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母归来》 1、001 盛夏,艳阳当头,酷暑难耐,世界静谧如斯,偌大的府邸没有一丝风声,偶闻远处树梢间响起阵阵蝉鸣声,于炎热中更平添了几分躁意。 午后,廊下丫鬟一个个双手托着托盘步履匆匆,只见托盘上碗碟精美,里头盛着各类新鲜瓜果,刚从井底拿出,片成小块小块精致摆盘,用冰镇着,红红绿绿,鲜美诱人,让人忍不住垂涎欲滴。 丫鬟们忍下饥渴,五作三步,疾步匆匆绕到廊下,再经过鹅卵石小径,笔直朝着正房鱼贯而入。 门帘半悬。 守在门外的婢女白桃就着缝隙朝着里头探头探脑,被守门的侍女呵斥着赶到了一旁的耳房。 正房的正厅内,锦苑的女主人房氏正在招待客人,房氏庶妹房家庶出姑奶奶罗夫人上月赶回娘家参加侄女兼嫡姐家子侄的婚宴,陆房两家亲上加亲,喜上加喜,可谓盛京近来最为热闹的美谈一桩。 当年同是小小五品员外郎的女儿,如今一个华服加身,成为了尊贵无比的侯府夫人,一个却素衣淡服,中年丧夫,几受婆家蹉跎,今日时隔多年重新聚首,罗夫人满脸难掩失落和艳羡,整个午宴上面上、眼中、嘴里全是奉承之意,倒令房氏颇为受用。 方才撤下午膳,瓜果盘子便又紧着端了上来,站在房氏身侧奉茶的沈安宁见了,当即眼尖迎去亲自接过果点,一一为婆婆房氏及姨母罗夫人等人双手奉上,就连座下新进门的平辈新妇弟媳房思燕及初次登门的表妹罗素彤也不曾落下。 罗素彤满脸受宠若惊,不知该如何接受来自这位世子夫人的“侍奉”,罗夫人却微微抬眼,见对面侄女房思燕心安理得的享用着,便微不可闻的冲着女儿颔了颔首。 而后目光朝着琳琅满目,富贵逼人的侯府正房环视一圈,最终落在了那道始终忙前忙后的清瘦身影上。 因房氏脾胃不好,沈安宁甚至特意用小银叉将几块瓜果插着搁置一旁散凉,同时便又立马倒上一杯热茶,十分贴心提醒道:“母亲,您胃不好,瓜果寒气太重,还是先吃上一口热茶暖暖胃再吃比较好。” 房氏淡淡嗯了一声,却摆着姿态并未曾受用,越过茶盏,直接取了小银叉轻轻咬了一口瓜果浅尝着,好似并未曾听到儿媳的规劝,又好似有意在外人面前摆弄着婆婆的谱,以示彰显着自身尊贵地位。 罗夫人极有眼色的称赞羡慕道:“当年算命的说长姐命中带贵,富贵可期,如今看来真真不假,不单姐姐步入侯门,连咱们房家都傍着姐姐的运势步步高升,如今更是得了两个这么孝顺贤惠的好儿媳,真真羡煞旁人呐,若他日我家那小子能撞到狗屎运,也给我娶回来一个这么伶俐孝顺的,我便是死也瞑目了。” 对面的房思燕闻言当即笑语嫣然道:“四姑母,您可千万别抬举燕儿,给燕儿戴高帽子,事先声明,您嘴里的贤惠儿媳可不包括您侄女我,满京城都知道我可是个好吃懒做的,压根跟端庄贤惠沾不上边,更是连大嫂的手指头都比不上——” 说到这里,转头便冲着主位的房氏俏皮眨眼道:“当然,若要论孝顺的话,燕儿还是能比一比的,这世上再没有哪个比姑母更懂更宠着燕儿的呢!燕儿往后不孝敬爹娘也不能不孝敬姑母啊!对吧,姑母!” 房思燕妙语连珠,嘴甜娇憨,一时惹得众人忍俊不禁。 房氏登时瞪眼笑骂道:“你懒还有理?” 又微微呵斥道:“都嫁进来多长时间了,还姑母长姑母短的改不了嘴,没规没矩!” 嘴上虽训斥着,爱护之意却分明崭露无遗。 姑侄二人说教一番,这才见房氏冲着罗夫人缓缓开口道:“哪有什么好福气,你瞧瞧,一个油嘴滑舌,好吃懒做,一个乡下出身,笨手笨脚,一把年纪了,还得一个个亲自管教着,哪里能得片刻清闲。” 说罢,这才慢悠悠的从沈安宁手中接过茶盏,刮了刮茶沫,嘴上却意有所指道:“倘若真孝顺,就该赶紧给我生个大胖小子出来,也算是功德一件呢。” 刚嫁进侯府的房思燕闻此话,脸微微一红。 沈安宁亦是不由微微垂下了眼眸。 罗夫人笑道:“这才新婚燕尔的,还早着呢,日后定是有的是好消息的时候!” 房氏却故意扫了眼下座的房思燕,放下茶盏,淡淡道:“这才新婚一月,我且不催,倘若有个一年半载的还不见好消息,别怪姑母念叨你。”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嫁入忠勇侯府陆家已过半年的沈安宁双手贴向平坦如初的肚皮,脸色略微难堪了几分。 房思燕听出姑母话里有话,指桑骂槐,顿时松下心里,安心吃茶看戏。 偌大的正房里有片刻的寂静。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罗夫人看了眼置身一旁始终低头不语的世子夫人,又见气氛微妙,这才堆着笑率先打破了眼前这片尴尬氛围,不由感慨道:“果真当爹娘的都是操心的命,姐姐两个人中龙凤如今都已落定,至少悬了一半的心,哪像我,始终有操不完的心呢。” 说话间,扫了眼身旁小口小口乖巧食用瓜果的小女儿,连连无奈摇头。 房氏顺着目光投身看去,见十几岁的小姑娘与燕姐儿一般大小,看着白白净净,乖乖巧巧,不由道:“你急个什么劲,彤姐儿是个美人胚子,丫头好,丫头是件贴心袄儿,可比我那两个不成器的浑小子强多了,尤其是那个小的,真真是个没皮没脸的小霸王,这两年可没少让我添皱纹!” 房氏轻抚了下眼角,说到这里,想起了什么,便又随口问道:“对了,彤姐儿前头那两个丫头现今可还好?” 罗夫人道:“那两丫头倒是让人省心,芸姐儿三年前生了个闺女,去年又得了个大胖小子,阳姐儿前年嫁的,今年开春生了对双生小子,他们配的人家虽不显,可小门小户也有小门小户的好。” 说到这里,罗夫人胸前微微挺起,进这侯门大院至今,好似终于能将腰杆子挺直了几分。 房氏闻言先是微微愣了愣,继而脸色淡了几分,片刻后恢复如常,只将手中的茶盏撂下,强撑着几分笑意道:“你亦是个有福的。” 罗夫人眼微弯闪了下,笑道:“哪是我有福,她们姐几个分明是沾了咱们房家的光,当年便是母亲先得了长姐和兄长这样成器的,再有姐姐诞下世子和四爷这样的龙凤,这才有我生下那几个混小儿,依我看分明是咱们房家的风水好,注定是子嗣丰厚的。” 房氏闻言,这才脸色稍缓,牵了牵嘴角,有些骄傲道:“咱们房氏血脉确实丰荫。” 罗夫人继续笑呵呵道:“她们姐妹几个都是好生养的,在山东时给彤姐儿说亲的倒是不少,不过咱们到底是正经的京城子弟,临老了老了倒牵了几分落叶归根的心思,只我这辈子怕是得拖死在山东了,只盼着她们几个哪个若能有那造化能够重归故土,于我也算是全了个念想呢……” 罗夫人幽幽说着。 房氏听到这里心中微微一动。 她这庶妹在闺中时便好高骛远,她相貌不输于她,当姑娘那会心高气傲来着,还暗暗与她较过劲,如今却是人老珠黄,只能在她手下阿谀奉承,再无半分气性了。 人往往就是这样,旗鼓相当时,一个个暗戳戳的较着狠劲,恨不得将对方死死踩在脚下,可一但天地悬殊,一个在天一个在地,眼里便没了彼此。 各种心思都淡了不说,还容易勾起同情。 思及至此,房氏再次将目光投向远处的彤姐儿身上,见她脸蛋圆润,身姿丰盈,视线不由沿着一路往下,冷眼瞧着倒是个好生养的,当即起了几分心思,招手道:“彤丫头,过来让姨母好生瞧瞧。” 一时终于正眼将人好生打量一番,拉着手不住问道:“几岁呢,读了哪些书?”又道:“觉得京城怎么样?比之你们山东如何?” 罗素彤一一作答,脸上挂着笑道:“山东有山东的好,京城有京城的好,不过山东没有京城这么好的舅舅和姨母。” 一语倒是逗笑了房氏,直道比燕姐儿还讨喜。 又见虽衣衫清减,却落落大方,到底官宦人家养出来的,要比那束手束脚、八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打从乡下冒出来的顺眼多了,再细细看去,依稀从这彤姐儿身上瞧出了几分闺中光景。 想当年,她们房家在京城亦是不起眼的末流小户。 当即对这寒门出来的侄女生出了几分满意之色,一时心思活络了起来,不由开口道:“你小时还在京城住过,也来过姨母府上,可还记得姨母和姨母府里头的两个表哥?” 罗素彤一怔,半晌,微微红着脸有些结结巴巴道:“彤儿……彤儿那时还小,才……才这么点大了。” 罗素彤用手比划了下襁褓的长度。 房氏顿时忍俊不禁道:“不记得不打紧,你跟你娘这次好不容易回京一趟,别急着回去,就在姨母这府里头多住些日子,我也好与你母亲叙叙旧。” 又道:“你大表哥今儿个正好归家,赶明儿让你跟两个表哥认认脸,亲戚家家的,合该多走动走动才是!” 房氏话中意有所指。 罗素彤好似听懂了几分尾音,当即红着脸猛地低下了头去,半晌,忽而想起了什么,又飞快抬眼朝着房氏身侧看去,这一抬眼,视线恰好撞入了在一旁奉茶的那位世子夫人眼里。 两人的目光不期而遇,静静对视了片刻。 罗素彤有些尴尬,先一步低下了头去。 房思燕看了看罗素彤,又看了看大嫂沈安宁,美滋滋的举起一块瓜果塞进了嘴里,嘎嘣一声青果咬碎的声音与砰地一声清脆声响同时响起。 众人闻声看去—— 沈安宁指尖微微颤抖着,不慎打翻了案几上的一盏茗碗。 2、002 “乡下来的,不都常年下地干活,身子骨结实得厉害么,怎地一入了侯府就开始扮起娇弱来了。” “既是身子不舒坦便该早些说出口,谁也不是个大夫,哪个晓得你有个头疼脑热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个当婆婆的是个恶婆婆,在故意刁难虐待你呢。” “罢了,那便退下罢。” “乡下来的,跟个锯了嘴的闷葫芦似的,没规没矩的,叫你看笑话了。” …… 六月的天,似个巨大的火炉架在头顶上烘烤着。 沈安宁却觉得手脚有些冰凉。 掀开帘子,由暗光中踏出,有那么一瞬间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直挺挺栽倒在地。 好在白桃眼明手快的冲了过来,一把将她堪堪扶抱住。 白桃见主子脸色煞白,顿时咬着牙关愤愤不平道:“怎地耽搁了这么久,平日里起早贪黑的侍奉便也罢了,可今儿个您还在病中,天还没亮便在院子里受寒候着呢,没早放您出来不说,竟还一直挨到这个时辰,熬了整整四个时辰,便是铁打的身子也遭不住啊,太太真真好狠的心,连府里的丫头也没有哪个带病当值连着当这么长时辰的。” “同样都是当婆婆的,怎地一个菩萨心肠,一个却——” 白桃小胸脯气得剧烈起伏。 最后一句话还没来及宣之于口,便被腰间的手狠狠掐住。 白桃吃痛的同时见院中耳目众多,只得愤愤闭嘴。 沈安宁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道:“回院。” 白桃见她脸色实在不好,不敢耽搁,赶忙搀着沈安宁回到了川泽居。 因世子五行缺水,故而世子陆绥安的名字中透着平安顺遂,所居的院子四处环水,就连院子名也全部带水。 只是,带着水的院子,总显得比旁处要湿寒几分,又加上前几日下雨,前日晨昏定省时在冷风中受了寒,故而沈安宁这两日身子有些不太舒坦。 原本白桃怂恿她告假一日,可房氏这个婆婆素来吹毛求疵,她不满从她肚皮里爬出来的长房嫡子,这赫赫侯府的未来继承人娶了这么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乡下丫头进门,平白跌了她的脸面,故而嫁进侯府这大半年来,一直对沈安宁刻意刁难打压,鸡蛋里挑着骨头。 原以为是她为人本就苛刻,可直到上月房氏娘家侄女四夫人房思燕新娶进门后,同是亲儿媳,两厢对比起来,那处境可谓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丝毫不带任何遮掩的偏袒,这才知道并非什么本不本性,就是堂而皇之的欺压和区别对待罢了。 只是,沈安宁虽为当朝首辅之后,沈家也已被新帝亲自平反,可沈家满门几乎殆尽,再无任何倚仗,沈安宁又自幼长在农门,大字不识,刚入府时更是满身粗鄙,与这簪缨世家从就格格不入,气势上便天然矮了三分。 再加上她的夫君,那位忠勇侯府的世子爷霁月清风,如天上皎月,更令沈安宁相形见绌,入府这半年来,她从不敢将头高高抬起,她是那样的不配。 可是即便如此,在得知婆婆有为他纳妾之意后,沈安宁心头依然酸涩得厉害。 她从来不是那个被平反的首辅之后。 她骨子里本就该是那个在乡野间操持一辈子然后寻个门当户对的猎户或者农夫搭伙过一辈子的农家女罢了。 沈安宁只觉得头昏脑胀,太阳穴里的筋根根乱跳着。 方一踏入正院,二等丫鬟鸳鸯正好迎面而来,高声道:“夫人,大姑娘夏日里容易中暑,昨儿个您亲口应下了雪居说今日送份蜜凉粉过去给大姑娘解暑,请问眼下还送么?” 鸳鸯从前是伺候大姑娘陆安然的,后来世子婚事匆忙,采买的婢女规矩不足,太太萧氏便从各个院里抽调了一人到川泽居伺候新进门的世子夫人,鸳鸯就是从雪居调遣过来的。 新主立不起来,旧主又情深意重,能在这深宅大院混下个年头的素来都是个人精,万事利字当先,自然知道该往哪儿奔前程。 鸳鸯一直想重新调回雪居,这事也从不藏着掖着,故而对沈安宁这个乡下来的新主不见多少恭敬。 白桃顿时恼恨怒斥道:“没见夫人病着么,不上赶着过来伺候,竟还满院大呼小叫,这般对着主子颐指气使的,这是哪个教你的规矩?” 白桃是跟着沈安宁一道从灵水村来的,虽是一等丫鬟,却见识浅薄,动辄喊打喊杀,颇有几分乡下泼妇之气,入侯府这半年来,与沈安宁一般,同样与这侯府格格不入。 院里旁的婢女非但不敬重她,背地里还时常讥讽嘲笑她,鸳鸯尤甚,此刻只似笑非笑道:“若要论起这府里头的规矩,我可比你懂得多,还有,白桃妹妹若真想教我规矩,不如先将舌头给捋直了再教罢,这儿可是京城,可不是你们从前那山窝窝里头,我可听不懂你们那怪腔怪调!” 鸳鸯用帕子虚掩着唇轻笑着,眼尾却溜了一旁的沈安宁一眼。 沈安宁同白桃刚来时还不太会说官话,入京这大半年虽渐渐在学,却依然带着些许口音。 鸳鸯这话是将沈安宁一并骂里头了。 白桃气得撸起袖子便要蛮干过去,鸳鸯却连连退步,故意作惊恐状,引得众人争相围观道:“哎呀,你这是要作甚?这里可是侯府,不是任你撒野的乡下荒蛮之地,再说太太上月才打罚过你了,你难道还想再遭次罚不成,你若再敢放肆,这回可不是打罚这么简单,太太可就要将你给发卖出去了。” 又道:“姐妹们,你们可要为我作证,今儿个但凡有人敢动我一根汗毛,我一准上锦苑哭喊寻太太告状去!” 鸳鸯笑着威胁,说罢,又溜了一眼沈安宁道:“再说呢,今儿个这事可是昨儿个夫人亲自交代的,要知道大姑娘金枝玉叶,什么好东西能入得了她的眼,我也是冷眼瞧着夫人几次讨好无门,这才好不容易给夫人出了这主意,终于让大姑娘肯受夫人的示好了,今儿个我若不好心提醒,让这事给黄了,岂不是白白耽搁夫人的正事呢?” 鸳鸯阴阳怪气的说着。 整个侯府谁不知,她们院子里头这位是个无能又丢人现眼的主,婆婆婆婆讨不好,丈夫丈夫笼不住,就连底下几个小姑子亦是未将她放在眼里。 沈氏数次讨好大房里头的两位姑娘无果,还是赶上大姑娘近来中暑数日进食不多,这才投其所好上了。 话虽如此,可这鸳鸯将话说得太过难听了,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白桃气得龇牙厉目,嘴里怒喊一声“放屁”“再给老子胡咧咧老子打烂你的牙口”,吼到一半,却被人拦住了,一扭头,只见沈安宁强撑着几分气力冲鸳鸯道:“我这便去做,一会儿劳你替我给大姑娘送去——” 沈安宁头晕眼花的说道。 说完,一并拉着白桃往里走。 鸳鸯听到沈氏这般说来并不意外,沈氏嫁到侯府这大半年来逆来顺受,多为如此,顿时嘴里高喊一声“那您快点儿,去晚了一会儿大姑娘该午歇了”,说着,得意洋洋的横了白桃一眼,心中莫名畅快,在一众瞧热闹的丫鬟婆子堆里,犹如鹤立鸡群。 不久,瞧热闹的丫鬟婆子渐渐散了。 白桃却满脸的憋屈和恨铁不成钢,她不知道为什么,主子自打来了京城后便变得这般忍气吞声,委曲求全,要知道当年在灵水村的时候,吴家菱姐儿亦是个尚可对抗继母,下能护住弟弟,中间还能除暴安良的厉害主,白桃当年遭爹娘欺压发卖,好几次还是她替她出的头,怎么来京才不过半年光景,主子便没了半分气性—— 难道……难道当真被这威威府邸吓破了胆子,困住了手脚么? 尤是心中再恼恨,可看着眼前虚弱无力,清瘦了大把的儿时姐妹,白桃终究忍不住心中微微一软,只忍下万般愤恨,随着一道入内。 一刻钟后,鸳鸯端着沈安宁亲手做的蜜凉粉趾高气昂的去了雪居,沈安宁再无了一丝力气,灌了半碗汤药后便昏昏入睡了,临睡前还千叮咛万嘱咐白桃到了时辰务必唤她醒来,今儿个世子归家,她得亲手为世子熬汤炖膳! 沈安宁这头才刚睡着没多久,那头鸳鸯便又捧着那碗蜜凉粉原封不动的颠颠回了,特意在屋子外头高声喊道:“大姑娘已歇下了,今儿个这天气这解暑之物容易坏,又见我冒着大太阳替夫人您当差,池雨姐姐便托大替大姑娘做主,将这碗蜜凉粉赏给奴婢了。” 鸳鸯吱了几嗓子,得意喊着,险些将刚入睡的沈安宁吵醒,还是白桃举着剪子一路冲到门口,鸳鸯见她满脸阴沉摸样,这才停止挑衅,捧着碗碟闪入了耳房。 白桃进屋放剪子,气得脑门生烟,转身入内却不期然听到寝榻的人在胡言乱语着,好似在说梦话。 白桃撩开帷幔,往里一探,只见床榻上的人此刻正满脸煞白,满头大汗,像是在做梦,又像是被病魇缠住了身。 白桃抬手往她头上一贴,下一刻指尖飞速弹开,额头竟烫得厉害。 她丝毫不敢耽搁,立马端来温水替她擦拭,手没入脖颈才见浑身早已湿透。 心头骤然一跳,一面赶忙遣红鲤去禀沁园请大夫,一面赶忙为沈安宁换衣擦拭,一整个下午都寸步不离的守在跟前伺候着,期间沈安宁一直梦话不断,睡得并不踏实,可贴耳上前却又听不清究竟在说喊些什么。 就在白桃第三回去催大夫返回之际,只见床榻上的沈安宁一手死死揪着被褥,一手不断在空中无意识乱挥着,双腿剧烈乱蹬着,嘴里一直呜呜乱喊,却不曾发出任何声音,好像整个鼻孔和咽喉被人一把生生遏制住了似的,片刻后五官开始变得狰狞恐怖,浑身开始剧烈颤抖,好似梦中正在遭受着巨大的痛苦与折磨。 “夫人……夫人……” “夫人,您怎么了?” 白桃大惊,不知道她这究竟是怎么了,当即立马扑上去欲将人唤醒,摇醒,可使出浑身解数却如何都喊不醒来。 下一刻,手忽地被一只手死死揪住,长长的指甲直直陷入了她的皮肉里,险些一度将她的手背掐烂了。 白桃吓得当场大哭了起来,正不知所措之即,只见浑身抽搐的沈安宁没有丝毫征兆的忽而嗖地一下睁开了眼,眼睛虽睁开了,却仿佛如何都瞧不见她的存在,只挥手拼命胡乱挥打驱赶着她,仿佛她是地狱中的恶魔,同时面上失魂落魄,嘴里惊恐万分的喊着:“浣溪,浣溪……” 浣溪……是谁? 白桃浑身战兢,惊魂不已,大白日里后背生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夫人……夫人这是怎么了? 浣溪? 她隐隐记得,院里头有个打杂丫鬟便是叫个什么溪的? 白桃心惊肉跳,焦急万分,不得已闷头跑出去将末等丫鬟浣溪拖了进来。 浣溪刚匆匆走到床榻边,缩在墙角的沈安宁便一头扑进了她的怀里。 3、003 暮色黯淡,残阳如血。 猩红诡异的霞光投射在波光粼粼的湖面,将整个川泽居团团笼罩住,随着黑云翻涌,最后一抹残阳被彻底吞噬殆尽。 世界一片黯淡无光。 黑夜来临。 沈安宁身上的冷汗早已被风干,却依旧瑟瑟扑簌,如同寒雪中的雀鸟,仿佛挨不过这一场严寒。 六月的天,她只觉得浑身冰冷刺骨。 她双目猩红,目光呆滞涣散,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身子里仿佛还残存着被病魔耗到残败不堪、形容枯槁的虚弱。 有那么一瞬间,她分不清此刻究竟是身处梦境,还是现实。 若是梦,可白桃分明俏生生、好端端的出现在了她的面前?浣溪依然还是那个一言不发、不善言辞,甚至见都不曾见过几面的末等丫头? 可若是现实,那个梦却为何那样的逼真和惨烈? 她刚刚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她入府不过才五年光景便累到得了肺痨一病不起,她梦到病倒后她成了个药罐子,日日以咳血为生,痛不欲生,她还梦到怕将病传给她那位如同皎月般的丈夫,便自作主张搬离了川泽居正院,搬到水榭尽头一处偏僻小屋了此残生。 她更梦到……梦到自己并非病入膏肓,被病耗死的,竟是……竟是被人亲手谋杀捂死的—— 而捂死她的那个人,竟是……竟是被她生生讨好了整整七年的小姑子陆安然。 哦,不,在梦里,在沈安宁染病不久后,陆安然便更改了姓氏,原来她竟姓孟,不是旁人,而是沈家大管家孟管家的嫡亲孙女,原来当年沈家遭难后,为了保住家主最后一丝血脉,忠心耿耿的大管家咬牙将刚出生的幼主掉包了出来让人抱着一路南下避难,让自个同夜出生的孙女代替幼主前去发配受苦。 不料,假千金被沈家世交、当年与沈家定过娃娃亲的陆家给秘密救了出来,并私藏着娇养长大,成为了如今金枝玉叶的养女孟安然。 而真千金的她,则流落成了一名粗鄙不堪的农家女。 沈安宁入门七年里竟都一直被蒙在鼓里,让讨好这个冒牌货长达七年之久的她生生活成了一场满京最大的笑话。 更令人讽刺的是,她人还没死,孟氏抬作继室的消息便已传入了她的耳里,而短短两年的时间内,孟氏便为陆绥安诞下一女,很快肚子里又揣了一个。 难怪,难怪她嫁入陆家七年,成为了他陆绥安的妻子整整七年都无所出,难怪她夜夜独守空房,孤枕难眠,难怪他一年里也来不了她屋里几回,原来,被她生生讨好了整整七年的小姑子才是整个陆家,才是他陆绥安眼里心心念念的长房长媳! 是她孟安然抢了她的真实身份不假。 却又何曾不是她沈安宁硬生生的霸占了她孟安然在他陆绥安心目中的位置! 呵,多么滑稽,荒唐又可笑的梦! 沈安宁甚至在想,莫不是因她讨好陆安然数次无果,再加上被房氏要给她的夫君陆绥安纳妾的消息给刺激了,这才心生怨怼,在梦里给他陆绥安安上一顶负心汉的帽子,给她陆安然安上一个道德败坏的贱名,这才做了个这么一个匪夷所思的梦以泄私愤? 然而,既是梦,身体的疼痛为何那样的清晰明了,浑身的血早已呕干,整个胸腔都咳得阵阵断裂,她觉得哪怕现在醒了,每条骨头缝里依然还在阵阵发疼—— 那样的疼痛刻骨铭心,撕心裂肺,不似作假。 而就在她整个人思绪纷乱,麻木不仁之时,白桃面色忧心、小心翼翼地进来禀报道:“夫人,世子过来探望您了。” 白桃说这句话时强撑起了几分喜色。 因为世子公务繁忙,鲜少归府,更是鲜少入足川泽居,她暗中早就对其心生不满,而今只以为是世子听到夫人病了,特意过来探望的。 今日夫人发烧患病,被梦魇缠住不说,整个发病过程从头到尾还隐隐透着一丝古怪离奇,像是犯了癔症似的,吓得白桃一颗心七上八下始终不得安宁。 夫人彻底苏醒后便将她与浣溪赶到了屋外。 夫人往日虽不说,可每每临近世子归家之日,总是望眼欲穿,这些瞒得过旁人却是瞒不过白桃的眼的。 若此刻世子前来安抚,夫人保管药到病除。 却不料白桃欣喜欲狂的一句话,彻底打破了沈安宁所有的奢望和妄想—— 沈安宁只觉得浑身阵阵战栗,只觉得空气又开始一点一点变得稀薄, 她的口鼻被死死堵住,整个面部被挤压得变形, 整个人进气少,出气多。 修长枯瘦的手指险些被根根折断。 那种濒临死亡的感觉再一次爬满全身。 她差点儿活生生的窒息而亡。 她猛地抬手死死掐向自己的脖子。 那些漫长的梦境画面全部压缩在她的脑海,终于在此刻一帧一帧在她脑海中重新清晰上演。 梦里,得知房氏要给陆绥安纳妾当天,她就病倒了,那是她嫁到沈家后第一次生病,正如房氏所说,田地里打滚的村女,身子骨素来结识能打,因此对那日生病的场景,连梦里都印象深刻。 也是在那日残阳褪下,掌灯时分,陆绥安趁着夜色过来的。 每回陆绥安归家,母亲萧氏都会苦口婆心的打发陆绥安来正房陪她,给他们小两口创造相处机会。 陆绥安一心公务,每每回府多去往书房继续办公,可到点了萧氏都会遣人三请四催,不厌其烦,直到将人赶到了正房这才作罢。 梦里那晚亦是如此,萧氏得知小沈氏病了,刚入家门的陆绥安便被打发了过来。 梦里的画面与眼下现实重合在了一起,竟如出一辙。 沈安宁浑身哆嗦颤抖,全身冷汗涔涔,这是不是就意味着,那个梦不单单是梦,它还预示征兆着什么? 这个念头一经冒出,不多时,一口热血喷涌而出,噗地一声,她忽而气急攻心,竟生生吐出了一口血来。 白桃见状瞬间大惊失色,尖叫一声赶忙要去外间将世子请进来,然而袖子却被人一把死死揪住。 白桃猛地一扭头,只见沈安宁擦掉嘴角的血迹,已重新躺了回去,一时定定的盯着床榻上方,良久良久,终于一字一句沙哑开口道:“说我乏了,恕不能起身伺候!” “让世子……回罢。” 沈安宁一字一句咬牙说着。 说这番话时,她满面苍凉,声音一个字赛一个字的清冷。 嘴里却险些将后槽牙都给咬断了。 细细听来,仿佛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恨意。 说完,她缓缓闭上了眼。 在白桃看来,夫人面色早已经恢复如常,好似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不过是场幻觉。 白桃解气又不解,她早就看不惯夫人这般逆来顺受下去了,世子过于凉薄,夫人又过于逆来顺受,连她都几次瞧不过去了,这是嫁到陆家这大半年以来,第一次见夫人冷脸对待世子,虽不是当面,却也是破天荒的头一回了。 白桃细细思索一番,料想今日夫人定是在锦苑那里受足了气,被寒了心,这才忍不住彻底爆发迁怒到世子身上的。 这样一想,白桃不再多劝,掀开帘子雷厉风行的冲了出去。 同一时间内,陆绥安正好拨开珠帘踏入正厅。 珠帘是由一颗颗乡下草珠子串连而成,是沈安宁亲手所做,进出时,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声响。 陆绥安眉间细微一蹙,他素来喜静喜洁,并不喜任何喧闹之声,却也很快稍纵即逝,面色如常。 没有人能够轻易察觉到他的任何不快。 入内后并未曾第一时间步入卧房,而是转而行至窗前,盯着窗外,负手而立。 他身姿笔挺,此刻刚下值,身上的官服还未曾褪下,绿色的官服挺立熨帖,连圆领官袍里露出的一截白色里衣都千尘不染,无一丝褶皱,衬托得整个人如陡峭悬崖上一株苍劲松柏,令人望而却步。 陆绥安在大理寺任值,从六品司直,因能力出众,协助上峰复核、推翻过几次重大案件,又加上新帝上任,旧臣陆家备受新帝器重,故而陆绥安如今虽为六品,却主理审判事务,干着五品大理正丞的实事。 因常年接触死犯,身上带着某种不怒自威的森然肃杀之气。 熟悉内情的人知道那叫……死人气。 故而纵使白桃心有不满,可每每到了正主陆绥安面前,并不敢过多放肆。 听到门口的动静,陆绥安淡淡偏过头去。 本以为迎上来的是手捧羹汤的沈氏,却—— “世子,夫人今日病了,恕不能起身伺候,还请世子……自便!” 白桃愤愤的气势对上那双肃然眸光时,不自觉弱了三分。 沈安宁方才语气里的清冷,白桃复刻不足三层。 却足以让陆绥安微微皱眉。 他与新妇沈氏感情并不深厚,再加上公务繁忙,并无多少应付之姿,对于这桩从天而降的婚事,相敬如宾,相安无事已是他最大的力所能及,然母亲的种种撮合手段令人无奈又无力。 他原本以为太太嘴里的称病,不过是一种争宠说辞,他今日过来,面对的定又是同从前一般无二,满桌的汤食,无微不至的侍奉,无声的食用,相顾而无言的相处。 没想到……当真病了? 思及至此,陆绥安淡淡抬眸,视线越过白桃,朝着卧房方向扫去,嘴上随口问道:“请大夫了么?” 白桃微微咬牙道:“请了几回,不过城南常请的几家大夫今日恰巧都全部外出问诊了,最早的得明日一早过来。” 说到这里,白桃气得眼都红了,从下午到现在,三催四请的,连个大夫的影都没见着。 白桃知道要么是遣去的人偷懒耍滑,要么是有人诚心视而不见。 白桃的气恨显而易见。 然而,陆绥安听到此话,面上一如既往的未见多少神色,并无任何担心之色,也不见任何关切之色,更无任何愤怒之意,只敛目片刻,将贴身侍奉的随从常礼唤了进来去请大夫。 白桃见此状心中的不满散去了三分,心下只有些复杂,片刻后朝着屋内看了一眼,咬咬牙准备斗胆请世子移步卧房探望夫人一眼,却见交代完此事后,只见陆绥安神色平淡道:“你们好生伺候着。” 声线淡淡的,并无多少起伏。 像是在交代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说罢,淡淡转身而去。 竟没有丝毫要进去探望的自觉。 珠帘再次细微碰撞着,发出清脆声响。 白桃:“……” …… 卧房里,沈安宁死死握紧拳头,长长的指甲掐进了皮肉里。 顷刻间,一行清泪划落入鬓。 她抬起指尖轻轻拂去。 眼底泛起一抹冷笑。 4、004 当晚,常礼便将大夫请来了。 次日一早,沈安宁嫁到陆家大半年来,第一次破天荒的在晨昏定省时派人去沁园告了假,萧氏得知情况后,立马亲自赶来探望。 一切都在按照梦中的步骤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梦境与现实,分毫不差。 区别在于,在梦里时,那晚她拖着高烧不退的身子依旧亲自下榻为他陆绥安洗手做羹汤,哪怕在病弱中,依旧忍不住迁就着他,看着他将她亲手做的汤食吞之入腹,哪怕没有半分互动和交流,哪怕头痛欲裂,哪怕得知他都要纳妾了,心里依旧没出息的涌现出了丝丝魇足。 那种感觉如同在刀尖上舔蜜,在玻璃渣子里寻糖,带血的糖,终归还是甜的。 果然,情爱让人迷了眼,让人低落到了尘埃。 而经过漫长一夜的震撼和迷茫后,沈安宁终于不得不承认和接受这件光怪陆离的事情,这件梦境兴许会化作现实的事实。 沈安宁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梦,又或者这……是梦吗? 梦中的七年,每时每刻都像是她实实在在亲身经历过的,那样的天雷滚滚,那样的狗血十足,那样的惨不忍睹,以及……那样的鸡零狗碎和苦不堪言,每一件都细致、真实得让人无从狡辩。 分明就是她的一生啊! 又或者那一切压根就不是梦,就是她切身的经历,至于为何会演变成一个梦境,将七年的时光和经历趁她生病虚弱之时压缩成一帧帧画面全部一股脑的闪入了她的脑海。 沈安宁并不知其中缘故。 