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真二三事》 第3章 异变 两人刚刚飞身而出,身后瞬间轰然巨响,气流翻卷,房内剧烈地爆炸了,数道滚烫的热流喷出,卷起的纱帐几乎贴着鱼乔的侧脸,燎起她散落的几茎头发。 那新娘伸臂替她一档,不再迟疑,如同腋下生了双翼一般带着她从窗户轻飘飘地划了出去。轻轻落在院中榆树上,浓密的树冠遮蔽了二人身影。 身后火光冲天而起,瞬间吞没了婚房,气流裹挟着漫天碎屑,扑得人满头满脸都是。 若再迟一瞬,便是神仙也难救了。抱着树干,鱼乔只觉得手足震颤,心口砰砰乱跳。待到呼吸平缓,理智恢复了些许,心中渐渐生出怒气。 有人预谋纵火,又在新房里埋下火雷,生怕自己不死。 这可是刺史府,到底是谁?好大的胆子。 好在到来的宾客数量并不算多,此时仍然聚在前厅,待到火势扑灭,再逐一审查不迟。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身旁的冒牌新娘,心念电转,眼下不如先审这小贼。 若是此刻还瞧不出对方是男子,那可真是瞎了。盯着他突起的喉结,鱼乔若有所思,对方身形敏捷,是个轻功高手。他冒充新娘混入府中,关键时刻却肯冒险救出自己,多半是对李家有所求,不能以寻常小毛贼而论。 不管他上门来求的是什么,只要目标还没有到手,那自己暂时就是安全的。 平复了呼吸,鱼乔开口审问道: “说,你扮作秦月容来刺史府做什么?” 新娘也不慌,嘻嘻一笑道:“被你看穿啦。那秦家姑娘瞧不上你,让我来替嫁呢。” 鱼乔简直被气笑了,找男人替嫁?亏你想得出来。此人荒唐无稽到了极点。若今晚与他拜堂的是哥哥,那简直不知该如何收场。 她绷着脸道:“是这样吗?不对吧,我猜是你主动招惹人家。” “哦?” “你虽换了喜服,却没有梳头化妆,显然是临时起意,若是秦月容主动求你替嫁,一定处处替你准备周全妥当。” “……万一我把她绑架了呢?” “不对,不是绑架。” “何以见得?” 鱼乔伸手捻了捻他身上的青绿襦裙: “这喜服的丝质锦缎最是娇贵,稍有不慎便勾丝,若是强行绑架拖曳,定会留下痕迹,你身上的却完好无损。应当是她主动脱下来给你的。” “……” 眼看对方目瞪口呆,鱼乔深深嗅了嗅,细细辨认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熟悉甜香,开口道: “再有,你怀里揣着的金箔桂花糖是行商从南方采购来的高等品。朔西本地不产桂,桂花糖从来都是难得货色,这正是我当初送给秦家的聘礼之一。如果秦月容被绑架,又怎么会请你吃糖?” 倒也不是她主动请的,是自己随手顺的。冒牌新娘暗暗腹诽了一声。 鱼乔继续道: “你有破窗而出的本事,那房门根本锁不住你,若是寻常偷窃,早该有所行动了,所以我想你也不是为钱财而来,而是有事情要找我。说吧,你到底是谁,来李家做什么?” 鱼乔两手抱着树干,身形委实不算优雅。她神情淡淡,双目锁定冒牌新娘的眼睛,有种不怒自威的架势。 一番推论,小贼彻底心服口服。 他收起玩世不恭的神情,郑重叉手行礼了个礼:“在下凌二三,方才对李郎君多有得罪,很是抱歉。我来贵府,是为了寻一样东西……” 二人话未完,就听见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听来有些嘶哑:“小鱼儿!小鱼儿!你跑到哪里去了?若再乱跑,就别回家了!” 鱼乔心中一凛,小鱼儿是自己乳名,这是哥哥在寻找自己的暗号。 兄妹二人共同一身份,为防止穿帮,除非万不得已,两人从不同时在外出现。如今哥哥却破了例,这是遇到什么紧急的事了吗?还是因为方才的巨响而担忧不已? 李鹤真的身影已从游廊角落出现,因常年卧病的缘故,他身形虚浮,脚步踉跄。身上穿着的衣裳却是大红喜服。鱼乔又是忧心,又有些好笑,想来自己刚才把他的缁衣穿走了,害得他出门只能穿这红衣。 瞧着他越走越近,鱼乔正要出声答应,却突然想起一件更紧急也更糟糕事情。 她缓缓扭头看向身侧。 果不其然,凌二三盯着远处的哥哥,又细细打量着她的脸,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怪笑: “原来有两个李鹤真啊,你们家有点意思。” 完了,暴露了。 鱼乔咬住嘴唇,浑身绷紧。 