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腰斩,也没血溅三尺。
男人的心在确信身体还全乎的情况下重新砰砰跳动,风中,一张宣纸飘荡发着蓝色的光芒,载着采茶女的那幅画卷居然挡住了石像的劈斩。
虞承南的余光里,白越寒还保持着扔画的姿势,他重新站直,万分淡定地去收悬着的画,“试试而已,没想到有用。”
“咚——咚——”石像蹦开,每一下都比之前还要重地砸在地面,好像生了大气却又无可奈何。
“等等。”虞承南叫住收画的白越寒,“画里的人动了,她,她不见了。”
“嗯。”白越寒表情木然地回应,手上动作却没听,“总要给一条命,或者,代表生命的东西。”
他说着转过身去,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虞承南觉得他背影万分悲伤。
其他人没发现他的变化,因为外头惊雷滚滚,好像在炸天。
店外的青石板渗出细流,很快漫过那些人的脚踝,镇民们一哄而散,个个逃命似的跑开。
没两分钟,店里面也漫起水。木骆泽几人淌着水到门口一看脸都绿了,茶青市场外的马路被水淹没,门口汇成了一条暗绿色的河流。
货担、竹筐、麻袋,还有细细碎碎的茶叶在水上打着旋漂出市场大门。
镇民们大声呼救着到处跑,爬屋顶的,顺水游去外面的,往市场后门跑山上的,各种自救的都有。
洪水如猛兽过境在此刻具象化。
“我靠,涨大水了!”木骆泽攀着门板稳住身体,“南哥,完蛋了。”
“别瞎说,你南哥好好的。”白越寒已经收好了画,恢复了漫不经心的状态,纠正他道,“这应该就是我们的结局。”
其他人:“啊?”
虞承南恍然大悟,“没错,我们已经完成任务了,也找到了采茶女死亡的真相,按理说够到出去的条件了。”
他说着,身体随着目光转向主堂,那里还有一个人没跑。
吴管家背对他们坐着,手里还捧着一杯乌牛早茶,放了几分力气在翘起二郎腿的膝盖。
“沈善缘,你走不掉的。”白越寒一边说话,一边把手背到身后,示意别人往隔壁店里去。
“你是不是忘了,”他放慢语速,手指却一下一下猛戳空气让人快走,“以前也有两批人来过不知春,他们完成了任务,也有人出去了,你却没走成。”
沈善缘垂下眸子,在清澈的茶面看到一张脸的倒影。不属于吴管家,这张脸来自遥远的时代,熟悉又陌生。
他看见过,在家中的西洋镜里,在父亲的眸光里,在……一望无际的水域里。
父亲外出谈生意前交待他与雨点儿好好相处,他做到了。
那个温和的早春,某天,他哄骗雨点儿的妹妹,碧玉般的女娃娃到不知春,他把人交给早镇的人贩子。贱女人下山来找,被一众茶工轰走了。他在贱女人离开前告诉她了小女娃娃的下落,结果如他所料,贱女人带着满身的伤滚回了山上。
这一切,雨点儿不知道。
吴管家如常要给贱女人送饭,他也如常抢了这个活让雨点儿送,反正食盒里装的石子,他们想吃多少吃多少。
小女娃娃失踪的第二天下午,有人说在那破屋子的对面山上看见雨点儿被扔进火盆,贱女人上吊自尽。
多么痛快啊。
后来……沈善缘盯着越来越熟悉的倒影,想起他作为人的结局。
父亲回来了,对母亲勃然大怒,母亲一向以丈夫为天,受不了一句句让她去死的恶毒诅咒,投进后院池塘溺死。没过几天,父亲调查出真相,活活吐血气死了。他把双亲藏进不知春用来躲避战乱的密室,这样母亲能长久陪着父亲,父亲也能长久陪着他。
临近年节,不知春迎来雨天。
父亲说过不死鸟回不来的,可它回来了,怒意化为暴雨,山洪淹了整座早镇,不知春也没能幸免。
