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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九十九回

作者:会PCB的猫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清晨薄寒未退,院中帘影未举。灵前素帛尚新,灯炷剪短,烟色如线。堂外青苔沿井栏铺作一圈,夜来微雨,石缝里还藏着一点凉。


    守丧未毕,礼未复旧,家中却已是人心多端。自库房起,一桩小事传将出来。


    库役抱簿而立,面色惶惶。簿上“供物清单”与“库出记”相较,数目微短。原该白蜡十斤,实出却仅得八斤半;原该细布三匹,实发仅二匹半。有人指其后室里堆着一篓杂蜡,色粗气浊,疑是以次充好。库役连连作揖,只言:“按例省用。”


    贾琏闻报,急来盘问。取尺秤,过手称之。又问封签何在,谁经手拆启。桌上供单与签条摊开,一条一条对看。贾琏眉头蹙紧,道:“何处来的‘按例’?”


    库役唯唯。旁一个小厮悄声道:“往常也有省下的……只是都……都照着旧例……”


    贾琏冷道:“旧例?旧例何曾教人克减灵前供物!供的是心,不是秤。”


    他命人把当日领出与实用的名目俱记下,收回钥匙一把,暂交他处保管。又吩咐:“今日起,凡库中出入,先点明、后签名、复核一遍,违者重惩。”


    又令取封蜡两封,封口按旧式,先押家印,复押库印。


    经手者各在签尾写名、按指痕,不许代笔。


    钥匙分置:大钥随总账,小钥归经手人,交接各记时刻。


    过签之法:先点名目,再验重量,后核封缄,三者不合即退回。


    库案一侧置空匣,专收当日短少之物,明日对解。


    说毕,贾琏亲自再称一秤,复核供蜡之色与质。


    见那杂蜡渣滓甚多,叹道:“此物不可登灵前。”


    命拨回重炼,另取正品补足。


    又命门上写一小纸,贴于库门:“守丧期内,诸役慎独。”


    这边刚定,外头又有一事抬进来:采买的两名家人,往市上收纸烛,仗势压价,辱及坊民,被巡役喝止。回府后仍道:“门第体面,不可失!”


    两人将价银重掐,逼得铺家少年连声称苦。


    一婆子在旁看不过,说了两句,被喝斥。


    巡役恰至,按袖问因,令照市价给足。


    铺家取出旧账,指前日所卖之数,言不可再减。


    两人仍强嘴,谓“此例向来如此”。


    巡役道:“此时此地,自当依规。”


    终以赔一束纸、一串小钱而散。


    回府沿途,尚与人争道,口称“给咱家让让”。


    门上见其归来,问话支吾。


    及至堂上,仍以“体面不可失”为词。


    贾琏沉脸问:“你们也知‘体面’二字?体面在礼,在法,不在欺人与夺。”


    家人尚欲分辩:“往时也如此,诸铺皆让。”


    贾琏喝止:“往时不问,今时须问。府中事,不许再仗口头旧话。守丧期间,出门不许高声,买卖不许失礼。违者记名,重责。”


    言未竟,远处细细咳声传来。凤姐坐在靠背上,脸色蜡黄,眉梢仍利。她抬手示意,气短,却一句一句分付:“账……清楚。钥匙……分开。灯油……添,少许。入帘……先净手。”


    说完连咳两声,袖中按着帕子,神色却不露慌。贾琏趋前低声:“你且歇着。”凤姐点一点头,又道:“人心……稳。”


    午后,贾政自内室出,衣襟整肃,神色寡淡而严。闻两桩小事,未发怒,但沉声道:“家中守礼,即是守法。凡出入库藏者,依法度;凡对坊市者,依规矩。毋以旧习自解。”


    贾赦在侧听了,微带不快,道:“近时风紧,且把这两件压下,不必声张。人散则乱,且遮些过。”


    贾政道:“遮一时,难遮长久。今日守箴,方免后患。”


    贾珍笑着插言:“不至于,不至于。市上些小人,见咱家还怕不成?何须如此紧。”


    贾政看他一眼,不再言,只吩咐贾琏:“按我话行。凡有短移、欺凌,今后俱按家法,存案。”


    贾赦叠袖道:“省事为上,莫教里外皆知。”


    贾政道:“省一时事,费长久心。”


    贾珍笑容不改:“和气生财,别教人寒了心。”


    贾政移目看灯:“和气当在法度中,不在护短里。”


    贾赦“哼”了一声,不应。


    贾琏只得复述执掌之法:先核名目,次验重量,再校封签,逐条记名。


    贾政点头:“依此。”


    堂上气息稍敛,众人各自退半步。


    贾琏领命,心里却知:内外两股力道相持,一头是“遮”,一头是“守”,夹在中间,最是难。


    未及黄昏,门上又有人来报:“城里风声紧,说朝中查访未休,或有新文书将至。”


