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岚时吸取教训,没埋那么深。
然后幼崽自己破开育茧出来了。
岚时忧愁归忧愁,但教导刻不容缓,祂板着脸,尽管从外表上看还是一如既往的淡然的平静,然而祂自己知道自己很严肃,祂用同样严肃的语言道:“不可以玩火。”
调整后的神语果真没让幼崽有事,幼崽的脸认真有劲,但祂能感知幼崽的伤仍像沟壑一样浓稠深晦,可它的生机同样柔韧葳蕤如同森林,特别是在经历长久的沉睡后,取得祂的欢悦不过轻而易举。祂感到胸腔里轻盈的餍足,像长大的气球把祂飘起来。
真会养。
万薄之弯腰压低重心,每束肌肉都在暗自发力,蓄势待发。若不是情况不允许,他想离它十万八千里。
重伤昏迷前他清醒知道自己眼睛重伤到必须移植或种植义眼的地步,大表哥的体征记录历史里也有这条明晃晃的重危警告,可他明晃晃良好甚至达到优异状态的眼睛告诉他不是这样。
这个异株到底想干嘛?
异株与人类的抗争从来只分为两种。生存,包括领地、猎食,资源和性;繁衍,包括生殖、传播、性和孕育。两者密不可分。
这个异株危险性高,据他观察还具有相当的智慧,至今无法直截了当对它的行为目的做出判断,大表哥提示周围子实体、空气中孢子的含量空前绝后的飙高,万薄之若有所思,所以是菌界进化方向的类人类吗?
大表哥这时突然应景地给了他回应,表盘内部短促持续地给他皮肤震颤,提示万薄之有新信息且紧急无比,然而他根本无法查看。
短短几个呼吸,他已经想了许多。岚时在欣赏完自己的杰著后,对幼崽治愈忧愁的情绪重新占领上峰。
要不绑着?对幼崽当宽容与严厉持衡,毕竟像云团一样饱满柔软又具有甜美的湿润粘质的人类最辉煌的造物棉花糖都是糖加棍。
就在两生物各怀心思时,一阵急促密集的“嘀嘀嘀”声像鬼铃一样突然炸响——对万薄之来说和鬼铃也没差了。
他脸色剧变,脚尖重重跺地,往旁一窜——
霎时爆发的巨大力量在地上留下一道深重的痕迹,他在空中腾跃俯身飞扑,迅疾翻滚着把自己怼进土炕深处,掩面卧倒。
岚时:“?”
祂迷茫地向它走一步,下一刻一发榴击弹贴着祂脚后跟落地——
“轰!!嘭!”
飞沙走石激荡翻涌,在彻底的嚣风和混乱中,一棵高硕巨树缓缓倒塌——轰隆!
泥土和龟裂的岩石噼里啪啦砸到万薄之身上,他埋着头一动不动。
还没完,一颗颗炸弹毫无停顿和保留地像滋水一样朝这里射来,缀着呼啸的尾音和火气,以毁天灭地荡平一切的架势轰然坠地,誓把异株留在这里。
巡检组显然放弃了保护林区的职责,不遗余力的也要把它留在这里。
万薄之在阴影里双眼紧闭,脑筋直转。
他该怎么做?
大概率他会被某束路过的炮弹的尾气燎成屑英勇献职。连军服都穿不上。
冷汗浸得他眼睛生疼,双腿也在身后颤抖地动弹不得,他扯开唇角想笑,也不知道有没有做到。最后苦中作乐地想,唉,背后的热浪像不像大锅盖?他就是那锅里蹦跶不了的鱼。
头顶嗡鸣不断,直升机翼盘旋作响。
他在尖锐□□的爆炸声里面色惨白。
岚时缓缓皱起了眉。
幼崽的恐惧像静默的悲鸣,连灵魂都要俯趴在伤疤上哀悼和悲恸。怎么可以?
