到乌拉圈和双城子那边后,咱们这里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大的船了……” “而且看这船的表面,这是从水下漂上来的……”阿奇格身宽体胖,声音却是很高亢清亮的女声。“船底破了这么大的洞,肯定不会自己浮上来……也不会是很远的地方漂来的,不然肯定散架了,应该就是附近的海域,被水面下的海流卷上来的。” 张尔点点头,继续分析,“而且如果是一直在岸边,风吹雨打的早就成碎渣了,不会保存得这么好……” 桑达伦珠默默听着大家谈话,加上撒达一路上介绍托克索里的情况,总算是厘清了前因后果。 丰申额汗都冒出来了。黑水都统下辖的水师,招募沿海渔户、海洋贸易水手和少量旗丁充备水师,在松阿里到萨哈林一带上下游和沿海的巡逻,到海船的翻修和编录他都是有点了解的,目前在编的官船有十余艘,雅克萨之战后数年尚无损失,还有几艘在宁古塔没有下水,这里的情况显然是大家没有想到的。 ……“这个桨窗和箭窗的排列和体积……绝对不是我们的船。这是金元时期的古船了……” 桅杆裂成一片片的斜杵在甲板上,浸过油的帆布像一条条抹布,所有的东西都被海水侵蚀得发绿发黑,外面油腻腻的粘液下是一层奇形怪状的鞘甲和软体动物的壳,这些生物把木头吃得只剩薄薄一层,一掰就咔嚓咔嚓的断裂,外表看着像堆在一起的刀片,特别渗人,颂克和两个当地人在海滩上绕着走了一圈,说道:“这看起来海水都泡得变色了,龙骨也要散架……里面的牡蛎壳都得有两米厚了……”说着便要脱下靴子蹚水过去,看看能不能从船舷的破洞爬到甲板下看看。 “还是别脱鞋了……进点水就进点水吧……”尼曼吉提议道。 颂克点了点头,将袍角别在腰带上,和尼曼吉一前一后走近船体,海水没在小腿的靴筒上,爬进了甲板下的船舱。张尔和阿奇格本来也想跟进去看看热闹,但今天光着脚出来的,听了前面两位的话,想了想还是算了,走到石像下面,从魔女头上将枯萎发黏的旧花环取下,将两人编织的一大一小两个接骨木花环分别套在女神像的胸前和头顶的长发上,接着掏出烟叶子卷了烟,又打了火,一边吸一边欣赏,对自己的手艺很满意,看了会儿又拿出刀刮了刮船鞘的壳和粘液,觉得没什么意思,又在旁边转悠起来想看看能不能在沙滩上捡到什么不常见的东西,也许这两艘老船里还有一些好玩意儿一起被海水卷了出来。丰申额脱了长袍和靴子,想去旁边的渔船上看看,这条船比较新,在沙滩浅浅的水面上摇晃,没有破损,表面光滑没有附着物,帆整齐的收着,就是整体看着有点旧了,仓里轻微漏水,像是有段时间没人打理的样子,跟旁边那两艘不是一个状态,丰申额解下腰带,钩在船头,将船向岸上拖拽。他拽了几下觉得不对,回头在左舷右舷看了看,发现锚抛在细沙里,抱起来扔回了甲板上,“丰大人给我吧……”阿奇格和张尔走过来,一左一右把小船拖上了岸。 第12章 幻境 船被拉到了岸上,众人围了起来。这时才见到船尾还拖着一些杂物,有坏掉的几张旧渔网卷成了一团,一搓都朽碎了,里面钩着几只棒槌大的海参和笸箩大的红蟹,这种海蟹上了岸长长的竹节虫一样的肢体就显得特别笨拙,几张旧网解开后,鲸鱼骨头和粗陶制作的网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黑色的海藻,又厚又硬又长,一串串黑色的蚬子,附着在海藻和渔网上,还有烂稻草、海胆、木头棍、死鱼混在里面,不知道从哪里漂来的 。 “这几天没有大潮,不出海捞不到这样的蟹,那这些应该是被海底的洋流跟网子一起卷上来的……”阿奇格和张尔边吸着土烟边说道。阿奇格从腮部捏起一条半人高的青鳕鱼,死了有段时间了,像抛铅球一样扔到了十丈外的沙滩上,立刻就有一群虎视眈眈的海鸥飞下来吃尸体。陈斯洛和额尔登额看得啧啧称奇,暗暗活动了一下肩膀,觉得佩服不已。 丰申额翻进船里,把帆布解开抖落下来,打理得很好但是边缘有两个新磨损的破洞。在甲板下摸索了一会,丢出来一个牛皮包,被海水泡得皱巴巴的,解开绑带,里面是两块拳头大的蜂蜡、大小不一的木楔子、苔藓球、粗麻绳、锤子、小刀……都是一些修船的工具。宝勒日在最底下摸出一小块油腻腻的羊皮纸,展开来里面包着一颗手掌大的多面体浓绿色橄榄石,沉甸甸的,晶体几乎无暇。 众人发出惊呼,“这个品相非常好呢。”宝勒日看了一圈,没发现特别之处,把这个随手交给了陈斯洛,其他人围上来聚在一起叽叽喳喳。 “宝石级别的,在外面能卖个好价钱。” “怎么会被随手丢在船上?” “主人是不是放在工具包里忘记拿了?这心也是太大了。” “再找找看……”阿奇格张望了一下,也跳进了船里,额尔登额和张尔也跟着一股脑翻了进去,想看看还有没有主人留下的痕迹。 宝勒日和桑达伦珠捡了两块石头刮去羊皮纸上的油污,“……这是,女真小字?我怎么一个也不认识?”桑达伦珠在席力图召修行了二十余年,喇嘛师傅教他读书习字、刻写满蒙藏汉和八思巴文的经卷,他不爱修习经文,只喜欢听师傅们讲各类佛教故事和捉鬼伏魔的逸闻,在藏书阁里也看过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凭着兴趣背诵过一些失传古文的转译表,他最喜欢跟着师傅丹增喇嘛外出做法事,因为可以暂时离开寺庙一成不变的修行生活,而有几次给病人驱邪的效果很不错,师傅说他是有福气的人,可惜虽然有诚心但心思不在修行上,舍弃大道而沉迷研究机巧之事,如同淘金客舍弃了黄金而偏爱沙砾,年轻的桑达伦珠听到师傅的评价有些不以为然,他觉得自己和师傅是有些不一样的。 “……这是在女真字出现前更古老的文字,还有很多写意的符号没有以文字的方式固定下来……”宝勒日指出了几处明显的符号,像是某种妖异生物的脸,似人非人,各有不同,看着有点怪渗人的。 “拿回去慢慢研究……还有什么发现吗?”宝勒日扬声问道,“……没有了……船进水有点多……” “……可能是前几天海上的雨挺大……”说完几个人又跳了出来,接着检查海滩上的东西。张尔用小木棍挑起几个彩色的海胆装进苇子编的背篓里,“我女儿子闹着要养海胆当宠物,正好给她拿几个玩……” “这个扎手上有毒,你拿这个黑的……”阿奇格和张尔嘀嘀咕咕,把红蟹和海参分别装进苇筐里。 “孩子怎么能喜欢养这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呢?”额尔登额帮他们翻找杂物。“哎,我也不知道啊……” 那边尼曼吉和颂克在三桅船的底仓里摸索,虽然甲板已经烂得不成样子,碎了满地,正午的阳光洒进来,还是有点阴森。虽然穿着靴子,还是感觉到脚底黏黏的滑滑的,不时还有牡蛎壳那种格楞格楞的感觉,两个人一走动,积水浑浊了起来,细沙混合着层层叠叠地沉积物不断翻涌上来,突然颂克感觉脚底踢到了一个东西,很有重量但是是活动的。“哎呦……”她停了一下,“怎么了?”尼曼吉问她。她没回答,纠结着要不要把手伸进脏水里摸摸看。 “有东西?” “嗯。”颂克又踢了踢,水波一圈圈荡开,“没事,感觉是石头。”两个人点点头。继续向前摸索,龙骨和底板嘎吱作响,脚下的杂物也越来越多,颂克和尼曼吉叹了口气,“还是摸一摸吧……” “嗯。” 两个人把手伸进浑浊地水里小心翼翼地感受着,捞出来的大多是朽坏的软木头和贝壳、铁钉之类的,还有八爪小海怪,这个东西被捞到的时候经常会咬人,有的还会喷墨汁和变色,于是当地人戏称为海怪,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被她们从船舷的洞上扔出去,舱底一时间都是搅动得哗啦哗啦的水声。 “哎呦……”这时身后突然又是一声,是陈斯洛进来了,看起来是踢到了重物磕到脚了。“那有个石头,小心点……” “有什么发现没有?” 颂克和尼曼吉摇摇头,随后伸出手,手里是奇形怪状的贝壳、海螺、没有价值的碎蜜蜡和橄榄石,都是附近的沙滩上常见的东西。陈斯洛淌水过来,尼曼吉发现陈斯洛的身后漂起一条黑色的东西,“你后面是什么?” 陈斯洛回头,看到一截棕色的绳子漂浮在水面上,捞起来一看,是腰带上撕脱的一段,纤维纹路已经松散了,一个小金属挂钩还沉在水底,卡了一下后被一并捞了上来。“腰带?”陈斯洛诧异。尼曼吉和颂克走回来,颂克把脚底下那块石头摸了出来,是一块石板,上面有刻有符号,这是什么意思?三个女人对视了一眼,又摸索了一遍泥水下沉着的东西,没有太多发现,决定先把这些东西拿回去。很快另一只船里爬出了丰申额和额尔登额他们,一无所获。 倒是阿奇格认出了腰带,那金属钩子很眼熟,是镇上的铁匠打给渔民挂工具用的,本地人也都喜欢用这种编织腰带,“像是班吉哈的……这个颜色,我见她戴过……” “……”这下众人都沉默了。事情显得愈发扑朔迷离。 “至少我们知道,她不在这些船里,她来过,但她现在不在这里……”宝勒日总结道。“希望她只是离开了……” 这句话不由得引发了大家不好的联想,毕竟这是两只沉船里发现的,一起被卷上来的都是破碎的杂物。 “这难道是她的船?”丰申额对着那艘单桅船喃喃自语。 “她的船在黑水湾里,自从班吉哈失踪、图拉生病之后就没再出过海了,大家会稍微照看一下,”阿奇格说道,“这有点,太奇怪了。” “没见过她家有另一条船。”乌里补了一句。“除非她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又造了一搜,这可得花不少时间呢,至少一年呢,班吉哈和图拉还得生活呢,可不能专干这件事。” 第13章 幻境 “她们家里人去世得都早,姐弟俩相依为命。”阿奇格说道,“说起来也是命运啊,她们的额娘和阿玛就是在海上出的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这么消失了,杳无踪迹……是吧,乌里?” “是,也是在雨季,他们出海就再也没回来……没想到小班也……就这么不见了人……小图也病成这样。” “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七八年了……大家都当他们去了,还办了海葬的仪式……”说着张尔从包里拿出一个细麻编的灰色斜挎包,手艺很精巧,把尼曼吉捞出来的石头在海水里洗了洗,放进去,然后给尼曼吉背在背上,这样好拿一些,一并带回去研究。 “他们的船有人找到吗?”宝勒日看着那艘旧渔船突然问道。 阿奇格和乌里悚然一惊,似乎没有想到这回事,两个人都遥遥头,又看向了那只单桅船,但他们已经不记得老查克色夫妇的船是什么样子了,没人会记得那么久远的细节。 宝勒日盯着那包修船的工具和疑似班吉哈的腰带碎片,很久没有说话。“这岛上,还有没有出过什么怪事,或者有没有一些特殊的情况,你们屯子里的人知道,但我们这些外人不知道的?” 