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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聊斋新编第六章

作者:虎山先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1. 摘星楼画皮客


    都云这人间红尘,看似朗朗乾坤,实则叠影重重。尤其在那繁华至极的神京城里,高楼广厦的玻璃幕墙之后,映出的究竟是人心,还是披着人皮的魅影,又有谁能说得清呢?


    且说城中有一青年伶人,名唤苏云琦。此人真真如其名,生得一副云中仙鹤般的风骨,眉目清朗,气质卓然,仿佛是用上好的琉璃塑成的心肝,冰雪琢成的肺腑,不染半点尘埃。他以歌艺闻名,声线清越,能绕梁三日,引得无数拥趸为之倾倒。然其性情孤高,不喜交接权贵,只愿守着自己的一方清净天地。


    时维九月,秋风萧瑟。城东有一高楼,名曰“摘星楼”,高耸入云,夜间霓虹闪烁,仿佛能将天上的星辰都摘入怀中。此楼素来是城中权贵们寻欢作乐之所。一日,楼中设下一场夜宴,广邀名流,苏云琦亦在其中。他本不欲前往,但推脱不过,只得换上一身素衣,心怀忐忑地赴了这鸿门之宴。


    宴至半酣,酒气熏蒸,人声鼎沸。此时,一位主客悄然入席。此人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然其面目却异常模糊,仿佛罩着一层薄雾,任人如何凝神细看,都记不住他的长相。众人皆称其为“画皮客”。这画皮客一入座,满座的喧嚣竟诡异地静了片刻,连那最骄横的富商巨贾,都对他露出了谄媚而畏惧的神色。


    那画皮客的目光,如墨汁滴入清水,径直落在了苏云琦身上。他端起一杯琥珀色的酒,缓步上前,声音嘶哑如古墓中的干风:“云琦先生,闻名久矣。此杯薄酒,还望赏光。”


    苏云琦见他眼神空洞,笑意未达眼底,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他本能地后退半步,拱手道:“不胜酒力,还望先生海涵。”


    画皮客的笑容僵在脸上,周遭的空气仿佛瞬间凝结成冰。他将酒杯缓缓放下,发出一声轻响,却如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他贴近苏云琦,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在这摘星楼上,还从没有人敢拒绝我。你这身干净的皮囊,若是敬酒不吃,可莫怪我亲手来‘画’上一画了。”那话语中,带着令人作呕的腥甜与阴冷。


    苏云琦只觉一阵晕眩,托辞不适,逃也似地躲入一间客房,将门死死反锁。他背靠着门,心如擂鼓,却听见门外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指甲刮过门板的“沙沙”声。那声音时断时续,仿佛有怪物正在门外,用利爪试探着这唯一的屏障。他惊恐地望向门锁,只见那黄铜的锁芯,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如蜡一般缓缓熔化、滴落!


    次日清晨,众人散去,却无人再见过苏云琦。朋友们撞开那间客房的门,只见窗户大开,晨风灌入,吹得窗帘狂舞。房内空无一人,唯有地板上,一枚他常戴的白玉耳坠,已碎成齑粉。而更令人魂飞魄散的是,楼下的草坪上并无尸身,只有一道人形的焦黑印记,仿佛一个人被无形的烈焰瞬间吞噬,连灰烬都未曾留下。那印记在朝阳升起的第一缕光线下,竟如鬼影般迅速淡去,终至无踪。


    官府闻讯而来,封锁了摘星楼。不出三日,一纸通告贴出,言简意赅:“苏某醉后失足,意外身亡。”


    此事一出,坊间的“飞书”之上,顿时掀起滔天巨浪。众人皆不信这荒唐之言。有当夜在场的人,酒醒后想要说出真相,却发现自己口不能言,每当要提及“画皮客”三字,喉咙便如被鬼手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声。更有甚者,夜夜梦见苏云琦浑身是血地站在床前,指着自己的喉咙,无声地哭泣。他们对着镜子,竟发现自己的倒影有时会变成那画皮客模糊而恐怖的脸。恐惧攫住了每一个人,他们成了被诅咒的活死人,守着一个永不能说的秘密。


