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里支着三口锅,吴管家建议一个烧柴火,两个人一起炒鲜茶,免得糊了。
但他们有十一个人,灶台前满打满算只能挤下六个人,虞承南盘算着让木骆泽和小姐姐帮忙看看柴火。
“来两个跟我学泡茶,这可是门深手艺,便宜你们了。”吴管家先发话。
他一个白眼略过白越寒,目光落在虞承南身上。
不过没等他开口,木骆泽嘴替道:“南哥得在这儿,不然我保证你的茶叶出不了锅。”
吴管家:“出不了锅是何意?”
“没我们虞大茶师盯着,”木骆泽斜睨二世祖,“你指望某些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烂糊把茶叶炒成灰么?”
二世祖刚从惊惧中缓下来,一听这话气得鼻孔滚圆,不过吴管家顺着木骆泽的视线看过去,点点头表示同意,他立马蔫了。
“你年纪小,你最瘦。”吴管家倒是跟虞承南点到一块儿去了,让木骆泽和那个跟唐小糖一起害怕颤抖过的小姐姐跟他到饭堂里去。
小姐姐自从跟唐小糖有了手挽手的交情,心理上似乎很依赖她,发去求助的眼神。
“没事的,我们都在。”祝涛罕见出声。
话虽这么说,只隔了一层布,但往往眼皮子底下很容易出事。
虞承南不放心,把布帘掀起来挂到门边墙上的钉子上,解释说里面太热了。
新闻看得多,千万不能让孩子脱离视线,尤其特殊环境下。
“他之前没少欺负你吧。”白越寒从门框和虞承南的头之间探看,“还这么护着,圣父啊?”
虞承南:“……”
见他真要解释的模样,白越寒又笑说,“开玩笑的。因为人家未成年?还是因为人家现在喊你哥。”
“不全是。”虞承南说,“小孩子顽皮心直口快是天性,怎么说呢,他是唯三对我的鸟好的,还有两个是我已经过世的父母。”
木骆泽家吃着低保,从他的穿着和吃法上就能看出来,完全不挑食,衣服上的污渍洗不干净,到处长球。
他还有个姐姐,街坊邻里传她三天两头辍学,几乎看不见人。
至于他们的混账酒鬼父亲,把人家送给娃的衣服被子拿去当废品卖了换酒喝,看到人送饭菜就掀桌子打孩子,久而久之也就没人敢帮忙。
孩子也是有自尊心的,甚至胜过大人,虞承南没把这些说出来。
“嘶啦——”
火苗蹿起的声将他的思绪扯回来,转头一看,白越寒手里捏了一撮干稻草。
他不知道怎么点燃木柴,把干稻草塞进烧火的灶孔,“呲”一声,黑了。
“你俩炒茶,我来烧火吧。”自动来跟他们组队的男人实在看不下去,撅屁股坐到矮腿木凳子上。
其他两组也没好到哪里去,首先他们很努力。
祝涛捧茶叶那手法像捧着婴儿,二世祖更厉害,快把自己点着了。
虞承南有些头大,万一做废了不知道会不会受到什么惩罚。
想起昨晚的断手,他叹了口气,好为人师一回。
“你们先别急,我先演示杀青,也就是炒茶。”虞承南撸起袖子洗手,“火不能猛,温温的最好,他一看就是有经验的。”
有经验的那位眼下乌青,不知道昨夜没睡好还是白天太累了,舔了一下嘴唇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吞下话。
其实虞承南差不多猜到他想说什么,前面吴管家说30来斤的茶叶今天要炒好,这群“新兵蛋子”还不知道自己要面临什么,虞承南不想打击他们的自信心。
反复地抛起茶叶抖散,虞承南两手在铁锅里游转,起手落下。
“两个人做当然速度快些,但需要掌握好节奏。锅里温度得有200度,火小,速度快。”
其他几个人跃跃欲试,几分钟后也是终于开工了。
灶房里茶叶翻飞落下,叶片落到锅边沿发出沙沙的声响,很快弥漫开茶香味。
白越寒经过几分钟的练习,逐渐熟练起来,尽管手指头烫红了,脸上却一派的淡定。
虞承南念他是新手,自觉负责起锅边缘的位置,对方觉察到了这一点,有时候在他把手放过去前先伸手去抢着拢,一来二去的难免触碰到彼此。
茶叶的温度很高,顾着抛起翻面,散去不少尴尬。
“你怎么什么都会。”白越寒抢了个空,遗憾地从虞承南手底下挪到另外一边的边缘位置。“收徒么?”
虞承南以为自己没听清:“收什么?”