这个世界上本就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什么神神鬼鬼,佛佛怪怪,没人能辨清这其中的是非。 或许是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让她拥有了某种预知能力? 又或者她当真死过一回了,入轮回道时,被地府弄错了,不小心将她重新打回了人间,让她带着记忆多白活了一回。 又许是,她卑微一生的经历让天上某位神仙都瞧不下去了,重新施舍了她重活一回的机会? 谁知道呢? 她只知道,既然老天给她多开了一扇窗,给了她重活一回的机会,那么从今时今日开始,这就是她的重生之日,因为她清楚的知道,若按照从前那样继续卑微的委曲求全下去,梦里的结局不就是将来她的真实写照么? 至于那些梦里的走向,以及这十六年来的所有经历,就全当作她的前世罢。 从这一刻开始,她要为她自己活,只为自己活! 她绝不可能再让噩梦重现! “生了这么重的病,怎地不派人去沁园禀一声?你这孩子哪哪都好,就是太让人省心了,在这深宅大院里头,性子太柔了终归是要受些委屈的。” 一大早,萧文瑛萧氏命厨房炖了上好的血燕,再亲自挑拣了不少补品,亲自来到川泽居探病。 她昨日午后便出府巡店去了,手里几家铺子账目出了问题,并不知儿媳病重之事,晚上用膳时才知沈氏身子不适,当即笑着摇了摇头,还以为是这晚绥哥儿回来,沈氏与长子之间的夫妻之乐,当时还隐隐有些欣慰,终于开窍了。 直到临睡前,这才知道半夜长子派人请了大夫,才知所有缘故。 萧氏四十一二的年纪,看着不过三十五六岁,穿戴一袭孔雀蓝软缎褙子,头发一丝不苟全部绾了上去,露出圆润饱满的额头,仅在右耳后脑的位置戴了一支祥云翡翠簪,右手手腕上戴了一串沉香手串,身上再无任何多余装饰,却给人一种沉静温宁之气。 论相貌,萧氏五官远不如房氏招眼明艳,可在气质上,房氏与萧氏隔着的岂止是寒门之女与名门望族之间的鸿沟差距,房氏以美侍人,萧氏却耐看深远,身上有种静水深流,内外兼修的优雅淡然之气,像是深山一抹幽兰,令人忍不住远观,不可亵玩。 这样的婆婆,在梦里……在上辈子罢,在上辈子是沈安宁亲生母亲的幻想对象,她尊贵又温婉,威严又冷静,高贵又近人,在那短暂又卑微的一生中,曾是沈安宁心中为数不多的一抹亮光。 而今,带着那些冗长而琐碎的记忆重活过来,再次看向萧氏的眼神里,却不由多了一丝丝复杂之意。 陆家同别处不同,陆家家世极为复杂,这亦是当年从乡下来的沈安宁迟迟融入不了这座簪缨世家的原因之一,对着这样的高墙大院,她本就难以适应,何况,她有两个婆婆,萧氏和房氏。 萧氏和房氏是大房的平妻,萧氏是侯爷陆景融的发妻,房氏是五年后后娶进门的,大房大公子陆绥安和四公子陆靖行均出自房氏的肚皮,却不知何故,陆绥安三岁那年被抱到了萧氏膝下由萧氏亲自抚养长大。 上辈子,陆绥安最是不喜旁人提及他的出身私事,沈安宁亦是私下探听这才探及了两种传闻,有人道乃萧氏多年无所出所以霸道将大公子抢过走的,亦有人道是房氏厌弃长子,对其充耳不闻,萧氏见大公子实在可怜,这才将其抱回抚养。 依沈安宁对两位婆婆的了解,前者似乎并不可信,而后者,她虽知道房氏此人恶劣,且极为偏心幼子,却也如何都无法理解和接受,这个世界上当真会有那样的母亲么? 故而,两种传闻,沈安宁其实都一直并不相信,只当作八卦听着。 而除了大房内宅复杂不说,整个陆家形势更是曲折复杂,离奇谲诡,比如,陆家虽只有两房,然而两房皆为嫡出,大房按照惯例承袭爵位,然而二房显赫却更胜于长房,这也就意味着,承袭爵位的长房位置并不牢靠,当然,这一切皆与这些年来朝廷的兴盛衰亡,改朝换代脱不了干系,这是几十年漫长岁月积累的局面。 却不是一个农门女子能够轻易应付得了的。 何况,还是长房长媳这么一个极为紧要的位置。 故而,前世沈安宁的艰难处境,几乎是全方位的。 而萧氏,是整个侯府,唯一一个在用心栽培和照拂她的,可是,她却是孟安然的养母,视孟安然如己出,甚至胜过自己的亲生女儿。 她是沈安宁生母的手帕之交,照拂错了人并非她之过,可是,在之后那整整七年的时间里,眼睁睁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将人讨好着,眼睁睁看着她卑微甚至卑贱的将人迁就着,身姿低到了尘埃里,不知她亲生母亲的这位手帕之交究竟是何等心情? 包括,后来她病重后,纳孟氏为妾,抬孟氏为继室,放任她的养女为继子接连生下两个孩子,甚至放任她养错了的女儿完完全全取代她手帕之交亲生女儿的稳固位置,这里头,是否也有着她萧文瑛顺水推舟,或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所在呢? 又或者,那或许才是她真正愿意看到了的画面? 毕竟,在沈安宁出现到来之前,萧氏是全心全意将她孟安然当作长孙长媳在培养的! 于是,此时此刻,沈安宁竟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位宛若她生母的婆婆。 “得亏昨个儿绥哥儿张罗着替你请了大夫,看来哥儿心里是有你的。” “哥儿虽性情寡淡,可有句话叫做水滴石穿,只要你们夫妻二人好生培养好感情,同心协力,日子总归会越来越好的。” 萧氏亲手为沈安宁拉了拉被子,端坐在床榻边沿,淡淡揶揄打趣着。 同样的话语,同样的画面再一次在沈安宁眼前重复上演。 上辈子,陆绥安派人为她请大夫一事,让沈安宁心中酸涩又魇足,次日萧氏这番打趣更是让她羞涩雀跃,当即红透了半张脸。 而今,同样的话再度钻入了耳朵里时,沈安宁内心没有半分波动不说,甚至还略有几分淡讽。 萧氏朝着沈氏面上看去,见她低眸不语,只以为她尚在病中,反应迟缓,片刻后又回到了婆婆位置,语重心长叮嘱道:“不过,你是长房长媳,终归还是要立起来的,府里形势盘根错节,外头形势又错综复杂,好在外头有他们男人去应付打拼,只咱们做女人的也不能松懈,得将内里打理得妥帖到位,里应外合,这样才是一个家族长久的兴盛之计!” 萧氏不厌其烦的向儿媳传授立家之本,不过如今沈氏在病中,不易多说,话语一转,便又道:“当然,这一切都急不得,都得慢慢来,现今你最该要做的便是将身子养好,养好身子后最好能得个孩子,这样夫妻感情好起来,位置也占稳了,里里外外一切便能顺理成章了。” 萧氏说笑着缓缓起了身。 听到她的这些话,尤其是最后一句话,从前沈安宁定会羞涩又期待,而今,却不知为何只觉得莫名刺耳。 在萧氏临走前,沈安宁忽而唤住了她道:“太太。” 萧氏停步转身,看向床榻上之人,只见沈安宁忽而抬起眼眸,直直看向萧氏那张高贵而温婉的面容,只看着她,忽而一字一句开口问道:“若有一日,我是说若有一日,我实在无法胜任陆家长媳这个位置,能自请下堂么?” 沈安宁尚在病重,语气还有些孱弱不堪,然而,问出这句话时,她目光平静,语气平和。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目不斜视的迎人目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里仿佛透着某种洗尽千帆后的干净与从容。 以至于,令萧氏当场怔了一下,她愣在原地好一会儿,这才牵了牵嘴角,笑道:“傻孩子,可是病糊涂了,怎么还说起胡话来了。” 说话间,想到了锦苑。 沈氏在锦苑的遭遇,她多少耳闻过一些,只是,沁园与锦苑平起平坐,她同房氏二人无必要没有任何来往,萧氏不宜干涉过多,真要论起来,房氏才是沈氏真正的婆婆。 萧氏以为她在锦苑那里受了挫,又联想到昨儿个房家来的客人,思绪转了几转,便冲着沈安宁郑重安抚道:“你跟绥哥儿这桩婚事乃是陛下所赐,放心,这个世界上没人能拆散得了你们!” “好好养好身子,莫要胡思乱想!” 萧氏给了沈安宁一个安心的眼神。 话一落,只见沈安宁冲她勾唇浅浅笑了笑,没有说话。 一直走到卧房门口,拂开珠帘后,萧氏终究没能忍住,停下步子再次回头朝着身后再看了一眼。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只觉得今日的小沈氏仿佛与往日有些不同。 也是这个时候,她第一次发现,进门半年后的小沈氏,与半年前刚入府时的那个乡下村女,已是天差地别。 5、005 看来,无论是自请下堂还是和离,似乎都不是一件简单、现实的事情。 正如萧氏所言,这门亲事是皇上御赐的,这也就意味着几乎没有任何中断的可能,否则便是抗旨不遵,何况对于她这样一个手无任何缚鸡之力,且无任何根基依仗的孤女来说,想要和离,无异于痴心妄想。 彻底接受这一日一夜的离奇经历后,彻底清醒冷静后的沈安宁,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她要同陆绥安和离,她要远离陆绥安这个冷漠寡情的负心汉,她要逃离陆家这个敲骨吸髓的地狱之骷! 一想到那卑微低贱的七年,便忍不住憋闷、酸涩不已。 七年的时光,两千多个日夜,她日日卯时起,起得比鸡还早,她日日事必躬亲,侍奉夫君,孝顺公婆,迁就妯娌姑子,她呕心沥血,过得比牛还累,生生将一副身强体壮的身子给败没了! 结果呢? 肺痨? 呵,简直可笑至极! 上辈子的沈安宁究竟是有多愚蠢和呆笨啊! 她自幼在农村长大,手握过锄头,挥动过镰刀,背着几十斤的背篓上山采过草药,甚至还猎杀过兔子野鸡,她身体结实健康,远非寻常闺中闺秀能及,可是那样一副健康结实的身子,却在这侯门大院里头熬不过几年。 她是被这深宅大院张开血盆大口一口一口吸干了每一滴精血的。 仅仅只是被这座巍巍高墙唬住了胆子,束住了手脚么? 不! 她想,或许一切源起于红盖头被掀开的那一刻,结局就已然注定了。 那般形销玉骨、芝兰玉树的身姿,那般丰姿冶丽、绝世无双的容颜,宛若天神降落人间,就那般堂而皇之的从天而降,出现在了她的眼前,让周围一切大红的华丽事物全部失了颜色。 从那一刻起,她便早早栽下了。 十五岁的小姑娘,早已迷失在了那一刻的惊艳里。 好在,现在的她是卧病在床整整两年的活死人,是见识过世面,识别过人心,是经历过一次生死、早已心如死灰的苍凉之人,她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十五六岁不知世事的傻姑娘呢。 身处其中,迷障不清,退出迷雾,以旁观者的身份去回忆往昔,才知从前的自己傻得可怜。 萧氏走后,沈安宁倚在床头,冷静的梳理着前世七年纷乱的过往,以及目前自己的处境。 这是她嫁到陆家的第一年,身子还没有败坏的厉害,虽为陆家付出不少,可无论是钱财、精力还是身体,都损失得并不大,还能及时回头—— 她想和离,这一世,想,也要真真正正过自己想过的一生! 却也知,想彻底实现这一切,并不现实。 抛开圣上赐婚这个解不开的局不说,一个弱女子,一个身无任何倚仗,却又为满京知晓,为圣上识得,甚至为世人议论纷纷的和离后的弱女子,该如何在这个新朝不稳的世间立足? 她连在陆家尚且都能落得个香消玉殒的下场,若换作别处,能保证一定就会风生水起、如鱼得水么? 回到陛下赐还给她的沈家老宅,一人享用这莫大的财富,弥补前世种种遗憾亏欠,一人快活到老到死? 又或者再寻觅个下一春,坐享齐人之福? 再或者……带着御赐的那些所有属于她一人的沈家财富回到那个生活了十五年的灵水村? 若是十五六岁的她,不知世间险恶,兴许有这个一腔孤勇。 可死过一遭的沈安宁早已懂得了一个道理,那便是:身怀宝藏,必遇恶狼。 若终身不嫁,孤女之身的她就一定能平安、顺利到老? 若再寻觅下一春,焉知会不会遇到下一个陆绥安和孟安然呢? 在不确定有更好的选择和机会之前,沈安宁深知她并不敢贸然决定和改变现有的一切,至少,现在还不能,陆家虽可恶可憎,却是现今她离不开的临时庇护之所。 何况,她提前洞察了七年的先机。 何况,前世的种种因果,未曾没有自己自作自受的缘故。 再者,当真与那姓陆的和离,好为陆绥安和孟安然那对狗男女的狼狈为奸路让路么? 呵,她沈安宁做不到那么大度! 对于抢夺了她整个人生,接盘了她所有财富,甚至欠她一条命,试图妄想将她整个人取而代之的毒妇,沈安宁可做不到视而不见,更做不到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至于那个同床共枕了整整七年的丈夫,她也并不甘心让他那么好过! 这样想着,摸着阵阵发紧的脖颈,沈安宁连忙拍着胸口调整气息,缓缓呼出了一口气。 可若暂时还不能和离,或许她该守好本心,善待自己,兴许随着时间的到来,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她决定先走一步看一步,慢慢谋划,和离之事虽不现实,却不代表完全没有破局的可能,回想着未来七年的种种后事,或许应该寻个天大的契机,一个能够抵消皇恩的契机。 一切事在人为! 而为今之计,最紧要的却是—— 沈安宁梳理这些事情的同时,目光一直一寸不寸的随着屋外屋内的白桃身影打转着。 白桃送走了萧氏,后又在院子里将亲自抓的药煎好。 一个世子夫人的一等大丫鬟,却做着这样的杂活,只因沈安宁入口的东西,她不放心假手于人,也因这个院子里的大部分人并不那么真心实意的愿意听她们的差遣。 这个世子夫人的威,沈安宁目前还一直没有立起来。 白桃还在院子里煎药时,便时不时察觉到有目光在窥探她,因不放心夫人一人在屋子里,她便撑开了窗子时不时往内探几眼,一直到煎好药端进去,又怕药苦,连忙备下了一应果脯点心时,终于察觉到她无论干什么,无论去到了哪儿,始终有道目光一直如影随形。 一抬眼,对上沈安宁专注认真的凝视目光,白桃终于忍不住抬手往自个脸上摸了又摸道:“夫人这样瞅着我作甚?难道脸上有脏东西?” 说话间连连拿出帕子擦拭。 却见沈安宁忽然掀开被子下了榻,白桃连忙将帕子塞进腰间一路小跑着去扶她,嘴上急忙道:“您下榻作甚?还发着烧,身子还虚着呢,大夫让您好生静——” 一语未曾说完,一抹温香软玉向她拥来。 沈安宁紧紧抱紧了白桃,用力的抱着,那样的珍视和小心,仿佛她是失而复得的宝物。 “小桃,你还在,真好……” “有你,真好……” “你要好好的……咱们都要……好好的……” 沈安宁抱着白桃一字一句说着,言语之间,微见哽咽,话还未曾说完,眼中已渐渐泛红。 白桃却当场愣在了原地,夫人这是怎么了? 莫不是烧晕了? 不明所以的同时,却也被沈安宁含含糊糊的话语戳到了,一时双眼微红,用力回抱着沈安宁道:“夫人说错了,是小桃有您真好,若没有夫人这些年的帮衬,若没有夫人及时出手相助,小桃这会儿还不知道在被哪个糟老头子糟蹋了,哪有现在这样好日子过!” 白桃由衷说着。 然而,她越是这样说着,沈安宁眼中的泪意便越发止不住。 不是这样的。 小桃是在沈安宁离开灵水村前在牙婆手里头半道上截来的,她被爹娘卖给了镇上七十多岁的员外做妾,本以为能跟着她上京过好日子,可陆家种种憋屈,不比员外家日子好上多少不说,不到一年的光景,竟还落了个不知死活的下场。 小桃为她抵罪,不知是被房氏打死还是发卖了,自那日宫宴回来后,房氏便派人冲进川泽居,让人将她的嘴堵了身子绑了,就那样直接堂而皇之的将人给拖走了,从此再无任何音讯。 事后,任凭沈安宁苦苦相求,房氏始终守口如瓶,只一句被人牙子带走了,便再无多话。 后来,沈安宁花费大巴银钱讨好房氏只为求得小桃下落,房氏心安理得的接纳她“孝敬”的同时,依然闭口不言,只为捏住这个把柄,索取更多的钱财。 另一方面,沈安宁花钱去京城各个牙婆子手里打探,哪怕后来她终于快要渐渐成长蜕变成一名真正的世家主母了,依然没能探得小桃的半分音讯。 至死,她都不知小桃究竟是死是活。 她郁气入肺就是从那时开始,这件事也为她将来的肺痨埋下了伏笔。 “不,是我,是我,是我有你真好……” 沈安宁拼命摇着头,拼命在心里道着歉,嘴上一遍又一遍重复的说着这样没头没脑的话语。 好似一定要固执、幼稚得与她争个高低。 “这一次,我定护住你。” “绝不让人再欺压你,再欺压咱们。” 她一字一句咬牙发誓着。 一滴滴灼烧的泪水坠入白桃脖颈间,白桃顿时心慌又无措。 她随夫人入府这大半年来,受过种种委屈,受过阵阵嘲弄,可哪怕夫人再委曲求全,再逆来顺受,白桃也从未曾见到她掉过一滴泪。 她不知夫人这是怎么了,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一下子金豆子掉个不止,一时想到了家中生病时的幼妹,或许,病弱中的人终归要脆弱一些,又一时也为夫人的骤然醒悟,为夫人对她这样的赤诚和袒护而感动不已,当即,拼命点着头,咬着牙关一字一句郑重发誓道:“我也要护住夫人,有我在,谁都别想欺负夫人,世子也不行。” 就在主仆二人正抱作一团互诉心肠之际,浣溪提着小铜壶进来了,撞见夫人和白桃二人哭作一团,愣了一下,立马便要退出去。 却不料,下一刻被人一把牵住了手。 “还有浣溪,咱们三个都要好好的。” 沈安宁拭去眼泪,一手牵着白桃,一手牵着浣溪一脸郑重的说着。 说这番话时,她睫毛上的泪渍尚未曾清理干净,看着有些狼狈和微窘,全无半分往日夫人文静温婉的形象。 然而她此刻两眼弯弯,面带微笑的看着她,却是浣溪见过夫人最美的一面。 浣溪脸上先是一愣,继而心下一窒。 她是川泽居最末等的洒扫丫头,在这个偌大的院子,从无人在意,也从来只有被人欺负的份。 虽不知夫人为何突然对她这般推心置腹,可人的眼睛是骗不了人的。 当即,浣溪心下一涩,当场跪下朝着沈安宁狠狠磕了一头道:“只要夫人不嫌弃,奴婢愿意誓死效忠夫人。” 沈安宁忙将浣溪扶了起来。 看吧,人生其实并没有绝路。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无论值或不值,至少她的世界一直都还有她们。 那么,重获的新生,就从善待自己,好好养护身体,为自己铺路,就从保护好小桃,补偿好浣溪开始罢! 6、006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沈安宁此次生病是受寒,更是心病。 心病一旦解决,病便好得快了。 第二日她的烧就退了。 却也随着前世一般,在房中静养了三五日。 前世,之所以病得那样厉害皆是因心思太重,因房氏为丈夫纳妾一事而惶惶不可终日,日日派人去锦苑打探消息,却不想打探回来的结果竟不止是纳妾。 那罗家是正经的官宦人家,虽寒门出生,却是正经的书香门第,千里迢迢入京,怎可能是想将女儿送给旁人做妾呢? 原来,罗家打的竟是平妻的主意! 正是因为陆家有平妻的先例在前,又加上沈安宁身世又如此…… 于是,前世对于这个传闻沈安宁当时是当真的信了的,也由不得她不信,房氏这人恨不得将整个陆家全部插满她的人。 于是,沈安宁一下子气急攻心,病得五迷三道。 不过,这一回,无论是房氏,还是罗家,无论是妾还是妻,丝毫未曾入过她的眼,只因沈安宁心知肚明,那陆绥安心里真正想娶的人究竟是谁! 陆家是纯臣,更是传统嫡长子继承制的强烈拥护者,他们并不参与夺嫡,却坚决拥护“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的封建礼风,故而,陆家所拥护的唯有当今圣上,也包括未来的储君太子。 这是陆家百年屹立不到,依然昌盛不衰的最大原因之一。 也正是因为陆家祖训森严,被整个陆家,尤其是陆家大房寄以厚望的陆绥安绝无可能做出像父亲那样左拥右抱,娶两妻的荒唐行径。 毕竟,侯爷陆融景当年娶房氏是特殊历史,特殊时段的无奈之举,此举本非他陆融景也本非陆家之愿。 所以,前世,哪怕他陆绥安再不愿,也依然听从圣意娶了农家女沈安宁,哪怕他陆绥安再心心念念,依然隐忍了整整七年,待她彻底香消玉殒后才娶到他的心上人,是典型的既要当婊、子,又有立牌坊。 跟家族昌盛比起来,儿女私情又算得了什么? 这样看来,那孟安然在他陆绥安的眼里,分量也不过尔尔。 男人从来皆是如此,永远利字当先,何况,一个个区区罗家女? 前世正因沈安宁不懂局势,所以只能自己吓唬自己,而今,独揽众山,站在老天爷视角的她,深知这种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压根都不用她出手,当事人自会料理得一干二净。 只是,那个时候的傻姑娘,满心满眼只有风波过后的庆幸和感动,哪里知道,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另一个罗家女呢? 不过,哪怕这一回沈安宁没有派人前去打探,有关罗家的风声还是渐渐在府里传开,白桃嗅到风声后,当真气得龇牙厉目,她就说嘛,夫人好端端的怎会病得这样厉害,原来是被气的,原来……原来锦苑那位要再给世子娶一房妻! 简直欺人太甚! 她家夫人好歹是首辅之后,还是当今圣上御赐的婚事,这样天大的脸面,风风光光嫁到侯府,不受人抬举不说,如今才嫁进来半年,竟这般受人羞辱蹉跎,这不是站在人头顶上拉屎么? 兔子急了还要咬人呢! 白桃瞬间气势汹汹、雷厉风行的冲到了正房,却见沈安宁此刻正端坐在窗后的案桌上俯首拨弄着算盘。 午后的川泽居很是静谧安逸。 湖畔的荷花静静盛开着,湖面两只黑鹅在树下打盹,清风吹过,柳条轻轻摇曳。 也吹起沈安宁额前一缕碎发。 难得静谧宁静的画面,让白桃火冒三丈的怒火竟莫名熄了大半。 案桌上两个偌大的紫檀老匣子,里头满满当当的皆是些地契、房契银票,还有庄子铺子良田之类的契子,这些全是独属于沈安宁的嫁妆家当。 沈家昭雪后,圣上将之前沈家充公的所有家产全部原数归还不说,为了补偿与她,成亲时更是给她添了一大笔嫁妆,是以,沈安宁自己一人的私产,甚至不输整个陆家。 只是,前世沈安宁大字不识,又不擅经营打理,嫁入陆家头半年里这些资产几乎未曾动过,后来为了找寻小桃,也为了讨好沈家众人,她大笔的钱财都花销在了房氏、两位小姑子,以及陆绥安身上。 另有一部分萧氏亲自教她打理,在彻底立起成为陆家掌家人之时,基本已达到了收支平衡的地步。 前世,这些丰厚财富生生浪费在了她的手里,如今,也是时候发挥它们的作用和价值了。 白桃一开始还以为夫人在研究菜谱。 从前的沈安宁整日侍弄汤食药膳,没有片刻停歇,为头顶的两位婆婆,为底下的两个小姑子,更为世子,只从来没有一刻为过自己。 而这一回,却见她将算盘拨动得劈里啪啦作响,白桃面上的愤怒瞬间被震惊取代。 “夫人何时使得这一手好算盘的?” 白桃双眼都瞪圆了。 乡下的女子少有上学的机会,附近三个村子加在一起才一个教书先生,只收小子,不收丫头片子,白桃更是大字不识,她料想沈安宁亦如是。 见白桃一副震惊的摸样,沈安宁修长的指尖微微一顿,片刻后,继续拨动着算盘,直至将最后几页飞速算完了,这才神色如常道:“从前将草药送到镇上卖时,药铺子掌柜家的闺女教过我几手,怕他们算错数目少给几个钱,我私底下偷偷练过几回,没想到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这手艺倒没完全丢下。” 随着最后一个珠子一收,沈安宁将整个算盘归位。 白桃立马稀罕凑过来围观,沈安宁将算盘推至白桃跟前,笑着道:“想学?我教你!若学会了,今后这些小金库全交由你保管。” 白桃当然想学,没上京之前,在灵水村时她虽比不上菱姐姐伶俐出众,却也是村子里头一朵耀眼的花,她可是灵水村最上乘的姑娘,自有自的傲气,不然怎会被镇上的郭员外瞧上。 可自来了京城来了陆家后,这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别的地方不说,光是川泽院一个三等的丫鬟都要比她见多识广,院子里其他的婢女不服她也是情有可原。 只是,这大半年来白桃多随着沈安宁一道在厨房打转,厨房里的门道摸得七七八八了,至于其他多数,都不过是半吊子罢了。 就好比这识字管账,好比这梳头绣花,好比这古董赏玩,园艺打理,里头样样皆是门道,没一个简单的,更别提最要紧的人员管教和与各房各院打交道了,她这个大丫头除了是夫人的心腹外,余下的没一个合格的。 听到沈安宁要教她,当即双眼都亮了,然而还来不及高兴应承,沈安宁又将算盘给收了回去,嘴角微微勾起道:“这个现下还不急,改日你跟浣溪一道学。” 说话间,又道:“咱们院里人的那些身契都搁哪儿了,你且帮我寻来,先干正事要紧!” 白桃这才瞧见案桌上那两大匣子满满当当的房契银票,忙飞速问道:“夫人要这些东西作甚?” 说话间,早已摸出了贴身携带的钥匙,将压箱底藏在最深处的东西翻了出来。 却见沈安宁没有直接回答,只回以她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 那模样,依稀有几分从前在灵水村时从天而降将她护在身后的菱姐姐模样了。 看着这样的沈安宁,白桃心里没由来的一阵砰砰乱跳了起来。 大病一场的夫人,好像与往日有些不同了,好似终于醒悟过来了似的。 不知为何,这个念头一起,这一刻,白桃忽而有些想哭,也激动得将锦苑和罗家那些烂事全部一下子撂在了脑后,省得搅了夫人难得的好心情。 …… 六月十八,这日身子彻底无碍,该来的总归要来。 沈安宁照例前去锦苑请安问好。 因她有两位婆婆,故而每隔一日前去侍奉一位,萧氏大度,从不苛待,除了教沈安宁持家规矩以外,几乎从不为难于她,故而,这晨昏定省的活儿,基本算是做一休一。 只是,房氏这个婆婆一个顶三。 整个侯府掌握在萧氏手里,没有房氏的份,再加上与侯爷感情微妙,纵使两个儿子傍身,依旧不如萧氏体面,于是,为了寻存在感,只能另辟蹊径。 很不幸,沈安宁成为了她眼前的活靶子。 这日刚好轮到锦苑。 因房氏是陆绥安生母,前世侍奉她甚至比萧氏更加恭奉和仔细,却始入不得她的青眼,若说陆绥安是她前世最大的挫败,那么房氏便能排在第二位。 也是重活一世沈安宁才知,与出生无关,与才德无关,甚至与性情容貌品行皆无关,瞧不上你的人,始终都瞧不上你,无论你如何卖力,费尽心思,哪怕你穷极一生,依然只会无功而返。 从前,无论刮风还是下雨,沈安宁日日卯时便赶到锦苑侍奉,因房氏起得较晚,又没有固定的早起时辰,有时等得时间长,得等上一个时辰,最迟也得等上个一刻钟两刻钟,从来催促不得。 而在房氏起来之前,沈安宁则要将一应早膳,早茶,早点全部准备好,只待房氏一醒,她便亲自侍奉房氏更衣漱口。 今日,她却是踩着点去的。 去时,手上空空如也。 去时,庶出三房弟媳俞知玮,和四房弟媳房思燕都已经到了。 四弟媳房思燕看到姗姗来迟的沈安宁仿佛有些意外,歪在座位上没有动,只一边把玩着指甲,一遍抽空远远扫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大嫂今日来得可早啊!” 顿了顿,又吩咐左右婢女道:“茶凉了,再去给大嫂换一杯。” 不知是在打趣还是讥讽。 她的斜对面,俞氏安安静静坐着,脸上分明左顾右盼,仿佛有些坐立难安。 见沈氏到来,如同见到救命恩人般,差点喜极而泣道:“大嫂,你可算来了——” 从她喜出望外的神色中不难看出,沈安宁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俞氏过得如何。 无外乎最大的撒气筒走了,自该轮到稍小的那个呢。 俞氏这人虽是三房正房,却早于沈安宁一年进门,三公子陆锦轩身子不好,她是匆匆嫁过来冲喜的,庶女出身的她虽是府尹之女,可嫁给忠勇侯府的三公子,实属高攀。 只是,官宦内院长大的她自小耳濡目染,比当年的沈安宁圆滑聪慧几分,有些小精明小算计,故而在沈安宁这株活靶子的庇佑下,一直相安无事。 这会儿,沈安宁还没来得及回应下两位弟媳,恰巧卧房那头传来了些动静。 房思燕听到动静,立马起身迎了过去,锦帘被拂开,房氏由房思燕亲自搀扶着,在左右婆子丫鬟的簇拥下,浩浩荡荡的朝着厅堂方向而来。 她们一行与沈安宁一行同时迈步进入厅堂。 两路人马在两道门槛处各自顿住了脚步。 远远对视了一眼。 不多时,沈安宁淡淡福身,朝着房氏请安问好道:“太太昨儿个睡得可好?” 神色如常,丝毫没有任何迟到早退的自觉。 看到这样姗姗来迟的沈氏,又看到她这恬不知耻的做派,房氏的脸色一下子落了下来,她板着脸,没有叫起,径直将沈安宁晾在了原地,经由房思燕搀着入座了八仙桌,只是落座后双目朝着桌面上一扫,顷刻间,便见房氏的脸面肉眼可见的再度阴冷了起来。 下一刻,只见她端起身姿,一双抑制着怒火的双眼直直朝着正要跟着自觉落座的沈安宁脸上笔直扫了来—— “沈氏,你可知错?” 那双眼死死盯着她,仿佛浸着致命的毒。 7、007 房氏丝毫不留任何情面的直接当着众人的面讨伐着沈安宁。 此话一出,偌大的饭厅俱是一静。 沈安宁原本正要弯腰落座的身子顿了片刻后,缓缓挺直了,不多时,抬眸直接回望向主位上的房氏,双眼微微一闪,只缓缓问道:“不知儿媳何错之有?” 沈安宁面带不解的问着。 无辜的眼神里仿佛透着一丝迷茫。 然而,她这一番再寻常不过话语落入房氏的耳朵里,却成了不择不扣的挑衅。 要知道,从前的沈安宁在房氏跟前那就是一只时刻瑟瑟扑簌的小兔子,房氏将她拿捏的死死的,任她揉搓,她在当朝首辅之后的儿媳身上寻找着婆婆的成就感,时时刻刻耍着侯府夫人的威风。 本以为今日随口一番发难,她定会同往日一样,吓得立马认错自检,乖乖跑来殷切服侍,却不料,她竟还敢顶嘴。 沈安宁此话一出,不单单房氏脸色一变,就连刚入府不久的房思燕都惊讶的朝着她看了去,她这个被姑母调、教成个小乖猫似的大嫂,今儿个怎么出息呢? 而一旁的俞氏更是的猛地扭头,看向她的目光中难以置信的同时,隐隐还透着一股同被欺压后勇于抵抗的暗爽。 “何错?” 房氏脸面剧烈抽动着,甚至都不屑跟沈安宁掰扯一下,径直劈头盖脸道:“你到现在竟都不知犯了何错,那你跪就在这里,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 房氏只板着脸,面带嫌弃的说着。 