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走廊一片寂静,死的人都睡在三楼的缘故,没别人上来。
“行啊,告诉你。”范布拉勾勾手指,“把门反锁。”
虞承南起身转动锁芯,将纸人弹到门上,“望风。”
门缝底下发出轻微的纸张摩挲的声音,纸人溜了出去。
范布拉身姿曼妙地坐在床沿,一手搭在床上,一手软软打开,做出盛情邀请的姿势,“气量外泄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过来,我告诉你。”
楼下传来渐走渐停的脚步声,踩压楼板的声音拖沓无力,有一种徒劳无功后的倦怠。
这幢房子搜了不下三遍,估计还是没搜出什么。
如虞承南所料,二楼的几人聚在楼梯口.交换眼神,无奈的情绪在寂静的楼道里无限放大。
“我看见南哥和范布拉上楼了,我们不用去了吧。”杨安琪躲在于百元后面,不安地抓着他的胳膊,“八点半了,我们已经尽力了。”
于潜也有点犹豫。
晦涩的楼梯灯将转角扶手投下的棱角隐没在阴影里,几人的影子被拉得歪扭。
于潜咽了一口唾沫,抬起右脚。
足底还没落到台阶上,楼上突然响起重物砸落地板的声音,给他吓得抖了一个激灵。
还在愣神的当下,眼角又掠过一抹极速的飞影,又给他吓得抖了一个大激灵。
于百元搀住他胳膊:“表哥,是那只鸟。”
于潜清了清嗓子:“我知道,上去看看。”
三楼房间里,虞承南栽倒在地,冷汗涔涔而下,手臂上的青筋根根分明,像随时会断裂的弦。
剧痛让身体不住痉挛,内衫被冷汗浸透了。
好像有把锯子反复拉锯着筋骨,神经也一点点撕裂,让他栽在地上动弹不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窒息般的痛感。
没力气喊疼,喉咙里滚出破碎的嘶哑喘.息。
“你可以放手的。”范布拉的声音像一冽清泉,抚不平神经上的痛,但是把虞承南涣散的思绪喊回来。
他死死握着范布拉的手。
“不——”
只是一点点的感同身受,感受范布拉变成人的煎熬过程。
视线被汗水打到模糊,就要无法忍受的时刻,虞承南感觉痛觉减轻了。
仿佛皮下被锤子敲碎的骨骼在一点点归位,肌肉也缓慢地重组。
脑子里浮现出范布拉变成人的图景。
朝天的长耳朵消失,波浪形的长发披落在肩……当最后一丝属于动物的特征褪去,一张不可方物的美艳面庞出现在溅了血的镜子里。
人类的皮肤、人类的骨骼、人类的轮廓。
唯一保留的动物特征是那双狐狸眼。
虞承南清醒过来,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趴地上的。
毕竟不是真的骨骼重塑,由神经引起的痛感消去得很快。
“轮到你告诉我了。”范布拉举起他软到无力的手,“你想对那只鸟做什么?让它替你去死?”
“我……”虞承南适应了一下恢复正常的感官,另一手撑起身体,弓着背爬起来,“如果我死了,对它有什么影响?能在我死之前消除么?”
他的话声透着力竭后的沙哑,虚弱干涩。说完这句,冷汗又从额角冒出来。
范布拉丢开虞承南的手,掐住他脖子,居高临下地盯着经历剧痛后变得潮红的眼。
“你当真为了一只鸟求我?”
虞承南的累得眼皮不自觉垂下,又在紧皱的眉下硬撑开,“你会帮他的,我知道。”
“唰。”小纸人从门缝底下滑进屋子,又急又碎的步子轻点着地,跑到虞承南面前,往门外用力一指。
范布拉冷哼,“你们倒是难舍难分。”表情漾起一层悲意。
她缓缓靠近,唇瓣贴在虞承南耳边,眼珠子转向门的方向,“影响多大全凭自己选择,你濒死之际它有机会救,兴许你能活,但它嘛……”
门口的翠鸟急促扑扇翅膀,虞承南弹走小纸人,让它去开门。
“果然。”他哑声道。
范布拉一愣,“你既然猜到了,为什么要来吃这趟苦?”