    无数义愤之士在飞书上追问真相,然则那些帖子,发出后不过一瞬,上面的文字便如被水浸过一般,字迹化开、流淌,最终变成一团漆黑的墨点,消失不见。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口,在吞噬着一切关于此事的记忆与诘问。


    自此,苏云琦之死,成了一桩无人敢提的奇案。那座摘星楼依旧矗立,夜夜笙歌,只是据说,在午夜时分,若有人从楼下经过,偶尔会听见最高层传来一声凄厉的叹息,随风飘散。而那叹息,究竟是苏云琦不散的冤魂,还是那些被恐惧夺去灵魂的活人,在为自己哭泣呢?


    异史氏曰:“世间最可怖者,非山中之魅,实乃人心之魔。所谓‘画皮客’,非必是青面獠牙之鬼怪,或更是那权欲熏心、可吞噬一切真善美的无形之力。它以势为笔,以利为墨,欲将世间所有洁白之物,都涂上与它一般污浊的颜色。苏云琦以玉碎之姿,拒了这幅‘画皮’,魂魄虽散,其清白之气节却未曾染尘。


    然则,真正令人不寒而栗的,并非鬼魅食人,而是举世皆寂。当真相被吞噬,当见证者被诅咒成失语的行尸,这人间与九幽地狱,又有何异?那焦黑的人影虽已散去,却烙在了每一个尚存良知者的心上。此非一伶人之悲剧,实乃一个时代失魂落魄的谶言。风过高楼,带走的究竟是谁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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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魂归画卷


    都云是镜花水月,却不知情根深种;都说是过眼云烟,却难解心头牵缠。神州东南,有一海市,繁华如织,灯火如昼,然在这流光溢彩之下,又有几多痴魂怨侣,演着那不为人知的悲欢剧目。


    城中有一对姊妹花,皆是梨园行里出挑的璧人。姐姐名唤“云笙”,性情温婉,眉眼间自带一股空谷幽兰般的清气;妹妹名唤“云箫”,活泼娇俏,恰似一朵带露的玫瑰,明艳照人。姊妹二人,自幼相依,情分非寻常可比。


    那云笙后来觅得一桩奇缘,嫁与了一位来自异邦的丹青妙手,名唤“韩墨”。此人痴于艺,更痴于情,与云笙成婚后,二人琴瑟和鸣,真真是“天上一对,地下一双”,羡煞了旁人。


    岂料天道无情,最喜折煞美满。时维仲春,云笙与家人乘那铁鸟,远赴东瀛之国赏玩。本是兴致盎然,谁知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竟如山鬼索命,急转直下。不过数日,便药石无灵,香消玉殒于异乡。噩耗传来,恍若晴天霹雳。


    妹妹云箫闻此信,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竟当场昏厥过去。醒来后,五内俱焚,肝肠寸断,日日以泪洗面,不复往日神采。而那韩墨,更是如失了魂魄一般,一夜之间,鬓边竟添了数缕白霜。他没有嚎啕,亦无狂态,只是将自己关在画室中,沉默得如同一尊石像。


    云笙的骨灰被迎回后,安葬于城郊一处名曰“栖霞苑”的静谧之地。自此,韩墨每日清晨必去苑中探望,风雨无阻。他总会带上一支新折的栀子花,那是云笙生前最爱的花。他会在墓前静坐一个时辰,不说一语,只用那双盛满思念的眼睛,凝望着冰冷的石碑,仿佛能穿透阴阳,看到他心爱之人的笑靥。


    怪事,便由此而生。


    栖霞苑的守园人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者,他发现,每当韩墨离开后,那支栀子花周围的空气里,总会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更为浓郁的香气,久久不散。更有一次,他亲眼看见,在微风不动的情况下,那花瓣上的一滴露珠,竟似被无形的手指轻轻拂去一般,凭空消失了。


    而韩墨回到画室后,便会发疯般地作画。他画的,全是云笙。或颦或笑,或立或卧,皆是她生前的模样。奇的是,他从不看旧时影像,全凭心中记忆,但画出的神韵,却比任何照片都更为鲜活、灵动。他身边的朋友都说,韩墨的画技,竟在这极致的悲痛中,臻至化境,仿佛有神明在暗中助他。