若是俞氏,或者侄女,房氏甚至会忍着耐性一一数落出对方的罪状来,可沈氏这人从来软弱不堪,房氏欺压她从不需要任何理由。 房氏此话一出,房思燕心下一跳,她刚进门不久,新婚之初,又加上婆婆是她亲姑母,晨昏定省时迟到早退十有八九,姑母不过嘴上言语两句,有时甚至还会特意给她留下燕窝汤食之类的补身子,从来不见任何责罚。 而今日,大嫂不过大病初愈后晚到了片刻,竟被当场罚了跪。 堂堂世子夫人……在婆婆妯娌用饭时在一旁跪着认罚…… 这样的画面,她房思燕是绝对不堪受辱的。 这样想着,房思燕微微捂了下胸口,不免有些心有余悸来…… 倒是俞氏,早已见怪不怪,早在她这个大嫂嫁过来的头三个月里,她可是亲眼见着房氏是怎么打着给不懂规矩的乡下儿媳教养侯府规矩的幌子将人调、教欺压的。 连方才那些暗爽早在沈氏转身受罚的那一瞬间彻底烟消云散了。 呵,果然,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然而下一刻,俞氏脸上消散了一半的情绪即刻被震惊取代,以至于两种情绪在她的脸上堆砌成了一股扭曲之态—— 只见沈安宁竟竟径直起身越过众人,直接跨出了屋子,踏出了整个院子,就在众人以为她要“造反”负气离去之际,跨出院子大门的沈安宁步子忽然一停,片刻后,在满院婆子婢女的注视下,微微撩来裙摆,当众在院子门外跪了下来。 裙摆随着她的跪拜,在空中划过一抹优美的幅度,竟衬托得她这个卑微的跪拜之姿平白多了一丝洒脱之味。 而沈安宁下跪后,身后两名婢女立马跟着齐刷刷在身后一并跪下。 清晨的锦苑,人来人往。 院子里有洒扫的丫鬟,侍奉房氏的婢女婆子,有候在院子里三房、四房的贴身丫鬟,更有院子外送膳食送水进进出出的厨房人。 全都都看到了一大早被房氏罚跪在外的世子夫人。 屋内,房氏见此状气得直接当场摔碎了一个茗碗。 她是刻意刁难惩罚沈氏不假,她早就被沈氏侍奉习惯了,这几日她不在,旁人都不如她用着顺手不说,沈氏嫁妆丰厚,厨房走的是府里的账,每月支出有限,食材用度并不奢侈,有时想要打打牙祭,还得走自己的私账。 自打两个儿子娶妻后,房氏花费了不少,尤其是小的这个,添进去了大半私产,房氏不免肉疼。 可自打沈氏进门后,现状改了不少,房氏时不时的挑剔她的手艺,时不时的隐晦提及想用些什么珍贵佳肴,为了讨好于她,沈氏自然只得咬牙从自个腰包里掏。 沈氏的嫁妆厚实着,她一个没见识的村妇却手握巨款,真真白白埋汰了,没少让房氏惦记。 长此以往,便也被沈氏养叼了胃口。 而自她养病后,每日的膳食缩水了不少,剩余两个媳妇一个笨手笨脚,一个装傻充愣。 房氏过得并不痛快。 欺压儿媳沈氏,早已成为了她每日必备的戏码。 可今日她是让沈氏像往日那样在屋内罚跪,没有让她跑到外头丢人现眼。 而沈氏今日在众人面前摆出这样一出,不是明晃晃的在告诉侯爷,告诉萧氏,甚至告诉整个侯府,她是个恶婆婆么? 这不是当众在打她的脸么? 房氏虽霸道耍横,却也多在院子里头关起门来造作,纵使偶有她恶名在府里传闻,却从未有外人亲眼瞧见过,既没人瞧见,那便是死无对证,而院子里的人都被她捏着身契,何人敢在外头多嘴半句? 没想到这沈氏今日竟如此大逆不道,几日不见,她今儿个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房氏气得目眦尽裂,浑身颤抖。 偏偏,人是她刚罚的,若立马叫起,岂不是扫了自己的脸面。 一瞬间,被沈氏这番行径架在了那里,上不去下不来的,气得房氏险些昏厥了过去。 屋子里,所有婢女婆子全部噤声不敢多言,偌大的室内静悄悄的,静得都能够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而茗碗砸在地上,有碎片反弹刺在了俞氏小腿上,俞氏却忍着痛意,丝毫不敢抬下头。 这时,厨房里的人将炖了两个时辰,炖烂了的鸡丝粥端了过来,砂锅滋滋冒着泡,热气氤氲,香气扑鼻。 只是,看着屋内凝重的气氛,丫鬟婆子无一人敢轻易上前。 以前都是沈安宁亲自接过来侍奉。 而今—— 俞氏看着十指不沾春阳水的四弟媳,看着她没有半分要起身伺候人的意思,忍了忍,只得咬咬牙将砂锅端了过来,学着沈安宁从前那般,用着勺子将粥食舀进了小腕里,小心翼翼地递送到了房氏跟前,恭恭敬敬道:“母亲,请用膳!” 顿了顿,又舔着脸道:“甭跟大嫂一般计较,省得亏了您的身子。” 她看似在帮沈安宁求情,实则分明是在暗指沈安宁惹怒长辈实属不孝。分明是在帮房氏隐晦讨伐沈氏。 却未料到房氏正在气头上,压根没心思听她那些弯弯绕绕,只一把拂开了俞氏的手,对她横眉竖眼道:“何时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俞氏手中的碗瞬间掀翻在地。 粥食滚烫,撒在了俞氏手背上,瞬间烫红了一片。 俞氏双眼顷刻间泛红了。 毫无意外的,接下来俞氏成为了沈安宁的替罪羊,一顿饭上被房氏骂得狗血淋头,房氏将所有的怒火全部发泄在了她的身上,就连一向被她宠爱的房思燕竟也无辜躺枪,破天荒的第一次遭了骂。 房思燕顿时对沈安宁怨气冲天! 早膳方撤下不久,锦苑外有人远远过来了。 白桃眼尖,立马道:“是罗家。” 那头罗夫人一行人照例过来与房氏叙旧,以及商议要事! 远远地看到有人跪在院子外头,罗夫人不由有些意外。 待走近后,看到那跪着的竟是世子夫人沈氏后,罗夫人心头一跳,一旁的罗素彤见此状亦是惊讶连连。 “见过世子夫人。” 罗素彤赶忙朝着沈安宁福了福身子。 沈安宁对她微微颔首,转而冲着罗夫人笑道:“我现在有些不便,就不同姨母见礼了。” 沈安宁大大方方的冲着罗夫人说着。 罗夫人见此状,便知这位世子夫人在受罚,这是她第二次见到她,竟一次比一次狼狈不堪。 听说不是生病了么,这大病初愈就这样早早跪在这里? 世家大族的世夫人,这不在糟践人么? 罗夫人不由摇了摇头,她的这位嫡姐,这么多年过去了,真是一点也没变。 虽心里同情,不过这位世子夫人越卑微,越遭嫌,对她们反而越有益。 人,往往就是这样的自私。 双方简单寒暄一番,罗夫人便领着罗素彤绕过沈安宁入了院子。 入院后,罗素彤忍不住复又扭头朝着身后看了一眼,淡绿的身影,身姿笔挺的跪在那儿,不知是不是罗素彤的错觉,总觉得与第一次见到时,被“姨母”劈头盖脸,依然弯腰哈背的那副卑微身姿相去甚远。 这几日,有关她的传闻在陆家渐渐传开,可眼下这位世子夫人依然对她神色如常,并无任何戒备和怨恨。 所以,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她? …… “哼,一大早上的就开始顶撞长辈,叫你们瞧笑话了。” “跪也跪了,罚也罚了,罢了,既然你开口求情,便叫她起来罢。” 罗夫人进屋不久,转眼间,房氏屋子里头的婢女绮罗便将沈安宁叫起并唤了进去。 沈安宁方一入内,便见正厅最上首的房氏微微板着脸冲她道:“既然有你姨母替你求情,今儿个的责罚就到这里!” 顿了顿,又道:“沈氏,日后你需谨记,上不得忤逆顶撞长辈,下不得苛待欺负婢女,孝顺公婆,侍奉夫君,友善妯娌是你的职责,别怪我这个当婆婆的对你管教严格,你是咱们侯府的世子夫人,对你严格,才是对咱们整个侯府负责!” 房氏义正言辞的说着。 在外人面前端得一副公正严明的做派。 而这番说辞,初听下来,仿佛仅仅是做婆婆的对儿媳的悉心教导,可细细品味,分明像是在外人面前解释和埋怨责罚她的原因,那便是“忤逆顶撞长辈”! 倒是难得狡猾! 沈安宁若再狡辩,岂不是正好应了那句“顶撞长辈”? 沈安宁并不介意这些嘴上功夫,只淡淡应着:“儿媳谨遵太太教诲。” 说完,见罗夫人在场,仿佛有正事相商,沈安宁便准备告退,这时,只见房氏忽而一脸正色的冲着众人道:“都别急着走!“ 一副有大事的样子。 话音刚落,忽而转而扫向沈安宁道:“世子今儿个可在府里头?” 沈安宁一听,便知正事来了。 陆绥安按照朝廷惯例,每月休沐三日,而这一回不知何故竟一连在府上赋闲数日,只是始终忙碌不见踪影,前日来川泽居探病一回,只沈安宁以病回应,二人并没有见到面。 沈安宁依稀记得,前世罗家一事落定不久,他好似出京查案过一阵,具体哪日,已记不得了。 便如实道:“世子近来公务繁忙,儿媳又尚在病中,怕传给了世子,世子这几日便一直宿在了书房,今日一早来太太这里侍奉着,正准备一会儿赶去侍奉世子的。” 沈安宁滴水不漏的回答着。 房氏抓不到话中的任何漏洞,却依然鸡蛋里挑着骨头道:“哥儿难得休沐在家,你竟如此不上心,若连自己的丈夫都笼络不住,还谈什么为咱们陆家开枝散叶,既你不上心,自有的是上心的人,沈氏,我希望你牢牢记住自己当人儿媳的本分。” 房氏揪着个骨头,劈头盖脸的训斥着,一通输出下来,终于为方才的憋闷狠狠的出了一口气,片刻后,扫了那沈氏一眼。 沈安宁却依然无动于衷,仿佛还是跟从前一样,依然还是那个任人可欺的窝囊儿媳。 有时候平静无声才是最激烈的反激,这种平静无声与从前卑微到丝毫不敢反驳的无声不同,静到时候,有时候更能衬托得对方宛若个上蹿下跳的小丑,丑态百出。 沈安宁并不反驳,也不再回应,只似笑非笑的朝着罗素彤的方向扫了一眼。 只见罗素彤此刻紧紧揪着帕子,神色一脸的复杂,天底下大概没有哪个儿媳愿意拥有这样的婆婆罢。 初来那日初到时,只抱着看戏的想法,而今却不由自主的代入了自己。 就连罗夫人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淡了些。 给了沈安宁一个狠狠的下马威后,见她果然还是从前那个扶不起的阿斗,刚刚还担心她翅膀硬了呢。 房氏撇了撇嘴,微微悬下心来,开始进入了今日的正题,冲着众人道:“你们姨母和表妹难得来京一趟,正好今日老大老四都赋闲在家,便将他们一道叫过来见见客吧,都是自家亲戚自该多走动走动,免得哪天出去在外头遇到了连个脸都认不得,不得叫旁人笑话了。” 说着,便命人去请世子陆绥安和四公子陆靖行,至于三公子陆锦轩,房氏难得宽容道:“老三身子骨不好,就不折腾他了,改日有机会再见也不迟。” 话才刚落,便见房思燕道:“母亲,四爷今日被上峰叫去了,一早便出去了,拦都拦不住。” 房氏听了佯装不快道:“昨儿个特意交代了告假一日告假一日,什么时候有事不好,偏偏今日有事。” 说着,一脸无奈的朝着罗夫人解释并显摆道:“靖儿刚在巡城营领了个新差事,巡城营担着整个京城的治安,确实耽搁不得。” 罗夫人忙称赞道:“哥儿年轻有为,公务要紧,公务要紧,往后再见也一样的。” 房氏便道:“那便先将老大请来罢。”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全部各自交换了眼色,纷纷心知肚明。 也有人趁机瞄了沈安宁一眼。 沈安宁宛若未闻,反倒是神色自若的将一旁的茶盏拿起,垂眸饮着。 坐等,看大戏。 8、008 说话派去的婢女很快去而复返,却埋着头支支吾吾禀道:“太太,世子……世子他说公务繁忙,眼下抽不开身,说待忙完这一阵再亲自给……给罗夫人告罪……” 此话一出,满屋各路神色再度纷纷上演。 深宅大院里头混的,哪个不是个人精。 大家都听得懂什么是托词,什么是场面话,没想到这位世子爷,压根没有将罗家这门远亲瞧在眼里。 罗夫人和罗素彤脸上不由浮现出了一抹尴尬之色。 他们这边算盘打得砰砰响,瞧房氏那副信手拈来的做派,原以为事情已十之八九板上钉钉了,只以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可是眼下东风在哪里? 小房氏和俞氏自是作壁上观,专门看戏。 唯独房氏此刻的脸色难看的厉害,当场垮了下来。 她虽与长子并不亲厚,却到底血浓于水,只要她在的一天,他再不情愿,也得乖乖过来给她磕头侍奉,却万万没想到他竟丝毫不顾及她的任何脸面,连这样一个小小的脸面都不给她撑起来。 当即朝着案桌上用力一拍,震得案桌上茶具四颤,沉着脸冲着婢女呵斥道:“什么公务连走一趟的功夫都没有?长辈们都在这里,还知不知礼呢,你再去请,天大的事也得给我撂下,让他赶紧过来,你且问他,是不是得要我这个当娘的亲自去请他?” 房氏恼羞成怒道。 罗夫人见状赶忙圆场道:“听说世子在大理寺当值,公务繁忙也正常,彤丫头他爹不过在县衙打转,照样也有忙得挪不开脚的时候,爷们嘛,自是正事要紧,若实在不得闲,哪日见都一样……” 房氏神色微缓,却依然托大道:“忙归忙,礼不可废。” 又道:“他另外一个娘愿意纵着他,我可不愿,脾气这样大,再不管束着,就该无法无天了。” 房氏颇有几分指桑骂槐的怨气。 这话罗夫人可不敢接,小房氏、俞氏更是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吭声。 锦苑内众人一边叙旧一边闲聊,干等了足足一刻钟之久,就在房氏强忍着怒火再要遣人第三趟去催时,陆绥安终于来了。 陆绥安今日未着官服,却仍着一袭墨绿色常服,绿到发黑的颜色,要待走近了,或在阳光之下才能辨出那么一丝绿意,陆绥安年纪轻轻却喜深色,常年玄色、墨绿、祥紫加身,透着几分老气横秋的味道。 今日这个颜色寻常人穿不出来,可于他身上却是浑然天成,像是竹林深处最笔挺、最高大,最强劲的那株翠竹,往那一站,有着某种定海神针,擎天一柱的威严之气。 加上他常年在刑狱打转,与犯人、死人打交道,身上有种不怒自威的肃杀之气,往这锦苑一踏,只觉得整个厅堂一下子逼仄岑冷了起来。 就连四处奔波,见多识广的罗夫人也心头一跳。 她还是十多年前见过这位世子爷,那时才不点高呢,上个月陆房两家办喜事时远远扫过一眼,虽并未曾看清,却也知是个气宇轩昂的,没想今日一见,竟如此不同反响。 没想到她的这个嫡姐,竟生出了这样一个麒麟之物来。 罗夫人的心思瞬间转了几转。 一旁的罗素彤从未见过这般威严凌然之人,尤其,待世子走近后,那张英俊丰神的脸就那样生生扑面而来。 罗素彤心一下狂跳了起来。 忙低下了头去,丝毫不敢抬起来。 “绥儿,你可算是来了,可叫你姨母她们好等。” 见到陆绥安到访,房氏心里的怒火渐渐散了些,堆砌几分笑意,指着罗夫人和罗素彤道:“还不快来见过你姨母和表妹。” 又道:“她们远道而来,今儿个都恭候多时了,还不过来给你姨母和妹妹赔礼道歉。” 房氏撮合着双方相熟。 陆绥安既人已来了,便也不会失了礼数,只朝着罗夫人淡淡作揖道:“前院事情耽搁了,还请姨母见谅。” 又朝着一旁的罗素彤微微颔首。 只目光淡淡扫过,并不曾过多停留。 罗素彤的脸却一下子唰红了。 沈安宁见状,嘴角勾起一抹淡讽。 前世这一幕她并未曾亲眼见到,那时她在病中,没想到生生错过了这样一场好戏。 一场精彩绝伦的好戏。 这时,小房氏和俞氏见到世子到访,纷纷起身让座。 陆绥安目光一扫落在了沈安宁身上,片刻后朝着她这个方向走来,在沈安宁身侧落了座。 正主到场,敲锣打鼓开始唱戏。 只见罗夫人笑着感慨道:“上一回见,才这么高了,一晃都这么多年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房氏顺着她的话道:“可不是,一晃他们这些小辈们都长大了。” 说到这里,只见房氏忽然想到了什么,道:“对了,那年彤丫头也来了,还在襁褓里,绥儿,你那时还抱过了,你可还记得?” 房氏打趣的说着,说到一半,又揶揄自笑道:“哦,对了,瞧我这记性,都忘了给你介绍了,这是山东来的姨母,家中行四,嫁去山东十多年了,还是你表弟出生那年回过一回,你见的少,却是嫡亲的姨母,这个就是你小时候抱过的那个小表妹,彤丫头。” 又指着罗素彤道:“彤丫头,还不来见过你表哥。” 被房氏这样一指名,罗素彤不得不起身,矜持又强忍大方朝着陆绥安施施然行了一礼道:“彤儿见过表哥。” 她姿势行云流水,行礼时,裙摆微微摇曳,算不上美不可方物,却也别有一番姿色。 陆绥安淡淡叫起,神色上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罗素彤却连耳朵都红头了,像两只煮熟的小虾米。 听着长辈们说起二人幼时之事,陆绥安默认听着,坐满半刻钟,不长不短,时间一到,便见他淡淡开口道:“前头还有要事要办,就不打扰长辈们说话了。” 说着,便要起身告辞。 却见房氏立马开口道:“连茶都还没吃一口,你急个什么劲,侯府这么大,大理寺那么多人,缺了你一个还不转了,吃完这杯茶再走。” 房氏将人强留着,道:“彤丫头煮茶的手艺一绝,这两日吃她煮的茶,我的肝火都下去了不少。” 说话间,看了那罗素彤一眼,给她使了个眼色道:“你表哥镇日伏案办案,饮茶如牛嚼牡丹,正好你今日好好露一手,也给他尝尝鲜。” 说话间,后头婢女抬着炉子进来,这才见身后早已设了案桌并一连茶具。 罗素彤微微红着脸起身,给众人行了一礼,这才步步生莲行至茶具前,熏香,洗手,擦拭,捻茶,提壶,茶水瞬间如同活了过来,在空中变幻着各种形态,肆意飞扬。 一双芊芊玉手在空中舞动着。 顷刻间,屋内茶香四溢。 原来,泡茶竟也有这许多门道。 比跳舞还美。 就连沈安宁此刻见了都忍不住在心里赞叹一声:好茶……艺! 茶泡好了,罗素彤端着,先亲自给陆绥安上茶,再紧着给老夫人,给罗夫人,给沈安宁三妯娌一一奉上。 房思燕饮了一口,偏头与俞氏对视一眼,微微笑道:看来,这沈氏好日子到头了。 所有人各有心思,唯独沈安宁认认真真的品着茶,确实好茶。 话说待茶艺表演完了,房氏同罗夫人对视一眼,便见房氏咳了一声,开口道:“燕丫头,玮丫头,时辰不早了,你们都退下吧。” 说着,开始支人议事。 房思燕和俞知玮虽然还想继续看戏,却知这些私密之事通常都得关起门来议,她们这些小辈没资格上桌,便十分识趣的起身告辞。 可房思燕实在心痒痒,出门后却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拉着俞氏一道绕回一旁的耳房听起了墙角。 俞氏虽有些不敢,可架不住好奇的厉害,又有小房氏主谋,索性咬咬牙,挨一块偷听上了。 二人一走,房氏便继续打发沈安宁道:“你既还病着,便回去休养吧。” 沈安宁犹豫的看了一旁的丈夫陆绥安一眼,还没来得及起身,便见陆绥安直接开门见山道:“太太有事说事,我今日还有公务在身。” 说这番话时,陆绥安脸色依然没有半分变化,甚至依然还揣着礼数,可熟知他的人深知,他的耐心就到这里了。 房氏便不再饶弯子了,道:“也罢,横竖这些原也没打算瞒着她。” 说着只正襟危坐道:“沈氏嫁到咱们府上已有半年,这么长时间了肚子里头依然没有半分动静,她该知道,若非皇上赐婚,不然她这样的嫁不到咱们府里头来,她若配给老三或者老四便也罢了,拖的后腿也是有限,可你不同,你是咱们忠勇侯府的世子,是陆家未来的掌门人,你的妻子至关重要——” 说到这里,眼尾轻蔑的扫了那沈安宁一眼道:“沈氏是陛下赐婚,我动不了,也不打算动,只一点,我打算再为你娶一房,就跟你爹一样,往后两房媳妇侍奉你,也算是弥补你了。” 说着,指着对面的罗素彤道:“我跟你姨母自幼姐妹情深,彤丫头虽不是在眼皮子底下看着长大,可她容貌出尘,性子伶俐,又知书达理,配你也不算埋汰你,这件事我已与你姨母商议好了,我打算今晚再同你父亲商量,若你父亲同意,今年便能将事情定了,与你父亲商量之前还是先问下你的意思,绥哥儿,这件事你是怎么看的?” 房氏气定神闲的问着。 说话间,对面的罗素彤双脸已经红透了。 天底下没有哪个男人不风流好色的,就连被世人称赞琴瑟和鸣,相敬如宾的陆景融和萧氏,在那样一番美名下,不也照样同她生下了两个这么优秀的儿子么。 她料想儿子不会拒绝这门天大的好事。 却未料,话音一落,屋子里静悄悄的,许久许久,竟没有一丝回应。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只见陆绥安忽而板着脸缓缓起了身,拂开袖袍毫不犹豫地往外走去,仿佛压根没有听到房氏这一番苦口婆心,直接将她的这一整席话全部抛在了脑后,当作了耳旁风。 他甚至没有给予她任何回应。 连个眼神都没有给予。 直接将她整个人当成了空气晾在了那里。 走了两步,陆绥安停了下来,转过头去扫了座位上的看戏看得正入迷的沈安宁一眼,眼神微微一冷,淡淡斥道:“还不走么?” 冰冷的语气吓得沈安宁整个人一个激灵。 也只有与他同床共枕多年,熟知陆绥安脾性的沈安宁知道,这看似面无表情,无甚至情绪的表面下,蕴藏着怎样的愠怒。 只是……就这样? 既没直接应下,也没直接拒绝? 这是什么个意思? 怎么雷声那么大,雨点那么小? 她还以为会看到双方彻底厮杀,杀得你死我活,不然,前世那房氏怎会气成那个摸样? 就在沈安宁起身,犹豫着到底该不该走之际,这时,忽而闻得一声—— “毒妇!” 顷刻间,沈安宁心脏砰砰砰开始剧烈跳动了起来。 来了! 沈安宁“仓惶”扭头,只见房氏气得浑身乱颤,操起案桌上的茶盏便直直朝着沈安宁身上砸了来。 房氏被陆绥安那副“冷漠到彻底无视”的做派给气得浑身癫狂。 十多年了,他永远这样面无表情,从不肯好好与她说话,无论她是打是骂,是责是罚,他永远都这样冷漠到令人发指。 他永远只肯娶那个贱人为她安排的妻子! 他永远只肯听那个贱人的话。 究竟哪个才是她亲娘。 可是,再气再恼,茶盏扔起来的那一刻,还是生生留了最后一丝理智,只转了个弯,将茶盏生生朝着沈安宁的身上砸了去,将所有的怒火全部发泄在了沈安宁身上。 而早有防患的沈安宁微微一偏头。 茶盏几乎贴着沈安宁的头皮划过,直至牢牢坠入陆绥安手中,被他一把稳稳接在了手中。 滚烫的茶水烫得手心一片鲜红。 陆绥安阴冷的目光终于像毒箭似的直直朝着房氏面上扫去—— 沈安宁立马尖叫一声,一把抓起陆绥安的手“贴心”“紧张”的查看了起来,不多时,一脸震惊不解的看向房氏道:“母亲,您……您为何要动手?” 房氏被陆绥安眼里的冷漠吓到了,更被沈安宁这番指责的话给气到了,她算个什么东西? 只指着沈安宁怒火中烧道:“是不是你这个毒妇在背后挑拨是非,兴风作浪!” 房氏不信,这个世界上有男人会拒绝这等坐享齐人之福的好事? 她料定这背后有人使绊子。 一时指着沈安宁恨得咬牙切齿道:“不过是给哥儿屋子里头添个人,碍着你什么事了,你又是生病,又是发烧,一日大夫请了五六回,生生闹得整个府里不得消停,你得闹得整个府里全部围着你打转你才肯甘心是么,原是我小瞧你了,你个妒妇,自己肚子不争气,占着茅坑不拉屎,竟还勾得爷们犯糊涂,你难道想害得我陆家断子绝孙不成?” 房氏气得彻底失去了理智,宛若一条疯狗,逮谁咬谁。 她料定了是沈氏这个毒妇借着生病的由头在儿子跟前吃醋耍横,撒泼打闹,生生坏了她的好事。 沈安宁闻言先是一脸震怔,继而双眼微微泛红,而后一脸苦涩和无奈,几种情绪轮番在脸上上演,最终化作一脸苦笑道:“不管太太信与不信,我从未在世子跟前嚼过舌根,挑唆过什么,怕将病气过给世子,世子回府至今,我甚至都没有同世子碰过一面,说过一句话。” 沈安宁无力解释着,说着,又无奈一笑,道:“我知道太太素来不喜欢我,也知自己人微言轻,无论说什么,太太都听不进去,可是不管太太信或不信,我还是想辩解一回,我深知自己的身份处境,哪哪都配不上世子,所以哪怕得知太太有为世子另娶一房或者纳妾的想法后,虽心里头有些不大高兴,可大病一场后,我还是说服了自己,甚至这两日我还在私底下寻觅着合适的人选,想着无论太太此番谋的这桩事成或不成,我都打算再为世子挑选几个合意的人选伺候——” 说罢,沈安宁看了身后白桃一眼。 白桃立马将早已准备的东西掏了出来。 沈安宁接过那些东西一一摊开道:“这里是几份身契,是我院子里头最为伶俐的几个,原本打算今日先给太太和世子掌掌眼,如今看来,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说到这里,沈安宁瞬间面若死灰道:“果然,儿媳农门出生,身世低微不堪,便做什么都是错的,不同意丈夫纳妾娶妻是错,同意丈夫纳妾也是错,横竖怎么都是儿媳的错,或许这门亲事本就是个错的罢!” 沈安宁喃喃说着,说到这里,像是忽而鼓起了莫大的勇气,忽而一脸郑重其事的朝着房氏施了一记重重的礼道:“经过这次大病后,儿媳也算彻底看清自己了,儿媳深知自己资质有限,兴许没有多余的能力相助世子撑起这份偌大的家业,更没有多余的能力同时侍奉两位婆婆,眼下儿媳将真心话撂在这里,太太愿意为世子再娶一房也好,再纳几个也罢,儿媳都举双手赞成,绝无任何怨言,只儿媳也有一句真心话埋在心中已久了,太太这里有三弟妹,有四弟妹同时伺候着,而母亲那里却尚无一人,说句不孝的,儿媳既入不得太太青眼,也不愿自讨没趣,所以从今时今日开始,儿媳便不再侍奉太太了,往后只一心服侍母亲,太太若有怨言,日后便再另找一个伺候罢!” 沈安宁强撑着说完这一切,浑身的力气仿佛被尽数抽干。 说完,整张脸煞白一片,面无人色。 满脸唯有两行清泪无声淌下。 而后,只紧紧捏着手中的身契,不再看向任何一人,转身朝着屋子外头一步一步僵直迈步离去。 屋子里头静悄悄的,久久没有任何声音。 房氏早被沈安宁这一番话大逆不道的话气得震惊语塞,气得浑身发抖,气得喉咙发紧,竟一阵哑口无言,失去了言语机会。 而陆绥安目送沈氏摇摇晃晃飘远的背影,双眼不由微微眯了起来,不多时,冲着罗夫人淡淡道:“叫姨母瞧笑话了。” 说着,一脸正色道:“内子是陛下所赐良缘,侄儿并无再娶之意,新婚不过半年,亦无纳妾之心!” 陆绥安礼数周全的回绝,话一落,忽又板着脸,朝着高堂之上之人一字一句道:“我的事情,由不得旁人做主,便是有人做主,也自有母亲做主,还轮不到您来指手画脚,请太太日后自省,莫要越界!” 说着,陆绥安冷着脸笔直跨出了锦苑。 竟没有给房氏这个亲生母亲留下半分脸面。 话因刚落,房氏终于后知后觉晃过神来,一时气得抓起案桌上的茶壶直直朝着陆绥安的背影砸去,嘴里大骂着:“畜生,逆子——” 她将整个案桌上所有的东西全部砸烂,最终气得一口气险些没上来,直接半昏厥了过去。 整个锦苑一片大乱。 9、009 话说沈安宁和陆绥安前后脚踏出锦苑。 这还是自那个梦境后,两人第一次见面,短短几日,却仿佛隔了一生。 在她生命倒计时的那一年里,陆绥安已以雷厉风行的铁血手腕闻名朝野,不到三十岁的他就被破例提拔为大理寺卿,正三品,掌管天下刑狱,他是新帝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宝剑,所到之处,令满朝官员闻风丧胆。 他意气风发,青云直上,他的未来大有作为。 他行事越发威严沉稳,甚至蓄了短须。 与眼前这个年轻到甚至还能看出些许故作老气横秋痕迹的年轻人相去甚远。 今日一整日,夫妻二人都并没有任何身体和眼神接触。 什么怕过病气,只有沈安宁知道,不过是些嘴上的托词罢了。 只要在这侯府一日,只要未曾和离一日,他们夫妻二人就是一体,夫妻相见、相处是避免不了的事情。 只是,沈安宁到目前都还没有彻底想清楚,到底该如何面对她的这位冷漠到令人发指的丈夫,今后究竟是该与他虚与委蛇,逢场作戏,还是该两面三刀,撕破脸皮? 其实,今日房氏的崩溃,沈安宁尚在意料之中,或许在这一点上,唯有沈安宁能够同她感同身受吧。 那种被漠视到宛若空气般的存在,曾是沈安宁长达七年的婚姻生活中感到最为绝望的事情,相比知道他陆绥安注定日后会同孟安然珠胎暗结这件事情,那种始终不被爱,不被在意、不被接受,和甚至费劲任何力气始终不入对方眼底的这种卑微和低落,才是最大的杀人诛心。 他陆绥安本就是一个没心没肺,薄情寡义之人,他是一块永远都捂不热的石头,他身上仅有的一丝温情或许也早已留给了心里的人,爱上一个这样的人,注定唯有死路一条。 可是,除了不爱你,不在意你,眼里压根没有你以外,陆绥安并不算是个苛刻的人,他不会动手打骂女人,不会羞辱斥责女人,他看重礼教脸面,始终保持风度,亦不算风流好色,至少在他们婚后的头五年里,在她无所出的头五年里,他既没有纳妾,亦从不流连风月场所,亦是直到她生病后才与那孟安然苟合到一起的。 至少,前五年里,他们能够相安无事罢。 何况,在男人堆里,陆绥安是属于上乘中的上乘货色。 罢了,那就这样吧,再也不去捂了,不去爱了…… 谁都别碍着谁,先这样相安无事罢。 沈安宁本以为自己会歇斯底里,会憎恨厌恶,可是阔别一场宛若生离死别后的梦境长河,如今静静地站在白玉兰树下,看着陆绥安一步一步走近的画面,没想到,她竟出奇的平静。 陆绥安看着白色玉兰树下的那抹淡绿身影,步子顿了片刻。 从前,他的这位妻子殷切小心,局促忐忑,甚至有些畏手畏脚,唯恐行错事说错话,时时看着他的脸色行事,对他关怀备至,生母房氏那番话固然伤人,却并不无道理,若非陛下赐婚,她永远够不上忠勇侯府世子夫人这个位置,哪怕她是首辅之后。 可是,今日她只是静静地站着那里,第一次并未曾主动向他靠近。 仿佛与往日有些不同。 陆绥安是大理寺之人,有一双狠毒又犀利的目光,他习惯以看待犯人的目光扫视所有人,任何人的任何变化,轻易逃不过他的眼。 他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妻子的一丝细微不同。 不过,却也并不在意,他对沈氏本就不算了解,亦不算多么在意。 她变或不变,在他眼里,没有任何区别。 转眼,几步便已到了跟前,便见对方率先冲他平静开口道:“方才一气之下妾身口不择言,这才说了那许多置气话,世子若觉得不妥,一会儿我便再去同太太赔礼致歉,收回方才的那些浑话便是。” 沈安宁神色淡淡的说着,细看之下,又仿佛并无差别。 只是,话音刚落,忽见她轻轻皱了眉,而后捏着帕子的手抚了下裙摆。 一旁的白桃立马警觉问道:“夫人,可是腿还疼?” 陆绥安顺着视线看去,扫了眼她的双腿,随口淡漠问道:“腿怎么了?” 沈安宁轻轻摇头,说无事,下一刻,便被愤愤不平的白桃插话抢话道:“还说无事,双腿早就肿了罢。” 说着,只见白桃双眼发红,忽而噗通一下跪在了陆绥安面前,重重地磕了一头,咬牙道:“世子莫怪奴婢乱嚼舌根,挑拨是非,实则今日夫人不过晨昏定省时晚到了片刻,便遭了太太教训,当着三夫人、四夫人甚至罗夫人等外人的面出言训斥不说,竟还让夫人当着全院上下所有丫鬟婆子的面罚跪,足足跪了半个时辰之久,世子爷,奴婢想问问,太太和三夫人四夫人在屋子里头开开心心用膳,咱们夫人却在外头跪到险些昏厥,这究竟是个什么理?