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元年,腊月廿六。
年关的气氛愈发浓重,长安各坊间开始悬挂彩灯,空气中弥漫着节日的躁动与不安。
朝堂上因北境巡视人选一事争论不休,各方势力明里暗里角力,一时间难以定论。
萧青岚乐得清静,在府中梳理北境传来的各类信息,同时通过秘密渠道,将一些关于军械问题的模糊线索,巧妙地透露给了两位以刚正不阿著称的御史。她不能亲自下场,却可以借他人之手,将水搅得更浑。
是夜,天空再次飘起细雪,簌簌落下,覆盖了白日的喧嚣。
萧青岚正在书房翻阅一本兵书,烛火忽然微微晃动了一下。她动作未停,只是眼睫微抬,右手已悄然按在了腰间软剑的剑柄上。
“殿下。”赵寻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进。”
赵寻推门而入,反手将门关紧,低声道:“殿下,刚收到急报,我们设在西市的‘皮记货栈’,半个时辰前遭了贼人。”
萧青岚放下书:“损失如何?人员可有事?”
“货栈掌柜老周……遇害了。”赵寻声音沉痛,“值守的两名伙计一死一重伤。货栈被翻得一片狼藉,但账册和核心密信因藏在暗格中,未被发现。对方手法狠辣专业,不像普通盗匪,更像是……灭口。”
萧青岚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冷。
老周,那个见到她时激动得想要下跪的老兵,就这么没了。她昨日才去过货栈,今日就遭此毒手!这是警告,还是想切断她在京城的耳目?
“可查到线索?”
“重伤的伙计昏迷前说,来袭者约有五六人,黑衣蒙面,身手极好,对货栈内部结构颇为熟悉。我们的人在现场发现了一枚掉落的腰牌……”赵寻从怀中取出一物,小心翼翼放在书案上。
那是一枚乌木腰牌,边缘有些焦黑,似乎被火燎过,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武”字,样式普通,但木质和雕工却非民间所有。
“武?”萧青岚拿起腰牌,指尖感受着木质的纹理,“兵部武库司?还是……京兆尹的武备巡防?”
“都有可能。”赵寻道,“但这腰牌出现得太过刻意,像是故意留下的。”
“栽赃嫁祸?”萧青岚冷笑,“看来有人坐不住了,想把这潭水搅得更浑。”她沉吟片刻,“货栈暂时关闭,幸存人员全部转移至备用联络点。老周和死去的伙计,厚恤其家人。”
“是!”
赵寻领命而去。
书房内恢复寂静,只余烛火噼啪和窗外落雪的细微声响。萧青岚摩挲着那枚腰牌,眼神冰寒。对方出手狠辣,直接拔掉了她一个重要的情报点,这是在逼她亮出更多底牌,或者,逼她犯错。
她不会轻易上当,但这笔血债,她记下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谢云深府邸。
书房灯火通明,谢云深尚未歇息。亲随快步走入,面色凝重地禀报:“相公,西市‘皮记货栈’遇袭,北境退下来的老兵周掌柜遇害,死伤数人。”
谢云深执笔的手一顿,墨点滴在宣纸上,迅速晕开一团黑迹。他抬起头,眉宇间笼罩上一层寒霜:“可知何人所为?”
“现场发现一枚刻有‘武’字的腰牌,疑似兵部武库司或京兆尹武备巡防之物。但……痕迹太过明显,恐是嫁祸。”
谢云深放下笔,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声音低沉:“好一招釜底抽薪,兼栽赃嫁祸。”他瞬间便想通了关窍。这很可能是英国公一系对萧青岚昨日警告的反击,既剪除了她的羽翼,又试图将嫌疑引向兵部或京兆尹,进一步激化矛盾。
“长公主府那边有何反应?”
