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店小二打着哈欠推开客栈的大门,一回头,后面站着一个高挑清瘦的青年人,眼下乌青,面无表情。“啊啊啊,这位郎君醒的真早啊,你走路悄没声,吓我一跳。”店小二迅速从惊慌切到满脸堆笑。他见识过南来北往的客人,识人能力有几分,又颇有眼力见,这位客人住进来他就感到不对劲。平和甚至带点憨气的外表下有一股隐而不发的戾气,北地的口音,手上的茧子,加上现在北地战乱未平,都让他内心打起十二分精神。
“郎君,昨日翠花姑娘可满意?如果不入你的眼,我从隔壁花满楼给你喊来别的姑娘来?”
许青瑜昨夜没睡好,本就是强打着精神,听店小二喋喋不休,只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
"停,我问你,镇上有什么营生急缺人,我做的来手工活,也识字会算数,想在镇上住个三五个月。”
“啊,郎君,你这可是问对人了,我在镇上绰号百晓事,这类事最灵通了,只是……” 店小二起了个话头,又猛地刹住,自己平常后面该一阵拿乔,给人盘问的七七八八,才肯说些信息。只是眼前这人的事怕是不好知道太多,就住了口。
“只是什么,店家,你放心,我是知恩的人,你帮我介绍,我给你报酬。”许青瑜拉下包裹,准备拿些碎银子,长剑和瓶瓶罐罐相碰,一阵叮当之声。当许青瑜摸到碎银时,店小二按住了她,脸不知为何发白,一脸诚恳的说“我与郎君一见如故,这点小事怎么好谈报酬呢?只当交个朋友了。”
“?”
“镇西侧李家家主与我有交情,他们来了京城的外甥女,缺个马夫。这家人都是极通情理的,郎君若不介意,我就引荐你到他家。”
许青瑜轻轻扬了一下眉,马夫,空闲时间多,又能接触京城的人,再合适不过了。
随着店小二穿行在狭窄的街道时,许青瑜看着路两边摆的摊子,新鲜的瓜果蔬菜,叫卖的阿叔阿婶,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家乡的早市。那里没有那么多的蔬果,多了牛羊汤的摊子。而自己日日缠着门房家的女儿,眼角有痣,爱笑爱闹的英姐姐,陪她采买东西,看她和铁匠家的儿子在墙根说悄悄话。
青瑜当时是七八岁的孩童,在府里没人管教,父亲扎在军营,难得回来一趟,母亲只是记忆深处一抹温柔的身影,而府里其他人都对她讳莫如深。青瑜只能从闲言碎语中知道生母有胡人血统,故去多年。而大夫人因着她和父亲闹翻,带着女儿住在京城,鲜有来信。尽管没有人当着一个孩子的面说什么,但从城里其他孩子探究的眼神,回避的态度,许青瑜再迟钝也感受到羞愧,自己似乎是见不得光的存在。她独自一人,又怕见人,常枯坐在小院一整天,如果姆妈要拉着她出门,就紧紧抱住门槛不撒手。
但某个早晨,英姐姐实在看不下去,不由分说的把许青瑜拽出去,拉到早市上去。许青瑜害怕这个声音大,说话泼辣的姐姐,跟在后面抹着眼泪呜呜的走。英姐姐不会哄小孩,越走越快,许青瑜害怕被丢掉,跟在后面跑了起来,摔在地上。
从地上爬起来,天色还暗着,许青瑜只想往家走。像无头苍蝇一样转,但是找不到路。满脑子都是可怕的故事,许青瑜想着自己会被丢在这里,没饭吃,没水喝,还会被坏人掳走,就越来越悲伤,蹲在角落里继续哭。 但没悲伤很久,许青瑜就感觉到天色越来越亮,路上的人也越来越多,叫卖声此起彼伏。
“麦芽糖三文一块,五文两块喽,热乎乎刚出锅的麦芽糖呀。”“羊汤五文一碗喽。”“烙饼烙饼,椒香烙饼。”
“吃么?”