夫人大病初愈身子本就还没好透不说,至今还滴水未进,太太这哪里是在教规矩,分明是在诚心折腾羞辱人!” 白桃心里头早就积攒了一肚子的委屈,如今火被点着,一经出口,只见她越说越气道:“其实今日这些折辱又算得了什么,这大半年来,太太从来对夫人张口即骂,动辄打罚,连三夫人都不曾受过这等对待,难道就因为咱们是出生乡野,就该平白无故的受到这等凌辱么?夫人身世本就够可怜的了,原以为总算是柳暗花明,没想到没想到——” “若早知道嫁到侯府日日过这样的日子,还不如回乡下快活呢。” 白桃将积攒了大半年的委屈一下子悉数道出。 如同黄河之水,滔滔不绝,如何都拦不住。 直到沈安宁板着脸,呵斥道:“小桃,不得胡言乱语。” 白桃扬起红肿的双眼看向沈安宁,梗着脖子一脸委屈倔强道:“是不是胡言乱语,夫人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 主仆二人一唱一和着。 陆绥安那双斜入鬓的剑眉顿时微微蹙了起来。 他对这些确实并不知情。 前世,沈安宁因顾忌房氏是他生母,从不在他跟前袒露分毫,又因自己本身低微,万事不懂万事不知,不能为他分忧不说,反倒怕日日生事惹他厌弃,往往受了委屈都是打断了牙往肚子里咽。 府里便是偶有传闻,也传不到他陆绥安的耳朵里,他每月就一两日的时间在府上,偶尔听闻,也知道他那生母的德行从来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并未曾多想。 陆绥安虽并不在意妻子,可并不代表他不愿袒护他陆绥安妻子的体面,一时,那双漆黑犀利的目光扫了那婢女一眼,最终稳稳落在了她的脸上。 微眯着,定定的将沈安宁端详着。 脸色依然没有半分变化,却让沈安宁的心轻轻提了一下。 他的眼神像是一柄利器,有种直接透过表皮,直直刺入你内心心魂的能力。 有那么一瞬间,沈安宁觉得自己无处遁形,好像被他窥探到了内心深处最幽深的秘密。 沈安宁拧着帕子的手微微一紧,而后,强行将整整七年纠葛的心绪一点一点压下,只微微扬起脸,蓄气勇气主动迎上他的目光,直直与他对视着—— 而恰巧就在这时远处忽而有人匆匆跑了过来,打断了这道冷厉的目光。 终见陆绥安收回视线,淡淡松口道:“往后每逢初一或十五,择一日去一趟即可,余下日子,不必再去。” 他的话前脚刚说完,后脚那前院小厮宝贵便已满头大汗,急色匆匆的跑了来,气喘吁吁道:“世子,宫里头来人了,请世子入宫。” 此话一出,陆绥安一向泰山压顶而面不改色的脸上也不由出现了一丝诧异,却也很快稍纵即逝,顷刻间隐没在那张如刀削般老陈成持重的面容里。 他当即负手离去,未再看沈安宁一眼,直接将她丢在了脑后。 他一走,沈安宁松了一口气同时,微微冷笑了一下。 知道一切又何妨,他也不过仅仅只是给了这些事情发生后一锤定音的处理结果罢了,却并没有因为白桃的那些话对她进行任何安抚和慰藉,更没有片刻关切和怜惜,哪怕连一个关心和问候都没有。 更谈不上因此对房氏生厌和讨伐呢。 早就预判得到的答案,不是么? 不过,对于这一世的自己,有了这个结果,足矣! 陆绥安何其敏锐,沈安宁知道她方才同白桃的一唱一和压根逃不过他的眼,她是在赌,赌他陆绥安并不会纵容家小欺凌她这个“外人”,他太过高傲太过自负,她赌的就是他的这份高傲自负。 果然,她赌赢了。 可是赢得这样轻而易举,却不免让沈安宁觉得有些荒唐又可笑,酸涩又可悲。 原来,这么简单,只需要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就能免除她前世那整整七年的所有折磨。 可是,前世她却傻到甘之如饴。 她怔神了片刻,直到白桃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沈安宁一低头,只见白桃双腿发软,跪在地上隐隐起不来。 沈安宁忙将她扶起,便见白桃一阵后怕道:“夫人,吓死我了,方才世子一个眼神扫来,我还以为自己死定了。” 白桃至今腿肚子还在发颤。 她方才跪在世子面前,世子一个冷厉眼神扫来,她当场软了双腿,明明什么都没干,却只觉得自己像是个罪无可恕的大罪犯,下一刻就要被世子一声令下拿下拖进大狱呢。 沈安宁莞尔道:“我也差不多。” 陆绥安身高八尺有余,不苟言笑,只一个眼神,往往能呵退许多穷凶极恶之人,何况是她们这些深闺妇人。 沈安宁嘴上虽这样说着,可白桃分明见她气定神闲,没有丝毫怯,为此,白桃终于可以肯定以及确定,她的那个菱姐姐回来了,她熟悉的那个菱姐姐真的回来了。 打趣过后,白桃依然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依然觉得如梦似幻般,极不真实道:“夫人,咱们往后当真不用再去侍奉锦苑那位呢?当真每月只需去一回?我不会是在做梦罢?” 白桃仍然一脸难以置信着。 简直觉得像是在做梦。 转眼之间,世子不但将婚事推了,还免了夫人的晨昏定省?怎么所有的好事都在这一日全都赶上了呢?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呢? 怎么发生的? 沈安宁淡淡垂眸。 只因她对那两个人极为熟悉和了解,他们会说什么话,对什么话做出什么反应,沈安宁基本都能猜得出个十之八九。 前世,今日她并不在场,不知具体内情何为,可是陆绥安拒了这门亲是定局,而前世病好后,沈安宁一大早去给房氏请安问好,迎接她的便是那个滚烫的茶盏。 房氏将所有怨气不满全部发泄在了她的身上,前世,她被砸得头破血流。 结合这些,她只需要在适当的时候激一激,便挨了今日这一跪,无论今日他陆绥安出不出现,她的这一跪都会传遍整个侯府,沈安宁自有这一套流程的全部安排。 而陆绥安出现了,那个茶盏也如期而至,一切水到渠成,省了她许多后手。 虽费了些心思,到底将前世房氏这个最大的麻烦给摘下了。 七年以来,第一次这么畅快,有种,终于为自己而活的强烈的生命力悄然冒出。 第一回合,打了个小小胜仗,接下来,终于能够腾出手来自扫门前雪了。 “先醒醒,别做梦了,还有更要紧的事在等着咱们。” 沈安宁将晕乎乎的白桃拉回了川泽居。 只是,沈安宁没有留意到,在她们转身的那一瞬间,密林的尽头,匆匆离去的陆绥安忽而没有任何征兆的转身往后远远看了一眼,锐利狭长的双眼在她健步如飞的双腿上一扫而过。 她们刚一走,小房氏和俞氏二人鬼鬼祟祟从侧门溜了出来,因从林子里穿出来,通身狼狈不堪。 而看着远处分道扬镳的夫妻二人,这日陆绥安和沈氏二人都着绿色,远远看着二人相去的背影,竟莫名的契合,俞氏只觉得莫名刺眼。 房思燕却如何都想不明白,怎么转眼之间,局势骤然逆转,明明是为世子纳妾或再娶?可到最后怎么……怎么她们反倒是成了接盘的那个呢? 房思燕愤愤不平。 10、010 皇上召见,且只召见了陆绥安一人,侯府不敢耽搁,立马备上马车,奔赴皇宫。 马车行驶前,侯爷陆景融因不放心陆绥安第一次单独面圣,在马车行驶的前一刻,跟着一道上了车,在送往皇宫的这一路上,忍不住连番嘱咐和提点道:“此次圣上差你南下,看似照例核查案情,实则非同小可,今日更是单独召见于你,怕是与前头那位……” 说到这里,陆景融立马噤声,仿佛有些讳莫如深,不敢提及,待顿了片刻,这才继续道:“江南富庶,乃朝廷命脉所在,可南边曾被那位把控多年,又乃那位心腹之地,如今盘踞多年,地方势力早已坚若磐石,纵使陛下即位,短时间内怕也难以真正收服,此番派你南下看似是去核实案情,实则怕是遣你去探底的,此番南下,机会恐与凶险同行,为父不希望你冒险,又盼你有所建树……” 陆景融面色陷入两难之中。 主要是此事过于棘手,细说起来,还得从现今这朝堂局势说起,而说起这朝堂局势,又得从十六年前那场霍乱说起,而十六年前那桩大事,更是将沈陆两家牵扯其中,使得两家一家家破人亡,一家虽保全了全族,却整整十多年,遭满京冷遇,那是陆家百年来最艰难最困苦的一段时光,险些同沈家一样,陷入家破人亡,万劫不复之地。 十六年前,先帝病情加重,贵妃霍氏在其继兄霍广的拥护下将太子以造反逼宫的名义擒拿,就在将要将太子诛杀之际,首辅大人沈仲站出来为太子揽下了所有的罪名,直言是自己包藏祸心,见不惯霍氏一族霍乱朝纲,这才逼迫太子逼宫造反,年轻气盛的太子乃探父心切,这才不慎犯下此等大逆不道的罪行。 沈仲一人包揽所有罪责后在午门自刎以死谢罪,满朝文武在陆家等老臣的鼓动下全体禁食为太子求情,霍贵妃担心群臣激烈,激起民愤,最终在霍广的提议下褫夺太子储君之位,将其贬为庶民圈禁皇陵整整十五年。 而以首辅沈仲在内的参与这桩“造反叛乱”的几家太子近臣全部被抄家斩首,株连三族,沈家所有男儿全部被拉至菜市口斩首,所有女眷与婢女全部发配边疆冲妓,沈重老妻及儿媳不堪受辱,在前往边疆的路上生病的生病,自尽的自尽,只剩下被管家私藏的最后一丝血脉,便是现如今的沈安宁。 而自那后霍广被封为摄政王,其人性情阴晴不定,手端阴险毒辣,为人独断专行,暴敛专横,文武百官深受其害,可他偏能力超群,生生拥护霍贵妃把持朝政整整十五年。 直到一年前,霍广忽然暴毙而亡,霍贵妃树倒猢狲散,彻底失去倚仗,终被文武百官赶下了台,皇陵中的太子被接回,在文武百官的拥护下顺利继承大统,霍乱了整整十五年的朝堂终于重归谢氏一族。 天下终于得以片刻安宁。 这十五年来,陆家被霍氏一族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数度险被霍贵妃铲除殆尽,能够平安活到太子即位,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如今,雨过天晴,拨云见雾,陆家却早已养成如履薄冰、谨言慎行的习惯。 在朝堂之上行走,如同在刀尖上行走,稍有差池,便是粉身碎骨,容不得任何侥幸之心。 陆景融恨不得将其中厉害关系掰开了揉碎了重复又重复的在长子耳边灌输着,一抬眼,只见长子此刻却在微微闭目养神,分明一副气定神闲、镇定自若的姿态,丝毫没有半分面圣的局促和紧张。 陆景融面色顿时一晒。 他倒是忘了,他虽资质平平,不如二弟进益,可他的这位长子却文采斐然,出类拔萃,颇有几分老爷子遗风,老爷子当年在世时还曾赞叹“此子胸有丘壑,腹有乾坤,唯盼速速长大,领我陆氏一族走出泥潭,跨过眼前障碍”。 二弟心高气傲,怨老爷子将爵位传给他这个资质平平的大哥,唯有陆景融知道,这个爵位面上是传给他的,实则是留给长子的! 实则此番面圣紧张的竟是他罢了。 见长子这般镇定自若,陆景融高悬的心也随着微微一松,片刻,还有功夫往远处想,道:“大理寺能人辈出,陛下将这样一桩紧要之事交到素昧谋面的你手中,定是信得过你,选你,怕也与你那位老丈人家有关罢?” 陆景融忽而这般感慨道。 原本正在闭目养神的陆绥安骤然听到他提及岳家,不由缓缓睁开了眼,便见陆景融继续道:“陛下到底顾念着师生之情,当年沈老……着实可惜了些,沈老风骨,连老爷子在世时也赞叹不已,直言朝堂失去了位擎天柱,而他失去了位挚友。” 说到这里,只见陆景融面上露出一丝追忆神色。 他是当年那桩祸事的亲历者,十几年过去了,依然记忆犹新。 一时喃喃感慨道:“陛下之所以看重咱们陆家,怕也多是与咱们家那位儿媳有关罢。” 毕竟,儿媳沈氏是沈家唯一的后人,陛下偶有念及。 看来,这门亲事,也还是有好处的。 提到沈氏,这时,只见陆景融忽而想起了早起的一茬,冷不丁转头看向长子道:“对了,听说那沈氏今儿个被罚跪了,你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想到这桩事,陆景融顿时警钟大作。 陆景融今日在沁园用早膳,刚刚与妻子提及长子南下之事,便听到外头丫鬟窃窃私语,将人唤进来一盘问,这才知儿媳沈氏竟在锦苑被罚跪,如今大半个府里都传开了。 跪罚? 陆景融当即眉头紧锁,面露不快,陆家向来礼教森严,从不体罚女眷,可是一想到锦苑那个,他就头痛不已,毕竟是内宅私事,他一贯交给妻子处理,只差了妻子几句:你回头去问问,这才刚进门,也别委屈了人。 转头便将此事丢脑后了。 如今陛下召见,免不得问及二人新婚相处情况,陆景融也没想到今日大房竟会得此圣眷,陆家近来虽在朝中惹眼,那也多是二房在出风头。 今日好事终于落到了大房头上—— 若陛下探及到了他们陆家苛怠沈氏的消息,那还得了。 那毕竟是陛下老师唯一的血脉啊。 陆景融当即浑身冷汗连连。 陆绥安也没想替生母遮掩什么,便将早起之事和盘托出。 话音刚落,便见陆景融啪地一下,一巴掌下去,直接将案几上的茶盏震翻了。 “蠢货!” “蠢妇!” “简直愚不可及!” 陆景融一贯斯文文雅的面容上满是勃然大怒。 他知道房氏蠢,却万万没想到她竟蠢到了这个地步。 给陛下御赐的亲事添堵! 她是嫌他们陆家这十多年来过得太好活得太长了么? 给长子再娶?平妻? 陆景融险些被气得吐出一口鲜血来。 她这个蠢妇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 她是想告诉陛下,还是想要昭告全天下,说他陆家不满意陛下赐的这门婚事,不满意陛下赐的这个媳妇么? 陆景融气得恨不得当场跳下马车,赶回侯府,敲开那蠢妇的脑袋,看看她的脑子里装的究竟是些什么? 怒过后,脸上又胀红一片。 平妻二字,是他陆景融这一生都绕不开的笑话和耻辱。 他简直无法在长子跟前自处。 然而相比父亲的尴尬和气愤,陆绥安面上始终神色淡淡,无甚情绪,好似无论是父亲,生母,还是妻子,一切都与他无甚关系。 这世间的一切,好似都掀不起他多少波澜。 陆景融见长子如此,更加心痛道:“为父知道这门亲事委屈了你,只是,事已至此,这世间之事本就没有十全十美,那沈氏虽资质平平,好在心思醇厚,希望得你母亲指点几年,能够有所进益罢。” 陆景融也认为沈氏配不上长子,只是,他们陆家困苦太多年了,陛下御赐的婚事,这门亲事肉眼可见的能为整个陆家带来巨大的利益,也只能牺牲长子一人呢。 “总归成亲已有半年了,二房现如今如日中天,且不可再让子嗣之事让那头领了先去,子嗣方面,你还得多上心几分,一旦诞下麟儿,你若是想纳几个可心的,为父也不束着你——” 陆景融鲜少与长子议论这些后宅琐碎之事,今日也是话赶话说到这里了,为怕儿子受委屈,难免宽慰一二。 也是在催促他子嗣方面的进程。 陆绥安并不喜欢议论有关自己的任何私事,不过良好的教养也不允许他打断长辈的话语,只耐着性子一一听完,最终也知淡淡回应了一句:“儿子知道了。” 只不知是回的子嗣方面,还是他日纳妾方面的话题。 马车很快驶达皇宫外围,陆景融父子二人相继下车,陆绥安身姿孑孑,经由内侍引着,一步一步迈入那座巍峨高墙。 陆景融则收起所有情绪,板着脸转身原路赶回侯府。 直到午时,陆绥安才从皇宫出来,却并未回府,而是直奔往大理寺,直到掌灯时分,这才姗姗回到侯府。 许是白日父亲叮嘱,又许是即将离京南下,这晚陆绥安破天荒的来到了川泽居后院。 早上之见,沈氏已然病好。 他难得过来一趟,然而,这日却不见沈氏如同往日那般殷切相迎,方一踏入正房,便见一紫衣婢女花枝招展的迎了上来,道:“世子,夫人到水榭夜游去了,特让……让奴婢侍奉世子用膳。” 陆绥安:“……” 11、011 沈安宁是掐着点回来的。 除了用膳时间,还十分贴心的给二人预留了调、情相处时间。 当然,陆绥安若有那意思的话。 她记得前世陆绥安是在入宫后一日离京的,而当晚他便破天荒地宿在了她的屋子里,那是他们成亲半年以来第三次圆房。 之所以记得那样深刻,是因为他们亲密的次数本就不多,而那晚,陆绥安在行房之时,破天荒的冲她开口说了一句:罗家的事情已经推了。 陆绥安的话本就不多,行房多是干涩而机挟的律,动,像是完成一件必须要完成的事情,沈安宁往往疼痛难忍,其实两人都未见得能得多少乐趣可言。 可是,那晚,他那样随口的一句轻飘飘的话语,却让病了五六日,甚至压抑了整整半年情绪的沈安宁骤然情绪了失控。 她为配不上他而低微卑贱,她为不能为陆家开枝散叶而难过和焦虑,更为家中为他再娶和纳妾而痛苦和酸涩。 她以为再娶之事已然板上钉钉。 没想到却在那晚迎来转机,一切峰回路转。 沈安宁第一次在行房过程中主动攀附上了他的肩,埋在他的胸前委屈呜咽的哭。 而对于她的失控,他虽未曾开口劝抚,可那晚的行事,却明显比前两次要顺畅些许。 那是成婚半年以来,沈安宁头一次浅尝到了些许鱼水之欢的滋味。 仅仅只是因为他的一句话,半年的委屈和憋闷瞬间化为乌有,哪怕第二天承受到了来自房氏的所有怒火,被她打得头破血流,被她人前屈辱罚跪,心头依然为前一晚的亲密而冒出一丝丝甜。 而亦是自那晚以后,沈安宁亦敏锐的察觉到了丈夫或许更喜欢主动的人,为了取悦他,矜持而卑微的她丢弃了所有的自尊和自爱,像个没有任何羞耻心的荡,妇般,不知廉耻的主动向他邀请和示好着,主动向他求欢索爱着。 她像是阴沟里的蛆,于黑暗中时时刻刻小心翼翼地观摩着他的神色,他若神色轻松,她便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求索,他若神色不睦,她便安安静静与他合衣而眠。 她为他的不拒绝而欣喜欲狂,而放浪放荡,她为他的冷漠拒绝,而辗转反侧,而羞耻崩溃。 她的世界早已没了自我。 而今回想起来,岂止是低微到了尘埃,简直没了个人样。 “夫人当真要将那鸳鸯塞到世子屋里?” 晚间的气候宜人,不如白日那般闷热,侯府的庭院极美,而川泽居又被水榭合围,沈安宁仿佛彻底释放了天性,回到了灵水村那般,褪下鞋袜,同白桃一同坐在湖畔边泡脚纳凉。 浣溪在一旁为她打扇和驱赶蚊虫。 湖畔的光和头顶的月齐齐投射在湖面,竟美得如梦似幻。 前世,整整七年,她都闷在了狭小的厨房,亦或者困在内院,悉心打理,日日等候,她翘首以盼,盼得陆绥安十天半个月的一次临幸。 哪怕明明知道他并不会来,依然会将一切料理好,她日日忙得似个陀螺,不停转悠,只为一个万一,万一他来了呢? 七年的时光里,她再也没有抬头见过天,看过月,玩过水,赏过景。 而今,才惊觉一切美好的事物从来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压根不必去攀附远处的孤峰。 闻白桃此言,沈安宁只难得怡然惬意道:“鸳鸯是雪居出来的,没准那位世子爷会爱屋及乌呢?” 沈安宁悠悠打趣着。 白桃听不懂沈安宁话中的淡讽,却道:“可是……可是世子今日分明拒了罗家,亦没有要纳妾的意思,何况夫人与世子成亲不过半年,连侯爷和大太太都没催过您,夫人何苦……” 白桃有些不解。 夫人分明那样在意着世子,前几日分明还因罗家一事气得一度吐血,怎么一夜之间……好似变得没有那么在乎呢? 沈安宁轻晃着水中的脚丫子,垂眸浅笑道:“推了一个罗家,还会再来一个王家,一个张家,一个李家,世子不可能永远拒绝,于其将来因着这样的事日日跟锦苑那头,日日跟世子斗法,倒不如未雨绸缪,提前塞个人去好堵住他们的嘴,何况,左右不过一个通房罢了,再者,当年母亲久不见动静,也将李姨娘抬了上来,我从前就是太过执拗了惹世子不喜不说,自己个还过得并不快活,今后,定要时时朝母亲看齐。” 白桃初听这话觉得有理,可细想,又总觉得有哪儿不对。 她还是不明白,满院这么多人,夫人为何单挑那个处处顶撞她们,令人生厌的鸳鸯? 正还要发问时,这时沈安宁将泡凉的脚从水里伸了出来,点了下白桃的鼻尖道:“好了,正房那边该差不多了,时辰也不早了,该回了。” 浣溪立马取来巾子为沈安宁擦拭,沈安宁未着袜子,直接蹬着绣花鞋,挑着灯笼,主仆三人悠悠而回。 而刚绕过水榭,便远远见整个院子灯火通明,像是出了什么事情,不久,远远看到红鲤挑着灯笼领了二人入了正院。 沈安宁等人对视片刻,浣溪眼尖道:“瞧着像是雪居的人。” 白桃反应过来,道:“是大姑娘跟前贴身伺候的大丫鬟池雨。” 沈安宁反应过来,定是出事了,遂不在耽搁,立马赶回了正院。 方一踏入正院,便见鸳鸯趴在池雨肩头嘤嘤哭泣,一口一个抽泣着,伤心欲绝的喊着:“不活了,倒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沈安宁一怔。 这时红鲤眼尖的迎了上来,沈安宁道:“发生了何事?” 红鲤还没来得及回话,便见鸳鸯陡然间从池雨肩头噌地一下抬起了头,肿着一双核桃眼,咬牙切齿一脸怨恨的冲她道:“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是故意引我入局,好让我惹世子的厌弃对不对,你这个毒妇,难怪太太讨厌你,就连世子也厌弃你,你这般心狠毒辣,早晚会遭报应的——” 鸳鸯羞愤至死,气血上头,忍不住将所有的耻辱全都算在了沈安宁头上。 白桃气得跳脚,正要“磨刀霍霍”,然而还没来得及发作,便见沈安宁淡淡抬手,止住了她的上前,只一步一步行至鸳鸯跟前,平静而淡然的盯着她的双眼,一字一句道:“太太要为世子纳妾,为了顾全大局,为了世子和陆家的子嗣着想,我欣然松口,预备亲自挑几个合心意的侍奉世子,我念及你原是大姑娘身边伺候的,自要比旁处的更要伶俐讨喜几分,遂第一个选了你,选了你后亦是亲自召见问询了你的意见,我问你可愿意侍奉世子,你是怎么回答的?你说你愿意!” “好,我应承你,若是世子今夜留用你,明日便将你抬做通房,此事亦可是你满口应下的!” “我们二人有商有量的结果,既无哄骗,又无强押,是你一心想要攀高枝,却又无用拢不住世子的心,如今算盘落空,怎么反倒是算到我头上来了?既然一开始就没有那个金刚钻,就别揽下这个瓷器活!” “再退一万步说,你为仆,我为主,究竟是府中哪个教养妈妈教出你这等刁奴来,让你这样指着我的鼻子说话的,我明日倒想与她亲自讨教讨教!” 沈安宁盯着鸳鸯的脸一字一句说着。 她字字句句有理有据,言言语语逻辑缜密,条理清晰,气势更是一刻比一刻足,竟一下子怼得鸳鸯哑口无言。 而从沈安宁的只言片语中,众人便也很快理清了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 夫人竟要将鸳鸯抬做通房? 鸳鸯哭哭啼啼的从正房跑出来,这是不争气,没能入世子的眼不说,还遭了世子的厌弃? 此事一经袒露,瞬间羡慕有之,嘲笑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 众人神色不明,嘲弄地目光更是瞅得鸳鸯脸色惨白一片。 而沈安宁说完此话后,眼里便再没了此人,只将她当成了蝼蚁般,再未曾吝啬半分目光,只将视线落到了一旁的池雨脸上,定定的看着她,一瞬间收起了方才的凌厉,微微淡笑着道:“这大半夜的,池雨姑娘怎么来了?” 许是说这番话时沈安宁的眼神有些迫人,又许是沈安宁神色转变太快,快到竟让池雨都没由来心中一凛。 池雨心中忍不住微微一跳。 心道,这位世子夫人今儿个好生威武,差点儿让她不认出来了,眼前这个咄咄逼人的女人,还是从前那个卑微老实的世子夫人么? 心中这般纳闷想着,嘴上却道:“方才夫人院里的红鲤姑娘突然来到雪居通传,说让即刻来川泽居领人,奴婢也不知发生了何事!” 说话间,池雨看向怀里的鸳鸯,只见鸳鸯今儿个特意精心梳洗打扮了一遭,描了柳叶眉,抹了大红口脂,还换了一袭淡紫色齐胸襦裙,外罩着同色紫纱,薄薄的紫纱下一对藕臂若隐若现,平白妩媚勾人。 鸳鸯相貌虽算不上上乘,却有一副傲人饱满的好身段,穿上这样一袭紫色纱裙,更为其平添了几分妩媚动人。 又见鸳鸯此刻目光躲闪,委屈又难堪,便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没想到这死妮子,竟起了这等歪心思。 原来,今日陆绥安一踏入正房便被一股胭脂俗粉之味熏到了,再一抬眼,一张艳俗的脸谄媚靠来。 鸳鸯当初自请来侍奉新夫人,自是起了些花花肠子的,世子风神俊朗,宛若天人,不单单是她,院里哪个小丫头不曾偷偷动过歪心思,只是入川泽居大半年来,世子踏入此处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别说她,就连那沈氏都没多少机会近亲世子,哪里还轮得到她? 鸳鸯本淡了心思的,却不料今日沈氏主动寻来,只觉得天上掉下来一块馅饼,恰巧落到了她的头上。 她暗慕世子已久,又做着一步登天的美梦,好不容易天缝里露出来这个绝无仅有的机会,自是使出浑身解数也要笼住世子。 却不料,世子连个正眼都没有看她一眼,只问了那沈氏下落,便命她退下了。 沈氏不过是个山沟沟里长大的乡野丫头,论出生甚至不一定比得上她,世子怎么可能瞧得上她? 当即心一横,只冲过去,一把抱住了陆绥安的脚,一边为其脱靴,一遍将高耸的酥,胸,不断往上凑着,媚眼如丝道:“夫人……夫人走远了,一时半会回不来,奴婢……奴婢先侍奉世子更衣就寝——” 却不料,话还没说完,便被一脚踹翻在地。 鸳鸯痛苦扭曲的死死捂着心口,还来不及呼疼,一抬眼,只见陆绥安板着脸一脸阴沉的看着她,嘴上唤起了人来,怒不可遏道:“她是哪个院里来的?” “让雪居派人将人领走!” 那一瞬间,世界轰隆一声巨响,鸳鸯脸色惨白一片。 “既如此,那池雨姑娘暂且将她带去罢!” “大姑娘那里,改日我再同她解释。” 弄清楚来龙去脉后,沉思片刻,沈安宁如是说着。 却未料鸳鸯当真怕了,噗通一下跪在了沈安宁脚边,死活都不愿意离开,她若就这样去了,往后哪还有脸面在雪居,在侯府待下去。 池雨见状,也有些迟疑道:“夫人,要不您看还是先让鸳鸯暂且留下,待世子消了气说不定——” 池雨还想同鸳鸯求情。 却见沈安宁侧身给她们让出一条道来,道:“世子就在里头,不若池雨姑娘亲自去跟世子求情罢。” 池雨见状,终是神色一凛,将鸳鸯连拖带拽的带走了。 送走前世这个雪居的“细作”后,沈安宁终是微微松了一口气。 白桃追问她挑选鸳鸯的原因,只因她想借他陆绥安的手,替她亲手赶走鸳鸯这个“细作”。 是的,鸳鸯是前世雪居那位留在她院子里的暗哨,沈安宁与陆绥安夫妻二人之间的事瞒不住她陆安然的眼。 而那位正主暗暗惦记了她的子由哥哥这么多年,如今被她自己的人“觊觎”了,不知道一会儿她那雪居会不会热闹起来呢。 一时二鸟戏码,又何乐而不为呢。 只是,她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会惹得他陆绥安动此大怒。 依照前世沈安宁对他这位夫君的了解,料想他今日不会给她好脸色。 那正好,刚好省去了今夜的客套—— 这样想着,沈安宁微微呼出一口气,调整了一番气息后,缓缓踏入了卧房。 12、012 一进去,只见屋内无人,屋子里头静悄悄的,沈安宁还以为陆绥安那厮已经走了,一转过身来,才见在临窗案桌旁的交椅上,那人正正襟危坐着,手里拿着一本书正在垂眸不语的翻看着。 看到有人进来,也没有抬眼,不知是看书看得太过入神,还是压根没有将来人放在眼里。 沈安宁一怔。 今夜的事情,显然触及到了他陆绥安的逆鳞,陆绥安并不喜欢旁人插手安排他的事情,不过沈安宁深知即便如此却也不会朝她大动肝火,最多只是情绪上比寻常时候更要疏离几分罢了。 本以为自会迎上一张面无表情甚至漠然冷厉的脸,没想到画面并没有她想象的那样凝重。 只见那人手里拿着的是一本小人书,不过巴掌大小,是沈安宁特意命人从集市上淘来的。 因沈安宁识字不多,虽私底下在偷偷学习,可半年下来能认识的也左不过几百字而已,她看整本的书还太过费劲,又加上陆绥安在大理寺办案,遂命人淘来这等带着插画的悬疑小人书,她读起来轻松,又能加深对他的了解。 书中的案子都极为简单,无非是哪条河水鬼泛滥,哪处林子怪兽频出,哪个坟头频频闹鬼,最后发现均是人为或者自然现象,但配以故弄玄虚的鬼怪作画,倒也能唬住不少小孩。 本就是孩童读物。 此刻却被陆绥安捏在了手里。 他一臂撑在案桌上,修长的手指微屈撑在眉眼间,一臂高举着,巴掌大小的书册遮住了他的下巴和口鼻,只留下一截高、挺的鼻和一双收敛了所有锋利的垂眸,目光定定地落在了书册上。 一时间辨不出神色上的任何喜恶。 好似刚才那场插曲闹剧不曾出现过一样。 也是,陆绥安本质上其实是个情绪十分稳定的人,脸上从来少有情绪,不喜不快,亦或者心情愉悦,亦不过是细微差别,旁人很难察觉,也只有与他同床共枕多年的沈安宁日积月累的能够窥探出分毫。 此刻这种场面,应该是方才那一茬已经揭过了,陆绥安并非计较之人。 沈安宁在原地立了片刻,见对方依然无任何反应,陆绥安话语不多,性情深沉,以往每次过来都是沈安宁使出浑身解数去侍奉,去曲意迎合,哪里需要他开尊口,抬高足。 屋子里多了一个八尺余高的男人,又加上对方气势迫人,一下子显得整个室内都无端死寂了起来。 若是从前的沈安宁早就巴巴凑上去端茶倒水、嘘寒问暖的伺候了,这会儿却只见沈安宁独自缓缓走到了八仙桌旁,给自己倒了杯水,主动开口打破了屋子里沉寂,却是如是说道:“妾身粗鄙,亦不大会用人,今日挑的原是大姑娘院里的,本以为会合世子心意,世子既不喜欢,改日我再挑几个伶俐的。” 沈安宁端得一派深明大义,悠然开口。 他那里揭过,是他的事情。 她该安排安排,该善后善后。 说完,举起茶盏小口小口饮着茶。 六月的天气炎热不堪,一路走来,加上方才在院子里费的那些口舌,早已口干舌燥。 她自顾自的饮着。 她开口说话,窗边的陆绥安终于从小人书里抬起了眸,一双狭长又锋利的凤眼此刻却微蹙着,显然本就因着方才的插曲隐而不快,好不容易揭过了,不想此刻她却无半分眼力见,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陆绥安虽并不计较这些内宅琐事,他的心思多在朝堂,多在公务之上,今晚之举,虽惹他不喜,不过因白日之事,他深知沈氏此举多为生母逼迫后的无奈之举。 为夫纳妾或者抬房,本是妻子的本分,便也并不打算与她计较深究,却也到底耗尽了耐心。 