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看着眼前循循善诱, 娓娓道来的陆绥安,有那么一瞬间沈安宁眼前一片恍惚。
这是前世成亲七载,这是重生两个月以来, 两世陆绥安第一次主动同她说这么多话。
眼前陌生又熟悉的画面一度将她拉扯到了前世。
人还是记忆中的人。
却又不像是记忆中的那个人。
陆绥安清醒且理智, 思路清晰分明,还引经据典, 有理有据,亦还算宽容客观。
身为一名丈夫的他, 今日说的这些话无可厚非,也无处挑剔,唯独, 并不参杂任何感情。
其实,沈安宁一直都知道,陆绥安并非刻薄苛刻之人, 哪怕死过一回的沈安宁怨他恨他,却有一点,却如何都无从怪起, 那就是,她前世整整七年无所出,他却并未曾苛责过她一句。
在二房如此显赫的前提下, 在公公陆景融如此期盼的目光之下, 在大房对长子长孙如此望眼欲穿的情况下, 哪怕他陆绥安背负着大房甚至整个家族的使命和期待, 哪怕他险些一度成为了陆家的历史罪人, 他亦不曾埋怨和责怪过她半句。
她当年小产之余,他虽不算体贴,却也还是说了一句:“日后还会有的。”
后来, 后来的后来,她一直没有,三年了,四年了,五年了,她都快要记不清楚有多久了,那时,房氏第七回还是第八回张罗着给他再娶或者纳妾,那时,连萧氏都隐晦暗示她该给陆绥安房里添人了,沈安宁确实也从了,可陆绥安却并未曾松口,只淡淡道:“随缘罢,许是我命中无子。”
在这一点上,陆绥安无可挑剔,亦更让前世的她死心塌地,内疚不已。
他其实一切都还好,在这样一个封建又强权的世界,他甚至比绝大部分丈夫更要好一些,他只是性情冷淡、薄情寡义了些,以及只是并不怎么爱她罢了。
前世的沈安宁并不懂这些,她只知道自己有爱的权力,却不知别人也有不爱的权力。
她只知道自己一心对他好,她只知道自己的全世界都在围着他打转,却不知对方压根并不稀罕,甚至你的好,你的全心全意也许会成为对方的负担和阻碍。
其实,前世陆绥安便是再娶再纳,那时的沈安宁并不会有任何怨言,那时她病成了那个样子了,那时她又那么爱他,他若是想再娶,或者再纳一房两房,她定会欣然同意。
只是,他大可如实说来。
没人知道,在得知自己重病的那一刻,她其实已经悄悄在心里替他物色下一任妻子人选了,她甚至第一次留意到了府中的养女陆安然,是的,她曾想过要让陆安然取代自己,成为他的下一任妻。
却不想在她满心悲悯滴血之际,老天爷给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她恨,她那样的恨,恨得当场一口血直接喷洒了出来。
她恨在她最病危时刻,在她拖着苟延残喘的身子,一心一意还在为他打算盘铺路的时候,他却那样在背后给她狠狠捅了那个大一个刀子?
她恨,恨他们连这点时间都等不了了么?一心盼着她死么?
她恨自己一腔情爱错付!
更恨他们背着她偷偷苟且偷情,恨他们爱得那样坚持,那样热烈,那样隐忍不发,以及那样爱而不得,衬托得自己那么多年的卑微和讨好宛若一个巨大的笑话!
她更恨,那人为何是陆安然!
在她满心热忱的为她和他二人的未来筹谋之际,他们二人却联手要置她于死地!
她更恨陆安然为何要杀人诛心,为何要在她临死前的最后一刻还要将所有真相全部在她耳边和盘托出,让她哪怕到了地府都深恶痛觉,都痛彻心扉,都如何闭不了眼!
可是眼下看着眼前这个清醒又理智的丈夫,突然觉得自己的恨意和不满是多么的滑稽和可笑。
他什么都好,论起夫妻之道都能那样的沉着冷静,就像是在探讨公事般。
沈安宁忽然发现,前世的错或许并不能归咎到陆绥安一人身上,更不能归咎到陆安然身上
,或许,只是她自己错了。
她若能释怀一点,淡泊一点,不那么在乎一点,以及自私冷漠一点,就像现在的陆绥安一样,那么,是不是就不会走到前世身子败坏,卑微溅落,惨死一生的绝境呢?
你看,自己这才刚退了一步,松了一步,对方便紧追而来了。
廉价的深情比草贱。
她前世,连根草都不如!
或许,自己的错,才是一切最大的根源所在。
她前世错得彻底!
错得离谱!
这样想着,再次看向对面陆绥安时,所有的恨和怨突然在这一刻就彻底消失了。
沈安宁忽而觉得如释重负,及前所未有的解脱。
前世,那重重的壳,一直将这一世的她死死压着,或许,是该彻底跟过去告别,跟前世的陆绥安告别,跟前世地陆安然告别,更跟前世地自己告别了。
这一世,她最该好好珍视的,只有自己。
这样想着,再次看向对面这个丈夫时,心情起伏过后,内心渐渐趋于宁静和祥和。
也罢,对方既有示好之意,日子总归是要继续过下去的。
剑拔弩张,相看两厌并非长久之际。
她虽口口声声,心心念念着和离,甚至怂恿着绾姐姐和离,然而无论是张绾还是她自己,都心知肚明,他们这两门婚事若想和离,其可能和结果几乎微乎其微。
别的人家若想,搏一搏,兴许还有和离的可能,唯独她跟张绾是难上加难。
这样想着,沈安宁打算就同他达成这个共识,暂且就这样凑合着过吧,至少在羽翼丰满之前,好像也只能如此了。
对方难得这样长篇大论,沈安宁一度也想要说些什么,结果一张嘴,发现对方说得挺面面俱到,想了想,只有一事,那便是陆安然,可是陆安然此刻已被禁足,并且在安排远嫁了,好似又无从说起。
况且,她至今尚且也还没彻底弄清楚,前世他跟陆安然究竟是从一开始就珠胎暗结,还是后面才苟且厮混上的。
最终,只见沈安宁沉吟许久,才心情平静的笑了笑,道:“好,那就这样罢。”
说着,潋滟桃花眸略微抬起,与对方对视着,最终只道:“他日世子若有再娶再纳之心,不必藏着掖着,烦请世子提前相告。”
这是沈安宁唯一的要求。
届时,她自当提前腾出枕席。
这样说来,沈安宁忽然发现夫妻之间不谈情,不谈爱,他们私事公谈,也挺好的,落得一个轻松自在,毫无负担。
却说陆绥安见沈氏说起“再嫁再纳”之时,眉头微皱,他记得他不久前就曾同她表过态,并无纳妾的打算,更无什么再娶平妻的荒唐作为,正欲再重申一回时,这时,却见妻子脸上已染起了淡淡的笑意,仿佛如释重负般。
仿佛这一议题已就此揭过了,若再反复提及,未免冗长。
又见妻子神色缓和,他便也长长松了一口气,多余的话一时全部隐下了,最终,只复又深深看了她一眼,道:“可还有什么其他要说的么?”
陆绥安幽静的目光牢牢锁在沈安宁脸上,深深看着她。
仿佛话里有话。
结果只见沈安宁认真想了想,道:“世子,正好有一事妾身要同世子商议。”
陆绥安难得略勾了下唇,好整以暇的看着她,难得耐心道:“你说。”
便见沈安宁微微垂了垂目,道:“今日沈家有我沈姓族人前来投奔,原是族中堂弟,乃私生在外的祖父亲弟弟二爷爷的亲孙儿,乃沈家血亲,当年沈家事发时因二祖母改嫁而避了这桩祸事,如今堂弟与婶婶在外流落多年,蒙难多年无处藏身,今日特前来投靠,我见那堂弟仪表堂堂,天资过人,小小年纪已过了童生,有几分为父和祖父之风范——”
说到这里,只见沈安宁缓缓抬起了眸,看向陆绥安一字一句道:“我打算将堂弟留在沈家,毕竟我现在已为人妇多有不便,我想让他逢年过节时暂代我为先祖祭奠亡灵,为我沈家供奉香火——”
顿了顿,又仿佛思索了一阵,便继续一鼓作气道:“算上堂弟,再加上贵哥儿二人,再加上最近族里还有些远亲前来投奔,都是我沈氏族人,祖父和父亲都已然不在了,管不了他们了,可他们毕竟因沈家蒙难,我却不能坐视不管,所以,世子,我跟府中的老管家商议老一番,打算将我沈家那个旧时地学堂重新开起来,给他们聘几名夫子,供他们继续读书,此举既能培育我沈氏后代,又能为朝廷,为社稷培养些人才,亦能延续我沈家光耀和完成我沈家,我祖父和父亲一生忠君爱国,匡扶社稷的遗愿,便也能以此慰藉祖父、父亲的在天之灵了,这是我这个当女儿当孙女的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了,不知世子意下如何?”
沈安宁收起了方才的随性,说到这里时,端起了身子,难得一脸正色。
她原本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跟陆绥安说这桩事,毕竟不说,这件事既做了,要不了多久,他陆绥安本人,包括整个陆家都会人尽皆知。
既然与陆绥安达成共识,便也没什么好瞒的,便顺水推舟地说了出来。
虽看着是同陆绥安商量的语气,显然,已是一锤定音的定好了。
她这话音一落,只见对面陆绥安骤然眯起了眼。
陆绥安幽暗的目光一寸一寸地盯着她,良久良久,嘴角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今日将所有的话都说开了,方才特意有此一问,亦是盼着她亦能将所有地话都说开,譬如,和离一事,他以为在他的再三引导下,她会坦白自己地心境,二人将和离一事彻底摊开说开,从此再无任何后顾之忧。
然而,她非但只字未提,竟另外云淡风轻地给他抛下了一连窜炸雷。
堂弟?
认亲?
代沈家供奉香火?
只是堂弟,还是打算认个亲弟弟?
还要开设沈家学堂,供那些族人读书?
别说这么多件了,便是其中任意一件,皆不算小事,已算是兹事体的大事,而今,她却一口气接二连三的抛出了这么多。
其实,桩桩件件,从妻子口中脱出的那一刻,让他都有些振聋发聩,是令人一鸣惊人的所为。
只因,这其中的任何一件,都本该是男子所为,并连男子都无法轻易做到。
而妻子此时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让他再一起想起了祈年殿那张寿宴上,她的一鸣惊人,大放异彩。
也让他不得不再一次重新将眼前之人细细审视了起来。
这些大义大道非寻常小女子见地能说得出来的,然而,眼前此女,亦非寻常小女,她是沈氏的后人,是当年儒怀天下的大家沈仲沈老先生的后人。
她此言石破惊天的同时,又让人觉得合情合理,沈氏后人,自当有此胸怀和见地。
若是寻常女人有此言语,有此见地和胸怀,更有此勇气和韬略,定当让他侧目三分。
然而,眼前这人不仅仅是沈氏后人,更是他陆绥安的妻。
又是认亲,又是广纳族人?又是开设学堂,桩桩件件壮举,会引得什么样的后果?
当真只是为了照顾族人?想要完成长辈们的遗愿么?
这是另外一招后手,还是另外一条后路么?
陆绥安一度心下微沉,方才所有的轻松愉悦瞬间散了大半。
然而,看着眼前妻子合情合理,大爱无边,甚至振奋人心的壮举,陆绥安似乎并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他本认为今日聊得算是十分顺心,虽和离之危未曾彻底解除,可听妻子方才所言,似有向好之意,他怕贸然提及问起,怕引发不必要的麻烦和阻碍,他更不想在眼下和妻子再度撕破了脸。
所谓芳心,或许也不是一蹴而就,急不得。
陆绥安心中一时千头万绪,错综复杂,最终还是——
认了。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至少今晚,打开了一个小小地缺口,勉强算是好的开端罢。
至于其他,边走边看吧。
这样想着,便见陆绥安沉默了许久许久,终于松了口,道:“沈家之事,夫人决断便是。”
顿了顿,只又道:“有什么需要为夫帮忙的么?”
说着,想起他当年的恩师,道:“你那两个弟弟,哪日带到府里来
让我看看,若有些天资,我可以帮他们推荐些夫子。”
便见沈安宁如释重负般,又见这日陆绥安较往日温和许多,他说话通常还算说到做到,便也渐渐满意,态度缓和了下来,不似前日那么冷淡,只难得主动说道:“多谢世子,这些日后再说吧,我这里正好有一位夫子人选,打算明日想先去拜访一下。”
“哦?”陆绥安目光落在了妻子的面容上,一双眼如同幽深井,紧盯着她道:“哪位夫子,可有名头?”
沈安宁迟疑了下,想起上回在沈家门前的画面,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便将裴聿今这个中间人的引荐隐去了,只略笑了笑,道:“是祖父旧友,住在小琼山脚下。”
她未曾提及夫子的名讳。
却见陆绥安神色一怔,神色略有些奇怪,似有话要说,然而话到了嘴边,又隐了下去。
他本欲提及明日陪同,不过明日大理寺还有些琐碎之事,想了想,便提议道:“若夫人不急,可待为夫休沐时陪夫人前去。”
沈安宁却似并不想让他陪同,只委婉推诿道:“听说那夫子隐世多年,轻易不下山,我想先去探探底,若请不到再请世子帮忙罢。”
沈安宁如是说来。
陆绥安沉吟片刻,便道:“也好。”
二人将话说开了些后,态度和耐心都好上许多,相较于前些日子要么搪塞糊弄,要么冷淡疏离,要么剑拔弩张,这会儿温和从容交谈,已经十分平和的场面了。
亦是这整整两个月来,难得祥和时刻。
话既已说开,心事便也了了。
这时,茶碗里的茶也凉了,夜色渐渐安静,烛光将二人的影子拉得极长。
二人说完,同时安静了下来,都一时没有说话。
仿佛能够听到院子外头细弱的交谈声和脚步声。
远处,湖畔里的蛙蝉还剩最后一波,间或叫嚷着。
夜色渐渐浓郁了起来。
陆绥安提起茶盏,缓缓饮了一口茶,泡久了,略苦。
正要放下茶盏时,这时视线忽而落到了八仙桌后头的贵妃榻上,只见那里已经摆放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似的。
然而,早起时,那里分明凌乱不堪,竟是靡靡之色。
酒足饭饱思——
陆绥安目光略暗了一下。
沈安宁见他盯着某处发呆,顿了片刻,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去,目光触及到贵妃榻上的那一瞬间,脸色略微一胀。
正要起身走人。
这时,陆绥安忽而将视线调转了过来,直直落到了她的脸上,深深看了她一眼,忽而冷不丁问道:“还疼么?”
顿了顿,只又补充了两个字道:“昨晚。”
他静静看着他,眼中的漆黑幽静比夜色更浓。
说完,忽又想起了什么,只从袖口里摸出一物,置于八仙桌上,道:“若疼的话,可用此药服用,昨夜我已替你上过药了,若还不适,今晚可再服用一颗。”
说完,忽想起此药用法有异处,便难得耐心纠正道:“非口服,乃……塞入内服。”
一开始陆绥安语气还寻常,只后四字脱口而出时,便见陆绥安话语一顿,片刻后面色微微一哂。
而后看向她的目光比方才更要浓暗了几分。
而沈安宁意会过来后,脸瞬间发胀,半晌,强忍着恼羞成怒,微微咬牙道:“就不劳世子费心了,妾有些乏了,只想早些歇息。”
她说着,已起身入了内室。
陆绥安目送妻子绕过屏风而去,侧过脸去时的耳垂一抹淡粉红晕,让他心底划过一丝痒意的。
二人相继沐浴后,便前后上了榻。
心里话既已说开了,芥蒂便也慢慢消散了。
只是,夫妻二人同床共枕,让沈安宁还是略有些不大习惯。
这是自她做那个梦以来,这两个月以来,二人的第三次同床。
第一次那晚,他们一人睡床榻,一人睡软榻,便也不算,第二次,两人不欢而散,他半夜抽身而去,而后一次则是昨夜,沈安宁体力不支,不省人事,醒来时身侧都不见人影,便也无从适应。
细说起来,今晚才算是二人真正意义上地第一次同床共枕而眠。
拔步床内静悄悄的。
十分安静。
静得能够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陆绥安呼吸平缓,静静躺着,仿佛睡着了。
沈安宁背对着对方侧睡着,长久的保持着一个动作一动未动,时间久了略有些发麻,后头没动静后,她轻轻移动了下,身子,翻了下,身。
却未料,下一刻,身子就那样直直躺入一堵铜墙铁壁中,下一刻,长臂一伸,陆绥安的臂膀从天而降,径直搭在了她的腰上,而后微微向后一拢,瞬间将她整个人一并搂入了怀中。
她纤细的玉背,贴上了坚硬的胸膛。
那一瞬间,沈安宁浑身绷紧了起来。
陆绥安没有睡着?他还搂上了她?