兄妹二人共用一个身份的秘密既然被撞破,那这个人的性命便也不能再留了。她轻轻将手伸进怀中握紧匕首,暗自思忖,若是此刻动手,自己能有多大的概率一击必杀呢,对方似乎是个高手…… 凌二三如同看穿了她一般,嗤笑道:“别费力气了,我的死期不在今日,你杀不了我。不过嘛……” 他哼了一声,嘴角挑起一抹轻浮的笑容,揶揄道:“原来‘李鹤真’在你们家是个官职,轮流上岗,人人可当。” “你!” 鱼乔听不得别人嘲讽哥哥,心中大怒,当即反唇相讥道:“那你呢?你这新娘不也是个蹩脚假货吗?” 凌二三丝毫不恼怒,笑嘻嘻地说:“咱俩一个替嫁一个替娶,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鱼乔不想再理他,扶住树干下滑,打算先和哥哥汇合。 “啊呀,李刺史!新房是不是走水了?” 院中又传来几个宾客的声音,鱼乔身形一顿,暗道不好。 若此刻贸然与哥哥相聚,那身份的秘密只会在更多人前暴露。她吸了口气,又狼狈地爬回树上,狠狠瞪了凌二三一眼。自打遇见这个人起,自己就倒霉得不行。 几个宾客汇聚起来,上前围住了哥哥。 “是不是烛火打翻了?” “李郎君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 “新娘子呢,没和郎君在一起吗?” 兄妹连心,鱼乔纵然瞧不清哥哥的表情,也知道他此刻定是心急如焚,无比担忧自己。 她本想偷偷打个暗号,却迟迟找不到机会。 李鹤真挥了挥手,向众人敷衍道:“有只小猫不见了,我急得很。” 说罢顾不得与众人寒暄,独自向起火的新房前奔来,嘶声竭力地大喊: “小鱼儿!!!” “小鱼儿!!!” “小鱼儿!!!” 不知为何,哥哥的声音异常嘶哑,听起来与平日不同,是他太过惊慌的缘故吗?鱼乔心里一阵阵地发慌,心中升起不妙的预感。 哥哥脚步虚浮凌乱,身形飘荡,仿佛最后的呼唤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回答他的只有房中激射出一支羽箭,这支四羽大笴箭比寻常箭矢更长更大,扑一声从燃烧的火场里急速射出,带着势如破竹的威力瞬间贯穿了李鹤真左胸,他被巨大的惯性带倒,仰躺在地。 变故就在瞬间发生,鱼乔只觉毛发耸立,脑中空白,唯有胸中的剧痛,仿佛那支长箭也扎进了自己胸口。 李鹤真仰躺在地,正与树上的鱼乔对上了视线。自己忧心了一夜,此刻终于确认了妹妹平安。心神骤然放松,呼出人生中的最后一口气,安然闭上了眼睛。 鱼乔只觉神魂俱裂,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李刺史!李刺史!” “抓刺客!府中有刺客!” “刺客多半藏在树上!” 宾客纷纷围拢过来,有的救人,有的救火,有的作势要上树。凌二三见势不妙,一把抓住晕过去的鱼乔负在身后,几个纵跃便远离了李家大宅。 第4章 诀别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失去了意识,又是怎么醒来的。 阳光照在眼皮上像跳动的火焰。昨天发生的一切仿佛一场梦。 对,一定是噩梦,只要睁开眼睛就能回到从前。 鱼乔骤然坐起,头晕了片刻,慢慢缓过神来。 “醒了醒了!师兄快来,小郎君醒了!” 眼前是一个光头小沙弥,不过**岁的光景,圆眼圆脸,眼中满满的天真。 鱼乔环视一圈,自己身处一所狭小的木屋里,设施虽然陈旧,却很干净。墙上挂着长弓、弩箭并捕兽夹若干,看起来是个猎户家的屋子。 凌二三听见师弟呼喊,提着茶壶走了进来,一面往茶盏里注入刚煮沸的安神茶,一面打量着鱼乔苍白的脸色。 “你昏睡了两日,现在感觉如何,平静下来了吗?” 鱼乔深吸了一口气,那夜荒唐婚礼、骤然火灾、哥哥被箭矢击中倒地的惨剧迅速灌进脑海,只觉得浑身战栗,心中一片绝望冰冷。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不等她开口,凌二三低声道: “那位中箭的李郎君已经没有气息了,请节哀。” 鱼乔浑身发抖,恍若未闻。 “那支箭矢一击致命,他走的很迅速,应当没有遭受太多痛楚。” 鱼乔仍旧一动不动。 “或许……你想去瞧瞧他吗?” 过了半晌,鱼乔微微转了下眼珠,两个瞳孔仿佛没有焦距,声音嘶哑: “我哥哥,他在哪里?” “灵棚。” 