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不到人的陌生小镇上,虞承南在找自己那只不爱出声的宠物翠鸟,还有跟他住同一条巷子的小孩哥。
空气里飘浮着很淡的气味,没等人分辨出是什么,先被早春涌动的风冲散了。
风里则传来一阵闷沉的震响,从镇子深处滚来,搅动了居民区的宁静。
震响迅速逼近,是旧车发动机特有的低沉轰鸣,像移动的低音炮,居民楼的玻璃微颤,窗框轻轻作响。
这些声音把那声国粹盖住了。
虞承南蹲在街边的铁皮水桶后面,回头看了一眼,迎面撞上一张漂亮得不像真人的脸。
“你好……”出于礼貌的招呼下意识滑出嘴,“大大大靓仔。”
外墙面与铁皮水桶之间留有一人宽的空隙,那人应该是从街角摸过来的,难怪刚才没被发现。
对方歪头打量他一下,忽然嗤笑出声,食指轻抵唇边,又朝街面指了指。
他微微惊讶到从容淡定不过眨眼的工夫,虞承南的目光不由得顺着那根手指,朝街面望去。
一辆旧车呼啸着冲进这条街。天色阴沉,车头那盏泛黄的大灯照出橙色的暖光,倒映在前方五米处的窨井盖上。
车身半边油漆已被刮花。透过半透明的车窗,可以看见里面坐着三个年轻人。
油门猛地加大,三人一晃而过,脸上都挂着极度的慌张。
“轰——”破车奔出老远,留下一地的焦油味。
下一瞬,伴随重物砸落的震响,一双石脚震起半条街宽的灰尘。
那双石头大脚足有六十多码!
空气里翻涌起呛人的尘浪味,沿街的门窗一齐颤动,从破车里泻出的那股乌气,一下子哄散了。
虞承南第一眼只看见巨大的石身掠过去,水箱临街的一侧发出粉笔刮黑板般的尖刺声。
如果没猜错,石头人尖锐的石指甲划过了水箱的铁皮。
旁边那人半个身子藏在墙面与水箱的夹缝里。虞承南冲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再往自己这边挪一点。
他们与石头人仅一米之隔,谁也不敢保证它会不会嗅到活人的气息。
预想中最坏的情况没有发生。虞承南探出半个头,只见一尊三米高的石像手持长刀,一跃五六米,追了出去。
他们是锦鲤,但是坐破车上的三个人就不太幸运了。
车子太老,刚驶出五十多米便开始铿锵作响。
在如此紧张的关头,它却开了个不合时宜的玩笑。
引擎发出“哐当、哐当”的金属敲击声,节奏越来越乱。
车身猛地一抖,暖橙色的大灯彻底熄灭。车子荒诞地宣告退休。
车内的人反应已经算快了,没等车子完全停住,推开门就往旁边的小巷跑。
可人的速度毕竟不能跟三米高的石像相提并论,那东西蹦一下,地面用力地震一下,仿佛要把大地撞出裂缝。
眼见那驼人形的大石头两个眨眼追到身后,两男一女本能地扯嗓子呼救。
石刀高高举起,无情剁下,要了他们的命。
石像游刃有余地抽出大刀,并不着急继续追,反而再次高高抬起手,大刀砍向还在抽搐的男女。
剩下的中年男人大张着嘴却不敢出声,颤着两条腿跑进巷口,留下两行杂乱的湿脚印。
某个瞬间,那人转身想拐进居民楼,背后长刀一闪,人和刀同时定住。
刀尖穿出前胸,滴落血珠。
石像在那人身体反应过来前蹦了十米远,握住刀柄。
“唰——”男人的身体由躯干位置往上分作两半,脖子上的脑袋像被掰开的红心李子,软蔫蔫的大眼珠子掉地上滚了几圈。
血溅了石像半身。
片刻后,石像身体咯吱作响,在极快的时间内变成正常人的肌肤,冷白冷白,软趴在地上,成了四肢着地的无脊椎怪物。
刷啦一声,一米长的软舌灵活卷走那颗眼珠子,把血和碎肉舔干净。
躲在暗处的虞承南以为它要把尸体啃食掉,却见无脊椎怪物伸展开四肢,皮肉贴地,身体像一滩水一样摊开。
雪白的人皮伸触向三具尸体,严严实实包住尸块、碎肉和鲜血,如餐布包裹住吃剩下的食物,打包遁入地下。
满地狼藉很快收拾得干干净净。
“害怕么?”
