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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送灵

作者:李悬汀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刺目的眩光消下去,虞承南放下手臂。


    窗户和地面晃动着树影,床沿跳跃着细碎的光斑,细绒材质的床单上绣的鸟儿仿佛真要飞出画。


    “灰啾——”


    虞承南想起翠鸟的鸣声。多么独特的叫声,多么美的一身羽毛,多么高冷的一双鸟目。


    但是沉沉跃动的心跳声让他立马回过神。


    耳畔仿佛还回响着湖底水泡涌动的声音,叽里咕噜挤压着潜水服。


    虞承南回身看见对面房间的门关着,下意识大跨步过去,疼到骨头的尖锐刺痛从脚后跟传来。


    他强忍着走到门口,左脚一发软,“咚”,膝头跪地上发出不小的闷响,小滑了半米多的距离。


    对门是在这时候开的。


    因疼痛颤动的眸子看见一双正在屈膝的大长腿,虞承南伸出的手没碰到门框,反而被另一只手搭住。


    房子里一盏灯没开,高大的人影扑落下来,将虞承南圈在其中。


    周围更黑了,但是心安了。


    白越寒稍一挺身抱起虞承南,把人抱回屋子放到床上。


    “这么紧张我?”


    虞承南:“……”


    “你们在湖底遇到什么危险了?”


    窗户上忽然漫开一道人影,渐渐放大变浓,窗外的监控灯光自动打开,照出清晰的轮廓。


    那人微微抬了抬下巴,抬手犹豫了一下,手腕上戴着一串珠子。


    过了几秒,那只手蜷成扣门的姿势,轻轻敲了下窗户。


    “大佬?”李娇山侧脸贴到玻璃上,“睡了吗?”


    虞承南刚要应他,隔了几十米的大马路上炸开刺耳的鸣声,轮胎狠狠摩擦,把什么东西撞远了。


    嘶哑的吼声刺破了寂静的夜。


    三人在街边碰面,一辆重型卡车斜停在虞承南家斜前方的路口,车头撞歪了路边的电线杆,后面的车斗折在人行道上。


    司机跌跌撞撞地从驾驶座跳下来,汗珠顺着太阳穴往下滚,一双眼死死盯着不远处。


    他往前踉跄地走了几步,猛地往地上一栽,嘴里念着“完了。”


    “喂,120吗?出事故了……”


    街那头只有24小时便利店还开着,店门口五米远的位置躺着一个人,右腿以离奇的姿势外折,身体底下淌出液体。看着装是个女的。


    老板不敢靠得太近,站在门口打电话。


    虞承南目光一转,看见便利店街对面的夜色中跪着另一个人,哭声顺着风飘过来。


    白越寒让他别动,和李娇山小炮过去。还没完全走近,但是足够看清那边情况的距离,两人双双顿住了脚步。


    *


    七天后的晚上十点五十分,南彩镇源木村。


    与村主道隔了一片阔田的小路变,塌了一半的老泥房动火通明。


    门口老槐树的枝桠间漏下月光,落在两个穿着旧服的送灵人的青布褂子上。


    他们捧着线香绕着老槐树底边走边拜,“老槐有灵莫留人,老槐有灵莫接阴地。”


    走过三圈,把香插在树下供桌上的香炉里,在枝条上绑上红布条,又拜了三拜。


    一道冷淡的目光看着那边。


    “老话说阴木通冥,凡是宅子附近有槐树的都得这么办,老规矩了。”门外,五十来岁的送灵人对坐在旁边的年轻人说道。


    “嗯。”白越寒低下头,把扎好的十张纸钱叠成一摞,用红绳在中间系个活结。


    红绳能镇住纸灰,免得一会儿仪式开始灰烬被野风卷走,扰了亡人去路。


    木槿依的送灵仪式将在夜里二十三点、也就是古代的子时进行。


    队里的老人在捆最后一摞,白越寒转身走到一旁,取出放在乐器盒里的唢呐,朝屋子里看了一眼。


    木骆泽跪在蒲团上,神情木然,眼底结满了红血丝。


    他旁边,虞承南和顾奥陪着。


    七天前,他们分别进了不同的怪潭,当时除了翠鸟和糖水,还有别的怪潭动物在附近。


    与普通人相比,怪潭动物会优先把进过的人拉去。顾奥活了下来,木槿依在里面没了。


    李娇山说她是为了学费和生活费才选择继续入潭。怪潭里的福袋不会直接给钱,但会通过其它方式帮助他们渡过难关。


    第一回从潭里出来,木槿依得到了学校的帮扶名额,有个开矿山的老板包圆了他们的学费。可是第二个学期,那个老板出事了,他们姐弟俩的申请也没了下文。


    这次是第三次入潭,听说不太顺利,最后只活了三个人。


    袁酒鬼的老家在这儿,村里说木槿依死得凄惨,尸体不能入村里公墓,但是必须要做送灵仪式。


    袁酒鬼没钱请送灵队,求到了虞承南这里,把事一说,这才有了这场仪式。


    作为交换条件,虞承南要了木骆泽的抚养权。


    尽管小孩哥忘了怪潭,忘了他怎么跟虞承南关系变好的,但是这几天虞承南忙里忙外的操持葬礼,像亲哥哥一样照顾他的情绪,加上他爸在这种情况下还不忘买醉,连今天这种重要的日子也找不见人,他本人也同意变更抚养权。