一时合上了手中的小人书,神色淡了几分。 不过一抬眼,触及到屋子中央那抹绫白身影时,倒让他神色略微一顿。 因陆绥安喜着深色,往日多着玄色、深紫,墨绿之色,为了与他相衬,沈安宁也将全部的绸缎布料换成了同他的喜好接近的颜色,除却玄色实在太暗,不适合女子穿戴以外,余下沈安宁的箱笼里全是淡紫,粉紫,烟绿,青翠之类的颜色。 今日给鸳鸯挑的,也是其中一色。 平日里往往能有大半时刻,能够同陆绥安撞上同一颜色,譬如今日白日的绿色,与陆绥安身上的墨绿浑然一体,宛若一对。 每每如此,沈安宁便会在心中窃喜一整日。 而今,是她嫁入侯府大半年以来,第一次穿戴那些颜色以外的色系。 从前在灵水村时贫穷,日日只有一身深色粗布衣裳裹身,压根没有多少挑拣的余地,实则深色穿多了,她本人更喜欢素色,像是白色,杏色,月白之类的。 而今日从锦苑回来后,她便即刻褪下了那一身淡绿衣袍,换上了压箱底的这身雪白色衣袍。 这身衣裳还是来京之前,继母咬咬牙当掉了手中的手镯,讨好似的给她置办的这身,继母郝氏深知她的喜好,江南的雪锻,白似冬日的深雪,是沈安宁恢复身份前拥有过最美的一身衣裳。 沈安宁虽喜欢,却因太过素雅,怕陆绥安不喜,一直压箱底了,今儿个特特翻出来换上了。 加上晚膳过后,天黑了,为了舒坦,她拿掉了头上繁琐的金钗手饰,将满头青丝全部披散了下来,仅仅用根绿色丝带束着,拢在了身后。 眼下游玩回来,额间、耳后的一缕碎发凌乱了,垂落在了肩头,侧脸。 屋内烛光晕黄,浅浅摇曳。 柔和的光线下,一抹倩影,眉眼淡垂,身姿迤逦,竟无端美好。 刚嫁进侯府那年的沈安宁夏天被晒黑了,又加上连番赶路,初来北方,气候干燥,成婚当日,她眼皮浮肿,脸皮黝黑,人虽不丑,难免土气。 猛然间,不知何时,竟已天差地别。 陆绥安虽并不贪图女色,女人丑美于他无异,在他眼里不过皆是附属品,若非传宗接代,繁衍子嗣,打理内宅,于他眼里,可有可无,不过即便如此,妻子就是妻子,与别的女子本就不同。 眼下,只见陆绥安静静地端看了沈安宁片刻,良久,忽而淡淡开口道:“日后不必在此事上多费心思,我暂无纳妾之意。“ 说着,陆绥安看了眼外头的天色,将手中的小人书搁到了案桌上,缓缓起身道:“不早了,就寝罢。” 说着,陆遂安朝着屋子中央缓缓走了来。 沈安宁闻此话,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紧。 前世,每每听到此话,沈安宁定然羞涩欣喜,立马柔情四溢的过去,亲自为他陆绥安宽衣解带,陆绥安人高马大,她虽不矮,却也不及他的肩头,陆绥安的官袍繁琐,每每替他更衣时,需围绕他几圈,与他贴近,且动作繁琐,可在沈安宁眼里,那却是比行房更要暧昧亲密之事。 她享受与他的这份亲密,这是只有夫妻二人之间能够触及的事情。 然而今日,只见沈安宁沉默片刻后,神色自若的朝着白桃吩咐道:“吩咐厨房送些水来。” 说完,给浣溪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前去伺候世子更衣。 吩咐完,她面色自如的放下茶盏,笔直朝着梳妆台方向走了去,不多时,拿起梳子,解下发间束带,一下一下梳理着。 浣溪从前没在里屋伺候过,还以为伺候世子,夫人更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虽世子人高马大,威严赫赫,却因夫人信赖,遂强压下心慌,朝着世子恭恭敬敬走近。 她寡言少语,人一紧张,就容易上脸绷着脸,落在陆绥安眼里便是黑着一副脸面咬牙奔来。 在浣溪靠近的那一瞬间,陆绥安板着脸将袖袍一甩,扫了眼远处袖手旁观、置身事外的妻子,陆绥安终是抿着唇,一言不发的绕过屏风跨入了浴房。 留在原地一头雾水的浣溪:“……” 浣溪立马心头一慌,还以为自己伺候不周,犯了世子忌讳,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白桃瞅了瞅梳妆台方向的夫人,又瞄了瞄浴房里的那位,终是多了几分经验之谈,赶忙心领神会的将浣溪拉了出去。 屋内,热气袅袅。 雾气氤氲。 陆绥安不喜人靠近伺候,接受妻子沈氏的侍奉是天经地义,至于旁人,他从不假手于人。 虽察觉到了沈氏今日与往日有些不同,却多以为是因白日罗家之事心生不快,女子本就九曲回肠,心思异于男子,尖酸吃醋,耍些心眼脾气什么的,他只是不在意,并非全然不知,查案时就遇到各种匪夷所思之事之人,举不胜数。 他并不打算探究。 很快,他便洗漱完毕。 沈安宁忆起前世今晚,二人是行过房的,她深知躲避不过,却也依然磨蹭许久。 直到头发都绞干了,拖无再拖,终于心一横,掀开帷幔,上了床榻。 拔步床宽阔而紧实,帷幔落下,遮住了所有月光和屋外烛光,床内一片昏暗不清,是完全封闭的另外一个小世界。 二人合衣躺下,沈安宁睡在内侧,陆绥安睡在外侧。 帷幔随着沈安宁进入时细微晃动,很快趋于平静。 屋子里很静,静得能听到绣花针落地发出的声响,也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交错在一起,无端旖旎。 陆绥安的睡姿极好,连入睡都身姿笔挺,有时一整晚都不会变动任何姿势,这会儿岿然不动,还以为他已睡着了。 此刻这样静静合衣躺着,让沈安宁想到了新婚之夜。 他们第一次其实并非在新婚之夜,而是在成亲夜后的两个月,第二回则是再两个月,由此,沈安宁心知肚明,他的这位宛若天人般的夫君其实并不满意她,圆房于他,不过是夫妻之责。 至于新婚之夜,那晚他们合衣而眠,陆绥安的说词是:今夜喝多了,委屈你了。 那晚,沈安宁确实觉得委屈,可今夜的她内心平静,毫无波澜。 就在沈安宁以为这一世能够相安无事之际,这时,忽而听到身侧骤然传来一声:“我明日离京公务。” 陆绥安的声音低沉,细听透着一丝醇厚。 夜色下,有些沙哑低沉。 沈安宁一怔,闭上的双眼骤然睁开,良久良久,沈安宁体贴入微道:“夫君路上小心。” 对方顿了片刻,又道:“约莫整月之久。” 沈安宁继续关怀备至道:“妾身会协助母亲照看好府宅的。” 沈安宁无微不至,话中无懈可击,无任何破绽。 却让一旁的陆绥安微微皱了皱眉。 他与沈氏虽相处不多,可每一回她都是呵护备至,体贴周到,今日的沈氏虽依然备至,周到,却并无呵护,体贴。 女子耍性子无妨,多了容易令人生厌。 一丝不快划过心头。 不过,念及白日父亲的叮嘱,延续香火,繁衍子嗣本是他逃不开的责任。 何况此番南下,短则一月,长则……不知到何时。 这样想着,陆绥安到底循着礼制,骤然握住了身侧妻子的臂膀,正要抵住翻身而起时,却不料正好这时一旁的沈安宁骤然起身,一把挣脱开了他的大掌,只忽而抬手作扇往身上狂扇着,嘴上夸张道:“今日好热,热死了,床榻里头太热了。” “夫君,今晚我想去外头贵妃榻睡,那里凉快些,夫君可要一同前往?” 拔步床内昏暗不清,看不出对方的任何神色与表情。 可陆绥安不是傻子,一而再再而三的,他哪里听不出沈氏话里的拒绝。 他并非强人所难之人,他何曾强迫过任何人? 当即淡着脸,掀开帷幔,一言不发的翻身跨步下了拔步床。 沈安宁当作没有瞧见他的任何不快,抱着枕头侧身下了踏,一路摸着黑上了贵妃榻,不久,盖上薄毯,呼吸绵长,再没了动静。 徒留下陆绥安一人坐在床沿,他差点推门而去,可明日早起离京,今日府里已闹出了不少乱子,并不想再闹出任何不快。 一时,捏着眉心端坐在床沿,一贯稳定的情绪不知何时频频被杂乱取代。 他有些不解,他已推了罗家,拒了纳妾,沈氏还在闹什么? 她一贯深明大义,怎么今日变得如此不可理喻。 平复情绪后,再一抬眼,贵妃榻上的身影早已没心没肺的步入了梦乡,陆绥安心里有些憋闷,良久,终是捏着眉心上了榻。 一夜相安无事。 一夜好梦。 次日卯时,陆绥安趁着夜色而起,几乎是他起来的那一瞬间,沈安宁也已经醒了。 长达七年的作息一时半会更改不了。 听着耳边的悉悉索索声,是陆绥安在穿戴衣物的声音,沈安宁装睡着,并没有要起来伺候的想法。 陆绥安目力极好,这时外头已翻起青蟹壳,他并未曾点灯,沈安宁本以为他就会这样直接趁着夜色而去。 却未料这时贵妃榻狭窄,沈安宁不过细微动了一下,半垂在地面的毯子竟顷刻间滑落到了地上。 沈安宁下意识地想要抓回来,可又不想醒来,应付对方。 就在挣扎间,下一刻屋子里的灯被点燃了。 陆绥安听力极好,听到了毯子滑落了声响。 他定好烛台,负手而立,朝着贵妃榻方向扫去,只见榻上之人身姿凌乱,枕头不在头下,再双,腿之间,毯子不在身上,在地上。 陆绥安是循规蹈矩之人,他未见过这样的睡姿,因跟沈氏相处不多,又常在黑暗里,故而眼前这样的画面却是第一回见。 当即皱眉微微一皱。 不过片刻后,依然还是瞧不下去,缓步过去,将毯子捡了起来,盖在了她的身上。 只是正要转身离开之时,朝着贵妃榻上随意瞥了眼,视线却微微一怔,顿在了贵妃榻上那一小截藕段似的雪肤上。 因刚睡醒,还没来得及整理衣裙,宽大的亵裤微微卷了上去,露出沈安宁挣扎过程中的一截小腿,以及未着寸缕的玉足。 养了整整一年的肌肤早已恢复如常。 沈安宁皮肤本就雪白,再加上这一年来多半“养尊处优”,身段也渐渐长开了,又加上她同陆绥安相处多在夜间进行,虽已有了夫妻之实,实则二人并未曾坦诚相见过。 这是陆绥安第一次在白天,在光下看到妻子的……足。 足,是女子的禁忌所在。 此刻,在晕黄的烛光下,竟白得晃眼。 就连陆绥安也有片刻晃神。 他办案多年,并非未曾接触过女性身子,却从未见过这样白皙的,细腻的,与男人宽大,粗糙的脚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禁忌中,仿佛透着一丝丝细微的无声诱惑。 美得惊心。 陆绥安定定的看着,微微抿起了唇。 这时,屋外见主屋灯亮起,悉悉索索的响起了动静,丫鬟们都起来活动了。 陆绥安抿着唇,有余片刻,上前了一步,轻轻握着那抹柔软放进了毯子里,粗粒的指腹仿佛在那处细腻柔软上轻轻捏揉了一下。 盈盈一握,不足掌长。 摩挲指尖片刻,这才大步离去。 直到屋内空无一人,浑身鸡皮疙瘩的沈安宁这才嗖地一下将发痒的脚丫子飞速缩进了被子里。 随即噌地一下从贵妃榻上一把坐起,满脸的惊悚和不可置信的转头盯着屋外。 刚刚发生了什么? 那个坐怀不乱,冷漠傲人的陆大天人竟然在……把玩她的脚? 他有毛病吧他! 沈安宁没有感到任何羞涩忸怩,没有感到任何兴奋激动,亦算不上恶心厌恶,满心满眼有的只有满满的惊悚和瞠目! 他该不会也是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给上身了吧? 沈安宁一脸目瞪口呆。 这时,屋外,临走之前,去而复返的陆绥安忽然冷不丁冲着宝贵吩咐道:“去打听下这半年来,锦苑是如何苛待夫人的。” 13、013 话说沈安宁在原地呆坐了片刻后,很快摇摇头,将那些不要紧之人、不要紧之事全部彻底抛在了脑后。 用完早膳后,并没有第一时间上赶着过去沁园请安,而是命人将院子里的所有人全部召集了来,满满当当二十余人,新的,老的,死契,活契,家生的,外来的,一锅粥大乱炖着。 刚入府的这大半年来,她并没有将世子夫人这个威立起来,原因之一是她刚入府,从乡下来京对这高门大院的底细摸不太清,之二是她将几乎所有的精力全部放在了陆绥安及其家人身上,根本无暇顾及其他,至于这第三嘛—— 沈安宁看了白桃一眼,白桃心领神会的冲着底下的人群道:“夫人嫁过来时府里从外头新采买来的站一边,府里的老人站另外一边。” 白桃高声呐喊着划分人群。 然而院子里老的,少的,中年的,什么样的皆有,因沈安宁性子较软,往日没什么威名,正所谓打狗看主人,这主人窝囊,底下的狗自然没个什么气性,任凭怎么狂吠,都激不起人的情绪来,故而此刻白桃这话一经撂出,人群依然熙熙攘攘,并无多少人听从号令。 甚至有几个刺头还在人堆里嚷嚷道:“这一大早的夫人有什么事就直说呗,咱们每个人手底下还有不少活呢,这一耽搁下来,活儿干不完又得积压到明儿个,明儿个压到后天,后天又压到大后天,说起来耽搁的可是夫人您自己个的事儿呢。” 这人嘲弄着。 话一落,另有人立马跟着附和道:“是啊是啊,早膳都还没用的,一会儿去晚了厨房的膳食早没了,空着肚子怎么干活呢。” 说话的是一个守院的婆子杨妈妈和川泽居水榭的管事孙二娘,二人都是锦苑拨来的,房氏的人,平日里仗着房氏撑腰,在川泽居阳奉阴违,好吃懒做,时时见不到人影,日日窝在屋子里打牌吃酒,所有的活儿都派给了底下的小丫鬟,丫鬟们敢怒不敢言。 她们料想沈氏轻易不敢动她们,耀武扬威惯了。 说完,眼尾溜了主位上的沈安宁一眼,见她端坐着并不说话,二人对视一遭,便见那杨婆子撇撇嘴道:“既然夫人不发话,那老婆子就先退下了。” 说着,半点脸面不给沈安宁这个主子留着,晃着膀圆的腰身,颠颠去了。 孙二娘手里捏着实差,到底不如杨婆子那样硬气,犹豫一番,看了看那杨婆子牛气的背影,又扫了眼主位上的沈安宁,到底没敢跟着作威作福。 因杨婆子这番操作下来,使得人群里头开始议论纷纷,心思浮躁起来,有人怂恿着跟着一道走,有人犹犹豫豫不敢动弹。 沈安宁端着茶盏不紧不慢的啜了一口,神色淡淡的观赏着所有人的各路神色,一直待神色如常地目送那杨婆子跨出了院子,这才朝着浣溪使了个眼色,便见浣溪绷着小脸三作五步吭哧吭哧上前,一路奔到院子口,哐当一下将院子门落了锁,将刚跨出院子地杨婆子锁在了院子外头。 杨婆子见状,立马转身砰砰砰砸门道:“哎,哎,你这小妮子,你这是作甚?你为何将老婆子我关在院子外头?你们难道不知老婆子我是谁的人么?我呸,你这个贱蹄子,打狗还得看主人呢,还不将门给老婆子我打开,当心老娘撕烂你的嘴。” 杨婆子在外头骂骂咧咧。 一嘴一个贱蹄子,不知骂的是浣溪,还是指桑骂槐。 沈安宁一直面不改色,没有出声。 人群队伍里排首位的春淇终于听不下去了,上前一步冲着门外高声严肃叱道:“杨妈妈,还请慎言,这里是川泽居,可不是菜市场。” “妈妈若有不满,只管去锦苑那儿告状去便是,可别在这儿胡搅蛮缠,世子虽不在府上,可府上还有的是主子呢,回头将侯爷太太招来,可没您好果子吃!” 春淇是沈安宁嫁来时萧氏指派过来的,是川泽居一等大丫鬟,掌管着川泽居一应内外之事,只春淇到底还是沁园的人,并不亲厚沈安宁,也不大好干涉沈安宁的任何事情,是以多在屋外打转。 她一般在事端闹得实在太厉害之时才会出面干涉,比如眼下。 春淇话音刚落,便见杨婆子到底消停下来,却是冲着院子里头咬牙切齿的放下狠话“老婆子我虽不才,却也不是个任人可欺的,既然夫人这儿不讲理,随意将人羞辱,那老婆子我就找讲理的讨说法去”,说罢,愤愤然跑去告状去了。 院子里经过这样一番打闹,总算是安静了下来。 终于,一直静默不语的沈安宁这时开始说话了,只见她先是将整个人群环视一圈,视线在每一张面容上一一划过,将每张面容彻底看清楚了,辨得明白了,这才平静开口,开口的第一句便是:“杨妈妈和鸳鸯打从今儿个起便不是川泽居的人呢!” 此番轻飘飘的话语一出,犹如晴天白日扔下一颗炸雷,炸得人群中一下子沸腾了起来。 便见沈安宁继续道:“相信昨儿个夜里的事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我原本想要效仿太太,做个深明大义的妻子,给世子屋子里头添个人好生侍奉世子,可我初来乍到,还不大会调、教人,选来选去觉得大姑娘院里出来的鸳鸯是个可人的,便想将她提作通房伺候世子,可鸳鸯拢不住世子的心不说,不知怎地还惹了世子厌弃,被世子当场赶回了雪居——” 说到这里,只见沈安宁语气一顿,片刻后无奈一笑道:“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经过昨儿个那件事我这才意识到鸳鸯本就不是川泽居的人,就像昨儿个那桩事若是用好了自然万事大吉,这若用的不好,好似无缘无故牵连到了大姑娘,倒像是无端打了大姑娘的脸似的,这无论用是不用,都让人实在难为情,不免束手束脚起来,长此以往下去,将来耽误的也是在座各位的前程。” 说着,只见沈安宁思索片刻,道:“既然她们本就不是川泽居的人,本就是借调过来的,如今我入府已有大半年了,也渐渐适应了府里的生活,她们便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罢。” 沈安宁此话一出,便见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只因,不单单是杨妈妈和鸳鸯,要知道除了她们二人外,剩下这个院子里的还有半数都是与她们同样处境的人,那么照夫人这个意思,她们所有人都要原路遣返咯? 沈安宁话音刚落,便立马有人喊问道:“夫人这是要将咱们也一并赶走么?” “此事太太知道么?” 人群里一下子杂七杂八乱开锅来,有人气愤,有人开心,也有人焦急不已。 就连春淇都有些意外,有些诧异的看向这位一夜之间宛若脱胎换骨、换了一个人似的的世子夫人。 白桃这时冲着人群里吼了一声:“急什么急,夫人话还没有说完,有什么话听完再发问也不迟!” 白桃这一声吼,效果要比方才好上百倍不止,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便见沈安宁举着一沓身契一一报名道:“红鲤,雨墨,莲心,白露……” 沈安宁一连唤着八个名讳,八人一一上前一步。 便见沈安宁一一仔细端详着八人的脸面道:“你们八人皆是府里新采买来的,你们这当中有六人签的是死契,有二人签的是活契,你们从前的月钱都是走的府里的公账,如今身契既已捏在了我的手里,日后你们八个的月钱便从我的私账走,我入府时身边就只带了白桃这么一个陪嫁,往后你们就全部算作我的娘家人,算作我的陪嫁罢,往后你们只要悉心听令,侍奉的好,你们每月月钱一等、二等、三等丫鬟分别涨到一百文、八十文、五十文,你们位份暂且不变,不过月钱都可以往上越级一级领取,你们可愿意?” 沈安宁盯着八人的脸面一字一句说着。 此话一出,如同天上掉了个馅饼砸到她们八人头上似的,一下子都给砸懵了,久久反应不过来。 夫人的意思是,她们的月钱涨了不说,她们还能再越级一级领取月钱,这不就意味着她们的月钱一下子涨了两级么?一个三等丫鬟的月钱一下子涨到了一等的奉例? 这是……真的吗? 要知道,她们从前可都是院子里的末等丫鬟,只有听使唤的份,如今不但涨了月钱,还摇身一变成了夫人的陪嫁,夫人的娘家人,是只属于夫人的私产,身份地位可想而知? 这样天掉的馅饼,哪有不同意的份? 待缓过神来后,只见八人一下子齐齐红了眼,不多时,一个个喜极而泣,一把齐齐跪在地上拼命磕头,齐声道:“奴婢愿意,奴婢愿意,奴婢往后誓死效忠夫人。” 这八个末等丫鬟的翻身仗一下子刺激到了院里的老人,听到她们涨了那么多月钱,听得一个个都急红了眼。 入府为奴是为了什么?自是为了生存,为了生计,陆家派给婢女的月钱不算少,可多数拖家带口的,压根存不下几个钱,体面些的大丫鬟自然不在乎这几个钱,可府里末等丫鬟有时为了十几个钱能大打出手,豁出性命的那种?眼下看到一个个新来的都越过了她们,如何能心里平衡? 老人堆里,一个个嫉妒得脸红脖子粗的,一个个站立难安,抓耳挠腮了起来。 这时,终于只见沈安宁淡淡咳了一声,视线终于投放到了老人堆里,淡淡开口道:“至于你们这些老人,因为你们是暂调过来的,我也不好随意处置你们的去留,要不这样罢,你们去留随意,但凭自愿,我并不勉强,你们当中若有想留下来的,我尽力周旋,将你们的身契从各房那里讨要过来,日后你们可就是我沈安宁得人呢,你们位份不变,月钱亦可按照我陪嫁的月例,从我的私账中走!” “当然,若你们当中有不想留下的,每人今日可在这里领半贯钱走,也算是全了咱们主仆这大半年的情分了,这些钱亦当作我给的赏钱,亦是从我的私账走,横竖,从今日起咱们彻底理清了身份,也便日后主仆生活的开展。” “你们先各自想想罢,想清楚了,在这里领钱签字,今后咱们是桥归桥路归路,还是自成一家,就在今日一见分晓了。” 沈安宁面带微笑,一连平和的说着。 她话一落,浣溪搬了个箱笼过来,里头半箱子钱,一串一串全部用绳子捆绑好了,半贯一串,签字领钱,当场兑换。 场面无端豪气。 半贯钱?那可是三等丫鬟近两年的月例?便是一等丫鬟,也得死攒大半年,沈氏今日豪气,可见一斑。 沈安宁这番话一经脱出,老人堆里几乎全部心动了,月钱涨了那么多不说,要知道她们从原处来这儿时都是提了位份的,末等丫鬟到了这儿成了三等,三等变二等,二等变一等,这若一经打回,岂不又得重新打回了原来的位置? 何况,这儿月钱涨了这么多不说,这世子夫人沈氏肉眼可见是个好相与的,今日沈氏这一番大手笔更是令人触目惊心,又横添了一个出手阔绰的名头,如何能不令人心动呢? 于是,哪怕对着那肥厚的半贯钱财,纵使眼前利益熏人,可人堆里依然久久无人上前,唯有孙二娘,拼命庆幸自己方才没有无脑的随那杨婆子冲锋陷阵白白损失了半贯钱财的同时,又拼命的犹豫着,像自己这种在夫人跟前讨过嫌碍过眼的,究竟是该走还是该留? 孙二娘急得抓耳挠腮,一时后悔当初瞎眼疯心,跟哪个斗不好,跟主子斗作甚? 话说沈安宁足足候了半炷香,竟无一人离开。 半炷香后,沈安宁便领着春淇夏安二人先去了沁园,给这二位讨要身契。 却未料,刚一踏入沁园,便见鸳鸯红肿着一双眼,一身狼狈的跪在了正房院外直抹金豆子。 沈安宁见状,脚步微微一顿。 14、014 鸳鸯看到沈安宁只有些愤恨,又有些心虚,片刻后,冷傲的支起了脖子,拿斜腮帮子戳着她,一脸的傲慢和骄横,好像找到了靠山,一副待会儿有你好看的架势。 不过片刻后,又很快低下了头,拿着帕子捂着脸,哭得鼻涕眼泪一把流着,仿佛委屈到了极致,嘴里不断抽泣哀求道:“夫人,都是奴婢的错,您大人有大量,甭赶奴婢走,奴婢日后给您当牛做马,您行行好,给奴婢一条生路罢。” “您若赶奴婢走,奴婢日后哪还有脸在府里待下去,哪还有什么活路可言啊!” 鸳鸯一瞬间哭得撕心裂肺。 边哭边爬过来抱紧了沈安宁的腿。 宅门里头的女人,有时候一个个比戏园子里的角儿还要演技精湛。 鸳鸯的哭声惊动了屋子里的人。 很快有侍女掀开帘子踏了出来,只是还没出手,便见刚刚投诚的春淇夏安二人早已联手将鸳鸯一把拖开了。 沈安宁淡淡扫了鸳鸯一眼,微微勾唇道:“世子又不曾对你始乱终弃,哪里就上升到了活不活得下去的地步。” 说着,神色如常的跨入了正屋。 而沈安宁这一语,成功让鸳鸯脸色一僵,沈氏那句话的意思是:世子陆绥安若当晚收用了她,沈氏赶她走,她今日此举有章有法,有理有据,还情有可原,可昨晚世子压根没有碰过她,她有什么资格闹? 不是所有事情闹一闹就会得到想要的结果的! 话说撂下鸳鸯后,沈安宁掀开帘子直接入了内,方一踏入,只见萧氏坐在正位的罗汉床上,罗汉床上设了一方小几,将罗汉床一分为二,萧氏端坐在左边主位,隔着一方小几的另外一侧,端坐着一抹盈盈倩影。 看到沈安宁的到来,对方缓缓抬起脸来。 赫然一张清丽芙蓉面映入眼帘,只见对方约莫十五六岁,柳眉如烟,肌肤似雪,着一袭素淡衣裙,身无长物,仅仅只在头上戴了一支玉兰簪,气质出尘,如玉兰般高洁高雅,又如腊梅般品行孤傲。 再细细看去,又见对方面色白得惊人,皮肤轻薄似茧,仿佛吹弹可破,颜色甚美,可再探一眼,又隐隐可见颈部血管若隐若现,好似透着一股病怏怏之气,为她秀美的面容平添了几分我见犹怜之美,令见者忍不住心生怜爱之意。 这人便是萧氏的养女陆安然。 看到陆安然的一瞬间,腰间的双手骤然一紧,眼前柔弱不堪的面容与前世得意扭曲的面容重叠在了一起,耳边骤然响起那一声声犹如魔鬼般的诅咒:“其实,早在二十年前你就该死了。” “不是么?” “跟你们首辅一家一起去地下团聚罢。” 七年,前世整整七年的讨好,换来恩将仇报的报复,换来一场手段毒辣的残杀。 有时候,越是柔弱的人,却是狠毒不堪。 喉咙阵阵发紧。 前世的恐惧萦绕耳边。 沈安宁用力掐住了手指。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终将脑海中那张狠厉扭曲的脸面一点一点逼退散了,眼前只剩下这张清秀柔弱的面容。 沈安宁静静端详着对方。 也是重活一世,沈安宁这才慢慢忆起,刚入府的头半年里,她与这位陆家大姑娘交集不多,对方有意避着她,前世,沈安宁见陆安然对她神色淡泊,还以为这位小姑子不喜欢自己,遂频频讨好。 今日方一碰面,带着多出七年的生活阅历,几乎不用任何吹灰之力,沈安宁一眼便能看透眼前这个十五六岁小姑娘的“无意”之举:淡雅素净的打扮,身无长物的穿戴,在沈安宁面前永远避其锋芒,甚至退居隐居雪居,避而不见的做法,无不皆是示弱之姿,一副永远弱者的姿态。 一个养女,一个被误当作“未来儿媳”养大的养女,如今身份揭穿,正主归来,该如何在侯府立足?又如何在正主跟前自处? 示弱,委屈,频频在正主面前表现出一副弱者之姿,无疑是最好的保护色,既能勾起所有人的同情,又能显得永远无害。 果然,看到沈安宁出现的那一瞬间,只见陆安然立马下意识地飞快的朝着萧氏方向看了一眼,片刻后,仿佛自矮三分,立马从罗汉床上起了身,给沈氏“腾位置”。 萧氏见状,果然神色一黯,满脸复杂之色,片刻后,笑着招手,一把主动拉着沈安宁的手,将她亲自拉着坐在了自己的身旁,笑着道:“身子才刚好,怎不多休养几日。” 前世,萧氏这样的举动举不胜数,沈安宁以为是婆婆对自己的爱护,全然没有留意到母女二人之间的这些眉眼官司。 七年,整整七年,竟都像眼前这样一直被蒙在鼓里。 真是可笑又可悲。 沈安宁随着萧氏落了座,陆安然亦是不动神色的坐回原处,坐到了一直本就属于她的位置上。 一抬眼,见沈安宁盯着她看着,陆安然缓缓抬手摸了下脸,强自挤出了半分柔弱淡笑道:“大嫂这样看着我作甚?” 沈安宁淡淡笑着道:“大夫说不能一直拘在屋子里头,得时时出来走动走动更利好病症。” 这话是冲着萧氏说的,说完,这才转头冲着陆安然道:“正打算今儿个去雪居给妹妹赔礼告罪的,没想到这么巧,刚好在太太这儿遇到了,倒是省得多跑一趟了。” 沈安宁微微笑着说着。 话音刚落,正好此时外头适时响起了一阵呜咽抽泣声。 是鸳鸯委屈的嘤嘤啼哭声,透过门帘,清晰无误的传了进来。 想不让人不留意,都难。 陆安然回过神来,抿着唇,忽而起了身,郑重其事地朝着沈安宁福了福身子道:“大嫂,是我院子里的人不懂事,冒犯了嫂嫂,本想发落了事,只是那鸳鸯不从,一大早又哭又闹,又是嚷嚷着要跳湖,又是要撞墙自尽,还说……还说……” 说到这里,陆安然仿佛有些难为情,顿了片刻,才道:“鸳鸯说大嫂已将她抬做了通房,这……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置,这才来询问母亲的。” 陆安然似乎有些无奈又苦恼,说完,微微咳了一声,身子略有些虚弱。 沈安宁看了她一眼,心道好一个先声夺人,又上来便这般大礼给她认错,仿佛低微到了尘埃,当即起身走过去虚托了她一把,一脸关切道:“妹妹身子还好罢?” 说着,面上却只微微笑着道:“妹妹说的哪的话,是我该来给妹妹赔不是才是,是我僭越用了妹妹的人,不过,妹妹此言差矣——” 说着,只见沈安宁话语一转,纠正她的话语道:“第一,鸳鸯不是冒犯了我,是冒犯了世子!” “这第二嘛,我是想将她抬作通房不假,却还未曾落实,毕竟这事还得看世子的意思,是世子未曾同意,所以鸳鸯说我已将她抬作通房这事并不成立。” 沈安宁一贯老实顺从的性子,在今日陡然间变得凌厉了起来。 沈安宁微微笑着看着陆安然。 陆安然亦是一时抬起了柔弱地目光,定定看向沈安宁。 二人无声地对视着。 似有一股无名诡异的气氛一下子萦绕在了二人周围。 这时,萧氏看了看陆安然,又看了看沈安宁道:“关于昨夜的事情,我也耳闻了一些。” 说着,微微皱眉看着沈安宁道:“怎地好端端的要为安儿……” 说着,眉头一紧,道:“可是那边又给你脸色呢?” 说罢,萧氏关切问起沈安宁昨儿个被罚跪一事。 沈安宁坐回原处,摇头道:“太太昨儿个罚我是应该,我嫁到侯府已有半年无所出亦是事实。” 说到这里,只见沈安宁一脸真心实意道:“从前是我执拗了,若非突然掉下这样一门家世落在我的头上,我怎配得上世子,若没有这样一个峰回路转,我现今应该早已在村子里随便寻个村户嫁了,哪有现在这样的日子过,世子娶我已然委屈,我也想从中弥补他一些。” 沈安宁一脸深明大义的说着。 萧氏一脸怜惜道:“你这孩子,你入门才不过半年光景,绥儿又那般忙碌不堪,一时怀不上也是情有可原,怎地就急在这一时的功夫。” 萧氏微微训斥着沈安宁。 沈氏脸上却并无任何怨言,反倒是反过来宽慰起了萧氏道:“其实世子亦是体恤我的,世子让我日后不用日日去锦苑请安,每月初一十五择一日去便可,世子说母亲劳累半生,让我往后每日来太太这儿伺候。” 说这话时,沈安宁脸上非但没有半分苦恼,反而一脸笑意连连。 萧氏闻言一愣,片刻后,顿悟过来,定是昨日锦苑那位行事过火了,长子绥哥儿虽不管内宅之事,可那房氏行事没个分寸,长子不见得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受辱,何况,沈氏身份复杂,内宅外朝往往一脉相承,牵一发而动全身。 也罢,也算因祸得福。 萧氏乐见其成。 同时,亦被长子长媳二人的偏爱感到欣慰。 说着,又重新将话题绕到了鸳鸯身上,只见萧氏沉吟片刻道:“既绥儿不留她,她又不想在府里待,那赶明儿个将她派到庄子上升个管事,也不算亏待了她。” 却见陆安然这时忽而用帕子虚掩着唇低咳着,似乎有些犹豫和担忧道:“就怕鸳鸯性子太烈,此事毕竟有碍她的名声,我怕她想不开会冲动做出傻事来。” 说着,似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犹犹豫豫的看向沈安宁试探着开口道:“不若嫂嫂先将她领回去,随便发落个洒扫跑腿的活儿,待此事风头过了,我再安排她的去处,于她也算是个仁至义尽了。” 陆安然一脸于心不忍。 