“徒弟啊。”白越寒上下唇无奈抿成一条线,“我还没正当职业呢,到你茶园里当帮工吧。”
虞承南尬笑没接话,看来公子哥对凡尘生活还没体验够。
“唔,你嫌我干活不利索。”
虞承南:“……”怕了他了。
“去去去,保证不让你白去。”
“那一言为定。”白越寒舒展一笑,结果烫了手。
他本人没多大反应,反而盯着小指头根红肿一大块的位置思索上了。
虞承南要顾着锅里的茶叶,见他竟然发起呆,大声提醒:“想什么呢!快去用水冲十五到二十分钟。”
四五十分钟后,鲜茶第一遍炒出锅,虞承南教烧柴火的人怎么洗锅,自己忙着揉搓茶叶。
尽管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烘炒,但内里水分还是很多。
大家都是新手,但任务关乎性命,学得格外仔细。
“终于结束了。”李御婕扶着腰,斜刘海杂乱贴着额头,整个人的气势消了一大半。
“这才哪儿到哪儿。”到这份上了,虞承南顾不得他们失望,用下巴一戳饭堂里靠在墙边的烘笼和铁锅,“至少炒三遍才能放笼里烘。”
“几遍?”李御婕表情管理彻底失控,“你说几遍?!”
不等虞承南答,她追问:“每一遍都要这么久?!”
“其实……”虞承南说出这两个字,见李御婕微微吐出一口气,立马接着下面的话给她紧回来,“夜里还得顾着炭火,第二天一早才算完成。”
除了他和外面的两人,还有在冲水的白越寒,所有人听到这话都愣了。
“不过我们可以轮番守着。”虞承南补充。
“笑死。”二世祖扔了洗锅用的竹篾子,“要不要这么搞啊。”
他好像终于找回点雇主的场子,给李御婕递了个眼色。
后者拖着梆硬的腿去外面找来吴管家。
管家悠悠来了句:“以前的工人我都要求他们炒四遍,直接炒干,第二天封存。”
虞承南两手一摊:“那得到凌晨两三点,明天不上山?”
“那不成。”吴管家的眼睛看向左上方回忆道:“不过确实有过劳而死的。”
大家:“……”
“算了,人死了没人采茶,按你们说的办吧。”他很自如说出这番话。
“两遍行不行?”
“那怎么成!”吴管家眼睛狠狠瞪着跟虞承南一组的,“事微观大节,你这做派,我辈如何振兴华夏!”
人懵了,懵的很彻底,直到虞承南把管家哄出去,他才敢说话,“老爷子串场了?”
锅洗完烘干,茶叶里的水分也揉搓得差不多了,第二遍下锅。
虞承南盯着锅里,渐渐有了困意。
手落回茶叶里,本想快速掀起来,结果握住另一只手,还来了个十指相扣。
“不好意思。”虞承南下意识朝旁边说,然后懵逼了傻眼了彻底清醒了。
白越寒还在冲水呢!
“卧草!”他使劲甩手,那只断手两下剥落。
别人听见动静纷纷侧目过来,“卧草”“什么鬼”“妈呀”喊成一片。
可是坚持了这么久,谁都不想半途而废,横也是死竖也是死,大家壮着胆子观望。
虞承南面前的这口锅还冒着白气,亏得烧火的小伙子反应过来把木材夹出来退了火,要不一晚上努力全白费。
断手如绽放的出水芙蓉,一点点冒出茶叶堆,“饿,我要吃肉,吃肉肉。”
它拉出小颤音,好像没肉吃这件事比吓人委屈。
不知道哪个大聪明喊了句“吴管家救命啊!有鬼!”
可吴管家自己是什么东西都还难说。
这不相当于你向语文老师告状说数学老师卷子发太多了,语文老师想她也不能输,高低再加两张。
另其他人意外的是,吴管家嗖的两步窜了进来,过程中从绒缎袖子里掏出一张黄表符,念念有词地按在那支断手掌心。
“啊!”断手凄厉喊着,连同符纸渐渐化为透明。
语文老师居然不卷,反而揍了数学老师一顿,长见识了。
唯有虞承南,因为光凭符纸上漏出的一撇一捺带个勾,他居然看懂了。
脑子里跳出一个词,驱邪符。
那一瞬间,脑子里闪过一抹景象,非常非常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仿佛梦里见过类似的场景。
木络泽以为他吓傻了,手抬高给他顺着背:“南哥,没事了。”
虞承南眨眼硬把那一抹光景留住,希望能帮助他捕捉记忆,但是太短暂。
“我没事。”他看向别人。
这门手艺活极致消耗耐心和体力,饭堂里的两人后面也来帮忙。
虞承南好容易一拖十上了岸,跟自己组里的另两个人把饭堂里的三支铁锅铺上烧火了的煤炭和煤灰,将茶叶放到烘笼上均匀摊开。
除了他们其他人已经折腾不动了,之所以趴在桌子上是因为还没分配守夜。
刚才的过程还算顺利,但不代表夜里没有危险,但是不管茶叶肯定会烤糊,到时候也是一个死。
至于怎么死,死几个,谁心里都没数。