那种神魂俱裂的痛楚再次袭来,鱼乔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 过了半晌,才缓缓道: “府中管家张掌事呢?我想先见他。” 凌二三和小沙弥对视一眼,二人均露出不忍的表情。凌二三低声道: “府上丫鬟奴仆十余人,都未能救出,均葬身火场了。” 什么意思?都死了?怎么会? 鱼乔嘴唇发抖,脸色发青,只觉自己活了十八载,人生头一次感到这么茫然惶恐。 似乎是瞧着他惊惧的神色实在可怜,凌二三叹了口气,道:“你还有其他认识的人吗?” 鱼乔喃喃道: “我家刚从长安迁往朔西一年不到,认识的人实在不多。只有都尉尹铮与兄长关系尚可,另有瓜州主簿王怀显曾来府中下过几回棋,当时哥哥身体欠安,与他见面对弈的人是我……”她越说声音越低。 凌二三摇了摇头:“如果关系不是特别亲近,还是先不要与他们见面的好,免得暴露。” “什么?” 凌二三不语,伸手拿出一张告示。 “……李府遭逢此难,全府上下无一活口。若有知情者,或侥幸生还者,应尽快禀报。知情不报者,一律视为帮凶……” 鱼乔木然看着那张公文所用的白纸,脑子混沌一片。 凌二三道:“这张告示写得奇怪得很,与其说是向民间征集线索,到更像是……”他顿了顿,斟酌着开口:“倒更像是威胁,要将此事的知情者统统灭口。” 鱼乔喃喃着重复:“统统灭口……” “你全家遭难,无论凶手是谁,多半还在暗处,若是让他知道李家还留有活口……” 人生第一次逢此巨创,鱼乔神志恍惚,脑子简单得不如一个幼童。 过了半晌,凝滞的思绪终于缓缓转动起来,她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正如凌二三所说,危险尚未解除,罪魁祸首仍在暗中窥伺。自己如今势单力薄,骤然现身,不知会招来什么灾难。 她只觉得心乱如麻,头痛欲裂,只恨从小接受有泪不轻弹的男子教养,此刻早已干涸的眼睛流不出一滴泪,憋屈至极,甚至不能为哥哥痛哭一场。 不知呆坐了几个时辰,直到日头偏西,她干裂的嘴唇稍微动了动,声音暗哑:“去灵棚吧。” 凌二三点了点头,道:“那便再晚些,今天夜里吧。” “夜里?” “你想就这么出现在众人面前吗?” 鱼乔终于反应过来,惨笑了一声。 是啊,哥哥当众被刺,李家全家灭门,若是自己这张与哥哥一模一样的脸再次出现,只会制造混乱和恐慌。 “那就夜里吧。” 午夜时分,两人来到灵棚。 十五年前,河西四郡沦陷于吐蕃,即便三年前被再度收复,中央政府对地方的管控也大不如前,地方势力割据纷乱。李鹤真这位从长安来的长官虽有刺史之名,但手中实际掌控的权力,甚至不如一个地方军阀。 生时不受重视,死后就更是被随意对待,李鹤真的尸身就这么停在官府灵棚,没有棺椁,没有守灵人,甚至都没有点一盏长明灯。 身居长安时无比的尊贵荣耀,去世后却也只能睡在这偏僻之地的狭小木板上。 站在简陋的木门外,鱼乔不住颤抖,凌二三想给她留些与兄长单独相处的时间,便说: “你去瞧瞧他吧,我在外面给你放风。” 鱼乔嗯了一声,她心中极想看哥哥最后一眼,却实在不忍瞧见他血肉模糊的遗容。犹豫再三,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左脚贴着右脚慢慢挪了进去。 哥哥躺在木板上,身上还穿着她当时换下来的大红喜服。浑身随意地裹着一条白色经幡,上面写满安抚亡灵的经文。 鱼乔一手掀开经幡,一手捂住嘴,将喉头的呜咽吞了下去。 李鹤真苍白的脸色一如既往,如同睡着了一般。兴许是临终前瞧见妹妹平安无事,这张脸上甚至带着安详的笑意,只不过那双笑起来春风和煦的眼睛却再也不会睁开了。 鱼乔颤抖的手细细抚过哥哥胸口,只见他胸前被四羽大箭贯穿,创口甚大,看来一击致命。羽箭已被剪去箭杆,只有箭簇还留在体内,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此刻鱼乔仍觉得心口被搅碎了一般剧痛,兄妹连心,她宁肯中箭的是自己。 穿喜服的原本是自己,躺在这里的也合该是自己才对,怎地阴差阳错变成了哥哥。 她呜咽着自言自语:“还是把箭簇取出来吧,就这么扎在心口,他时时刻刻受罪,睡也睡不安稳。”待到拿出匕首要将箭簇挑出时,颤抖了半晌,却怎么也下不了手。 犹豫再三,鱼乔冲着外面低声道:“那个,你……你还在吗?” 