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藏引路
“这个鞋印是最完整的一个,运动鞋,身高约莫在175左右,体型肯定比较胖或者比较健壮,男性,根据压乘五法和掌压乘七法分别计算的话,应该是在……“痕检办公室里,方青松拿着现场提取的足印磨具分析说:“33岁到36岁之间。”
顾岩轻声‘嗯’了句,随后又看着方青松发自内心地补充道:“厉害。”
确实很厉害。
足迹分析很难,就算小部分外行人比如顾岩这种,会刻意去了解学习,但也只是窥见一斑。专业的勘察人员虽然都懂足迹分析,但行家不多。
方青松显然是个行家,能在短时间内分析出结果,给出这样较为精准的人物画像,确实可以挂个‘痕检一哥’的名头。
顾岩问:“现场的烟头还有那个泡面叉子怎么样了?”
“这个就得等了,”方青松双手一摊,“生物信息检测就得要时间,再牛逼的痕检一哥也是个摆设。”
顾岩自然明白这个急不得,但眼下已经早上七点了,就算第二封勒索信依旧没来,可祁家父母已经在刑侦大楼里里等着了。
方青松见他又是那副面沉如水的表情,弯着腰整理叮呤咣啷整理箱子里的工具,少顷头一抬,仰视着他说:“但指纹应该就快了,不过,还是那句话,前提是有前科。”
顾岩沉默地点了头.
正在痕检办公室里一个个都顶着着黑眼圈鸡窝头,手里捧着红牛或者咖啡盯着电脑时,顾岩手机口袋嗡嗡一震。
小汪:【拳击馆的法人信息调查出来了。】
后面跟了一张图片,顾岩点开一看,眉梢微挑,随后疾步走出痕检办公室.
夜色岑寂,唯有积雪在枯枝间消融时发出细微的、几不可闻的声响。寒气攀附着宾馆的玻璃窗,凝结成一片朦胧的雾气。
标间房内,何让尘啪嗒一声拧开小书桌上的台灯,翻出宾馆自带的便签本,用自己的水笔在上面写了三个字:拳击馆。
笔尖悬停在纸面上方,他无意识地用笔身轻点下颚,一下又一下,嘴里轻声喃喃着:好熟悉,到底是在哪里听过呢?
房内其它灯都是关闭的,只有这方寸之地的一盏台灯闪着暖黄色的光晕,何让尘微微抬眼凝视着台灯的亮光,脑海里零散记忆一点点涌出,眼前视线慢慢变得模糊,最终闪出在某个遥远画面。
——那是暑假的某一天。
蝉鸣声嘶力竭地穿透玻璃窗,何让尘正给祁清补习功课。布置完作业后,他借口去洗手间走出房间。祁家是复式大平层的格局,他站在楼梯口清晰听见楼下客厅有人再打电话吵架。
是祁建宏。
“你拿那些东西威胁我……难道我会怕你吗?你有证据吗……”
随后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楼下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足足过了半根烟的功夫,才响起怒吼的嗓音:“八十万!就当我投资你开拳击馆……”
何让尘屏住呼吸,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斜,试图从楼梯的缝隙间窥见祁建宏的表情。终于找到合适的角度,身影完美地隐没在拐角的阴影里,他浅色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楼下。
“不可能给你一个人当老板,你当警察是吃白饭的吗!无端端给你那么多钱,万一被查出来,我们两个都别想好好过!”
——啪!
电话挂断的瞬间,祁建宏把手机狠狠摔在木质地板上,何让尘从这个角度清楚地看见他脸上扭曲的愤怒,看见他双手撑在餐桌上,嘴唇蠕动着吐出一个名字。
“小何老师,我写好啦。”
祁清的声音在身后屋内响起,何让尘收回视线,立刻转身,表情也恢复温和的表情,他若无其事地走进祁清的房间检查作业。
那个名字何让尘想起来了。
暖黄光晕照在白色便签本上,黑色水笔快速在上面写出三个字。
——邬大勇。
然后他在这个名字上用笔快速涂抹,便签纸撕拉一声拽下,再被撕得粉碎丢进垃圾桶,他低头凝视着垃圾桶里白花花的纸片,轻声喃喃着:
“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祁建宏那种人拿出八十万呢?”.