虞承南一直盯着怪物消失的方向,头顶上突然落下这么句话,加上充斥街道的血腥味,胃里突然猛猛发力。
他忍着爆发感迅速确认周围没有怪东西,在排山倒海之前跑进屋与屋之间的窄道里,把早饭吐了个精光。
吐完走出来,听见“当”一声。
他们藏身的铁皮水桶因为开了一道裂缝,微微凹进去的表层弹响恢复原样,朝街面的一面湿了一片。
地上形成一股绳粗的水流,汩汩流进街边的窨井盖。
好在虞承南的心理承受能力还算强,没有再吓一跳,但是经这么一闹腾,他对身处的地方更加充满不祥的疑惑。
“大概一小时前,我在发呆。”也许是照顾虞承南的自尊心,好看的陌生男人试图转移注意力,不过,刚才惊心动魄的场面似乎对他没丁点影响。
也可能皮肤太白,掩盖了恐惧的苍白。
他个子很高,甚至越过虞承南一点,说话间转过头,露出右耳的钴蓝色羽坠。
“忽然听见鸟叫声,”他说,“脚下一空掉进一片水潭,从水里出来就这样了。”
虞承南奇怪问:“水潭?”
巧了,他也是。
不同的是,他两脚一空,着陆在一片空白的地面,面向一片水潭,背后没几步远站着一个长发掩面的女人,或者说,东西。
鬼东西一步一步朝他走近,偏偏沿河没跑几米,路被一面隐形墙挡住了,硬是逼的不会游泳的虞承南跳进水里。
他不知道水深,本能挣扎起来,从水里探出头,就在这个陌生的小镇上了。
对了,一起进来的,还有他的翠鸟,以及跟他住同条巷子的酒鬼家的小孩。
可惜找了一个小时,没有一人一鸟的半点踪迹。
刚目睹了一场非正常的惨烈死亡,虞承南交谈的兴致不高,简单自我介绍了下,对方礼貌回应。
年轻男人叫白越寒,如果不是这种情况下认识,虞承南心想,他应该不会吝啬夸奖,人的确好看,名字也周正。
“鸟?”白越寒敲重点,给人感觉他在憋笑。
这总情况下他还有心思笑,虞承南有点怀疑这真的是人么?
对方似乎猜中了他的心思,嗤笑一声道:“你还有心思管一只鸟,你不是怪物吧?”
虞城南微微一怔,很认真回答:“那只翠鸟是我的朋友,对我而言跟人一样重要。”
白越寒看着他,可能不想在这个无关紧要的事上多做讨论,“你脸色不太好,不如边走边说。”
“走去哪儿?”虞承南不明所以,他胆子不算小,但在这种随时可能出现怪物的地方乱走,似乎不是明智的选择。
况且这位bro看上去一点也不茫然,话语间显露对这地方的熟门熟路。
让虞承南脚步一顿的除了这层顾虑,还有空气中重新浮现的淡淡味道。
刚来镇上的时候闻到过,这会儿可能被街上的血腥味一冲,嗅觉重新捕捉到了。
浓了一两分,带着点很淡的香,暂时分辨不出是花香、香水还是其他什么。
“前面碰到一个自称进过这种地方的人,”白越寒的表情很坦诚,朝后方的居民楼瞥了一眼,“告诉我现在是排点时间,包安全的。”
他若有所思地观察街道那头,“相对吧。”
“排点、包安全……”虞承南噎了一颗苍蝇似的跟着重复。
听白越寒说来,他知道的也就比虞承南多那么一丁点。
白越寒进来的时候在小镇口,那儿立着一个石牌坊,刻了“早镇”两个字。
尽管有一堆疑问,但既来之则安之,他就随便逛逛。
虞承南听到这里,眼尾不自觉抽了下。
没见过这么淡定的人。
逛了没多久,白越寒在这条街上碰到一个壮汉。
那人简单问了两句,说带新人在身边要解释很多东西,嫌麻烦,让他待居民楼里等着,就走了。
简而言之,壮汉只说他得找路去最终的目的地做任务。
至于为什么会来这个地方、去目的地做什么任务、怎么出去,那人没细说,因为他要找线索。
“他怎么判断这里不是任务目的地?”刚问出这句话,虞承南自己就想到一种可能,“因为没在早镇上碰见发布任务的NPC?”