见两人支支吾吾不知道从何说起,书记官又问了一句:“如果天气变化被困在了岛上,去哪里躲避呢?”这岛上的灌木都低低的,被风吹得匍匐在地上,巨石林立,实在是难以想象暴风雨来时的情况。 阿奇格和张尔互相看了一眼,可能还真有。“在北边的浮石湾里。我们从这边可以沿着沙滩走过去。但有一段非常窄,要走到山脊上,然后扶着岩壁过去。” “我们想去看看。”宝勒日回答。 “可以,就是有一小段路不太好走。” “还有,这里水下的海流,是什么情况?”丰申额也问了一句,他在宁古塔招募海员时听过很多海中之海的传说,有的海水里有一股水流,比周围的温度低很多,颜色看着也不太一样,更清透,如果鲸鱼或渔船走到那股水流中,不用借助风力和人力就可以漂很远;有的海中之海又很烫,海水是白色烟雾的样子,仿佛有人在蓝色的水底点起了烽火,烟雾被困在了水下,但是游进去的鱼会突然死掉。“是固定的吗?还是只有雨季才有,有没有规律呢?” “……嗯,这个,冬季不太清楚,近海都结冰了,那个时候我们这个托克索里的人一般不出海,但夏季一般是从北向南,确实水面下有一股海流,但每年的大小都不一样,离岸的距离也不一样,很难掌握……有时候在更北边的繁星群岛那里能遇上,那里小岛众多,要越过诸岛去外海,有时候又在浮石岛的外围……”阿奇格指了指远处东北方向的位置,“就在那里……但我们一般打鱼也用不着去岛外。船留在白石沙滩,不会放在这边。” 宝勒日收起了腰带,把修船的工具包放回了船里。那块橄榄石,她想了想,也许有特殊的用处,还是和羊皮卷一起取走吧。阿奇格和张尔给大家带路,众人边走边谈,不知不觉又从巨石间向上走去,缓缓走向山脊。“咱们来的路上,从黑水湾出发,其实也不是完全向着正东方走,而是随着海流稍微往南漂了一点……向北方的繁星诸岛去的话,是有一些逆流的,但是雨季都是顺风,所以不影响,遇到没有风的时候,就得划桨了……” 浮石岛北岸的山崖下,在反角度的岩石下方经过,沿着窄窄的黑沙滩,可以走进浮石岛轮廓的凹陷处,沿着细细的水道向断裂的山脊上一个岩石洞爬去,很快大家都出了一层汗,在悬崖岩洞内便看到了一个隐藏在阴影之中的湾中之湾,岛中之湖,咸涩的湖水和湖床像是漂浮在半山腰的一个台阶上,因为地势高了一点所以只有涨大潮或暴风雨时才能将整个礁石岸全部淹没,在半露天的岩洞中,没有光照亮的海水黑暗幽深的,整个内湾像是隐藏在这里的黑曜石打磨的镜子,仿佛一扇通向深渊的门。今日潮水不高,使得深潭表面没有和大海连通,显得死气沉沉,一股绿藻腐烂的腥味和其他骚臭味混合在一起,让空气变得很不新鲜。头顶上的岩洞里传来唧唧的声音,可能是某种吃鱼的鸟类吧,鸟屎很臭。 阿奇格介绍道:“这就是浮石岛叫浮石岛的原因了。” “不是因为这里的白石头都可以浮起来的原因吗?”宝勒日问道。 “是这个原因,这个浮石湾底下也有浮石。”阿奇格回答,“湖底有一块巨大的石头,传说水位超过岸边的时候会浮上来,不过我们都没有见过。”她指了指岩洞里被海水侵蚀过的一条印记,示意水位到达那个位置可能就能看到。 “我们都没见过,都是老一辈说的,但是老人们也没见过,他们也是听上一辈说的,如果水位到达这里,风浪就太大了,没人会出海来浮石岛。” “传说退潮后这个泻湖会突然干涸……因为暴风雨会惊醒湖底的窝珲水妖,水妖会把水吸干……” 额尔登额听到这里啧了一声,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什么妖怪把家挑在这里,这品味,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妖怪……” “……这是先人在岛上躲雨时误入这里看到的景象吧……”颂克补了一句,大家都觉得很有道理地嗯嗯称是。众人沿着岩壁慢慢向深处走去,鞋底越来越泥泞,岩洞越来越幽深,泥浆散发出一股子怪味,宝勒日蹲下看了看,手杖支撑着身体用右脚捻了捻一坨蓬松的湿土,顿时一股臭味溢了出来,队伍里响起此起彼伏地嗽嗓子打喷嚏吐痰的声音,桑达伦珠使劲吸了吸鼻子:“是蝙蝠粪。这个我知道,中原人喜欢拿这个入药。有些云游喇嘛施展一些秘法时也会用到。” 众人下意识地抬头望去,洞顶颜色斑驳,实在是不好分辨蝙蝠的身影,但似乎阴影张确实有一些倒挂的身影。“哎,我还以为是燕子呢……燕子和蝙蝠能和平共处吗?”额尔登额问陈斯洛。“……不知道,没见过燕子住在海岛上……” “你不是没见过燕子住海岛上,你是没住过海岛。”额尔登额欠欠地说道。 “哟呵……”陈斯洛一拳向他肩膀冲去,额尔登额下意识地扭身一接,两人就这么卡在路中间打了起来,手上你来我往,像两只斗殴的黄色大野兔,邦邦邦十几拳就这么出去了,看得出来过招都很娴熟,应该是经常打,丰申额尴尬得脚趾在靴子里抠地,怎么就带这两个笨蛋来了呢?如果不是山洞里背光,大家一定会发现他整个头都处于红温状态。 “闹够了没有!?”丰申额实在是无话可说。 “……欸,年轻人就是有活力……”桑达伦珠评论道,“我小时候和师兄们也这样。” 第14章 幻境 在洞穴的深处,天光已经完全无法照射进来,尽头处有一处平坦的岩石比较宽敞,十个人分散开来,终于不再显得拥挤,洞顶的石灰岩不断地滴下水来,在退潮留下的水坑里引出无数涟漪,到处都有点湿漉漉的,岩石上有一些零星的刻痕,依旧是古人或路过的人刻下的涂鸦,以几何的形状为主。