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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章四

作者:誉荒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一句话劈头盖脸砸来,步眠跟不上幼崽太快的语速,前面的语言没反应过来,听清后面那个“人花”,又没听懂。


    祂确信人类的语言系统里没有“人花”这种表达。


    步眠微皱的眉缓缓松开,祂一直无法和幼崽正常交流,已经接受了这是只有缺陷的幼崽,现在看来,并不是生理上的缺陷——可能是只幼时来不及接触菌语就遗落到了人类文明,但学又没学太懂的幼崽。


    步眠深深凝望了它一眼,看得淮镹起一身鸡皮疙瘩,然后听异株温和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你学人类语言,为什么?”


    “我不说人话说什么?倒是你,你口吐人语有何贵干啊小异……”话说一半,淮镹脸上所有的疑窦、惊愕都一秒平静,化作空荡荡的空白。他面无表情地想起,有的异株会模仿人类姿态和音调,甚至直接用人的尸体引诱其他猎物靠近。


    他又后退两步,拉开与异株的距离。


    步眠这次对幼崽的回应依旧一知半解,可祂感知到了他话里那份理所当然,身为菌族却自认作人类,这怎么可以?


    祂面色转冷,宣布道:“你不是人类,别执迷不悟。”


    “我不是人你是?莫名其妙。”淮镹嗤笑单手叉腰,看向一旁。


    “我当然并非人类。”


    “我知道你不是,我是。”


    “你不是。”步眠语气彻底冷硬了下去。


    “……我不是人是鬼?”


    “?”祂有点生气了,从未有属族胆敢戏弄祂,“鬼是什么?幼崽,别转移话题。”


    “??幼崽又是什么?”


    话音落地,两方齐齐一默,风呼滋从中间穿过,许久都没有人再出声。


    步眠冷漠地看着前方高大叛逆的幼崽,它与人类是有形体上的相似,但幼崽什么时候才明白不是说长得像人它就是人的?


    彼时对面的淮镹更是崩溃,我为什么要和一个异株争辩我是不是个人?


    步眠冷淡地扫它一眼,转身就走。和什么都不懂的幼崽有什么好吵的,狗嘴不对鸟嘴。


    淮镹叹了口气,抬脚追上。你还和异株吵上了?牛头不对马嘴,算了。


    见它的注意仍被那些玻璃制品吸引,淮镹赶紧进入厂房把几人搬走,省的在异株面前晃悠反而晃出事。


    待步眠心满意足从厂房出来,已是夕阳西下的黄昏时。


    祂出来第一眼就看到倚坐在残垣断壁旁的幼崽,它松弛地后靠拉开腰腹肌肉,半截衣摆咬着,露出侧腰上方一道猩红狰狞的伤口,血液已经凝固,幼崽正拿着注射器扎入皮肉,乳白色的液柱消失。


    它周身浸透于残红浓郁的夕阳下,斜阳自他眼角横亘过鼻峰,听到声音,它撩起眼皮抬眸看来,与步眠四目相对。


    步眠看到处于阴影里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幼崽松开牙关,衣摆垂落,俊逸锐利的面庞猝然暴露于浓郁的天光之下,深邃得更具冲击力。


    声音传来时他已经加快速度,最后三两下把医用愈合贴巴一下粘身上,淮镹站起来束好衣服,“走了?”


    他也没见异株头发上有再绑什么东西,连白天见到的那些东西都不见了。步眠愣了两秒后点头,祂注意到此时落在幼崽脸庞上的夕阳更趋向于一种深橘红色,远没有刚才那般震撼的底色,抬头朝天看去——淮镹跟着看去,目光落到覆盖住天际那张看不见尽头的透光板上,音色如常道:“光伏板。”


    步眠看向他。


    “吸收太阳能的。”他拍掉裤管上的土屑直起身,“走吧。”


    说是这么说,两人相对而立了半分钟也不见有人动,好一会步眠才反应过来,抬脚向外走。


    一人一菌隔着五六米,一前一后地相对而行。


    “你喜欢人类?”半晌,步眠目视前方,开口问道。


    这是个很奇怪的幼崽,它对焰火的恐惧并非作伪,可它不仅了解、使用人类的器具,学习人类的语言,还为自己从属的属族和祂争吵。


    “啊……不。”