愤怒燃烧。
菌怕火,但依然可以凶悍明亮如火舌,烧穿倾覆一切。
菌丛破土而出,陡然暴涨膨大,这场自地掀起的白色触手的潮浪,首次暴露菌凶悍狰狞的本相。
枪林弹雨也在它的庞大和威浩之下相形见绌。
它滔天直上——
“Attack!Attack!!”
.
岚时卷着幼崽将它领出来后许久,它都不像以往一样活泼了。
祂抿了抿唇,意识到人类的焰火和喧嚣的确是会让幼崽卷曲凋零的,祂朝森林边缘走去,直到一切人类符号消失,气息消散。
许久之后,一座朽迈休止的人类城市映入祂的视界。岚时扫了一眼,转向错开朝旁走去。
“唰啦。”
刀光一闪即逝,腰间菌丝顺势齐断,万薄之轻巧落地,没发出多大声音。
岚时转过头时,正看到他直膝起来。
王没说话。
断裂的菌丝缓缓游移生长,很快恢复原状。王对幼崽的宠溺让它们也对它保持柔软的友善,反正它长很快哒。
万薄之落地,看也没看身旁的异株,一言不发抬步向前方的城市走去。
岚时纵容了它的任性。
败落的旧址,蓊郁的繁茂,在人类失守,无奈撤离这条战线后植被可不会放过这里,入侵重占高地。
爬上高墙,将水泥钢筋覆盖的藤本植物、臭椿和杨树遮天蔽日,招展的藜和蒿……
岚时注视幼崽在城市里穿行,它时而抬头看天,时而突然蹿进窄巷,东摸摸西看看,再弯弯绕绕地从另一个不知是哪的出口出来。
岚时看了半晌反应过来,是不是人类的造物才令他如此活泼的?幼崽总是手多好奇的。
和它之前丢东西玩火也对应上了。
发现真相的愉悦令祂在离幼崽数十米外停了下来,祂远望凝视了一会,转身从容走远。
祂没有侵犯幼崽彻玩乐园的权利。
亦没有人可以在王的庇护下伤害幼崽。
在它翩翩然走远的第一步,万薄之就发现了。
他抿唇远眺,彻底看不懂这个异株了。
飞速向前推进数百米,在观察到新鲜的装甲车车辙时,他面色凝重停了下来。就这么不巧,和其他人人撞上了。
他从地上一只小小圆圆的营养液瓶塞上收回目光,低头在表盘上按了两下。
战争后期,人类在世界范围内大力围剿加彻底清扫,三个月未曾增加一例异株致死的惨案,联邦才彻底宣布战争结束。
人类渐渐走出防护罩,重新开始探索世界。
活动范围逐渐加大,势必是会碰面的,只是他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
荧光屏幕出现赤红的警示标识,确保发出,他才继续前行。
联邦研发了全频道共享预警系统,在险情上报后,确认后的信息会以上报点为中央迅速传达给周围的设备,警示离开。
他昂头看天确定方向,低头看表确定纬度,最后爬上一栋被爬山虎霸占的高楼,他踩着楼梯登上楼顶,俯瞰远眺,在扫到一大块椭圆蓝色区域时,视线蓦地顿住。
那是学校的动态体能中心,在人类无以维护,失去所有一切AR等科技力量,热闹丰富的体能中心也不过是一片平坦的浅蓝色复合传感材料。
他走下楼,向那个方向走去,他没去找大门,撑臂纵身一跃翻过矮墙,进入学校。
接下来就要靠他自己了。
在没有前景条件下,他向来对自己的直觉绝对信任。探索地图、搜集信息的能力和经验是他的底气。
沉思片刻,他先去了学校医疗室,然后是虚拟模型广场,路过温室花园,里面的花花草草伶仃稀疏,万薄之走向后面的实验楼,一石头下去敲掉坏的门锁,噔噔噔上楼。
三楼连廊连接着另一栋实验楼,在搜索到三层走廊最内侧的房间时他脸色一变,长度不对。室内空间约比教室长度少了五十公分。
他走向靠近楼壁的一面,摸上教室墙壁,左右一扫,踩着窗沿就顶开天花板翻了上去,在狭小黑暗的空间里一脚踹开更为单薄的隔板,一跃跳到一条幽长走廊上。
浑浊沉闷的空气没使他产生任何反应,蜿蜒向下的长廊尽头一扇没有任何门锁设备的窄门却让他皱了下眉,他沉默下来,摸了摸鼻子,不得不承认自己走了人家的逃生通道。
他蹲下来摸索片刻,扣下一块防护面板,露出背后的独立应急装置。
他低头捣鼓大表哥,半晌机械表盘上出现一个更冷漠无情的“。”,万薄之眼底洇出笑意,半晌面前的窄门兀自“嘀”了一声,侧边弹出一条缝隙。
他推门而入,在极致的漆黑中对上无边无际的猩红圆点。
.
