岔路像树冠分散出去,自村落背后延伸上山。
一点白色从村头的第一条小径跃到串满荆棘的荒草堆上,灵活地踩着刺边弹起纸身,跳到第二条。
虞承南微微低头,共享的视线随小纸人的行动挪移着。
再次跳跃,单薄的纸身“哗啦” 一声响。
视线一转,又见两汪小水坑。
那些水洼面积不大,隐在每条路的第一道弯处,浅面的光泽泛着银光,山风拂过也不见泛起一丝涟漪。
小纸人穿越小路和荒草堆,虞承南过主路到了村尾。
横亘的崖壁寸草不生,小朋友指的路在崖底的石头堆背后,被矮丛挡着。
虞承南点住额心,抹去其余通感,只留视线相通。
另一手腕部一旋,强行断了纸人的灵通。
视野骤然定格,纸人彻底断了生机,变成纸片傀儡。
水洼于小纸人而言像一座泳池,它站在边缘的湿泥上,看见银色的水面突然晃了一下。
这会儿没风,周围的草叶一动不动,只可能是水洼本身在动,或者里面有什么顶着水面鼓动。
手指转翻,纸人凭空跃起,跳到水洼的另一边,差点没站稳。
泥地面如水浪晃了晃。
手指操纵纸人往山上跑,纸脑袋扭向后方。
水洼里面探出蚕丝状的触须,顺着地面迅速爬向它,速度比蛇形还快。
“唰。”手被削断了。
“唰、唰。”两只腿也被削断了。
不消半分钟,虞承南共享的视线骤然一片漆黑。
“那些水坑算是警戒线。”虞承南踏上干爽的褐黄色泥地,脚下的路透着日头晒过的微温,阴凉处也不塌软。
“你们知道的,现在有两个选择。”虞承南回头望向远处的稻田,“等他们带回线索,如果有关古镜,也许不用上山。”
小鸟悬飞在他身边点点头,又望向山腰。
已经过了第一道弯,没吵醒什么东西。
“可如果线索不明朗,压力就给到明天了。”
一阵风过,叶丛簌簌抖动,风止时,主路边的细石子却被什么碾磨了一下。
“范布拉。”虞承南的声音不重不轻,刚好能让那边的人听见。
一道窈窕的影子从石碓后方伸出来,范布拉用指背抬了抬眼镜,“你们干嘛去?”
虞承南:“如你所见。”
范布拉:“你们疯啦!为什么不等于潜……”
虞承南:“因为我们疯了。”
范布拉:“……”
“你没事做的话,可以回住处找线索。”虞承南说,“特别的东西、机关、密室,具体什么不好说。聪明如你,一定懂我的意思。”
范布拉往前走了半步,犹豫在原地,“好吧,那你们小心。”
“谢谢。”虞承南先是一愣,除了顾奥,范布拉是头一个把翠鸟当成单独个体的,他发自真心地说,“也替他谢谢。”
“对了小顾,你跟她一起回去。”虞承南偏头一指。
顾奥倒是一句话没说,点了头就走。
肩头的外套轻皱,翠鸟振翅飞起先行探路,虞承南伸手没拦住。
一路比想象的安全。
顺路而上不过十多分钟,穿过一片橘子林,路旁的田里种满了茶树。
“这么顺利,我们想多了?”