“暂时没有动静,货栈已关闭,人员似乎都已转移。”
谢云深微微颔首。
萧青岚比他想象的还要沉得住气。越是如此,他越不能坐视。对方此举,不仅针对萧青岚,更是在破坏京中的平衡,视律法如无物。
“我们安插在武库司的人,最近可发现异常?”
亲随回想了一下:“武库司李郎中近日与英国公府的人确有接触,但并未调动人手的迹象。不过……京兆尹手下的一名都尉,昨日曾暗中调派过一队心腹,行事诡秘。”
“京兆尹……”谢云深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看来,是有人动用了京兆尹的力量,行此龌龊之事。是因为自己昨日施压,引得对方狗急跳墙?还是英国公借京兆尹这把刀杀人?
“想办法拿到京兆尹调动那队人手的证据,不必直接呈交,找个机会,‘无意中’让皇城司的人查到。”谢云深吩咐道。他不能直接插手,但可以引导皇帝的耳目去发现真相。
“是!”
翌日,腊月廿七。
货栈血案并未在明面上掀起太大波澜,京兆尹以“流民械斗,误伤人命”为由草草结案,试图掩盖真相。然而,事实可不会让他们如愿。
早朝时,那两位收到萧青岚暗中传递线索的御史,果然当庭发难,弹劾兵部武库司管理混乱、账目不清,并与某些铁行往来密切,有中饱私囊之嫌。
虽然没有直接证据指向朔风城军械问题,但已足够让兵部侍郎和武库司郎中冷汗直流。
英国公陆擎脸色阴沉,他没想到萧青岚的反击来得如此之快,而且如此精准地打在了他的关联势力上。他下意识地看向萧青岚,却见她神色平静,仿佛此事与她毫无干系。
而更让陆擎心惊的是,散朝后,皇城司副指挥使悄悄向皇帝呈报了一份密报,内容直指京兆尹麾下都尉前夜私自调动人手,行踪可疑,与西市血案时间吻合。
皇帝萧青宏看着密报,又联想到御史对兵部的弹劾,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他这位阿姐,和那位他倚重的谢爱卿,似乎都在用各自的方式,将真相一点点推到他的面前。
他感到一阵心寒,为了权力,这些人竟敢在天子脚下行此杀戮之事!
“传朕口谕,京兆尹办案不力,罚俸半年。涉事都尉,革职查办!”皇帝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另,兵部武库司账目,着吏部与御史台会同核查!”
虽然没有直接牵扯到英国公,但这一连串的敲打,足以让陆擎一党肉痛且收敛一段时间。
腊月廿八,夜。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再次覆盖了长安。风雪交加,能见度极低。
萧青岚受邀前往城外的皇家寺院大慈恩寺祈福,这是皇室年节前的惯例。为显虔诚,她只带了赵寻和二十名亲卫,轻车简从。
祈福过程平静无波。然而,在返回长安的官道上,行至一处两侧皆是密林的山坳时,异变陡生!
“嗖!嗖!嗖!”
密集的箭矢如同鬼魅般从两侧林中射出,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直扑车队!
“敌袭!保护殿下!”赵寻怒吼一声,拔刀格开射向马车的箭矢,亲卫们瞬间收缩,将萧青岚的马车团团护住,盾牌竖起,组成一道防线。
箭雨过后,数十名黑衣蒙面的刺客从林中杀出,刀光闪烁,直取马车。
这些刺客身手矫健,配合默契,招招致命,显然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死士。
“结阵!迎敌!”赵寻临危不乱,指挥亲卫结阵抵抗。一时间,刀剑碰撞声、喊杀声、惨叫声响彻雪夜,鲜血泼洒在洁白的雪地上,触目惊心。
马车内,萧青岚眼神冰冷如霜。她缓缓抽出藏在车壁内的长剑。
果然来了!
选在这样一个天气恶劣、远离京城的地方动手,是要将她彻底留在荒郊野外!
她听得外面厮杀惨烈,己方亲卫虽然精锐,但人数处于劣势,且要分心保护马车,形势岌岌可危。
不能再等了!