青瑜泪眼婆婆抬起头,一个大娘塞给她一块糖,“谁家小孩啊?别哭了,我带你回去。“
这会消失一早上的英姐姐突然从旁边窜出来,“我家的,我家的。五婶,我带这小孩来早市,练练她胆量。这孩子天天闷在屋里不出来。”
大娘粗糙的手摸着青瑜的脸,“多标致的小孩,一定是你欺负她了,来,小乖,五婶帮你出头。”
青瑜攒了一早上的委屈爆发了,指着英姐姐,扯着嗓子喊,“她把我扔了。呜呜呜”
旁边卖烙饼的老板突然笑了,“你姐姐没要扔你。一直在后面跟着你呢。英汝,还不买个饼哄小孩,告到许将军那你看你妈打不打你。”
英姐姐和大娘也都笑了,抱住青瑜温声哄道,“青瑜别生气了,姐姐怎么舍得扔你呢?就是想让你多出来走走,一个人闷坏了。谁欺负你,我给你出头。你陪姐姐来早市,姐姐就买你想吃的菜,让厨房做你爱吃的。”
之后青瑜早上一直和英姐姐一起,直到英姐姐嫁人。
许青瑜在每个摊位前张望,旁边的店小二发现了,问“川兄,可是有什么问题?”
许青瑜盯着一旁挑拣青菜的窈窕身影,想成记忆里的英姐姐,但脑海只有那双通红的眼睛,死死的看着她,眼角那颗泪痣简直像滴下的血泪。“活下去,青瑜,活下去。”她死死握着青瑜的手,青瑜的左手已经感觉不到知觉,冰凉的雨水砸下来,鼻尖充斥着土腥味和血腥味。青瑜闭上眼的前一刻想着血
会不会就这样流尽。
“晓生哥,我给主家买些东西吧。”
“川兄想的周到,但依我看不必。主家是富贵人家,那位小姐又是京城里沈家的嫡女。”
晓生看许青瑜疑惑的眼神,就又往下说,“京城里的沈家还是哪个?就是太子妃的娘家。沈阁老在朝中有名望,与沈老夫人伉俪情深,育有一儿一女,女儿沈惠如就是那位太子妃。儿子沈易是翰林院的学士,当年太子伴读。沈易的女儿就是来的这位小姐,沈夕。”
“沈西?”
“对,沈夕。”
“那她是不是有个哥哥叫沈南?
“对,川兄你从哪里知道的?沈南那可是少年早达。他少时就有神童名号,传言过目不忘,出口成章。他姑姑常带他进宫,圣上,太子都很是赏识他。圣上大宴群臣,命他与翰林院众学子一同写诗,他七步成诗,还献上剑舞,出尽风头。那年他才十五。次年科举入仕。但奇的是一年后他转任锦衣卫,办了不少案,官职升的飞快,这次塞北出事,他更是连升几级,已经是指挥佥事了。”
许青瑜越听越愁,避这位沈指挥尚且不及,这直接撞人家家里,不知道这位指挥打消对自己疑心没有。
“川兄,虽然我承认你也是一表人才,但那位沈指挥更是丰神俊朗,不知有多少女子为他春心暗动。啧啧啧。”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算自己躲开沈指挥,查塞北一事也是免不了和他打交道。沈青瑜握紧拳头,自己不能出差错,就先留在这里。姐姐那边不急于这时。
“川兄,到了。”
看着眼前的朱红大门,许青瑜冲晓生微微一笑,就抬腿前去叩门。手还没碰上,那道门哗啦一下打开,许青瑜和沈南打了个照面,彼此都吓了一跳。
微风吹动檐下风铃,那句“丰神俊朗”在许青瑜心中响起来,带着回音。阳光洒在他们脸上,脸上的明暗放大了细微表情,许青瑜看到沈南的眼角也有一颗痣,不起眼,但中和了锋利的眉眼,几乎显出了无辜。
下一刻,沈南笑了起来,没想到昨日一别,今日又再见,看来我和李川兄是有几分缘分啊。昨日天色晚了,现在看李川兄更真切些。晓生,不介绍一下吗?
李晓生才回过神来,拉着许青瑜行礼,“沈指挥,原来你和李川兄认识啊。这位小兄弟和我是本家,问我有什么活计,我就想着令妹要一个马车夫,就带川兄来府上一试。”
“啊,李川兄怕是初来这里,对路还不熟,不如今日就随我一道办事吧。”沈南笑着说。
“!”这是不信任我吗?不会直接拉到狱里吧。许青瑜内心腹诽,面上也是笑着推脱,“沈指挥,我还没见过令妹,还是去见一下再看下面如何……”许青瑜被沈南笑脸看得心里发毛,往下说不出来话。
“川兄放心,我就是要去找舍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