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跑?”怀表男早一溜烟躲到了篱笆外的青石板路上,探着头朝院子里张望。
晚间的风呼呼而过,天彻底黑了,院子里的灯亮了,没发生想象中可怕的事情,反而背后的杂丛隐在墨一般的黑里,窜出摩擦叶片的响动。
他弹簧般蹦回小路,跑回住所的小院。
“外面有东西。”怀表男神经敏感地指着路后方的一团墨黑,“我听见什么怪物爪尖挠地的声音了。”
“船上的东西等不到人,自己下来了?”余光全被自己说得虎躯一震。
“怎么会……”怀表男的脖子缩了起来,“吴忧优不是点过蜡烛了吗?”
隔着院子和石板路的杂草叶子“唰”的响了一声,有东西拖着不重的躯体从根须处钻过,发出微长的摩挲声。
昏黄的光线斜斜扫在小路的一边,将草丛的影子拉得又浓又密,一断一续地映在篱笆上。
在那片不浓的斑驳阴影中,草里的东西每动一下,就有细碎的光影从竹条缝里漏下来,在地面投出流动的长条形淡影。
除了原本站在院子里的虞承南和怀表男,其余人挤在屋檐下,谁也没胆子往前迈一步。
那声音还在持续,叶初忍不住摸出手机想照个清楚,屏幕光刚刺破黑暗,就被白越寒猛地按灭,指缝里残留着光晕。
“好奇心别太重。”白越寒把手机按下,单手抛起鱼叉,小臂肌肉线条随动作绷紧了一点。
金属尖刃闪过一抹银色的寒芒,不远不近稳当当地插在院门口的地面,叉柄还在微微震颤。
草丛里磨出一阵更急促的“沙沙”声,那东西快速朝远处移动,声音逐渐变弱。
足足等了半分钟,再没任何奇怪的声音,叶初才敢小声开口:“走了?”
余光全轻声地长吐了一口气,“当时时间紧迫,你忘了吴忧优在哪儿点的蜡烛?”
“那要是明天去庙里蜡烛又不见了……”怀表男的脸色刚缓和又变了,“当时应该拿出来的,反正都是死。不过,到底谁拿的蜡烛啊?”
“我个人觉得拿走蜡烛的人其实在保护我们。”虞承南手里吉穆棱的鱼叉前面随着尸体一起消失了,他站在原地,思考时手指勾在下巴窝上,“廖茜茜昨夜就死了,早上却以离奇的姿态出现在浮屠塔,鬼僧手里的禅杖换成了鱼叉,但我们去渔公庙,鱼叉重回到了渔公的手上。”
“霍岚发展了吴忧优,吴忧优发展了廖茜茜。廖半夜遇害,早上她去浮屠塔时身份是渔公的信徒。”虞承南手指无意识地曲紧放松,重复着这个动作,他抬起眼皮,恰好撞进白越寒认真凝望的目光里,又滑落到他手里的长戟上,“作为渔公的新信徒,廖茜茜带着渔公的长戟去浮屠塔做不利于鬼僧的事,至于蜡烛嘛……”
他看向白越寒。
“在那之前被鬼僧的信徒转移去了渔公庙。”对方接上话,“廖大概率去鬼僧手底下抢蜡烛,防止他的力量再现。”
“所以你们的意思是我们当中……”怀表男飞快扫过周围每张脸,“还有人被发展成了鬼僧的信徒!?”
“不一定。”白越寒淡淡道,“还有,蜡烛带不出渔公庙。”
怀表男:“……”
白越寒:“手里拿着蜡烛出不了庙门。对了,再有谁被追着杀,地上的断香能挡鱼钩的伤害。”
大家当然知道,他指的是渔公泥像手里挂着鱼线的鱼钩。
怀表男:“你怎么抢到的?”