这是两世七年从未曾发生过的事情,陌生的接触,陌生的行径,陌生的氛围让沈安宁浑身僵直了起来。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上的锦被,用力攥着,紧紧攥着。
这样突如其来的接触让她有些思绪纷乱。
她下意识地想远离,推拒,然而,他们才刚刚握手言和。
再拒,似乎有些矫情和做作。
正心乱如麻之际,这时,耳边忽而低低传来一声:“我们也要个孩子罢?”
陆绥安低沉沙哑的声音骤然在她耳畔响起。
三年抱俩,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陆绥安想起孙淼夫妇二人的恩爱杰作,有些不甘示弱道。
话音刚落,他不由拢紧了怀中的香软,削薄的唇在她纤细软糯的耳垂上掠过。
拢在沈安宁腰间的铁臂似更紧了几分。
然而,沈安宁整个人只有些怔愣住了,人晕乎乎的,还一度有些没从“我们也要个孩子罢”这句话中惊愕中缓过神来。
这时,腰间的手竟已熟练的拨开了轻薄的衣襟,入了内。
雪山巍峨,起伏巅颤,转眼之间却已尽数入了,他的掌控中。
“放心,我知轻重。”
陆绥安低低抚慰着她。
话音刚落下,五指山陡然间聚拢。
与此同时,薄唇已轻轻咬住了她的耳垂。
等到沈安宁反应过来时,他已然得手了。
沈安宁一时有些恼羞成怒,又气又恼,可这关头,她如何驱赶,前是铁臂后面是铜墙,前后压根动弹不得。
察觉到妻子的“默许”,陆绥安嘴角微牵,不多时,紧握住妻子一侧香肩。
此时,二人都侧躺着。
他搂她在怀。
这个处境,这个尝试,略有些艰难,然而没入的那一瞬间,抵达之处却又是全然未曾踏入涉猎过的全新陌生领地。
陆绥安额前渐渐溢出了细汗。
他咬着牙关,不敢妄动。
只一时调整着呼吸。
而后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让她整个吃完。
长夜漫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6-23 02:42:18~2024-06-23 19:24: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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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沁园。
天还没亮, 这日萧氏照常起了,侯爷每日要早起上朝,萧氏二十年如一日的早起侍奉。
外间侍女轻手轻脚的端着银盆, 茶水入内, 萧氏披着衣裳走了出来,倚红立马眼明手快的放下手中东西凑上来伺候, 一边替萧氏整理着衣裙,一边凑到萧氏耳边压低了声音飞快说了句什么, 便见萧氏仰头整理衣襟的手略微一顿,半晌,问了句:“叫水了么?”
倚红点头道:“听说叫了两回。”
萧氏闻言手停了下来, 一时没有说话,神色有片刻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 里间响起了一阵细微声响,萧氏缓过了神来,看了倚红一眼, 倚红立马垂目退到一旁,萧氏这才端来茶盏绕过屏风入了内,道:“眼下时辰还早, 老爷怎么不多睡会子?”
便见里间的陆景融醒了, 着一身白色里衣下了榻道:“这些日子礼部事多, 就这几日突厥的使臣便要到了, 陛下盯着礼部, 自然不能出什么岔子来。”
说着,接过萧氏递来的茶饮了一口,忽而问道:“听说绥哥儿昨儿个回府了?”
萧氏贴心自然的取下木桁上的官袍侍奉陆景融更衣, 嘴上笑着回道:“可不是,听说前儿个便命人将书房里头的东西都一并送到宁儿屋子里去了,这小两口从前从不让人省心,如今倒是,总算是让人放下心来了。“
萧氏淡淡打趣着。
陆景融一脸满意道:“嗯,孺子可教,绥儿进益了!”
顿了顿,只笑着捏了下短须笑着道:“若是今年能听到好消息,便再好不过了。”
萧氏道:“咱们大房也到了该添丁的时候了。”
说话间,朝着远处倚红吩咐道:“少夫人这些日子助我协理后宅之事,亦是辛苦了,你让厨房炖上一盅血燕送去,让她今儿个多休养着,莫要赶早过来请安了。”
倚红立马轻车熟路领命而去。
萧氏一脸慈爱体贴,陆景融心头滚热,闻言只一把抓着萧氏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胸前,由衷感慨道:“有你这样的好婆婆,是那沈氏的福气。”
顿了顿,只又道:“这个家,多亏了夫人,若无夫人这么多年来辛苦打理,哪儿能有今日陆家的显赫,我陆景融能得夫人这个贤妻,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陆景融一脸情话绵绵,屋子里还有婢女了,萧氏当即瞪了他一眼,一脸微嗔:“一把年纪了,老爷也不嫌肉麻。”
陆景融却笑着道:“夫人羞起来,同十八岁时一样好看。”
饶是萧氏故作严肃矜持,也不由老脸一红。
老夫老妻一早便打情骂俏,倒是羡煞旁人,一旁的婢女纷纷笑着低下了头。
陆景融一走,这时倚红那头已将燕窝送去川泽居并原路返回了,萧氏这时正在用早膳,见状,甚至放下了筷子,尤为关切的问道:“沈氏可用下了不曾?”
倚红道:“奴婢去时,少夫人才刚起,还未曾用下。”
说话间,抬眼看了萧氏一眼道:“不过我同春淇闲话家常时,听春淇说昨儿个夫人将整盅燕窝都用完了,想来少夫人是喜爱的,毕竟这上等的血燕得好几两银子一两,今儿个光是那小小的一盅便是十好几两,想来少夫人必是舍不得浪费的,加上又是太太的体恤,少夫人只有感恩戴德的份。”
倚红面面俱到的回着。
萧氏便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好,只盼着她早日为我陆家诞下子嗣了。”
说话间,萧氏端起了餐桌上的汤食缓缓饮了起来,面上是一贯的体恤温和。
不多时,特意将其中一例乌鸡汤赏给了倚红。
“对了,太太猜我刚刚回时在路上撞见了谁?”
倚红端着鸡汤正要感念时,这时想起了一茬,忽而道。
萧氏朝她看去,便见倚红暗笑道:“是江妈妈。”
“哦?江妈妈回来了?”
萧氏略挑了下眉,仿佛有些惊讶。
江妈妈是锦苑那位的得力干将,几个月前,她儿媳生了个胖大小子,便告假回老家照顾去了,没想到今儿个回来了?
她不仅仅是房氏的心腹,更是世子陆绥安的奶妈子,无论是在锦苑还是在整个大房,都有着该有的体面。
萧氏闻言,似笑了笑,片刻后,又不由摇了摇头,道:“看来,府里又该有一阵热闹瞧了。”
锦苑。
原本愁容满面的房氏听到江妈妈回了,立马撑起了精神,只如同看到了曙光似的,瞬间一个鲤鱼打滚似的从软榻上一挣而起,立马招呼道:“快,快,快将人请进来。”
房氏话刚一落,下一刻,一名胖乎富态的妈妈款款而入,只见她约莫五十上下,面色红润,气质稳重,样貌虽寻常,却生了一双吊梢眉眼,细细看去,显得沉重又精明。
又见她穿金戴银,比寻常妈妈体面不少,要说是哪家体面人家里头的夫人太太,亦不会有人怀疑。
这人便是陆绥安的奶娘江妈妈。
因陆绥安儿时由她奶大,对她多了几分敬重,故而在整个侯府都受高看。
“我的太太,这才个几月不见,您怎么……怎么憔悴成这样了。”
话说江妈妈一入内,便立马朝着房氏行礼,然而礼行到一半时,看到房氏那萎靡不振的模样,生生吓了一大跳。
人还没缓过神来,便见房氏已拉着她坐在了软榻上,激动又暗恨道:“你这死老婆子,终于记起我来了,还知道回来,我只当你抛了我去外头逍遥快活了。”
房氏将她好似数落了一番,言语间却分明依赖喜爱的紧,数落完后,又咬牙暗恨道:“你不知,这些日子我过得究竟是什么个日子,竟被那沈氏骑在脖子上撒野——”
房氏不吐不快,只一股脑地,气愤又哀怨的将这两个多月的遭遇全部在江妈妈跟前和盘托出了。
江妈妈闻言脸色变了几变,似惊讶,似震惊,又似微微沉思,一直待房氏说完,只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好半晌,这才开口道:“少夫人当初在太太跟前乖得似只小猫似的,怎么才几个月不见,今儿个听太太这样说来,就好似变了一个人似的。”
房氏暗恨道:“可不是,我也有些不解,若非那张脸面还跟从前一模一样,不然我定要认为有人将狸猫换成了太子呢?”
说着,又咬咬牙道:“她也不知在哪儿上了高香,这些日子可神气着呢,先是在陛下皇后跟前露了脸,后又在老爷那儿入了眼,连大郎都被她勾得入了迷,折损了绮罗那个好丫头不说,还让我得了陆景融好是一顿数落,如今更是连晨昏定省都不来了,我这个婆婆如今只成了个摆设了,成了府里头的笑话了。”
说着,说着,房氏一口恶气上不来,险些气得晕了过去。
江妈妈连忙替她拍了拍背,道:“被太太说得老奴都好奇了起来,老奴倒要好生去会会咱们这位少夫人了。”
江妈妈一边劝慰着房氏,一边幽幽说着。
房妈妈如同找到了主心骨似的,瞬间满血复活了,道:“你要如何会?”
便见江妈妈笑了笑,而后双眼眯了起来道:“自古当儿媳的忤逆婆婆不易,可当婆婆的想要收拾儿媳还不是轻而易举么,一顶孝道的帽子便能压得天底下所有儿媳都翻不了身,太太,您就是太宽容了,天底下哪个婆婆能容得下儿媳这般跳脱猖狂,老奴就不信少夫人再能耐,能能耐到连孝道二字都不放在眼里。”
江妈妈转眼之间,便已有了主意。
而川泽居,用过早膳后,陆绥安便脚底生风去衙门了,因小琼山偏僻路远,陆绥安还特意点了两名护卫跟随。
陆绥安前脚刚走,后脚沈安宁便也上了马车,特意绕道老宅,将沈牧一并捎上了,这才朝着城外而去。
出了城区,驶向郊区,人烟渐渐稀少。
小琼山与寒山寺同路,前世沈安宁几乎足不出户,但是每年随萧氏、房氏上山祭拜,后又陪着房氏治疗消渴症之病,故而对这条路倒是熟悉。
一路上,沈牧沉默话少,但每回在沈安宁看向他时,都会很快将目光抬起,迎上她的目光,表示回应尊重。
她没有将要见拜访夫子的名讳告诉他,名声
太大,怕他心生紧张。
只一路交代道:“一会儿见了夫子,正常应对便是,勿骄勿躁,忌谄忌媚,老人家脾气不好,多几分耐心便是,你这般优秀,应该能入夫子的眼的。”
沈安宁细细叮嘱。
沈牧一一听命道:“好——”
顿了顿,看了她一眼,乖顺道:“都听阿姐的。
说完,仿佛有些不自在,立马低下了头去。
这时,马车在前方山口分流,一边去往寒山寺,一边则通往小琼山,驶入小琼山的路径后,人更少了,荒无人烟,四处是山路丛林,行到半山处时,得下马车徒步登山。
沈安宁领着沈牧下了马车,一抬眼,才见许是不久前经过一场风雨,只见四处满是枯枝败叶,将上山的小径都遮挡住了。
这会儿是秋天,衬托得整个山上有些萧条败落,这时,林间不知名的鸟雀飞过,发出奇怪的叫声。
“夫人,这里好偏啊,那位庄夫子怎会住在这么偏僻的山上?”
白桃有些担心,下意识地紧了紧身。
沈安宁也没想到此处竟这么偏,嘴上只道:“自古圣贤都有些奇怪的癖好,不足为奇。”
说话间,看了眼头顶的蜿蜒小径。
沈牧见她看着上山之路,还以为她犯怵,不由道:“阿姐不若在此等待休整片刻,让牧儿先前去探探路。”
顿了顿,又道:“若道路顺畅,牧儿再回来接阿姐。”
沈牧思虑周到道。
却未料话刚落,只见沈安宁嘴角略翘道:“这座小山坡还难不倒我。”
说完,撩起裙摆,便动作麻利熟稔的攀上了乱石小径。
她可是在山里长大的。
她刚走,后头白桃亦轻车熟路的跟了上去,甚至有些挑衅的看着沈牧道:“小公子,咱们比比如何?”
说完,麻溜上了山。
看着步履轻盈,熟门熟路的主仆二人,沈牧有些惊讶,而后想起他这位阿姐的经历仿佛意会了过来,只目送主仆二人攀了一阵,这才加快步子,一路跟随了上去。
却未料,刚跟上来,绕过前方一块山石后,只见前头二人已不见了踪影。
再往山上看去,蜿蜒小径看不到尽头,独独没有那抹纤细身影。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惊恐的尖叫声:“啊——”
极为短促一声。
沈牧心头一紧,面色一变,立马朝着发声处冲了过去。
……
却说,这日大理寺倒是难得热闹,果不其然,府衙这日将那桩闹得满京沸沸扬扬的分尸案移交到了大理寺。
两位少卿大人分身乏术,这桩搅动得满京不得安宁的案子几经周转落到了陆绥安手里。
上午,陆绥安去义庄查看了尸首,说是尸首,不过是几块残肢断臂。
下午便要准备再去一趟案发现场,却不料这时府衙的人面色惨白来报道:“又发现尸首了,又发现尸首了——”
衙役面色惊恐,一脸慌乱。
陆绥安盯着衙役道:“稳住心神,且先告诉我尸首在何处?是男是女?是全尸还是分尸?”
陆绥安稳重锋利的眼神让衙役渐渐平复了心情,良久良久,只整理好思绪,一字一句道:“是女的,跟上回一样皆是残肢断臂,就在……就在小琼山脚下。
陆绥安原本一派沉稳,然而听到小琼山三字时,神色骤然一怔,眉心瞬间跳了一下,下一刻,犀利冷寒的目光径直朝着衙役面门射了去——
“你再说一遍!尸首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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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只见陆绥安死死盯着他, 他一瞬间面若修罗,眼若毒箭,浑身散发着一股子骇人戾气, 吓得衙役浑身哆嗦, 喉咙发颤,竟结结巴巴一度说不出任何话来。
这动静连衙门里的诸位同僚们都给悉数引了出来。
还是上官过来查看情况, 陆绥安这才从愣怔中缓过神来去,却连上官也丝毫顾不上, 直接一把揪住衙役朝着常礼身上一扔,满面寒霜道:“带上他,前面带路。”
话一落, 陆绥安顷刻间翻身上了马,待众人还没缓过神来之际,只闻得几道烈马嘶鸣声在半空中响起, 陆绥安早已挥起马鞭快马加鞭朝着城外赶去。
话说陆绥安往日里虽冷面疏离,令人难以接近,却从来循规蹈矩, 面面俱到,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般满面森然,盛怒下竟如同狂风暴雨般, 莫名骇人, 众人面面相觑, 又见竟是与近来京城这桩大案有关, 料想此案干系重大, 遂丝毫不敢耽搁,立马安排人手一路追赶了过去。
等到一路人马快马加鞭地赶到小琼山脚下时,正好撞见小琼山入口不远处停放着一辆马车, 而那马车无比眼熟,正是沈家的马车。
连马尚且未曾全然停下,陆绥安便早已经甩踏飞身下马,一把揪住车上车夫,厉声问道:“夫人何在?”
