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捡的幼崽变人时》 第1章 章一 嶙峋钟乳石顶倒悬而下,撑起奇异又偌大的地下洞穴。异化的荧光矿物持续爆发出绚烂磷光,映亮光滑灰褐的岩柱,还有鱼鳞状层叠向上的岩纹。 这时,它忽而开始微弱地闪烁。 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的节律,矿物磷光在昏暗中跟随呼吸的节奏忽明忽暗,真实得仿佛听到了它缓慢绵延的鼻息—— 不、不对。 是真的有什么在窸窸窣窣地抽条、寂静地攀爬。 溶洞中的矿石几乎被完全覆盖,而棱形缝隙里荧光隐约,照亮附着其上的——菌丝。不计其数的白色菌丝彼此纠缠、蠢蠢欲动地勃发,以及其可怖的速度向外延伸,在岩面上留下清晰的痕迹——侵蚀岩石将其化作养料,“噗噗”萌发了一路灰白色的小蘑菇。 这里已然成为白森森的丝巢。 然而下一秒,铺天盖地的菌丝集体停顿了一瞬,随即尽数向中央聚拢缠绕,形成一只素白硕大的茧。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仿佛本该如此的自然定律,菌丝闪熠着奇异的微光,像流水一样安静褪去。祂睡够了,于是一双眼睛自然而然地平静睁开。 光亮重新出现。 王的苏醒令菌丝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它们万分嚣张地向任何一个方向蔓延,菌褶抖动,磷光下喷洒的孢子熠熠生辉。 岚时静默在原地,无意识向后拢了拢头发,于是菌群的意志消失,摇曳流坠在地。 清凛微凉的空气将祂的神智从长久的沉睡中召唤回来。在潮湿中舒展,思索现在的境遇。 两秒、二十秒……祂没想明白。 不过没有关系,命运自有其轨迹。 祂垂下眼睑,向前踏出一步,雪白的菌丝变得半透明,遁入水汽来到一处停摆的低洼的水泊,从岩石和泥土的缝隙向下渗透,落入向前的涓涓细流,祂左右摇摆,翻滚着打转,被激流抛出,在空中停滞一秒。 “哗啦——咕咚。” 支流汇入主路,欢腾地奔涌向未知的远方。 岚时把自己流出来,半日后出现在山底的林原。地下河涌出地表,在此处形成大小不一的泉群。 祂从一望无际的森林边缘移开目光,抬头看天,被藤蔓和枝叶缝隙里的白光剧烈一闪,岚时面无表情地眨了下眼,然而不过角度微晃再看,出现在祂视界中的白光已经变成一块光滑巨大的灰蓝色板子,它遮天蔽日,霸占了原本属于太阳的位置。 人类的造物,祂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接着又被身旁树干上的不同之处吸引了注意,是人类的符号,祂盯着看了两秒。 有点高,祂向前迈开两步,脚底却被一拌,低头辨认了好一会才发现绊到祂的不是树墩,而是一截暴露出地下的管子。 就在祂俯身凑近的瞬间,万籁俱寂—— 白耀刺目的闪电划破长空,电光火石的瞬息悚然而降,彻底贯穿了天空和祂的身体! 一瞬间祂被蓝紫色辉光极短地包裹,火花转瞬即逝。光束过曝的剧烈耀斑令周围一切都目眩模糊——岚时突然向后退了一步。 祂一脸平静地低头去看。 焦苦味萦绕不散,一条纤细的荧蓝光束横亘过身前,祂抬手想摸,数道、数十道同样的缆绳顷刻从四面八方旋转着迸发而来! “滋……啦。” 祂被强悍蛮横的力度又逼退了一步,在滋啦作响和溶解、灼烧的气味中看向身上的缆绳。电弧闪烁,蓝光带着超高温深深嵌入祂的躯体,眨眼烧熔了躯体表壳,暴露深层断裂的焦黑菌丝。 甚至祂的下颌处也被鞭打甩了道斜飞向上的裂口,尽管很快被新生的菌丝吞噬覆盖,但祂垂在身后的头发已经很气急败坏了,根根绷直,像个炸起来完全跳脚的刺猬团。 蓝光褪去,露出底下拧合成束的钢索。 与一道极细轻微的破空声共同感受到的——岚时微怔着落目,一根尾段白光闪烁,又倏地熄灭的长针深深插入胸口。 然后和困住祂的钢索一样——如水融入大海,没有丝毫排斥与对抗丝滑地消失了。 这次,祂听到了不一样的声音。 有形的、无形的,真实的、虚幻的菌丝蔓延游曳,权能赋予祂捕获万事万物的声音。 【目标参数:178.47cm、53.21cm、32kg、295.15K。参数错误。申请基因检测。A3型基因样本提取器,括弧微量版,括弧毕】 【基因获取失败】 【申请基因检测】 祂没有听到真实的声音,可始终能从“声音”中捕获真相。 祂微愣着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数十发同样的“针”已经朝他射来,空中银辉一闪而逝,大部分都在无声无息中消失,直到其中一枚擦过祂的衣领,飞旋着钉进旁边的树干。 它尾端在空中打颤,两秒后,顶端的指示灯蓦地由白变得猩红,闪烁几下才落入熄灭失效的命运。 