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边的梧桐树影掠过去,两旁的建筑渐渐稀疏,到了城郊,被连片的农田取代。
雷半啸开了半扇车窗,风从外面灌进来,带着泥土和稻草的气息。
他扶着方向盘的手到现在还在颤抖,神情也没放松下来过,“楚,楚馆长,这车好像不用人开。可我,我起不来,我坐的真的是普通驾驶座吗?”
“嗯。”楚昳枫别开头看向窗外,“起不来就坐着,困了就睡一觉,眼睛一闭,什么焦虑都没了。”
雷半啸:“……”没有被安慰到不说,反而更慌了。
提心吊胆了一路,汗出了好几身,雷半啸两手松垂在驾驶座两侧,困得闭上了眼。
再往前,农田收窄连向荒山,车子还在蜿蜒前行,从山背面绕出来,车身颠簸着进了密林。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点,前路是茫茫无尽的林莽。
午后的阳光穿过西座人的发梢,在过道地板上淌出一片暖融融的光斑。
整个车厢一点点静了下来。
鼾声和绵长的呼吸声交错,偶尔有人轻咂一下嘴。
楚昳枫转头扫过每一张脸庞,视线最终定格在坐在前排的虞承南身上。
她从座位里抽出身,脚跟不落声的站在他身边,轻捏住他下颚,把脸微微推向旁边的光斑中。
下颚骨边缘的淡影顺着温润清晰的骨骼移至侧颈,现出俊朗但不锋利的侧脸。
“你如果早听我的,我们都不会有这样惨痛的下场。”楚昳枫俯下身,侧脸贴在虞承南被抬起的下巴边,“我说过,造物主离开他创造的世界,就如同被神抛弃的难民。”
“可有一点我无法辩驳。”楚昳枫玩味的目光顺着虞承南的颈线游走,停在他另一边的侧脸,“过去了这么多年,祖师爷的英容不减当年。”
红润薄唇慢慢贴近颈窝,却在方寸之间顿住。
虞承南睡得太沉了,头重得倾向一边,无形之间离她的唇远了。
楚昳枫苦笑了声,把虞承南的脸掰回来,朝车窗方向推了一把,“男人没一个靠得住。”
当她转过身准备坐回位置上,却感觉到低处两点不友善的亮光。
湖蓝色的瞳仁里含着两把锋芒不漏的刀,把周围的空气削得发紧。
一双羽翼早撑成蓬松的弧,连尾羽都竖起,像拉满了弦的箭。可见如果要在虞承南颈窝处落吻,它会怎样离谱地护主。
“差点忘了你这团可恶的绒球。”楚昳枫冷冷地斜睨过去,“你还有脸瞪我。”
过了片刻,她发现随时准备起扑的翠鸟依旧保持着满级戒备的状态,但是对她说的话没有太大反应。
楚昳枫半眯起眼,了然道:“真有意思,失忆这种事也能搭伙。”
高跟长筒靴顺着交叉步的姿态,在过道上投下艳影,楚昳枫透过前挡风玻璃望向前路,“当好你的哑巴,别给我惹麻烦。”
等她坐回位子,翠鸟侧着身体悬飞在虞承南面前,展开毛茸茸的羽翅,从两边脸颊顺着下颚线一直到脖颈的部位,左右左右地刷了两道,然后才飞到他垂在大腿上的手掌里,乖巧地窝成一小团。
顺带飞了一记白眼。
傍晚时分,在密林里穿行了大半天的摆渡车终于迎来道旁宽阔的景色,稻像随风灌入车厢,车上的人挨个睡醒。
小麦色的阳光还在向西边偏斜,很快太阳就要落山了。
路面从刚出发时平整的沥青到林间的小坑小洼,再到匀满碎石的乡间小道。
拐过一个大弯,眼前出现一片低矮的土坯房,细弱的青烟从各家烟囱里出来,漫过屋顶发黑的瓦片,飘向道路右手边的田野。
一座山截坐在村尾,让这个小山村显得异常偏僻。
摆渡车借村头某户人家的前院掉了个头,停在村口的路牌下,车头与牌子齐平。
楚昳枫带头下车,惬意地深呼吸一口,“真好,又到了鸟拉屎都嫌远的地方。”
她食指朝天一竖,别人跟着手指的方向抬头望,其实大家在车上就看见了牌子上的“鸡蛋村”三个字。
还有倒在“鸡”字旁边,硕大的一颗裂了壳的鸡蛋图案。
“温馨提示,考察活动范围仅限于鸡蛋村。”楚昳枫语调平淡、语速很快,带着几分不耐烦。
“乡下不比城里,但相信各位民俗文化考察员能将不畏艰辛、刻苦钻研的精神贯穿全程,希望这次的考察活动顺利进行,能为语焉不详的民间传说对象添加实实在在的血肉,为空缺的民俗文化谱系补上关键的一块内容。”
“呼——说完了。”
“她是我见过念词最不走心的NPC。”于百元蛐蛐。
楚昳枫冷眼一指,“你来。”
于百元连连摇手:“不了不了,楚馆长,我错了。不过,我们具体要考察什么,以怎样的方式,要达到的预期目标是?”