汪洋无边的水填满山野,他在水面上看到自己无措的脸庞,脚被淹水下的吴管家死死拽着,一同沉入水里。
再次睁眼,他却回到了不知春,和吴管家共用一个身体……
“你,永远也出不去。”白越寒的声音离他远了些。
沈善缘松开手,任由杯子翻倒茶水泼身上,流进没过膝盖的洪水中。
供桌上的香炉倒在水里,从他身边翻涌过去。
既然离不开,一起陷入循环死局吧。可是刚想起来的清晰记忆像被诅咒了般一点点流逝,他扑腾入水,潜到底游向隔壁。
白越寒钻进店门,把最后一块门板卡进缝隙,顺着水流淌进后屋关上门,很快内外会形成水压,而且与外界隔着一间屋子,再想出去也不可能了。
“我们真的要把自己淹死吗?”李御婕刚才不理解但照做,但是死到临头她突然害怕起来。“也许我们该找几块木板浮上面,等洪水把早镇淹了。”
“大姐,你看过灾难片吗?”虞承南表情痛苦地扶着自己的手,“你以为泳池换水呢慢慢上浮,还是说你想漂去哪儿就能去哪儿,回头没等镇子淹没你先卷水里没了,或者撞哪儿拍成血饼。水上世界之类的游乐场去过吗?那点子水浪卷起来都不由自己控制。”
“可是镇上有那么高两幢房子,等淹完得什么时候啊。”李御婕越来越觉得不靠谱,可是门打不开了,她很后悔,话里带着哭腔。“到时候咱坟头都立起来了。”
“那个年代哪有电梯,也没这么高的楼呀。”虞承南缓缓靠住墙,“镇民只在老城区出没,放心,要不了这么久。”
人即将浮起来,他不会游泳,受浮力影响,肩膀痛得不行。
白越寒两下游到了跟前,环住虞承南的腰把他托起来。“别动。”
刚想动的虞承南老实攀住他,千尬万羞化成一句“麻烦了”。
外头的水搞不好已经没过了房顶,里面完全淹没只是时间问题。
屋子里本来空荡荡的,但是家具什么的一浮起来就多了很多东西。
老旧家具不经晃荡到处磕碰,满抽屉的螺丝老虎钳钉子在水里浮散开,唯一□□的墙边那张有棚顶的中式木床也颤巍巍地摇动着。
白越寒捞着虞承南对墙一脚,灵活躲开迎面荡到面前的木桌。
“一、三……”李御婕点人头,“祝涛呢?祝涛!”
“哗——”祝涛扑腾出水面。
“怎么了?”见他心有余悸的样,李御婕问。
这么会儿功夫,水面又上升了不少,祝涛撇开面前的钉子螺帽死死盯着水下,试图在水泡间看清下面的景象。他憋气浮潜到水面下不深的位置,片刻后露头抹掉脸上的水,“刚才什么东西抓住了我的脚踝。”
李御婕跟葛晓晓抱在一起,御姐的门面快碎泳池里了,“你应该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脚,太敏感了。”
“真的!”祝涛强调确实有东西抓他脚,“细细软软,自己会动。”
话声刚落,漂在屋子中间的四方木桌被什么东西拱起,随着水浪移到一旁。
两只脚底板对着虞承南,差点贴到他鼻子。
泡湿了的绒缎衣衫在水里鼓胀,吴管家趴在水面,脸部没冒出气泡,俨然断了生气。
“底下真的有东西。”葛晓晓看见了。
贴近地面的位置,一道长条形的阴影打圈游上来,只有影子没有实体,在水里搅动发出咕噜噜的闷响,拖出破碎的白痕。
水开始变浑浊并快速上升,葛晓晓“啊”了半声,脑袋没入水里,没几秒又露出来。
然后是祝涛和李御婕,三个人地鼠出没似的一颗头起起落落。
当过兵的男人紧紧抱着摇摇欲坠的床杆,大喊道:“我看见了,那东西碰到人自己也会受伤,一抽一抽的。”
水面晃荡得厉害,白越寒推开吴管家的尸体,突然脚踝一紧被拽入水里。
长条影子好像结束了小打小闹要认真搞事,环着脚的一圈发出烙铁般的热光,裤脚立时烧没,但是脚没事。
“不!你妨碍不了我!”是沈善缘的声音,“我要他们作陪!”