    韩墨自己却知,那不是神明,是她。


    每当他提笔,便觉腕间有一股温柔的暖意包裹。当他为色彩犹豫时,总会有一缕微风,恰好拂过他想要的那管颜料。夜深人静,他甚至能感到一双无形的眼睛,正隔着画布,温柔地注视着他。他知道,他的云笙没有走,她的魂魄,就萦绕在这画室之中,陪着他,看着他,将自己生命最后的光与热,都渡入了他的笔端。他画的不是皮相,而是她的魂。


    另一边,云箫在无尽的悲伤中日渐憔悴。一日夜里,她梦见了姐姐。梦中的云笙,身着一袭白衣,立于一片绚烂的花海之中,容光胜昔。她不说话,只是微笑着,对云箫伸出手,指了指远方一座画室的窗棂,窗内透出温暖的灯火。云箫想追上去,云笙却如轻烟般渐渐散去,只留下一句随风而来的低语:“箫儿,莫悲,爱之至深,魂亦可留……”


    云箫惊醒,泪湿枕畔,心中却有了一丝明悟。次日,她去了韩墨的画室。推开门的一瞬间,她呆住了。满屋的画卷,千百个云笙,每一个都栩栩如生,眼神里都满含着对尘世的爱与眷恋。她走到最新的一幅画前,画中的姐姐正对着她微笑,那神情,竟与梦中一般无二。


    云箫瞬间泪如雨下,这一次,却是释然的泪。她终于明白,姐姐并未真正离去。她化作了丈夫笔下的丹青,化作了妹妹梦中的慰藉,化作了这满室的栀子花香。


    异史氏曰:“人言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然则情之一字,或可超脱生死。皮囊终将腐朽,声名亦会流散,唯有那发自肺腑的真情,能凝成不灭的执念。韩墨之笔,非笔也,乃思念之刻刀;云笙之魂,非魂也,乃爱意之回响。世人皆在‘飞书’之上,为一场红尘别离而喧嚣、而揣测、而遗忘,却不知在无人问津的角落,有一场最深情的相守,正在以凡人无法理解的方式,日夜上演。


    故而可知,悼念亡者,最好的方式并非喧哗于世,而是将其铭刻于心,融于骨血,化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爱之至深,原来可以不死。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永远陪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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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闻声玉


    都云是流光溢彩的繁华世,谁知这通天高楼的琉璃影里,藏着几多见不得光的私语;都说是金玉满堂的富贵人,谁知那锦绣皮囊之下,裹着怎样一副计较的肝肠。


    且说京都城内,有一位名唤墨千帆的导演,乃是光影界的翘楚。其人眼光毒辣,手段不凡,平生最喜雕琢璞玉,也最擅拆解人心。近年,他倾尽心血,欲将一部名为《蜃楼志》的旧时话本搬上荧幕。为此,他寻来了城中最负盛名的女史官,文绣心,来做那总编剧。


    这二人,一个是掌控全局的王,一个是运筹帷幄的相,常在密室之中,对着满墙的人名画像,品评优劣,定夺生死。


    却说另有一位落魄书生,名唤古砚臣。此人曾为《蜃楼志》呕心沥血三载,构筑了故事的四梁八柱,却在功成之日,被一纸“前期杂役”的虚名打发,眼看那文绣心独占了“总编纂”的鳌头。古砚臣心中愤懑,却也无可奈何。


    话说古砚臣有一件祖传的奇物——一枚通体温润、却带着一丝寒气的古玉,名曰“闻声玉”。此玉有一桩怪异的本事:凡是靠近它的人,若心中藏着机心、口中吐着恶言、行下过亏心之事,这玉便会如海绵吸水一般,将那些言语声息尽数吸入其中。待到怨气积郁至极,便会自行向世人“哭诉”出来。


    古砚臣携此玉参与了无数次《蜃楼志》的密会。那玉,便悄无声息地饮下了无数句密室里的真心话。


    一日,古砚臣自觉沉冤难雪,悲愤交加,竟呕出一口心血,溅在了那闻声玉上。霎时间,玉身红光一闪,竟发出了幽幽的声响!起初只是些许杂音,渐渐地,竟清晰地传出了人语!