与此同时,滨湖分局,讯问室。
“祁建宏,你投资过拳击馆?”
听到这个问题,祁建宏神情明显有些惊讶,手指微微一顿,随即自然地将外套拉链又往上提了提:“这个和绑架案有关系吗?”
对面的顾岩目光没有从他身上移开:“我们警方在拳击馆里找到了一个面具,疑是绑匪留下的,这起绑架案,我们怀疑是熟人作案,偏偏那么巧合,这间拳击馆就有你的投资,法人叫邬大勇,还倒闭了,肯定亏了不少……”
“警察同志!”祁建宏骤然出声打断,“你的意思是,这孙子气不过,然后就绑架了我儿子和女儿?”
顾岩说:“只是怀疑。”
祁建宏一时没说话,只是不停地抓挠着头发。
“把你和这位邬大勇的关系说一下吧,他一个学IT的怎么会好端端和你合伙开拳击馆呢?”顾岩说着把邬大勇的照片往桌面一放。
祁宏达这才抬眼盯着那张证件照,上面的邬大勇带着黑框眼镜,发际线偏高,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去开拳击馆的长相。
“我们两个都是禾丰县的,一个镇上的,街坊邻居的打小就认识,我比他大个十岁,他学习好,会一些计算机电脑什么的,不像我只能在老家开个砖厂,后面他那个公司裁员了,断了经济来源,我就帮忙说给点钱做个生意……”
“你们一直有联系?”顾岩沉声打断问。
祁建宏像是没反应过来这个问题,含混不清地说了句:“什么?”
顾岩手肘搭在桌面上,身体极小幅度往前一倾:“邬大勇被裁员的时候已经快40岁了,找不到工作,还有国外的老婆孩子要养,不是一笔小费用,而你大手一挥就投了八十万,如果不是一直联系的朋友,不需要那么大方吧。”
祁建宏说:“是有联系的,关系一直都不错,就帮一把,也都是当父母的。”
“但是我们警方查了下你们两个名下的电话,小半年都没有什么通话记录,甚至就连微信也都没有什么聊天内容。”顾岩问,“你们两个平时都不联系的吗?还是说邬大勇有其他号码?”
祁建宏垂着脑袋:“没有,我们很少打电话的,我那么好心给他钱,他自己搞不好生意,倒闭了,这人真恩将仇报!居然敢绑架?”
“他是不是绑架犯,警方还没确定。”顾岩缓缓起身,走到祁建宏身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但是你前一秒回答我说‘有联系’刚刚又说‘很少打电话’有点矛盾吧?”
啪——
祁建宏猛然起身,手掌重重拍在桌面上,震得桌上的照片都弹了一下。
房间里的小警员和记录员都吓了一跳。
只见,祁建宏眼睛瞪圆,指着顾岩吼道:“亲生子女被绑架了,我脑子都快乱死了!害怕死了!你跟我在这咬文嚼字?”
凳子上的小警员连忙起身:“别激动,现在也是在侦查阶段,我们警……”
“你们警方现在来问我这种没有意义的问题!我要出去,你没办法破案,就换个警察来,我又不是犯人!凭什么审讯我?”祁建宏咬着牙,瞪着眼睛,不断往后退,然后用手狠狠地拍着自己胸口:
“你到底懂不懂我和我老婆现在有多害怕!你们不去抓犯人!跟我玩文字游戏?”
小警员和记录员都有些慌张地看着顾岩,只见他左手一抬,示意开门让祁建宏出去.
讯问室的房门开了又关,祁建宏嘶哑的大吼逐渐远去。
记录员挠着鼻子小声说:“好大的火气,但想想也正常哦,丢了自己亲生子女。”
顾岩问:“你觉得他在发火?”