白越寒拉开腰侧口袋抽出羽毛,蜷起身体去拂影子,阴影竟然逐渐透明,它嚎叫着扭曲地环上白越寒的手,然后是脖子,最后难以忍受什么力量如白纱入水全然松开。
咕噜咕噜……
耳边尽是气泡,白越寒冲出水面,在起伏的人头之间找人。
“承南!”
“寒哥。”木络泽指着他背后,“南哥在呢。”
虞承南趴在吴管家的尸体上,单手拽着他的大腿,“没事,刚才我幻听了?”
白越寒环住他腰托起,这才有空调整呼吸,鼻息急促道:“沈善缘从管家身体里出来了。”
水位攀升到距离天花板最后半米的位置,屋子成了浑浊的废墟。
靠近门的位置打着漩,祝涛和李御婕被拉进水里,沈善缘的痛哭声夹着水浪拍打,某个时刻呜咽声戛然而止。
两人浮出水面,李御婕被谁狠狠拉了一把,以为又是影子,一拳差点呼木洛泽脸上。
等能看清周围的情况,麻意从头皮灌到脚指头。
跟她一起上来的祝涛变了一副面孔,不是形容,而是写实,真真切切换了一张脸。
苍白的,森然的,高傲的,他们在某张照片上见过的孩子面容。
那张脸的周围一圈还是祝涛原本的肤色,像贴了一层白墙底色的人皮。
祝涛的身体没动人还浮着,他像一根柱子悬在水里,缓缓转了半圈,目光恶毒地盯着白越寒。
“令人生厌。”
祝涛的声音,沈善缘的语气。
那张脸拖着祝涛的身体漂向白越寒,嘴巴大张露出细密的牙齿,而后整张脸烧了起来。
此刻还剩最后一点空间勉强露头呼吸,他那张脸给了特效般格外瘆人。
“什么鬼?”木洛泽又冷又怕。
“诅咒,”白越寒说,“他解脱不了。”
几乎是洪水淹过头顶的片刻,虞承南脚下却一空,坠落进水里。
可他刚刚就在水里呢。
试图游起来却发现不用自己努力,什么东西托着他上浮,也没有水灌入身体的难受感。
上方,一只手浸入水里,薄肌贲张,水面光和影交错,倒映在那只冷白紧实的胳膊上。
那只手捞了个空,第二遍下来捞的时候虞承南举起右手,结结实实地与对方合掌握紧,对方的掌心像燃着一团火。
脚底有无形的力量托着,上面有人拉着,很快上了岸。
“白……”虞承南半跪在河岸边,咬着牙起来却没看见人影。
他长长“嘶”了一声,无边的地面,汪洋纯净的水潭,这不是初进怪潭的地方么?
这么说……虞承南僵硬地转过身。
虽说有心理准备,但是掩面发瀑映入眼里还是相当有冲击力的。
与女鬼不过咫尺距离,她不动,他也不敢动。
虞承南:“美女,你……发量挺让人羡慕的。”
女鬼:“……”
虞承南呼出的气吹动了面前的发丝,“老实讲,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女鬼微微抬起头,依旧没露出面容。当然,虞承南也没胆子大到敢去掀她头发。
他默默退后:“你不是来找我聊天的吧?”
“请出潭者选取福袋。”女鬼说话了,萝莉音与她的气质不太相符,给虞承南听得一愣一愣又一愣。
直到女鬼面前悬起两个锦囊,也就是她说的福袋,虞承南才反应过来,合着这位不是出来吓人的,她在派发出怪潭的奖励。
她的一绺黑发像章鱼脚一样弯曲起来,指向右边第一个福袋,“珍爱生命,远离怪潭。”
然后是左边的,萝莉音夹道:“恢复一段记忆,期待再次相见。”
虞承南本来想也没想就去拿第一个福袋,在女鬼说出第二个奖励后手蓦地顿住了。
“请出潭者选取福袋,十、九、八……”
女鬼倒数三的时候,他做出了选择。
一个没有来路的人最渴望刺破记忆的茧,哪怕有点裂痕,或许以后也能像隔壁大爷一样,在阵雨过后的阳光下,拨弄门口水洼里的积水,突然回想多少年前发生的事。
事无大小,重要的不重要的都可以,那是生命的斑驳,来时的归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