刘逵死之前提过,基本不会出现死光或一次性死太多人的情况,但有了排点的前车之鉴,加上双重buff,往后怎么个情况谁也说不准。
现在是晚上十点四十,按今早六点起床的尿性来算,他们还有八个小时的休息时间。
虞承南这组的男人提议按炒茶小组分守,他透过窗子望向浓墨般黑的天井,忽然打了个冷颤。
“其实还有个办法。”他说,“饭堂这么大,我们把铺盖卷来睡这里,彼此也有个照应。”
聚堆这档子事一旦有人提了又有人带头应和,就很容易成。
真有两个人要去抱被子的,但是一推门大家老实了。
穿堂风鱼贯而入,湿寒冷气一股涌进来,能睡人才怪了。
门关着又不安全,回头一屋子二氧化碳中毒,都不用劳烦鬼怪来弄死人。
大家一合计,李御婕、二世祖和小姐姐守到夜里一点。
祝涛、唐小糖和他们组的另一个男的从一点到三点。
白越寒和自己组烧柴火的男人,再带上个女孩,三人到天明。
虞承南参照以往经验,差不多到五点多也能好了。
他和木洛泽轮着起床,隔十五分钟去饭堂检查三个烘笼的温度,翻炭火、拨弄茶叶,其余人头一回弄毕竟没经验,免得烘糊咯。
这么一算,他们两个这一夜每人可以连着睡半小时左右。
商量的工夫,大家又不见吴管家的人影,只好摸黑找电灯开关。
那是种类似楔子形状拇指大小的绝缘物体,连着裸露在墙体边的电线,吊在墙面上。
夜色太深了,睡觉的走廊到天井过来不至于漆黑一片。
女孩子们先结伴去洗漱,干了一天活身上的汗湿了干,干了湿。
不知春有换洗的衣服,有人没在这方面细讲究,有的人却不敢穿这里的衣服,洗洗继续穿着臭衣服。
虞承南洗了洗回到房间,闭眼却感受不到身下的床,整个人晕乎乎的像飘浮在太空中。
没多久,耳边传来刺拉拉的闹铃声,他翻起身一看都夜里一点了,身边空的,被子一角卷叠着。
“骆泽?”
风打在旧玻璃窗上,一下一下敲着,听得人莫名紧张。
虞承南扶着昏昏沉沉的额头坐起来,下意识现在扫了一圈房间,包括天花板四个角,没看见奇怪的东西。
门外右手边的正堂在冰凉夜色里透出一股肃杀意,钨丝灯泡一晃一晃,昏黄的灯光忽明忽暗,落在冰冷的地面。
饭堂关了半扇门,一片寂静。
走近了才听见人的活动,已经换第二拨了。
唐小糖披着被子,嘴里哈出冷气,祝涛和另一个男的在帮忙把茶叶从烘笼中间拱起的位置搓到旁边。
桌子上还趴着一个,白越寒把羽绒服脱了披在身上,呼吸绵长地睡着。
木骆泽见他进门,忙的迎上来:“南哥,我看得挺好吧。”
虞承南点点头,摸摸小脸蛋:“怎么不叫我?”
“我还不困。”这话仿佛打开了木骆泽身体部位的某个开关,控制不住地大大打了个哈欠。
“去吧,我来。”虞承南顺便叫醒白越寒,让他们两个回房间睡。
仅过了一个小时,两人一前一后又回来了,一起的还有来换班的另外两个人。
虞承南把烧得太旺的炭埋了一半在火灰里,嘱咐轮班的茶叶快烘好了,最后这点时间要看得很紧,经常性地翻一翻。
辛苦了十多个小时不能功亏一篑,他去睡了半小时,把闹铃设置成隔一分钟响一次,成功把自己叫醒。
今夜第二次出门,虽然不知春里几乎吹不进风,不至于被夜风灌一脑门,但虞承南还是冷得一哆嗦,差点没站住。
饭堂里的四个人照看得很仔细,托炭质量不赖的份上,到凌晨四点多基本烘干了。
虞承南抽走大块碳火,铁锅里只留点火星子,把做好的茶干收拢起来。
灶房外的桌子上放着三根线吊个铝盘子的手提秤,他试过一遍才小心把茶干放上去称重。
早春的鲜茶湿度大,加上炒大家不熟练炒废了的,三十多斤的鲜茶叶经过炒制烘干,剩4斤不到的毛茶。
也就意味着,这样的辛苦他们至少得再来两遍。
天气冷茶晾得快,等凉了装好,木骆泽刚好出来,抱着宝贝似的回了房间。
虞承南让白越寒两个人也回去睡,饭堂里他和烧柴火的兄弟一起整理,很快就能好。
喝了口水的工夫,这位大兄弟已经整理得七七八八了。
“你也回吧。”他用布垫着锅沿,动作麻利地把铁锅拉到原来的位置,“一两分钟就能整理好。”
“你一个人不害怕?”虞承南拖着深深的困意问。
“你要不要看看自己的样子,”大兄弟说,“现在你比较可怕。”
虞承南:“……好吧。”
他没直接回房间,而是去一楼走廊尽头的卫生间,用热水冲脚保命。
等回到房间门口,饭堂和正堂的灯已经熄了,虞承南半合着眼关好门,像鱼儿入水般滑溜进被窝。
他太困了,以致于明明捕捉到一点不对劲却没深思。
比如饭堂外的地面湿了一片。
在他看不见的门后,灶房里的灯再次亮了起来,一双腿被拖行出两行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