【获取成功,解析中】 【目标基因与GHCh46相似度30%,基因检测未通过。判断目标编号:十八类‘类人类’】 【申请处理】 祂还在认真听呢,然后就听另一道同样的“声音”说。 【系统24091015[自动回复]:申请通过(3061-06-19)】 3061年,人类在与异株战争艰难取胜的第二年。 · 祂还在耐心等待接下来的声音,可惜五分钟后依然安静无比。长久沉眠后的第一次和世界接触就这么草草落幕,祂感到失落,准备离开。躯体轮廓透明化,与地面接触的菌丝开始下沉涌动。 于是土壤中扩散的菌丝提前捕捉到愈发剧烈的震动。 它们扎破土壤探出头来,欢欣地将这一消息告诉王。于是岚时又纵容地停下来继续等待。 直到祂的视界里也出现奔赴而来的人类。 祂看到这位高挑的人类一边像飞掠一样逼近,然后——抬起右手。 祂睁着眼睛,一瞬不瞬地安静凝视黑洞洞的枪口。 “砰砰砰砰砰砰!” 子弹连发和清晰的音爆声在林中回荡,子弹与祂的躯体接触时是没有声音的,消失同样寂静无声。 人类已经出现在岚时面前。 祂打量着雌性秀丽的面庞,它寂然无声,没有生机,只有静谧。这份安静让岚时生出了好奇,令祂想尝尝这种人类的味道。 在誓言成型的那一刻,孢子瞬间充斥了整片天地,以达成王的愿望为命运。 海浪一样的孢子涌入它的躯体,祂感受到了水一样的冷,又蕴含磅礴待放的热量。 祂眨了下眼。 白光悍然划破天际,祂被彻底笼罩,身影在火花和白光中扭曲。 气浪浩荡,枝干颤颤哗哗作响。来者漆黑瞳孔中央闪过一丝幽蓝电流,这回岚时又听到了声音,下一颗NT炸弹爆炸的声音已经掩盖了一切。 火光、灰烬,蛮悍的高热,祂被燎着了,于是抬脚从爆炸范围中走了出来。 第二、第三颗炸弹紧随其后,他在尘土飞扬中扭头向右,视界里出现两个同样寂静的雄性人类。扭头的功夫,身上连枪带弹,又落下好几发人类的造物。 一刻钟后,它们攻势减缓,岚时发现自己被推离了原地,来到一处更空旷的林边。 头顶传来的嗡鸣很低沉,祂抬眸向上,明亮的天不知何时变成闪着电弧有奇怪符号的透明绿“墙”,菌丝随祂心意慢慢吞吞蜿蜒向上,触到“墙”时就再也前进不了,甚至在触碰到闪烁的“符号”时被烧断了大截菌丝,一身焦味地缩回来,软软地蜷在祂脚后旁。 祂受三个人类包围,雌性抬起掌心,掌心对祂。在感知到其他两个人类也这样做了时,祂好奇地歪了歪头,目光仍注视着那只白皙但空无一物的掌心。 一轮墨蓝色的光轮兀自出现在它掌心。同样的光轮从三个不同方向将祂包围。 菌丝感到危险,张牙舞爪的气势汹汹。 难以言喻的灼热扑面而来,在蜂群一样的嗡鸣后,无形的激光裹挟着可怖的威势与力量,向祂迎面而来。 岚时闭上了眼睛。 …… 人类像孜孜不倦的蚂蚁,还在向这边来。它们的渊源使好奇萌芽,促使第一次主动的探寻——祂朝它们迎了上去。 在另一片稀疏的山林,黑夜早已降临,无风无月。 人类已经消失,祂只是无目的地向前蔓延。 直到菌丝错误地扎入一个物什,祂温吞淡淡地抽出,腥味却仍在剧烈弥散,祂也因此停下了脚步。 是孱弱又年幼的幼体的气息。 祂面色一顿,静默半晌,把它从地上捡了起来。 也终于想起一件事并不由自主喃喃出声,“我的族属呢?” 第2章 章二 从思绪的混海挣扎出来,像开关已经深深篆刻在潜意识里,脑中立即冲出几段含糊不明的旁白,万薄之来不及细想,戾气和阴鸷的情绪已经在心底聚集,令他燃起熊熊的抵触和愤怒。 混乱不堪的呓语在脑中溯洄般闪烁,连同那些充满攻击性的情绪,都被他视若无睹地忽略过去了。 甚至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又兀然横生出酣畅淋漓的爽感,盛放的怒意激得他想放声大笑。高亢的激情如添了风的火花,炙亮一瞬便迅速带走了他的生命力,黑暗一口吞下了他的神志。 …… 他第二次在闷而微热的安静中意识回笼,难得被周围环境感染,苏醒于一片托贴安心的沉稳。失血过多的晕眩和恶心后知后觉,他艰难地颤了颤眼皮,半晌才睁开眼睛,不出所料是一片黑暗。 强化后的五感让他第一时间听到细碎的声音,这些声音仿佛被过滤后闷而远地传来。并非完全安静,却仍让他感到静谧。 他喘着吐出一口浊气,本能地动了动手脚。 然而潜意识里硬物的禁锢感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柔软温重的包裹,像被丝滑温暖又柔韧的丝绸棉被整个裹住,是令人不想动弹的动弹不得。 与料想不符的失控感惊醒了他,万薄之没有轻举妄动,只是悄无声息睁开眼睛,闻到泥土与血腥闷重的混合味。 他下达指令,手腕上的机械表启动,昏暗中一道幽黑绿光在瞳孔前一闪而过,万薄之转眸巡视。 在看到紧贴着他手臂的物质时瞳孔骤缩,肌肉霎那绷紧! 这绝不会是任何一种人类造物会有的质地,他由绒毯状的深绿色物质完全包裹,表面饱满质感光滑,粗细不一的阴影组成了它的脉络,时刻都有莹亮的碧绿光点像星子一样溢散到空中。 