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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一百回

作者:会PCB的猫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清晨未明,风色灰白,堂内灯焰将尽。


    门上轻步而入,双手捧一纸封套,低声启禀。


    贾琏在旁,先示意莫喧,转呈至内。


    贾政净手坐定,略启封缄,只见头语三行:


    “例项严行整饬。”


    “续查旧账事。”


    “责成回覆期。”


    贾政垂眼,旋即掩卷,不复多言。


    他吩咐:“置案上,暂勿传。”


    门上唯唯,退至门侧。


    堂内气息凝住一刻,帘影微颤。


    却说内室之中,素帐半垂,香气微冷。


    凤姐靠榻侧坐,枕边一盏小灯,光影细弱。


    她抬手欲言,气短,只向平儿点一点头。


    平儿忙上前,扶肩拢被,低声道:“奶奶先缓一缓。”


    帕子换了又换,仍见微红点点。


    凤姐喘息间,仍用旧日语气,一句一句分付:


    “钥匙……分两处。”


    “封签……加一重。”


    “账……逐项看,不可省字。”


    平儿应了“是”,将钥匙串放入小匣,又以细绳缚口。


    案上账册摊开,旧页边角起毛,墨痕犹在。


    窗外更筹止了半刻,又续一格,声气短促。


    堂外有人低声相问:“可得进去瞧一瞧么?”


    门上道:“守礼在先,此刻勿扰。”


    那人退了几步,自言自语:“往日里,哪有这般冷清……”


    平儿似未闻,手却更稳,茶盏内温水换了两次。


    凤姐目光一转,落在账册上,道:“册……收好。”


    平儿道:“已收。”


    凤姐又道:“灯……添。”


    平儿拈灯捻,火光略旺。


    凤姐轻咳两声,复歇。


    她的声音仍利,只是每字之间,都隔着气息。


    “人……莫散。”


    “各……守本分。”


    门侧两名家人闻声,躬身应诺,各退半步。


    帘外风过,素帐轻轻起伏。


    贾琏入内探望,压低了声气:“你好生歇着,我在外头。”


    凤姐看他一眼,目光里仍有旧日的明利,旋又黯下。


    她微抬手,指向角几上的封签纸,道:“用……正品。”


    贾琏道:“都已换正。”


    凤姐点头,闭目少顷。


    又一阵咳,短促而急。


    平儿轻按其背,掌心微温。


    内室无别声,唯闻灯芯偶尔作响。


    过得一会,凤姐忽然睁目,神情较前略振。


    她索要账册,敛目逐行看去。


    贾琏忙欲劝阻,平儿却先一步轻声道:“奶奶看得累了,且歇一歇。”


    凤姐摇头,指尖按在册页角:“此处……添注。”


    平儿取笔,俯身待记。


    凤姐道:“短移……照例——不许。”


    “买卖失礼……记名。”


    “照册呈……先全本,后副本,末摘条。”


    “灯……别省。”


    言至“别省”,她自己也笑了一笑,笑意却凉。


    平儿也微笑,眼中却有水光,迅即敛去。


    门外脚步轻响复止,似有人来又不敢近。


    帘子忽被风压下一寸,灯影斜到素帐上。


    凤姐忽道:“我……要说几句。”


    平儿忙俯身:“奶奶只管说。”


    凤姐看着帘影,语句短短,四处如钉:


    “权——我当年喜欢‘一言决断’,恐人不服,便用机心绳人。”


    “至终,绳人太急,反缚了我。”


    “财——我以费束众,以账驭人,自谓无漏。”


    “今日看,漏的不是银子,是人心。”


    “情——我心不薄,然机巧太重,恩到处反生隙。”


    “人薄于我,我亦薄于人。”


    “命——自负才性,机关算尽,算到头来,算了自己。”


    说到这里,她微喘,闭目片刻,又睁开。


    “这些话,不为旁人听,只教平儿记一记:”


    “凡我经手处,先安后行。”


    “凡我遗下物,清白可守。”


    “凡与我有怨者,不必再计较。”


    “凡我曾累及者,若可挽回,便挽一分。”


    平儿连连应“是”。


    她把帕子轻覆在凤姐的手背上,指尖微颤,却不使人看见。


    凤姐忽又精神一振,声音也利了些。


    她仿佛回到旧日,语气里有着不可违的分寸:


    “钥匙,再分一次。”


    “封签,再加一重,用最好的蜡。”


    “全本——红绳扎缚;副本——押库印;摘条——三栏照抄。”


    “阅时——执灯三步外,不许近身乱翻。”


    “每页角押‘对’字,写时刻与经手之名。”


    “末尾——留签记名,异日可考。”


    说完,她忽然沉默。


    小半盏茶的工夫里,只有细细的喘息声。


    灯花在炷上结起一粒,似将欲爆不爆。


    帘外更声一顿,复又续上。


    凤姐轻轻道:“人……莫散。”


    “我……自作自受。”


    “你们……各安本分。”


    平儿“嗯”了一声,眼泪终于落下,却不敢啜泣。


    她低声道:“奶奶只管歇着,一应都有主张。”


    凤姐把目光移向她,像要说什么,终究只是点了点头。


    这时堂外有人低语,传进来一线风声:“城中还要查问旧账,或有新文书。”


    贾琏只道:“知道。”


    门上屏声退去。


    灯影在壁上斜长,素帐如水。


    凤姐的手从帕子里伸出,摸到平儿的手指。


    她道:“好孩子。”


    “我……欠你的,多。”