白越寒:“蛮力。”
怀表男:“……”
厨房里还有一盆中午没吃完的鱼汤,菜墩上磊着三颗包心菜,米饭一焖菜一炒,晚饭就这么对付了一顿。
“自由活动,洗洗睡吧。”吃完饭,白越寒打了个哈欠,别人却不敢跟他一般松弛。
尤其叶初,今夜得一个人睡觉。经过吴忧优那档子事,男人们谁也不会跳出来说陪她一间屋,免得瓜田李下。
她忽然感同身受吴忧优的无助,晚上连个搭话的人都没有。
面前的房间传出李胖子的鼾声,走廊尽头几串脚步声一齐进了厕所,只有这边静得连风都冷了几度,往皮肤里钻。
手指的温度一点点降下去,两只手揉搓着,像捧着团刚捏好的糯米饭团,只不过手里团的全是冷空气。
叶初低头踢开脚边的碎石,朝原本住的房间缓缓抬起眸子,心一横,准备接受孤独的夜晚,斜前方的房门忽然开了。
虞承南站在门口,暖黄的灯光漫在他轮廓分明白皙的侧脸上,透过发梢勾出一层柔和的光晕。他的左脚半塞在鞋子里,脚后跟还缠着的绷带。
叶初第一反应躲开了对方的目光,刚转身却听见清润的声音落在后边,“你要是不介意,来我们房间打地铺。”
“温馨提醒,我们屋里有人打呼。”他又补充了一句。
“没,没关系的。”叶初僵僵地回道,转头跑进原来的屋子,抱了一床被子出来。
地面太潮湿,被子直接铺上去没法睡人,叶初又跑回去在柜子里找来两件胶面渔服,就算这样,被角也很快沾了潮气。
不过等她从厕所回来,地铺上用来盖的被子鼓起了一个人的形状。
裹在被子里的李娇山听见脚步,头微微侧了下,但没起来,“我们道界没有让女人打地铺的习惯,你睡上铺。”
虞承南坐在床边,朝快要掉眼泪的叶初抬了个眼,“那你就听他的吧。”
他说着再次低下头,仔细地翻着近代的手账。怀表男那儿也有一本,现在只剩手账里没挖出有用的线索了,他打算去找对方碰个头,再凑一起看看。
手指夹在第七页,合上册子,虞承南背过手扶着上铺起身。
刚出门转身,怀表男也拿着手账迎面过来,余光全跟他并排一起,两人走路劲劲儿的,每一步都带着张扬自信。
虞承南看出来他们找到重要的线索了,回屋坐床上,李娇山听见另外两人的动静也起来了。
余光全把他们带来的那本翻到第七页,让虞承南翻到同样的一页,后者在他说话的时候手指已经撑开书页,把两册手账合在一起。
看上去普通的民宿营业照片,在两张照片重叠了塑封部分之后,完美地合成了完整的场景。
岛上的民宿风格大差不差,不刻意放一起对比很难注意到这原本是完整的一张照片。
左边穿着民族服饰的女人招呼一桌客人点菜,手里捧着记菜单,握笔记录着。右边的照片站着三个人,他们对面的男人手掌朝天,看样子在介绍墙角摆放的三只氧气瓶。
这张照片的背景是开了半扇窗户的墙面,照出窗外不远处行驶着渔船的湖面。这点让两张照片的氛围感有些割裂,毕竟左边的照片背景只是一堵装点了民宿元素的墙。
而且从人的表情来看,左边在热聊,右边有些严肃。
让两张照片连在一起的,是他们背后墙上的游玩示意图,将看上去无关的两个场景重新缝在一起,唤出曾经那个完整的场面。
示意图包含了整个般潮湖,从拼合成的照片可以看到,般潮湖整体呈南北向耳廓形,湖心岛位于中部偏西一点点的位置。
阿鲁海在湖东畔,南北和西面环山。
岛上圈了几处重要的点位,写了文字注释,但是字太小,加上照片泛黄,看不清楚内容。
通过地理位置,大概能分辨出是渔公庙、现存的那处民宿、超市、靠近岸边的一个地方,第五处让人摸不着头脑,湖面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也打了圈。
左边照片里的墙面上,示意图旁边挂着一个老式椭圆白底钟,指向六点。
“十一点半是起潮的时间。”怀表男手往画上的钟表用力点下去:“十二点般潮湖正值高.潮,早上六点就是低潮的时间,照片上刚好拍到这个时间,绝对有讲究。”
“只是湖面上圈起来这地方的意义……”余光全啧啧两声,“实在想不明白。”
“没事,总还会有其它线索。”怀表男拍在他肩上,“你很厉害了,多亏你找出了两张照片的共同点。”
余光全一摆手:“嗐!我虽然跟一般的中年大叔不一样,做不了一手好饭,但心还算细。那天路过岸边的游玩点,我想怪潭世界里不可能无缘无故給些没用的信息,特意注意了下那幢房子。墙面上的装饰跟室内的配套。”
虞城南点头,的确,照片里墙上除了示意图,还挂着一些民族风的东西,嵌满了贝壳的小渔网,靛蓝格子布剪成的小鱼用鱼线吊着,还有银色的小鱼叉。
屋内外的装饰相似,但其他拍民宿的照片也有类似的元素,组合方式和配色有区别,要有心观察的人才能注意到这些细节。
“你是怎么发现的?”余光全问,“前面我跟你说的时间,你手指就夹在那页呢。”
“没什么,”虞承南随口道,“今天重翻一遍,觉得这页眼熟,但绝对不在这本上。”
余光全睁大眼:“兄弟你过目不忘啊!”