    虞承南的手始终托在小孩哥后背,陪他静静跪着。


    这几天反复想着最近发生的事,还有新恢复的那段记忆。


    怪潭是危险的,但养父母不在了,要放弃记忆,忘记在这段时间认识的人,重新回到看不到来路和去路的生活轨迹,他宁可去死。


    虞承南默默抬起头,却对上门外往里忘的目光。


    木槿依死后几天,一次吃饭的机会,白越寒和李娇山说了他们在湖底的险境。


    当时他们在湖底看见了一座古城,不大,整座城市被残缺不全的环形石墙围住,散落着坍塌的房基。


    城外停着接霍岚的那艘渔船,城内有不少尸体,全都结了如岩石坚硬的盐层,从装扮上来看,有阿鲁海人,也有外来的人。


    所有尸体呈跪下的姿势,关节处的结缔组织早被微生物分解,骨骼却在高氧水环境中保持了那种诡异的姿态。


    不管在城中的哪个方位,所有尸体朝着城中央的建筑跪拜,那是稳稳矗立在城中央、顶部呈弧形的石梁门架,架在一方祭台上。


    白越寒四人朝那地方潜行,半路却碰见了被绿藻缠满身的霍岚,藻丝在她涨白的脸上织成斑驳的网。


    除了她,古城四周的墙壁上,一些白色的长条形东西朝他们游动靠近。


    霍岚先缠住叶初,李娇山上去帮忙的时候差点被带走。他无奈看着也出被绿藻越缠越紧,最后被拖进了尸体堆里,白色的东西包裹住了她。


    白越寒拉着李娇山先进入了城中央的祭台,长条形的东西追到那儿,被无形的墙挡在外面。


    怀表男本来也能赶上的,但他被湖底涌动的水流带偏了一点,撞在祭台的柱子上。氧气瓶坏了,临死前把怀表塞给了白越寒。


    最近多次谈起怪潭,虞承南想问白越寒究竟是谁,他那样淡然的人,又是孤儿,为了什么再三入潭。


    每每话到嘴边,他也能感觉到对方话堵在喉头,最后双双咽了回去。


    虞承南断开相接的目光,看了一眼时间,扶住木骆泽的肩头:“时间到了,我们,送姐姐走吧?”


    唢呐哀鸣,在空旷的夜里盘旋,隔着田野的几点灯光灭了。


    木骆泽的眼泪已经哭干了,还是忍不住呜咽。他垂着头,死死抱着手里脏了的粉色布偶,脚步机械地跟着队伍挪动。


    队伍前中后都有送灵队的人,手里拎着旧时的煤油灯,灯芯跳动着,将一行十余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如同单薄的屏障护住人间道。


    一去一吹,一回一奏,算送灵成功。


    回来的路上,唢呐声陪着木骆泽的啜泣,在夜里慢慢散开。


    队伍转进回老房子的田间窄路,只够两个人并行。


    夜风骤然急了起来,卷着路上的纸钱碎屑往煤油灯上扑,灯芯噼啪作响,橘色的光团随风缩紧,没两下彻底灭了。


    谁掏出打火机,点了好几下没点着,最后没办法,大家只能用手机电筒灯照明。


    这种情况很不对劲,但没人敢说——


    不吉利。


    走在虞承南前面的人突然停下脚步,照亮路边沟里的野草堆,什么东西蹭着草业跑过去了。


    有人说了句“大家走近点,互相看着点旁边的人。”


    “汪!”前方炸开一声狗叫。


    叫声相当凶恶,第二声、第三声接连响起,一声比一声粗亮,像被人套了多久不让喊一眼,把劲儿全泄出来。


    送灵队的老人反而送了口气,招呼后面的人动起来,“没事,走吧。”


    虞承南旁边的送灵人还在店煤油灯,怎么也点不着,前方那只没露面的恶狗竟然叫得越来越酣畅。


    他突然就想到一个可能,而且这个可能正在付诸实现,眼前的光景开始天旋地转。


    就在这时,一声清亮的唢呐声拔了起来,调里的急促不言而喻。


    按道理这时候不需要再吹唢呐了,虞承南踉跄了一步,却发现自己还在原地。狗吠停止了,唢呐声也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队伍前方白越寒猛烈的咳嗽声,还有人说话的声音。


    “妈的谁家的死狗,明天给他炖咯!”


    “老刘?走去呀。”


    老刘是村里的“八仙”,这次来了三个,专门给人办白事的。灯柱扫过去,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但是别人轻轻一碰,人又往前走。


    看他那失魂的样,虞承南更笃定刚才那条恶狗就是怪潭里的动物。


    猛烈的咳嗽声还没停下,虞承南过路边挤到前面,在白越寒站不住的时候扶住他。


    “有点感冒。”白越寒的声音里满是压抑的喘息,额头的冷汗不住往下淌,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也泛着没有血色的紫。


    他生硬地扯出笑容,还想说什么,却忍不住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像要把肺咳出来,吐气声黏连着浓重的沙哑。


    他用手捂着嘴,但虞承南看见指缝间渗出的几丝红。


    这下别人也看出他的不对劲,送灵队里带头的老人说不回去了,帮忙把人往大路上扶。


    中巴车司机等在田那头的主路边,看人出去立马开了大灯。


    “不收拾东西了吗?”他跳下车问。


    “什么也别说了。”带队的老人一脸不祥地让他赶紧上车,“走走走,东西不要了。”


    老刘被扶上车一直没说话,别人没仔细看,说他睡着了。但虞承南特别注意着,他低垂着眼,出神到夸张的地步。


    坐他旁边的另一个“八仙”跟他一样住在镇上,随巴车回去。


    很不幸的是,当他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老刘头一歪,再也没醒过来。


    家属去医院闹了一场,报了警。医生说猝死导致,他们找不到袁酒鬼,对着一个刚死了姐姐的十三岁少年又不好发难,只能先作罢。


    至于白越寒,直接住进了ICU。医生也搞不明白,只说肺部损伤严重,没有外力伤害的情况下绝对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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