凌二三应声而回:“怎么了,要帮忙?” “箭簇插在他心口,我瞧着实在难受……劳烦你取出来吧,行吗?” 鱼乔边说边移开了眼睛,实在不忍看哥哥再受一次罪。 凌二三低声应了,从腰间取出一把匕首,他手速极快,银光一刺一挑,手起刀落,便挖出了箭簇。突闻“铮”一声金属相击的轻响,他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 “箭簇挖出来了,但身体里好像还有别的东西。” “什么?” 凌二三举着匕首:“想仔细瞧瞧吗?” 鱼乔沉默不语,回想起自己与哥哥曾在长安大理寺为官时,也瞧过无数的尸体,兄妹二人曾以验尸来查明真相,不料此时哥哥也成为被查验的对象……以哥哥的性子,只在乎真相,从来不在意这些。 她点了点头,尽量平静道:“有劳了。” 凌二三挥动匕首,手起刀落,轻轻取出脏器中的那件东西,递到鱼乔面前: “怪了,怎么还有一个箭簇?” “什么?!” 鱼乔立即凑近来看,只见凌二三手掌中摊着两枚箭簇,大的那枚铁箭簇是最先取出来的凶器,小的金色五棱箭簇却是第一次见。 她皱眉道:“哥哥只中箭了一回,怎么身上有两枚箭簇?莫非哥哥中了两箭,我当时太紧张看漏了?” 凌二三摇了摇头道: “李郎君中箭一次便倒下了,此事千真万确。凌某这双眼睛还算利索,不会看错。” 二人百思不得其解,沉默半晌,鱼乔低声开口请求: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哥哥睡在这种地方,还请……还请凌郎君再帮个忙。” * 第二日。 远处传来鸡鸣,天色隐隐泛白。 终于赶在天明前,三人将李鹤真的尸身搬运到了嘉峪关外。今日除了乔凌二人,那位小沙弥也殷勤地跟在他们身旁。 凌二三解释道: “我师弟学的是一门遁地功夫,若要挖坑掘土,属他最快。” 二人转身回头看去,小沙弥谦恭地合掌行了个礼。 这里聚集了一片风水上乘的阴宅,土中安葬的均为本地的贵族世家。哥哥从小体弱多病,曾数次病重危及生命,家中早早备好墓地与灵柩,免得手忙脚乱失了礼仪。一年前从长安远赴朔西,因水土不服,哥哥病得更重了,管家仍按长安时的旧仪,预先备下了墓地。 为了防止被盗墓,墓穴挖得极深,墓道口做得亦是隐秘。在鱼乔的指引下,小沙弥一面唱咒,一面迅速掘开土层,露出土地数丈下的拱形墓门来。 凌二三手里银光一闪,匕首插入门缝一钩一挑,内侧的铁锁应声而落,如同烂泥一般被切开了。 鱼乔不由得惊异,这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心中暗暗后怕,幸好那夜没与他交手。 凌二三已经背着亡人钻进了墓室。却又堪堪停在墓道入口,指引鱼乔站原地等候。他耐心解释道:“墓中空气不流通,须得换了新鲜空气才能进。” 过了两刻,凌二三点燃火折子,瞧着火苗稳定,背着李鹤真率先走进了墓穴身处,点燃了大殿中央的长明灯,照亮了一侧的棺椁。 他推开棺盖,鱼乔扶住哥哥,将他平稳地放了进去,瞧着李鹤真平静的面容,鱼乔只觉心如刀割。 从长安到朔西,如同命中注定一般,这具灵柩终于装殓了属于它的主人。 贵族丧仪,要经过招魂,沐浴,小敛,吊丧,停柩,启殡,下葬等诸多程序,此时身处距离长安千里之外的茫茫大漠,只有鱼乔孤身一人,连场像样的葬礼都无法为哥哥举行。 二人出生便丧母,自幼共同长大,又因替身的缘由,兄妹情谊深厚,远超过寻常手足。鱼乔哀哭数声,却实在哭不出一滴眼泪。 不过一夜的时间,大红喜服竟成了丧服。鱼乔本想脱下身上的缁衣为哥哥换上,但想到这是他唯一遗物,心中怎么也舍不得。 她将伸向腰间的荷包,拿出一件洁白的物事。此刻没有别的东西,唯有这不离身的羊脂玉佩,勉强能当做逝者口中的饭含。 她颤抖着手微微打开哥哥的下颏,手中动作却突然一顿: “奇怪,口中怎么会有血迹?” 凌二三耐心解释道:“箭矢刺中心肺动脉,人的确是会吐血。” “不是的,你瞧,喉咙里有伤痕。” 她伸出两指探进哥哥口中,压住舌头。只见舌后咽喉处,赫然出现两条锐器划过的血痕。 二人对视一眼,鱼乔掏出了那枚金色的五棱箭簇。 对比一番,痕迹吻合。 所以箭簇是被人从口腔里塞进,因此划伤了喉咙吗? 这太奇怪了,究竟是何人、又有什么仇怨要如此对待死者?是报复?是警告?抑或有别的什么缘由? 虽想不明白其中原委,但瞧着哥哥平白多出两道伤痕,鱼乔心里又是愤恨,又是痛楚。凌二三瞧他呆愣在原地不动,低声催促道:“李郎君,天大亮了。