骤然听到这道盛怒的声音,车夫吓了一大跳,而看到从天而降的世子后,车夫顿时满脸仓皇道:“世子,夫人,夫人走失了。”
车夫是府里的老人了,亦是头一回遇此情况,当即一脸慌乱道:“朱确,沈良二人已进山搜寻去了,他们让我在此处等候,唯恐……唯恐夫人原路折返寻不到人影。”
也就是在等候的过程中,他看到衙役入山,这才知山上竟然出了事情。
夫人若是出事了,他们一个都别想活了。
车夫当即半边身子都软了。
若说这一路,原本还只是心情凝重的话,那么听到车夫这番话后,陆绥安心头则阵阵猛跳了起来,不多时,身体里的血液都好似快要停止流淌了。
勒着马鞭的手阵阵发紧。
粗粝的麻绳将他的手心磨出了阵阵发白的痕迹,转弯处竟溢出了斑驳血斑,却尤未可知。
“血还未凉。”
“死亡时间约莫在一个时辰内。”
“又是个女子,头颅尚未寻到,皮肉白皙,右肩上有颗痣。”
一路上,衙役结结巴巴的描述如同咒语般,一遍又一遍在脑海中不断盘旋上演。
只因,这一条条描述,竟条条与沈氏对上了。
今日沈氏便恰好去了小琼山,还是他一早起来吩咐安排的车马,还特意点了两名护卫跟随。
算上时间,抵达小琼山恰好在一个时辰前左右。
而皮肉白皙,沈氏恰好是他见过皮肉最细腻白嫩之人,不过皮肉白皙的女子众多,这一点还不算什么,可关键是右肩上还有一颗痣。
若是在这两夜之前,这个描述兴许还不会让陆绥安这般小提大做,乱了分寸,可关键是,那晚他掌了灯,便也在灯下一览无余的看到了妻子右肩上的那枚痣。
小小的一枚,淡褐色的痣,因她太过白皙细腻,全身洁白如玉,故而这枚痣显得尤为招眼,点缀在妻子身上,只有种妖冶的美,他曾用指腹轻轻捻蹭过,亦凑上去亲允过。
而今,却给了他重重一击。
再加上此刻车夫的一番话,让他整
个人如坠冰窖。
陆绥安闭了闭眼,不会,绝无可能,沈氏身旁有奴婢,有仆人,更有两名护卫在身,断然出不了任何岔子。
纵使条条线索同……同沈氏对得上,可却也有无数的漏洞和可疑之处。
陆绥安紧紧闭着眼,有那么一瞬间,脑海中一片空白,他办案多年,素来才思敏捷,又敏锐冷静,他是大理寺司直,断过这么多桩案子,他有着常人没有的逻辑和条理,他不该自乱阵脚。
然而,成了当事人后这才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受害者亲属的慌乱与迷茫。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空白的脑海中飞快窜出来一个清晰的念头来,那便是:他不容她有失!
他们才刚刚和好如初,沈氏今早才刚从他们温存过的臂弯中醒来,他绝不容她有任何闪失!
这样想着,陆绥安只猛地吸了一口气,只极力压制着胸中不安,而后冲着身后常礼及几位下属一字一句沉声吩咐道:“派人上山搜寻,便是将整座山彻底翻过来,也务要将人找到!”
又道:“若是人手不够,派人去山下征集百姓,今日便是将整座山铲平,我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最后,这才一把揪住先前那个吓破胆子的衙役的衣襟,咬牙道:“带路,去案发地。”
衙役忙缩着脖子在前头领路。
山路险阻,因不久前方才下过雨,故而上山的路上时不时有许多断枝遮挡,有时需边走边清理。
而案发地就在下山腰处的一座山石后,只见满地的残垣断壁,尸首横飞,皮肉断裂,整个场地俨然是个屠宰场,尸首残败得快要没了人形,手段发指到令人胆寒。
此刻县衙早到的几人,一人留守在尸首旁,却也远离甚远,余下三四人在远处一寸一寸搜寻。
“呕——”
领路衙役哪曾见过这等画面,当即撑在石壁旁大吐特吐起来,俨然要将整个肠胃都给全部吐出来。
饶是办案多年,见过无数回身首异处尸体的陆绥安,这一回也不由觉得有些骇然。
陆绥安本无惧此等的场面,然而此刻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眼前此景,足以顷刻间让他脸上失了任何血色。
陆绥安脸色难看至极。
他双手紧握着拳,用力到指骨都根根曲折。
眼中渐渐泛红。
矗立在原地,与身侧山石融为一体,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他咬着牙关突兀上前,连工具都来不及携带,便已只身步入血腥腹地,走到其中一处残躯前,抹掉上头模糊血迹,这才看到右肩上赫然出现了一颗小小的痣。
起先,那颗痣黑而大,有半指大小。
而后,眼底微微一花,又见那颗痣慢慢便小,越来越小。
直到跟记忆中的那颗秀气的痣一般无二。
嗡地一下,头脑一度有些发胀。
许久许久,这才缓缓慢慢地支起了身子。
就在这时,远处山下忽而有人激动大喊道:“寻到了寻到了,头颅在此处。”
陆绥安见状,跨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黑发缠绕着一颗血肉模糊的头,纵使未见全貌,可青天白日里,依然觉得恐怖瘆人。
凑过的所有全部齐齐吐了出来。
陆绥安却上前,一一亲手去除那些树叶杂物,拨开发丝,直到双目紧紧落在那张狰狞可恐的面容上时。
他再度死死闭上了眼。
不是!
不是!
不是!
也是,怎么可能会是她。
朱确,沈良二人武艺高强,何况,身边有婢女,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少年。
早该有这样的断定的。
若是放在往日,放在旁人的案子上,他第一时间便会毫不犹豫地将这个离谱的猜测给否决了。
可是,今日他心中却第一次没了底。
他甚至不敢去赌那亿万分之一的可能。
不是她,他庆幸的同时,却也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这样手段残忍到令人发指的案子,三日之内已是第二例了,手法一模一样,不排除连环杀人的可能。
“派人守住山口要道,再派人回城叫京兆府派人支援,分一路人马守住城门,对所有出入城门的可疑车辆严查盘问,余下人下山进村严查——”
陆绥安深吸了一口气后,随后将腰间水袋取下,解开袋口,猛地灌了几口,待整个思绪清醒一些后,这才沉声部署着。
而后,自己则转身亲自领着常礼大步上山寻人。
作案时间过去不久,凶手可能还在山里。
而沈氏,仍不知去向。
他马不停蹄朝山上搜寻,这座小琼山他无比熟悉,他知道哪个方位有哪个岔路。
今日妻子是来寻师的,若是直接去往庄先生住所,便也不存在走失一说,也就是说今日沈氏是在上山途中出了变故。
而山下闹得这样大,却毫无音讯,也就意味着是一处远离主路的去处。
蓦地,远处深山一处山泉处出现在了脑海。
陆绥安直接改道,加快步子操近道从荆棘丛中拨开一条路,大步寻去。
直到翻过一座矮山,出现了一处水源,而水源的尽头是山泉的汇集地,有山有水,漫天美景映入眼帘,而山泉的山石上建造了一处小型风车,风车旁是一座茅草屋,此地宛若世外桃源般美丽纷呈。
只是,人还没走近,便听到茅草屋那边传来阵阵说话声。
倏地,一声短促的轻叫声骤然在远处响起,那叫声虽极短,却惊吓万分。
几乎不用辨别,陆绥安便瞬间听了出来,是沈氏的声音。
有危险?
陆绥安心下一沉,早已大步飞跨而去。
然而,待绕过草屋,才见风车一侧山石旁,一女子竟与一白衣男子俯首帖耳,依偎相拥在了一起。
那女子和男子身影都无比熟悉。
“你们在做什么!”
陆绥安骤然上前,动作粗暴的一把将沈氏拽了过来,而后,毒箭似的目光直直朝着对面扫去。
呵斥这句话时,他目光发狠。
拽住沈安宁胳膊的手宛若铁钳似的,拽得她手腕几欲断裂。
而额上青筋根根绷了出来,两肋处此起彼伏,仿佛熊熊怒火滋滋往外冒。
这一幕发生得太过突然。
沈安宁一时被吓得忘了反应。
而对面裴聿今亦有些缓不过神来。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陆绥安忽然反手将她猛地摁入怀中,只觉得他胸前滚烫,浑身竟止不住在细微颤动。
却又在沈安宁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冷着脸放开了她。
第54章
话说, 沈安宁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喝,一拽,一搂, 一松, 弄得有些懵然,一度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倒是裴聿今瞥了这位从天而降、满面阴沉之人一眼, 眸中一闪,竟率先开了口, 却是似笑非笑道:“哟,陆大人今日真是好大的火气,吃火药了罢?”
说着, 又笑着淡讽道:“还是某些人在外自诩正人君子,对家眷装得礼遇有加,而对内, 实则是个暴敛成性的双面派?”
裴聿今毫不掩饰的阴阳怪气着某人方才动作粗暴的行径。
没见将人都给弄疼了么?
裴聿今素来怜香惜玉,最是看不得对女子粗鲁的行径。
对方俨然一副捉奸后怒火中烧的架势,他又如何瞧不出来?
偏不解释, 还要不遗余力的继续拱着火,微微笑着道:“对了,宁妹妹, 要说话算话, 记得定要好生照顾好咱们方才一同救下来的这只小家伙, 放心, 不让你一人出力, 我定会时不时送粮上门的,咱们一同养!”
说话间,一边似笑非笑的目光扫向某个方位, 一边将手中的小松鼠提拎着送到了沈安宁跟前。
完全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他跟陆绥安仿佛一对仇敌,见面总是你一冷言,我一恶语,永远夹枪带棒,互掐不止。
沈安宁也算见怪不怪了,只是当下待从愣神中回神过来后,才知方才原是被陆绥安误会了。
当即警告的瞪了裴聿今那厮一眼,然后……看向了身侧之人。
欲解释,可被裴聿今这厮这么一搅合,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其实方才是在救治这只小松鼠时,它忽然受惊突然跳到了她的肩上,爪子不小心扒拉到了她耳朵上的樱桃耳坠,沈安宁冷不丁地吓了一大跳,裴聿今是过
来帮她解围的,小松鼠爪子勾着她的耳坠不放,怕伤到她,这才凑近了几分。
没想到会被陆绥安撞见,造成了误会。
只是,即便误会,陆绥安的反应依然有些惊到她了,这是沈安宁两世第一次在陆绥安脸上看到如此盛怒的情绪,便是前几日在八月楼亦没有见到他这个样子,以及,好像隐隐觉得不仅仅是怒意,怒中还仿佛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情绪在里头。
这日的陆绥安仿佛有些奇怪。
不等沈安宁琢磨出哪里奇怪时,又不免再生狐疑。
陆绥安这个时候怎么来了,他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话说,早在裴聿今阴阳怪气的那一刻,陆绥安其实已然敏锐的洞悉了所有始末。
冷扫了眼裴聿今手中出现的那只松鼠幼崽,他有正常人该有的推断。
再一抬眸,茅草屋门槛上坐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在旁鹜若无的把玩着珠算,风车下,沈氏婢女与裴家那个幼女在河道旁捕鱼,不远处有仆人在生火。
这么多人在场,沈氏不可能如此旁若无人的与他人私会。
只是,他方才不知为何,眼里再也看不到任何人,只单单看到远处依偎在一起的那一幕,胸中便是一窒,只有股无名怒火齐齐迸出,愤怒又后怕,失而复得与背叛,数种不知名的情绪轮番上演,在他整个人还没反应过来之际人早已经冲过去了。
他鲜少这般冲动鲁莽过。
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他想,都是在让他得知了沈氏有了和离的心思后,让他一度有些草木皆兵了。
陆绥安闭了闭眼,极力平复着此刻纷乱的情绪。
再一睁眼时,只噙着那双依然残存着几许冷寒的目光,朝着对面之人冷冷警告道:“裴公子若不知男女二字该怎么写,可回去向令尊请教,裴大人一生清廉刚正,尔莫要污了令尊的名声!”
他对裴聿今的不喜毫不掩饰,本没有跟长舌妇争长论短的喜好,若在往日,他压根懒得理会片刻,甚至连一句回应都嫌多余,可今日,裴聿今触到他逆鳞了。
裴聿今又如何听不出对方话中的警告,却依然勾唇笑道:“陆大人看来对家父并不了解,家父一向开明,尤盼兄妹和睦,素来喜欢看到诸如哥哥妹妹一家亲的画面——”
对他的警告好似并未理会,依然装傻充愣着,说话间,见怀中小松鼠在挣扎乱窜,立马夸张着急求助道:“宁妹妹,快来帮忙,咱们的小家伙咬我了。”
他肆无忌惮的拱火,唯恐天大不乱。
陆绥安双眼骤然一眯。
就在沈安宁心头一跳,以为他将要勃然大怒之际,却未料陆绥安一瞬间收起了眼中的戾气,只眯着眼,不怒反笑道:“那就要看陆夫人是想同尔等招逗畜生,还是想同吾夫妻闲话家常呢?”
说话间,他缓缓转过来,忽朝着沈安宁脸上看来。
裴聿今闻言亦朝着她面上看了来。
二人的目光同时落在了她的身上。
沈安宁顿时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也不知这二人抽的哪门子疯,每一次见面,回回刀光剑影,波涛汹涌。
沈安宁自然不会走向其他男人,也深知陆绥安这会还在气头上,她虽跟裴聿今清清白白,但只要夫妻关系还在,她就有维护这段婚姻表面祥和的义务。
迟疑片刻,并未做任何犹豫的,缓缓朝着陆绥安走去。
却在她提步的那一瞬,他冷不丁抬起手臂,将她整个人拉至跟前,单手将她桎梏在怀,将她整个笼罩在他唾手可得的方寸地之内。
沈安宁一愣,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下,这番举止多少有些过于亲昵,虽是夫妻关系,多少有些不大自在。
不过,这已不是头一次在外面上演“夫妻情深”,上回在沈家老宅门前亦上演过一回,沈安宁倒是轻车熟路,便也不曾拒绝。
对面,裴聿今看着他们夫妻二人琴瑟琴瑟相拥画面,面上依然笑着,仿佛松了一口气,可笑意分明未达眼底。
话说,陆绥安风尘仆仆赶来这一路,情绪一度高度紧绷,惊耗传来那一刻的紧张,确认尸首那一刻的后怕,以及捉奸那一刻的愤怒,短短半日功夫,他情绪不知几番起落。
此刻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妻子,心中仿佛有千言万语,然而欲开口,又不知从何说起,更不知该说些什么,沉吟许久许久,最终只是沉声问道:“不是上山寻人么?怎会在此处?”
边说着,边将人上下打量,检查有无受伤。
又四处搜寻一番,微微板着脸,一脸严肃道:“朱雀,沈良二人呢?”
话一出口,才见陆绥安的嗓子竟低沉沙哑的厉害。
沈安宁见他方才分明起了怒,陆绥安这人不轻易动怒,可一旦生怒却也不是那么轻易能捋好的,眼见这会子又好似熄火了的样子,不由愣了一下,不过倒也省事了。
正要回话说他二人进山打猎了,却未料这时忽而闻得远处哀嚎一声:“夫人,夫人,我的夫人,可算是寻到您了——”
那一声哀嚎震天震地,宛若将天际都撕开了一道口子。
河边白桃和裴清萤正在捕鱼,眼看着二人合众连横就要抓住那条鱼了,被这震天一嚎,将鱼儿给吓得身子一惊,头尾一摆,顷刻间溜不见了影。
所有人齐齐看去,便见陆绥安的贴身随从常礼此刻自远处风尘仆仆,气喘吁吁地跟来,边跑边兴奋嚎叫道:“可算是寻到您了,可算是寻道您了,若再寻不到您,世子就要将这个座山都给铲平了。”
“您是不知道,在您走失的这段时间里,世子有多担心您,世子已召集山下的村民,您若再不出现,山下的村民就要全部出动来寻您了。”
常礼说着说着,实在说走不动,只浑身狼狈瘫软在了草屋的台阶处,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又见他浑身荆棘,满头大汗,浑身狼狈,就跟逃难过来的似的。
这模样这架势,看的所有人面面相觑。
走失?