另一边,岚时在小巷里弯弯绕绕,捡了根笔直的树杈决定带回去幼崽玩。祂并未察觉从人类城市规划分布的角度正越走越偏——祂到哪哪就是祂的。
直到半途,祂被地上杂草间一点闪熠的光芒吸引,半蹲下来捡到手里。
亮晶晶!
一时不知是手里的物什,还是祂抿唇含笑的眼睛更亮。
小小的珍宝在祂掌中轻晃,是浮动的银雾,水花迸溅的照影。
它剔透得是黑夜的泪点,又璀璨如白昼永恒的露珠,它是日月星辰的遗珍,炙烈如辛辣的馥郁,毫不客气的坦荡一击即中了王的心。
祂因此由衷的颤栗。
祂“唔”了声,拳头紧握,埋着头激动踱行。
最后,祂来到一扇锈蚀半敞的大门前。
而这时,宽敞坦荡的厂房另一边,一伙人正悄摸摸从侧门溜进去。
他们被预警吓到立即开车驶出了城市,然而出来一趟不容易,人力财力物力……在旧址地图上看到这座工厂时纠结再三,少数服从多数还是来了。
这不比一间间挨个搜好?要是找到遗留的存货……
为首的胡渣男用力按了按掩体的钢板,吐出口气。一手持枪,躬身提步,小心谨慎地迈开转出掩体的第一步……
和正大门门口的白色身影四目相对。
心神俱裂。
“见鬼——!!”
——是监视器。
万薄之在黑暗中面不改色,低头看向表盘。它应势亮起,显露出一个两分钟前的对话框:“ l ”。
防火墙切断记录上传,他放下手,作战靴底与冷硬的金属地面接触,轻巧的没发出任何声音。
他前进,在第二道门前停下,这次他目标直接地摸上门旁黑屏的荧幕,把表缘上嵌入的银线装饰一扣,再掏出里面的极薄芯片,神色平淡无常地拿银针和铁片就开始窸窸窣窣动起手脚。
屏幕很快被拆掉,露出里面复杂的接线面板,他单手托住屏幕,一手伸入在屏幕背后摸索,找到了再咬住表带扯下,一边表扣赫然是一只插口。
插口接入荧幕插槽,蓝光幽幽亮起。
握着芯片不方面行动,他丢去裤袋才继续操作。
厉害死他了。万薄之一边动手一边想,外接独立电源可以防止这点轻微的电量消耗都被流动数据上传到终端,到时候电费出账对不上,那几坨傻%&AI又算来算去。
密匙终端开始运转,在屏幕上出现操作指南后,他面不改色将手指放在了操作区域上。
指尖抬起,一颗颤巍巍的血珠缀在指纹采集窗。
对这种密匙锁,指纹和瞳孔是保险,基因是根本。
数千年的演变和异株入侵使人与人、人与异株之间彻底不存在完全相同的基因。
基因表达性状,通过基因编辑来使易感染区惰性,减少异化概率;大幅提升身体机能;减少义体植入的排斥反应和感染症状;降低原生病复发风险……
既然异株以人类为食、基因为跳板加速进化的进程,那他们就更快、更优异地进行基因层面的探索。
“嘀。”
门应声而开,虚拟眼膜让他在黑暗中也能自由行动。
他看也不看充斥着高大机器的处理实验分析三区,直奔信息管理中心。在当时,实验室的建制有一套相当成熟的规范,能以最小成本最高效益地运转两套独立供电、新风,水、气还有废弃物处理系统。
没人比他们更懂了,万薄之眼里闪过一丝讥讽。
数据这种东西,销毁起来太容易了。