这个时候尼曼吉看着黑色的水边,觉得有点不妥,于是从编织包里掏出了那块石板,俯下身在墙角一个岩带的断裂处拼了上去,上面的刻痕恰好能对上,那块岩壁很潮湿,似乎是前不久还淹在水下,有蓝藻和盐渍的结晶析出来。颂克像一只鹿一样轻轻跃过尼曼吉跳到另一边,蹲下来用手摸了一下:“断茬子是新的。 ” 丰申额身为长官,这次出门的准备很充分,从包里掏出了半臂长的小火把,颂克接过来用火石点燃,从尼曼吉的头侧伸下去一照,依旧是晦涩难懂的古文字。 “卓——乐——木——卜——露托……秃几塔……阿力……达嘞……阿古——阿古勒——塞……”宝勒日断断续续地念出了拼接在一起后尚能辨认的两行小小符号,后面的被海水和盐渍所侵蚀,已经无法看出形状了。宝勒日拿出小刀刮了一下盐渍,没想到整片石头的表面都剥落了,散落进了死水中。 “什么意思?”众人听得一头雾水。 “这是写了一首诗吗,还挺好听的……有点押韵呢……”额尔登额说道。 “这是谜语吗?”这是陈斯洛。 “这跟小班失踪有关吗?”阿奇格接着说。 “这块石头怎么会出现在沉船里呢?”张尔问。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好不容易有了点头绪,心情都有点激动了起来。 “云漫山、雨将落、黑色镜下、行人……”宝勒日又缓缓重复了一遍,可惜后面一点信息也没剩下了。 “看这里——”那边桑达伦珠又喊了一句,他已经点燃了另一只小火把,猫着腰把脸贴在墙壁上,火把几乎怼在了潮湿的岩石上,火光透过他的羊毛斗篷,像一只瓢虫,“你说,萤火虫有发红光的吗?”陈斯洛在后面小声问额尔登额。“……可能有吧……等有空的时候好好找找…”额尔登额回答。 宝勒日走过去,先是看到了一个圆圆的几何图形,有两层线条组成的边框,再往下看是回鹘满文,“……黑色镜下……”又是这句。 “……黑色镜中,行人如走……”后面两行被人刻意抹去了,凿痕还很新,“众死者之……山……魂归……” 桑达伦珠摸着下巴说道:“这真的好像是,一句谜语……” “死者之山,魂归之山……” “这个故事,好像在哪里听过……” “我们那边祭黑山有这种说法……” “行人是什么意思,我们这种算行人吗?” “后面还有没有信息,我们在这里,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吧?” 张尔也有点懵了,他很久以前来过,不记得这里有这么多东西,“阿奇格,这里以前有这些字吗?” 阿奇格和乌里家是邻居,两人一起长大的,一方的家人出海往往也捎上另一家的孩子,他俩小时候调皮来过这里,但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在乌里的记忆中,他还在这里遇到了什么东西,吓了他一跳,从此再也不来这里探险了。 队伍里的人都在议论纷纷,渐渐的火光黯淡了,这种小火把还是不禁烧,洞里又昏暗起来,这时有几个小黑影从众人头上飞过,几个人闪避了一下,发现是蝙蝠。撒达、颂克和两个渔民看到后,伸出手在额头比了一个手势,似乎有一种祈愿或安慰的意思,因为蝙蝠和猫头鹰都代表着庇护所、知识和健康,不过这种祈愿的表达对于丰申额他们来说在日常中已经很少见了。 “我们从这边绕一圈,可以从另一侧出去……”见众人没有新的发现,阿奇格用手指划了一个圈,指着另一个方向,“那边的路更不好走……如果你们不想去那边,咱们可以走回头路,就是远一点。” 众人都看着书办和喇嘛,宝勒日点点头,桑达伦珠点点头,于是丰申额也点点头,“就走这边吧。” 沿着岩壁慢慢向前,天光渐渐地再次亮起来散射进来,看到这边的路果然更加难走,连宝勒日的手杖都快无处立足,但是她似乎已经掌握了一种平衡术,轻巧的点了几下,就跳过去了,先过去的颂克和撒达接住了宝勒日,倒是把丰申额吓出一头冷汗,他可不希望在这里出什么事故,这个水潭不知深浅,如果有人落水的话真的很容易被水呛到。桑达伦珠没有在湿滑礁石上行走的经验,撒达丢过来一条绳子,他抓着一点点挪着走过了最窄的一段,有几次大家都以为他要滑下去了,结果最终稳住了身形。 “果然是装备越多技术越差呀……”陈斯洛掸掸自己的后背,试图抖掉湿泥,她是擦着墙壁一点点挪过来的,看看拖着步伐一点点从泥水里蹭过来的额尔登额,刚打了个趔趄,又看看捡了一根棍子增加支点的丰申额,再看看对面等待的众人,无奈地感慨道。 “哎,疏于锻炼呀……”额尔登额长叹一声,“我说我自己。” “……”丰申额懒得跟他们计较, 一行人终于又走上了沙滩,渐渐的视野里又出现了各种雕刻了符号与图画的巨大岩石,回到白石沙滩,大家都涮了涮鞋子,心事重重地上船,返航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晌午,风向变了,张尔和阿奇格张开了船帆,一路都是顺风。回到黑水湾,丰申额要付报酬,但阿奇格和张尔都不同意,说按照规矩这种情况下属于朝廷征调,丰申额解释了半天,说正式的公文还没有到,现在不能算征用,后来退而求其次在港口买了两条因体型过大而不好出售的鱼和他们在岛上的收获,算作吃饭的钱,一并付了,毕竟忙活了大半天,太阳有点西沉了,大家也都有些饿了。于是看着阿奇格和张尔在沙滩的营地上支起了锅,从旁边的河流中打了淡水,准备晚饭。