虞承南捏了一把的符纸,前面边走边画,从村民那里讨来的朱砂不剩多少。
放一半符纸到口袋里,撑开袖口,另一半似被傀线牵动,自行贴着内衫飞进去。
虞承南展开口袋里的塑料袋,套着空气撑开袋子,动作利索地掐下嫩叶。
某个位置的叶子采差不多了,他伸腿划开泥地上的石子,拗断三根枝条,看似随手一扔,丢出个小三角区域。
采另一处的叶子,又随手折断枝条丢在地上。
旁边,小鸟歪着脑袋叼住叶根,脖子用力一扯,帮忙收集了不少。
采了大半袋,山风陡然厉害起来。
茶树上,被阳光照得边缘卷起的叶片碰挤脆响,风也卷起枯枝败叶沙沙的响。
虞承南耳朵尖动了动,捕捉到差点被那些声音掩盖的跳动在地面干脆草叶上的动静。
翠鸟“轰”地一下往空中窜,一身鸟羽在空顺风而梳。
鸟类的感知能力比人类敏锐,它很快找准声音的来源,警惕地望着茶树田坡上的位置。
一纸黄符飞掠过去。
半张浸得鲜红。
虞承南随身带了住所切水果的小刀,方才划破手臂喂符。
“快走。”他等小鸟飞回来,顺手系紧袋口,麻溜地往山下跑。“这叫取血败祸,一纸血的代价换条命还是值得的。”
下山的路瞬间阴风大作,余光里掠过一件软乎乎的衣裳,逼停在六米外的路中央。
那是件破烂的寿衣,布条像肠子淋在半空。
左手边田里的树杈间也挂着件一模一样的寿衣,上山的路也被另一件相同的拦住。
“它叫魅魈,三件寿衣只有一件藏着真身,攻击错对象,伤害全部反噬到自身。不过如你所见,它凶戾乖张,可不会在原地等你找茬。”
虞承南两指一并,衣袖里的一张黄符自动插入指尖,“地头还算宽阔,够我们造了。”
翠鸟偏头一点:听你的。
挡住上坡路的寿衣破布条一晃,转眼扑到跟前,带起的阴风将周遭落叶旋得狂舞,逆时针在原地打着圈猛转。
虞承南下意识低喝一声,左右手摸出黄符,两指一夹,符如木纸板立起来。
他嘴里念着符咒,幽蓝色的火焰蹿起一米高,逼退前后夹击的寿衣便收住咒,免得反伤到自己。
挂树杈的那件半路遭遇金光屏障,被困在当中,暴怒不已地冲撞着。
地面突然晃起微波,朝着那头过去,蚕丝般的丝状物破出泥地,迅速围住屏障。
虞承南连续飞补了五张符过去,饶是如此,屏障还是绽开细碎的裂纹,撑不了多少时间。
“那边一旦破防,催人命的丝物就会朝我们来。”
新蹿起的两簇蓝焰挡了两件寿衣的一击,与刺耳的啸声一同湮灭。
两件寿衣同时翻飞拉开距离,又同时破空疾出,鬼啸回荡在山坳间。
“灰啾——”高鸣的鸟声逼退其中一件。那声音如剑意光刃,穿透阴森尖的鬼啸,却也收着力道。
“老实说。”虞承南足尖点坡,展臂掷出两道击退符,逼开另外一件,“我记得它叫什么,但不记得怎么找出真身了……”
鸟目一僵。
“还有个办法。”虞承南恢复部分记忆后还没这么大张旗鼓地斗过鬼怪,每张符都沾了血,有点用力过猛,兴奋中夹杂着累,“你飞到二十米外,听我指挥。”
被困在屏障中的寿衣一下一下甩在半透明的屏障上,像锋利的鬼爪在挠。
屏障上的裂纹深了几道,泛起圈圈涟漪。
那是要爆开的征兆。
“快点,没时间了,两个人一起气量太浓,它们的目标太明显。”虞承南催促。
时间太紧,他说着话掏出兜里所有的符纸,用眼神驱赶翠鸟,“听我的!”