“啊?”记录员一头雾水,心说这还不明显吗?都发火成什么样了?恨不得下一秒就要打人,搞不好投诉都有可能了。
顾言语气平淡地说:“愤怒是一种十分消极的心理状态,也是人面部表情最丰富的时候,这种情绪比悲伤还难演。”
一听这话,记录员更疑惑了:“他的表情很丰富啊。”
顾岩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是啊,太丰富了,恨不得五官扭曲,手脚并用,但那就变味了,那不是生气,那是在用生气掩盖另一种情绪。”
“什么情绪?”
顾岩一字一顿地说:“心虚。”
小记录员唰地一下直起身子,膝盖哐当撞到桌面,疼得龇牙咧嘴:“哎呦喂疼疼!不对不对,顾副队啊,心虚?!卧槽,不会是亲生爸爸绑架儿子吧?”
顾岩不置可否:“祁建宏背后肯定有问题。”
他合上案情材料,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询问室.
办公室里充满了烟味、泡面、垃圾桶里不知被丢了几个八宝粥罐在里面。吕盼梅连防刺背心都没脱下,一脸鄙夷地地盯着偌大的白板,上面密密麻麻全部都是照片。
——那是前面她亲自带队去邬大勇家里搜来的。
“太恶心了!”小汪反坐在椅子上,昂着头看着上面的照片,“这人是变态啊!吕支队!”
正在这时,顾岩疾步走近,还没准备说自己审讯的情况,视线猝然落在白板上,身体一僵问:“这是邬大勇家里的?”
小汪点头:“没错,我们刚去搜的。”
顾岩神情冷厉走到吕盼梅身侧,一张张照片扫过去。
——那些赫然是裸体画,但不是那种国外的艺术油画,而是素描。不仅有女性,还有男性,甚至还有一些通过身形能判断出是未成年。
“虽然没有脸,都只是身体,那也很恶心啊!”小汪气得不行,他在现场看到这些的时候,不知骂了多久,“你说这些是谁画的?哪里搞来的?”
吕盼梅说:“这个人一定要抓到!”
小汪把椅子一推,满脸惊恐:“我的天,他们把祁清和祁墨绑走,不会不仅仅是要钱吧?这些恶心的画,万一性……”
“不可能,他们只要钱。”顾岩冷冷打断道,“目标非常明确。”
小汪狐疑问:“为什么那么肯定?”
顾岩没解释,转身去电脑旁打开内部邮件。
小汪更疑惑了,虽然和顾岩相处时间不长,但只要有人问他和案子有关的问题,他都会回答,而且回答的鞭辟入里,一针见血。
为什么这次不肯回答了呢?.
“哎,你别不说话啊,顾大帅哥,你……”小汪急得直跺脚,转身就要追问,却被吕盼梅一把拽住了。
吕盼梅一边摘着防刺背心一边说:“你忘记有个被绑匪丢下的人了?”
——何让尘!
小汪猛地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对啊!那些绑匪但凡长眼了,有那种龌龊心思,怎么可能把何让尘这种长相的人丢下?””
吕盼梅无奈叹了口气。
“那这个答案有什么好不能说的呢?”小汪歪着脑袋看着顾岩的背影,“人家小何同学长得好看,这毫无争议啊。”
顾岩依旧没言语。
话音落下后,吕盼梅手指也微微一顿。心里琢磨着:是啊,这有什么不能回答的?——顾岩怎么保持沉默呢?难道是因为打心眼里鄙夷这类型话题?又或者……别的原因呢?.
“第二封勒索信来了!”小警员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还没等吕盼梅开口询问什么。
噔噔噔——
脚步声一停,技侦部门的人也喘着大气出现在门口:“找找找……找到了!那个假的车牌,我们看见它最近一次出现在哪里了!”
顾岩问:“哪里?!”
“今天五点左右,在禾丰县!”