这顿饭不早不晚,若是在冬季,就算晚饭,但若是夏季,有些人习惯在早饭和下午饭之外再多吃一顿,外出劳作的人会带一些奶干、饽饽之类的干粮,算作一顿加餐,下午回家后再吃正餐。悠长夏日,本应喝点麦酒,弹起马头琴和三弦,休闲片刻,但白城发生的事情,愈发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于是大家都不说话,静静等着开饭。张尔从渔民休憩用的海边木屋中拿出了囤积的榭蒜、黄豆酱和干姜块,张尔炖鱼的手艺比阿奇格好一些,于是他来做鱼,另一只锅煮蟹。在等待的过程中,阿奇格先是从树林里摘来了桲椤叶分给大家,然后将海参处理干净,切成薄片,做成刺身,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桑达伦珠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了几个瓶瓶罐罐,有酥油、大蒜、藏红花等,宝勒日拿出了胡椒、一瓶醋和一瓶粗盐,都贡献给厨子,“怎么了?”她问道。桑达伦珠接上:“我们是法师呀……这些施法也要用到的……” 众人把海参片夹到手里的叶片上垫着吃,味道非常甘甜。桑达伦珠开始是不愿意的,什么不吃海参云云,吃鱼是他的底线云云,这是违反戒律的云云,但是额尔登额欠欠地边吃边做出了十分美味的样子,就这样在他的表演和劝说下,喇嘛师傅夹了一片,果然脆脆的味道鲜美,但还是没有吃第二块。吃完刺身大家又用随身的餐刀纷纷撬开分割手里的红蟹,用刀扎着蟹肉吃,这次桑达伦珠没有尝,张尔用木碗给大家分发鱼肉和鱼汤。 “大人们接下来要去哪里呢?”阿奇格问道,众人一边喝汤一边计划接下来的行程。宝勒日说想去失踪医师的家看看,听说她住得不远。阿奇格回答:“确实不远,从这边有一条近路可以过去,在广场附近会经过萨满家的院子。”宝勒日回忆了一下她们去往老萨满家的路径,试着勾勒出苏日娜的家在白杨广场的大致方位,昨夜果然是天太黑了,都没有注意到…… 吃完这顿饭后,宝勒日又从包里掏出了一瓶艾草熏干后碾成的粉末,将一块松脂用树皮盛着放在火边融化,融化的过程中散发出杉树油特有的清香,像是某种柑橘的味道,再从火中取出一勺木炭,混合在一起搅拌均匀,等待这盒油泥冷却后分给大家擦手,充分揉搓后再去水里洗洗,去掉吃蟹的腥味。 榭蒜是满洲本地人的叫法,其实是小洋葱。 桲椤叶是蒙古栎树的叶子,经常用来蒸各种饽饽点心(efen)或者作为餐具和锅具的垫子,蒸出来有淡淡的树叶香,很多动物也喜欢吃这个,有人会特意采回家喂家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幻境 第15章 幻境 稍微休息了一下,阿奇格和张尔跟大家在黑水湾道别,撒达带着丰申额他们往回走,众人上了马,从泻湖的另一侧往托克索的方向去,萨满兄妹的家在镇子边上,白杨广场的外围。萨满的院子里,孩子们搬来小凳子和白桦小树墩坐了一地,今天在学打算盘,空气里满是噼里啪啦的声音,对于满蒙地区的人来说,字可以不认识太多、可以学了就忘、可以多语混杂也不管别人听不听得懂、甚至可以边写边自创,但用算盘是人人必备从小就学的技能,不论在哪里成家立业,或耕种放牧、或做工经商、或打猎捕鱼,算学和使用算盘是要学到被十头牛创飞了醒来还能用清楚的程度。 众人停下来走进院子,和舍堪嫲嬷、纽隆玛法打了招呼,坐在树荫下,喝了一壶花茶,等到起身要走时,舍堪嫲嬷突然拉住了宝勒日,用上了年纪特有的略沙哑地声音说:“你们,小心那张熟悉的脸,不要走进幻影里。” 纽隆玛法补了一句:“行人勿入,行人勿触。” 宝勒日听了呼吸一窒,说完两个老萨满就回院子里了,没有给人询问的机会。 撒达走在最前面,时不时回头看看法师们有没有掉队,桑达伦珠和宝勒日走在后面,两个人不知道在交流些什么。 一路走过成排的树荫,来到苏日娜的院子前,打开草绳挂着的院门,依旧不见有人回来的迹象,在苏日娜消失后的那几天,还有镇民不时来找她,邻居帮她关上了窗子和房门。每天都会有人路过她的院子看看,是否有医师回来的痕迹,盛夏的骄阳和充沛雨水使得几块小小的草药田里很快长出了杂草,燕子趁着黄昏捕捉低飞的昆虫,不时从众人腿袢略过,山雀们隐匿在杂草中啄食作物,落满了院子,丰申额他们一进来就惊慌地飞起来,又落在了屋顶和后院的两棵白杨树上,俯视着众人。 撒达走近房门口说道:“锁头不见了。”苏日娜消失得很突然,开始人们以为她是外出采药了,因为常穿的靴子和背囊都不见了,屋子里和平时一样整整齐齐,仿佛走得很从容。这把锁是留在桌子上的,驻防武官们走后邻居自发给挂上,怕屋里闯进獾子和黄鼠狼偷东西,另一把钥匙就在苏日娜自己身上。自从镇上发生了几起失踪案后,撒达每天都会来苏日娜家的门口围着院子转转,看看有没有新的情况发生。这时一阵风吹来,虚掩着的门“哐”地一声撞在了门框上,把大家吓了一跳。宝勒日走上前轻轻推开木门,整间屋子散发着主人离家后那种淡淡的萧索气息,就看见蜘蛛已经在主人消失的这段时间溜进了屋子,在门口和房梁上结了一张大网,只是已经在她们进来之前就已经被撞破了,她伸出手比了比高度,似乎是人闯进去可以黏在脸上的位置。窗子都紧闭着,房间里很昏暗,但桌椅散乱,椅子被从桌旁拉开的时候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地板上有拖拽的痕迹,炉子里有阴燃的火星。