白日行事不便,须得快些。” 鱼乔回神,最后替哥哥整理了一遍遗容,强压住翻涌的情绪,将棺盖缓缓合上了。 她定了定神,开口道:“承蒙二位多次相助,我心中实在感激,无以为报。这耳室里的陪葬若有什么相中的,请随意拿取吧。”说着举起火折子往一旁耳室照去。只见青砖地面上堆金积玉,放置着几箱金银宝石,另有数斛珍珠,数坛美酒,陶马若干,想来都是李鹤真生前喜爱的东西。 小沙弥眼睛都看直了,一个劲儿地用手戳师兄。 凌二三丝毫不理他,只捡起了地上一件物事,问道:“这是什么?” 那是一支骨笛,莹白的笛身粗糙,音孔疏密不匀,做笛子的人一定是个新手。鱼乔愣了愣,道:“这……这是我小时候送给哥哥的生辰贺礼,他不喜欢,却不知怎么落在了这里。” “那我就要这个吧。” 鱼乔眉头一皱,心想此人好生古怪,对着满室的金银竟毫不动心吗?她顿了顿,又好意提醒道:“你想好了吗?这墓室一旦关闭,就再也打不开了,我家宅多半已经烧毁了,没有别的钱可兑付给你。” “嗯。我不爱拿逝者的东西。这笛子他既然不喜欢,便仍旧算是你的东西。” 眼看与巨额财富擦肩而过,小沙弥急得直跺脚,偏偏凌二三看都不看他一眼。 离开之前,鱼乔最后一次在哥哥灵前行礼,她俯身长跪,低声祝祷:“愿哥哥在天之灵护佑,助我早日查明真凶,为哥哥平冤昭雪。” 离去时,三人仍原路返回,鱼乔扳动机括,巨石掩住墓门,流沙簌簌涌入,兄长带着难以破解的迷局,永远孤身沉睡在了偏僻荒凉的大漠里。 一夜思亲泪,天明又复收。 外面已是天光大亮,强烈的日头照亮了整个世界,交割了阴阳,永远地隔离了逝者与生者。 第1章 红妆 贞元二十二年六月廿八,诸事大吉,遇火则凶。 菱花镜中映出少女娇美的容颜,她粉面朱唇,高耸的发髻上插着金翠花钿,身着浓翠礼衣,外笼着青色大袖纱罗衫,俨然一副施妆完毕的新娘打扮。 本该大喜的日子,秦月容却愁眉不展。 按常理来说,这本是一桩求之不得的好姻缘。求娶她的朔西刺史李鹤真年岁不到弱冠,却已经是颇为精明强干的地方长官。听闻他曾在长安大理寺任少卿,彼时深得圣人信任,甚至亲赐其国姓“李”。 一年前,李鹤真迁往塞外之地朔西,担任地方刺史一职。有人说李家得罪了朝中政要,因此被贬;有人说李家是为了避祸,方才主动请辞;也有人说圣人令李鹤真西迁,乃是为了充分历练这位年轻的执行官,他终将返回长安身担要职,终身侍奉在天子左右。 坊间众说纷纭,议论不止。 奇怪的是,李氏虽为本地首屈一指的高门大户,平日为人处世却甚是低调,极少出现在人前,见过其真容者,不过寥寥数人。 秦月容心中十分清楚,自己不过是个百夫长的女儿,纵然青春美貌,却也不敢肖想做如此大户人家的妻子。 至于这桩姻缘为何会落在自己头上……她想起父亲前往李宅商议婚期那一日,自己曾偷偷跟在马车后。少女春心萌动,满眼都是好奇与期待,只想瞧一瞧自己这未婚夫是俊是丑,是胖是瘦。 她悄悄爬上李宅墙头,看见一方幽雅清净的春日庭院里,父亲隔着竹帘,语气恭敬万分,与一个斜躺在榻上的男子对谈。 虽并未瞧见男子正脸,却也能看出这人露在外面的肤色苍白发青,浑身有气无力,似乎连走路都不能够。 未婚夫君竟是个病秧子。 那就一切都说得通了,李鹤真身患恶疾,乃至命不久矣。那些门当户对的高门贵女们心知肚明,不肯与他议亲,这桩貌似天上掉馅饼的恶缘才会落到自己头上。 阿耶怜金重,亲兄要马骑,把将娇小女,嫁与冶游儿。 若不是阿耶贪图聘礼钱财,自己也不至于沦为那病痨鬼的未婚妻。 想到这里,秦月容呜咽一声,泪水蓄满眼眶。 这厢正在伤心,忽然听见雕花窗棂扑地一声轻响。 定是那迎亲的队伍来了,秦月容心想:此时不过正午,距离吉时还差两个时辰,那李家的迎亲队却早早赶来,定是给她这未过门的新妇立威竖规矩呢。 她心中一阵恼怒,却又不敢违抗,只得低声骂了一句,一把拉开窗户,却在瞬间猛然瞪大了眼睛。 窗外倒悬着一名白衣人,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活脱脱像个吊死鬼。脸上却笑嘻嘻的,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有鬼!” 秦月容尖叫一声,顾不上关窗,惊恐万状地连连后退。窗外倒吊着的鬼却将身子一拧,如同纸扎人一般飘飘忽忽荡进了她的闺房,还顺手关上了窗。 窗外的奏乐不何时停了,簇拥的仆人们也不见踪影。