    祂松开的眉头在听到后面的哈欠时又皱了起来,刚想开口,就听幼崽拖着脚步,在硬鞋底摩擦石子沙沙作响中懒洋洋道:“我们很熟吗?一上来就问这么有价值观的问题。”


    架子官,又是个没听过的人类语言。


    步眠绷着眼皮面无表情,觉得还是把幼崽丢给属族去养吧。


    后头传来幼崽拖长尾音的语调,“劳驾,左拐。”


    一人一菌拐七扭八地在城中穿行,夜幕降临后来到一座巨大的白色建筑前。


    经受时间蒙尘,阳光和雨水,建筑外壳在月光下呈现出蒙雾般会勾人忧伤的灰白。淮镹侧身示意它上前来,“绕过去看看。”


    步眠沿着高楼向旁走了几十步,眼前豁然开朗。


    祂微睁大了眼睛,仰望眼前的一切。


    简直像半个巨型的硕大泡泡镶嵌在地上,星月的光辉使透明的泡泡膜上爆发出更奇异恢弘的白色流光。流光溢彩,每时每刻。


    “这边。”幼崽站在原地,拉长了尾音遥遥唤祂,接着先进了高楼。


    祂循着幼崽气息,来到一扇只容一人通行的小门前。


    这扇白色铁门向外敞开,步眠朝里看去,漆黑一片,祂又看向门旁站定的幼崽,也没有任何表示,不过还是主动走了进去。


    门后是另一个窄小漆黑的隔间,要穿过一扇新铁门才能继续前进。小小的空间被人为用高到小腿的门槛和阶梯分隔,祂踏上第一个隔台,忽视掉狭小和阴冷导致的本能的不悦,走上阶梯,微躬下身穿过新的门。


    第三扇、第四扇,祂登上楼梯,前方是条几米长的走廊。


    身后传来“噔噔噔”的踏地声,祂转头看着幼崽跟着走上楼梯,递个眼神示意继续。


    他走上走廊,在鞋底叩响金属长廊的声响中,安静凝视着异株——它已经站在了最后一道入口处,正探头往里望去。菌丝翩跹,跟着它主人一起探头探脑。其实没必要,站在外面足以看见里面的光景。


    是先前在室外看到的玻璃温室。


    异株显然对此也有印象,刚刚提前看到的一幕毫无疑问是吸引祂主动进入的缘由,祂迈步,背影消失。


    黑暗里静静凝望的一双眼眸黑沉而愈发深晦。


    毫无疑问,这是他见过对人类最温和的异株。尽管他无比清楚它的温和源于“漠视”,源于对人类族群整体的漠然与忽视,或许在它的意识里人类族群渺小脆弱到无需投注关注,这并非高高在上,占据生杀予夺的权力后诞生的蔑视,而是一个超然的个体与另一个整体间有如天谴一样的差距而产生的平静。


    从人类目前的境遇,卑微自嘲点说,这份“不入眼”都像老天的恩赐。


    若是联邦那群老头子知道他的判断,只怕已经拍着胸脯:庆幸着吧你!


    不过——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一脚踏上硬中微软的土壤,沁凉的空气随吸气直灌入腑,激起一身鸡皮疙瘩,淮镹面色未变。


    淮镹目视前方,在月的光辉下看前方疯长、盛放的白色菌丝中那道小小的,像核一样的单薄背影。


    骤降的低温像一柄戳中埋在每个个体基因里事关族群存亡的钥匙,温差刺激促使菌种由营养生长向生殖生长转变,放弃个体的生长,为群体的存续卖命。


    然而失去人类维护的温室草木稀落,只剩贫瘠耐旱的低矮灌木和多浆植物,菌的国度张牙舞爪,这里却不同于森林的丰裕、充满水汽。它们无法扎根入土,漫天蠢蠢欲动。


    不过。


    血滴滴答答沿指尖滴落,淮镹面不改色地透过被血气激起狂性,闪电般朝他逼近的菌丝,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那道背影。


    在食性和繁衍的双重刺激下,它还会对人类视若无睹吗?


    大型复合温室一直肩负着科研和存续珍贵物种的重任,它的防御系统在异族战争中没能派上用场,又在十几年后某个平静的一天,被手动开启。


    温室地底沉寂许久的电子管猝然爆发出电流,超声仪缓缓运作——


    当面临攻击时,它还会对人类保持这份“无害”吗?