    贾赦挥手:“传风传语,不足凭。且关门低调,免招口舌。”


    贾政只应一声“知道了”。


    这日夜里,王子腾家中一室清寒。灯下摆着一份邸报,纸面微黄,边角卷起。他独自坐着,先看头条,然后缓缓翻过中缝,眉心一收一展。


    纸上有数句提及“抄检后续事务”、“诸府旧案续查”、“例项严行整饬”。王子腾以指按纸角,沉吟良久,拾笔欲草一信,又顿住。窗外风吹竹影,像是要说,又似不说。


    案上烛泪垂成两行,凝而未滴。


    纸角有旧印阴痕,隐约可辨,却无今日之押。


    他展了又复折,指腹抚过纸纹,粗细起伏如年轮。


    一时拟写几句:“谨慎收发,勿轻签押;各司其职,务守清白。”


    写到“清白”二字,心口一涩,停笔。


    窗缝吹入冷气,灯影在壁上斜长,如人影伏立。


    私印搁在笔架旁,通体冷,终未按去。


    他记起往岁有人一句话即可成全,今则四顾无人。


    所能者,不过传一声“缓”、劝一句“守”。


    他把那未成的信折好,压在纸下,不署名。


    复把邸报翻回前页,默默寻那几处要紧的字眼。


    灯油又将尽,他拈灯捻,灯焰一缩一放。


    他轻轻摇首。


    夜色深到极处。


    他心里很明白:此时此势,既非一言所能回挽。曾经的亲旧,不是无情,实是无力。欲救者多,能救者寡。他收了笔,缓缓叹一口气,复又把纸折好,放在案旁,坐直了身子。


    夜更深一层,他起身去添灯油,手略微颤。灯火旺了一点,却仍遮不住心中阴影。他自语:“且看明日再有何报。”说罢,复坐,目光落在那行字上,久久不动。


    次日早,府中又有小波。库房里,把昨日的进出再核一番。守门的小厮递上昨晚的更筹,点数无误。贾琏命人再取一口新秤,比旧秤略重半两,昨用旧秤者面无人色。


    贾琏道:“秤轻者,心重于私。此后凡称,先检秤,再称物。若再见短移,不用多言。”


    报事的婆子从外进来,低声道:“市上那两人,昨夜被巡役唤去,一阵问话,今晨放回。”


    贾珍笑道:“看罢,不过虚张声势。”


    贾政淡道:“且记名。问话不虚。与人相处,当自省。”


    贾赦却摆手:“散了散了,莫在堂上多说。”


    说话间,凤姐从屏后出来一步,靠着柱子喘了一喘,道:“人心……不可散。谁……谁管库钥?”


    贾琏道:“暂收于我。”


    凤姐点头:“好。另……再置封签,分……两处记。凡经手……写名。”


    贾琏应着,忙使人去办。凤姐坐下,一阵轻咳,帕子上微见一点红,便将手掌覆住,不叫人见。她抬眼扫一圈,道:“说话……轻些。”


    午后,又有小厮奔来:“外头说……说朝里仍要查问旧账,或有名册来。”


    贾政道:“凡有文书,俟我看过。门上人,谨慎收发。”


    贾赦沉声:“若问旧账,便把可出者出,不可出者压。”


    贾政看他一眼,不言。贾琏心里发苦,暗道:“可出不可出,终有个头。”


    傍晚,院中风更紧。井旁青苔又添一层湿。堂内灯影斜,帘低压半。贾珍在外院转了一圈,心下却并不见紧张,只觉得“也不过如此”。


    至晚二更,王子腾处又递来一人,送到门口,不进,只托门上话:“今邸报另有增补,写得更紧。王老爷不便动身,只嘱留心。”门上不敢多问,依例报上。


    贾政听了,只道:“遵。”便令收起,不令喧传。


    到了三更,府内各处灯火渐稳。凤姐命人对点账簿,口气更短:“名目……一行一行看。别……省字。”


    贾琏道:“你且歇。明早再收拾。”


    凤姐摇头:“今……今夜要定。”又笑了一笑,笑意却发冷,“我不管,便要散。”


    说到半句,忽咳剧,面色一白,靠案而坐。贾琏心里一急,忙近前扶住。凤姐摆手,只道:“无碍。你……你去更房看一看。门口……别乱。”


    夜色更深,远处街鼓断续,院里有风穿过回廊,吹得素帛略略一动,复又停下。更筹在墙角一寸一寸挪移,像有人在石面上刻字。


    又有脚步在门外顿住,轻轻叩门三下。门上应声,接过一纸封套,封缄完好,不见印章,只写着“移咨”。


    门上按例呈到内。贾政接在手中,端详半晌,不拆。道:“且置案上。天明再看。”


    贾赦见了,却道:“不及待看么?”