吕盼梅熟练地把防刺背心又扣了回去,只听小警员疑惑‘啊’了声说:“可是勒索信要求祁家人,带着金条在三小时后去隔壁的淮海市啊!”
所有人均是一愣。
顾岩一把抓起凳子上的防刺背心,干净利落地套在身上:“拿钱的人在淮海市,受害人在禾丰县,吕支队,我带队去救人。”
“兵分两路!”
吕盼梅一声令下,房间里的警察们齐刷刷地站了起来,有条不紊地逐一佩戴上警八件。
“一小组跟着顾副队长,二小组所有人员跟我走!”
“收到!”
吕盼梅脚步不停,径直走出房门,顾岩紧随其后,两人并肩而行。身后跟着一堆刑警,日光透过窗户洒落,一寸寸地投射在众人严峻的面容上.
七八辆警车一线冲出分局大门,全部熄灭警灯,轰然涌入都市巳时的街道,很快在驶入高架桥时,牧马人带头转弯,后面跟着三辆蓝白警车——
“老蒋,路上联络禾丰县派出所同僚,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
“收到,吕支队!”
老蒋把步话机一放,立马打开手机翻找通讯录。蒋磊是个老刑警了,打实习开始就没离开过滨湖区,和这一片的同僚都相处的很好,别说是同一个部门的,就算是各个街道的居委会,都能给你翻出个联系人出来.
车窗外高架桥外风景一一掠过,鳞次栉比的楼房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略显荒凉的田地。
小汪望着窗外浮现出的蓝色路牌,随着牧马人一个流畅的转弯,“禾丰县”三个字在车身左侧迅速后退。
他随口道:“这里我好像听说年轻人不多了,好像是有开放商看重这里环境好,盖了不少养老院呢。”
蒋磊弄好手头的事情,把手机放好说:“对,禾丰县啊,地理位置不行,但胜在环境好,有山有水,养老确实合适。”
顾岩沉默地开着车,牧马人驶出高架路面,不远处就是分叉口,一条是新修好的省道,一条是被荒废的山路。
“走哪里啊?”小汪探出半个身子,视线盯着前座的挡风玻璃。
蒋磊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低声说:“山路快一点,不过……十九年前,这里出过车祸。那时候我刚上初中,听大人说的,死者还是我们同僚呢。”
小汪一脸惊恐:“真的?警察啊!”
“对,男的是警察,女的不是,特可怜啊,就十二月份吧,几号我就不记得了,太久了。”.
“十二月六号。”沉默了一路的顾岩猝然开口,面沉如水地抓住方向盘,但手背上的青筋却隐隐凸起。
蒋磊愣了一下,疑惑地问:“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都十九年前的事了,你那时候才多大啊……”
“当时我父母从禾丰县查案回来,经过那条山路,下着暴雨,车胎打滑,当场死亡。”
顾岩的声音冷静到没有任何起伏,依旧压得车内空气骤然凝固。
车内瞬间陷入一片沉寂。
小汪和蒋磊惊恐对视一眼,喉咙像是被窗外冰冷的气温跟冻住了,一个音节也发不出。
顾岩神情依旧平淡看不出什么变化,眸底却隐隐透着一股森寒的冷意。
不知过了十几秒又或者是更久,蒋磊才艰难地咽了咽喉咙说:“要不我们走省道,虽然慢也没慢多少。”
“对对对,不走山路了。”小汪也连忙跟着应和。
顾岩却像是没听见似的,单手一打方向盘,没有丝毫犹豫,牧马人径直朝着山路驶去。
车内再次陷入沉默,没人敢再开口。
漆黑的牧马人沿着山路疾驰,车身在每一个弯道都显得异常平稳。
——好像这个驾驶员已经在这条路上,开了很多很多遍一样,这条路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转弯都烙印在他的骨子里。
直到山路的尽头,一片片民房逐渐显露出来,蒋磊才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目光扫过前座。
是了,
从分局出来到现在,顾岩根本就没开过导航,引领他的,是内心深处那份深沉又浓烈的追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