沈安宁并不接她的茬,只微微笑着道:“我没有任何意见,只是人是世子赶的,妹妹若想为鸳鸯说情,不若等世子南下回京后亲自去跟世子说情罢,我相信妹妹出面,世子定会通融的。” 沈安宁话中略透着深意。 萧氏未曾留意,闻言,思索片刻只一锤定音的坚持原判道:“不用绕来绕去,绥儿公务繁忙,莫要让这些琐碎之事叨扰了他,就照方才说的那样办罢!“ 萧氏拍案定论,此事彻底落下了帷幕。 陆安然仿佛早有意料,见萧氏如此说着,也并不再纠缠了,只是下一刻,忽见她扫了眼旁边的婢女,只见陆安然身侧今日有两个婢子伺候,贴身的大丫鬟池雨近身伺候,身后还跟着个小尾巴。 陆安然一个眼色,对方立马出列。 这时,陆安然再次从罗汉床上起了身,再度朝着沈安宁真心实意的施了一礼,一脸深表歉意的告罪道:“说到底,此事皆因我而起,都怪我用人不慎,识人不清,这才给大嫂惹出了这样一桩岔子来,大嫂初来乍到,院里人手本就不足,既鸳鸯行事不周,撤了便撤了罢,我一会儿跟她说明其中的道理。” 说着,指着那名出列的丫鬟道:“今日我还特意另挑了一人,原是我院里的二等丫鬟,最是个伶俐的,无论是梳头还是刺绣方面皆是一绝,她伺候我已久,今日我忍痛割爱让给嫂嫂,日后嫂嫂只管随意使唤,便权当作为嫂嫂赔礼道歉了。” 说到这里,只见陆安然深深看了沈安宁一眼,一脸郑重其事道:“还望嫂嫂莫要嫌弃,希望嫂嫂收下然儿的这份歉意。” 说罢,还不待沈安宁开口,便见陆安然道:“时雨,还不过来见过夫人。” 话一落,丫鬟时雨立马跪下给沈安宁磕头认主。 刚赶走了一个三等丫鬟鸳鸯,又送来一个二等丫鬟时雨。 沈安宁看了看时雨,一抬眼,视线撞入了陆安然的眼里。 两人再度静静对视着。 前世陆安然赢弱不堪,时常借病深居雪居,沈安宁只看出对自己的避让和冷待,可今时今日,经历颇多的她终于从那副柔弱的面容上看到了一丝细微的挑衅和敌意。 原来,积怨由来已久,从来不是一朝一夕。 或许,这份敌意,早到在沈安宁尚未入府前,就已然存在了。 用老祖宗的话来说,这就叫做天敌。 所谓天敌,如同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小虾,从来无从调和一说。 15、015 萧氏、房氏两个婆婆给她院里安插人手便也罢了,小姑子给嫂子院里塞人,亘古未有之。 若是前世的沈安宁,怕不会多想,只以为是小姑子的一番好意,定然会受宠若惊的将人直接收下了。 重活一世的沈安宁只静静凝视着对方,片刻后,便只勾唇一笑道:“妹妹的好意我心领了,不是我不收,只是今日正好因鸳鸯一事整顿了下院里的内务——” 说话间,沈安宁微微偏头看向一旁的萧氏道:“母亲,其实今日儿媳过来原是有事相求的——” 说罢,沈安宁便将早起在院子里如何整顿人事,如何给丫鬟涨薪,以及将院子里新人老人梳理、安置一遍一事全部和盘托出、娓娓道来道:“正是因昨儿个鸳鸯一事让儿媳深知这样行事欠妥,若鸳鸯用好了便也不打紧,偏偏昨儿个没用好,将妹妹都平白给牵扯进来了,这才意识到我那院子里的人手皆是母亲,妹妹还有其余几房派遣过来帮衬的,儿媳深知母亲和各房皆是好意,只是天长地久的难免怕日后又生出像昨儿个鸳鸯那等子岔子来,束手束脚不说,最要紧的是怕回头伤了与各处的和气便不好了,这不,便舔着脸来母亲这里讨要人呢。” 说着,沈安宁看向春淇夏安二人。 二人立马上前朝着萧氏磕头,道:“太太——” 而看到眼前安插在川泽居的春淇夏安二人,又听到沈安宁此番话的萧氏明显神色一怔。 当初长子长媳这门婚事定得太过匆忙了些,人手确实来不及调、教,便从各院支了些人手过来帮忙,未曾没有想要往儿媳屋子里头塞人的意思,不过最主要的还是本着帮衬的心思,乡下村子里长大的未来儿媳,连个摸样都分辨不清,盲婚哑嫁进来,焉知是个怎样的光景? 长子长房,关乎整个侯府的未来,长媳一角何其紧要! 再加上沈氏嫁过来这大半年确实还未曾立起来,萧氏便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了下来。 如今儿媳主动提及,萧氏不免有些尴尬,有种小心思被明晃晃直接打破的窘迫,不过一抬眼,见那沈氏笑语嫣然,亦是满是赤诚之色。 只一时将人细细打量了一遭,那日探病后,觉得儿媳似有些变化,这些变化似乎在今日更为明显更为具体了些,虽不知何故,到底有了几分向好之势。 又一时想起沈氏方才提及整顿内院,手起刀落的手段,一度微微眯起了眼,竟一下子不知是该神色复杂,还是该满脸欣慰才好。 片刻后,便见萧氏缓过神来,笑着道:“是我这些日子忙过头,一时疏忽了,本该早些助你整顿好这些内院之事的,如今你自己有这个章程亦是极好的,我哪有不相衬的理儿。” 萧氏倒也坦荡,说罢,二话不说,当即忙命人将春淇夏安二人的身契拿了出来,直接交到了沈安宁的手中,冲着春淇夏安二人道:“你们二人日后就是夫人的人呢,记住,凡事以夫人为先,好生伺候着,若有个差池怠慢,夫人绕过你们,我定也饶不了你们!” 春淇夏安忙恭敬称是。 萧氏微微训诫一番,又转而冲着沈安宁道:“这些人你该用用,又何需从你的私账出,你那些陪嫁是自己的体己,府里又不缺这几个月例钱。” 这一点,萧氏倒真心为沈安宁考虑。 沈安宁却道:“说起来,儿媳嫁到侯府已有大半年光景了,母亲院子里的陪嫁都是母亲私下贴补,儿媳却一直占着府里的月例,半年便也罢了,长此以往的也很是说不过去。” “母亲放心,宁儿的陪嫁多着呢,不差这几口饭钱! 说话间,只见沈安宁微微眨了眨眼,难得冲着萧氏俏皮一回。 萧氏从沈安宁娇俏的眼神里好似看到了当年闺中好友的几分影子,一时不由晃了下神,不多时,拉着沈安宁的手紧握在手中,欣慰又怜惜道:“陪嫁再多,也不经几下造。” 微微瞪了沈安宁一眼,又一脸正色道:“不过若想牢牢拢住底下的人,是该给些好处,才能将她们拢成自己人。” 说着,捋了捋沈安宁的发道:“你能有此成算,我亦感到欣慰,日后路还长着,咱们一步一步慢慢来。” 婆媳二人心照不宣的将这事料理揭过了。 春淇夏安二人退下后,沈安宁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一旁的陆安然及跪在地上的时雨,一时迟疑道:“妹妹,你看这——” 沈安宁似乎有些小小的尴尬,将人一下子架在了这里,不知是该收还是不该收。 看着故作尴尬,实则眼中似笑非笑的沈安宁。 陆安然捏着帕子的微微一紧。 她不知这一向老实软弱的大嫂怎一夜之间大变了个样。 昨夜池雨说起,她还隐隐不大相信。 今日竟云淡风轻,不漏一点痕迹的直接反将了她军。 心中微微一愣,面上却是微微挤出了几分强笑道:“大嫂说的哪里的话,人本就是拨给大嫂用的,原是从前然儿思虑不周了。” 说着,陆安然扭头唤道:“池雨。” 池雨立马上前,陆安然冲她道:“你去将时雨的身契取来,亲自交到大嫂的手里。” 说着,又学着方才萧氏那般,对着时雨细细叮嘱一番,待料理完后,只见陆安然忽又神色一黯,冲着沈安宁强自挤出了几分强笑,嘴里喃喃道:“我的本就是大嫂的,别说一个丫鬟,便是然儿的一切,若大嫂相中了,都只管来取便是。” 陆安然忽而似是而非的说着,赢弱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细微的苦涩。 前世,陆安然说的最多的便是这句“我的便是大嫂的”,沈安宁还因此心生感动,只觉得她这位小姑子虽难以亲近,心却是极好的。 而今,心中冷笑不已,好个惺惺作态、装腔作势,原来时时刻刻在萧氏面前给她上软刀子啊! 哪怕重活一世,她亦从未想过要主动找眼前这位前世杀人凶手算账,可是,我不犯人,人偏又犯我。 沈安宁没有回应陆安然这番示弱之姿,而是陡然间捂住唇咳了起来,示弱,哪个不会? 当即,萧氏连忙将茶水递了过来给她压惊道:“你这孩子,身子还没全然康复,怎不多休养几日,我这里人多,不差你一个侍奉着。” 沈安宁饮下一口茶,笑着重复了一遍进门时的说辞,道:“大夫说了得多出来走动走动。” 说到这里,忽然见沈安宁看向陆安然,微微笑着关切道:“妹妹身子也不好,也莫要时时窝在院子里,该多出来走动走动才是。” 沈安宁友好大方的提议着。 陆安然垂下眼眸,淡淡点头,不去看萧氏与沈氏这二人之间的婆媳情深,还未曾开口回应时,这时只见沈安宁忽又冷不丁开口道:“听说妹妹的病是娘胎里带的病气?” 说着,忽而来了兴趣,一脸好奇道:“对了,妹妹是何时入府的,对入府前的事情都还有记忆么?” 又道:“我同妹妹同病相怜,如今我已寻了到爹娘,寻回了自己的根,不知这些年来,妹妹的家人那头可有动静?” 沈安宁一脸关切的问着,言语间透着一丝随口的探寻,仿佛是临时起意的话题。 她这冷不丁一场骤然发问,却问得毫不防备的陆安然神色一变,只见她本就赢弱苍白的脸色骤然一片惨白,捏着帕子的手阵阵攥紧。 片刻后,立马抬起眼眸无声的朝着萧氏方向看了一眼。 萧氏神色亦是一愣。 二人对视一眼,萧氏不漏痕迹的压下心中警惕,笑道:“怎么好端端的问起这个来了?” 便见沈安宁抬起手指揉了揉太阳穴,微微皱眉道:“母亲莫怪我唐突,说来也怪,我这两日做了个梦,频频梦到尚在襁褓时的画面,梦到周围火光冲天,场面混乱,我一人在火堆里放肆哭泣,却无一人上前理会。” 沈安宁幽幽说着,言语间似有伤感之色。 萧氏和陆安然还以为沈安宁已然察觉发现到了什么,本一脸警惕,听她这样说来,神色倒是一松。 不多时,只见陆安然攥紧了帕子,定定盯着沈安宁看着,微微摇了摇头,神色赢弱失落了几分,道:“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萧氏垂下目光,不知在想些什么,不多时,叹了一口气,微微附和道:“然儿入府时还小,亦尚在襁褓中,乃当年去我去寺庙祈福时在路边捡到的,年岁太小,亦是不记事的。” 说着,萧氏连忙不漏痕迹的牵走了话题,拉着沈安宁的手细细打量道:“好端端的,怎么做起这样的梦呢,可是病症还没好利索?” 沈安宁默默欣赏着眼前二人之间的各类眼神官司,不留意还不觉得,这一留意起来,其实处处皆是可疑之处,要怪只能怪前世自己蠢笨,怎么就这么凑巧,陆家的这位养女与自己年龄相仿,名字里同样带着一个“安”自,对了,她小名凝凝,当时沈安宁只觉得二人真是有缘。 这岂止是有缘? 直到前世临死之前,沈安宁才从陆安然嘴里得知,原来在沈安宁嫁到陆家之前,陆安然的实名其实叫做陆安宁,陆家怕沈安宁生疑,在沈安宁嫁来前这才替她改名为陆安然。 她不仅仅替代了她的人生,将父母临逝前给她取名字一并取代了去。 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是淡淡道:“也不知怎地,近来几日胸口闷闷的。” 说着,沉吟片刻,忽道:“许是中元节快到了,爹娘他们在底下给我托梦了罢。” 说到这里,只见沈安宁一脸正色,看向萧氏道:“这些年来我从来不知爹娘的事情,也从未曾祭拜过,如今七月快到了,我又尚在京城,太太,我这几日想去老宅转转,想给他们办一场法事!” 沈安宁赫然这样说着。 萧氏有些意外,下意识地扫了对面神色哀伤的养女一眼。 沈氏虽不曾为沈家祭拜过,可这十多年来,每逢清明中元节,萧氏都曾领着陆安然偷偷为沈家人祭拜办法事。 如今—— 不再去看养女失意苍白的脸色,只见萧氏定了定神,道:“理该如此。” 说着,沉吟片刻,拍了拍沈安宁的手道:“倒时候我来安排,随你一道前去祭拜。” 16、016 话说见好就收,目的达成了后,沈安宁便从善如流的从沁园告辞了。 出来后,看着身后亦步亦趋的小尾巴,沈安宁宽容大度道:“你先回雪居收拾东西,跟院里的姐妹们好生道个别,明日一早前来川泽居报到便是。” 时雨闻言似诧异的看了沈安宁一眼,不多时,恭恭敬敬道:“奴婢遵命。” 说着,温温顺顺的去了。 时雨一走,春淇走了上前,远远目送时雨远去的背影略微迟疑道:“夫人当真要留下她?” 沈安宁道:“无妨,她自有用处。” 春淇看着眼前云淡风轻的沈安宁,从前她是沁园的人,本着过来帮衬一段时日的目的,自是不宜与这位新来的世子夫人交涉过密,再加上夫人老实软弱,肉眼可见的扶不起来,春淇并未曾动过多少心思。 可今日见夫人这般气定神闲,春淇第一次为自己今日的冒险选择感到庆幸,她心中砰砰乱跳了起来,只隐隐有个直觉:她这回赌对了。 话说一行人直接打道回了府。 回到川泽居后,白桃和浣溪正在调、教新人,重新给她们安排任务,梳头的,看管衣饰搭配的,绣花的,掌管针线的,洒扫的,每人重新细分了一遭。 因人事整顿一番,院子里一下子活络了起来,大家涨了月例,又升了职位,加上身契捏在了沈安宁的手里,成为了她的人,干活自然卖力了起来,相比从前的懒散蔫巴,一夜之间,整个川泽居仿佛全然换了一副新气象。 回到正房后,看着眼前整整七年未变的,略显古板、老气的屋内陈设,沈安宁第一次皱起了眉头。 因陆绥安此人性情清冷,并不好奢靡,他的居所跟他的为人一样老气横秋,沈安宁自嫁到侯府住进这座宅院起,除了一些必要的物件外,几乎从来不敢擅动这个屋子分毫,是以,这间屋子七年如一日的维持着刚入门时的布置。 没有一个女子喜欢这样严谨古板的屋子。 前世她时时迁就着那位并不怎么喜欢她的夫君,重活一世,沈安宁决定将迁就的对象换作自己。 是以,重新踏入正屋的第一步,便见沈安宁指着屋内一众老气横秋的山水图,字画,八宝鼎,以及正厅那套紫檀木桌椅家具,一一命人撤下了,将山水图换做雅致的腊梅图,将字画换做侍女图,将八宝鼎换做两处半人高的汝窑花瓶,里头插着满满当当盛开的海棠花,又将那紫得发黑的紫檀木家具换作她陪嫁中的一套颜色更为浅淡,造型更为精美的梨花木家具,瞬间,整个厅内的装饰从古板威严风摇身一变成了精秀雅致风。 再入内,又命人将那座万马奔腾的紫檀暖屏撤下,换成了侍女嬉戏的精美绣屏,再命人将拔步床上所有大红色百子床单被罩全部撤下,换作了浅粉色睡莲并凤鸟纹锦被,再将屋内所有生冷的摆间全部撤下,在贵妃榻上铺着芙蓉簟,上头设了一座雕漆海棠花色小几,再将屋内箱笼撤下,换做精美的嵌螺钿小柜,临窗前的案桌上摆了一个汝窑花瓶,里头插着培育早开的白菊。 至于撤下来的那些旧物,全部命人一股脑的送去了陆绥安的书房,省得在她跟前碍眼。 一瞬间,整个屋内亦是焕然一新,每处小摆间与环境相互映衬,只见精美不失雅致,浓墨不失意境,竟也颇有一番精妙绝伦的和谐之美,瞬间令整个居所气象一新,温馨香暖,哪里还有半分原先的古板老气可言。 将整个屋子全部更新打造一番后,沈安宁便又命人将厨房的熊四娘子唤了来。 侯府大房二房共用一个厨房,除了二房再单独设了个小厨房以外,如今整个府里多共用一个。 现如今厨房管事的是萧氏提拔的张婆子,张婆子手艺精湛,却多是表面精美,实则味道欠了些锅气,只有在乡下长大又常年在厨房打转的沈安宁深知,卖相是府里设宴的场面,私底下还是有锅气,接地气的吃食为更喜人。 况且,张婆子以萧氏为尊,连房氏都不见得能入她的眼,至于往日送到川泽居的,只要陆绥安不在,几乎所有的吃食都是让底下的唬弄着。 熊四娘子年轻,虽不如张婆子那样上得了台面,口味却是实打实的地道。 从前,沈安宁为了讨好陆绥安及两位婆婆还有诸位妯娌姑子,她日日一头扎进了厨房里,全然没了自我不说,还白白耗干了一条命。 而从今日起,她彻底告别了厨房,重生后的第一要紧任务,便是养好自己的身子。 将熊四娘子唤来后,沈安宁一口气点了四道凉菜,三荤两素两点心一汤食,第一次开起了小灶来,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道:“再来一道樱桃肉罢。” 说着,给白桃使了个眼色,白桃上前塞给熊四娘子一个荷包。 见那熊四娘子拿着沉甸甸的荷包一脸呆呆地反应不过来,沈安宁勾唇道:“怎么,这些钱不够吗?” 沈安宁如沐春风的声音再度飘到了熊四娘子耳朵里,这才见熊四娘子虎躯一震,立马反应过来,激动得连连点头,又连连摆手道:“够,够,够够的了,哪儿不够,夫人这赏钱给太多了。” 熊四娘子因太过年轻,又出生粗鄙,在府里并无多少倚仗,纵使厨艺不俗,在厨房却一直被张婆子和孔三婶子打压着,并无出头之日,没想到今儿个天上掉馅饼,砸到她的脑袋上,竟被世子夫人召见了。 脑袋晕呼之际,又见这位世子夫人点的吃食虽看似普通,实则样样精细,又荤素搭配,营养均衡,一看在吃的方面便是个行家,尤其点的那例樱桃肉,正是她刚研发出来的拿手菜,还没向主子献艺过的,这位世子夫人从何得知? 熊四娘子一脸震惊的同时,又激动万分。 沈安宁笑着道:“无妨,多的是你该得的,我只一点要求,食材务必新鲜。” 顿了顿,又道:“只要做的好,日后有你出头的时候。” 这话,已明晃晃的表明提拔之意了。 熊四娘子顿时心花怒放,差点儿热泪盈眶,恨不得当场给沈安宁狠磕三个头。 一直待出了院子,将手中的荷包当场颠了几颠,整个人朝着空中用力一蹦跶,直接喜极而泣了起来。 …… 与此同时,在沁园那头,沈安宁走后,便见陆安然双眼一红,冲着萧氏小心翼翼道:“娘,大嫂会不会……会不会因鸳鸯一事与然儿生了嫌隙?” 顿了顿,又一阵胡思乱想道:“时雨是不是身份低贱了些,女儿是不是……是不是该将池雨也一道献给嫂嫂?” “早知道,早知道能出这样的事来,当初女儿便该早早的将鸳鸯的身契给大嫂送去的,便也不会生出这些事端来……” 话说沈安宁走后,陆安然一直心神不宁,草木皆兵。 时时反思,时时反省,一副焦虑不安,精神错乱的模样。 顿了顿,又赶忙解释道:“女儿,女儿不知大嫂这会子会过来,早知道……早知道女儿该晚些时候来,避免与大嫂碰面,女儿说过的,定会安分守己,隐居在雪居,绝不会惹大嫂的眼的。” 陆安然自省到甚至一度神神叨叨的份上了。 萧氏见此状,赶忙将陆安然一把紧紧搂在了怀里,痛心又怜惜道:“怎么会,宁儿最是个和善的,怎会在这些小事上计较。“ 又道:“鸳鸯本就是派去帮忙的,你莫要胡思乱想,莫要因此妄自菲薄。” 说话间,只见陆安然双眼再度一红,嘴里不断喃喃重复着:“女儿……女儿日后定会安分守己,绝不会与大嫂争抢的……“ 她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些话。 落入萧氏耳朵里,让她痛彻心扉,只不断安抚道:“是娘,都怪娘,娘当初不该说那些话,不该对我的然儿说那些话……” 原来,当初皇上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为了给沈家平反,陆家还未来得及将养女的身份和盘托出,沈家的老管家便激动万分的跳了出来,这才知道老管家在沈家出事后早已将沈家最后一丝血脉调包了出来,并一路南下送到铺子伙计家乡下寄养。 这才知沈家最后一丝血脉还好端端活在世上,而陆家救的这个原是个被调包后的冒牌货。 当消息传到陆家时,知情人陆景融夫妇二人当场愣在原地,久久缓不过神来,挣扎一夜后,侯爷陆景融欲将养女送走,萧氏虽于心不忍,可为了家宅兴宁,为了冤死的沈家一族,为了好友闺蜜,更为了那个素昧谋面、流落乡野的未来儿媳,萧氏终究不得不狠下心来。 却未料,二人的商议内容正巧被养女撞见个正着,养女当场大病一场,当夜便绝望投湖,被救回来后只拼命恳求着爹娘,求着爹娘别丢弃她,求着爹娘不要抛弃她,并哭着保证:“然儿一定会安分守纪。” “然儿的一切都是未来嫂嫂的,然儿绝不与嫂嫂争。” “连兄长……连兄长……然儿也让给她……” “然儿从此深居雪居,绝不会在嫂嫂跟前碍眼。” “只求爹娘可怜可怜然儿,给然儿一口饭吃。” 那时,才刚刚及笄的陆安然宛若天塌下来了,哭成了个泪人儿。 萧氏到底于心不忍。 这是被她亲手当成亲生女儿养大的养女啊,偌大侯府,就缺她一碗饭么? 她陆家,养得下一个素昧谋面的儿媳,难道就养不下这样一个孤女么? 于是,陆安然留了下来,却是大病一场,险丢了半条性命,病好后,亦是说到做到,深居雪居,几乎未踏出一步。 陆安然走后,萧氏终于紧紧捏了捏眉心,想起赢弱不堪,如同惊弓之鸟般的女儿,又一时想起今日不经意间险些探究到内情的儿媳,只一脸疲惫道:“我当初是不是做错了?” 对养女实在太残忍。 却又不够残忍。 导致了现在既苦了然儿,又得时时瞒着沈氏,两头难的局面。 孔妈妈闻言,宽慰道:“好在姑娘年纪大了,到了日子寻上一门好亲,既全了姑娘,又不算辜负了夫人。” 萧氏闻言,转了转腕间的佛珠,叹了口气道:“也只能如此了。” 而雪居,刚一踏入院内的陆安然面上柔弱瞬间荡然无存,脑子里不断重复上演着方才养母萧氏和沈氏母女深情的画面,那一幅幅画面的情景,曾全是她,本该全是她,本就该是她。 她立在柳树下,面容惨白得阵阵扭曲,纤细的指甲将柳条掐出一道道深痕来。 池雨见状,小心迟疑道:“姑娘,这份身契当真要给……那位送去么?” 池鱼小心翼翼问着。 话音刚落,便见陆安然缓缓闭上了眼,再一睁眼,却见她定定的眺望着川泽居那个方位,只忽然间答非所问,喃喃自语道:“皇后娘娘的寿诞快要到了罢。” 17、017 次日一早,沈安宁给萧氏请完安后,便命人套上马车,领着一众婢女随从浩浩荡荡的出府了。 前世,沈安宁出身粗鄙,大字不识,更因些缘故,在人前失态,在殿前失仪,闹出过不少的笑话,使得满京贵女纷纷鄙夷避之不及,并无多少人愿意与她交际,为此大为受挫,带着逃避的心理,又加上一心扑在内宅上,嫁到侯府七年,排除生病卧床两年动弹不得外,余下五年里,外出次数不超过十回。 这五年里,陆家交际多由大房的小房氏及二房骆氏出面,她这个空占着世子夫人名头的早已泯然众人,被世人遗忘在了无人的角落里。 而今,撩开帘子一角,只见大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建筑之轩丽,街道之宽广,城池之宏伟,市井之热闹,无一不令人心之神往。 这上京的街道,比灵水村镇上热闹一千倍一万倍不止。 沈安宁坐在马车里目不转睛,一寸一寸欣赏着,心想前世无缘得以加入这片热闹,今生定要好生感受一番。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在一座陈旧古朴却威严肃穆的老宅前停了下来,只见眼前这座宅子门前雕梁画栋典雅古朴,梁上君子栩栩如生,光耀门楣大气开阔,登堂入室宽大宏伟,虽宅子有些老旧,放在盛京动辄数亩十数亩府邸前显得逼仄狭小了些,亦远不如侯府那般宏伟至极,可眼前老宅却乃前朝古宅,一笔一划,一雕一刻无不透着历史的腐朽,文人的恪守,以及艺术上的登峰造诣。 这座宅子便乃是沈家老宅。 大半年前,沈安宁就是从此处出嫁的。 沈安宁对于沈家,对于传闻中她的那位首辅祖父,探花爹爹,贵女娘亲并无任何记忆和感情,可是庭院里盛开的石榴花,树下深埋的女儿红,窗前悬挂的早已斑驳陈旧的风铃,无不诉说着在她出生前家人对她的期待和期盼。 如果,如果沈家没有家破人亡,如果祖父祖母,爹爹娘亲皆还在,那么他们是什么样的呢,那现在的她,又是什么样的呢?会不会有很大的不同? 可惜没有如果。 命运有时就是这样的残忍和不留情面。 到祠堂祭拜过列祖列宗,商议过给他们办一场法事事宜后,孟管家热泪盈眶的第数十回领着沈安宁重新游历沈家老宅,每经过一处地方都会指着给沈安宁介绍着:“老爷就是在此训过公子的,公子年轻时调皮捣蛋,将老爷最心爱的一块砚台输给同窗了,被老爷打了十戒尺,就是在这儿被打的。” “这棵石榴树是公子和夫人成亲头一年种下的,公子还说将来小姐长大后,石榴树正好结果了,对了,树下那坛子女儿红还埋在那里了,老奴有一回挖开土壤偷偷瞅了一眼,本想在小姐出嫁时拿出来喝了,可公子说女儿红得埋十八年,待小姐十八岁时才能拿出来。” 说到这里,苍老的面容上一脸苦涩道:“公子还说定然不能将小姐早嫁了,最少要将小姐留到十八岁才能出嫁,夫人就打趣说,怎么就确信是女儿不是小子,公子说他就是确定,还说小姐在夫人肚子里时就给他托过梦了……” 年近七十岁的老管家每每说到此处便潸然泪下,背过去躲着沈安宁偷偷抹眼泪。 沈安宁亦是满脸动容,若是沈家众人还在,她该是何等的幸福啊! 片刻后,又看向眼前这张苍老的面容,有那么一瞬间沈安宁想要脱口而出,询问他一遭,是否知道现如今侯府府里的那位养女就是他的亲孙女,可是话刚到嘴边便被她咽下去了。 管家这般心系沈家,一个能将自己的亲生孙女送出去为家主血脉一命换一命的,对于这般忠心耿耿之人,哪怕皆因他阴差阳错才造成了眼前这等狗血的局面来,哪怕她这十余年来的苦难皆因他“一手造成”,沈安宁依然于心不忍。 但凡他有一点私心,哪里还会有十五年后她认祖归宗的机会? 孟安然是孟安然,孟管家是孟管家。 这样想着,沈安宁隐下了这一话题,不多时,将所有心思放在了正事上,只跟着老管家商量道:“孟爷爷,我嫁到侯府已有半年光景,侯府生活也堪堪适应了,当初刚嫁过来情况不明,便没有将远在灵水村的养父母一家接过来,如今已彻底安顿好了,他们到底养育我一场,我打算将他们接到京城给他们颐养天年,孟爷爷觉得如何?” 如今这座老宅沈安宁交给孟管家在看管,有关沈家的事她多与老管家商议。 孟管家听到沈安宁的这番话后明显一愣,片刻,一脸赞成欣慰道:“小姐孤身一人在京,平日里若有个苦楚都没地说去,那吴家虽身份低贱,到底有养育小姐的情谊,若能入京日后也有个照拂,小姐这个提议,老奴举双手赞成。” 前世,沈安宁自顾不暇,又怕养父母一家身份低贱,遭侯府嫌弃,便一直未曾将养父母及弟弟接过来,导致她缠绵病榻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本以为一心拥护沈家的孟管家会反对,没想到老头子比她想象中更要深明大义,也更要眼界开阔。 “那这件事便麻烦孟爷爷替我操办了。” 孟管家一口应下,不多时,忽又见沈安宁继续探问道:“对了,孟爷爷,你可知沈家还有哪些旁系族人么?当年沈家被灭三族,三族之内可还有哪些幸存者不曾?又或者三族之外又还有哪些族人么?” 沈安宁忽而一脸好奇地问着。 孟管家细细苦想道:“当年,沈家三族之内都被斩首示众,并无幸存者了,至于三族之外,因怕被当年那事牵连,这些年来撇清关系的撇清关系,改姓的改姓,远走的远走,隐姓埋名地隐姓埋名,怕多也踪迹难寻了……” 孟管家冥思苦想着,片刻后,忽电光一闪,道:“不过,老爷曾有一庶弟在南下经商,因是外头生的私生子,故而交际不多,但是因当年那桩子事实在太过兹事体大,亦被牵连到了,不过后来老奴听说出事前那二老爷正好与夫人和离了,发妻带着儿子成功改嫁改姓了,没准二老爷那后人还在……” 孟管家细细回忆着,说到最后眼睛微微一亮了起来。 沈安宁闻言,便亦一脸惊喜道:“那孟爷爷可否再派人替我南下将人寻来。” 说着,只见沈安宁一脸感慨道:“毕竟当年那事皆因我家而起,而今,沈家血脉只留我一人孤苦于世,每每想起往事宁儿便时时孤枕难眠。” 说到这里,只见沈安宁将目光投放到了远处祠堂里那一张张赫赫牌位上,不由将腰背挺直了几分,便又道:“何况,听说祖父在世时曾广纳贤才,接济过不少贫苦书生,更甚者曾广开学堂亲自为那些悠悠学子授课,我虽为女子,无法继承祖父遗风,却也知如今新帝即位,朝廷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我身为女子虽不能为朝廷出力,却能为我沈家抚育后人,为后世积善行德——” 说到这里,只见沈安宁嗖地一下将视线调转回来,笔直投放到孟管家身上道:“孟爷爷,我想拿出一笔银钱将老宅后头那处学堂重新修缮一下,再将沈家那些远亲族脉寻回悉心培养,他日若能得些机缘,我还想为咱们沈家寻一后人过继过来,继承祖父遗志,光宗我沈家门楣——” 前世,跨入高门大院的沈安宁自身难存,哪里还有多余的经历顾及其他,可是重活一遭,深知前路未知,她得为自己的日后铺路。 孤女一人,难以在这世间生存,可是前世临死前,有人寻上门来,说是沈家远亲,曾受过祖父恩惠,那人刚满十七,却出类拔萃,天赋异禀,就连一向恃才傲物的陆绥安见了,都赞其:此子乃栋梁之才。 并破天荒的第一次亲自带在身旁指点。 次年,十八岁的此子一举高中,成为了大俞开朝百年来最年轻的状元,一举惊冠满京! 是以,沈安宁此刻立在祠堂门前,挺直腰杆,一字一句这般铿锵有力的说着。 她的声音并不雄浑,相反透着一丝娇柔之气,可那话语中的分量却逐字逐句穿透了老人家的心房,穿过厚重的门窗,坚固的屋墙,传得很远很远。 孟管家看着眼前纤细清瘦的身姿,有那么一瞬间,仿佛透过眼前纤瘦窈窕的身姿看到了昔日隽逸文雅却又笔挺苍劲的身影,他仿佛在小姐身上看到了几分老爷的影子。 当即,孟管家红了眼圈,一时激动得浑身颤抖,正要激动开口之际,这时,一道高喝声忽而由远处率先响起,率先抢走了孟管家的台词—— “好,不愧是沈老的后人!” 那人大笑着,笑得如沐春风,声音畅快嘹亮,沈安宁与孟管家同时齐齐转身闻声看去,只见月洞门外一白衣男子举着扇子赫然立在那儿,身后是成片的竹林,他立在翠竹前,一双眸子笑意融融、熠熠生辉的看着她。 见二人紧盯着他,那人笑了片刻,反应过来,一时立在原地举起扇子朝着自己脑袋上敲了一下,道:“瞧我,恕罪恕罪,方才经过贵宝地时,无意间撞见沈老老宅屋门大开,没有经过通传,便忍不住率先踏足了进来,实在是冒犯了。” 那人朝着沈安宁遥遥作了一揖,嘴上连连告罪着,不多时,缓步悠然踏了过来,笑看着沈安宁道:“鄙人姓裴,裴聿今,曾有幸拜读沈老门下。” 说着,又指了指自己的脸道:“沈姑娘,你我有过一面之缘,在侯府时曾见过的,可还记得?” 一直待到对方走近,看清楚了那张脸后,沈安宁顿时毫不留情的冷笑一声。 旁人她不记得,可这个裴聿今她自是忘不了。 三个月前,陆家的一场宴会上,对方错将她当成了府里的丫头使唤了一遭,让沈安宁沦为满场笑柄。 18、018 沈安宁顿时没个好脸色,板着脸瞥了那人一眼,一言不发,转而冲着孟管家叮嘱道:“孟爷爷,你平日里一人看管家守院,记得关好门窗,上京虽是天子脚下,长治久安,却免不得被一些个别有用心、偷奸耍滑之人惦记着,切记,尤其记得提防某些个打着相熟的幌子实则专门哄骗老人的骗子,没准背后还藏着一个团伙,只待与你混熟了便要拿你开刀下手了。” 