将整座山都给铲平了?
还召集了全村人上山寻她?
发生了什么?
沈安宁一头雾水,意识到事情不对后,立马朝着陆绥安看去。
这才后知后觉发现陆绥安此刻身上亦是不遑多让,他素日有洁癖在身,他喜洁喜静,素来衣衫挺阔,稳重持重,连内衣的里衣从来都是千尘不染,从未乱过分毫。
而眼下,竟见衣衫斑驳,挺阔的面料上有被划破的痕迹,上头沾染了草屑污秽,就连头上都仿佛沾染了些许碎枝而丝毫未觉。
他们主仆二人像是风尘仆仆赶了三日长途似的。
却不想在沈安宁看过来的一瞬间,陆绥安略一偏头,竟抿着唇避开了她探究的目光,只侧着脸看向了一侧,仿佛不习惯在人前泄露他的真实情绪。
尤其,在她沈氏面前,在得知沈氏和离的意愿后。
更在今日骤然涌现出来的这么多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后。
他需要梳理,他习惯掌控所有,亦早已经习惯不动如山。
待敛下眼底所有的情绪后,这才重新看了过来,道:“山下出事了,发生了命案。”
顿了顿,又垂目端详着她:“李叔说你走失了。”
命案?
走失?
沈安宁一愣,正要追问个清楚明白——
“是啊,世子还以为夫人走丢了,还以为……还以为那命案跟……跟夫人……哎,总之世子简直都要急疯了,夫人,您是不知道,小的侍奉世子这么多年,还从来未见到世子像今日这般担心着急过,夫人,您说您若有个三长两短,那世子今后可该怎么办啊?”
这时,还不待沈安宁探问,那边常礼又继续深痛恶觉的哀嚎了起来。
他嗓门嘹亮,跟唱大戏似的。
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替家主陆绥安一遍又一遍唱着情深意切的戏码。
陆绥安嘴角微抽,一度缓缓闭上了眼,只觉得有
些丢人现眼。
然而,抿了抿唇后,到底未曾出言呵斥,甚至纵容默许了他的这些……显眼说辞。
而后,缓缓睁开眼,视线垂落到了她的脸上,细微留意着她的所有反应。
沈安宁神色微动了动。
所以,这会儿心里的那抹古怪总算是有了出处,所以,常礼这番话的意思是,刚刚陆绥安不仅仅是在迁怒她,还是……在担心她?
只是……
担心她?
多么罕见又小众的词汇。
真是稀奇。
若不是对陆绥安熟悉了解,沈安宁差点就信了这些鬼话了。
不过再抬眸时,视线却不期然撞入一双幽深深沉的眼眸里,只觉得那双眼里仿佛藏着一个千年深潭,里头悬着一处漩涡,幽暗深邃,仿佛深不可测。
四目相对间,不知是不是方才常礼那些夸张的深情说唱,还是此刻对方专注紧锁着她的目光,还是什么旁的缘故。
总之不知为何,沈安宁心头骤然一跳,一丝异样自心头划过。
她愣了一下,还未待自己深究这抹异样时,已飞速移开了目光。
这时,白桃等人全部簇拥了过来。
陆绥安神色微眯了下,亦随着垂下了双目。
……
所以,今日山下出事了,陆绥安以为她走失了?
以为出事的是她?
……
话说待确定沈安宁彻底安然无恙后,陆绥安悬了一整日的心终于落定下来,他们的事回府再论不迟,如今山下还有桩命案,已是刻不容缓。
陆绥安素来公事紧要,再加上这桩案子非同寻常,便很快将人聚到一起,盘问起了今日沈安宁走失的原因,以及所有人上山前后的细则。
原来,沈安宁今日刚上山时确实跟沈牧走散了片刻,却也不过是一晃眼的事情,她跟白桃在一处山石处边等沈牧边歇脚,恰好沈牧错身而过时未曾留意,后又折返下山找寻,还大动干戈地同朱雀、沈良几人分头找寻,结果不过片刻功夫几人就汇合了,总共错开不到半刻钟的功夫。
不过车夫可能并不知山上情景,还一直在山下焦急等候,便造成了个小小误会。
后来上山后在快到山顶位置遇到了正在等候她们的裴聿今兄妹二人,这才知庄夫子今日下山游玩去了,不在山上。
而今日风和日丽,山间空气新鲜,本着来都来了的心态,裴聿今便带着她们一行来了此处赏玩。
这里好山好水,权当秋游了。
又加上临近中午,便捕鱼的捕鱼,打猎的打猎,准备午膳后再下山。
他们对山下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一路上可有遇到哪些可疑的人?”
陆绥安严肃细致的询问道。
裴聿今他们今日上山早,再加上此处是寒山寺的分支,山多人稀,只在途中遇到一两个樵夫、猎户,并未撞见哪些可疑之处。
沈安宁想了想,却道:“这条山路人烟稀少,今日上山时亦未曾遇到多少人,只遇到过一个黄衫女子——”
说到这里,见陆绥安神色一定,便立马警钟大作道:“就在山脚处的那座山石旁,遇到一个下山的姑娘向我们讨水吃,说是给山上一个庵里的亲人送东西,正好遇到了,就说了会子话,对了,就是在这个时候跟牧儿错过的,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沈安宁知道事关命案,便将所有事发经过全部细细致致的讲述了一遍,不曾落下分毫。
说到这里,见陆绥安脸色微变。
沈安宁略一思索,倏地反应过来,顿时一脸警觉,不多时只觉得全身止不住有些发寒道:“莫非受害者便是方才那个——”
她不由捂住了心口。
而陆绥安虽未曾回答她的提问,可置于背后的手却骤然紧握成了拳。
心里亦是泛起一丝后怕的寒气。
几方问询后,陆绥安不再做任何耽搁停留,当即干净利落的布置着一切事宜,朝着常礼吩咐道:“下山派一路人去山上庵里核实情况,再派一路人马去山下村子里清点有无失踪女子。”
说着,此时已无心再盘问和计较其他,譬如,裴家兄妹二人今日怎也会出现在此处,当即冲着沈安宁一脸正色道:“莫要在此地做任何耽搁,你们速速回城。”
他朝着沈安宁细细叮嘱一番,末了,忽从袖笼中摸出一柄短匕,交到沈安宁手中,道:“拿着防身,若遇凶险,不论发生何事,保全自己紧要。”
沈安宁低头看着手中匕首,比寻常匕首短上许多,不足巴掌长短十分适合贴身藏匿,此刻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
这是前世她不曾见过的东西。
忽然觉得前世今生这两世间竟渐渐开始有许多不同了。
她怔愣的看着,有片刻恍惚。
而那边陆绥安交代完,仿佛还不放心,视线一抬,终于扫向不远处那抹绫白身影,沉吟片刻,终是缓缓走了过去,却依然端着神色道:“劳裴公子代劳,请务必代陆某将夫人安全护送回府中——”
说完,陆绥安忽从腰间摸出一锭银锭子扔向了裴聿今,冷淡道:“这是酬金。”
一副银货两情的架势。
这是求人帮忙的态度吗?
“嘿!”
裴聿今简直气笑了,只接过这一锭银锭子想塞回那陆绥安的臭嘴里,然而对方说完此话后,还不待他回答,便已大步流星的转过了身去。
裴聿今气得疯狂挥扇泄火,他裴聿今从未曾见过如此厚颜无耻,又小气刻薄之人。
恰逢这时,前去打猎的朱雀,沈良二人在此时满载而归,却见那陆绥安不知斥责了什么,二人竟纷纷抱拳,当场跪下认罚,陆绥安只冷斥一声:“回府各领三十丈!”
“即刻将夫人送回府,若有闪失,自行了断!”
书卷之气的身躯上竟有着杀伐果断的锐气。
部署完一切后,复又扭头朝着沈安宁那边看了一眼,这才步履匆匆而去。
而裴聿今听到那条指定后,顿时眉头一挑,只冲着朱雀,沈良二人不怀好意的挑拨离间道:“哎呦呦,真是好个刻薄恶毒的主子,跟着这样的主子心里苦闷得紧罢,二位若不嫌弃的话,不若前来投靠裴某罢,裴某定会比你们那位陆大人良善一百倍。”
话说朱雀,沈良二人受了罚,再也不敢疏忽,亦有样学样随着陆绥安将那裴家公子当作了透明人般直接略过了,只全身心寸步不离的朝着沈安宁道:“夫人,世子让属下立刻送夫人回府,夫人请。”
今日到底不曾出现什么危险,沈安宁没料到那陆绥安竟不由分说地惩戒朱雀沈良二人,正欲安抚一番,这时双眼却偏盯着陆绥安步履匆匆的背影,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一丝不同寻常,不由一把拦住了常礼的去路,道:“山下到底出了什么案子。”
便见常礼缩了下脖子道:“分尸案。”
“连环的!“
这话一出,沈安宁一惊,就连原本一直颇不着
调的裴聿今亦收起了所有的玩笑,同沈安宁对视一眼,两人纷纷神色凝重了起来,当即一脸正色的吩咐所有人立马下山,打道回府。
而下山路过山腰处时,才知案发现场竟然就在沈安宁他们上山歇脚的那处山石处。
巨大的恐惧感油然而生。
或许,她今日曾与受害者,或者凶手擦肩而过。
难怪,陆绥安方才脸色那么吓人。
……
回城路上,沈安宁一路心绪不宁。
回城人马多了裴聿今和裴清萤兄妹二人,可马车上却难得一路静悄悄的,颇为安静沉重。
分尸案,中秋那日在八月楼附近亦出过一桩案子,据说手段残忍,只那日她跟陆绥安冷战一路,却也忽略了那日陆绥安原本就凝重的心情。
而连环杀人案。
沈安宁之所以这般心绪不宁,其实除了源自于今日置身危险的后怕外,她还在此刻后知后觉的想起了一件事,便是前世一度闹得满京沸沸扬扬的连环杀人案。
今日,这是第二例。
可她却记得前世分明死了七人。
一日一人。
屠了整整七日。
也就是说,这个案子时至今日还远远没到要完结的时候,中秋和今日这桩案子不过是刚刚开始而已,而前世这桩案子之所以造成前所未有的轰动,除了这桩案子本身手段过于残忍外,还因后来死了一位大人物——
福阳郡主。
只是,前世这个时候,沈安宁刚好经历着宫宴后被禁足一事,后又沉溺在白桃的生死不明中,故而对这桩案子记得并不深刻,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
要不是受害者里头有福阳郡主,她怕是连这件事情都压根不记得了。
可是,那可是七条人命啊,沈安宁在得了预知未来先机的前提下,如何能做到坐视不管?
可是,任凭她想破了脑袋也始终想不起来,凶手究竟是何人。
这时,马车驶入城门,被拦在门外严查。
磨磨蹭蹭耽搁了小半个时辰。
白桃终于忍不住掀开帘子下车查看,却不想刚掀开帘子,只听到远处有人嫌弃道:“咦,这什么玩意儿,晦气。”
话音一落,一只玩偶被人远远扔了过来,正好扔在了白桃脚边。
又见那玩偶是个巫女摸样,歪嘴斜腮,面目可憎,还有一只眼睛暴了出了,因刚险些目睹了一起分尸案,瞬间,白桃吓得惨叫一声,一屁股跌回了马车内。
马车内众人亦都惊魂未定。
沈安宁正欲去扶,然而视线落到那只玩偶上时,瞬间,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窜入了脑海中。
戏子。
凶手是个戏子。
沈安宁当即噌地一下掀开车帘,举起手中玩偶,朝着马车外扬声问道:“这玩偶是何人落下的——”
第55章
“夫人, 听雨楼布置好了,夫人今夜……还要宿在听雨楼吗?”
话说因在城门处耽搁许久,又不知何处走漏了消息, 东市碎尸案开始在市集疯传, 一路上都听到不少人在绘声绘色传嚷。
有人说那尸首被大卸八块,有人说那尸首被剁成了肉馅, 横竖是越传越凶,后还有人迷信起哄, 只道是那恶鬼索命,恶鬼出世,必将要吞噬千万灵魂, 还会不断有人被害的,横竖大半个京城闹得沸沸扬扬,闹得百姓草木皆兵, 惊魂恐惧不已。
沈安宁回府时已到了日落时分。
待用完晚膳,沐浴洗漱后,浣溪过来询问道。
原来今日早起的第一件事, 沈安宁便是命人将湖畔小楼安置了出来,她以秋老虎到来,天气太过闷热为由头, 决定搬去小楼住上几日, 名为纳凉, 实为——
躲避与陆绥那厮的同床共枕。
是在二人连续同房两晚后, 她恼羞成怒的决断。
中秋夜那晚, 是她推辞不过,算是半默许的松口,可昨夜, 对方的贪得无厌,便是他的多贪多占了。
沈安宁目前没有怀孕的打算,长期服用避子汤又于身子有碍,可观那陆绥安之言,他这辈子不知怎么突然就对子嗣上了心,竟突然提出来要孩子之类的要求来,陆绥安若认定的事情便绝非随口说说,他势必是会身体力行的来践行此事的。
可沈安宁怎堪承受,于是,这才有了搬去听雨楼暂避风头的想法。
只是今日城外出了事,已连续犯了两起分尸案,又预测后面几日只怕越发不得消停,陆绥安这几日只怕会越来越忙,应当无心旁事。
不过,沈安宁前世离世前那两年都是在听雨楼度过的,她习惯了那里的宁静,今日案子烦心,还是打算暂时先去小楼内静静心,顺便梳理一下到底该不该,又该如何提示陆绥安,关于那凶手的身份信息。
“没想到堂堂福阳郡主,竟被个低贱的戏子给害了,还死得那样惨,哎,长公主可真是可怜,便是尊贵为一朝公主又如何,到了晚年连个子嗣,连个念想都没有,我看倒还不如老婆子我活得痛快。”
前世,房氏每每参宴回来后,总会忍不住尖酸刻薄的将每一位贵人贬低得一无是处,如此,方才能泄气一番。
只因,房氏身份不高,混不到那些贵夫人圈层,偏又爱往里头硬挤,免不得回回受气。
有关福安郡主受害一事,多是听房氏念叨这才得知的。
沈安宁记起了凶手是一个戏子,可对旁的却全然模糊了。
前世,这案子闹得极大,死了那么多人,此刻多耽搁一刻就会多一人受害,沈安宁本应该第一时间将这个她独一人知晓的凶手信息告知给陆绥安,他便能早一日抓获凶手,还他人生还的可能。
可是,又不能泄露了自己的秘密,倒是有些难以入手。
故而,哪怕去了听雨楼,亦是趴在窗边,神色凝重,久久未曾入睡。
直到约莫到了亥时时分,正房院子那头忽而亮了灯,响起了一阵动静,正房与小楼隔湖畔遥遥相望,沈安宁便知是陆绥安回来了。
话说陆绥安今晚回时,见正房落了灯,还以为沈氏已事先睡下了,沈氏毕竟是内宅妇人,今日发生那么多事情,又遇此凶险,难免心绪不宁,陆绥安本欲宽慰一番,却未料踏入正房才知,她竟不再屋内,而是搬去了湖畔小楼。
陆绥安立在门口,遥遥朝着远处望去,隔着一汪湖水,湖畔面对,有浅浅灯光摇曳,一时微微眯起了眼。
究竟是真去纳凉,还是……还是……还在避及他?
又或者,怕今日小琼山一事,他回来寻她翻旧账?