虞承南咬破手指在自己眉心点了一指腹的血,面色即刻红润起来,但撑在地上的手仍止不住的颤。
“来都来了。”他借范布拉的肩膀踉跄着站起身,扶着床头坐下,眉心的血淡化成无。
门开的刹那,一道蓝影直直掠到虞承南面前,围着他转了一圈,并没发现不对劲。
它的目光锐利得像淬了寒霜的松针,死死盯着半蹲在地上的范布拉。
“拜托。”范布拉见招拆招,“摔跪在地上的是我,你什么眼神?”
翠鸟不信,转头向虞承南确认。
虞承南点头,“对。”
他想伸手让翠鸟停胳膊上,却发现自己还没缓过来,稍微抬一点手指就不自觉地颤。
门外的于潜等人见没发生不好的事,一眨眼就下楼了。
“三楼好邪门,平地摔这么大声。”于百元蛐蛐的声音渐行渐远,“快走快走。”
翠鸟很灵敏,带着怀疑的目光时上时下地打量,虞承南低低闷笑,“你飞远一点,我好像感冒了。”
小家伙当然不会听他的。越这么说,它越要靠近。
虞承南露出得逞的笑容,手指微颤着从背后钳住翠鸟,右手并指唤出袖子里的一纸黄符,按在它的后脖子上。
“你干什么?!”范布拉伸手过来。
“嘘。”虞承南让她不要紧张,一下一下轻轻抚着翠鸟,手控制不好力道,抚了两下便停了。
符上面繁复的文字发出淡淡的荧光,翠鸟奋力睁开眼,却抵不住浓浓的困意,一点点合上眼。
“一纸安眠符,好觉到天明。”虞承南声音低哑,眼神却极尽温柔,“我会想办法对付那东西,如果明天我臭了,你可以伤心几天,但是不能寻死。”
虞承南说着把翠鸟的小脸蛋贴在自己侧脸,“你记住,我要你好好活着,这是我最大的愿望。”
屋里响起一声叹息。
范布拉接过被符迷倒的翠鸟,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虞承南。
“今天翠莲选中它我很意外,怪潭不会优先攻击属于这里的生物。”她扶了一下厚镜片,气质收敛成乖乖女,“我们生来气量强大,比人类的意志力坚强,如果选中的是我们,也许半夜会苏醒过来坏了一只脚的好事。”
“它应该付出了什么代价,拿自己的气量换了你人类的气息,让自己替你被选择。”范布拉抬脚勾了一下门,“告诉你这点,希望你真的有办法活下来。”
三楼只剩虞承南一人。
他提前关了灯,放轻步伐走到窗边。
拨开窗帘,外头的雾气将整幢房子拢住了般,什么都看不清。
半夜。
“吱嘎。”
“咚、咚、咚……”
黑暗中,一抹高高的身影从三楼一下一下跳到一楼,蹦进厨房。
隔着蛋壳他闻到了鸡蛋的清香。
每一枚鸡蛋都被做了标记,更香更诱人了。
虞承南砸吧了几下嘴,蹲地上捏起一枚,接收到带走它的指令。
手指亮起月色荧光,他在地上画画圈圈,横纵各指了几下,地面亮起一道裂缝,里面透出月光。
“噗。”声若微屁,离裂缝最近的鸡蛋被吞了进去。
可下一秒,它又被两指夹了出来。
一道寒芒在黑夜里一闪而过,桑刀的刀尖直直插入裂缝。
被控制的身体夺回主动权,虞承南浑浊的双眼重现光芒。
一张纸人从他袖子里滑了出来,飘落在鸡蛋上,双目的红芒被浑浊代替。
但它只是一个纸人,搬不动鸡蛋分毫。
刀尖扭动,月光渗漏下去,裂缝变成一道黑洞。
里面传出鬼怪的嘶叫声,逐渐减弱。
虞承南起身朝门口跑去,顺手拿起桌上的水枪,提前盛满了草木灰浸泡过后的草木灰汁水。
门开的瞬间,他明白为什么独脚仙不敢进这幢房子了。
原来奥秘不在房子内部,而在外面。
房子一圈的墙底线密密麻麻亮着梵文。
虞承南转动水枪的枪头,调节成散.射头,“滋、滋滋……”草木灰的汁水喷洒出去,一道残影蹦向院子。
“呼——”
刚刚还算平静的夜晚平地起风,风势越来越凶猛,院子里枯枝败叶烧完的灰烬被卷得漫天飞舞,形成两道灰蒙蒙的旋风,迷得人睁不开眼。
虞承南咬破手指,在眉心一点,左手三指拿着水枪,两指掐诀,口中念咒:“太阴走法,借阴府月华,开眼!”
