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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诀别

作者:张引弓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失去了意识,又是怎么醒来的。


    阳光照在眼皮上像跳动的火焰。昨天发生的一切仿佛一场梦。


    对,一定是噩梦,只要睁开眼睛就能回到从前。


    鱼乔骤然坐起,头晕了片刻,慢慢缓过神来。


    “醒了醒了!师兄快来,小郎君醒了!”


    眼前是一个光头小沙弥,不过**岁的光景,圆眼圆脸,眼中满满的天真。


    鱼乔环视一圈,自己身处一所狭小的木屋里,设施虽然陈旧,却很干净。墙上挂着长弓、弩箭并捕兽夹若干,看起来是个猎户家的屋子。


    凌二三听见师弟呼喊,提着茶壶走了进来,一面往茶盏里注入刚煮沸的安神茶,一面打量着鱼乔苍白的脸色。


    “你昏睡了两日,现在感觉如何,平静下来了吗?”


    鱼乔深吸了一口气,那夜荒唐婚礼、骤然火灾、哥哥被箭矢击中倒地的惨剧迅速灌进脑海,只觉得浑身战栗,心中一片绝望冰冷。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不等她开口,凌二三低声道:


    “那位中箭的李郎君已经没有气息了,请节哀。”


    鱼乔浑身发抖,恍若未闻。


    “那支箭矢一击致命,他走的很迅速,应当没有遭受太多痛楚。”


    鱼乔仍旧一动不动。


    “或许……你想去瞧瞧他吗?”


    过了半晌,鱼乔微微转了下眼珠,两个瞳孔仿佛没有焦距,声音嘶哑:


    “我哥哥,他在哪里?”


    “灵棚。”


    那种神魂俱裂的痛楚再次袭来,鱼乔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


    过了半晌,才缓缓道:


    “府中管家张掌事呢?我想先见他。”


    凌二三和小沙弥对视一眼,二人均露出不忍的表情。凌二三低声道:


    “府上丫鬟奴仆十余人,都未能救出,均葬身火场了。”


    什么意思?都死了?怎么会?


    鱼乔嘴唇发抖,脸色发青,只觉自己活了十八载,人生头一次感到这么茫然惶恐。


    似乎是瞧着他惊惧的神色实在可怜,凌二三叹了口气,道:“你还有其他认识的人吗?”


    鱼乔喃喃道:


    “我家刚从长安迁往朔西一年不到,认识的人实在不多。只有都尉尹铮与兄长关系尚可,另有瓜州主簿王怀显曾来府中下过几回棋,当时哥哥身体欠安,与他见面对弈的人是我……”她越说声音越低。


    凌二三摇了摇头:“如果关系不是特别亲近,还是先不要与他们见面的好,免得暴露。”


    “什么?”


    凌二三不语,伸手拿出一张告示。


    “……李府遭逢此难,全府上下无一活口。若有知情者,或侥幸生还者,应尽快禀报。知情不报者,一律视为帮凶……”


    鱼乔木然看着那张公文所用的白纸,脑子混沌一片。


    凌二三道:“这张告示写得奇怪得很,与其说是向民间征集线索,到更像是……”他顿了顿,斟酌着开口:“倒更像是威胁,要将此事的知情者统统灭口。”


    鱼乔喃喃着重复:“统统灭口……”


    “你全家遭难,无论凶手是谁,多半还在暗处,若是让他知道李家还留有活口……”


    人生第一次逢此巨创,鱼乔神志恍惚,脑子简单得不如一个幼童。


    过了半晌,凝滞的思绪终于缓缓转动起来,她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正如凌二三所说,危险尚未解除,罪魁祸首仍在暗中窥伺。自己如今势单力薄,骤然现身,不知会招来什么灾难。


    她只觉得心乱如麻,头痛欲裂,只恨从小接受有泪不轻弹的男子教养,此刻早已干涸的眼睛流不出一滴泪,憋屈至极,甚至不能为哥哥痛哭一场。


    不知呆坐了几个时辰,直到日头偏西,她干裂的嘴唇稍微动了动,声音暗哑:“去灵棚吧。”


    凌二三点了点头,道:“那便再晚些,今天夜里吧。”


    “夜里?”


    “你想就这么出现在众人面前吗?”