萧青岚猛地一脚踹开车门,长剑如虹,瞬间刺穿了一名正要扑上马车的刺客咽喉!
“殿下!”赵寻惊呼,想要让她退回车内。
“不必管我,杀敌!”萧青岚清叱一声,身形如电,已杀入战团。
她剑法凌厉狠辣,没有丝毫花哨,全是战场上搏杀出来的致命招式,每一剑出,必有一名刺客倒下。她的加入,瞬间扭转了局部的战况,减轻了亲卫的压力。
刺客头目见目标竟然亲自出手,而且武功如此高强,眼中闪过一丝惊异,随即挥刀亲自攻了上来。
刀剑相交,火星四溅!
萧青岚只觉手臂微麻,对方内力深厚,不在她之下!
两人在雪地中激战,剑光刀影交织,雪花被激荡的劲气卷得四处飞旋。
萧青岚心知久战不利,必须速战速决。她卖了个破绽,诱使对方一刀劈空,随即长剑如毒蛇般直刺其心口!
那刺客头目反应极快,侧身闪避,剑尖划破了他的臂膀,带出一溜血花。他闷哼一声,眼中凶光更盛,攻势愈发狂暴。
就在此时,官道另一端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以及一声清越的呵斥:“前方何人胆敢行凶?!”
只见数骑快马冲破风雪而来,为首之人靛蓝官袍在雪夜中格外醒目,正是谢云深!他身后跟着数名身手不凡的护卫。
谢云深远远看到此地厮杀,尤其是看到那抹在刺客围攻中依旧挺拔的玄色身影时,心中剧震,毫不犹豫地带人冲杀过来。
“谢侍郎?”赵寻又惊又喜。
谢云深的护卫加入战团,顿时让刺客压力大增。谢云深本人虽不擅武艺,却冷静地指挥护卫配合亲卫作战,同时目光紧紧锁住与萧青岚激战的刺客头目。
那刺客头目见对方来了援兵,且为首之人似乎是朝廷大员,心知事不可为,发出一声尖利的唿哨,虚晃一刀,逼退萧青岚,便要带着残余刺客撤退。
“想走?”萧青岚岂能容他逃脱,长剑一展,便要追击。
“殿下!穷寇莫追,小心有诈!”谢云深急忙出声阻止。
萧青岚脚步一顿,看着那些刺客迅速消失在密林深处,没有再追。她持剑而立,微微喘息,玄色的胡服上沾染了不少血迹,也不知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雪花落在她染血的剑锋上,瞬间融化。
谢云深快步走到她身边,借着雪光,清晰地看着她脸上溅到的血点和平静却冰冷的眼神,心中莫名一紧。“殿下,您受伤了?”
“无碍,皮外伤。”萧青岚甩了甩剑上的血珠,归剑入鞘,目光扫过满地狼藉和伤亡的亲卫,眼神更冷,“谢侍郎怎会在此?”
谢云深压下心中的波澜,解释道:“臣奉旨巡查京畿,今日恰在附近州县核查雪灾赈济情况,返程途中听闻寺中僧人提及殿下前来祈福,算算时辰料想殿下应在此路段,听闻厮杀声便赶来查看。”他顿了顿,看着那些死去的刺客,“这些人是……”
“冲着本宫来的死士。”萧青岚语气森然,“劳烦谢侍郎,协助清理现场,看看能否找到线索。”
“臣遵命。”
一番搜查,除了确认这些刺客身上没有任何标识、所用兵器也是市面上最常见的款式外,一无所获。
对方做得十分干净。
“看来,是铁了心要置本宫于死地。”萧青岚冷笑。
谢云深眉头紧锁:“殿下今日出行,消息是如何泄露的?”
