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灯把卧室晕成一片暖黄,虞承南撑在枕头上,手掌拢着脑袋,将被角掖到侧腰,像平常一样挼着翠鸟头顶的绒羽,又顺着头颈流畅的弧度挼到背羽。
他说话时特意放轻了气息,用气声吐出的字轻得像飘落在绒垫上的雪粒。
窝在里侧的翠鸟用细弱的喙蹭了蹭他的指尖,扭着屁股往掌心挨了挨,把自己团成个毛茸茸的小球。
大约没听见动静,它弹开眼皮,眯眼看着居于高出、却含着细碎柔光的那双眼。
不做任何想法,放松到极致地看着。
虞承南失笑地把被沿圈在它尾羽下方,留出够活动的空间。
小东西不需要盖被子,不必把人的习惯强加给它。
“从般潮湖回到现实的那天,我做了个梦,梦到一位宛若谪仙的美男,说不上来是谁。”虞承南低垂着眸,眼神渐渐飘忽,落在床头的自己倒影下的昏暗中,却像聚焦在某个看不见的身影上。
“那人立在雪地里,松白色的披风被风杨起,却不乱其姿,唇线分明而润红,不觉寒冷。我走近了,闻到他身上的雪松气息,雪沫落在他发间眉梢,顶俊俏顶俊俏的。”
他尾音拖出模糊的笑意,是从眼底深处漫出来温温的亮光,重新跟翠鸟接上视线,带着点说不清的怅然,“我见过他。”
“你搁这儿写作文呢?”对床的顾奥一双手叉在胸前,“这种梦的主角不应该是肤白貌美大长腿光明女神之类的嘛?”
空气陷入凝滞,虞承南甚至没分一个余光给他。
“罐子叔把农家小铺经营得很好,塘里的荷花开了,带你去看好不好?“他把声音放得更低,一下一下挼着软茸茸的背羽。
顾奥讨了个没趣,翻身对着墙面。
背后的低语声轻轻的、缓缓的,让他想起了木槿依。
想起在怪潭里目睹的各种死亡。
虞承南低低的话声又不断把他的思绪从冰冷的回忆里拉出来,尽管听不清内容,但确实催人好眠。
翠鸟也翻了个身,四仰八叉地躺着,一只小爪子搭在被沿,另一只舒展开来,腹部的绒毛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半眯着的眼神渐渐迷离,眼周的腮红在暖光下粉嫩嫩的。
左脚的爪子忽然蹬一下被面,彻底松了劲,趾尖软软地垂下。
之前它都习惯把脑袋埋进羽翼间打盹,这两天的睡姿却很放纵,睡着后意识完全出走的感觉。
虞承南反手摸到放在背后床边的手机,八点五十八分了。
昨天差不多的时间脑袋开始发沉。
楼上楼下的走动声早止了。身边的深眠吐息变成遥远的嗡鸣,甚至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往旁边倒。
调整好睡姿,虞承南用指甲抠着手心,天花板上的光晕在视野里慢慢晕成一片暖雾。
灯突然黑了,虞承南无力松开手指。
浓浓的夜色中,三楼发出细细的一声“吱呀——”
门轴缓缓转动。
“咚、咚……”清脆的落地声从三楼作响到一楼。
“咚、咚……”声音湮没在厨房。
扰动声在一楼最深处的储物室内久久徘徊。
当最后一点动静消失,天光即将破晓。
又过了一两个小时,阳光透过窗帘间的缝隙,在地板上画出一条细长的光带。
玻璃上的雾气被一点点蒸散,窗外模糊了轮廓的一切变得清晰可见。
“笃笃笃……”
虞承南又在楼上楼下急切的脚步声中醒了。
对床的顾奥撑起上半身,两只脚挂到床沿,胡乱划了半圈,慢吞吞地把脚塞进拖鞋。
开始发呆。
虞承南理解少年人痛苦的起床过程,披上外套,伸出手当鸟架。
“鸡蛋又全坏了?”他走出屋子,撞见刚要下楼的于百元。
对方张着惺忪的睡眼,衣服扣错上下排,顿了顿才说:“应该吧。”
虞承南路过,于百元突然抓住他微摆的手臂,眼里升起的惊恐盖过了迷糊。
“卧嘞个豆!”他的手蜷得很紧,“我这么嗜睡,不会脑子坏了吧!”
“快快快,帮我闻闻,有没有臭鸡蛋的味道啊?”
另一个鼻子替虞承南闻了。
“你这是纯纯的臭男人味,大惊小怪。”顾奥淡淡地瞅了大惊小怪一眼,手里拿着牙杯。
二楼的阳台被杨安琪占了,他要去一楼洗漱。
“现在的小孩儿嘴巴这么毒。”于百元不服气,敞开两只胳膊,边闻腋下边往下走,“你别以为自己年纪小个又高,我就不敢教训你啊。”
他后面,个子更高的虞承南把人往回一拎,将人拖回楼梯口旁的走廊上。
于百元骂人的表情都做出来了,突然收住嘴。跟虞承南对视一眼,倒着小碎步又退了几步。
从三楼下来辣子姐,冷冰冰地扫了两人一眼,手软软往楼下一指,“吃早饭去。”
“好……”于百元挂着哭脸笑回,“您先请。”
等人转身走下去几阶台阶,于百元飞快地抬起手,在鼻下急促地扇动,又猛猛地隔空指向披着凌乱长发的后背。
辣子姐突然停在楼梯转角处,转身看见那只猛猛点她的手指头。
手指头僵住,软了下去。
“怎么了?”