    鱼乔终于反应过来,惨笑了一声。


    是啊,哥哥当众被刺,李家全家灭门,若是自己这张与哥哥一模一样的脸再次出现,只会制造混乱和恐慌。


    “那就夜里吧。”


    午夜时分,两人来到灵棚。


    十五年前,河西四郡沦陷于吐蕃,即便三年前被再度收复,中央政府对地方的管控也大不如前,地方势力割据纷乱。李鹤真这位从长安来的长官虽有刺史之名,但手中实际掌控的权力,甚至不如一个地方军阀。


    生时不受重视,死后就更是被随意对待,李鹤真的尸身就这么停在官府灵棚,没有棺椁,没有守灵人,甚至都没有点一盏长明灯。


    身居长安时无比的尊贵荣耀,去世后却也只能睡在这偏僻之地的狭小木板上。


    站在简陋的木门外,鱼乔不住颤抖,凌二三想给她留些与兄长单独相处的时间,便说:


    “你去瞧瞧他吧,我在外面给你放风。”


    鱼乔嗯了一声,她心中极想看哥哥最后一眼,却实在不忍瞧见他血肉模糊的遗容。犹豫再三,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左脚贴着右脚慢慢挪了进去。


    哥哥躺在木板上,身上还穿着她当时换下来的大红喜服。浑身随意地裹着一条白色经幡,上面写满安抚亡灵的经文。


    鱼乔一手掀开经幡,一手捂住嘴,将喉头的呜咽吞了下去。


    李鹤真苍白的脸色一如既往,如同睡着了一般。兴许是临终前瞧见妹妹平安无事,这张脸上甚至带着安详的笑意,只不过那双笑起来春风和煦的眼睛却再也不会睁开了。


    鱼乔颤抖的手细细抚过哥哥胸口,只见他胸前被四羽大箭贯穿,创口甚大,看来一击致命。羽箭已被剪去箭杆,只有箭簇还留在体内,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此刻鱼乔仍觉得心口被搅碎了一般剧痛,兄妹连心,她宁肯中箭的是自己。


    穿喜服的原本是自己,躺在这里的也合该是自己才对,怎地阴差阳错变成了哥哥。


    她呜咽着自言自语:“还是把箭簇取出来吧,就这么扎在心口,他时时刻刻受罪,睡也睡不安稳。”待到拿出匕首要将箭簇挑出时,颤抖了半晌,却怎么也下不了手。


    犹豫再三,鱼乔冲着外面低声道:“那个,你……你还在吗?”


    凌二三应声而回:“怎么了,要帮忙?”


    “箭簇插在他心口,我瞧着实在难受……劳烦你取出来吧,行吗?”


    鱼乔边说边移开了眼睛,实在不忍看哥哥再受一次罪。


    凌二三低声应了,从腰间取出一把匕首,他手速极快,银光一刺一挑,手起刀落,便挖出了箭簇。突闻“铮”一声金属相击的轻响,他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


    “箭簇挖出来了,但身体里好像还有别的东西。”


    “什么?”


    凌二三举着匕首:“想仔细瞧瞧吗?”


    鱼乔沉默不语,回想起自己与哥哥曾在长安大理寺为官时,也瞧过无数的尸体,兄妹二人曾以验尸来查明真相,不料此时哥哥也成为被查验的对象……以哥哥的性子,只在乎真相,从来不在意这些。


    她点了点头,尽量平静道:“有劳了。”


    凌二三挥动匕首,手起刀落,轻轻取出脏器中的那件东西,递到鱼乔面前:


    “怪了,怎么还有一个箭簇?”


    “什么?!”


    鱼乔立即凑近来看,只见凌二三手掌中摊着两枚箭簇,大的那枚铁箭簇是最先取出来的凶器,小的金色五棱箭簇却是第一次见。


    她皱眉道:“哥哥只中箭了一回,怎么身上有两枚箭簇?莫非哥哥中了两箭,我当时太紧张看漏了?”


    凌二三摇了摇头道:


    “李郎君中箭一次便倒下了,此事千真万确。凌某这双眼睛还算利索,不会看错。”


    二人百思不得其解,沉默半晌,鱼乔低声开口请求: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哥哥睡在这种地方,还请……还请凌郎君再帮个忙。”


    *


    第二日。


    远处传来鸡鸣,天色隐隐泛白。


    终于赶在天明前,三人将李鹤真的尸身搬运到了嘉峪关外。今日除了乔凌二人,那位小沙弥也殷勤地跟在他们身旁。


    凌二三解释道:


    “我师弟学的是一门遁地功夫,若要挖坑掘土,属他最快。”


    二人转身回头看去,小沙弥谦恭地合掌行了个礼。


    这里聚集了一片风水上乘的阴宅,土中安葬的均为本地的贵族世家。哥哥从小体弱多病,曾数次病重危及生命,家中早早备好墓地与灵柩,免得手忙脚乱失了礼仪。一年前从长安远赴朔西,因水土不服,哥哥病得更重了,管家仍按长安时的旧仪,预先备下了墓地。