大慈恩寺祈福虽是惯例,但具体时辰和路线却并非人人可知。
萧青岚没有回答。
她的府中,或者皇帝身边,有内鬼。
“此地不宜久留,请殿下速速回府。”谢云深道。
一行人清理了现场,将阵亡亲卫的遗体安置好,带着伤员,冒着风雪,快速向长安城返回。
马车内,萧青岚闭目养神,脑海中飞速盘算着。
货栈血案,驿道刺杀,一环扣一环。对方已经图穷匕见,不再满足于朝堂争斗,而是要直接取她性命。是谁?英国公?还是朝中其他忌惮她存在的势力?
这一次,若非谢云深恰巧路过……她睁开眼,眸中寒光闪烁。
这份“巧合”,未免也太巧了些。他到底是无意撞见,还是……一直在暗中关注她的动向?
将萧青岚安全护送回长公主府后,谢云深并未停留,直接入宫求见皇帝。
紫宸殿内,皇帝听闻萧青岚遇刺,惊得从御案后站了起来:“阿姐可曾受伤?!”
“殿下无恙,只是受了些惊吓,亲卫伤亡数人。”谢云深沉声禀报,“刺客皆是死士,未能留下活口,现场亦无线索。”
皇帝脸色铁青,在殿内来回踱步:“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竟敢刺杀长公主!这是要造反吗?!”他猛地停下脚步,盯着谢云深,“谢爱卿,你如何看待此事?”
谢云深垂眸:“臣以为,此事与日前西市货栈血案恐有关联。对方接连出手,手段狠辣,意在震慑,亦在灭口。殿下刚回京不久,便遭此厄难,若不能查明真凶,严惩不贷,恐寒了边关将士之心,亦有损陛下天威。”
他没有直接指认任何人,但句句都指向了与北境军权利益攸关的势力。
皇帝沉默片刻,缓缓坐回龙椅,疲惫地挥了挥手:“朕知道了。此事,朕会交由皇城司彻查。谢爱卿,你今日护驾有功,朕心甚慰。”
“此乃臣分内之事。”谢云深行礼告退。
走出紫宸殿,风雪依旧。谢云深抬头望了望漆黑的夜空,心中并无轻松之感。
皇帝的彻查,最终能查到哪一步?是否会再次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而经此一事,萧青岚与暗处敌人的矛盾,已彻底激化,再无转圜余地。
长安的局势,因为这场雪夜刺杀,骤然紧张到了极点。
长公主府内。
萧青岚沐浴更衣,处理了手臂上被刀风划出的浅伤。沈嬷嬷和赵寻侍立一旁,面色沉重。
“府内排查得如何?”萧青岚问道。
沈嬷嬷道:“老奴已暗中排查了所有近日接触过殿下行程安排的下人,暂时……未有发现。”
赵寻则道:“殿下,今日遇袭之事,绝不能就此罢休!末将请命,带人暗中调查!”
“查,当然要查。”萧青岚语气平静,却带着杀意,“但不必我们亲自出手。对方既然想玩大的,那本宫就陪他们玩到底。”
她走到书案前,沉吟片刻,开始写信。
这一次,不是给地方大员,而是写给北境军中那些绝对忠诚于她的将领。
信中内容很简单,只是例行问候,关切军中近况,但在某些字句和落款方式上,用了只有他们才懂的密语。
意思只有一个:提高警惕,握紧刀兵,随时待命。
她要将北境的压力,直接传导到长安!让那些躲在暗处的人知道,想动她萧青岚,就要做好北境十万边军震怒的准备!
写完信,她交给赵寻:“用最快的鹰,送出去。”
“是!”
萧青岚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依旧没有停歇意思的大雪。
“谢云深……”她低声念着这个名字。
今夜他的出现,是意外,还是有意?他在这场越来越凶险的棋局中,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
她发现,自己似乎并不完全排斥他的接近。至少,在护山河、安黎民这一点上,他们或许真的是同道中人。
但这还远远不够。
在长安,信任是奢侈品。
雪,下得更大了。
这个年关,注定要在血色与猜忌中度过。
而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