“不是。”虞承南如实说,“画面记忆还可以。”
余光全一顿,看着眼前这个低调有内涵的年轻人,想想前面自己恨不得炫给NPC知道的劲头,尴尬得脸部肌肉拧巴在一块儿。
“第七页,我们出去的时间正好是第七天,会是巧合吗?”虞承南已经跳过了这趴,快速地翻页对比,没再找出类似的线索。
“谁知道呢,就算不是巧合,七这个信息对我们没多大用。”余光全准备撤了,扫视一圈顺口问,“约翰·白呢?”
虞承南翻页的手一顿。
出去叫叶初的时候白越寒说去上厕所,那个时间厕所有人,他在门口等,虞承南没太在意。
现在最起码十几二十分钟过去了,印象里白bro没有蹲坑玩手机的习惯,这人长相很符合当下的浓颜系审美,但某些方面非常老派。
白大帅比根本不用手机。
虞承南甩开书本,大步流星地瘸去走廊折角处。
门关着推不动,虞承南抬手让后面挤上来的人别出声,耳朵贴到门上,只听见水滴砸在瓷砖上的声音,撞在他自己的心跳声上,每一下滴落都带着潮湿的冷意。
余光全抬脚对着门隔空踩踩,刚要出脚踢,门开了一条缝。
“别进来。”说话的是白越寒。
“吓死我们了。”余光全松了一大口气,而后恶心地捂住鼻孔,“约翰兄弟,你不小心踩坑里了?”
厕所里传出腐臭味,门打开的瞬间涌了出来,混杂着一丝焦味。
等了一秒没回应,余光全出言安慰:“常在坑边蹲,哪有不脏鞋,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虞承南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短短三个字别人或许听不出来什么,但他们好歹算熟识,白越寒说话时喉间磁哑,尾音裹着不易察觉的轻颤,又被硬生生压下去。
那声音分明透着克制的疲惫。
“越……”
“别进来。”低磁和着沙哑的声音从门缝里穿出来。
透过门缝只能看见发霉空鼓的瓷砖,幽暗的光线潜进去,瓷砖地面投出一截模糊的影子。
“我被发展了。”白越寒说。
空气一时间冻住,虞承南的手僵在门上。
*
十五分钟前,白越寒等厕所里的人出去,走进靠窗户的厕所隔间,也就是昨天廖茜茜出事前,叶初蹲的这间。
头顶触手可及的天花板没有暗格,隔板很薄放不了东西。
他蹲下仔细观察地面的影子,回想廖茜茜生前记忆中的画面。
昨天叶初在里面的时候,门板底下三支蜡烛的影子斜斜映在灰白色瓷砖上,烛身的轮廓有些扁,却仍能看出是三支并排的模样,整体位置偏隔板一边。
右手边的窗台上堆着发黄斑的清洁用品塑料瓶,影子倒映在下方的瓷砖上。
怎么看都没有能合理藏下三支蜡烛的地方。
寻找无果,白越寒起身思索片刻。逼仄的隔间里不断渗出潮气,略微涣散的目光逐渐收聚,在幽暗的空间里凝成两点光。
刚踢开一点沉重的旧门板,老旧的木头挤压声与厕所门舌精准卡进锁扣的闷响声一同响起。
厕所门关得很轻,不像风吹的,倒像有人用指尖推了一下。
白越寒下意识垂眸,想要仔细听外面的动静,眼底的余光就瞥见三道浅浅的亮纹。
门缝下,原本灰扑扑的瓷砖地面,斜斜倒映下尖头笔直柱形的东西,不显眼,但足以让人后背发凉。
厕所里的灯忽然明灭不定起来,地面排列整齐的蜡烛倒影被鲜红淹没,因为瓷砖缝渗出了暗红的水渍,蜿蜒连成奇怪的符号。
一条细细的阴影在水渍中拉长,白越寒用右肩顶开门板,躲开了从天花板滴落的黏液。
两步跨到门后,但是厕所门打不开。
面前的瓷砖上再次映出一条银丝般的断线,白越寒偏头躲过,顺带抬眼看清了天花板上的东西。