万薄之在黑暗中转动眼珠,他更偏向正处于某种陌生的异株卵鞘内,作为储食巢里的“食”待幼种分食。 然而更为不巧的是,在他醒来的这会儿,异株同样感知到了猎物的苏醒,这枚卵鞘轻轻晃动一下,以均匀稳当的速度缓缓移动。 于是他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作为母体的储粮该死了。 他现在受伤力竭,万薄之在束缚感缓缓增强的包裹物中冷静地想,一双眼睛在昏暗中有神而明亮,双耳去捕捉任何一丝响动,垂在身侧的手捏紧成拳。 节肢类避免碰到消化液。如果是翼禽类要尽快脱身,它们喜去高处分食,最擅长先将猎物叼到半空再抛下摔死。复合哺乳类敏锐点,小心爪子和尾巴,兽齿就不用小心了,碰到死就好了……如果附近有管制区,巡检组…… 这个储食囊已经彻底脱离原先的环境,像大门敞开从外部层层流淌变薄…… 天光大亮。 强化的眼部细胞令他第一时间看到了储食囊本身的形态。 实话说,有点好看。 在主打实用至上的年代,隐蔽性强的黑褐或棕咖色是大部分异株卵鞘的颜色,其具有粘性及腐蚀性都很强的消化液、坚硬刺化的壳鞘、还有强烈的腥臭味吸引猎物。 这团储食茧……白得甚至有点皎洁,也干净柔软过了头。 它沉寂、典雅,是素静成熟的白,其本身具有一种水银般的莹润和重量,正像活的一样从他身边退去。 万薄之眼尖的透过缝隙看到不远处树身上的数字和标注,一下瞪大了眼睛。 不干事?! 在管辖区巡检组干什么吃的! 再然后,一道纯白的身影安静进入他的视野。 白色长发华亮如丝绸,一只辨不出材质的长笄贯穿发间。几束发丝轻巧地搭在笄上,更多垂发像银河的帷幕逶落在地。素白清绝,眉眼如画。然而它喉咙一道长至锁骨下方的裂口夺去了他全部注意,白色物质缓缓流淌,这道裂口像撑破皮囊桎梏的缝隙,使其本身那种冰冷摄人的非人感达到极致。 下一刻,他双眼爆炸,在剧痛中倒地。 窸窸窣窣……像踩在苔藓一样轻轻的声音响起,岚时自上而下地注视昏睡不起的幼崽,菌丝好奇探进他发里拨了拨,还是没有反应。 奇怪,祂感知到幼崽的伤又重了,好奇怪,祂知道有尚未开悟的属族难以承受王的丰饶,可长这么大的都不可以吗? 无法,岚时只好归拢自己的辉泽,祂视线移动落到它淌血紧闭的眼皮上,菌丝蜿蜒伸展,爬过地上沾血的杂草和泥土,一路延伸到幼崽脸上,跃跃欲试扒开眼睛皮要看,岚时思念一动,它们才乖乖游进紧闭的空腔,片刻后退了出来。 岚时继续将幼崽用菌丝包裹,一同沉入地底。 这一次,岚时被似有若无的触感惊醒,祂有些无奈地褪去菌丝,想探问它哪里不适,可幼崽开始剧烈闹腾,又快要死了,于是岚时又把它托了上去。 真的是很奇怪的幼崽。 星月交辉,月华如练,将一切都映亮得很清晰。 祂开口,无形的音迹在空中荡起涟漪,可祂还没说完话,幼崽已经跑掉了。 “……”岚时迷茫地结束交谈。 类人类,危险系数极高的一类异株。大部分类人类会在进化的洪流中败下阵来,转变为其他类型的异株。但也有的突破基因的壁垒,成为彻底的凶残却聪慧的十八类、“类人类”。 他不能逃,只能拼死一搏。万薄之眼底闪过狠戾的杀意。 机械腕表化出一道光刃,在他俯身向前,身影与树影交错的瞬间,浅色眩光于昏暗中一荡——“欻”凌厉干脆的响声之后,规整的黑盒子已经从树根下掘出了半截,在泥土的掩埋下小小的指示灯闪烁。 管控区每棵树木都配备了独立的反应装置,一刃下去斩断导管再一挑,异株没有活动,他也没有放松警惕地绕行提防它的攻击,一边飞速把周围一圈的装置通通挑出在地,在异株没看过来时,凌空一脚狠狠踢飞,带着断管的黑盒径直飞向异株身后,“砰”重重落地。 岚时没见过这样的。 好活泼的幼崽。 连菌丝也被它的活力感染地在空中“哇……哇……”地一荡一荡,岚时视线从奇怪的器物上收回,重新落回闹腾的幼崽身上,带着迷茫、好奇和一点点的赞扬地在观察。 然后无数个同样的东西飞了过来,被激活的菌丝飞腾缠绕,兴高采烈地扑过去一个个绞住,从断管和缝隙伸进去探索。 他遥远望向月下异株旖旎绮丽的面庞,太真实,太像人了。 或许他该护一下周围的宝贵资源…… 万薄之抿了抿唇,但管不了那么多了—— 最后一个装置在月下产生了一瞬间的反光,随即旋转着飞向异株。 被耀武扬威的菌丝抓个正着。 万薄之踏出一步,刃壁向里手柄向外,借踏势抬手狠狠一掷—— 菌丝齐齐缠上去,却抓了个空。 “轰隆——” 火光冲天,炽热气浪荡然震开,他早已是强撑,瞬间倒飞着向后撞去,一声沉重闷响拦腰撞上树杆,反掼在地,呸吐出口血,眼睛死死盯着中央火光。 然而预料中强度更大的第二场爆炸没被引发。 万薄之脸色又白了个度。 岚时制止了幼崽的危险行为,被灰飞和神力呛得微醉的菌丝一摇一摆,无意识的菌尾蜷曲再松开,像白白空忙一场的婴儿手指一抓一放,在半空无力弹弹。 