于百元:“……腱鞘炎,医生让我多做手指运动。”
“你们不去吃饭吗?”辣子姐眼下的青黑顶着一双没什么焦点的眼睛,“好困啊。”
虞承南让他们先下去,自己回房间拿东西。
等他到储藏室,于潜正把最后一箩筐的鸡蛋拎去厨房,过侧门走出房子。
于百元几度想把他拦下,被嫌弃地推到一边,“大早上的,没空陪你啰嗦。”
大门的方向一片昏暗,二楼阳台上传来关门声,然后是拧锁的响动。
杨安琪一路喊着“等等我等等我”,脚步急急地从楼梯跑下来。
“咔。”于潜敲开听上去比正常的蛋壳要软些的鸡蛋,裂响声跟昨天的一样,有点闷。
一股冲鼻的腐臭味钻出来,他两指一松,扔掉包裹在蛋壳里的腐臭酸水。
臭鸡蛋味在屋外散得稍微快些,四个箩筐,各试了三枚,无一完好。
叠在底下的也不用再试。
一道影子从虞承南肩头掠起,扑腾着飞向装着鸡蛋的箩筐。
翠鸟沿着四个筐边蹦跳了一圈,停在最后那个筐边沿。
屁股一翘,尾羽竖起老高,扭啊扭。
“你的鸟……”叶亦冠意味深长地看着鸟屁股,“在对臭鸡蛋发情?”
“什么啊,它不是这个意思。”范布拉为鸟发声,“但是具体什么意思我也不理解。”
“我记得昨天村民说他们一共送来了175个鸡蛋。”虞承南朝翠鸟点了下头,伸手召回它,“再数一数。”
别人不明白他的意图,谁也不愿意再碰那些臭了的鸡蛋。
虞承南回厨房找了个菜篮子出来,蹲地上开始数数。
顾奥轻叹了一声气,找来两张小板凳,帮着一起。
有人打了个很重很重的哈欠,蹲了下来,“我来算最后这筐吧。”
辣子姐小心捏起一枚,半眯着眼数“一、二、三——”
顾奥把屁股下的小板凳一抽,平推到她大腿边,“姐,你坐。”
“好——诶?我数到几了?”
“九。”虞承南提醒,有些不是滋味地看着她。
“哦——十九——”辣子姐有些神志不清。
虞承南快速数完,顺带盯着辣子姐那边的个数。
三边一加,有出入。
“怎么少了二十六个鸡蛋?”于百元看向他表哥,后者也一片疑云。
“可惜昨天的全倒了,没注意个数。”于潜说。
“前天送来的蛋没少。”虞承南笃定,“昨天少的那二十六个被做了标记,是每筐里面最面上的部分。”
“可翠莲阿姨说的是村里的鸡蛋染上外乡人的气息,一只脚会跑。”范布拉回忆,“而不是染上外乡人的气息,会被整个盗走。”
“盗走再跑呗。”顾奥哑声道。他还在青春期,经常早上起来嗓子里干干的像黏了几粒细沙。
这个论调倒也没毛病。
气氛正凝重,隔壁夫妇适时出现了。门才开了条缝,王阿塞大声叫道:“吃饭啦!”
但那扇门略微一顿,猛地被拉开。
王阿塞开始表演,无比心痛地看着失守的鸡蛋们。
“我的蛋啊,你怎么又馊了,呜哇——”
顾奥的视线顺着他的清瘦的身体往下滑,停在裤.裆处,“请叫全称,谢谢。”
“我和你们翠莲阿姨招待得够尽心吧,鸡蛋一个没守住。”王阿塞破了大防,“你们可不能让楚馆长失望啊!”
他操碎了心,别人一句话没说,他炮珠连天地一句接一句,像极了没事找事、非要管亲戚家孩子的长辈。
“我怎么说的,年轻人就该多干活,我们这儿的村民个个热心肠,该跟我们打成一片。”
他说的越来越离谱,根本不关鸡蛋的事。
虞承南眉头一凛,冷声打断了他,“你们先吃吧,我们还有事。”
他去扶软趴趴坐在小板凳上的辣子姐,“先进屋。”
“差点忘了!”于百元把早上的事一说,“我觉得不是我想多了,她真的有问题。”
他表哥气到无语,“特么这么重要的事你也能忘,你出去选第一个福袋。”
“没的商量!”
“不是,你不让我说话的呀!”于百元有种想扇巴掌但打不过对方的无力感。
等他们进屋,虞承南已经用红线绕了一道折成三角包的符给辣子姐戴上。
他起身低头思索着,全然不管旁人言语什么,忽的眉眼略松,从放在桌上的布袋子里摸出一包纸,里面包着朱砂。
虞承南咬破食指指腹,洒了点朱砂粉在上面,往辣子姐眉心一点。
布袋旁还放着几味药草,他各抽了两株艾草、苍术、桑枝,画了一道符绑在上面,再到灶台上摸来一只打火机,点燃植物火把。
“举着站门口。”虞承南把火把往顾奥面前一递,“等符烧完就可以扔了。”
“嗯?”辣子姐的目光稍微清澈了点,“你们在干嘛?”
她吃力地努了努鼻子,“好臭啊。”
“你这是疲劳臭。”顾奥站在门口接上话,“当身体陷入疲劳状态,肝脏的除氨能力会大幅削弱,皮脂腺集中的区域,就会成为毒圈的重灾区。”
于百元同情地看着辣子姐,立马接上戏,赏顾奥一记白眼,“说人话。”
顾奥惨淡的表情里流露出一丝不耐烦,“氨,NH3,氮氢化合物,厕所经久不息的尿味。从你腋下、前胸、后背、颈部散发出来。”
虞承南抬起右手,轻声对其他人说:“最后一步。”
手起掌落,切在人后脖子上,一把给人劈晕了。
他把人背回三楼房间,再下楼来收拾桌上洒落的草叶和朱砂粉,“能延缓一段时间,这期间,必须解开那东西下的套,不然……”
后果很明了,不用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