他皱起眉,“当然不是指上来就掏出三米大刀砍人的那种。”
白越寒笑了笑:“挺佩服你们适应力强的人。”
虞承南:“……”凡尔赛王。
“那就到处看看吧,也许刚才那三个人闹出的动静太大了,才……”虞承南顿了顿,回忆起不好的画面,“招来杀生之祸,我们过巷子里穿行,不行躲房里,应该没太大问题。”
听了白越寒说的,他也不太赞成猫在一个地方。
最重要的,小孩哥和鸟还在外面。
刚抬起步子,白越寒突然拉住他,退回水箱背后,冲五米外的地面一抬下巴。
那里,窨井盖动了动。
两人说话一直刻意压低了声音,应该没惊动里面的东西。
“我丢。”
里面传出清脆人声,听声音像小孩子。
井下仰望着外面的两只眼睛缩成两条褶线,片刻后,井盖徐徐挪开,露出一半的洞,里面钻出个小孩哥。
“脏死了。”
小孩哥骂骂咧咧爬出来,一脚就把要两个人抬的窨井盖踢回原位。
只不过随着踢腿转身,看见蹲在他背后的人,整个人僵在了踢腿的动作。
下一秒,他蹦得老高,连蹦好两下。
“虞承南,他们说你神经病你真有病啊!”他的骂声有一大半噎在喉咙里,但表情很脏,“我特么以为鬼出来了!”
气鼓鼓的圆眼从平视到仰视,脖子也跟着提揪了起来,本来就气,对方还高他两个头。
虞承南把他从头到脚、前后左右,过安检似的检查了一遍,急问:“鸟呢?”
一个小时前,木骆泽把玩着他的翠鸟。
不知道从哪儿拉起“灰啾”一声长调,虞承南很确定那是鸟鸣声,接着他们消失在原地。
“你家鸟能藏头发里啊。”虞承南检查完第二遍上手,小孩哥捂紧裤.裆,没好气道,“在下面挂着呢,摸我的干嘛!”
“木骆泽,别闹了。”虞承南的话里竟然带了点祈求的语气,“到底藏哪儿了?”
“不知道。”木骆泽不耐烦,像成年人一样警惕地望了圈,“你刚才在附近看见死人了吧,我还小还没活够,你要发疯别带上我。”
话刚说完,白越寒从街旁出来了。
前面虞承南说这就是他要找的小孩,白越寒表示到附近看看。
“除了一个讨厌的小鬼,没见到其他人。”他毫不客气道。
可木骆泽完全忽视这句话,乌溜溜的一双眼圆亮圆亮地望着他,“哥哥,你好帅啊。”
虞承南不想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又问:“快告诉我,鸟呢?”
“成天鸟鸟鸟鸟鸟,”木骆泽没好气指向井盖,“下面,烦死了。”
虞承南推开他,撸起袖子就要下去。
“等等。”白越寒叫住他,伸手捞起木骆泽,“做小孩儿,一般皮还能说你可爱,太令人生厌就没意思了。”
后者衣领一紧,勾起上身,反手去抓背后的手,白越寒看着精瘦,却比想象中有力。
木骆泽憋着一股气挣扎了半天,活像只被主人拎住后脖子,没的去夜游活动的丧彪。
他用力努嘴,脖子在前倾的状态下仰起头,望见那双三层薄褶但很净透的凤目。
“算了算了,你好看,我不跟你计较。”
“你这话又不对了。”白越寒偏头指正,“他长得也不赖,你为什么总对他撒泼,欺负人脾气好?”