沈安宁神色淡淡的冲着老管家吩咐着。 对面的裴聿今听到这番话非但没恼,反倒是脸上的笑意越发深了,不知是压根没有听懂她的弦外之音,还是在装糊涂,竟在沈安宁说这番话时跟在一旁频频笑着点头附和着。 老管家起先没有听懂沈安宁的这番指桑骂槐,听到后话,顿时回味了过来,忙朝着一旁这个不请自来的面上扫了一眼,正要将人打发走时,不想,这一扫,目光落在那张略有些熟悉的面容上,顿时一脸后知后觉及微微惊喜道:“裴?这位公子莫非是……莫非是老阁老家的小公子?” 孟管家追随沈家多年,对京城诸多达官贵人亦是分为熟悉,尤其是与沈家走得较近的那几位。 眼前这位公子音容相貌何止是熟悉,简直与故人如出一辙。 裴聿今这才笑着复又朝着孟管家作一揖,难得拘着礼数道:“承蒙老管家还记得裴某。” 说着,笑了笑道:“聿今小时候没少在您跟前惹祸。” 原来,这个裴聿今是当今裴阁老之后,其父裴家长子裴之裘乃当朝太傅,曾与沈父沈确乃同窗好友,更是莫逆之交,裴聿今五岁时被裴之裘亲自送到沈家学堂里拜请首辅沈仲为其亲自启蒙。 当年沈安宁尚在沈夫人肚子里时,裴家与陆家纷纷向沈家求得一个娃娃亲,只是,父辈交好的裴之裘沈确二人晚了一步,被爷辈的陆侯及首辅大人二人率先抢了先,沈安宁还在肚子里时便被陆家抢先定走了。 当年五岁的小聿今天天在课堂上开溜,跑到沈夫人肚子旁眼巴巴盼妹妹出来,回回都是被老管家揪走的。 孟管家顿时欣喜又感慨道:“这么多年没见,小公子真是出落得仪态翩翩、一表人才啊,比令堂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一转眼,公子和小姐竟都这么大了!” 孟管家激动又欣慰。 看了看自家小姐,又看了看翩翩公子的裴家小公子,心里暗道了声可惜。 不多时,又开始唠唠叨叨回忆起了往昔。 裴聿今耐心听着,间或附和着,不多时,视线重新看了过来,落在了沈安宁脸上,看着她微微笑着道:“这下,姑娘当知裴某不是骗子了罢!” 顿了顿,忽又冷不丁道:“我师从首辅大人,其实这样细算起来,我算是你小师叔呢。” 裴聿今挑着眉头,摇着扇子,一双桃花眼里分明似笑非笑。 沈安宁顿时翻了个白眼,转身便走,懒得与这个害人精费口舌,却不料,身后裴聿今忙将扇子一收,大步流星的追了上来,跟在身后笑意绵绵道:“可还在为三月里的那桩子事生气?只要小师侄愿意,小师叔愿立马赔礼道歉,或者负荆请罪,这样总行了罢?” 裴聿今淡淡打趣着。 沈安宁脚步未停。 终于,眼看这沈安宁越过月门洞就要飘然远去时,裴聿今盯着那抹决绝倩影,终于收起笑料,难得一本正经的高声道:“既姑娘有广开学堂、甚至重振沈家的打算,那么眼下第一缺定是缺了些先生大儒罢,裴某不才,恰逢识得不少才华横溢、有惊世之才的大儒先生,没准可为姑娘引荐一番。” 裴聿今悠悠开口说着。 话一落,终于见衣裙在月洞门外轻轻飞扬,划过一抹优美的弧线后,停了下来。 裴聿今见状,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不多时,复又将扇子撑开,悠悠摇着,迎了过去。 …… 话说打发走裴聿今那祸害后,沈安宁这才抬手连连揉了揉眉心。 前世,陆绥安话极少,虽难以接近,可陆绥安本人并不难伺候,许是早已习惯了安静寡言的环境,今日这裴聿今话密得,让她一度想缝上他的嘴。 她前世接触过的人,冷漠寡言有之,尖酸刻薄有之,冷嘲热讽有之,唯独这不请自来、嘴上生莲之人,寥寥无几,竟还是个大男人。 三个月前,正是这吹毛求疵的货,在侯府将她当作丫鬟使唤着,那是她嫁到侯府第一次参宴,不想怠慢宾客,亦生疏懵懂,未来得及及时表明身份,不想那人特别事多,鸡蛋里挑着骨头,紧抓着她不放,将一众宾客全部都给引来了。 那日还是陆绥安出面替她解围的,站了出来,在众人面前将她护在身后道:“裴公子,她并非府中婢女,而是我陆某人的夫人。” 虽在外人面前维护了她,可沈安宁知道他因此心生不快,她不止让自己在外人面前丢了个大脸,更是让一向严于律己的陆绥安将脸面也全丢尽了。 不过,这裴家可是清贵之家,阁老德高望重,太傅清名在外,裴家是当朝不可或缺的清流之家,亦得百官敬重,前世,沈安宁缠绵病榻时,裴家还曾以故交旧友的情分派人给沈安宁送过一支八百年老参。 如今重活一世,沈安宁只想要广交善缘,何况,她隐隐记得前世这裴聿今虽一直未曾入仕,但他才华横溢,与各类大儒高谈阔论,竟也颇得一番美名。 沈家一事没准留他有用。 不然,她哪还有耐心与他在这儿耗着,早就一棍子将其打出去了。 话说,将裴聿今这个小插曲撂下后,沈安宁整理一番情绪,这才冲着身后一众侍女道:“我的养父母不久便要入京,不过眼下这老宅子里还缺了些使唤的人手,便是今日就去牙庄子里挑人,到底缺了几个调、教主事的,你们当中有谁想要留下来暂替我在这宅子里看管着么,留下来之人待遇同等侯府,若管得好,我再另行赏赐,长则半年,短则三月,将人替我调、教好后,若不想回来,可以一直留在老宅,若想回侯府,亦随时可以回来。” 沈安宁与婢女商议着。 她这番话一落,婢女人堆里你看看我,我瞧瞧你,事发突然,没有事先露出半分风声,冷不丁如此,不免惹人纠结深思。 不过,众人沉思片刻后,有前头两个大丫鬟压着暂时无法出头的夏安选择了另辟蹊径的站了出来道:“奴婢愿意为夫人效劳。” 沈安宁见状顿时满意点头道:“很好,那夏安在老宅时暂领一等丫鬟的差事,往后老宅的事你全权料理。” 沈安宁话音一落,又有两个末等丫鬟站了出来,沈安宁一一安置好,片刻后,忽又道:“我院里的多是外来的新丫头,府里的规矩都还没学透,到底稚嫩了些,兴许还是得再择一得力之人助力安夏。” 话一落,忽而抬眸环视众人一圈,最终将目光稳稳落在了最末尾的时雨脸上,微微笑着道:“时雨追随大姑娘多年,无论资历还是资质都不输夏安,时雨,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被点到名的时雨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她深知自己是被大姑娘塞到川泽居的,料想得不到这个世子夫人的重用,却万万没想到她在川泽居都还没有站热不说,没用她一日不说,转眼竟将她打发到了毫不相干的沈家老宅? 夫人说的好听,想回便能回来,可回与不回,不还是她一句话的事情。 说得好听是助力,实则不过变相发落罢了。 看来,姑娘的如意算盘被彻底打空了。 前面三位都郑重其事地表过忠心,她的身契如今被这沈氏牢牢捏在了手里,她若拒绝,整个川泽居哪里还有她的半分自留地? 时雨只觉得脚底冒出了一丝寒气。 许久许久,终是微微白着脸上前道:“奴婢……奴婢愿意。” 将时雨打发了后,当日沈安宁便又领着春淇、夏安、白桃等人去了一趟人牙市场挑了三个婆子,八个丫鬟送到了沈家老宅,过后又去了一趟药房、布庄,采买了些滋补身子的补品,采买了几匹京城时兴的锦缎,再约了一个京城名剪三日后去府里给她量尺寸做衣裳,扎扎实实过了充实的一日。 与此同时,锦苑内,房氏病倒了。 先被沈安宁的尥蹶子气得发疯,后又被沈安宁将她塞的人毫不留情的给全部退了回来,再是被侯爷陆景融现身锦苑指着鼻子大骂了一遭,三管齐下后,张牙舞爪的房氏还来不及发威发狂,便被气得直接病倒在床。 小房氏与俞氏寸步不离的伺候了两日,仅两日下来,两人肉眼可见的清瘦了一大圈。 其中,以俞氏更为憔悴不堪,前儿个烫伤的手还没来得及修复不说,这两日里,额头被砸破了,手上被茗碗残片割伤了,还熬到半宿没合过眼,从前独属于沈氏的所有遭遇如今全部连本带利地加注到了她的身上。 而今,好不容易脱身回来,刚一踏入松雅居,便听到院子里远远传来阵阵咳嗽声。 俞氏闻言,脚步微微一顿,片刻后,转过身去,扬起头来将眼里泪水全部逼了回去,然而下一刻忽又咬紧牙关,将牙齿都一度咬烂了。 不多时,脸上涌现出了一抹愤恨和绝望。 旁人只伺候一个婆婆,她却要伺候两个婆婆不说,还得伺候一个常年缠绵病榻的病号。 从前有沈氏这么个立不起来地在旁边挡着,衬托着,便也觉得日子能够熬下去,便也不觉得如何地绝望,可如今沈氏脱离苦海,剩她一人在苦海里裸游着,这才惊觉苦海无涯,哪儿是尽头。 凭什么沈氏能逃离,而她却要被永远的困在这苦海里头。 俞氏不甘。 而另外一边的琉璃阁,房思燕举着烫红的指尖三步呼痛五步叫疼的往回赶着,人还在屋外,嘴里的娇嗔便早已宣之于口了:“疼死我了,表哥——” 房思燕一边吹着,一边踏入了正屋,哪知刚到门口便见琉璃阁原先的奴婢金坠面红耳赤、慌慌张张的从里屋出来,到门口时还在整理头发,小房氏见状娇滴滴的面容瞬间黑了下来。 顿时噌地一下掀开帘子冲了进去,便见新婚丈夫陆靖行脚撑在案桌上正在弯腰自行穿戴靴子。 见房思燕回来瞬间转过身来一把将她抱起来在屋子中央转了个圈道:“娘子怎么才回?旁人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为夫是片刻不见如隔十载。” 说罢,捏着她的下巴朝着嘴上轻啄了两下。 新婚夫妻二人正是蜜里调油之际,尤是房思燕性子外放,也被陆靖行这番有辱斯文的行径闹了个大脸红,当即脸上的不快消散了片刻,却依然狐疑的在他身上四处嗅了嗅,片刻后,微微咬牙警告道:“我可不是大嫂,是个老实可欺的,可不会纵容些个狐媚子在身边碍眼,你若敢趁我不在的时候偷腥,我一准绕不了你。” 房思燕咬牙切齿的敲打着。 陆靖行立马笑呵呵道:“我又不是猫,偷什么腥。” 房思燕见他打哈哈,顿时急了,道:“我要你发誓,一不纳妾,二不抬通房!” 非得逼着陆靖行发誓。 陆靖行被房氏含在嘴里长大,自是个随心所欲之人,他愿意宠着小房氏是他愿意,一旦不愿,谁也逼迫不了分毫,被房思燕逼极了,不免摆起了脸色,失了耐心。 夫妻二人新婚以来,第一次闹了个红脸子。 不久,见房思燕红了眼圈,到底心软了起来,一时捏着她的脸道:“今儿个怎么了,可是发生了何事?” 房思燕倒也见好就收,只缓缓举起被烫红的手指,一脸委屈道:“姑母被大嫂气病气疯了,将所有的气都撒在了我跟俞氏二人身上,我自幼十指不沾春阳水,何时做过这等粗活,你看,手都被烫红了。” 说着,又一脸烦闷道:“我不是不愿意伺候姑母,只是日后若日日如此,这日子该如何熬啊。” 说着,又一脸正色的看向丈夫道:“你说,大嫂这是当真要彻底跟姑母杠上了么?可是……她哪儿来的胆子?” 房思燕一脸不解,几日过去了,她依然有些想不通,印象里老实巴交的大嫂怎么突然间这么大胆,竟敢顶撞起姑母来了。 害得她都跟着白白遭罪。 真是个搅事精。 陆靖行忙将房思燕的手指含,入了嘴里,啜了啜,将人哄了一番,片刻后,只漫不经心道:“兔子被逼急了还咬人呢,谁叫娘平日里行事太狠了些。” 连他都撞见过大嫂罚跪的画面。 不过—— “为夫有一招,兴许能让你脱离苦海。” 房思燕一听,立马来了精神,连连追问,便见陆靖行转了转眼珠子,道:“皇后娘娘寿辰不是快到了么,大嫂那副窝囊样,指不定会在人前如何出丑呢,那日你争气些,替娘将面子撑起来,娘一高兴,你不就万事大吉了么?” 房氏一听,是这么个理,毕竟她这个世子夫人的大嫂当初在府里被人当作了丫鬟使唤,这件事当初可没少成为满京笑柄。 这样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他日入宫,指不定还会闹出什么笑话来。 她若遭了殃,姑母岂不又有了讨伐的对象? 当即抛开眼前这些烦恼,暗暗期待起皇后娘娘的寿宴来。 皇后娘娘的寿辰乃八月初一,新帝即位当年诸事未定,是以不曾大办,今年朝局稳定不少,皇上为皇后娘娘大办宴席。 而这陆绥安此番南下,一去快一个半月了,本以为此番皇后娘娘寿辰赶不回了,却未料在寿宴前一日傍晚,风尘仆仆而归。 19、019 第19章 话说陆绥安此番南下一去月余, 回京后便马不停蹄的赶赴宫中,回府时已到了掌灯时分,回府后又立马被侯爷陆景融请去了书房议事。 此番南下名为核实案子, 实则暗中探访要事, 却也不宜打草惊蛇,故而陆绥安在南边不敢耽搁太久, 虽时间紧迫,却也嗅到背后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去年南边水患, 江南腹地虽遭遇灾情,却远不及上报的那样严重,去年江南四地免了整整三年的赋税不说, 还反向国库讨要了百万两赈灾白银,国库为此亏空殆尽,可经我这大半月来的暗中走访, 发现南边的百姓非但没有减免赋税,分明赋税更为严苛,卖个鸡子, 卖条鱼都要征收至少五层税银,就连进入城门关卡的百姓都要被迫缴纳入关税,百姓无论经商的大户的还是小本经营的货郎, 亦或是种地的佃农, 赋税远超朝廷减免之前应征赋税的三倍不止, 依我这半个月的观察暗访, 江南腹地这十余年间上缴朝廷的税收均不及实际税收的一层。” 说到这里, 陆绥安清冷的目光微微垂了下来,敛下了那双犀利目光中的所有锋芒,片刻后, 淡淡道:“江南富庶只富庶了那些豪官富商,百姓实则各个早已民不聊生——” 陆绥安淡淡一语,却惊得陆景融直接从交椅上噌地一跃而起,面上顿时染上滔天怒火及匪夷所思的阵痛道:“荒唐,荒唐,简直荒唐至极!” 片刻后,又连连捶胸顿足,赤红了双眼道:“这大俞的江山究竟是魏氏的江山,还是他霍广一人的江山,竟生生将这半壁江山全部中饱私囊进了他一人的口袋,真是可恨,实在可恨至极!便是身死一百次不足以泄愤!” 陆景融一脸沉痛不已,他虽知南腹之地被那霍广把控多年,早已是他的囊中之物,却不知竟被祸害到了这个地步,看来,如今朝堂局势远不如自己想象中安定啊! 心痛沉思片刻后,这才想起了什么,顿时一脸后怕的看向长子陆绥安道:“此番南下之行远比我想象中更要凶险百倍不止,你此番但凡惊着了蛇,怕是压根走不出江南了。” 陆景融顿时浑身冷汗连连。 为长子此番南下之行感到心有余悸。 陆绥安倒是面色如常,脸上瞧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丝毫没有龙潭虎穴里头淌过一遭的后怕与惊恐,小小年纪竟已修得四平八稳了。 陆景融定定看了他一眼,顿时与有荣焉道:“陛下可有何反应?” 陆绥安回忆起方才养心殿的画面,道:“皇上沉默了半刻钟之久。” 什么都没说。 他话语简短。 陆景融却瞬间脑补了无数画面,不由感慨道:“京城之势与江南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此事确实棘手又头疼,非一日能解。” 书房里一时陷入了久久的沉默,直到不多时,陆绥安捋了捋袖口的皱褶,看了眼外头的天色道:“许是皇后娘娘寿辰将至,陛下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败了兴致罢。” 陆景融顺着长子的视线看去,这才留意到天色已晚,这才注意到长子一身风尘仆仆,面容难得有些疲意,顿了顿,立马反应过来道:“时辰不早了,明日还得入宫参宴,今日先回去歇着罢,有什么事情咱们明日再议。” 陆绥安便也不拘着礼,开始起身告辞。 刚踏出书房时,只见母亲萧氏亲自端着吃食候在了屋外,见他出来立马迎了上来,道:“你爹每每议起正事便忘乎所以,全然不记得你舟车劳累,眼下还片刻未曾歇息,连晚膳都没来得及用的,定是饿坏了罢,快来吃口东西垫垫肚子。” 萧氏每每如此,无论他跟父亲议事多晚,都会带着汤食等候在外,她一向细致入微,周到细腻,在这一点上,他那个刚娶进门的新妇妻子沈氏倒是难得效仿到了几分。 倏地,陆绥安后知后觉想起了什么,难怪觉得今日入府后有哪里不同。 视线一时微微抬着,在院子里淡淡扫了一圈。 往日每每无论何时归来,何时议完事,妻子沈氏皆会随萧氏一道在外头等候,有时实在太晚了,萧氏熬不住会率先回去,留沈氏一人苦等。 陆绥安虽并不拘着沈氏非要如此,可她心甘情愿,非要效仿萧氏努力做一名贤妻,陆绥安便也不拦着她,何况,深更半夜确实容易饿,这时有一碗热粥入肚,确实来得及时。 只是今日,却分明未见那抹身影分毫。 陆绥安眉头微微蹙了蹙。 萧氏心思玲珑,见状,便意味深长的笑着道:“今日川泽居忙活了一整日,晚上厨房更是不曾停火,估摸着这会儿人早在院子里巴巴候着呢,你此番一去这么久,小两口头次分开这么久,定是近乡情怯了,快去吧,别让人大半夜苦等着呢。” 萧氏淡淡打趣着。 陆绥安闻言神色微缓,却也依然面无多少神色,萧氏这大半年来多有撮合,长辈们盼着长房子嗣亦是情理之中,并不觉得如何难为情。 其实,他并不在意今夜沈氏的出现或者未出现,只是,人往往就是如此,长此以往的便能渐渐习惯一些事,习惯一些人,不过是一种长久 的习惯突然被打破,引人细微的不适和异样罢了。 不过,一时想起月余前离京的那个清晨,陆绥安倒是难得冲着萧氏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了萧氏这番打趣,和接纳了母亲的这份说辞。 片刻后,背着手,接过常礼手中的灯笼,亲自提着朝着川泽居方向不紧不慢走了去。 却未料,待走过去后,只见本以为灯火通明的川泽居这会儿竟大门紧闭,透过院门,依稀可见里头漆黑一片,只余几盏残灯在屋檐下晃荡。 陆绥安脚步一顿,嘴角直接抿成了一条直线。 哪里有什么眼巴巴盼着,什么近乡情怯,他此去江南一去月余,好不容易回来,等待他的竟是乌漆嘛黑的一片夜色以及干巴巴的几盏破灯笼? 他竟在自己的住所吃了个闭门羹! 陆绥安虽并不期待与沈氏如何琴瑟和鸣,可侯府有侯府的规矩,他作为丈夫的义务不会丢,而她身为妻子的恪守亦不可废。 当即,陆绥安的脸色瞬间淡了下来。 常礼见状,擦了擦额间的细汗,小心翼翼道:“夫人许是等久了不小心入睡了,小的这就去叫门。” 陆绥安只冷眼看着,不曾应允,亦不曾拒绝,只沉着脸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常礼立马上前正要叫门,这时,院门正好从内被打开了,探出来一张圆溜溜的脸,待看清楚院子外头的人后立马三下五除二飞速将门打开了,这时,院子里的灯陆陆续续亮了几盏,不多时大丫鬟春淇亲自迎了出来,恭恭敬敬道:“见过世子。” 顿了顿,又强撑着淡定,一脸喜色道:“世子您回来了。” 陆绥安隐在夜色中,负手而立着,许久没有出声,直到一阵凉风掠过,幽冷的目光这才朝着院中扫了一眼,道:“夫人呢?” 他立在黑夜中,看不出任何情绪,语气亦蓄着平静,可春淇却仿佛察觉到了一丝不同。 忙不迭解释道:“回世子,夫人为了明日入宫之事今日忙碌了一整日,再加上上回生病时落下了些病根,前几日受了些寒又过了些病气,方才等世子的途中实在熬不住吃了碗汤药,许是药效发作了,没一会儿便入了汗,这会子刚昏昏入睡过去了。” “夫人临睡前生怕怠慢了世子,特命人将膳食备好了,夫人还以为今日这么晚了世子不会来了,还特特贴心的另备了一份送到书房去了。” 春淇仔仔细细的禀告着,试图替沈安宁解释周旋一番。 然而,陆绥安是何其敏锐之人。 有时,解释得越多,露出的破绽便越多。 他并非非得揪着病中的妻子起来迎接他,服侍他,只是,他分得清什么是敷衍,什么是糊弄。 若记得没错的话,这是罗家事情兴起后,第三次明目张胆的拒绝他,若今日之事搁在一个月多前他下衙回来那晚,他定然不会多想,可有一有二无再三。 陆绥安不是傻子。 他并非心高气傲,亦并非强人所难之人,他只是不喜周而复始的陷入这些永久的鸡零狗碎的后宅内事里。 妻子存在的意义,本就是为了助他料理好一应琐碎麻烦的内宅之事,而不是成为麻烦本身。 性子可以耍,脾气亦可以闹,一次两次他亦能容忍,次数多了,时间久了,他并没有耐心奉陪。 他没想到一个多月过去了,他都从江南回来了,那件事在沈氏那里竟都还没有翻篇,呵,真真好一个安分守己,善解人意的妻子! 恰逢这时,左腹处传来阵阵隐痛,他的胃不好,方才在书房议事之时便已隐隐有些不适了,一直撑到了现在,撑回了院里。 然而—— 若说方才莫名其妙的起了些兴致,那么眼下,再无任何兴致可言了,当即只冷着脸,将袖子一甩,转身没入了黑夜中,片刻无了踪迹。 常礼伺候世子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世子脸色这么难看,当即心惊肉跳的提着灯笼一路跟了过去。 陆绥安走后,春淇长长的吁了口气。 她伺候太太多年,本以为早已渐渐练就了一身本事,然而,方才暗夜中的那双眼利箭般的紧盯着她,竟让她背后都起了一层薄汗。 世子气势实在太过威严,非常人能随意糊弄得了。 待情绪平缓后,春淇终于转过身朝着院内看了去,一时不得其解,夫人明明好端端的,怎地忽然间对世子退避三舍? 屋内,听着院子外头渐渐消散的动静,沈安宁缓缓睁开了眼。 不多时,细微叹了口气。 她知道,只要与这陆绥安过一日,这一日便不该如此一而再再二三的将人拒之门外。 只是,明日是她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日,容不得半点闪失,她今日得养精蓄锐,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和心神来应付这位难以应付的丈夫。 为此,她今日还特意用了些促眠的药膳。 一切,都得待过了明日,待彻底步入正轨再说罢。 这样想着,沈安宁拥着被子翻了个身,很快药膳起了作用,入了梦乡。 …… 与此同时,沁园,从书房回来后的陆景融一直有些思绪不宁,萧氏侍奉他更衣时频频走神,萧氏瞅了他一眼,忽而伸出修长的指尖抚了抚丈夫眉间的折痕,道:“怎么,哥儿此番南下之事不顺么?” 陆景融道:“顺也不顺。“ 说着,简略与妻子说了下南边的局势,道:“朝局如此,实在令人难以心安啊!” 陆景融悟性不高,在资质上远不如二房二弟,加上陆家这十几年被打压得太过厉害,早已养成了副如履薄冰、小心谨慎的性子,明日入宫,他心神难安。 萧氏却知他不仅仅只为公事,道:“更烦的是明日入宫,旁人都携手正妻面圣,而我们侯爷却坐享齐人之福,一左一右领着两位夫人面圣罢?呵,侯爷的福气都快要赶上皇上了。” 萧氏端庄贤惠的面容上难得浮现出一丝淡讽。 陆景融被妻子一下子捏住了七寸,顿时脸上有些尴尬,片刻后讨好似的抓住萧氏的手贴入胸口道:“知我者,贤妻也。” 比政事更让他心烦意乱的,自然是锦苑那位呢。 他当年貌赛潘安,与妻子萧氏少年夫妻,琴瑟和鸣,没少羡煞旁人,可偏偏不久后又另娶一房,当年此事可没少沦为同僚笑料,不过没多久发生了政变,陆家被打压,这十多年来陆家渐渐淡入了众人视线,偏偏明日又得再度隆重回归众人视线。 房氏亦是他的妻子,断然没有不入宫面圣的可能,便是他阻拦,料想房氏亦不会随意消停,何况,房氏还—— “尚未发生的事,何需杞人忧天,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了,陛下怕早已——” 萧氏说到一半,适时止住了话头。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 不多时,只见陆景融紧紧捏着萧氏的手道:“这么多年,难为你了。” 萧氏不欲提起往事,二人说道一番,萧氏忽而道:“对了,明日当真不带着然儿一道入宫?”顿了顿,微微迟疑道:“将她一人抛下,委实不太好,哎,那孩子亦是个可怜的。” 陆景融却皱眉道:“咱们一家子实在太扎眼了,若皇后娘娘问起,露出破绽了该怎么办?” 又是平妻,又是养女,何况,府里还有一个首辅之后的媳妇,儿媳沈氏明日势必是会被皇上和皇后娘娘惦记的,陆景融怕白白生出事端来。 萧氏也知明日不该带着养女前去,正要熄灯入睡之时,这时外头婢女倚红忽在门外小声道:“太太,大姑娘来了。” 萧氏一怔,与丈夫对视一眼,道:“这么晚了,大姑娘不歇着,来作甚?” 说话间,心中一紧,道:“可是然儿哪儿又不舒坦了。” 话一落,萧氏已缓步来到了门口将门打开了,门一开,却见屋子外头空无一人,只剩倚红手里捧着一个托盘,冲着 萧氏道:“大姑娘说不打绕侯爷和太太安寝,撂下这东西就走了。” 说着,将托盘高举着,道:“这是大姑娘方才送来的,说是连夜赶出来的,好让侯爷太太明日入宫时垫上。” 萧氏将托盘上的锦缎揭开,便见上头静静地躺着两幅鞋垫,鞋垫针脚细密,做工不俗,一看便知是费了不少心思的。 萧氏将鞋垫捏在手里,叹了口气,刚一转身,就着灯光这才看到鞋垫边沿沾了些浅浅印记,红色的印记,似是被绣花针扎下沾上的血迹。 萧氏将鞋垫塞到了陆景融手里,道:“然儿每逢家里有要事需要外出时,都会熬夜赶出一双鞋垫送来,只为让咱们脚底舒坦些,能够平安归来,那孩子有心了。” 萧氏说着,看向陆景融暗示道:“然儿十六了,到了说亲的年纪了。” 顿了顿,又道:“京城里的人多少知道咱们家养了个抱回来的女儿,如今一朝天子一朝臣,不是霍氏当道之时了,再藏着掖着,才莫名令人非议呢。” 萧氏还是心软体己自己的人的。 陆景融看着手中柔软的鞋垫,用力一捏,捏入了手心道:“罢了,便带上罢。” 说着,又眉头一挑,一脸正色道:“今儿个是陛下即位以来,头一遭设此大宴,儿媳那边——” 陆景融隐隐有些不放心。 毕竟,那沈氏出身乡野,刚嫁到陆家时闹出了不少笑话,如今入宫面圣,若冲撞了圣驾,该如何是好。 前世的今夜萧氏亦是寝食难安,然而这一世只见萧氏却是一脸放心道:“沈氏近来颇有进益,应无大碍。” 陆景融这才放下心来,夫妻二人相伴而眠。 而今夜,同一个府里,难以入眠的却还有一人。 锦苑。 夜已过半,房氏却一反常态的如何都睡不着,大半夜的,她神情亢奋的从床榻上爬起来,坐在灯下梳妆台前翘着兰花指一下一下描着柳叶眉,嘴里还一声声哼唱着曲儿。 长子已过二十一的房氏,今年左不过才三十六七岁,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浅淡痕迹的同时,却也平添了几分妩媚成熟韵味。 她生了张好皮囊,这张好皮囊当年差点儿助她飞上枝头,成为那天尖上的金凤凰。 可惜,时运不济,被迫困在这小小的院落里,与旁人共侍一夫。 一个半月前的房氏,因儿媳沈氏的“造反”,气得大动干戈,日日搅得整个锦苑不得安生,然而随着皇后寿宴的临近,房氏郁闷烦躁的心情渐渐得到平复,渐渐被亢奋希冀和焦虑不安所取代。 暂时将沈氏抛在了脑后。 她这晚将整个屋内所有的衣裳首饰全部取了出来,一套套轮换着,却一次次不满意,不多时,一脸泄气的坐在梳妆台前,轻抚着额前细长的柳叶眉及细微的纹路道:“眉儿,我是不是老了。” 房氏忽而患得患失了起来。 眉儿是卢妈妈闺中的名讳,她名为断眉,是房氏的陪嫁丫鬟。 卢妈妈一脸慈爱的看着房氏道:“小姐不老,便是老了,亦是花中最艳丽的一朵。” 说着,将一枚鸾鸟嵌红宝石凤钗插入了房氏发间,道:“这世间唯有正红色才能配得上小姐的美。” 房氏见烛光下,铜镜里那抹艳得晃眼的颜色,一贯凌厉倨傲的脸上难得泛起了一抹小女儿的娇羞。 锦苑彻夜灯火未眠——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大概在傍晚或者晚上。 留言可得红包哦! 感谢大姐支持,么么!感谢在2024-05-20 21:01:12~2024-05-22 00:01: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随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0、020 第20章 次日, 清晨,一抹晨阳斜斜射入院内,又是风和日丽的一日。 这日, 天气大好, 天还未亮沈安宁便起了个大早,睡了足足五个时辰, 整个人精神奕奕,元气满满, 是最良好的开端。 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命人去往书房请陆绥安过来一并用膳,这是前世头五年里一日不曾落下的事情。 如今, 时隔一个多月,沈安宁已渐渐调整好了情绪。 不过,不知是不是因为昨夜的拒之门外, 这日陆绥安竟破天荒的没有过来。 沈安宁有些意外,又不觉得意外。 意外是,印象中的陆绥安并非小气之人, 他从不轻易与人置气,不与妇人计较,是陆绥安骨子里的礼教和认知, 亦或是他骨子里淡泊, 压根不屑于此。 不意外是, 陆绥安是个只遵循本心之人, 他来或不来, 只因他本身想来或者不来,与旁的事物并不相干,例如昨夜之事。 若是从前, 陆绥安不来,沈安宁定会亲自体贴入微的提着食盒送到书房,直到亲自服侍夫君用下。 而今,沈安宁依然亲自了,亲自吩咐了。 她吩咐浣溪将食盒添满,送了过去。 随即,将姚妈妈请了来,给她梳头绾发,并让手巧的红鲤、白露二人在一旁学着。 桃妈妈原是萧氏院里的梳头娘子,只因年岁大了,被放出府了,沈安宁院里的多是些生丫头片子,便特意请了今日来给她梳个庄重的头,顺便教教底下的小丫头。 姚妈妈见沈安宁桃花玉面,耀若春华,又见其肌肤似雪,面色娇嫩,一双桃花眼尤为清澈透亮,看人时自带三分笑意,骨子里透着深宅大院里罕见的清澈善意,不由微微纳罕。 心道传闻中这位新进门的世子夫人粗鄙不堪,庸俗卑贱,姚妈妈脑补的是一副五大三粗,面颊黝黑粗糙不堪的乡下妇人形象,没想到本人竟这般温婉耀眼,心道这模样的也不算委屈了世子啊,传闻简直太过匪夷所思了,真真信不得。 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只连连赞道:“夫人桃腮杏面,这面相是顶顶好的富贵相,将来定是富贵逼人。” 说话间,以过来人的眼光依稀可探,年轻的面庞美丽娇嫩,独独缺了些妇人该有的妩媚滋润,一时暗暗提点道:“恕老奴多嘴有一言,还望夫人莫要责怪。” 说话间,只见姚妈妈手中动作飞快,嘴上亦是一张一合,过来人的敏锐言语便精准吐露了出来道:“所谓夫妻夫妻,独夫者不成夫妻,独妻者不成夫妻,唯有夫与妻二者合一体方为夫妻。” 