    贾政道:“此等文书,不争早晚,争看法。此刻人倦,灯暗,且缓。”


    贾珍在旁打了个哈哈:“也许并无大事。”


    贾琏不语,只把那封套又平放了些,叫人留心门口。


    凤姐自里间轻声道:“灯……再添油。”手指却微微发抖。她把帕子放低,指背擦过唇边,容色勉强镇定。


    她欲再言“慎”字,唇色微白,终只点头。


    帘影微一颤,灯光像被风压下一寸。


    四更天近。王子腾独坐室中,纸已收裹。窗纸一片灰白,灯火将尽。他把衣襟理齐,心中已自有数:昔时可以凭亲旧说项的门路,如今皆成空门。能做的,不过是告知与提醒,且看那边如何撑持。


    五更初,天未明。内外人心俱觉沉。院中一处旧屋,窗上糊纸剥落,露出木格,风过作细响。昨夜被记名的那家人低头立在廊外,手心见汗,不敢多言。守夜的更夫把更筹按到最后一格,轻轻一磕,声气短促,像一声叹。


    东方微白。贾政先起,净手焚香,坐定。贾琏随至,呈上夜间各处记名与出入。贾政一一过目,停在“库中秤轻半两”一条上,良久不语。


    贾政道:“半两之轻,非在秤,在心。”复把纸放下,道:“今日起,凡内外出入,依官箴办,依家法行。谁护短,谁担责。”


    贾赦微一侧目,未言。贾珍仍笑:“且看,且看。”


    凤姐被扶到外间坐着,面色更淡。她仍要说几句:“钥匙……分人。封签……两重。账……逐项。”


    贾琏忙道:“都照你说的。”


    凤姐略一点头,眼角却有水光,迅即敛去。她低声道:“人心……不要散。”


    午后,门上又传来一句:“巡役方才来过,问供单与账目,言要照册。”报话的人不敢大声。


    贾政道:“照册给他看。”


    贾赦沉默片刻,道:“且取择一部分先看。”


    贾政不看他,只对贾琏道:“照办。”


    贾琏即命:“先成全本一部,副本一部,摘条一通。”


    全本以红绳扎缚,页口押“封”字,阅后仍完缚还收。


    副本押库印一角,以便暂留回执。


    摘条分三栏:供单、支出、余存,逐条照抄,勿漏一笔。


    每页角押“对”字,并写时刻、经手之名。


    阅时由门上二人执灯,巡役距三步外,不许近身乱翻。


    凡翻一页,先读、后点、再记,三者相符方可过页。


    末尾由接验人书名,异日可考。


    如有缺漏,当场誊补,不许移时。


    记毕收封,以细绳缚口,存入案匣。


    贾琏领命,心下更觉为难:照册全出,恐触人所讳;择一部分,又违贾政之言。两难之间,只得先备全本复本,依次呈示。


    日落之后,风更紧,天更灰。院里旧匾上的金粉剥落,露出木纹,像老人手背的筋。廊下石几凉得似水,放着一只空瓶,瓶口向天。昨日还绕屋飞的燕子,今日不来。


    正门两人轮守,以木牌为记,交更先报名讳。


    夜间暗语取“清白”二字,误者不得放行。


    东角门一人一更,遇急叩两声停一声为号。


    偏厦巡更三人一组,各携小灯与更筹,照墙记点。


    库房、案房各设一人坐守,钥匙不离身,离座需相互照应。


    凡出入者,先报名讳,簿上记时刻与所往。


    更夫过数,遇非时人,先止步,再问名,由内堂回话。


    门上分左右掖,防有奔窜。


    诸役戒之:不得借口“按例”私为。


    有违者即记名,候明日处置。


    夜将半,一处角门有声。门上人低声道:“似是官里差人来问候:明日或有文书下达。”


    贾政淡道:“记下。”


    贾赦道:“散了罢。别叫人知觉。”


    贾琏反问:“不如再添两处人手守门。”


    贾赦道:“添也无用。越添越惹眼。”


    贾政道:“添两处,不许喧。谨慎就是。”


    屋内灯影晃了晃,凤姐忽又咳起,帕上隐见红痕。她抬眼,仍道:“各……各守本分。夜里……切莫乱。”


    贾琏低声应“是”。他看着她的目光,心中涩然,转身却仍要把人事一一分派:谁守正门,谁看偏厦,谁复核库账,谁巡更。


    这一夜,府里的人都在想:如何守,如何散。有人想护己,有人想护家,有人想动身离开,有人只想把这灯看稳。


    到了天将明,门上递来的那纸封套仍在案上。封口未破,纸上只两字:“移咨”。


    贾政看它一眼,道:“且看明日。”


    屋外风声止了一刻,又起。堂内灯影淡去,窗纸渐白。远处街鼓最后一声,像在提醒:大势已去,人心自照。


    这一回到此,筋骨亦定:守官箴者寡,破旧例者多;外有邸报之压,内有人心之乱。欲知文书所载何条,诸人如何承当,凤姐病势又将何如——


    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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