万薄之巡视一圈,依靠消防栓疏密的布局摸去了档案室。
他随心拉开一个柜子,里面只有浅浅一层底的稿纸,他想了想,蹲下来卸下抽屉,内部的抽屉槽里还有散落压折的纸张。人在最动荡不安时会本能地信赖“可见可摸不会跑的”实物资料,最大可能是这里曾经堆了过高的文件,才会在抽拉间把上层的东西带到后面去。
同样被整理带走了,但清理得相对马虎和仓促。
万薄之抽出来展开,一脸严肃地把纸抻平——
看不懂。
于是行云流水地折巴折巴向裤兜塞去。
他转身走出去,用大表哥化出的简易工具开始扣外面大型机器外壳下的运行记录芯片。
离开的最后一条门缝,他的视线安静停留在黑暗中缄默的高大机器。从当下的眼光来看,它已经陈旧到贫瘠,落满了时代的灰尘。
但在当时,确实是尽全人类最大的勉力托举了。
“砰——!”
祂与人类的会面,往往喧嚣充满缺陷。
他看向深褐色的高大物件,菌丝告诉祂里面还藏着几个小人类,祂很平静地用菌丝将它们放倒,清除记忆。过往告知祂与人类的接触是不必要的失衡,祂亦不必要人类臣服于祂的威慑。
祂在宽敞的空间里走起来。
这边万薄之暗骂着狂奔,他传递过警告的设备这会儿正对他发出求救信号,但从他这个位置过去……
他一举冲破大门,最后在叠起的钢板旁看到了同样叠叠睡的人类同胞。
万薄之:“……”
他粗喘口气,环视一圈,没看到那个素雅清丽的非人身影。
在走出大门后,他又和闻声而来的岚时“不期而遇”。
“……”
他第一眼看到这个异株的头发,可以叫头发吧,像个老式的六角罩灯一样悬浮在空中,最前面的这缕头发绑着个……
他眯眼去看。
……绑着个玻璃杯。
还有押花水灯、蝴蝶藤木的琉璃标本、水母风铃、蘑菇、苔藓与露珠的集合物,甚至还有一块玻璃彩窗碎片。
他不合时宜地生出了一点一言难尽的情绪,在战中搜救和资源的搜寻中,这些脆弱不实用的艺术制品早就被舍弃了。
好久没见有人、类人这么喜欢这些东西了。比如那个蘑菇苔藓和露珠的环环,他知道是战前某位艺术大师的作品,由白水晶制成,贵到他觉得:?是你们是神经病还是我是。
而现在这个类人类对个仿制品爱不释手。
是真的喜欢,连菌丝都缠绵地延伸进去,霸占了每个表面。
他警惕那根伸过来非比寻常的树枝,更警惕——
注意到幼崽的视线,岚时大度地将自己无可比拟的珍宝同幼崽分享。
初见太过惊艳,哪怕是后来再有飘渺、玲珑、梦幻的造物,岚时还是保持一份慷慨的忠贞不渝,始终将它握在掌心。
“……”
这是异株。他两颊颤颤,混杂出带着奇异、局促、迷茫、隐忍……嘴角向下猛绷形成一张滑稽又奇特的脸,你跟一个异株说什么,真是奇了怪了,你——
“你捡玻璃渣干啥?”
他没忍住。
岚时静默两秒,带着深深的疑虑和深思,半晌,首次使用祂拟化出来的发声器官。它初次接触空气,微痒。声色虽是轻微发哑,但仍够清丽。
“你学人类语言,为什么?”
“卧槽说人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