木骆泽不置可否,“我进来这鬼地方手里就没东西。”
衣领上的力道没松,他补充了一句,“实话。”
“真的?”虞承南喜出望外。
这样说来,翠鸟很可能没被带进来,也可能流落去了镇上的其他地方。
抬头间,目光落在镇上最高的两幢楼,他说:“去高的地方看看。”
白越寒表示同意,事实上他早注意到那两幢七八层高的楼,太显眼了。
行走在居民区,一派寂静。
早镇的小巷阡陌交错,加上主要的几条街道,真正走去高楼要花不少时间。
有时视线被居民楼遮挡容易迷路,不过白越寒的方向感很好,总能纠偏行走的方位。
穿过几个街区,避开宽阔的街道,他们很顺利到了高楼一层。
大厅简约,前台宽敞,偏一点的角落布置了待客区,墙上挂着多功能电子钟,显示时间、天气、温度和降水预报。
唯一不出人所料的,没有人。
大厅西侧安全通道旁的电梯指示灯亮着,虞承南“啧”了声,“活的电梯。”
木骆泽笑喷了,“虞承南,你真的好神经。”
他一马当先冲过去按下亮键,电梯真的开了,里面洒下清晰的灯光。
“进去么?”木骆泽咽了一口口水。
碍于白越寒无形的威严,他安静了许多。
“既来之则安之。”白越寒打头走进去。
他们坐到最顶层,刚出电梯,虞承南透过窗户看见了人烟。
隔着一片街区,占地面积六百来平米的遮棚广场外走进走出好些人,大多背着乡下干农活用的装米的麻袋。
广场外停满了皮卡和摩托、电动三轮。
城里人或许不清楚,但虞承南常年奔波在这种地方,一眼就认出来那是茶青市场。
“看。”木骆泽指着与茶青市场隔了一条马路的树林,小路蜿蜒通幽。
那片林子不大,树木低矮稀疏,能看到进入树林的茶农们的动向。
茶农们开着皮卡或小三轮穿过树林,从边缘位置的山道绕上盘山公路。
之所以注意到他们,因为整个镇子被浓重的白雾罩在中间,只有那个方向例外。
“那里通往你们说的目的吧?”木骆泽合理猜测。
他才十三岁,但没有很害怕,反而有些兴奋。
“去隔壁。”
“到另一幢楼看看吧。”
白越寒和虞承南同时开口。
到了一楼,电梯刚开门,虞承南重新嗅到空气里浮散的香味,比之前更浓一点。
“你也闻到了?”白越寒问,说话间他的脚步跨大了些。
虞承南点头,“刚来早镇就有,很淡,那时候闻不出味道。”
两人交流眼神,一同道:“茶香。”
无缘无故进了一个会蹦出鬼怪的地方,这香味肯定不是善良的提示。
两人加快脚步,有那么一瞬间,虞承南有些错愣,他跟这人明明刚相识,但相处得很自然,某些方面的判断和步调也相当一致。
独来独往惯了,虞承南反而不太习惯。
“寒哥。”木骆泽嘿嘿两声小跑追到白越寒旁边,“我这么叫你了哈,你是大学生吗?在哪个城市,出去了找你玩儿去啊。”
白越寒有两秒时间自顾自走着,过了会儿才漫不经心地问:“你有比你大几岁的亲戚么?他们喜欢带小屁孩玩么?”
木骆泽:“……”
帅哥哥冷漠,可少年一旦把某人视作偶像,尤其外放的少年,会像黏黏虫一样甩不掉。
“寒哥寒哥,”木骆泽又追上去,“你怎么这么好看?眼珠子像星空,玫粉色的美瞳在别人身上是灾难,在你这儿只能算轻微的点缀……”
等他吧啦完有的没的一堆,白越寒淡淡回了句:“天生的。”
木骆泽“……”
“我没说你医美,真的纯夸,你是coser吗?”
“哦。”白越寒全盘接收,已读乱回,反而转头对虞承南说:“天色更暗了,完全黑下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这地方太阳下山的时间应该不能以常理推断,明明挂钟显示上午十一点半,正值中午,外面却暗得跟黑云压城似的,可天空中没有乌云。
虞承南也注意到了这点,扫了眼一楼,布置跟前面那幢楼差不多,“上去看看。”
七楼也能看见茶青市场的全貌,除此之外,从东边的窗户望出去,小镇外围的一条马路独独没有隐在雾中。
而且那里与茶青市场隔了两片街区和一片农田,一北一东,不一定能在天黑前都去得了。
那个壮汉说过,天黑前如果没等到他,叫白越寒好自为之。
“还有一个选择,回去等你们说的那人。”木骆泽提出意见。
“不现实。”虞承南走回面向小镇北边的窗户,“我们出来这么久,错过了也说不定,一切还是靠自己吧。”
他跟白越寒一合计,决定先去茶青市场,说不定能有壮汉说的线索。
而且东边的路通向山里,他们没有交通工具,即便有,很可能引来鬼怪。
从高楼出来穿街走巷,大约四十分钟以后,终于来到茶青市场。
木络泽呼呼喘气,那两人长得高走得快,时不时跑几步,他腿不短但毕竟才一米六出头,人家快走他跑,人家跑他狂跑,累死个人。
虞承南稍作停歇,看木络泽缓了几口气,从围墙边走去市场大门。
一个背着空袋子的陌生人从身边路过,手里捏着一把钱。
冥币。
木络泽含着声音说:“我丢,这是找鬼窝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