    为了防止被盗墓,墓穴挖得极深,墓道口做得亦是隐秘。在鱼乔的指引下,小沙弥一面唱咒,一面迅速掘开土层,露出土地数丈下的拱形墓门来。


    凌二三手里银光一闪,匕首插入门缝一钩一挑,内侧的铁锁应声而落,如同烂泥一般被切开了。


    鱼乔不由得惊异,这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心中暗暗后怕,幸好那夜没与他交手。


    凌二三已经背着亡人钻进了墓室。却又堪堪停在墓道入口,指引鱼乔站原地等候。他耐心解释道:“墓中空气不流通,须得换了新鲜空气才能进。”


    过了两刻,凌二三点燃火折子,瞧着火苗稳定,背着李鹤真率先走进了墓穴身处,点燃了大殿中央的长明灯,照亮了一侧的棺椁。


    他推开棺盖,鱼乔扶住哥哥,将他平稳地放了进去,瞧着李鹤真平静的面容,鱼乔只觉心如刀割。


    从长安到朔西,如同命中注定一般,这具灵柩终于装殓了属于它的主人。


    贵族丧仪,要经过招魂,沐浴,小敛,吊丧,停柩,启殡,下葬等诸多程序,此时身处距离长安千里之外的茫茫大漠,只有鱼乔孤身一人,连场像样的葬礼都无法为哥哥举行。


    二人出生便丧母,自幼共同长大,又因替身的缘由,兄妹情谊深厚,远超过寻常手足。鱼乔哀哭数声,却实在哭不出一滴眼泪。


    不过一夜的时间,大红喜服竟成了丧服。鱼乔本想脱下身上的缁衣为哥哥换上,但想到这是他唯一遗物,心中怎么也舍不得。


    她将伸向腰间的荷包,拿出一件洁白的物事。此刻没有别的东西,唯有这不离身的羊脂玉佩,勉强能当做逝者口中的饭含。


    她颤抖着手微微打开哥哥的下颏,手中动作却突然一顿:


    “奇怪,口中怎么会有血迹?”


    凌二三耐心解释道:“箭矢刺中心肺动脉,人的确是会吐血。”


    “不是的,你瞧,喉咙里有伤痕。”


    她伸出两指探进哥哥口中,压住舌头。只见舌后咽喉处,赫然出现两条锐器划过的血痕。


    二人对视一眼,鱼乔掏出了那枚金色的五棱箭簇。


    对比一番,痕迹吻合。


    所以箭簇是被人从口腔里塞进,因此划伤了喉咙吗?


    这太奇怪了,究竟是何人、又有什么仇怨要如此对待死者?是报复?是警告?抑或有别的什么缘由?


    虽想不明白其中原委,但瞧着哥哥平白多出两道伤痕,鱼乔心里又是愤恨,又是痛楚。凌二三瞧他呆愣在原地不动,低声催促道:“李郎君,天大亮了。白日行事不便,须得快些。”


    鱼乔回神,最后替哥哥整理了一遍遗容,强压住翻涌的情绪,将棺盖缓缓合上了。


    她定了定神,开口道:“承蒙二位多次相助,我心中实在感激,无以为报。这耳室里的陪葬若有什么相中的,请随意拿取吧。”说着举起火折子往一旁耳室照去。只见青砖地面上堆金积玉,放置着几箱金银宝石,另有数斛珍珠,数坛美酒,陶马若干,想来都是李鹤真生前喜爱的东西。


    小沙弥眼睛都看直了,一个劲儿地用手戳师兄。


    凌二三丝毫不理他,只捡起了地上一件物事,问道:“这是什么?”


    那是一支骨笛,莹白的笛身粗糙,音孔疏密不匀,做笛子的人一定是个新手。鱼乔愣了愣,道:“这……这是我小时候送给哥哥的生辰贺礼,他不喜欢,却不知怎么落在了这里。”


    “那我就要这个吧。”


    鱼乔眉头一皱,心想此人好生古怪,对着满室的金银竟毫不动心吗?她顿了顿,又好意提醒道:“你想好了吗?这墓室一旦关闭,就再也打不开了,我家宅多半已经烧毁了,没有别的钱可兑付给你。”


    “嗯。我不爱拿逝者的东西。这笛子他既然不喜欢,便仍旧算是你的东西。”


    眼看与巨额财富擦肩而过,小沙弥急得直跺脚,偏偏凌二三看都不看他一眼。


    离开之前,鱼乔最后一次在哥哥灵前行礼,她俯身长跪,低声祝祷:“愿哥哥在天之灵护佑,助我早日查明真凶,为哥哥平冤昭雪。”


    离去时,三人仍原路返回,鱼乔扳动机括,巨石掩住墓门,流沙簌簌涌入,兄长带着难以破解的迷局,永远孤身沉睡在了偏僻荒凉的大漠里。


    一夜思亲泪,天明又复收。


    外面已是天光大亮,强烈的日头照亮了整个世界,交割了阴阳,永远地隔离了逝者与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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