祂一步步向力竭的幼崽走去,在它身边蹲下,一只手化作更莹润光泽的白丝,轻轻拢住了向祂左胸破空扎来的长棱尖锥。 另一边一柄长剑几乎像幻影一样斩断了祂的脖颈! 白丝彼此重叠,细腻素白的非人肌肤重新在万薄之瞳孔里缓缓出现。 祂感受到面前的幼崽颤抖得很厉害,雪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祂。 这样炽热执着的目光让岚时很受用,祂耐心而又亲和地主动拉近同幼崽的关系,用菌的语言开口—— “你喜欢这样玩?” 根本承受不住的人类嘎巴一下又晕了。 岚时:“……” 祂自诞生来,第一次产生了名为“郁闷”的情绪。 这是不是不对? 第3章 章三 这一次岚时吸取教训,没埋那么深。 然后幼崽自己破开育茧出来了。 岚时忧愁归忧愁,但教导刻不容缓,祂板着脸,尽管从外表上看还是一如既往的淡然的平静,然而祂自己知道自己很严肃,祂用同样严肃的语言道:“不可以玩火。” 调整后的神语果真没让幼崽有事,幼崽的脸认真有劲,但祂能感知幼崽的伤仍像沟壑一样浓稠深晦,可它的生机同样柔韧葳蕤如同森林,特别是在经历长久的沉睡后,取得祂的欢悦不过轻而易举。祂感到胸腔里轻盈的餍足,像长大的气球把祂飘起来。 真会养。 万薄之弯腰压低重心,每束肌肉都在暗自发力,蓄势待发。若不是情况不允许,他想离它十万八千里。 重伤昏迷前他清醒知道自己眼睛重伤到必须移植或种植义眼的地步,大表哥的体征记录历史里也有这条明晃晃的重危警告,可他明晃晃良好甚至达到优异状态的眼睛告诉他不是这样。 这个异株到底想干嘛? 异株与人类的抗争从来只分为两种。生存,包括领地、猎食,资源和性;繁衍,包括生殖、传播、性和孕育。两者密不可分。 这个异株危险性高,据他观察还具有相当的智慧,至今无法直截了当对它的行为目的做出判断,大表哥提示周围子实体、空气中孢子的含量空前绝后的飙高,万薄之若有所思,所以是菌界进化方向的类人类吗? 大表哥这时突然应景地给了他回应,表盘内部短促持续地给他皮肤震颤,提示万薄之有新信息且紧急无比,然而他根本无法查看。 短短几个呼吸,他已经想了许多。岚时在欣赏完自己的杰著后,对幼崽治愈忧愁的情绪重新占领上峰。 要不绑着?对幼崽当宽容与严厉持衡,毕竟像云团一样饱满柔软又具有甜美的湿润粘质的人类最辉煌的造物棉花糖都是糖加棍。 就在两生物各怀心思时,一阵急促密集的“嘀嘀嘀”声像鬼铃一样突然炸响——对万薄之来说和鬼铃也没差了。 他脸色剧变,脚尖重重跺地,往旁一窜—— 霎时爆发的巨大力量在地上留下一道深重的痕迹,他在空中腾跃俯身飞扑,迅疾翻滚着把自己怼进土炕深处,掩面卧倒。 岚时:“?” 祂迷茫地向它走一步,下一刻一发榴击弹贴着祂脚后跟落地—— “轰!!嘭!” 飞沙走石激荡翻涌,在彻底的嚣风和混乱中,一棵高硕巨树缓缓倒塌——轰隆! 泥土和龟裂的岩石噼里啪啦砸到万薄之身上,他埋着头一动不动。 还没完,一颗颗炸弹毫无停顿和保留地像滋水一样朝这里射来,缀着呼啸的尾音和火气,以毁天灭地荡平一切的架势轰然坠地,誓把异株留在这里。 巡检组显然放弃了保护林区的职责,不遗余力的也要把它留在这里。 万薄之在阴影里双眼紧闭,脑筋直转。 他该怎么做? 大概率他会被某束路过的炮弹的尾气燎成屑英勇献职。连军服都穿不上。 冷汗浸得他眼睛生疼,双腿也在身后颤抖地动弹不得,他扯开唇角想笑,也不知道有没有做到。最后苦中作乐地想,唉,背后的热浪像不像大锅盖?他就是那锅里蹦跶不了的鱼。 头顶嗡鸣不断,直升机翼盘旋作响。 他在尖锐□□的爆炸声里面色惨白。 岚时缓缓皱起了眉。 幼崽的恐惧像静默的悲鸣,连灵魂都要俯趴在伤疤上哀悼和悲恸。怎么可以? 愤怒燃烧。 菌怕火,但依然可以凶悍明亮如火舌,烧穿倾覆一切。 菌丛破土而出,陡然暴涨膨大,这场自地掀起的白色触手的潮浪,首次暴露菌凶悍狰狞的本相。 枪林弹雨也在它的庞大和威浩之下相形见绌。 它滔天直上—— “Attack!Attack!!” . 岚时卷着幼崽将它领出来后许久,它都不像以往一样活泼了。 祂抿了抿唇,意识到人类的焰火和喧嚣的确是会让幼崽卷曲凋零的,祂朝森林边缘走去,直到一切人类符号消失,气息消散。 许久之后,一座朽迈休止的人类城市映入祂的视界。岚时扫了一眼,转向错开朝旁走去。 “唰啦。” 刀光一闪即逝,腰间菌丝顺势齐断,万薄之轻巧落地,没发出多大声音。 岚时转过头时,正看到他直膝起来。 王没说话。 断裂的菌丝缓缓游移生长,很快恢复原状。王对幼崽的宠溺让它们也对它保持柔软的友善,反正它长很快哒。 万薄之落地,看也没看身旁的异株,一言不发抬步向前方的城市走去。 岚时纵容了它的任性。 败落的旧址,蓊郁的繁茂,在人类失守,无奈撤离这条战线后植被可不会放过这里,入侵重占高地。 爬上高墙,将水泥钢筋覆盖的藤本植物、臭椿和杨树遮天蔽日,招展的藜和蒿…… 岚时注视幼崽在城市里穿行,它时而抬头看天,时而突然蹿进窄巷,东摸摸西看看,再弯弯绕绕地从另一个不知是哪的出口出来。 