四下万籁俱寂,就连一声虫鸣也无。 这是阴间的鬼差吗?自己还在人世吗? 秦月容想要叫人,却发觉自己嘴唇颤抖,嗓子发干,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浑身瘫软,手足并用地缩回床里,不觉咚地一声撞上床柱,泪珠滚滚而落,在施了粉黛的脸颊上冲出两条白痕。 见她窘状,吊死鬼噗嗤一笑,唇角露出两颗虎牙。 他先为自己倒了盏茶,又不慌不忙找了把椅子坐下,这才慢条斯理地道: “哭什么?不想嫁给李鹤真吗?” 他的嗓音清朗略带沙哑,是半大少年的声音,令秦月容想起家中幼弟。但与弟弟不同的是,这个人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人的力量,让她不由自主地老实回答: “听说李郎君似乎病重,嫁过去迟早、迟早当寡妇……” “唔,原来是这样……” 他挑了几块桂花糖扔进口中,咯吱咯吱嚼了,身影随着行动在窗棂上摇曳。 无论如何,死人是不能吃喝的,也不会有影子。 秦月容略略放下心来,偷偷打量着对方。 这少年不超过十七八岁,双目湛然如电,眉间却邪气横生,一张脸美得雄雌莫辩,若非听他开口说话,定会以为他是女子。此人有种说不出的妖异,简直不似阳间人。 秦月容平日自负美貌,不知怎么的,此时瞧着他却也有些脸红。 正盯着他愣神,白衣少年却自顾自开了口: “此事也不难办,这样吧,我替你嫁过去,如何?” “什么?!” 秦月容睁圆了眼睛,大惊失色:“你、你不是男子吗?” 少年自顾自嚼着桂花糖,将手指上的糖渍往桌布上搓了搓,散漫地说: “你换上丫鬟衣裳溜走。我呢,穿上你的嫁衣去和李鹤真拜堂,洞房之前,保管谁也瞧不出来。这主意怎么样?” “这……” 秦月容呆了呆,那洞房之后呢?她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显然少年也想到了此节,他脑中浮现出自己与李鹤真的洞房花烛夜,对方惊恐万状的情景,嘴角已经压不住笑意。 看着他促狭的笑容,惊恐的氛围被慢慢冲淡了,秦月容冷静下来,心里却疑窦渐生: “你为何要帮我?” 少年压着嗓子,阴恻恻地道:“你没听说吗?李家闹鬼……” 秦月容心头猛地一跳。 少年向前倾身,继续诓骗道:“我是道士,自然要去捉鬼。” 秦月容心头又是一跳:你竟然是道士?!你可比鬼还像鬼! 她当然不敢说出口,只问道: “道长既然要捉鬼除祟,大可光明正大前往,又何必要偷偷摸摸扮作新娘?” 少年眉头一皱,口气狂妄至极:“道爷我亲自上门捉鬼,主人家就该八抬大轿吹吹打打地迎我。怎么,有什么问题?” 秦月容不知怎么回答,这人不仅想法荒诞不羁,行为举止也无法无天。 少年一面吃糖,一面催促她: “这是你最后逃离李家的机会了,一句话,干不干?” 秦月容只觉得心乱如麻,一双手捏住衣摆紧了又松,心中迟迟拿不定主意。 少年耐心耗尽,道:“我凌二三从来不爱勉强别人,既然你不愿意,那便算了。祝你和死鬼老公安居鬼宅,百年好合,双宿双飞。” 说罢抄了两块糖揣进怀中,一口喝干盏中茶水,站起身来,推开窗就要原路返回。 “凌道长等等!” 秦月容惊叫一声,扑过来拽住他的袖子。 凌二三笑容可掬地回过头来。 * 鼓声响了三遍。李家上门迎亲的队伍候在秦家门口,喜娘搀扶着一身浓翠吉服的新妇,自闺房中缓缓而出。 按婚俗,新郎须得亲自骑着高头大马上门迎接新娘,同时率领鼓乐队、仪仗队及彩车一路吹吹打打,在新娘家经历障车、催妆等诸多环节考验,才能迎得佳人归家。 今日这些繁缛礼节却一并省却,新郎并未现身,只有喜娘搀扶着新娘子孤身出了门。在李氏这种极为看中礼仪的高门大户中,显得尤为古怪。 新娘子本人却不在意这些,只见她头戴薄纱帷帽,又拿着扇子将自己的真容遮了个严实,如同迫不及待一般哧溜钻进了牛车,动作敏捷,哪里有半分不情愿的样子。 听闻秦月容整日啼哭,姿容不佳。故本次嫁仪除了覆面的扇子,另增加了一顶帷帽,力求遮住新娘哭容。众人心照不宣,并没有多作怀疑。 喜娘亦是放了心,露出满意的笑容。 秦家老爷收了刺史府丰厚的聘礼,这女儿可不得嫁吗?若不是急着冲喜,以李鹤真如此尊贵的身份,哪里轮得到这乡绅家的小女儿?秦月容自己能想通就是最好的,只要将她平安送进府中,任务便完成了。 牛车载着新娘,不疾不徐,晃晃悠悠,不多时便到了刺史府邸。 府中张灯结彩,烛火通明。