楚昳枫:“这个你们很快就会知道。”
“哎呀!”惊讶又热情的声音从另外的方向传来。
大家转头望去,声音来自摆渡车掉头的那家院子里,一个五十来岁的大叔小跑过来,人还没走到跟前,就好像握住了谁的手,远远的迎上来。
“楚馆长来啦!”他弓着身体把手伸长,却在楚昳枫身前等了个空,赔笑道,“我是这里的村民王阿塞,你们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这就是来考察的队员们吧。”他就近捞起雷半啸的手,欢迎大领导莅临似的紧紧握住,饱含深情,“可算把你们盼来啦!”
楚昳枫连余光都懒得分他一丝,“给这十二个倒霉蛋安排下吃喝拉撒的事。”
王阿塞颔首,往他家隔壁一指,“早准备好嘞!大平层,铺盖全新。山高路远的,大家都饿了吧,快进屋吃饭吧。”
楚昳枫让他先去忙,“我还有点事要交待他们。”
王阿塞弓着身体小跑回家,进屋前朝他家院子角落的鸡舍瞅了一眼,满脸的高兴瞬间化为乌云。
“接下来的考察活动靠各位自己了,我全程不出现,免得打扰你们,加油。”
“楚馆长!”雷半啸一个魁梧大汉嗫喏着试探,“之前说好的奖励……”
“哇,真要脸。”于百元转开头,“那车明明自动化的好嘛,而且我们醒来的时候数他睡得最香,好意思。”
“闭嘴吧你。”于潜不仅比他表弟长得年轻,人也高半个头,用眼神把于百元的不满压回去,“之前怎么跟你说的?”
“你会知道的。”楚昳枫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迈着步子走向车头,在跨出与村头牌子齐平的位置时,身形一晃消失了。
雷半啸不禁猛咽了一口唾沫,事到如今,只能无奈地跟其他人先去村民家。
院子角落里的老母鸡缩在鸡窝门口,看到一群陌生人,肥敦敦的身子有些紧绷,喉咙里发出“咯咯”的低鸣。
像在警告靠近的人。
房子里传出混着锅气的菜香味,有人的肚子咕噜噜响,闻着味儿掀开门帘。
除了后到的雷半啸,虞承南也跟在后方。
胳膊弯里的翠鸟翅膀一振飞到他肩膀上,小小的头蹭了蹭颈侧,乖乖地趴伏在肩头。
这幢房子的格局是寻常农村里再常见不过的,朝路的一面不宽,但深度不浅。
客厅简单布置,还算整洁。面朝正门的墙壁上贴着一幅倒骑毛驴的张果老画像,左右还挂着对联。
右边:富强民主。
左边:文明和谐。
靠墙的位置,左右各开了两扇门,连着后面的厨房。
“我就知道。”厨房里的人叹气连天,“又是坏的。”
“咦呃。”杨安琪捏紧鼻子,跑回院子里。
一股刺鼻的恶臭从厨房里涌出来,浊气混着酸腐,还裹着黏腻的腥气,直往人鼻腔里钻。
这个味道触动了某段记忆,虞承南仿佛闻到比这还臭几十倍的烂鸡蛋味。
当下就有人发哕。
厨房里的人大约听到外面的动静,说赶紧处理掉。
虞承南从别人身边挤过,进厨房看见王阿塞撑开一个塑料袋,表情难受地别开头。
他对面的中年妇女脖子往后缩,嫌弃地倾倒手里的碗,里面淌出一滩灰绿色、烂稀泥状的东西。
别说蛋黄早失去鲜亮,就连蛋清都浊得发乌,整滩鸡蛋顺着碗沿淌进塑料袋里,黏糊糊的烂丝挂在袋壁上,像烂泥勾里的鼻涕。
那味道像鼻子里被灌了百草枯,从门窗灌进屋子的风都吹不散。