那是一团模糊的白灰色长条物质,正缓慢蠕动着。那东西没有固定的形状,边缘像融化的蜡一样滴落黏稠的液体。
尾端间隔包着三根红蜡烛,躯体撑开薄如蝉翼。
白越寒骂了一声“恶心玩意儿”,手摸进裤袋掏出一个光面打火机,这是怪潭世界的东西。
在不知春,刘逵送打火机的时候说不能抽烟那话是逗他玩儿的,还说一些水性怪物怕火,这算见面礼,他有两个,如果能出潭希望在现实世界碰一面。
东西倒是送出来了,人没了。
天花板上的东西一头鼓了起来,白越寒微微屈膝,屏住了呼吸,手指捏着打火机的开盖。
一秒后,头顶响起轻微的“噗”声,虞承南借力攀上厕所门板,后脚一蹬往高处跳,手里蹿起一簇小火苗。
*
“我们有蜡烛,你不会有事的。”虞承南说,“开门让我进去吧。”
“嗯。”白越寒松开力道,门后的那截影子蓦然后缩,“可以了。”
虞承南推开门,以为会看到一个很狼狈的白bro,没想到对方除了额头的碎发被汗打湿了一点,整个人看上去没什么不对的。
不过前两天他们也没发现吴忧优有不对的地方。
白越寒让开身位,用手指勾开内间的蹲坑门板,角落里落了一小团灰烬,刚烧完的模样。
“那东西恶心人,你别看的好。”他撇开目光,眉宇微微皱起,厌恶之意不言而喻。
“你不开门是因为这个?”虞承南回想起刚才在外面听见他不舒服的话声,“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事。”
门口的人看见白越寒往外走,都自觉让到一边,毕竟他现在是个移动的定时炸弹。
炸弹的眼神像随时会点燃的引线,站在了叶初的面前,“你身上带了辟邪的东西?”
叶初僵了半晌,缓缓点头,“一个朋友送的平安符。”她很诚恳地从领子里摸出挂链,上面套着一枚黄符,但是中心的部位穿了一个洞,有焦痕。
“你这东西一次性的,已经失效了。”虞承南提醒。
叶初的眼尾泛起了潮意,垂眸看着黄符久久没有出声。
“你们在干什么?”
在外围的几人被洪亮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李胖子眯着眼,迷迷糊糊地晃着大肚子,从余光全和怀表男之间挤进厕所。
他看上去还没睡醒,没顾及到女生在场,裤.裆拉链一扯站在坑位边,肩膀微微往下垮,后背自然地舒展,在嘘声中慵懒地长吐了一口气。
借着昏暗的光线,虞承南一路从他脸、脖子,看到叼着什么的手指,绒毛完全不见了,
要说这人没一点问题,给他十个巴掌都不能信。
余光全第一个扭头就走,说什么也要去怀表男那屋打地铺,连防潮的衣物垫子都没找,单手拢着被子就跑了,弄得李胖子莫名其妙。
他从厕所出来追到走廊上,问别人他睡了多久,怎么天都黑了,门口还插着一根鱼叉。
不提还好,一提没人想靠近。李胖子无辜地眨巴眨巴眼,从躲避他目光的叶初慢慢游移到别人身上,最后跟李娇山对上视线。
“你自己睡吧。”李娇山在他出口前冷冷地抛下一句,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李胖子盯着他离去的背影,眼里可以说五分不可置信、三分悲伤加两分幽怨,总之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所有人像一阵风溜走了。
只有最后走开的白越寒朝他投了个挑衅的眼光,慢悠悠地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