“……” “有人回来过…医师回来了又走了……?” 撒达看见锁被打开了,下意识地觉得苏日娜回来了。 “有人来过……”宝勒日自言自语,这屋子里有些不对劲。 桑达伦珠蹲下来,在地板角落的石砵里看到了黑色的碳灰,他用手碾起来搓了搓,碳灰散发出一种熟悉的清香,递给宝勒日闻了一下,“是温噶。”书办回答。“看这里。”她又用火钳夹拨了拨灶里厚厚的灰尘,夹出一只裂开的陶钵,看起来像是用完之后随手扔进炉膛烧毁的。 一股奇怪的臭味萦绕在屋子里,众人跟了进来塞满了客厅,撒达点燃了桌子上的蜡烛,这时大家才发现屋子里不只是有些凌乱,石灰刷过的白墙上是赭色的巴掌大的歪歪扭扭的符号,人脸一样的符号里那些小小的几何图形栩栩如生地组成了一张张表情狰狞的扭曲面孔,书写者用一种恣意的方式和古朴而奇诡的审美涂抹下了它们,那些鬼脸一样千变万化彼此间又有些相似之处的符号,占满了三面墙,还有一些融合在深棕色的后门上,用烛火的反光才能看出来;墙上挂着的草药有的也沾满了颜料,有的被扫落到地上,掉在墙角,但很快这些细节就无人理会,墙上的鬼脸让众人不寒而栗,仿佛有什么阴邪之气随着白昼的消逝从中透出来,因为刚才大家一起涌进来,完全遮住了外面的光线,所以才没能分辨出这些字符,现在看清楚了,就觉得更加不自在,好像眼睛在墙上、在背后、在头顶上偷窥着众人,让人觉得袍子里仿佛有蚂蚁在爬。 “这好像,不太对劲啊……”颂克转了一圈,“但又没有打斗的痕迹……看起来来去匆匆,翻了翻东西就走了……也许是偷窃……也许是……”她走回门口,在门边门槛的阴影处捡起了那把锁,递给撒达。“是这把锁……”撒达回答。颂克走出屋子又走进来,“如果是我急匆匆地开门,也许进来就把锁这样扔在门边……”丰申额自己走了一圈,觉得这个分析很有道理,他看了看门锁掉落的位置,“苏日娜是右撇子?”丰申额问道。“是。”撒达确认。 桑达伦珠用手指刮了一点下来闻了闻,又舔了一口,看得额尔登额倒退两步,“是蝙蝠粪和牛血,混了一些草木灰调的,是什么草就偿不出来了。”喇嘛说道。 “你怎么知道是牛血不是猪血?万一是人血呢?”额尔登额喜欢和人抬杠,就这样站在屋子正中间嘴硬,桑达伦珠少见地有些无语,但是很有耐心地解释:“你都尝过就知道了,味道很不一样。”喇嘛冲他露出了高深莫测的表情,做了一个代表修行的手势,“如果你想学习更多这方面的知识,可以通过修行……”说着手上又变了一下,“通过修行,打通五感,做到天人合一……”桑达伦珠斟酌了一下用词,这句话用满汉混合的单词组合着说了出来,用藏语的表达,额尔登额是听不懂的。撒达推开门走进东厢和西厢看了看,一切和她上次离开时一样,看来没有人进入两侧的房间。 第16章 幻境 “…………” 突然门外吹来一阵风,门再次开合了一下,随后风里再次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似是冷笑中夹杂着呜咽,紧接着又是一阵低低的仿佛号角一样的声音,这声音在屋内听着比在海上更像是悲鸣而非叹息,大地和空气微微好像在震动,让众人僵住了,没人敢继续手上的动作,也没人敢出去听个清楚;墙上的鬼脸好像随着这低沉的呜咽颤抖起来,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这座屋子本就有邪物作怪。 过了一会儿,那声音渐渐隐去了,似乎融化在了风声里,人们还保持着刚才的动作。 陈斯洛侧耳倾听,却什么也听不清楚,额尔登额跟喇嘛师傅调侃的表情还凝固在脸上,因为惊恐而微微变形,尼曼吉是护卫,她第一个反应过来,穿过拥挤在小屋中的人群走到门口,和陈斯洛两个走出来到门口查看,一切都恢复了温暖的黄昏应有的样子,只有风吹过白杨的咻咻声,刚才的奇怪声响,就像一场幻觉……那似人非人的呜咽一消失,世界就又恢复了往日的祥和。她们两个人守在门口,看着众人在屋子里各自忙碌着。 陈斯洛只一会儿便闲不住了,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潮湿的泥土上没有多余的脚印、没有丢落的杂物、没有被踩踏倒下的作物……又拿起了那把被随意搁置在一边的锁头,钥匙留在里面,还没来得及拔出来,晃晃荡荡的,她看着那把本应该属于主人的钥匙,心里觉得不舒服,突然开口对尼曼吉说道:“也许苏日娜,不是失踪了,她可能……是自己在做一些事情,不想让大家知道……” “……”尼曼伊尔哈沉吟了一会儿才开口,“那她的这个秘密,确实不一般……值得如此隐瞒……”接着她学着陈斯洛和额尔登额平时胡侃的调调说道,“也许风里,就有她的声音呢……”尼曼吉说到这里又有点忧郁起来。陈斯洛听了默默打了个哆嗦,两个女人默默地注视着对方,似乎都有点被这个想法的出现吓到了。 当再没有什么新发现后,众人又从苏日娜的家中一拥而出,宝勒日对撒达请求:“请帮我找一只纯黑的马和一只纯黑的牛。就牵到她们路过的水晶湖边的石头庙那里就好。”其他人不明所以,桑达伦珠若有所思,及时提出了来点奶茶和麦饼做加餐的需求,其他人可以先回旅店休息,他和宝勒日去不远处的祭坛那里看看。丰申额不自觉地蹙紧了眉头,知道法师们有事情商量,但他是个爱操心的人,左思右想也不能让她们两个人单独行动。济尔占头人闻讯,和撒达带着诸人分头去各家询问,黑马黑牛,乍一听都很常见,但纯黑的马和牛,一丝杂色的毛都没有,还是比较罕见的。