岚时看了半晌反应过来,是不是人类的造物才令他如此活泼的?幼崽总是手多好奇的。 和它之前丢东西玩火也对应上了。 发现真相的愉悦令祂在离幼崽数十米外停了下来,祂远望凝视了一会,转身从容走远。 祂没有侵犯幼崽彻玩乐园的权利。 亦没有人可以在王的庇护下伤害幼崽。 在它翩翩然走远的第一步,万薄之就发现了。 他抿唇远眺,彻底看不懂这个异株了。 飞速向前推进数百米,在观察到新鲜的装甲车车辙时,他面色凝重停了下来。就这么不巧,和其他人人撞上了。 他从地上一只小小圆圆的营养液瓶塞上收回目光,低头在表盘上按了两下。 战争后期,人类在世界范围内大力围剿加彻底清扫,三个月未曾增加一例异株致死的惨案,联邦才彻底宣布战争结束。 人类渐渐走出防护罩,重新开始探索世界。 活动范围逐渐加大,势必是会碰面的,只是他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 荧光屏幕出现赤红的警示标识,确保发出,他才继续前行。 联邦研发了全频道共享预警系统,在险情上报后,确认后的信息会以上报点为中央迅速传达给周围的设备,警示离开。 他昂头看天确定方向,低头看表确定纬度,最后爬上一栋被爬山虎霸占的高楼,他踩着楼梯登上楼顶,俯瞰远眺,在扫到一大块椭圆蓝色区域时,视线蓦地顿住。 那是学校的动态体能中心,在人类无以维护,失去所有一切AR等科技力量,热闹丰富的体能中心也不过是一片平坦的浅蓝色复合传感材料。 他走下楼,向那个方向走去,他没去找大门,撑臂纵身一跃翻过矮墙,进入学校。 接下来就要靠他自己了。 在没有前景条件下,他向来对自己的直觉绝对信任。探索地图、搜集信息的能力和经验是他的底气。 沉思片刻,他先去了学校医疗室,然后是虚拟模型广场,路过温室花园,里面的花花草草伶仃稀疏,万薄之走向后面的实验楼,一石头下去敲掉坏的门锁,噔噔噔上楼。 三楼连廊连接着另一栋实验楼,在搜索到三层走廊最内侧的房间时他脸色一变,长度不对。室内空间约比教室长度少了五十公分。 他走向靠近楼壁的一面,摸上教室墙壁,左右一扫,踩着窗沿就顶开天花板翻了上去,在狭小黑暗的空间里一脚踹开更为单薄的隔板,一跃跳到一条幽长走廊上。 浑浊沉闷的空气没使他产生任何反应,蜿蜒向下的长廊尽头一扇没有任何门锁设备的窄门却让他皱了下眉,他沉默下来,摸了摸鼻子,不得不承认自己走了人家的逃生通道。 他蹲下来摸索片刻,扣下一块防护面板,露出背后的独立应急装置。 他低头捣鼓大表哥,半晌机械表盘上出现一个更冷漠无情的“。”,万薄之眼底洇出笑意,半晌面前的窄门兀自“嘀”了一声,侧边弹出一条缝隙。 他推门而入,在极致的漆黑中对上无边无际的猩红圆点。 . 另一边,岚时在小巷里弯弯绕绕,捡了根笔直的树杈决定带回去幼崽玩。祂并未察觉从人类城市规划分布的角度正越走越偏——祂到哪哪就是祂的。 直到半途,祂被地上杂草间一点闪熠的光芒吸引,半蹲下来捡到手里。 亮晶晶! 一时不知是手里的物什,还是祂抿唇含笑的眼睛更亮。 小小的珍宝在祂掌中轻晃,是浮动的银雾,水花迸溅的照影。 它剔透得是黑夜的泪点,又璀璨如白昼永恒的露珠,它是日月星辰的遗珍,炙烈如辛辣的馥郁,毫不客气的坦荡一击即中了王的心。 祂因此由衷的颤栗。 祂“唔”了声,拳头紧握,埋着头激动踱行。 最后,祂来到一扇锈蚀半敞的大门前。 而这时,宽敞坦荡的厂房另一边,一伙人正悄摸摸从侧门溜进去。 他们被预警吓到立即开车驶出了城市,然而出来一趟不容易,人力财力物力……在旧址地图上看到这座工厂时纠结再三,少数服从多数还是来了。 这不比一间间挨个搜好?要是找到遗留的存货…… 为首的胡渣男用力按了按掩体的钢板,吐出口气。一手持枪,躬身提步,小心谨慎地迈开转出掩体的第一步…… 和正大门门口的白色身影四目相对。 心神俱裂。 “见鬼——!!” ——是监视器。 万薄之在黑暗中面不改色,低头看向表盘。它应势亮起,显露出一个两分钟前的对话框:“ l ”。 防火墙切断记录上传,他放下手,作战靴底与冷硬的金属地面接触,轻巧的没发出任何声音。 他前进,在第二道门前停下,这次他目标直接地摸上门旁黑屏的荧幕,把表缘上嵌入的银线装饰一扣,再掏出里面的极薄芯片,神色平淡无常地拿银针和铁片就开始窸窸窣窣动起手脚。 屏幕很快被拆掉,露出里面复杂的接线面板,他单手托住屏幕,一手伸入在屏幕背后摸索,找到了再咬住表带扯下,一边表扣赫然是一只插口。 插口接入荧幕插槽,蓝光幽幽亮起。 握着芯片不方面行动,他丢去裤袋才继续操作。 厉害死他了。万薄之一边动手一边想,外接独立电源可以防止这点轻微的电量消耗都被流动数据上传到终端,到时候电费出账对不上,那几坨傻%&AI又算来算去。 