婚仪所用的马鞍,青庐,彩帐一应俱全,只因府中人丁不旺,宾客亦是寥寥,偌大的府邸竟显出几分空荡清冷。 司仪唱罢,牛车中的新娘只见眼前的车帘被掀开,一只纤弱细瘦的手臂握着一柄鎏金银如意,递进车中。新娘微微一愣,登时明白过来。 想来是新郎官远远瞧见她戴了帷帽,担心瞧不清路,失足摔跤,故以如意为引,想牵着她走上一段。 新娘子撇了撇嘴,心道这新郎倒还挺贴心,可惜瞧这细杆子小手,定然没什么力气。她自顾自下了车,一步跨过马鞍,隔着帷帽仔细打量着对方的面容。 小郎君长得不错,白是白了些,看起来倒也不像有什么病。莫非秦月容的情报有误? 不过既然来都来了,待到洞房时还是轻轻吓他一吓好了。一想到稍后脱衣验货的恶作剧,新娘子已是掩不住的笑意。 “啊呀,不像话!” 众人面面相觑,喜娘低低呵斥了一声。 按照往常的婚仪,新娘须矜持地以扇覆面,待到新郎念罢催装诗,方可羞答答地移开扇子,露出真容,谓之“却扇”礼。 这新娘子自己提前拿下扇子不说,还龇着两排大牙四处乱看,像什么样子! 喜娘慌忙握住她的手臂,用力往上提了提,让扇子重新遮住脸。 新娘屡屡失仪,新郎官却并不着恼,只若无其事地走入青庐,端的是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他行了个礼,朗声开口道: “朔西刺史李鹤真,特迎新妇进家门。” 报完姓名,又吟了一首诗: 宝镜初开玉台光,手挽青丝理云鬟。 莫道晓妆时日久,东风已至待花繁。 这便是却扇诗了,若是新娘满意,便可将扇子移开,露出脸来。 可惜新娘毫无反应,扇子纹丝不动。 新郎不慌不忙,又念了第二首: 却扇新裁月影寒,画眉深浅问郎看。 烛影摇红春色近,朱帘半卷带笑观。 只见新娘仍旧不肯却扇,新郎又作了第三首: 玉漏频催**短,金钗斜坠晓星残。 良辰美景须惜取,织女暂谪人间欢。 新娘还是不动。 喜娘有些慌乱,这新娘子未免也太装腔拿乔,不知礼数了!一个乡野女子,也敢在刺史面前乱摆谱。她慌忙抓住新娘手臂,用力下压,要她露出脸来。但无论她使了多大的力气,那条手臂却一动不动。 这就怪了。 这秦月容不过十六岁,膂力竟如此惊人,简直不输男子,之前也没听说啊! 她用眼神示意另外几个小婢,四人上前抓住新妇两只手臂合力按下,使扇子略略下移,露出一双眼睛。 却扇礼,总算是成了。 喜娘赶紧呈上合卺酒,递进帷帽下,新娘接过一口饮毕,姿态甚是豪爽。只因饮得急了,嗝了一声。 李鹤真持酒盏的手微不可查地顿了顿,仍然保持着世家子弟该有的仪态和风度。 见他仍然不咸不淡,盖头下的新娘又撇了撇嘴。 装吧,看你能装到几时。 喜娘生怕再出什么岔子,督促二人对拜后,赶紧抓了几把莲子大枣等彩果往新人身上一扔,权当做撒帐,便七手八脚将两人推进房中: “二位新人百年好合,今夜早点歇息罢。” 第2章 旧事 烛影幢幢,荜拨作响,炸了一个灯花。 李鹤真搀着新娘子在床头坐定,退后两步,行了个礼: “秦姑娘,我知这婚事你有诸多不愿,我亦多有无奈,还请姑娘谅解。请放心,我绝不会做出强人所难的事来。今夜我在外头睡。” 嗤一声轻笑,新娘一把拽下头顶帷帽,露出娇媚妖娆的一张脸: “什么呀,原来你不和我洞房。” 李鹤真一惊,只听闻秦氏是个美貌的乡下女子,不料言语如此大胆放肆。 女子见他呆呆愣愣的,娇滴滴地笑道:“‘良辰美景须惜取’,不是你自己作的诗吗?怎么,现在却不敢和我睡?” 说罢一把拽过他的手,就要往塞进自己衣襟里塞: “来呀!” “姑娘自重!” 李鹤真猛地抽出手来。这一惊非同小可,闺中女郎初嫁,新婚夜多半羞答答,天下竟然有如此放纵不羁的女子,简直闻所未闻。 “你是不敢,还是不行?” 新娘彻底放声大笑起来。 李鹤真脸上红了又白,心中却泛起一丝异样,总觉得她力气远胜过一般女子,笑声也有些粗哑,不似先前婉转动听。他竭力按下心中的违和感,退后几步,后背抵住门框: “总之……总之姑娘早点歇息吧,我就在外间,有事叫我。” 他嘴上有礼,脚上却逃也似的跑了。转身后立即将门反锁,生怕这生猛女子半夜钻出来吃了他。 李家迁往朔西时来得仓促,并未专门建立私宅。刺史府乃是购买了并列的三所民宅,打通成为一户。 李鹤真奔出新房,在蜿蜒的游廊之间辗转了几回,最终钻进了花园中一处隐秘厢房。他轻轻敲了几下门,一息之间,门内迎来相同的敲击节奏。 