终于在天光黯淡之时,济尔占头人牵回来一匹近乎纯黑的马儿,只在右后蹄盖着的毛丛上有一些灰棕色和白色的长毛;只是纯黑的牛也不好找,很多牧户带着牧群住在镇子外的草地和林场里,没有十天半个月是找不到这些人的,只好退而求其次,借来一头额前带白斑但全身漆黑的牛。宝勒日将两只牲畜牵到水晶湖旁的石头庙里,石头庙周围围了一圈矮矮的彩色鹅卵石石墙,划定了神庙的范围,外圈还有半人高的石头组成的两个立石阵,世代矗立在这里,不知道有多少岁月。石头庙前是古老的黑色祭坛,说是石头庙,其实是灰白色带深色纹路的大理石石棚,泥土上铺了青灰色条石铺成的地砖,一块纯白的四棱锥型石块立在门口,是汗阿哥命人从燕京房山开采运来的洁白大理石,放在这里做无字碑,表示骏马依风、不忘故土的。地砖久经风霜,有很多都被反复进出的人畜踩碎了,但打扫得很干净,石室的墙壁上架着几个神龛,神龛中有几尊小小的黑色女神像,经过人们长年累月的抚摸,面目都已经看不大清楚了,还有干草和绸缎扎成的柳树妈妈、榆树妈妈的神偶,鹿角雕刻的夜枭小山神。石室内还开凿了一些壁龛,摆着鱼油注满的油灯,墙角还有两只彩色陶缸,装满了炼好的海豹油,随时可以给油灯补充。 丰申额他们按照法师的吩咐提来两条木食槽,加上了干草;此时陈斯洛用庙前的玄武岩焚火盆燃起了篝火,额尔登额和颂克从镇上带来了两大壶热气腾腾的奶茶、麦酒和一些点心;这时宝勒日将白天收集的温噶草和亚亚玛草放在火旁熏烤了一下,然后分成三份,各加了一份在黑马和黑牛的食槽里,用绊马绳拴住两头牲畜的四蹄。丰申额按照吩咐搬来两只敞口的大木桶放在牛马的肚子下面。 众人心事重重地啜饮着奶茶,不知道法师在准备什么,但很快当额尔登额从牛皮袋中盛出鲜酪子,将浆果和切片的杏子撒在奶油上,又淋上了淡黄色的春天的蜂蜜时,大家的注意力就又被食物吸引了,宝勒日没有加入,守在两只牲畜旁边,看着它们大口吃草,随心所欲地喝水。 喇嘛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一些不自在,看了一圈众人,拉过陈斯洛,支支吾吾地说:“那个今天那个海参,海参是不是……那种……”他苦思冥想了半天,没想出合适的词来形容,“海参是那种……一种鱼吗?还是一种虫子?跟蝎子一样吗?还是跟青蛙一样?”陈斯洛越听越糊涂,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啊?都不是吧……它就是……一种……一种海参……”陈斯洛也不知道怎么说,宝勒日背对着他们,听见这种谈话突然笑了起来,回过头对桑达伦珠说:“海参是一种药材。”说着对陈斯洛眨了眨眼。青年看着书记官,不明所以地也眨眨眼,宝勒日又咳嗽了一声,“药材……”,陈斯洛才终于领悟了书办大人的意思,附和着说道,“对对,海参其实是一种药材,吃点那个……呃……呃……身体好一点……我们这边就很常见……的一种药材……海水越冷、味道——啊不是,药效越好……”,陈斯洛有点语无伦次,桑达伦珠却也没听下去,听到两人说是药材,突然放松了下来,长出了一口气,似乎是安心了;接着从包里拿出几个大小形状不一的铜铃,又从衣襟里藏着的腰带上解下两颗虎头纹铜铃,设法悬挂在了石头庙的门楣上,风吹过后发出悠扬清脆的声音,他自己坐到了一边,不时摇一摇那串铃铛,让人听了觉得心神一荡,心境渐渐像被悠远的声音洗涤了一样安稳起来,随后趁着天光还未彻底黯淡,借着燃得正旺的篝火,从背囊中拿出一匣小臂长的经书,其中几张似乎是什么艰深的内容,桑达伦珠一直在反反复复地背诵,看得众人啧啧称奇,两位法师的包里真是什么都装得下。 按道理,是应该事先约定好守夜人的顺序的,但微凉的夜色太过温柔,喇嘛收起了手里的铃铛,使得夜晚更加静谧,只能听见远处的潮水和零星的夜莺的叫声,他展开了自己的毛毡和毛毯,“我守最后一班夜,黎明前的那班。你们别打扰宝大人。”随即就沉沉睡去。其他人围坐在焚火盆边,丰申额从装点心的篓子中将最后一点新鲜的榛子全倒了出来,用小刀剥掉绿色的外皮,放在火旁烘烤,不时翻动一下,将烤成褐色的榛子用石头砸开,分给大家。最终议定尼曼吉和颂克守第一班,陈斯洛和额尔登额守第二班,丰申额和喇嘛师傅守第三班,就这样决定了。 第17章 第 17 章 “唉,怎么都神神秘秘的……”额尔登额刚想问点什么,就发现桑达伦珠片刻间已经酣然入睡了,连呼吸都深长了起来,他的年纪虽然在队伍中算是大的,但脸上却看不太出年龄,也有可能是眼睛的缘故,他的眼神常常是很活泼的,在双眼合上后,常年的修行就使得他显得有些宝相庄严了,桑达伦珠与宝勒日是完全不同的两种风格,如果形容桑达伦珠像一只鹰,他长得也有些像,尤其是略微带钩的鼻子和尖尖的下巴,那书记官宝勒日就是一只猞猁,行动时静悄悄的,就像猫走在雪地上,只会留下脚印。 额尔登额和陈斯洛选好了位置,把帽子和外袍脱下来铺在地上,然后把自己卷进袍子里,只漏出鼻子和小半张脸,“喇嘛师傅倒头就睡了,真是厉害啊……我都睡不着……”他憋了一肚子话,就想找人说说。 “嗯……”陈斯洛从袍子中伸出手,把帽子抓过来半扣在脸上,随后又缩进了袍子里,闭上眼瓮声瓮气地回答。 丰申额给自己卷了一支烟,刚点上,旁边传来额尔登额的声音:“你怎么也抽上了?咱们汗阿哥都戒烟了,说抽多了对身体不好……你比汗阿哥还英明?”