陆绥安沉着眼,琢磨了一阵,方沐浴一番,这才命人提灯,径直朝着对面而去,却不想,在临出门的那一刻忽而闻到“吱吱”乱呜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陆绥安左耳微动,他耳力过人,一阵辨别后直直朝着窗边看去,这才见临窗位置的案桌上摆放着一只鸟笼子,金色的笼子稳固豪阔,只是此刻里面关着的不是一只鸟雀,而是一只——
松鼠。
此刻吃饱喝足后竟在抱头梳理,后悠哉游哉的躺在软垫上休养生息,简直好不快活惬意。
竟是那只小畜生!
陆绥安皱着眉头,不多时缓缓走了过去。
恰好这时红鲤小心翼翼钻进了屋内,一进门便见世子发现了那只松鼠,动作一顿,正欲立马退出去,然而她这副鬼鬼祟祟的摸样惊动了世子,在陆绥安威严目光的威势下,红鲤几欲哭了出来,挣扎许久,终是支支吾吾开了口,道:“禀世子,夫人……夫人让小的将这只小松鼠送过去……”
红鲤声音宛若蚊蝇。
原来,在得知陆绥安回来的那一刻,沈安宁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那只小松鼠还落在了正房,担心惹他不快,小松鼠性命不保,便立马支招让红鲤偷偷潜入进去,将这小家伙给偷出来。
红鲤见屋内没动静,还以为世子沐浴后安歇了,没想到一进屋就正好撞到了与夫人那只爱宠大眼瞪小眼的世子爷,故而气势一下子矮了七分,心虚惧怕的交待了所有的事实。
“这小畜生乃夫人今日带回来的?”
陆绥安见沈氏真将这小畜生带回府不说,竟还要走哪带哪儿,一副亲自贴身养护的架势。
他本就看这畜生碍眼,当即只嘴角勾起了一抹不睦,明知故问冷声道。
红鲤缩了缩脖子道:“是的,世子,这……松鼠是夫人今日外出带回来的。”
说着,飞快抬眼看了对方一眼。
却见陆绥安目光微凉的盯着那快活似神仙的小畜生,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神色越发不睦,沉吟片刻,这才收起了面上所有情绪,只冷声道:“去年关东地区鼠疫泛滥,险些传至上京,今年好不容易灭鼠成功,还是莫要沾染这些腌臜畜生比较好。”
说话间,朝着红鲤吩咐道:“送去外院,派人明日送归山野放生。”
红鲤闻言顿时欲哭无泪。
夫人让她将这小东西偷出来,她却办砸了,世子一口一个小畜生,怕是已再无回旋的
余地。
可世子之令她不敢不从,当即战战兢兢的提起笼子,正要离去,却不料行至门口时,忽见世子复又改了口,道:“罢了,送去书房罢。”
说着,淡淡道:“夫人若问起,就说吾喜欢,夫人若喜欢,可随时去书房投喂。”
话说间,陆绥安已行至门口,擦肩而过时,再又吩咐道:“通知前院,若是日后裴家那位前来送粮,莫要阻拦,往后一律直接领那姓裴的去书房投喂便是。”
陆绥安交代完这番话后,便已长腿一跨,迈过门槛,提着灯笼延着湖畔,朝着对岸湖畔小楼方向走了去。
红鲤闻言,瞬间长长松了一口气。
与世子交谈一番,险些要了她半条命。
好在,保住了夫人爱宠一条命,当即丝毫不敢耽搁,唯恐下一刻世子又改变了主意,忙不迭朝着书房送了去。
……
“世子未曾撞见,未曾刁难罢?”
话说,听到门口动静,沈安宁单臂枕在窗上,下巴磕在臂弯里,吹着秋风,略微凉爽,难得不想动弹,只略侧了侧目,语气闲散问道。
直到一道清淡低沉的声音自后响起,“难道在夫人心中,为夫是那般小气刻薄之人么?”
这道声音毫无征兆的自矮小绣楼内响起,生生吓了沈安宁一大跳。
猛地转身,便见陆绥安不知何时已跨步入了屋内,与此同时,一道巨大的黑影笼罩在屋内,生生将整个屋内填满了,带来了极大的压迫感。
四目相对。
沈安宁脸上一哂,这可真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嘴人嘴到了正主跟前。
到底有些尴尬。
这陆绥安走路怎么没声?
她方才明明一直看着湖外,怎么就没看到他提灯而来的身影。
“怎么会,妾是怕丫鬟笨手笨脚,侍奉不周。”
好在,没了前世的爱慕后,别说嘴句话,便是二人打上一架,她也不会有太多的心里负担。
她神色自若地说着,说这番话时,面上竟没有半分说人坏话被正主抓包后的难堪。
说话间,扫了眼他身后,不见红鲤的身影,又见陆绥安两手空空,没有将小松鼠带来?
想询问一遭小松鼠的安危,又隐隐觉得此刻还是莫要自寻麻烦的好。
陆绥安却盯着闲散慵懒的妻子,一时没有接话,没有追究,亦没有再继续说话,只是立在屋内,负手而立,静静远远的看着她。
亦没有再走过近,没再落座。
就那样立在屋子中央,看着她。
沈安宁则半倚在临窗的矮榻上,半侧过身子,亦静静回望着他。
四目相对,两人都一时没有说话。
随着时间流逝,屋内仿佛渐渐升起了一丝古怪的气氛。
这气氛有些诡异,又好像有些……氤氲。
今日,在山上因命案突然,确保她无恙后,他未曾久留,匆匆而去,二人亦不曾单独说过话。
可是,纵使沈安宁有意忽视,但是对方的着急关切她其实都看在了眼里,他两度将她搂入怀中,在甚至捉奸的气愤档口上。
贴身相拥的那一刻,她隐隐感受到他起伏的胸膛,细微颤动的身躯。
这一世陆绥安与上辈子的不同,她亦看在了眼里。
可是,上辈子的记忆她无法抹去,将永远残存于在她的脑海。
沈安宁眸眼一垂,只再一次缓缓避开了对方深邃的目光。
陆绥安神色一顿,回过了神来,负在背后的手微微握紧了几分。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沈氏好像依旧在回避自己。
只是方式跟从前有所不同,程度亦跟从前不同而已。
不细究其实察觉不出来,可陆绥安能够感受得到。
今日这案子重大,其实很忙,他连夜赶回城,又联合几个衙门一道搜查,若是搁在往日,他直接就会在衙门宿下,今夜几乎不会有合眼的时候,可担心她因白日里的事情害怕,女子总归胆小的,这才特意挤出时间匆匆赶回了府。
她却搬到了这小楼。
以及,裴聿今今日怎会与她同行?
他可不信是偶遇。
原本还有很多话要与她一道梳理。
就像昨夜夜谈那般,说清楚了夫妻之间便能很快冰释前嫌。
可妻子此刻分明身在眼前,却又仿佛隔得很远。
陆绥安双目紧盯着沈氏的背影,她仿佛与窗外夜色,湖畔融为一体,正恍惚间,下一刻,却见那沈氏已缓缓下了榻,冷不丁道:“我还以为世子这几日定然忙碌不已,不会回府,近来天气又实在闷热,想着这湖边凉快,索性搬过来住几日——”
沈氏已神色如常,主动解释起了她今晚搬到此处的缘由。
好似方才的那一幕不过是一场幻觉。
说话间,见他明显已沐浴洗漱过了,却换了身常服,一副要出门的装扮,不由惊讶问道:“世子今夜还要外出?”
顿了顿,又想了什么,道:“可是还要前去查案?世子今日案子查得如何?可有找到凶手?”
说这话时,沈安宁已从软榻上爬了下来,看向陆绥安的神色难得带了几分关切。
今日倒是比从前话多了几分。
不像前几次,三番五次的将他往外赶,亦仿佛多了几分好脸色。
又见她关注案子,看来,她对于白日里发生的事情还是心有余悸。
也是,毕竟今日连他都有些惊魂未定。
这一刻的妻子又仿佛与方才不同,让他一时觉得方才是不是自己多疑了。
再一抬眼,又见沈氏今日身着一身玉色衫裙,外罩一袭轻雾色软烟罗,看着烟雾飘渺,飘散若仙,衣裙虽宽松,却衬托得整个人越发超凡脱俗,宛若山间一缕仙灵。
他记得沈氏从前喜深色,整日穿得有些老气横秋,当然这是四弟陆靖行某日的点评,虽被他告诫训斥了一番,却也觉得主母沉稳并非坏事。
然而今日,以及近来,却分明觉得还是淡色,艳色更衬她。
正将人凝视着,这时——
“世子今日奔波一日,辛苦了,先坐下吃口茶润润罢。”
说话间,沈安宁竟亲自将软榻矮几上的茶具摆上,亲自倒了杯茶,而后送到了他跟前来。
陆绥安看着近来向来疏远他的妻子竟在此时,难得破天荒的亲自替他斟茶,相比最近这两个月的异常,仿佛有渐渐回到从前往昔的趋势,就连一向疏离的面上此刻竟也难得带了点细致和体贴。
陆绥安不由有些意外,又见妻子脸上缓和,仿佛颇有几分示好之意。
一时垂眸片刻。
是因为这几日他们同房次数多了,沈氏的不愉快缓和些呢?
还是,他今日快马加鞭奔赴赶过去,对他有所改观?
横竖无论是何缘由,既沈氏有改过自新,向好之意,陆绥安自然乐见其成。
若真如此,今日突然搬来这小楼说是前来纳凉一说,也还算说得过去。
这样想着,陆绥安神色微缓,一时接过茶盏,正欲坐下陪她片刻,却见人还没坐稳当,沈氏便已状似无意的,再度开了起来,却道:“对了,世子今日案子查的如何呢?可有线索呢?”
听到这里,陆绥安眼眸轻抬,他隐约有种错觉,今日妻子的难得示好,并不是冲着他来的,而是……冲着案子来的?
陆绥安不眉头一挑。
不过,女子素来喜爱八卦,何况她今日亲历过此事,多关切一番亦是情有可原,又见沈氏难得对这件事这般上心,再加上他们
夫妻二人刚有和好之意,便也难得开口道:“山下还在挨家排查,亦派人进了山搜寻,放心,只要人还在山里,将人抓获,不过是时间问题。”
陆绥安平日从不与家人说办案之事,故而此番言论,多为安抚之意。
而落到沈安宁耳朵里,便是还未抓到凶手,亦未有任何线索。
可是,现今最紧迫的就是时间啊,明日凶手又会作案,后日会,大后日亦会。
沈安宁不由有些心生暗急。
偏面上不能显露分毫,沉吟片刻,只装作不漏痕迹与他闲话家常道:“那女孩家中不知该多伤心难过?”
说着,幽幽叹了口气,又道:“手段这般凶残之人实在不多见,怕多是性格怪癖、性情古怪之人,寻常百姓家多安分守己,便有歹念者,往往顾及亲友家人,也鲜少这般残暴不仁,凶手怕是多混迹在鱼龙混杂的三教九流之辈,多为孤僻古怪之人。”
说话间,沉吟片刻,又徐徐道:“之前案发在城内人流密集之地,现在却又案发在城外人迹罕见之地,若是凶手为同一人,这说明凶手在三日之内,可跨越城内城外数十里之地,多有车马随行,要么是两处都有亲人产业,要么则是从事着一份可出入城门自由,且习惯两地奔波的职业。”
说到这里,沈安宁故作冥思苦想道:“究竟什么人会常年四处奔走呢?”
她仿佛喃喃自语,然而一抬眼,却见晕黄的灯光下,陆绥安正一动不动的盯着她,眼神锋利迫人。
第56章
有那么一瞬间, 沈安宁只觉得又好似回到了宫宴那晚,他掐着她的脖子问她究竟是谁的那一幕。
沈安宁心头一紧。
她知道陆绥安此人向来敏锐过人,他对公务, 尤其是在办案这块, 有着异于常人的灵敏嗅觉。
无论是隐晦试探,还是假意问询, 只要露出丁点破绽,势必会被他一举捕获。
果然, 下一刻只见陆绥安收起了方才的漫不经心,指腹轻抚着茶盏盏身,目光却静静地落在她的面容上, 似在好奇,又似在审视着她,半晌, 勾唇道:“哦,为夫竟不知夫人在办案方面也颇有心得?”
说这话时,虽略笑着, 双眼分明微眯了起来。
他比想象中更要敏锐。
然而眼下人命关天,即便是会引得对方生疑,沈安宁还是只能冒险一试, 还是那句话, 即便是生疑, 他也拿不出任何证据来, 哪怕他陆绥安手眼通天, 他也绝对猜测不出来背后的任何原因来。
这样想着,沈安宁心头一松,只不动声色, 淡淡笑着道:“世子说笑了,在办案方面,妾能有何心得,不过是在今日回城途中,跟萤妹妹他们略探讨了一下罢了。”
今日回程那一路,马车里头坐着的除了裴清萤还有谁,裴清萤一个深闺内宅的女子,年纪尚小,自然说不出这样一番见地的话,那么这些见解出自何人之口,不是显而易见了么?
果然,听到沈安宁这样说来,陆绥安心中的疑云消散了大半,却也如何都欣慰不起来,毕竟,没有哪个男人会乐见自己的妻子与旁的男子谈笑生风。
他们一路相谈甚欢的情景仿佛映入眼帘。
陆绥安只觉得手中的茶再也嗅不到任何茶香了。
而沈安宁这时只继续感慨道:“今日山上那女孩不过才二八年华,瞧着比妾都还稍小一些,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实在可惜,到底相识一场,实不忍她死得那样不明不白,世子,不知妾可还有哪些地方能够帮得上忙的。”
沈安宁忽而抬眸,直直看向陆绥安,真心实意问道。
今日那黄衫女子面色煞白,毫无血色,跟她们讨水吃时累到一副快要昏厥过去的模样,倘若她今日细心一些,或者陪着久坐片刻,是不是就能避开凶手呢?
她前世亦是惨死,不免有些内疚。
陆绥安见沈氏这般耿耿于怀,不免心下微动。
他不擅长劝人哄人,亦从未养成与家人讲述公务,交流案情的习惯,他办的案子往往过于惨烈,或尸首上的惨烈,或人性上的扭曲,内宅女子往往惧怕之,而父亲陆景融往往更为关注朝堂大事,对这些寻常百姓的生杀并不感兴趣,再加上他自幼性情疏离,亦从未养成与人交流的习惯,便也无人说起。
今日见沈氏这般内疚惋惜,可见她心地良善,又觉得妻子似乎比他想象中更要聪慧灵秀,方才分明对案子说得头头是道,遂难得起了几分交谈的心思,看向沈氏道:“夫人可还有哪些不同见解,但说无妨,为夫听听,说不定对案情有用处。”
办案,最忌一家之言,他在大理寺时,虽话不多,可遇到难题时,却也不吝啬向其他同僚们讨教。
这桩案子的受害者都是女子,或许听听女子的声音于案情有益。
沈安宁闻言仿佛犹豫了片刻,不多时,忽从身后摸出一个旧玩偶,冲他道:“这是今日回城时,在城门处捡到的一个玩偶,守门人说这几日城门处有几个戏班子经过,应该是戏班子里的人落下的,而凶手能在三日内,在两处相距这么远且毫无关联的地方连续犯案,世子觉得,那凶手会不会是戏班子,杂耍,或者货郎之类四处奔波之人呢?”
这话一出,便见陆绥安握着茶盏的手略微一定,定定看着她,少顷,方不动声色道:“夫人何以这般认定?”