    淮镹咬紧口腔内壁,眉目黑沉,在弥漫渐浓的血腥味中抬手。


    “砰。”


    声响吸引异株转身,淮镹在冲天腾飞的菌丝的间隙里一闪而过异株隽丽的面庞,它的眼尾同样被激起星星点点的白色孢子,翻涌的白色浪潮朝他无声咆哮飞扑着笼来,而一枚更小更冷硬的子弹反射凌厉寒光破风迎上!以更快的速度“咻”穿过缝隙,打穿菌丝,直直正中异株胸腔!


    淮镹与那双狭长沉静的眼睛四目相对,而后彻底被菌丝笼罩——


    淮镹仰躺在地,断断续续地喘粗气,在察觉有只异株悄无声息走到身边时撇了撇嘴,默默翻身侧躺起来,谁也不看。


    他闭上眼睛不见为净。搞不定搞不定,算了他又不是救世主。淮镹破防自暴自弃地想。


    步眠自上而下地看着幼崽,受控平息下来的菌丝在他身后聚集重叠,祂“坐”了下来。


    把幼崽从头到脚巡睃一遍,步眠还是没能解开祂的不解。


    祂知道有的属族在濒临死亡时会自噬,可幼崽如此活泼,在祂看来有时也有些太闹了,活跃代表生机和强壮,怎么会突然自噬呢?


    分明在王的庇护下没有让幼崽出事的道理。


    祂喉口闻不可闻地发出一声轻哧,菌丝蜿蜒爬向衰败气息最严重的位置,它们兜兜转转,左钻钻右探探,扎破脑袋也没能打败扎进裤腰的衣摆,只好迂回地伸向幼崽衣领,顺着探进去。


    皮肤传来密密麻麻的痒感,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挡它们,淮镹清晰感知它们一寸一寸爬到侧腰又崩开的伤口上,没有起伏地冷淡道:“我打了抑制感染的药,别想了。”


    步眠没明白,但听不懂一个没学明白的文盲幼崽的话不是很正常的吗?祂如耳旁过风,该怎么做怎么做。


    “哎。”祂忽而听背对祂的幼崽开口,“既然会说人话,你以前见过人类?还记得是谁教你的吗?有名字吗?”


    名字?名讳。


    步眠微转眼瞳,向下睨着幼崽。祂从未见过这样天真鲁莽的幼崽,不管是未曾生出意识的菌种,还是属族强大的个体,对王的敬崇都是稀疏平常,是定律和事实,从未产生对此一丝一毫的揣度和怀疑。


    祂淡淡道:“你可以唤我王——”


    “忘了?”淮镹丝滑出声接上,“行吧,忘了我给你起一个,叫大包子如何?小名也有了,包包。”大包子养着一群小包子,贴切。


    他边转移话题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王?王你个头,搁这劲玩些不正经的。咦,羞羞。


    步眠沉默两秒,包容了幼崽的冒犯,道:“名讳,步眠。”


    “步眠”两字在舌间滚过一圈,淮镹挑眉。诶呦,还挺有文化。


    越来越多的菌丝完全覆盖了伤口,剩余的菌丝就在幼崽身上到处挨挨碰碰,找到了手臂上的新伤极大地激发了它们的斗志,更努力地埋头苦干。


    软糯的抚过和穿梭感在痛感退却后逐渐清晰,淮镹诧异又新奇地隔着布料轻按了一下伤口,确定没有血流出来而不是麻痹了痛觉。下一刻,飞扬的神情一耷拉,语气冷漠地一手抱肚捂紧腰带:“敬谢不敏。”


    制止了某些懵懂无知的小冒犯,它们才流连又依依不舍地退出来。


    而后迎来了某只兴致更大的菌的摩拳擦掌。


    先前幼崽一直顽皮,活泼的幼崽没法好好疗伤,现在正是其时!


    地底菌丝跃跃欲试,找准时机包肉馅一样把幼崽包住就往地下埋。


    “!”淮镹,“等——”


    他一个打滚翻身坐起,扯离步眠一丈远。


    “谢邀,免了,以后大把时间埋土里的。”


    “走吧。”他站起来拍掉一身灰尘,率先往外走,“这里怪冷的。”


    步眠还“坐”在原地,幽幽盯着拒不合作的幼崽好半晌,才起身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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