丰申额看他躺地上就是想贫这一下,就把烟卷往对方鼻孔里插,气得额尔登额跳起来打他,困意也没了,额尔登额掏出自己的腰带,从挎包里翻出一盒丁香、薄荷等香草铡碎混合了一些西洋来的不知名精油压成的香口片,是他非得图个新鲜,特意托人从京城内务府的渠道买来的,据他讲这是今年的新配方,于是每人抓了一些,扔进嘴里,陈斯洛也抓了几片又躺了回去,不习惯的人开始嚼的时候会觉得又苦又涩又酸有一股呛人的草味儿,嚼着嚼着渐渐的就出来了清香的味道,有一种是像糖一样可以咽下去的,宫廷内侍女、侍卫、外臣给贵胄们伴驾前都要先吃点,但他们这种嚼完就要吐掉了。 接着额尔登额边咀嚼边故弄玄虚地说:“你们没发现吗?这镇子好像有点怪啊……” “……是挺怪的……”陈斯洛很熟悉额尔登额,知道他就是想聊天,接着他的话往下说。 尼曼吉和颂克也竖起了耳朵。丰申额和两个守夜人还坐在火旁,无意识地拨弄着柴火,听着两个朋友说小话儿。他是个比较细心的人,来了两天,却是已经糊涂了,济尔占头人的信他在来路上反反复复看过很多遍,是明确的失踪事件,附近的卡伦有驻防旗兵来过,种种迹象都表明这些人似乎都是自己匆忙离开的……只是这些消失的人好像都还活着,而且还在他们到来之前悄悄出现了,这真的是巧合吗?现在这里,已经不像是单纯的……或者是,有歹人,不仅造成了她们的消失,而且还在托克索附近活动着……甚至可能,破坏了他们继续查找的线索……就像今天在医师的家里遇到的情况,每天早上撒达都是要去检查的……济尔占额真和撒达知道这些吗?还是像他们一样被蒙在鼓里……如果是有歹人的话,那还真是不好对付,它还懂得一些药理、很会伪装,甚至使用了苏日娜常用的草药和器具让人们误以为是医师回来了……可惜他们当时太激动了,一拥而入,可能破坏了一些不易察觉的痕迹,像是脚印什么的,屋子里已经被他们完全踩乱了…… “咱们一来,失踪的人好像就偷偷出现了……”听到这里,丰申额突然觉得他们几个人之间,还是稍微有点默契的,虽然不多。 “也不能这么说吧……谁也不能确定呀。” “那至少苏日娜,从钥匙上推断,至少她自己拿着钥匙回来的可能性是比较大的吧。”本来陈斯洛和尼曼吉也是有点这么想的,但一回忆起屋子里的状况,她又不确定了。 “也有可能是别人夺了她的钥匙呢……” “谁会把自己家弄成这样?都成鬼屋了……”颂克插了一句。 “我是鬼我都怕……” “而且出门还不锁门。” “没锁门,两次。”尼曼吉补充道。 “她是不是中邪了?我听说中邪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 “那让萨满师傅先去她家驱驱邪可以吗?那屋子你让我去我都不敢一个人进去。” 说到这里,陈斯洛坐了起来,大家都下意识地回避,避免用精确的语言来描述苏日娜家的情况,越回忆、越迷惑,那墙壁上的诡异符号似乎有什么魔力,深深地震撼了脑海中某个难以形容的地方,如此幽深而缥缈,抓不住、摸不到,来自深渊最深处,来自远古更古处,像是某种警告,仿佛人生中第一次,人们才有机会调动那种烙印在灵魂深处难言的畏惧。 “你们看见……不觉得害怕吗?”陈斯洛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一个能形容自己感觉的句子:“那种感觉就像——像孤身走在漆黑的旷野上——觉得周围,有野兽在……啊不对——像孤身走在漆黑的旷野上,还嗅到前面飘来腐烂尸体的味道。” 空气骤然安静了。 过了好一会儿, “……如果是她自己,那她那个字,写得可真够磕碜的,跟斯宾差不多……”额尔登额委婉地说道,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就是觉得满肚子的疑问,他必须找人讨论讨论,不然非得急死不可。斯宾图是陈斯洛的小名儿,他们之间经常会这样称呼。“而且那个声音,也太渗人了……我觉得里面有古怪。” “说点大家不知道的……而且我的字再磕碜也没有这么磕碜……”陈斯洛觉得很委屈,她的字,实在不怪她,最初她还觉得是自己的问题,但自从看了家里几代人留下的墨宝后,她就开始认为这是家族遗传的问题,全家竟找不出一个写字算是勉强好看的,她的字已经是写得最好的了,一笔一划工工整整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跟别人的字混在一起就是很像小孩写的,字帖也练了很多,她觉得自己实在是没招了,但是根据丰申额和额尔登额的说法,她也并没有练多少。 “乌尼格那边的情况咱们还不清楚呢。” “哎呀,我就是想到这里,喇嘛师傅不是去过她家附近吗,还见到了人,咱们应该先详细问问有没有不对劲的情况。”额尔登额说完忿忿地看了一眼睡得正香的桑达伦珠。这个大家倒是都同意,风尘仆仆地赶到这里又去海上跑了一天,也没来得及讨论一下这两天发生的事。……闯入医师家的人——是人吗?墙上的字符是谁写下的……出现在旧船上的腰带、石头上莫名其妙的诗句…… 济尔占额真和撒达是不是毫无保留地跟他们讲述了一切呢…… “我们把喇嘛叫醒吧,谁赞成,谁反对?”额尔登额图穷匕见,“万一真有什么问题呢?咱们也好提前有个准备。”他搓着手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