沈安宁道:“之前案发在城内,现在又在城外,说明凶手可两地往来,可若是常年在这两地固定奔走的人,通常不会愚蠢到这般暴露自己的行迹,所以排除掉那些固定人群,剩下的便是这些随机奔走的人呢,像戏班子、货郎这样四处走动之人通常鱼龙混杂,而且还有接触到女子的机会,凶手混迹其中,走到哪儿,便在哪处随机犯案,又因身份掩护,往往不易被人察觉。”
说到这里,沈安宁话语一顿,仿佛整理了下思绪,又道:“妾幼时去镇上,最喜欢看杂耍,也爱往戏台子边凑,而村子里采买东西不便,货郎来了,亦是往往夹道欢迎,女子素来出门不便,对旁的外男其实多心存警惕,可对这些人却通常不会有太多戒备之心,若今日那凶手杀人是为寻仇的话,可能是有备而来,可若是随机害人的话,妾觉得这些人犯案机率会更高一些,而且,关键是这样的人多身份低贱,往往遭人轻视欺压,妾曾见过镇上耍杂耍的女孩技艺不精,被领头之人用鞭子抽打得浑身血肉模糊,村里的老人也说戏班子里的人多为苦命的人,而可怜人中也总有些可恨之人,若被人欺压过了头,出几个性情暴戾变态之人亦不是不可能。”
沈安宁面面俱到的分析着,有意无意的将凶手的答案朝着戏班子这类人群方向引导。
陆绥安原本还只是抱着迁就妻子的心态随意听听聊聊,可听着听着,他的神色越来越暗,那双如膺般的漆黑眼眸一度死死锁在她的面容上,一动不动的看着。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一低头,才发现茶盏里的茶凉了。
这才将茶盏慢条斯理的放在了小几上,一度神色复杂的审视着眼前妻子,缓缓开口道:“没想到夫人见地,远胜常人许多。”
他强压着心中惊云,如是说着。
半晌,又抬眼扫向她道:“这亦是今日夫人在马车内,与裴家那幼女讨论的结果?”
问这话时,他一动不动的看着她,没有错过她脸上任何一寸表情。
这一次,沈安宁则缓缓摇了摇头,道:“非也,这是妾今日回府后冥思苦想的想了一夜的结果。”
说着,仿佛略有些不大自在道:“在世子面前班门弄斧了,世子莫要笑话,妾也只是想要快快寻到凶手,好让那姑娘早些安息。”
陆绥安死死盯着她,似在辨别她话中的真假,许久许久,这才缓缓开口道:“今日那名受害者已确认了身份,就住在小琼山脚下的
竹溪村,而竹溪村里正的老父亲昨夜七十大寿,恰好请了个戏班子来村子里唱戏庆贺,戏班子刚好于今日上午收工离去——”
确认好死者身份后,陆绥安便将此案与城东分尸案并列调查,第一步正是按照沈氏方才所说的那般,先将村子里那些在城内置业,与城内有亲友往来,以及最近五日入过城的所有人名单全部一一调查出来,再逐一排查筛选。
第二步,则是排查小琼山附近所有陌生人出没的线索。
步骤和思路与沈氏方才之言几乎不谋而合,不错分毫。
直到查到这个戏班子的线索。
而这是他断案多年的经验结果。
可沈氏,一个深居内宅的妇道人家,竟与他的思路和推断不错分毫。
而关键在,她甚至远在内宅中,对案子的一切细则一无所知,仅仅凭借一个城门处落下的旧玩偶,就已猜中的戏班子这条线索。
如何不叫他另眼相看?
亦如何不叫他疑云丛生?
是凑巧?
还是——
陆绥安锋利的目光几乎钉在了沈安宁的脸上。
他的眼神看得沈安宁毛骨悚然,她没想到陆绥安竟早已经查到了戏班子的线索了,那他方才怎么不说,害她白冒险一番。
不过纵使心头一跳,面上却未曾显露分毫,不多时,只装作懵地抬头,一脸惊讶的看着他道:“莫非……当真是戏班子里的人?当真叫妾给蒙着了?世子不曾诓人?”
说着,仿佛一有些难以置信,半晌,又有些不可思议,难得几种情绪轮番上演,最终只欣慰又苦笑道:“如此,也不枉今夜翻看这么多本话本子了。”
说话间,沈安宁略一侧身,适时露出身后软榻上七八本七零八落的话本子。
仿佛在说,都是它们的功劳。
说完,忙又追问道:“那世子今晚回城是要去抓捕那凶手么?”
又隐隐有些担心道:“那凶手瞧着像是个杀红眼的样子,若久抓不到,不知还会不会继续害人?”
她喃喃说着,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话里有话。
陆绥安却只顾眯眼看她,没有回答她的话,不多时,视线从她惊喜欣慰的面容上缓缓落到了那些话本子上,都是些关于神佛鬼怪,或是些神神叨叨,疑窦丛生的断案话本子。
妻子在看些破案的话本子,这一点陆绥安知道。
若眼下这些话不是沈氏凑巧蒙中,亦不是旁人指点点拨而来的话。
那么他的妻子沈氏远比自己想象中更要聪慧过人。
陆绥安只觉得对妻子沈氏,总有些观之不透。
他无声端详着沈安宁,许久许久这才收回目光。
这确实是他今晚连夜回城的原因,诚如沈氏所言,那嫌犯分明杀红了眼,已到了激情犯案的范畴,若再不将人抓获,定会再生事端。
然而,这些戏班子不是什么大班子,他们居无定所,往往走走停停,接一场戏换一个地,唱完又去往下一个地,往往踪迹难寻。
而上京城内,这样的鱼龙混杂的人和地很多,排查起来琐碎又艰难,十分耗时耗人消力。
想到这里,陆绥安没有再继续回答沈安宁的问题,亦没有再耽搁下去的心思了。
他视线一抬,看向窗外,时辰已不早了,他得回衙门派人连夜搜查缉拿嫌犯。
又见这小楼内单薄阴寒,临水湿气更重,这时,收回目光时只忽而将视线落在了软榻上一抹软烟罗上。
软烟罗薄薄一层,像云似雾,烟雾飘渺。
而烟雾之下,一抹玉白分外惹眼。
那是妻子沈氏的玉足。
原来,这天气闷热,沈安宁沐浴后未着鞋袜,此番与陆绥安说话间过于凝神,未曾注意,足不经意从裙摆下露出。
足是女子最隐秘的禁忌。
沈安宁原本还在等着陆绥安的回答,好让她彻底安下心来,然而此刻见他不言不语,不由顺着陆绥安的视线看去,下一刻,沈安宁一愣,立马要将玉足从裸露之处收回。
却未料,晚了,已被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阻碍着。
等到沈安宁反应过来时,玉足已落入了他人之手。
陆绥安轻握着妻子的脚丫子,在掌心。
小小一只,不过巴掌大小,那么白,白到有些晃眼,那么细腻,宛若世间最好的羊脂玉般,好似随时随地要在他的掌心化开似的。
陆绥安神色有片刻恍惚,人还没反应过来之际,粗粝的指腹已轻轻揉,捏了起来。
沈安宁脸骤然一胀。
“登徒子。”
她在心中骂道,却不料,羞愤过头,竟不小心骂出了声来。
羞愤娇软的声音,在晕黄的夜里,没有任何攻击力,反而,有种莫名的魔力,仿佛在一下磨着,刮着他的耳膜。
陆绥安微微呼出一口气。
可惜,今夜还有公务。
可惜之余,握着那抹柔软重重一捏,下一刻,陆绥安忽然朝着沈安宁欺身而来。
沈安宁吓了一跳,双手立马撑在他的胸膛,阻挡他下一步动作。
却不想少顷,陆绥安只微微勾唇,看着身下之人,道:“夫人今夜便是想要,也没有。”
说话间,他长臂一伸,没入她的腰间,还没待沈安宁缓过神来时,只忽而一个大力间,只将她从软榻上整个打横抱了起来,而后边抱着边往外走,道:“此地湿气过重,入秋后不宜久住,夫人若喜欢,来年入夏时为夫可以陪夫人过来小住一阵,今夜还是回正房住罢。”
说着,只亲自抱着她,又将她一步一步送回了正房。
第57章
“对了, 那庄夫子旁人引荐得,为夫亦能引荐,夫人日后还是莫要舍近求远, 待忙完这个案子, 为夫领你上山求学便是!”
话说,当晚将沈安宁放到床榻上后, 陆绥安忽然目光定定的看着她,并意味深长的冲她说了这样一番话。
话里话外, 仿佛暗含着一丝警告。
原来,他早已经猜测到了她这日跟裴聿今一道上山的“勾当”。
沈安宁一愣,这才知, 原来这晚这位特意赶来湖畔小楼,原是打算来说此事的。
沈安宁一时默默爬到拔步床最里侧,亦反应了过来, 呵,对方今晚特地赶回来原是打算回来跟她翻旧账的。
那她还理会他个鬼。
沈安宁一时默默滚到床榻最里侧,离这位讨账之人远远地。
陆绥安看着沈氏心虚不语的模样, 嘴角一勾,这才达成目的后心满意足大步离去。
直到目送那抹墨色身影融入漆黑的夜色中,好一会儿, 沈安宁这才缓缓收回了视线。
又一时抬眼, 看着眼前熟悉的帷幔, 她也没想到自己怎么稀里糊涂的又回到了正房, 亦没想到, 陆绥安竟会有此举动,他竟……抱着她回来。
不知是不是两世的际遇陡然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还是, 事态隐隐开始朝着沈安宁计划之外的方向不漏痕迹的蔓延,一度让她有些不知该如何自处。
陆绥安走后,沈安宁当夜抱着双膝,坐在拔步床上,一时思绪纷乱,久久不曾入睡。
除了与陆绥安夫妻之间的细微变化外,还有这桩案子上的不安亦如影随形。
她本以为当自己费劲心思将有关凶手的讯息全部透漏给了陆绥安后,便能快速锁定并抓住凶手,从而减少其他受害者的出现,可是没想到原来陆绥安亦是早就发现了这条线索,也就意味着沈安宁的这番费劲心思不过是无用功罢了,纵使有她的介入,可命运的轨迹依然会和前世重叠,该发生的依然还是会发生,即便她出现,也依然改变不了什么。
忽然就有种无力感涌上心头。
当晚,陆绥安彻夜未归。
沈安宁临睡前特意派人去大理寺门外盯着案情,次日一早刚醒来,便听到院外跑腿的小厮匆匆来禀,道:“夫人,今早城南护城河内又捞起了一具浮尸,尸首残缺不全,又是一具女尸——”
此话一起,整个川泽居炸开了锅。
沈安宁当即神色沉重了起来。
看
来,昨夜一整晚陆绥安并未顺利抓捕到嫌犯,也是,不过才刚刚获得一条线索,京城人口百万,而要在这百万人口中抓捕一名尚且不知姓名相貌的嫌疑犯,又谈何容易。
“再探,再报——”
沈安宁密切关注着此事。
待至午间,又来报,竟又在一处化粪池内捞到尸块碎尸。
一日竟现两桩凶杀案,而桩桩案子尸首不全,可谓残暴不仁,这桩手段残忍的连环分尸案一经泄露,瞬间在整个京城传得沸沸扬扬,一时人声鼎沸,可谓闹得满城风雨,所有人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不安。
当日,凡家中有女眷者,太阳下山之际,全部被锁在家中,不让外出,一时间大半个城内女子少了半数,整个街上所有百姓亦是或步履匆匆,或神神叨叨,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而侯府内,亦是七嘴八舌,所有人亦都在讨论着此案,尤其,办案之人出自侯府,更要比旁处关注得更多一些,就连侯爷陆景融都派了人去大理寺外蹲守,严密关注着此事。
此后两日,又连续在城内发现两具尸首,死者无一例外皆是女子,且凶手作案手法越来越娴熟,亦越来越干净利落,六日死了六人,具具尸身不全,一时民怨沸腾,案子一度传到了宫里头,连陛下都在过问,陛下当日便下达了旨意,勒令大理寺务必在三日内迅速破案,以安民心。
整整四日时间,陆绥安都再未回府,亦整整四日未曾合过眼,一直到第六日晚上,沈安宁破天荒的命厨房送了一顿膳食去往大理寺犒劳,顺道命人往沈家老宅送了一封信。
只因,前世嫌犯共残害了七名女子,而今天是第六天了,明日还剩下一名女子将要被他杀害。
而唯有沈安宁知道,那第七名受害女子正是福阳郡主是也。
前面死的这六人,沈安宁无力相助,是因为这六名受害者身份不明,沈安宁便是想帮也无从下手,可这第七人沈安宁却分明知晓身份,如若不能阻拦凶手行凶,那么,若是能阻拦受害者呢?
只是,前世那福阳郡主早死,沈安宁从未与之打过任何交道,这一世只知福阳郡主为人骄纵跋扈,眼睛长在了天上,并不是个善主。
可即便如此,到底是一条人命。
于是,思来想去,沈安宁让沈家派一人偷偷前往长公主府邸门前塞了一封信件。
只盼那福阳郡主念及此案影响甚大,能够心生畏惧,这日莫要出门。
话说次日一早,长公主府内,福阳郡主起来后,便立马有侍女前来服侍道:“郡主,玲珑阁内今日已包场,郡主今日是亲自去玲珑阁挑选饰品,还是让那玲珑阁阁主亲自将所有东西送到郡主府供郡主挑选。”
福阳郡主懒懒道:“母亲下月便要从封地回京了,本郡主要亲自去给母亲挑选礼物。”
顿了顿,又道:“月底便要秋猎罢,走,今日正好顺道去皇家马场练练,此次的秋猎本郡主定要大杀四方,好让那些深居内宅的娇娇儿好好看看,什么叫作英姿飒爽。”
说话间,福阳郡主已经撩开帷幔,下了榻。
一阵梳洗装扮后,福阳郡主握着马鞭,领了十余名侍女护卫浩浩荡荡的出了门。
却未料刚行至长公主府门前,便有护卫匆匆来报道:“郡主,门口不知何人何时送了一封信件。”
福阳本懒得理会,可见护卫欲言又止,便道:“哦,是何信件?”
却见护卫犹犹豫豫,半晌,道:“此信内容大逆不道,莫要污了郡主的眼!”
福阳本不感兴趣,闻言却瞬间来了兴致,道:“拿来给本郡主瞧瞧。”
护卫不得不将已然拆开的信件奉上,福阳打开一看,瞬间眉头一跳,赫然只见信件里竟是一张符咒,符咒上化了一个瘆人的“凶”字符样,而符咒后面还写了几个装神弄鬼的大字:今日出门者,死!
见福阳郡主死死盯着那几个字,侍女立马上前扫了一眼,只一眼赫然让侍女脸色一变,联想到今日外头的传闻,侍女立马道:“郡主,近来京城颇不太平,传闻有一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如今正在四处作案,已死了不少人,却还未曾逮捕归案,郡主,今日这符咒太不吉利,郡主不若还是改日再出门罢,长公主横竖下月才回,郡主待秋猎后再亲自去给长公主挑选礼物亦还来得及。”
却见福阳郡主忽将手中的符咒朝着空中一抛,而后一鞭子将整张符咒抽成了两半,只冷笑一声道:“装神弄鬼,我福阳天不怕,地不怕,还怕他一个贱民,最好别杀到本郡主跟前来,否则,本郡主将他抽成两半!”
话音一落,福阳已盛气凌人踏出了府门。
而沈安宁得知福阳郡主依然还是出了门后,瞬间气得暗骂了一声“蠢货”,真是找死,真真是气煞她也。
她可是抱着孤注一掷的勇气才上门提醒的,若叫旁人查到她未卜先知的能力,她自己都难辞其咎。
真是天要收人,凡人无力阻挡。
然而,气恼过后,犹豫许久,最终沈安宁还是于心不忍,最终派人前去套上车马道:“听说城南的玲珑阁是上京最好的首饰铺子,前些日子还扩张出了些成衣款式,做起了成衣的生意,马上要入秋了,今日横竖闲来无事咱们去凑凑热闹罢,顺道给虎子、牧哥儿他们挑几身入秋的衣裳。”
沈安宁如是说道。
春淇听了一惊道:“夫人,近来外头不太平,夫人不若过些日子再去。”又瞧了眼外头天气,道:“最近秋老虎还在,奴婢估摸着还得再热上一阵子了。”
沈安宁无力反驳,想了想,便又道:“让厨房再备些膳食,世子连日办案辛苦了,一会儿顺道送过去。”
春淇这才心下一松,原来夫人去玲珑阁是假,想去体恤世子是真。
于是立马欣然的去命厨房准备。
待忙活一阵后,沈安宁终于登上马车,朝着玲珑阁方向缓缓驶去。
去时,玲珑阁今日打出了“谢绝外客”的牌子,今日谢绝一切外客进入,沈安宁见状心下一松。
前世,听闻那福阳郡主便是在此地遭人残忍杀害,死亡方式不比其余几人周全,虽保全了尸身,却被人割去了头颅。
至此,长公主便一蹶不振,没几年便撒手人寰而去。
今日见玲珑阁谢绝外客,想着那福阳郡主怕是能躲过一劫。
正要驱车而去,却不料,不多时闻得远处一阵喧哗,有车马自街头浩浩荡荡行驶而来,远远地都听到领头的护卫在高声呵斥道:“郡主座驾经过,尔等还不速速避让——”
沈安宁嗖地一下掀开帘子,便见长公主府邸的车马直直朝着玲珑阁而来,而玲珑阁的阁主亲自相迎,这才知原来今日这玲珑阁竟是被福阳郡主包场了。
沈安宁的脸色一下子落了下来。
第58章
话说玲珑阁门外有一众护卫看守得严严实实的, 连路过的狗都得退避三舍,而玲珑阁里上至阁主、掌柜,下至裁缝、帮手多是清一色的女子, 那么前世那嫌犯究竟是如何混迹其中的呢?还能避开众人, 取其首级的?