    平儿忙轻轻摇头。


    凤姐笑了一笑,眼神里竟有一丝宽缓。


    忽然,一阵短促的咳,似火星落在灰里。


    灯花“嗤”的一声,爆了。


    火焰顿暗。


    素帐不动,香气淡了许多。


    平儿“啊”了一声,又强自咬住。


    她把凤姐微张的唇角轻抹,帕子换成新的。


    贾琏入内,立在帐外,长久不言,只合掌拱了一拱。


    堂上无声,唯闻更夫远远的一击。


    其后,悼凤姐诗一首:


    灯尽帘痕在,素帐一灯寒。


    机巧曾为柄,家声到此寒。


    封签犹在案,册页冷纹寒。


    回光犹似旧,香冷隔重寒。


    权计终为累,恩情两断寒。


    此身从此了,万事付长寒。


    莫问当年事,内外一庭寒。


    更声依旧在,人世渐生寒。


    诗毕,堂中人各自静立,半晌不动。


    平儿把灯盏扶正,把帐角放下。


    她轻声道:“奶奶,且安。”


    贾琏收束内务,先清册,再封物。


    他道:“照例——全本、复本、摘条,各依次呈。”


    门上执灯立三步外,按页点读。


    每翻一页,先读,后点,再记,三者相符,方可过页。


    末尾由接验人书名,封以细绳,存入案匣。


    小半日,诸项已定。


    平儿守在帐侧,泪痕虽多,手里仍旧稳当。


    她替凤姐理好袖口,轻轻抹过鬓边的发。


    外头风声更紧,天色愈灰。


    有人来问:“可需请人收敛?”


    贾琏道:“按法度,且缓一步。”


    又有人道:“先移灵否?”


    贾琏道:“略待。”


    他看着案上一枚钥匙,忽然笑了一笑,笑意苦。


    “她到此时,还在说‘分两处’。”


    平儿低声道:“她记挂的,都是大家的。”


    堂内复静。


    帘外脚步在回廊上来来去去,止住又起。


    到了黄昏,灯光一圈圈地小。


    贾琏取来素木盒,把旧日佩物、帐册封好,各贴封签。


    他吩咐:“此箱,不许启;此册,明日呈;此物,交平儿收。”


    平儿应了,把小箱抱在怀里,像抱着个沉而暖的东西。


    她对着帐内低了一低头:“我在。”


    夜来更深。


    门上有一人来报:“城里王仁打过话,要见一面。”


    贾琏道:“他来何为?”


    来人道:“只说旧债未了,另有一宗生意,或可相便。”


    贾琏沉吟不语。


    他吩咐:“明早再议。”


    人退下。


    夜半,小雨细细。


    一把小伞在角门外停了一停,又缩回去。


    过得两刻,外院廊下有人影立定,似在等候。


    门上低声问:“何人?”


    那人道:“亲戚老爷这里。”


    门上道:“此刻不便。”


    那人道:“明早再来。”


    天将破晓之际,王仁亲自到门口。


    他衣襟拢得甚紧,神色平平。


    与门上相揖,低声道:“里头不敢扰,只托一句话。”


    “旧账多端,彼此为难。”


    “若得一法:有一女,年纪将长,可作他用。”


    门上脸色微变。


    他道:“此话,须回上再说。”


    王仁点头,把袖中一张小纸递与门上。


    纸上画格两条,写着几样价目,字极小。


    门上不肯接。


    王仁微微一笑:“收不收,俱在尊意。”


    “后日还有牙婆来看。”


    说罢,拱手而退。


    门上把那小纸搁在边案上,立刻报与内里。


    贾琏听了,眉头紧锁,良久不语。


    平儿在旁,脸色一白,又复镇定。


    她道:“巧姐还在内里读书,我去看她。”


    她起身入里。


    巧姐坐在窗下,手里拿着书,正给帐下的纸鹤描边。


    平儿坐她身旁,摸了摸她的鬓发。


    巧姐抬头一笑:“妈、姨娘可是歇着了?”


    平儿道:“歇着呢。”


    巧姐道:“姨娘辛苦。”


    平儿只道:“读你的。”


    她看着这张小脸,眼睫毛上挂着一点清光。


    她把巧姐的手握了一握,转身出去。


    堂上,贾琏把那小纸拿在手里,看了又看,终是放下。


    他道:“且收起,勿置可否。”


    门上道:“凭命。”


    黄昏又至。


    内外人心一时都静下来,像风停在半空。


    贾琏端坐片刻,忽道:“明早请两位旧相识来,问一问可否有回旋。”


    门上唯唯。


    他转向帘内,低声道:“都妥当了。”


    平儿在帘后应了一声:“好。”


    她又把帐角抹了一抹,复坐回去。


    这一夜,廊下石几冷得似水,空瓶向天,毫无声息。


    第二日天明,门上回报:“城里有话,牙婆明日要来看人。”


    贾琏冷道:“不许近内。”


    门上道:“是。”


    贾琏却又道:“但把话记下。”


    他抬眼看案上的封签与钥匙,忽而自语:“她若在,必说‘照册’。”


    平儿听见,低低道:“我记着。”


    外头更声从晨到暮,像把一日刻成许多格。


    风吹窗纸,灰白一片。


    堂内灯影淡去,素帐无声。


    案上那张小纸仍在,不增不减。


    帘外有脚步停在门外,又退开去。


    一切如常,而一切都已不同。


    此回筋骨到此:


    内室之中,机关尽处,终归一“寒”。


    外线之上,价目小单,暗伏将来。


    欲知王仁如何下手,牙婆如何相看,巧姐如何脱困——


    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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