    第一声,是墨千帆那带着几分轻慢的语调:“那个叫秋棠的女伶,为人忒过周正,反倒失了真趣,像个精美的假人。”


    第二声,是文绣心尖锐的附和:“何止是她,便是那刘先生,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又有墨千帆戏谑之语:“那个姓黄的小丫头,我定要‘收拾’她一番。”随之而来的是文绣心一阵令人耳根发烫的浪笑。


    这些话语,如鬼魅夜啼,通过那“飞书”传遍了四方。一时间,满城哗然。众人这才窥见,那平日里被捧上神坛的墨导与文编,私下里竟是这般刻薄模样。


    然这仅仅是序曲。


    当夜,古砚臣梦见那闻声玉中,飘出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对他狞笑道:“这点口舌是非算什么?且让你听听真正能噬人魂魄的恶声!”


    次日,那闻声玉竟发出了更为惊悚的声响。这一次,是文绣心带着十二分得意的炫耀:“……当年我与人当街掌掴了那当值的差役,被锁进了衙门。你猜怎地?我那通天的友人只打了个招呼,那所里的头儿便亲自将我二人请了出来,连案底都销得干干净净!”


    此言一出,如平地惊雷!若说之前只是艺德的瑕疵,此刻便是对王法的践踏!这已非人间的是非,而是鬼蜮的狂欢。


    自那日起,文绣心便夜夜不得安寝。她总能在午夜听见房门被重重叩响,开门却空无一人。她对镜梳妆,镜中的自己,脸上会赫然出现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她甚至时常看见一个穿着旧时差役服的模糊黑影,就站在她的床尾,一双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嘴里反复呢喃着:“天道好还,疏而不漏……”


    文绣心几近疯癫,而外界的风暴更是将她吞噬。那“飞书”之上,万民声讨,便是官家的喉舌也发文质问,要彻查那“通天之人”究竟是谁。


    风暴之中,各人的反应,便如一幅“众生相”图卷:


    那被评为“假人”的女伶秋棠,被问及此事时,只是淡然一笑,说:“墨导是为我好,他若不将我这层‘假面’撕碎,又怎能有戏里那个有血有肉的我?我心中唯有感恩。”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尽显风骨,反倒赢得了满堂喝彩。


    另一位被牵扯的女伶凌菲,其班底却急吼吼地发出一纸状纸,要状告天下所有议论此事的看客。此举无异于火上浇油,引来骂声一片,都笑她“告错了阎王,却来打小鬼”。


    而那始作俑者墨千帆,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他将自己锁在暗室里,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是有人说,他那部《蜃楼志》虽是拍完了,但戏里戏外,都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气。


    最终,文绣心身败名裂,整日疯言疯语,说有冤魂索命。而那枚闻声玉,在哭尽了所有不平与罪恶之后,于一个清晨,在古砚臣的掌心化作了一捧齑粉,随风而散。


    异史氏曰: “世人皆畏鬼神,却不知最可怖之鬼,非生于九幽,而生于人心。那闻声玉,非是妖物,实乃一面‘照心镜’也。它照出的,是权势的傲慢,是才华的刻薄,更是对公理的藐视。


    言为心声,一言一行,皆为因果。私室之语,自以为天知地知,岂知天道有耳,公道在心。那纠缠文绣心的,又何尝是真正的鬼魂?不过是她自己行下的恶,种下的因,最终结出的噬人魂魄的果罢了。


    故而可知,为人处世,最要紧的不是人前的风光,而是人后的修行。若心存敬畏,行事磊落,纵有千百枚‘闻声玉’在侧,听去的,也只会是朗朗乾坤。若心怀鬼胎,口吐刀剑,即便深锁密室,那恶言也终将化为厉鬼,反噬其身。此之谓:莫谈人非,莫行己恶,举头三尺,即是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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