密匙终端开始运转,在屏幕上出现操作指南后,他面不改色将手指放在了操作区域上。 指尖抬起,一颗颤巍巍的血珠缀在指纹采集窗。 对这种密匙锁,指纹和瞳孔是保险,基因是根本。 数千年的演变和异株入侵使人与人、人与异株之间彻底不存在完全相同的基因。 基因表达性状,通过基因编辑来使易感染区惰性,减少异化概率;大幅提升身体机能;减少义体植入的排斥反应和感染症状;降低原生病复发风险…… 既然异株以人类为食、基因为跳板加速进化的进程,那他们就更快、更优异地进行基因层面的探索。 “嘀。” 门应声而开,虚拟眼膜让他在黑暗中也能自由行动。 他看也不看充斥着高大机器的处理实验分析三区,直奔信息管理中心。在当时,实验室的建制有一套相当成熟的规范,能以最小成本最高效益地运转两套独立供电、新风,水、气还有废弃物处理系统。 没人比他们更懂了,万薄之眼里闪过一丝讥讽。 数据这种东西,销毁起来太容易了。 万薄之巡视一圈,依靠消防栓疏密的布局摸去了档案室。 他随心拉开一个柜子,里面只有浅浅一层底的稿纸,他想了想,蹲下来卸下抽屉,内部的抽屉槽里还有散落压折的纸张。人在最动荡不安时会本能地信赖“可见可摸不会跑的”实物资料,最大可能是这里曾经堆了过高的文件,才会在抽拉间把上层的东西带到后面去。 同样被整理带走了,但清理得相对马虎和仓促。 万薄之抽出来展开,一脸严肃地把纸抻平—— 看不懂。 于是行云流水地折巴折巴向裤兜塞去。 他转身走出去,用大表哥化出的简易工具开始扣外面大型机器外壳下的运行记录芯片。 离开的最后一条门缝,他的视线安静停留在黑暗中缄默的高大机器。从当下的眼光来看,它已经陈旧到贫瘠,落满了时代的灰尘。 但在当时,确实是尽全人类最大的勉力托举了。 “砰——!” 祂与人类的会面,往往喧嚣充满缺陷。 他看向深褐色的高大物件,菌丝告诉祂里面还藏着几个小人类,祂很平静地用菌丝将它们放倒,清除记忆。过往告知祂与人类的接触是不必要的失衡,祂亦不必要人类臣服于祂的威慑。 祂在宽敞的空间里走起来。 这边万薄之暗骂着狂奔,他传递过警告的设备这会儿正对他发出求救信号,但从他这个位置过去…… 他一举冲破大门,最后在叠起的钢板旁看到了同样叠叠睡的人类同胞。 万薄之:“……” 他粗喘口气,环视一圈,没看到那个素雅清丽的非人身影。 在走出大门后,他又和闻声而来的岚时“不期而遇”。 “……” 他第一眼看到这个异株的头发,可以叫头发吧,像个老式的六角罩灯一样悬浮在空中,最前面的这缕头发绑着个…… 他眯眼去看。 ……绑着个玻璃杯。 还有押花水灯、蝴蝶藤木的琉璃标本、水母风铃、蘑菇、苔藓与露珠的集合物,甚至还有一块玻璃彩窗碎片。 他不合时宜地生出了一点一言难尽的情绪,在战中搜救和资源的搜寻中,这些脆弱不实用的艺术制品早就被舍弃了。 好久没见有人、类人这么喜欢这些东西了。比如那个蘑菇苔藓和露珠的环环,他知道是战前某位艺术大师的作品,由白水晶制成,贵到他觉得:?是你们是神经病还是我是。 而现在这个类人类对个仿制品爱不释手。 是真的喜欢,连菌丝都缠绵地延伸进去,霸占了每个表面。 他警惕那根伸过来非比寻常的树枝,更警惕—— 注意到幼崽的视线,岚时大度地将自己无可比拟的珍宝同幼崽分享。 初见太过惊艳,哪怕是后来再有飘渺、玲珑、梦幻的造物,岚时还是保持一份慷慨的忠贞不渝,始终将它握在掌心。 “……” 这是异株。他两颊颤颤,混杂出带着奇异、局促、迷茫、隐忍……嘴角向下猛绷形成一张滑稽又奇特的脸,你跟一个异株说什么,真是奇了怪了,你—— “你捡玻璃渣干啥?” 他没忍住。 岚时静默两秒,带着深深的疑虑和深思,半晌,首次使用祂拟化出来的发声器官。它初次接触空气,微痒。声色虽是轻微发哑,但仍够清丽。 “你学人类语言,为什么?” “卧槽说人话了??!!” 第4章 章四 一句话劈头盖脸砸来,步眠跟不上幼崽太快的语速,前面的语言没反应过来,听清后面那个“人花”,又没听懂。 祂确信人类的语言系统里没有“人花”这种表达。 步眠微皱的眉缓缓松开,祂一直无法和幼崽正常交流,已经接受了这是只有缺陷的幼崽,现在看来,并不是生理上的缺陷——可能是只幼时来不及接触菌语就遗落到了人类文明,但学又没学太懂的幼崽。 步眠深深凝望了它一眼,看得淮镹起一身鸡皮疙瘩,然后听异株温和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你学人类语言,为什么?” “我不说人话说什么?倒是你,你口吐人语有何贵干啊小异……”话说一半,淮镹脸上所有的疑窦、惊愕都一秒平静,化作空荡荡的空白。他面无表情地想起,有的异株会模仿人类姿态和音调,甚至直接用人的尸体引诱其他猎物靠近。 他又后退两步,拉开与异株的距离。 步眠这次对幼崽的回应依旧一知半解,可祂感知到了他话里那份理所当然,身为菌族却自认作人类,这怎么可以? 