沈安宁一时大为不解,莫非自己前世记忆有误?
或者前世那福阳郡主惨死是真, 但是死亡真相大家以讹传讹,传到沈安宁耳朵里时, 早已离真正的真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一直在马车里候了许久,只见玲珑阁外头静悄悄,并无任何动静, 踟蹰许久,来都来了,沈安宁还是决定再度冒险上前, 进行最后一次干预。
如若不成
,亦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临行前,为了以防意外发生, 又为了日后能够自圆其说,沈安宁心生一计,忽而特意招呼白桃上前, 在她小声耳语吩咐道:“去将世子请来, 无论他现今在忙什么, 务必将世子带到此处。”
说着, 话语一顿, 又道:“若世子公务缠身,实在走不开的话,便说我身子不适, 在玲珑阁处晕倒了,让世子速速前来救助!”
沈安宁突如其来的吩咐,让白桃神色一愣,一时大惑不解,世子眼下正忙于这桩祸乱满京的连环杀人案,怕是忙得两脚不沾地了,此时此刻怕是难以再顾念任何其他事情。
夫人往日里从不会因任何小事叨扰世子,今日怎会有此举动。
正当白桃满目腹疑,惊愕不解之际,一抬眼见沈安宁一脸郑重其事地看着她。
主仆之间往往一个眼神便能心领神会。
虽不知夫人缘何有此怪异举动,可夫人行事,总会有她的道理。
遂白桃不再多问,立马神色匆匆地跳下了马车,朝着大理寺方向奔走而去
大理寺距此处不算太远,脚程去,驾马而来,不过一刻钟有余的时辰,沈安宁在马车内盘算好陆绥安赶来的时间,酝酿一番,便领着浣溪,红鲤二人下了马车,直奔玲珑阁而去。
而与此同时,经过三日三夜的排查,于昨夜后半夜陆绥安终于查到并捕获到了那日去往竹溪村的那个戏班子,戏班子得知竹溪村命案后,唯恐惹祸上身,正欲潜逃城外,如今一朝被捕受审,终于如实交代出他们班子里的一个可疑人物,竟是他们戏班子里的台柱子——
李玉。
然而李玉自竹溪村回城后,已失踪再未见到任何踪迹。
大理寺连夜将嫌犯的画像绘出,陆绥安正领着大队人马踏出大理寺,正打算全城张贴,全城搜捕,刚要上马,就在这时,拐角处忽有人急急唤道:“世子,世子,夫人……夫人出事了。”
另外一头,不出沈安宁所料地,她们一行果然被门前护卫阻拦,郡主府的护卫比旁处的更要盛气凌人不多,纵使见来者身份不凡,可满京上下能越过福阳郡主的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当即毫不客气地将人拦着,道:“郡主尊躯,岂容尔等叨扰,此处今日不接外客,尔等速速离去!”
沈安宁便自报家门道:“我乃忠勇侯府之人,今日是来取东西的,还请阁下通融一二。“
护卫却眼高于顶,毫不留情道:“侯府又如何,便是陆侯爷今日在此,照样无功而返。”
果然,这福阳郡主可谓嚣张到了极致。
沈安宁向来以和为善,闻言也罕见的板起了脸色,道:“今日我是替廉夫人来取赠予皇后娘娘之物,怎么,福阳郡主好大的威风,连皇后娘娘都不放在眼里了么?”
沈安宁咄咄逼人的说着,说完,直接抬手将那护卫手中的大刀往后一推,竟不顾对方阻拦直接朝着里头硬闯了进去。
护卫见她搬出皇后娘娘的名头,一时踟蹰不敢回应,亦不敢阻拦,只得将身后两个婢女拦下,放任沈安宁一人往里去了。
门口的噪杂很快将里头侍女给引了出来,只见福阳郡主的贴身侍女琉璃踱步而出,问道:“何事如此喧哗?”
护卫还来不及上前通传,只见一道雅白身姿竟已大步走来,直接越过琉璃大步朝里走道:“福阳郡主何在?”
竟边走边大步往力闯。
琉璃见竟有外人进来,还如此不知礼数,顿时大怒道:“何人在此处撒野,来人呐,还不速速将人赶出去,若郡主被扰,你们何人担当得起——”
护卫犹犹豫豫的正要赶人。
却见沈安宁怒及反笑道:“主人都未曾发话,主人跟前的狗倒先吠起来了,怎么,你们福阳郡主是见不得人,还是拿不住手,连出门都得藏着掖着不成——”
说话间,沈安宁忽而朝着里头大声呵道:“福阳,你且出来,我倒要好生问一问你,怎么,今日这玲珑阁唯有你进得,旁人就进不得,怎么,今日这长宁街就你走得,旁人就走不得——”
沈安宁装作一副泼妇架势,大闹起了玲珑阁。
她就是要闹,最好闹得此处一片大乱,闹得那福阳郡主兴致大败,气急败坏而去才好。
她这一通讨伐,瞬间惊得气得琉璃脸色大变。
郡主此刻就在内间更衣换饰,依郡主性子,若被人如此言语讥讽,还不定得闹出怎样的风波来,可见这来人竟一副丝毫不惧她们郡主的样子,便也知此人定大有来头,当即折返回去,在门口通报道:“郡主,外头有一泼妇大闹玲珑阁——”
她小心翼翼地禀告着,却见里头并无人回应。
琉璃心中彷徨,复又通传了一遍,却见里头依然静悄悄的,依然没有任何回应之声。
郡主素来最忌在更衣时被人打断,琉璃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这时身后沈安宁却脸色一变,只忽而大步上前一把将房门踹开,赫然只见屋内两名侍女歪倒在地,而室内空空如也,竟已不见了福阳郡主的身影。
琉璃见状一时傻了眼了,顿时一个步履踉跄的跑了进去,惶恐不安的将两个倒地侍女唤醒,急急问道:“郡主,郡主呢。”
倒是沈安宁心下一沉,不多时立马呵斥一声道:“你们郡主人呢?”
说罢,朝着护卫大呵一声:“郡主失踪被劫,尔等还不速速去寻?”
沈安宁此话一出,玲珑阁的阁主刚好亲自捧着衣饰从库房出来,闻此言,手中所有衣饰全部翻滚在地。
整个玲珑阁里头一时大乱了起来。
郡主失踪了,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这郡主若出了什么事,在场所有人都将性命不保,一时间所有人全部心急如焚的挨间挨间搜查,唯有沈安宁抓住阁主衣衫,一脸严肃的质问道:“后门何在?”
阁主哆哆嗦嗦朝着某个方位一指,此时福阳郡主周边众人一度陷入了恐惧后怕的情绪里,一度失了主心骨,反倒是沈安宁撑起了所有重担,直接指派起了公主府一众护卫,道:“还愣着做什么,派一路人马封住整个玲珑阁外所有要道,再来一路人马,去后门追查。”
在沈安宁一通指挥下,很快几路人马飞速散去搜寻,沈安宁跟在护卫队伍后跟至后门处,却见后门处亦是空空如也,竟不见福阳踪迹。
莫非,这福阳郡主这日注定是非死不可了。
沈安宁一时心绪复杂,正欲折返之际,这时忽而听到一侧甬道处传来细微声响,沈安宁一愣,一时小心翼翼踱步过去,这才见后门附近竟还另藏有一处暗道,而暗道仅供一人通行,暗道的尽头漆黑一片,可透过昏暗光影,隐隐可见地上歪倒一人,令有一人此时手中举起长斧,似正要朝着歪倒那人颈部一斧头劈砍而去。
此时,周遭护卫已四处散到旁处去搜寻福阳郡主了,她身旁无一人跟随,沈安宁明知自己不该孤身犯险,让自己陷入得不偿失的境地,亦知自己此刻已是无能为力,她唯一要做的就是该大声呼叫救援,然而,那斧头已然高高举起,不待众人赶到,远处歪倒那人势必会一头落地。
于惊恐万分,千钧一发之际,沈安宁一时死死闭上了眼,在救援和呵斥中,终究还是愚蠢的唤了出来:“住手——”
话出口的那一瞬间,果然,远处高高举起斧头那人动作一顿,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声生生打断了手中行动。
那人举着斧头动作定格了片刻,而后,慢慢转过头,朝着身后看了过来。
沈安宁一阵后怕的缓缓睁开了眼,与对方于黑暗中远远对视着。
对方隐身在黑暗中,看不清具体的相貌和特征。
然而,他已亲手手刃了六个女子,并将她们残忍分尸杀害,他是恶魔,是罗刹,是地狱中的魔鬼。
睁开眼的那一刻,沈安宁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后悔,她只强忍着浑身颤栗,一字一句故作镇定地与之周旋道:“衙门里的人就要到了,我不会出声,你……你走吧,你放她一马,我亦放你一马。”
沈安宁浑身轻颤的开口说着,试图与对方达成对二者皆有益的交易。
然而,话音刚落,忽见黑暗中的人竟忽而举起斧头,竟抬着步子一步一步朝着她缓缓走了过来。
那一刻,就好像地狱里的魔鬼正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沈安宁死死握住手中的匕首,那是陆绥安日前给她的防身之物。
她从未杀过任何人。
她将匕首匕鞘拔出,一步一步往后退着,就在对方走到光明里的那一刻,就在沈安宁将要拔刀迎敌的那一刻,对方忽然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只见对方忽将手中的斧头一把扔到了地上,而后,黑暗中的那张脸显露在了人前——
“沈家姐姐。”
一张人畜无害的脸赫然出现在眼前。
竟是——
就在沈安宁被眼前这张脸震住的那一瞬间,对方忽然微微
笑着朝空中洒出一把粉末。
转瞬之间,沈安宁已没了知觉。
歪头倒去。
却被对方接住,牢牢搂在怀中。
第59章
话说待陆绥安驾马匆匆赶来时, 正好撞见玲珑阁内外一片大乱的景象,而玲珑阁四处的关卡竟已被人牢牢把控着,玲珑阁上下两层楼人仰马翻, 一看便是出事了。
再看玲珑阁对面的路边上, 陆家马车停靠一侧,随行的护卫、丫鬟皆已不在现场。
经过上回小琼山一事, 陆绥安已对沈安宁的出行暗中加派了人手护卫,已由原先的朱确、沈良二人增添到了四人。
眼下竟全不在列。
陆绥安心中骤然一紧, 立马甩蹬下马,大步往里入,刚行至门口, 正好见沈氏两个贴身丫鬟在心急如焚的四下寻找着人,一人挨间搜查,一人揪住旁人咬牙质问, 陆绥安立马踏步上前黑着脸问道:“夫人何在?发生了何事?”
他原本得知的是沈氏身子不适至昏厥的消息,可眼下人仰马翻,屋子里的一众私卫皆不是出自陆家, 隐隐透着皇家风范,便知事态不同寻常。
浣溪,红鲤二人见到世子到访, 瞬间犹如看到了救星般, 只又喜又忧又惧, 红鲤眼泪顷刻间迸出, 只忧心如焚, 满脸哽咽道:“世子,夫人……夫人不见了,方才还在里头,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竟不见了人影。”
她们方才被郡主护卫拦在外头,等到里头大乱时,她们趁乱闯了进来,却见屋内已不见了夫人踪迹,两人瞬间慌了神。
浣溪亦是白着一张脸,她心中焦虑不安,却比红鲤多了一丝理智,只用最快的话语整理出了思路道:“福阳郡主亦失踪了,郡主失踪时夫人还在,等到我们闯进来时才不见了夫人踪迹。”
又道:“门口处有郡主的人马和咱们的人守着,夫人未从此门出来,方才奴婢问了此人,这人道夫人好似入了后门。”
浣溪说话间揪着玲珑阁的女掌柜到陆绥安面前。
短短几语,已让陆绥安的心一度沉了几沉,没想到短短几日,同样的情景竟然再现,郡主失踪?沈氏失踪?究竟是何人所为?来人究竟是冲着郡主来的,还是冲着沈氏来的?
现如今满京风雨,但凡与女子失踪相关的事情,都足以令人心底胆寒。
然而此刻陆绥安却连后怕都来不及,当即冷箭似的目光射到了女掌柜身上,一度上前死死揪住她的衣襟道:“可看清楚了,人究竟往哪里去了?”