气量从四面八方被吸引过来,看清院子外佝偻的身影的同时,虞承南也听见稻田深处什么东西搅动稻穗的动静。
独脚仙站在院子外,两点幽绿的光芒从黢黑的面庞穿透出来。
虞承南知道它在盯着自己手里的桑刀。
时间不多,纸人一旦承受不住独脚仙的气量,他即刻便会失去意识。
对方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招数,但很聪明的在拖延时间。
夜晚,是独脚仙的舞台。
月光从云层间漏下碎光洒在院外,独脚仙隐去身形。
虞承南朝近侧隐蔽处打水枪,果然又让他显形。
“我知道,贪心如你不会走的。”他用拇指抵住刀背迅速调整角度,刀刃以最刁钻的姿态发动进攻,追到院子门口。
如果对面是个正常人,此刻已被划开胸腔。
可独脚仙早预判到般,身体以违反力学的角度向后九十度折腰,刀刃堪堪擦着他肚子上方掠过。
“咔、咔。”它的背脊迅速恢复原样,身形一闪,又被喷散的汁水边缘浇到了独腿。
刀刃震颤的嗡鸣中,虞承南欺身而至,挟着风声劈向独脚仙的面门。
又被躲过了。
虞承南没收住力,身体往前缓冲滚动半圈,带翻了路边的垃圾桶。
夜空中的云层已飘离开,月光铺洒下来,独脚仙再度隐身。
虞承南手腕一抖变刺为削,贴着自己背后反手竖刀向上,一声鬼啸呼着耳朵尖过去。
汁水喷洒到独脚仙,它狼狈却精准地避开了虞承南转身劈下的连环快刀。
最后一刀下去的时候,脚步不自觉踉跄了一步。
虞承南身形一滞,明白纸人快撑不住了。
某个方向响起低低的笑吟声,独脚仙挑衅地笑了。
它再度隐身,这次似乎忍耐住贪心跑远了许多,虞承南朝各个方向滋水都没找到它。
水枪里的草木灰汁水只剩一点底,虞承南头晕得跪在院子门口。
“有本事出来。”他嘶哑着做最后的挣扎,而后剧烈干呕起来,丢开水枪,掐住自己的脖子,“就差一点点……”
虞承南背部弓着,头伏在地面,放弃挣扎。
夜风熄了,周围安静下来。
某个时刻,他右手握刀的手指蜷紧,用腰部力量带动手部发力。
桑刀直直飞向左后方。
翻倒的垃圾桶桶口朝向的位置五米远处,独脚仙僵在原地。
整柄刀没入它的身体,绿悠悠的气从他身上释放出来。
那是浓郁的气量,全被它转化成了自己的力量。
尖锐的鬼啸冲天炸开,独脚仙一步一踉跄地走向虞承南,身体开始消散。
它心有不甘。
虞承南走到垃圾桶旁,把口子正对着独脚仙,桶底发着淡淡的银光。
“村里最干净的地方就是最肮脏的垃圾桶。”虞承南说,“它每天处理那些臭鸡蛋,默默吸收所有污秽,永远将纯净留给村民。”
独脚仙嘶吼着,用最后的力气蹦了起来,却在半空消散为乌有。
“当啷。”桑刀掉落在地。
虞承南一点额头,收了天眼,在稻田里的丝状物爬到脚前转身跑回住所,反锁了门。
那些东西害怕房子四周的保护符阵,在夜色中窸窸窣窣地退走了。
第二天一早,虞承南被鸟喙啄醒。
特别困,双脚泛酸,他朝腋下闻了闻,没有鸡蛋的味道。
年纪大了,熬不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