祂面色转冷,宣布道:“你不是人类,别执迷不悟。” “我不是人你是?莫名其妙。”淮镹嗤笑单手叉腰,看向一旁。 “我当然并非人类。” “我知道你不是,我是。” “你不是。”步眠语气彻底冷硬了下去。 “……我不是人是鬼?” “?”祂有点生气了,从未有属族胆敢戏弄祂,“鬼是什么?幼崽,别转移话题。” “??幼崽又是什么?” 话音落地,两方齐齐一默,风呼滋从中间穿过,许久都没有人再出声。 步眠冷漠地看着前方高大叛逆的幼崽,它与人类是有形体上的相似,但幼崽什么时候才明白不是说长得像人它就是人的? 彼时对面的淮镹更是崩溃,我为什么要和一个异株争辩我是不是个人? 步眠冷淡地扫它一眼,转身就走。和什么都不懂的幼崽有什么好吵的,狗嘴不对鸟嘴。 淮镹叹了口气,抬脚追上。你还和异株吵上了?牛头不对马嘴,算了。 见它的注意仍被那些玻璃制品吸引,淮镹赶紧进入厂房把几人搬走,省的在异株面前晃悠反而晃出事。 待步眠心满意足从厂房出来,已是夕阳西下的黄昏时。 祂出来第一眼就看到倚坐在残垣断壁旁的幼崽,它松弛地后靠拉开腰腹肌肉,半截衣摆咬着,露出侧腰上方一道猩红狰狞的伤口,血液已经凝固,幼崽正拿着注射器扎入皮肉,乳白色的液柱消失。 它周身浸透于残红浓郁的夕阳下,斜阳自他眼角横亘过鼻峰,听到声音,它撩起眼皮抬眸看来,与步眠四目相对。 步眠看到处于阴影里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幼崽松开牙关,衣摆垂落,俊逸锐利的面庞猝然暴露于浓郁的天光之下,深邃得更具冲击力。 声音传来时他已经加快速度,最后三两下把医用愈合贴巴一下粘身上,淮镹站起来束好衣服,“走了?” 他也没见异株头发上有再绑什么东西,连白天见到的那些东西都不见了。步眠愣了两秒后点头,祂注意到此时落在幼崽脸庞上的夕阳更趋向于一种深橘红色,远没有刚才那般震撼的底色,抬头朝天看去——淮镹跟着看去,目光落到覆盖住天际那张看不见尽头的透光板上,音色如常道:“光伏板。” 步眠看向他。 “吸收太阳能的。”他拍掉裤管上的土屑直起身,“走吧。” 说是这么说,两人相对而立了半分钟也不见有人动,好一会步眠才反应过来,抬脚向外走。 一人一菌隔着五六米,一前一后地相对而行。 “你喜欢人类?”半晌,步眠目视前方,开口问道。 这是个很奇怪的幼崽,它对焰火的恐惧并非作伪,可它不仅了解、使用人类的器具,学习人类的语言,还为自己从属的属族和祂争吵。 “啊……不。” 祂松开的眉头在听到后面的哈欠时又皱了起来,刚想开口,就听幼崽拖着脚步,在硬鞋底摩擦石子沙沙作响中懒洋洋道:“我们很熟吗?一上来就问这么有价值观的问题。” 架子官,又是个没听过的人类语言。 步眠绷着眼皮面无表情,觉得还是把幼崽丢给属族去养吧。 后头传来幼崽拖长尾音的语调,“劳驾,左拐。” 一人一菌拐七扭八地在城中穿行,夜幕降临后来到一座巨大的白色建筑前。 经受时间蒙尘,阳光和雨水,建筑外壳在月光下呈现出蒙雾般会勾人忧伤的灰白。淮镹侧身示意它上前来,“绕过去看看。” 步眠沿着高楼向旁走了几十步,眼前豁然开朗。 祂微睁大了眼睛,仰望眼前的一切。 简直像半个巨型的硕大泡泡镶嵌在地上,星月的光辉使透明的泡泡膜上爆发出更奇异恢弘的白色流光。流光溢彩,每时每刻。 “这边。”幼崽站在原地,拉长了尾音遥遥唤祂,接着先进了高楼。 祂循着幼崽气息,来到一扇只容一人通行的小门前。 这扇白色铁门向外敞开,步眠朝里看去,漆黑一片,祂又看向门旁站定的幼崽,也没有任何表示,不过还是主动走了进去。 门后是另一个窄小漆黑的隔间,要穿过一扇新铁门才能继续前进。小小的空间被人为用高到小腿的门槛和阶梯分隔,祂踏上第一个隔台,忽视掉狭小和阴冷导致的本能的不悦,走上阶梯,微躬下身穿过新的门。 第三扇、第四扇,祂登上楼梯,前方是条几米长的走廊。 身后传来“噔噔噔”的踏地声,祂转头看着幼崽跟着走上楼梯,递个眼神示意继续。 他走上走廊,在鞋底叩响金属长廊的声响中,安静凝视着异株——它已经站在了最后一道入口处,正探头往里望去。菌丝翩跹,跟着它主人一起探头探脑。其实没必要,站在外面足以看见里面的光景。 是先前在室外看到的玻璃温室。 异株显然对此也有印象,刚刚提前看到的一幕毫无疑问是吸引祂主动进入的缘由,祂迈步,背影消失。 黑暗里静静凝望的一双眼眸黑沉而愈发深晦。 毫无疑问,这是他见过对人类最温和的异株。尽管他无比清楚它的温和源于“漠视”,源于对人类族群整体的漠然与忽视,或许在它的意识里人类族群渺小脆弱到无需投注关注,这并非高高在上,占据生杀予夺的权力后诞生的蔑视,而是一个超然的个体与另一个整体间有如天谴一样的差距而产生的平静。 从人类目前的境遇,卑微自嘲点说,这份“不入眼”都像老天的恩赐。 若是联邦那群老头子知道他的判断,只怕已经拍着胸脯:庆幸着吧你! 