小鸟这才飞走。
虞承南大手一挥,剩下的十余张符纸以他为中心,排队围成圈,却没驱赶飞刺来的寿衣。
它们涨起血色的光芒,仅以鲜红的血气便逼退了那东西。
一声炸裂,茶树间的屏障碎成金光羽。
三件寿衣齐齐飞刺过来,衣服周围的刀罡刺破空气,白色丝状物也落回地里,起犁般翻动着泥土涌来。
还剩不到五米,虞承南两手相合。
既然分辨不出孰真孰假,那就全全灭之。
围在周身的符纸陡然发出耀眼的星芒,间隔中亮起繁复的纹路。
火焰大涨滋滋作响,不再收敛锋芒,映亮了附近所有的景物。
包括一道瞬间膨大的裹着两撇火红的极正蓝色。
翠鸟化身一人多高的大小,仰头飞起,鸣声堪比百鸟朝凤。
音啸交织成有形的网,双翅大合大开,如热浪滚动的气波与爆开的符纸和阵同时发出震动一方天地的炸响。
极致的炫目光亮中,虞承南被大翅包住。
脚下一空。
等重新落回地面,只闻到一股焦土味儿,他和装着茶树叶的袋子都好好的。
他慌乱在空气里捞了一把,手心扑进一团毛茸茸。
小小的、软蔫蔫的,带着小身体起伏的温度。
光亮已经消散,虞承南撒腿就跑,不忘里里外外检查翠鸟。
它看上去疲累到了极点,鸟目挑起一条缝,缓缓地合上。
背后,丝状物伏在地里涌动追来。
虞承南反手从裤兜里掏出一把糯米。
“唰——”
“嘶嘶嘶——”拱起的泥土停了停,继续涌动。
虞承南:“……”
用了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回主路,直到临近石堆才把那东西甩掉。
虞承南扶着石壁坐下,确认翠鸟没外伤,轻轻抚着窝在手心,另一手捂着胳膊上的伤口。
回到住所,顾奥帮忙处理他手臂的刀口,分享自己和范布拉找到的线索。
“之前我们一直在客厅、厨房、储物室、各个房间摸找打转,容易忽视看似平常却可能暗藏玄机的东西。”顾奥的眼神指向一楼厨房,“整个厨房没锅碗瓢盆和其它任何厨具,也没筷子,砧板上却摆着一把刀。”
“我到村民家逛了一圈,他们的菜刀样式全一样,唯独这把不同。”范布拉倒来一杯水递给虞承南,“那是桑刀,形状细长似桑叶,民间传说中,山魈怕桑刀。”
虞承南低头思索,眉心一皱想起什么,“好像有这么回事。”
无关乎记忆,只是脑子里挤出遗忘了很久的他应该知道的事。
视线落在掌中的毛茸茸身上,绵长的呼吸一起一伏,小东西睡得很香。
虞承南的神情也跟着放松下来。
“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猜测。”范布拉两手一摊,“算不得正儿八经的线索。”
“没事,我休息会儿。”虞承南累得不行,把翠鸟放在身上,就势躺沙发上睡着了。
直到顾奥叫他们起床吃饭,他才头昏脑涨地爬起来。
于潜两人刚到,衣领湿透,带回来的消息与范布拉猜测的不谋而合。
鸡蛋大伯说桑刀可以制服山魈,那东西是山魈的一种,自然也怕。
他们两人手里还拿着相同的麦穗,说是怪潭奖励。
说不懊悔是假的,顾奥昨天辛苦了一天,哪能想到第二天就有奖励。
好在通过一天天的积累,大家顺理成章地推测出暗线任务——
驱赶独脚仙。
也可能更难一点,解决掉它。
现在就差能让它显形的草木灰或古镜,而制作草木灰的材料已经有了。
于百元信心大振,晚饭狂炫两大碗。
今天王阿塞夫妇叫大家回他们家吃,不出意外,又有一位幸运儿。
饭桌上,除了没心没肺的,其余人兴致不是很高。
“食物纤维改善肠道,晚上再泡个澡促进血液循环。”虞承南给翠鸟夹了它喜欢的油麦菜叶。
“光吃素的哪儿有营养啊。”翠莲又来了。
虞承南谢绝,“他不吃肉。”
“那正好。”
众人神色一僵。
“来,尝尝阿姨做的土鸡蛋。”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翠莲夹起的那块鸡蛋上,眼见它落进翠鸟面前的盘子。
别人还没反应过来,墙壁上倒映的一双筷子夹起鸡蛋送进了嘴巴张开的豁口阴影。
翠鸟疯了。
它扑扇着翅膀飞在虞承南嘴前,伸喙触在他的唇峰之间。
撬不开。
小脑袋用力地一点,好像在说“吐出来!”
虞承南却淡然一笑,“吞下去了。”
翠鸟张开喙像在吼叫,却没吼出声音来。
连翠莲都连连摇头,皱着眉森然冷问:“你为什么要吃?”
虞承南又淡然一笑:“挺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