女掌柜此刻早已经战战兢兢,思绪全乱,她也不知道看没看清楚,正哆哆嗦嗦,结结巴巴不知该如何作答之际,这时只听到屋后传来一声:“此处有动静——”
话音刚落朱确握剑从后门闯入进来,扫脸撞见世子,神色一定,立马缓过神来迎了上来,道:“世子,沈良那里有发现。”
陆绥安当即扔下女掌柜,风驰电掣的往后闯,待入了后院才见沈良从地上捡起了什么,正怔怔看着,脸色有些不大好。
陆绥安赶来径直夺过沈良手中的东西,举到眼前,脸色一寸一寸难看了起来。
是他上回赠予沈氏防身用的匕首。
此刻匕首跌落在地。
一抹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与此同时,他强压着心中不安,目光顺着匕首掉落的地方朝着周围一寸一寸搜寻了去,这时,沈良眼尖道:“世子,此处有一处暗道——”
说完,立马扒开遮掩的障碍物,顿时惊喜道:“夫人好像在里头。”
话音刚落,似狂风扫过,陆绥安早已先他一步跨入了漆黑的暗道里。
暗道阴暗潮湿,又背着光,里头昏暗一片,只隐隐约约看到地上歪倒了一道身影,压根看不出具体面容和景象。
陆绥安立马抱住地上身影,急忙唤道:“夫人——”
然而,手触及到对方衣饰,及衣饰下那抹娇躯时,身形一顿。
沈氏喜爱舒适柔软的面料,可此刻触及之处,一片扎手咯伤,是金线镶嵌的蜀锦,宫里头的名贵之物,乃千金难求之物。
而沈氏身肢细软,如水般柔软轻盈,此刻——
陆绥安将人抱着从黑暗中一步一步跨出。
当光明冲突黑暗,展露在众人眼前的则是一张昏迷不醒的陌生容颜,以及陆绥安面色阴沉的脸。
不是沈氏。
而陆绥安如同雕塑般,立在原地一时久久不曾动弹。
这时,陆绥安怀中之人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只见上空一张冷峻的侧脸一扫而过,转眼,福阳郡主已被扔到了旁人之手,琉璃等人见到郡主找到,瞬间悉数涌了过来,又惊又喜,泣不成声道:“郡主——”
待福阳郡主一干人等陷入失而复得的喜悦之中,却见陆绥安面色阴冷的抿着唇,许久许久,这才将脚下踩踏之物一点一点踢踹了出来。
原来,他刚刚脚下无意间踩踏到了一物,他预感不好。
此刻,那物映入眼帘,赫然是一只带血的斧头。
斧头有些钝旧了,然而,上头残存着厚厚的血迹,一度形成了黑红色包浆,那是反复沾血后才能形成的结果,又细细看去,斧头刃延处有道道刃齿,那是劈砍坚固东西后留下的痕迹,例如……骨头。
瞬间,一个可怕的念头涌入脑海,晴天白日里,陆绥安只觉得脑子嗡了一下,而后身子微微晃了一下,竟险些有些不稳。
余下众人亦纷纷神色微变,所有人的脸色亦随之凝重了起来。
浣溪,红鲤二人想到了某种可能,更是双双径直瘫软在地。
话说,当日陆绥安将整个大理寺、京兆府两衙之人全部调派了过来,还朝巡城营借了兵马,就连整个侯府的府兵亦全部散了出去,满城搜捕,他令人以玲珑阁为中心,向外逐渐扩散,将整个城南一寸一寸翻了过来。
这日,城南街道上兵马纵行,吓得不知状况的百姓一度不知发生了何事,除了天子出行,以及一年多前霍氏倒台之时,京城的街面上已许久未见这般大行其道了。
怕出了什么大事,许多百姓纷纷闭门不出,唯恐殃及鱼池。
一直搜捕到太阳落山之际,生不见人,死未见尸,仍未曾寻到沈安宁半分踪迹。
陆绥安此前三日三夜未合眼,这是第四日了,他此刻眼中红血丝密布,一贯清冷矜贵的面容上阴冷与憔悴并行,直到听到不知第几路人马过来禀告,他的脸色越来越冷骘。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他抬手搓了搓脸,而后紧握着马鞭,朝着大理寺监狱一步一步踏步而去。
照这个力度,虽将大半个京城围成了个铁桶,谅对方再能藏,也躲不过几日,可几日旁人等得,陆绥安却如何都等不得。
便是多拖延一刻,沈氏便多一份凶险,陆绥安赌不起。
不多时,大理寺的死牢内,哀嚎惨叫声此起彼伏,陆绥安破天荒的对戏班子的所有人挨个动用了极致私刑。
随着鞭子一鞭鞭抽打而去,紧随而来的,则是贴加官、去指刮肉等一桩接着一桩的酷刑。
牢狱里,是真实地人间地狱。
……
黑云翻滚,随着天际最后一抹残阳被黑暗吞没,夜色彻底到来。
秋老虎还在,白日里闷热无比,而入秋后的夜晚,寒意逼人。
沈安宁浑身颤抖的醒来,她被寒风吹醒,一抬眼,眼前寒风阵阵,冷风吹得白绫四处飘荡,在漆黑的夜里,发出“呜呜”宛若鬼魅般的叫声。
有那么一瞬间,沈安宁只以为自己置身在地狱里,一时吓得她双目紧缩,拼命往后躲避,然而却发现竟躲无可躲,无济于事,一低头才发现自己此刻双手被捆绑着,歪倒在一锈迹斑斑的朽木圆柱上。
而一抬眼,才见四周一片漆黑不清,借着微弱的光,只见自己此刻仿佛身处在一处残败荒废的废园中,入目之处,到处枯木腐朽,草木纵深,自己仿佛置身在一处半残半破的戏台上。
头顶,暗红的灯笼四下摇摆晃荡,不远处,是群魔乱舞的灰白长绫,而白绫交错间,偶尔一抹晕黄的烛光若隐若现,随着狂风作舞,白绫飘荡中的空隙间,只见戏台中央蹲坐着一道纤细消瘦的身影,对方一身白衣,正在低头认真的操作着什么,细细看去,只见对方手中仿佛正在穿针引线。
而那人身前,横躺着一具宛若人形的躯体,躯体却四散开来,而后沈安宁眼睁睁的看着对方随手举起一条发青发白的大长腿,将其摆弄到正确的位置,而后开始专心致志地缝合了起来。
对方竟正在缝合尸体?
这个念头闪现地同时,一股腐烂的恶臭味瞬间扑鼻而来。
对方竟在缝合尸体?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的那一刻,瞬间——
“呕——”
沈安宁忍不住发疯似的干呕了起来。
缝合尸体的那人动作一顿,不多时,只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而后举起烛台,缓缓朝着她这个方向走了来。
“沈家姐姐,你醒了。“
烛台下,那张骨瘦嶙峋到宛若鬼魅的脸映入眼帘,对方只微微笑着看着她,竟是……竟是昔日小琼山脚下,那个向她讨水吃的黄衫女子。
而一开口,却分明是道男子地声音。
她是那日小琼山的受害者!
不!
她是凶手,她竟是凶手!
她只是曾伪装成了受害者的样子出现在她眼前。
她甚至都不是“她”!
看着对方笑吟吟地笑脸,听着耳边雌雄莫辨的陌生声音,沈安宁头皮瞬间阵阵发麻了起来。
第60章
“沈姐姐渴了罢, 来,喝水——”
然而,对于沈安宁的惊恐万分, 对方却仿若置若罔闻, 他就跟没有看到似的,依然继续微微笑着上前, 只慢条斯理的将烛台置于一侧,而后耐心十足的拿起一旁的水袋, 将水温柔细致的递送到了沈安宁嘴边。
边做着这一切,边又道:“姐姐那日施舍妹妹水喝,今日妹妹以水回报, 怎么不算是美谈一件呢?”
对方兴致极好的说着。
陌生的声音,一字一句轻吐极致温柔的话语,却远比任何阴沉污秽之言更要瘆人十倍百倍。
沈安宁浑身恐惧的躲避着。
对方却丝毫不见动怒, 反而温柔一笑,道:“怎么,沈姐姐不认识妹妹了。”
而说这句话时, 他有意压着嗓子,声音一瞬间由雌雄莫辨的男子声音变成了一道熟悉的女子声音,变成了那日小琼山脚下, 那个黄衫女子的声音。
沈安宁惊惧地睁开了双眼, 而后全身唰地一下冒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看着她面上精彩纷呈的表情, 他却好似有些小小得意, 只好整以暇地一寸一寸欣赏着她的精彩神色, 一寸都不肯放过。
沈安宁浑身颤栗,惊惧又后怕的情绪反复上演,许久许久, 只强忍着恐惧,将视线落在了眼前这人脸上。
只见眼前这张脸约莫十七八岁,瘦骨嶙峋,面上敷着厚厚的粉脂,脸上描写弯弯的柳叶眉,又见他唇红齿白,弱骨纤形,一副女子体态,可细细看去,又分明见眉眼间分明是一副十足十的男子相貌。
这人……这人竟是个男人,只不过是扮演成了女子模样。
所以,那日在小琼山脚下,她见到的根本就不是受害者,而是凶手本人,只是对方刻意穿戴着受害者的衣饰,让她下意识地误以为她就是受害者本人。
这个发现让沈安宁心惊不已,不多时,又将目光一寸一寸挪向这人身后,只见几步开外的地方,几块人体残骸散落一地,七零八落的摆放着,有的还新鲜白嫩,光滑的皮肤宛若活人之躯,而有的已经开始腐烂,引来苍蝇蚊虫无数,鼻尖处满是腥臭腐烂的味道。
那不像是出自一人的身体,倒像是数人的身躯拼凑而成。
眼前这一切已大大超越了沈安宁的认知范畴,纵使她已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依然被眼前这一幕吓得阵阵胆寒。
也是在这一刻她才陡然间意识到,或许,人的命格乃天定,不该由人强行插手左右,就像那晚她试图向陆绥安供出凶手身份,可到头来却发现一切不过无济于事,该死的人依然会死,她谁也救不了。
而强行插手的后果,则是救下了福阳郡主,便得要留下她的性命,老天收人,不看是谁,只看人数。
这一刻,沈安宁承认她后悔了,一切都是她自己多管闲事,咎由自取。
一想到不用多久,她也会成为那四分五裂的一部分,她便真的怕了,也惧了。
然而,沈安宁并不想死,即便是要死,她也得死个清楚明白,良久,沈安宁终是紧紧拽着手指,强忍恐惧,朝着眼前这个连环杀人分尸案的残暴凶手开了口,咬牙问道:“那些人都是你杀的?”
话一出口,才知声音竟已沙哑得厉害,细听之下,透着显而易见的颤音。
对方似乎很乐意同她说话,闻言,只笑着道:“是啊,都是我杀的。”
他语气轻松的说着,从容轻巧的就像在说,自己拍死了一只蚊子似的。
沈安宁一度狠狠闭上了眼,再度睁开眼时,只直视着对方,一字一句道:“你那日为何不杀我?你那日原本就是想要杀我的吧。”
那日,他将她巧妙地引到了山石后面,这才导致她们跟沈牧擦肩而过,那日,她以为那位姑娘是身子不适,那日她亦在她的周遭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如今细细想来,那时真正的黄衫女子早已遇害,而眼前这人,其实是打算将她跟白桃一并杀人灭口的。
却未料,对方并未承认,只依然笑着道:“我跟姐姐无冤无仇,为何要杀害姐姐?”
说着,语气一顿,只“唔”了一下,忽又道:“我不过是想试探姐姐,可有撞见什么不该撞见的事情,姐姐那日并未曾瞧见什么不该瞧的,还赠我水喝,我自是不会伤害姐姐的。”
对方一副友善温柔的模样,然而,言下之意便是,如若她真的撞见了什么不该撞见的,那么,那日便是她的死期了。
这样想着,沈安宁背后陡然间冒起了层层冷汗,这才知道,原来自己那日竟离死亡那样近。
然而,更令人恐惧的是,她以为这样残暴的杀人凶手,定是个十足的面目可憎之人,他一口气杀了六人,具具尸骨不全,她以为定是个面目丑陋,人高马大的凶残之人,却万万没想到,竟是个半男不女的纤细之人。
他那日扮作女子,她竟丝毫未曾起疑。
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这人是名戏子,在戏台上男旦本就是十分寻常之事,这样想来便也不足为奇。
可是,越是这般便越发叫人难以接受——
“那那些人呢,你为何要杀害那些人,那些都是无辜女子,他们亦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这些人?”
或许,是对方假意的亲和让沈安宁失去了警惕,又或者对方这般轻飘飘的视人命如草芥般的态度更令人恼火,曾几何时,她亦是被人这般轻飘飘的结束了生命的。
故而,沈安宁面色一定,只怒不可遏的质问着。
却未料,原
本还温柔友善之人在沈安宁这番控诉的话语之下,一瞬间脸色巨变,只见他双眼一眯,面皮扭曲,神色一瞬间阴郁了起来,不多时只扭头指着身后那一副副残肢,阴恻冷笑道:“呵,无冤无仇,沈姐姐怎知她们与我无冤无仇——”
说话间,他五作三步走过去,单手死死抓起地上一条人腿,朝着沈安宁咬牙切齿道:“此人乃胭脂铺老板的女儿,呵,姐姐可知她做了什么,她面上对我夸赞奉承,转眼却又在无人之处讥讽我是个娘娘腔,呵,如此两面三刀之人难道不该死么——”
又一时抓起另外一条腐烂的胳膊,又笑又恨道:“而这人,更是可恶,她丈夫不过是到戏园子听听戏而已,她自己管束不住自己丈夫,便拿无辜之人撒气,她大闹戏台,抓断我的发,抓花我的脸,大骂我是个乡下来的腌臜货,是个勾人的贱货,呵,她们城里人一个个高高在上,盛气凌人,又何曾有过半个好东西,至于这人——”
这人越说越癫狂,又笑又叫,说到激动之处,双目瞪圆,一双眼珠子俨然要从眼眶里给坠落下来,而后踢踹着一侧肢体,道:“至于这人,沈姐姐,这人便是竹溪村那个老家伙的亲孙女,对了,那日沈姐姐差点就撞见她了,她那日就躺在那座山石下头,距沈姐姐你不过几步之遥呢,才刚刚被我大卸八块而已,对了,这人可不是城里人,这是个十足十的乡下人,可是城里没一个好东西,乡下就全是好东西了么,呵,姐姐可知,那日唱完戏后,这个贱人是如何下贱的与旁人打赌,赌我进茅房究竟是站着撒尿还是蹲着撒尿的,那日如厕出来,她们笑话了我一个晚上,姐姐,这样的人难道不是可憎可杀之人么,你说这些人全都同我无冤无仇么?难道她们全都不该死么?”
李玉一字一句咬牙说着,边说边不知从哪儿挥起一把斧子,作势朝着那些尸块上一顿乱砍,仿佛大卸八块还不解气,还要将她们全部剁成肉酱才好。
沈安宁被对方挥动残肢的举动吓得血色全无,又被对方发狂的举动吓得频频往后躲避退让,生怕他手中的斧子一个不长眼,劈到她身上来了。
眼看着对方撕心裂肺,发狂发癫,沈安宁死死闭着眼咬牙打断道:“那福阳郡主呢,福阳郡主不曾嬉笑过你吧,你为何朝她下手。”
李玉闻言,挥动着斧子的手骤然一停,这么几下仿佛已消耗了不少的力气,只见他双手撑在斧子上,气喘吁吁的缓和片刻,这才冷哼一声道:“你说那个嚣张跋扈的福阳郡主?呵,她拿着马鞭将马下百姓当畜生抽打,她高高在上的骑在马背上,将我们所有百姓视为蝼蚁,她拿满城百姓不当人看,她难道不该死么?她凭什么如此高贵,我李玉偏要让她下地狱——”
李玉面色扭曲着,一字一句咬牙说着。
“所以,仅仅是为了泄私愤,你便要杀尽她们所有人?”
听着对方歇斯底里,阴骘扭曲的话语,一副副欺凌的画面仿佛涌上心头。
沈安宁心中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只神色复杂的问道。
或许,有那么一瞬间她是同情眼前这人的,如若他说的全是实话的话。
只因,沈安宁前世亦被人欺压凌辱过,房氏的苛待,陆绥安的冷漠,府里奴才们的欺上压下,都曾一笔一笔真实的落在沈安宁身上过,这一刻,她有些感同身受。
可是,却也不过一瞬间,沈安宁迅速从那些同情中抽离,被欺负可以反击,可以还击,却绝对不是肆意杀戮,甚至肆意虐杀的理由。
纵使他有千万种缘由,亦不是他滥杀无辜的借口。
却未料,李玉闻言,只一瞬间又恢复了原先的友善温柔,只微微笑着道:“自然不是。”
说话间,他扔下手中的斧子,忽而一步一步朝着沈安宁方向走来,而后一点一点半蹲在沈安宁跟前,凑近她,忽而神神秘秘道:“沈姐姐听说过换魂术么?”
见她一脸迷茫,李玉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而后痴痴笑道:“那是一种古老的仪式,听闻只要在月移之日,也就是一年中月亮最亮的那一月,在它慢慢偏移轨道的第七日子时,凑齐七块最美的骨骼拼凑成一具人体,再剜一碗心头血灌入,那么这具尸体便能立马还魂,立即复活——”
李玉一边说着,一边痴迷道:“这七块躯体全部都是取自她们几人中最精华的部位,若能顺利还魂,重新活过来,这样的话,我便再也不用顶着这张不男不女的脸,再也不用使用这具身体不全的躯体了,那样的话,我便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了,一个全天下最完美的女人,若真有那一日,姐姐,你会为我高兴么?”
说这话时,李玉痴迷的双眼忽而一寸一寸落在了沈安宁脸上,而后抚在自己脸上的手一点一点移开,落在了沈安宁脸上。
他骨瘦如柴的手一寸一寸游移在沈安宁的脸上,痴痴地看着,抚摸之时,如待最珍贵的珍宝,抚摸之处,指腹潮湿,像是毒蛇蠕动过她的面部,沈安宁瑟瑟发抖,浑身颤栗。
而后,他指尖嗖地一下一把捏住了她的下巴,紧紧盯着她的面容,忽而一字一句道:“对了,现如今,七块中还缺了最紧要的一块——”
说话间,李玉凑到沈安宁耳边轻轻吐字道:“还缺了一颗头。”
话说一落,沈安宁双目骤然瞪圆。
视线仓惶越过李玉,这才见远处七零八落的尸块中,独独少了一颗头颅。
原来,前世福阳郡主的头便是用在了此处。
而今——
却换成了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