不过——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一脚踏上硬中微软的土壤,沁凉的空气随吸气直灌入腑,激起一身鸡皮疙瘩,淮镹面色未变。 淮镹目视前方,在月的光辉下看前方疯长、盛放的白色菌丝中那道小小的,像核一样的单薄背影。 骤降的低温像一柄戳中埋在每个个体基因里事关族群存亡的钥匙,温差刺激促使菌种由营养生长向生殖生长转变,放弃个体的生长,为群体的存续卖命。 然而失去人类维护的温室草木稀落,只剩贫瘠耐旱的低矮灌木和多浆植物,菌的国度张牙舞爪,这里却不同于森林的丰裕、充满水汽。它们无法扎根入土,漫天蠢蠢欲动。 不过。 血滴滴答答沿指尖滴落,淮镹面不改色地透过被血气激起狂性,闪电般朝他逼近的菌丝,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那道背影。 在食性和繁衍的双重刺激下,它还会对人类视若无睹吗? 大型复合温室一直肩负着科研和存续珍贵物种的重任,它的防御系统在异族战争中没能派上用场,又在十几年后某个平静的一天,被手动开启。 温室地底沉寂许久的电子管猝然爆发出电流,超声仪缓缓运作—— 当面临攻击时,它还会对人类保持这份“无害”吗? 淮镹咬紧口腔内壁,眉目黑沉,在弥漫渐浓的血腥味中抬手。 “砰。” 声响吸引异株转身,淮镹在冲天腾飞的菌丝的间隙里一闪而过异株隽丽的面庞,它的眼尾同样被激起星星点点的白色孢子,翻涌的白色浪潮朝他无声咆哮飞扑着笼来,而一枚更小更冷硬的子弹反射凌厉寒光破风迎上!以更快的速度“咻”穿过缝隙,打穿菌丝,直直正中异株胸腔! 淮镹与那双狭长沉静的眼睛四目相对,而后彻底被菌丝笼罩—— 淮镹仰躺在地,断断续续地喘粗气,在察觉有只异株悄无声息走到身边时撇了撇嘴,默默翻身侧躺起来,谁也不看。 他闭上眼睛不见为净。搞不定搞不定,算了他又不是救世主。淮镹破防自暴自弃地想。 步眠自上而下地看着幼崽,受控平息下来的菌丝在他身后聚集重叠,祂“坐”了下来。 把幼崽从头到脚巡睃一遍,步眠还是没能解开祂的不解。 祂知道有的属族在濒临死亡时会自噬,可幼崽如此活泼,在祂看来有时也有些太闹了,活跃代表生机和强壮,怎么会突然自噬呢? 分明在王的庇护下没有让幼崽出事的道理。 祂喉口闻不可闻地发出一声轻哧,菌丝蜿蜒爬向衰败气息最严重的位置,它们兜兜转转,左钻钻右探探,扎破脑袋也没能打败扎进裤腰的衣摆,只好迂回地伸向幼崽衣领,顺着探进去。 皮肤传来密密麻麻的痒感,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挡它们,淮镹清晰感知它们一寸一寸爬到侧腰又崩开的伤口上,没有起伏地冷淡道:“我打了抑制感染的药,别想了。” 步眠没明白,但听不懂一个没学明白的文盲幼崽的话不是很正常的吗?祂如耳旁过风,该怎么做怎么做。 “哎。”祂忽而听背对祂的幼崽开口,“既然会说人话,你以前见过人类?还记得是谁教你的吗?有名字吗?” 名字?名讳。 步眠微转眼瞳,向下睨着幼崽。祂从未见过这样天真鲁莽的幼崽,不管是未曾生出意识的菌种,还是属族强大的个体,对王的敬崇都是稀疏平常,是定律和事实,从未产生对此一丝一毫的揣度和怀疑。 祂淡淡道:“你可以唤我王——” “忘了?”淮镹丝滑出声接上,“行吧,忘了我给你起一个,叫大包子如何?小名也有了,包包。”大包子养着一群小包子,贴切。 他边转移话题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王?王你个头,搁这劲玩些不正经的。咦,羞羞。 步眠沉默两秒,包容了幼崽的冒犯,道:“名讳,步眠。” “步眠”两字在舌间滚过一圈,淮镹挑眉。诶呦,还挺有文化。 越来越多的菌丝完全覆盖了伤口,剩余的菌丝就在幼崽身上到处挨挨碰碰,找到了手臂上的新伤极大地激发了它们的斗志,更努力地埋头苦干。 软糯的抚过和穿梭感在痛感退却后逐渐清晰,淮镹诧异又新奇地隔着布料轻按了一下伤口,确定没有血流出来而不是麻痹了痛觉。下一刻,飞扬的神情一耷拉,语气冷漠地一手抱肚捂紧腰带:“敬谢不敏。” 制止了某些懵懂无知的小冒犯,它们才流连又依依不舍地退出来。 而后迎来了某只兴致更大的菌的摩拳擦掌。 先前幼崽一直顽皮,活泼的幼崽没法好好疗伤,现在正是其时! 地底菌丝跃跃欲试,找准时机包肉馅一样把幼崽包住就往地下埋。 “!”淮镹,“等——” 他一个打滚翻身坐起,扯离步眠一丈远。 “谢邀,免了,以后大把时间埋土里的。” “走吧。”他站起来拍掉一身灰尘,率先往外走,“这里怪冷的。” 步眠还“坐”在原地,幽幽盯着拒不合作的幼崽好半晌,才起身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