另一处的暗门从内侧打开,露出一副一模一样的面孔,正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从面貌到身形,此人和李鹤真相差无几,不同的是或许因为疾病缠身,他的面容带着几分憔悴,不时轻轻咳嗽两声。 李鹤真连忙搀扶着对方重新躺回榻上,问道:“哥哥感觉好些了吗?” 对方嗯了一声,轻声道:“不过是老样子罢了,鱼乔你呢?亲事进行得如何,可出了什么纰漏吗?” “还算顺利,料想他们也瞧不出来。” “唉……竟要你替我做这种事情,我这当兄长的,心里实在是……” 原来躺在榻上的男子才是真正的李鹤真,而方才穿着喜服替他拜堂的人,是他的替身“鱼乔”。 想到方才种种怪异之处,鱼乔心中猜测新娘已经被人调了包,原本想把此事告诉哥哥,犹豫了一番,终究还是止住了话头。 哥哥身体不好,知晓了又如何,只能徒增他的烦恼罢了,不如自己解决。想到这里,鱼乔伸出手,轻轻安抚着哥哥的后背。 李鹤真喝了半盏参茶,平缓了呼吸,叹了口气道:“若非迫于情势,急需联姻,否则谁愿意接受这莫名其妙的婚事?那秦家老丈虽说见利忘义,但他女儿秦月容到底是无辜的。她急匆匆嫁了过来,心里一定不安得很,你……你须得待她好些。过一两年后,慢慢与她说清,再添些嫁妆,为她寻个好人家。” 鱼乔低声答道:“知道了哥哥,我与她同为女子,自然知道女子的难处。” 李鹤真苦笑道:“是,你是女子,却要替我这没用的哥哥拜堂成亲,是哥哥对不住你。” “没有的事。”鱼乔捡了块蜜饯塞进他嘴里,“咱们兄妹之间,哪里还分什么你我。” 李鹤真勉强一笑,心中更是苦涩寂寥。 是啊,早就不分你我了。 二人本是一对孪生兄妹,出生时圣人便赐了兄长爵位,不料李鹤真从小体弱,病痛不断,三岁时更是大病一场,险些丧命。 父亲担忧儿子死了无人袭爵,便想出一条偷梁换柱的计谋来。 他对外报丧,称女儿早夭。从此抹去了李鱼乔的身份。每逢李鹤真病重行动不便时,便由妹妹扮作兄长出现,成为他的秘密替身。十年来,“李鹤真”这一身份,实为兄妹二人共同扮演。 这是李家最大的秘辛,知情者不过寥寥数人。从长安到西域,兄妹二人共同守护着身份的秘密,时刻小心翼翼。以防被人撞破,二人从不在外同时出现,若有事情商量,便在这花园的密道里私下见面。 聊到这个话题,这对兄妹一时都有些消沉。 李鹤真想破开这沉闷的气氛,故意打趣道:“你今日穿这红衣裳真好看,不知换上女子嫁衣,又是什么模样,哥哥定然等到你出阁那天。” 鱼乔脸上一红,有些恼羞成怒:“哥哥就会取笑我,我再也不穿了!” 说罢转到屏风后换上一身男子缁衣,将脱下的红袍甩在哥哥身上,半是羞恼半是玩笑道:“你自己穿着去洞房吧,小妹祝哥哥新婚大吉!” 李鹤真这才笑了起来。 二人正玩笑间,鱼乔突然吸了吸鼻子。 她立即将暗门推开些许,长吸了一口气,细细辨认道:“外间仿佛有什么东西烧焦了,兴许是宾客喝醉酒打翻了火烛。”她转头叮嘱哥哥:“我去处理,你千万别出来。” “知道,我在这里等你,你小心些。” “嗯。” 鱼乔奔出花园,爬上阁楼巡视一圈,立即皱紧了眉,外面火势虽然不大,起火点却有三四处。 难道有人蓄意纵火? 边侧的书房中藏着紧要的机密文件,而西侧的新房里还坐着那位新娘子。 鱼乔咬咬牙,算了,救人要紧,哪怕对方是个古怪的冒牌货,一条性命却也无辜。二人虽不能真的结为夫妻,倒也不忍心就让她这么死了。 她快速冲到新房前,汲了桶井水当头泼下。六月暑热,井水仍旧冰冰凉凉,她被井水一激,浑身发颤,打了个喷嚏,返身奔回新房中。 “秦月容,醒一醒,走水了!” 她一面开锁,一面大喊。 房中,新娘仍坐在喜床上,已脱了繁复的外袍,只穿着青色襦裙。见新郎官奋不顾身地返回火场营救自己,眼里满是笑意,举杯点头道: “李郎君,你人很不错,我记住你了。” 边说边饮下杯中酒,又掰了一块糖果子扔进嘴里,咯吱咯吱嚼了,正是傍晚婚仪中撒帐所用之物。 都火烧眉毛了,这个人竟还在悠哉悠哉吃自己的席。 鱼乔只觉得匪夷所思,自己活了十六载,从未见过如此荒诞离谱之人,也不知到底是痴还是傻。眼下她也顾不得别的,一把抓住新娘的手腕,拖着她便要外撤。 耳边传来一阵古怪的嗤嗤声,仿佛爆竹引线燃烧时的声音,新娘脸色一变,反手揽住鱼乔的腰。二人接触的瞬间,新娘轻轻咦了一声,身形动作却未停,拧身飞起左足踢开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