妇女手里备着早年间老一辈用的粗糙厕纸,看上去早有准备,倒完坏鸡蛋之后,从碗底开始把勾芡在碗壁上的臭汁水连同碗里的一并擦了扔进塑料袋,叫老王赶紧拿去丢了。
她拿着碗的手离自己半米远,从厨房侧门小碎步跑到屋外,哗啦啦地开启水龙头。
一时间,坏鸡蛋的腐臭味、洗洁精的味道、肉香、青菜香、花生油的味道……种种交织在一起,让人越闻越上头。
“翠莲啊。”开着水龙头的屋外传来隔壁人家的喊声。
“哎。”妇女应声。
“你家鸡蛋又臭了?我这屋都闻到了哦。”
“是哦,这几天赖我家不肯走了。”
“没办法哦,到了明早大家都一样。”
翠莲阿姨随即说考察团的人来了,隔壁的阿姨直呼有救了有救了,说得考察员们一头雾水。
除去这段小插曲,大家还是被农村的大锅饭征服了。
这种农家味带着烟火气的实在得劲儿。
这边刚开动,那边土灶里的柴火还在噼啪燃着,铁锅被烘得发烫,他们自家榨的菜籽油沿着锅边倒下去,油花滋啦一响,葱段、大蒜的刺激味儿瞬时被调教成独具特色的香,裹着肉片和素菜的热气往屋子四处窜。
下饭惨了。
王阿塞夫妻两个很热情,小翠鸟也独享一个盘子。
鸟喙叼起叶片一抛一接,小小的嘴也沾了澄亮的油光。
吃完饭,一行人跟着王阿塞到他家隔壁的独栋小洋房里。格局大差不差,一楼客厅、厨房和储物间,二三楼是睡觉的房间,共六间房。
铺盖崭新,水电不缺,每层楼的阳台上都有独立的卫生间。
条件好得让人产生错觉,好像他们是来旅游的。
房子里每层都安置了挂墙钟,不需要道具也能知道具体的时间。
晚上八点钟,一群人无所事事地围在客厅里,玩单机游戏、聊天、发呆、睡觉……
临院的窗户上忽然映下几道人影,很快有人敲响门。
“有人在吗?”
没人理会。
“有人在吗?”
问到第三声的时候,屋子外的声音突然冷下来,叩门声变成尖爪挠门。好像里面的人不应,他就要把门挠穿。
“有人。”虞承南回应。
外面的人顿了顿,立马变回温和可亲的语气,“我是村里的啊,开开门。”
大多数人的目光移向离门最近的雷半啸,他表情难看地起身,门才开了一条缝,两脚一蹦弹回客厅里。
“这么热闹啊!”门外五个村民各抱着一篓鸡蛋挤进屋,小心把东西放在地上。
带头的村民双手合十,好感激别人的样子说:“这是今天村里所有新下的鸡蛋,拜托你们了。”
他身边的另一个村民也满脸感激:“拜托,拜托!”
雷半啸试探着问:“什么意思?”
“哦——明白!”村民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红包递给他,“早准备好了。”
雷半啸:“……”
几个村民连连道谢,话说了一半跑毒似的溜了,走之前提醒他们夜里一定要关好门窗。
红包里塞了600元冥币。
于潜气笑了,“合着我们还是收受不正当礼金的贪.污考察员。”
雷半啸终于反应过来,“我们的任务就是守好这些鸡蛋?夜里独脚仙会来抢鸡蛋?”
“才第一晚,想这么多没用。”顾奥建议把鸡蛋分别抱回不同的房间。
虞承南还不想睡,在床上挼鸟。
到了八点五十几分,他却觉得困得不行,哈欠连天。等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大脑很快被睡意占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