说着,只见姚妈妈深深看了沈安宁一眼,压低了声音道:“这分房而睡的习惯可不好,新婚伊始夫人便该将世子牢牢拢在屋子里头才是,新婚初期便该养好习惯,这习惯若养成了,夫妻关系自然牢不可破了。” 姚妈妈听闻世子与世子夫人关系不睦,传闻世子对这位世子夫人不喜,今日又见二人似分房而睡,免不得以过来人身份卖老一番。 她是肺腑之言,全是看夫人面善,这才托大开口,若换个别的姿态高的主子,才懒得多嘴倚老卖老。 说话间,又微微笑着道:“夫人别看世子面冷,却是个重情义的,老奴就是在世子小时候为世子梳过几回头,世子竟还记得,上回世子夫人大婚时还让老奴多吃几杯酒。” 若搁旁的主子身上,才不会惦记她们这些老掉牙的奴才呢,嫌埋汰。 沈安宁知道这个姚妈妈是一番好意,若是前世,一准羞红了脸颊,而今,倒也不曾反驳,同时不免惊叹这位老人家的好眼力,只往这屋子里头一站,竟点出了她与陆绥安夫妻二人之间的症结所在。 前世,陆绥安一心公务,所有心思全都扑在了案子上,他一月里至少有大半个月宿在了大理寺,好不容易回府亦多在书房整理卷宗,她们成婚七年来形同分居,她常年独守空房,是以夫妻感情极为冷淡。 到死前,她竟都快要想不起丈夫陆绥安究竟是何模样了,只剩下一个永远转身 的背影,在脑海中渐渐模糊,渐行渐远。 遂只冲着姚妈妈笑笑,道:“多谢妈妈提点。” 说话间,以指尖沾了些盒子里的口脂,摁压在了唇瓣上。 前世,陆绥安不喜脂粉,嫌弃香粉味刺鼻,沈安宁便七年如一日的素面朝天,而今,她偏要广施粉黛,浓墨重彩。 待将头发绾好后,白桃将成亲时皇后娘娘赏赐的一枚点翠如意大凤钗小心翼翼地从锦盒中取出,佩戴到了沈安宁发间,下一刻,只见白桃佝着身子凑在沈安宁的面庞前,呆呆愣愣在了原地。 直到沈安宁往她脸上掐了一把,道:“怎么傻了?” 白桃一愣,这才骤然如梦初醒过来,揉了下脸,将身子一闪,忙郑重其事亮出了身后的铜镜,一脸激动和亢奋嚷嚷道:“夫人,你瞧瞧,镜子里头的仙子是谁?” 白桃献宝似的动作将身后红鲤、白露以及春淇、雨墨等人悉数吸引了过来,团团将沈安宁围困在了梳妆台前,众人追随着视线朝着铜镜里一瞅。 下一刻,只见红鲤捂住了嘴,忍不住惊叹道:“好美。” 白露则瞪大了双眼。 雨墨怔怔地盯着铜镜,片刻缓不过神来。 就连春淇都忍不住惊叹出了声。 夫人刚嫁过来那会儿还有些面黑,面部浮肿,算不上丑,细看五官其实很是耐看,但在农家地里长大的村女自然与金银玉器堆砌成地娇娇儿有着天与地的差别,不丑,却也绝算不上精美。 再加上嫁过来这大半年里,夫人一直素面朝天,又时时穿戴些个诸如深紫色、墨绿色的深沉衣饰,便也瞧不出如何出尘。 而今日只见竟改头换面,竟破天荒的着了一袭银株色衣袍,只见衣袍广袖翩翩,随着裙摆一并齐齐及地,又见衣袍从领口处一路交叠斜着没入腰间,被一抹半掌宽的宽腰带紧紧束住,衣袍款式极为简单,并无任何花色,然而宽大的广袖,宽敞的裙袍华服,在紧束的束腰勾勒下,这一宽一紧,一扬一抑间,更衬托得那抹细腰盈盈一握,如四月的杨柳在空中袅袅摇曳,只觉得盈盈身姿,袅袅娜娜,竟美不胜收。 还没看到正脸,便已被这抹优美的氛围感衬托得挪不开眼了。 再见这抹银株色,比正红收敛几分,却又比浅粉、银红更稳重庄重些许,如胭脂般的色泽,裹在十六岁的少女身上,只衬托得整个人秀靥艳比花娇,玉颜艳过春红,是世间最美的胭脂色。 而这样的色泽,亦最适合现如今沈安宁这样的新妇穿戴。 沈安宁在众人呆愣的目光中朝着铜镜前一凑,下一刻,看到铜镜里的那张脸后,连她自己的双眼都被闪了一下。 只见铜镜中显露出一张明媚娇艳的脸来,薄施粉黛,却端丽冠绝,光艳逼人。 姚妈妈的手艺真真精湛出尘,将她所有的发丝全部一丝不苟的全部绾了上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发丝根根盘于头顶,将她的五官全部原原本本显露了出来。 再佩以那样华丽金贵的大凤钗,只见光艳却不失端庄明艳。 原来,她竟是这么的美! 沈安宁捧着自己的脸,怔怔看着。 片刻后,一抹酸涩涌现心头。 前世,她怕太过招摇,这么好的凤钗竟都被她压了箱底。 这么好的容颜竟被厨房油污日日掩盖。 然而,却也不过片刻,很快敛下这抹酸涩,只捧着脸转头冲着一旁的姚妈妈微微笑着称赞道:“妈妈的手艺可真好,叫我都快认不得自己了。” 姚妈妈却不吝啬赞扬道:“皆是夫人的底子好。” 只有亲手侍弄过的人才知,眼前这张脸的可塑性有多强。 也是,乡野的村女多平平无奇。 可首辅大人的后人,探花郎的女儿,又岂会是个平庸的? 话说女为悦己者容,天底下没有任何女子不爱美,沈安宁亦不例外。 遂当场大赏了姚妈妈,并将妈妈留下教学,她不单单要让自己变美,亦要让她整个院子里头所有的姑娘们都跟着一起美起来,姚妈妈受了丰厚的赏赐,自然乐意留下并倾囊相助,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话说梳妆妆点完后,没一会儿,沁园派人来知会,说前院马车都套好了,到了时辰该出发了。 沈安宁便不再耽搁,再派人去书房请陆绥安一并前往,得知陆绥安不在书房,便自行过去了。 临行前,沈安宁将献给皇后娘娘的贺礼交给春淇保管,并特意交代道:“莫要让旁人触碰。” 说话间,白桃走了过去,扯着沈安宁的袖子可怜巴巴道:“夫人当真不带桃儿入宫?” 当初,沈安宁带着白桃从灵水村入京时曾亲口承诺过要带着白桃逛遍整个上京,带她一道去宫里头拜见皇后娘娘,带去见所有的世面。 然而,前世,那样的世面却让她落得一个身死难料的下场。 重活一世,沈安宁怎么可能会再让历史重演。 这一次,她势必不敢再带白桃入宫了。 是的,前世,正是这次宫宴让沈安宁身败名裂,亦让白桃落得一个不知是被发卖还是被处死的下场。 “春淇到底行事稳妥些,下一回,我保证下一回一准带你入宫见世面。” 沈安宁从食盒里捏出一块点心塞到白桃嘴里,安抚着。 白桃并非无理取闹之人,入宫非寻常之事,为了这场寿宴,太太萧氏从上个月起便在准备了,夫人这份礼亦是足足备了四个月。 当即,欣然接受了。 “春淇,记得,莫让旁人触碰。” 踏出川泽居正院时,沈安宁再一次郑重其事的叮嘱着。 春淇一怔,看出夫人的郑重其事后,她立马将这份贺礼紧紧抱入了怀中,难得一脸神色凝重道:“是,夫人,奴婢定片刻不离手。” 这才朝着前院去了。 而到二进门时,陆家今日入宫赴宴地人均已全部到齐了。 大房的萧氏、房氏、小房氏,以及二房的二太太窦氏,二夫人骆氏,沈安宁朝着人群扫视一圈,意外地并没有看到前世本该出现的陆安然。 正挑眉间,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大姑娘也到了。” 沈安宁略微一偏头,便见陆安然落后她七八步,盈盈尾随而来。 而马车旁早已到达的萧氏众人看到二人后,远远的朝着她们方向看了来,片刻后,所有人的目光全部掠过了陆安然齐刷刷落在了月洞门旁的沈安宁身上,视线齐齐定住了。 恰逢这时四公子陆靖行和长兄陆绥安一前一后地从另外一侧的角门缓步而来,看到眼前突然间立定住的人群,陆靖行挑了下眉头,一时不知发生了何事,片刻后,亦顺着众人的目光看了去。 陆绥安背着手,视线紧随其后—— 下一刻,背在背后的手骤然紧握住—— 作者有话说:红包继续下哦,留言即可得! 感谢在2024-05-22 00:01:37~2024-05-22 19:15: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茵你幸福 2瓶;派大星、蒹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0-30 第21章 只见月洞门旁, 那抹银朱色倩影瑰姿艳逸、明媚逼人,褪去了往日的一身老气繁琐,竟见肩若削成, 腰若约素, 施施然的立在那儿,颜如玉, 气若兰,与身后古色古香的景色融为一体, 竟觉群芳难逐,媚骨天成,哪里还有从前半分土气低贱可言。 偌大的二进门内, 有片刻地寂静。 许是反差实在太大,所有人一下愣在了那里,许久都没有 缓过神来。 还是房思燕率先缓过神来, 一时微微眯起了双眼,只将远处那抹身影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遭,最终将目光定定的投射到那张熟悉又陌生到面容上, 抿着嘴狠狠看着。 眼前这人还是她那个老实窝囊,镇日老气横秋,穿得比她姑母还要老成的大嫂么? 房思燕如何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跟沈氏是大房的两个嫡房儿媳, 凡事自然拴在一块比较着, 从前她从未将前头那个不成器的大嫂放在眼里, 然而此刻心头却莫名一紧, 忙偏头去看一旁的姑母。 却见一旁的姑母房氏板着张脸, 死死盯着前方,目光里掺杂着一丝迷茫不清的浑沌,一丝恼羞成怒的怒气, 以及一种女性与女性之间天然的敌意。 所有的神色杂糅在一起,变成了暮气沉沉的恨意。 她今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筹备了整整一夜才打扮成了今日这明艳夺目的一身,却没想到还压根没来得及隆重亮相就被自己的儿媳艳压了,成熟风韵在扮嫩的半路上被十六七岁的青春靓丽艳压得体无完肤。 沈氏的出现,瞬间将她衬得艳俗无比,无不在告诉着世人,她老了。 同时,亦在她人生最热烈亢奋的时候,亲手往她头上浇了一盆冷水,生生将她所有的希望一把浇灭了。 房氏阴沉着一张脸,面上的愤怒怨气全然忘了掩饰。 还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妒意。 就连稍远处的二房太太窦氏和骆氏二人见了都忍不住微微惊讶,尤其是二夫人骆氏,她乃高门贵女,当今贵妃娘娘是她的亲姑姑,她是陆家四个儿媳中身份最为尊贵的。 她自有自的姿态,在小房氏进门前,她从来瞧不上大房的两个低贱妯娌,没想到一阵时日不见,那个从乡下嫁过来的大嫂,竟摇身一变,从山鸡变成了金凤凰。 沈安宁将众人的视线尽收眼底,不多时,仿若未曾察觉般,只微微笑着姗姗走上前,冲着萧氏、房氏二人屈身行礼道:“母亲,人都到齐了罢。” 沈安宁这番话语一起,便见房氏一脸厌恶的瞪着她,嘴里冷笑一声:“我哪里当得起你一声母亲。” 房氏尖酸刻薄着讽刺着。 沈安宁却神色未变,仿佛没有听到似的,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甚至还回以房氏浅浅一笑。 房氏心下一梗,气从足底猛地冲上来,却碍于人多,不好发作,一时气得甩手而去。 而萧氏则慢慢缓过神来。 二人自动忽视了阴晴不定的房氏。 萧氏则下意识地轻抚了下腕间的念珠,看着眼前气质大变的儿媳,眼中无不皆是惊怔之色,她是世家大族的贵女,自问见过不少无双颜色,她所嫁的夫君当年更是京城有名的美男子,寻常颜色在她眼里早已掀不起任何波澜了。 没想到嫁到侯府大半年,在她眼皮子底下晃了半年的儿媳,竟让她第一次看走了眼。 怔愣过后,萧氏很快缓过了神来,惊艳又赞叹的拉着沈安宁的手连连相看道:“早该这样打扮了,原先穿戴得太过老气,让我都没发现咱们家宁姐儿竟是个这样标致伶俐的。” 萧氏毫不吝啬对沈安宁的称赞。 这样的儿媳,方不失侯府风范。 沈安宁微微垂了下眸,仿佛小小羞涩了一下,而后抬起脸笑着道:“太太说笑了。” “今日皇后娘娘大寿,这样的好日子便穿戴得喜庆了些。” 萧氏笑道:“理该如此。” 婆媳二人说这话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沈氏而去。 再没有任何一人留意到落后在沈安宁几步开外的陆安然。 从前,她这个小姑子是整个侯府万众瞩目的焦点,是嫁进门的俞氏,和未曾嫁进门的小房氏争相讨好的对象,就连骆氏亦对她比旁人高看几眼,然而此刻,她却隐在了人群里,无人问津,从此泯然众人。 陆安然死死捏紧了帕子,良久良久,视线忽而越过众人,偏头直直朝着角门方向看了去,那里,那抹如松柏般挺立的威严身姿,此刻竟也遥遥看向了那个方位。 陆安然长长的指甲一下子掐进了掌心,不多时,一抹血痕骤现浮现,她却用舌尖死命抵着牙关,像是没有察觉到一丝痛意。 这时,萧氏眼尖看到了角门方向的身影,片刻后,忙笑着招手道:“哥儿,杵在那儿当门神做什么,还不快过来。” 萧氏朝着角门处长子的方向招了招手。 恰逢这时,陆靖行后知后觉的缓过神来,神色怔怔开口道:“大哥,那人……那人是大嫂?我莫不是出现幻觉了罢?” 陆靖行神色喃喃问着。 视线还远远投掷在远处那抹倩影上,神色难以置信的同时,目光还在连连探究着。 话音一落,一道冷厉的目光朝着他的脸上扫射而来。 长嫂如母,岂是他这个做小叔子的能随意冒犯的。 陆绥安板着脸,眼里气势迫人。 陆靖行不怕爹不怕娘,独独对这个沉默寡言的兄长有几分惧意,兄长一个利箭般的眼神扫来,陆靖行这才后知后觉察觉到自己逾越了。 正冷汗直冒时,远处萧氏解救了他。 陆绥安神色一怔,片刻,敛下了眼中的威慑,朝着远处看了一眼,到底提步缓缓踏了过去。 至眼前时,他神色早已恢复如常。 陆靖行则悄然呼出了一口气。 而看着大步而来,已行至眼前的陆绥安,这是阔别月余夫妻二人的第一次相见。 “世子。” 沈安宁拘着礼数,恪守妻子的本分,微微笑着朝着他行了一礼,神色如常到好似昨夜那一幕从未发生过似的。 看了他一眼后,便很快垂下了眼帘。 陆绥安抿着嘴,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沈氏,盯着她气色红润到甚至还透着淡淡的粉的脸颊,久久没有开口说话。 这病……倒是好得快极了。 久到沈安宁以为他不会回应了,这时,陆绥安终是淡淡“嗯“了一声。 萧氏看了看沈氏,又看了看长子,只当作是夫妻二人之间小别胜新婚后的羞涩,一时不由指着沈安宁朝着长子戏谑打趣了一番道:“瞧瞧,宁儿这样穿戴多好看,从前真是埋没了。” “对吧?” 陆绥安闻言再次朝着沈氏低垂的面容上定定端详着,这一次,只负手而立着,没有说话。 沈氏行事仿佛与从前无甚差别,只是,视线并未曾在他身上停留半分。 盯着莫名其妙、不漏痕迹疏远他的沈氏,陆绥安微微蹙了蹙眉。 看着眼前形象气质骤然翻天覆地变化的妻子,陆绥安眼底又仿佛若有所思。 正好这时—— “侯爷和二老爷来了。” 下人簇拥着侯爷陆景融和二老爷陆景怀大步而来,终于,人群的目光全部被府中两位家主吸引了去。 只见大老爷陆景融四十几许的年纪,却身姿斯文,儒雅俊逸,虽已上了年纪,却依然文质彬彬,温文尔雅,通身文人之气。 反观二老爷陆景怀虎背熊腰,虎虎生威,满脸络腮胡子,颇有几分英雄虎胆的威严匪气,这陆景怀一眼便能瞧出出生行伍,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威武霸气。 陆二老爷如今领二品军衔,掌南营八万步兵,是霍贵妃倒台时头一波眼明手快临阵倒戈拥护魏帝的武将之一,眼下圣眷正浓。 二房无论是实权,还是岳族助力,都更要显赫大房一大截。 陆绥安见到二老爷陆景怀到来,终于将沉沉目光从沈安宁身上挪开,投放到了陆景怀身上,道:“二叔。” 陆景怀将虎掌朝着陆绥安肩膀上用力一拍,而后又朝着他的胳膊上一捏,大笑一声:“不错,看来还没有荒废掉。” 他力道之大,拍在寻常男子肩上,怕是能震碎几处肩胛骨,而陆绥安虽是文人扮相,却也纹丝未 动,竟也莫名苍劲稳固。 叔侄二人说话间,那厢房氏因之前与侯爷大闹一场,此番见他过来,瞬间摆着脸色率先上了马车,丝毫没有给他留几分颜面。 陆景融虽心里有气,却也早已见怪不怪,当作没有瞧见。 而这厢萧氏见时辰不早,便忙催促众人上车,赶赴宫中。 上马车前,陆景融朝着儿媳沈氏方向多看了眼,眼里有些纳罕,用眼神朝着萧氏确认道:“那是儿媳沈氏?” 方才沈氏朝他行礼,他还一下没有认出来。 只还以为看错了。 萧氏冲他使了个眼色,陆景融便立马收回了目光,端起了侯爷的沉稳,随萧氏一并上了马车。 萧氏上马车上到一半时,不多时,忽而想起了什么,动作骤然一顿,一扭头只见养女陆安然依然静静地立在月洞门旁,巴巴看着她们,宛若一只被人遗弃的小狗。 萧氏方才被沈氏惊艳到,竟难得疏忽一回,将养女全然忘在了身后,此刻见养女孤身一人立在那儿,孤立无援,无措又可怜,当即恨不得抽上自己一巴掌,赶忙重新退了下来,将陆安然搂在怀中满脸心疼道:“我的儿……” 陆安然红着眼圈,却一脸深明大义道:“娘,然儿无事的,此番能够跟随着爹娘一道入宫,然儿已然心满意足了。” 说着,又是笑着又拼命吸着鼻子,佯装催促道:“呀,时辰不早了,可别耽搁入宫了,娘,咱们快上车罢。” 这才由萧氏亲自拉着上了马车。 而另外一头,小房氏则恶狠狠地朝着四公子陆靖行腰上拧了一把,恶狠狠道:“看,还看?” 陆靖行理直气壮道:“我是在看爹。” 小房氏一阵气结,用力的瞪了他一眼,用唇语道:“回来再跟你掰扯。” 话说陆家人多,此番入宫一共备了四辆马车。 陆景融、萧氏、陆安然共乘一辆,房氏与小房氏夫妇三人一辆,二房一辆,沈安宁则同陆绥安共乘一辆。 马车里,二人均默契地没有提昨夜之事。 于陆绥安而言,内宅琐碎之事均入不了他的眼,何况,他并不是个喜欢与妇人计较长短之人,昨夜事,昨日毕。 便是不睦,亦就此揭过了。 至于沈氏那里,昨夜之事于她而言,更好像压根不存在一样。 马车里,静悄悄的,久久无一人开口说话。 陆绥安虽是喜静不假,可眼下,马车内静得透着一丝诡异,静得好似有一丝尴尬气氛在车内蔓延。 只是,从前心细如尘的妻子,今日却仿佛没有察觉般。 从前,沈氏端茶倒水,悉心伺候,事无巨细,只要他在,除非他不想说话,不然绝没有冷场的时候。 而今日,自上了马车后,便见婢女事有准备的将匣子打开,将里头一应吃食、果子、点心全部摆放了出来,小小的案几上堆放得满满当当。 而后,便见沈氏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本话本子,倚在软枕上专心致志地翻看了起来。 整个马车里头除了细微的翻页声,便再无一丝多余的声响。 陆绥安抿着嘴,视线以一种缓慢的速度,一点一点从小几上的诸多吃食上慢慢移开,落在了身侧这抹艳丽银朱的身影上,落在了身侧这张浓墨重彩的娇艳面容上。 从前,沈氏素面朝天,不喜装扮。 从前,沈氏衣着朴素,不喜艳色。 从前,沈氏端庄矜重,从来不会在他跟前放任这般……不雅姿势。 直到视线落在了那抹殷红的唇瓣上,定定看着时,终于,嗖地一下,沈安宁将手中话本子挪开,微微勾唇朝着身侧丈夫笑得十分官方端庄道:“世子可要吃茶?” 说完,还不待他回应,便率先“体贴入微”的将茶奉上。 打断完这道目光后,便又垂目将话本子继续翻开了起来。 陆绥安看了眼前的敷衍的陈茶,嘴角微微一抿,片刻后,终是抬手捏了捏眉心,率先打破了眼前的僵局,开了口,却是淡淡道:“你这半年来受的委屈,我已然知晓。” 陆绥安冷不丁声音低沉的这般说着。 话一落,沈安宁翻看话本子的手微微一顿,像是突然间愣住了似的,整个人一下子定在了原地,全然忘了反应。 若记得没错的话,这句话前世沈安宁亦是听过的,在她病倒后,得知她染了肺痨那日,他的丈夫陆绥安立在病榻前,亦是像今日这般沉默了许久许久,最终冲她说了一句:“这些年来委屈你了。” 那一刻,她苦咽了整整五年的委屈伴随着骤然发现病痛的惊恐,一起掺杂在一起,一下子就绷不住了,只委屈酸涩得哽咽大哭了起来。 那个时候,她还傻傻的觉得被丈夫体恤了,便是累死亦值了。 然而,没多久,孟氏抬为姨娘的消息就传到了她的耳朵里,让她一下子从地狱直接下到了十八层。 而今,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沈安宁终是第一次正眼抬起了眼,缓缓朝着身侧之人看了去。 陆绥安察觉到她的目光,亦同时偏头看了来。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遥遥相望,对视了个正着。 看着眼前与前世如出一辙的面孔,如出一辙的表情,甚至如出一辙的话语,沈安宁红唇轻轻一启,仿佛有千万言语,到头来只轻飘飘冷呵了一句:“所以呢?” 话语里,有着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一丝自嘲和淡讽—— 作者有话说:下红包雨哦,留言即可得! 么么哒! 感谢在2024-05-22 19:15:14~2024-05-23 20:04: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暖暖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雾树渡 9瓶;青子 2瓶;随随、派大星、微言、喵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所以? 沈氏冷呵呵的质问让陆绥安眉头一皱。 若记得没错的话, 这还是成亲大半年以来,第一次看到妻子在他面前这般阴阳怪气,甚至……怨气冲天? 沈氏一贯温柔小意, 体贴入微, 虽有时过于殷切迁就让他细微不喜,倒也没有到令人生厌的地步。 如今冷不丁转换了另外一副面孔, 方知其中差异和感受。 所以? 陆绥安并非怨天尤人的性子,他是个典型的务实行动派, 在他眼里,事情发生就是发生了,纵使从前受过委屈, 那亦是已经受了的,他做不到回到过去,回到半年前去阻拦这一切。 亦无法替她抹平一切早已受过的苦难。 事情既已发生, 唯一能做的,便也只有着眼于眼下,和未来。 而眼下, 早在一个多月前他离京之时,已然同意免除了她的晨昏定省,算是彻底阻断了她跟生母房氏的碰面机会。 所以, 陆绥安其实不懂, 她还在闹腾和不满些什么? 不过, 看着眼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妻子, 看着她此刻微冷的面容, 以及疏远到甚至有那么一丝丝刻薄的情绪。 陆绥安不免想起了昨夜负气而归后的画面。 昨夜回到书房后,他略有些不快,辛苦赶路数日已然浑身疲惫, 还得提着精力入宫应对,皇权巍巍,每一句话均轻不得,重不得,浅不得,深不得,陆绥安身上压着整个陆家长达十五年沉重衰败的后果,以及背负着整个家族复兴的使命和重担。 他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再去处理这些躁乱的琐碎内宅之事,这本该是妻子的职责与本分。 然而,昨日妻子沈氏显然并未曾尽到该有的职责本分不说,连口热乎的汤食都没有,甚至连院内都未曾让他踏入。 他虽心生不快,却依然压着胃部的不适,将宝贵唤到跟前,细细盘问了一遭,这才知晓了这大半年来她的遭遇。 罚跪,辱骂,受气,诸如此类举不胜数…… 昨夜,陆绥安坐在 书房枯坐了许久。 总算是知道了沈氏这厢无理取闹这么久的原由。 他相信,这是他那位生母能够干得出来的事情。 他的生母房氏寒门出生,鼠目寸光,空有一副皮囊,从无什么大局观,却偏机缘巧合之下使了些手段一朝高嫁,内心极度得意膨胀,偏却又是平妻,与人共侍一夫,而前头那位正妻与丈夫琴瑟和鸣,让她嫉妒又怨恨,种种极端情绪杂糅到了一起,便造就了今日这副张狂又霸道,憋闷又苦短的悲哀一生。 她在侯府并不得意,偏沈氏嫁了进来,只能日日在她身上找找存在感,树立婆婆威望。 只是,一个连亲生儿子都能苛待的人,还能指望她些什么呢? 陆绥安虽清楚各中原由,亦理解沈氏今日所有的委屈艰难,然而,他并不习惯和擅长哄人,何况,沈氏是陆家长房长媳,她自该有自己的成长和担当。 是以—— 所以—— 所以,陆绥安只尽量耐着性子周详道:“你日后若再遇难处,可以来找我,我自会替你周旋解围。” 陆绥安并不喜欢掺杂内宅锁事,今日神色温和,耐着性子行事至此,自问仁至义尽,亦算是周全妥当了。 然而,对面的沈安宁听到这句话,却瞬间冷笑不已。 找他? 呵。 积攒了前世整整七年惨痛和委屈的沈安宁懵然听到此话却瞬间啼笑皆非了起来,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似的,一度险些将眼泪都给笑了出来。 她上哪里找他? 找得到他吗? 对于一个嫁到侯府大半年来却只同她圆房过两次,见面不过十数回,说话不过百句的丈夫,她上哪儿去找他?又如何找得到他?再者,找到他又有何用? 不依然是像眼下这样,轻飘飘的得到一句“找我”就完事了么?后续呢,还有什么后续吗? 没有! 前世,陆绥安一个月里少则半月,多则二十余日乃至一整月的见不到人影,日日宿在大理寺,有时府里有要事去寻,便是派人去大理寺亦苦寻不到人,他时常外出查案去了,这样一个大忙人,她上哪儿找去? 府里的要事都找不到他,何况,为了那些所谓区区,于他眼里最瞧不上眼的内宅锁事? 又有个屁的作用! 所以,便只能像眼下这样,委屈受了便受了。 苦咽了便咽了。 只是,那人死了便也死了么? 那照这样说,他缉拿那么多要犯的意义又在哪里,是为了好玩吗? 沈安宁眼里的冷笑毫不掩饰,陆绥安见状,薄薄的唇再度拉长成了一条笔直的线。 这样的神色与他同床共枕的沈安宁何其熟悉,显然,这是他陆绥安耐心耗尽的表现。 看吧,他的耐心就到这里而已,又如何能奢望他更多呢? 马车里再度陷入了沉默的死寂中。 陆绥安只觉得与眼前使性子的妻子交流实在费神,远不如从前那样顺遂,沉默许久,他的耐心一度快要耗尽,正要开口,这时,沈安宁先一步开了口,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语,只忽而冷不丁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道:“世子,妾身有个问题想问你。” 沈安宁忽而闭上了眼,等到睁开眼时,已然收起了所有的情绪,只好整以暇的问着。 陆绥安看着眼前变脸如翻书的妻子,沉默了片刻,略微颔首,道:“你问。” 其实,在今日妻子这番耍性子之前,陆绥安虽性情寡淡,沉默寡言,但于沈氏而言,他几乎是有求必应,有话必回。 虽然,他与沈氏并无多少共同话题,至少,该有的体面,他自会给她,从不会当场拂她的面子。 陆绥安以为妻子已然调整好了情绪,恢复原先本色了,便也神色如常,回到了从前那般,淡淡说着。 便见沈安宁盯着他漆黑幽深的双眼,忽而冷不丁问道:“世子可知,什么是夫妻?” 沈安宁一双桃花眼目光定定地一寸不寸地盯着他。 然而话语刚落,便见陆绥安神色一怔,随即,狭长又冷硬的目光淡淡一抬,与沈安宁直挺挺的目光再度相撞上了。 印象里,沈氏性子内秀而羞涩,从不敢目光与他相触,每每他看过去时,便羞涩内敛的低下了头,脸红了一片。 然而此刻,那双潋滟的桃花眸却难得犀利迫人,有紧盯着不放,势在必得的架势。 然而,什么是夫妻? 陆绥安却显然并不想回答这样幼稚而无用的话题。 婚事自古历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他们的婚姻更甚,是陛下一锤定音的结果,从来由不得人选择,事已至此,再谈论并无任何意义。 沈安宁看着微微绷着脸一言不发的陆绥安,心里苦笑一声的同时,面上不由泛起一丝恍惚之色。 是啊,她奢望他给她怎样一个答案呢? 或许,连沈安宁自己都不知这个答案是什么。 不过是方才电光火石间忽然间想起了姚妈妈早上那番话,那番关于夫妻一体的话。 忽然间,就止不住心中的好奇,想要问一问他,问一问她身侧的这位丈夫对于这两个字的看法。 陆绥安是压根就不知道答案,还是根本就不欲作答? 倏地,一时想起了方才在二进门时,陆安然隔着稀疏的人群,朝着他那个方位眼巴巴相望的画面。 或许,这个答案,只是不想给她罢了。 当初从噩梦中惊醒后的那几日,沈安宁曾几度怨恨憎恨不已,她曾想要歇斯底里、撕心裂肺的质问他一遭,为什么? 为什么既然不情不愿,又为何要娶她? 既然早已心有所属,当初陛下赐婚时为何不及时禀明心意,她那时并非非他不嫁啊。 何至于那般蹉跎她半生。 然而,所有的质问,所有的不满,却在此时此刻,对上对方冷硬而困惑的目光时,全部化为乌有。 这一刻,沈安宁忽然心如止水,内心再无一丝波澜了。 只因,前世二十三岁的沈安宁,在这一世二十一的陆绥安这里,永远也找不出满意的答案了。 心里一度有些空落落的。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 饶是陆绥安不欲在这样不切实际的话题上过多纠缠,可看着忽然间破碎又脆弱的妻子,不知为何,到底心头一软,忍不住多宽慰了一句:“你嫁进来时日还不长,未来日子还长,不必过多忧虑。” 陆绥安沉思片刻,如是说着。 似乎是想给她喂一颗定心丸。 沈安宁如梦初醒过来,许久许久,收起了前世今生所有的情绪和不满,只一时微微扬起了一丝浅淡笑意,冲着他淡淡回道:“也是,日子还长着了,未来……慢慢来,不急。” 沈安宁悠悠说着。 陆绥安见沈氏脸上再度展露笑意,仿佛恢复如常,回到了从前,心下微微一松,像是终于解决了一件棘手的事情。 他只希望生活速速回到正轨。 不过,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妻子的笑意和从前有些不同。 偏头要再看时,这时马车骤然缓了下来,陆绥安尤为敏锐,很快撩起帘子,外头常礼立马凑了过来禀道:“世子,宣武街戒严。” 陆绥安眺望目光看去。 各个路口被严加把守。 原来今日宫中设宴,这是魏帝即位以来设的最大一个宫宴。 去年魏帝即位时,朝廷不定,国事未稳,人心亦乱,新帝一切从简,今年帝君即位一整年,朝局虽依然暗流涌动,到底堪堪稳住了大局。 今年魏帝借着给皇后贺三十整寿,将驻守在边疆各地的守将及重要地方官员悉数宣进了京城。 对于皇室而言,私事,国事从来都是一体。 今日,满朝文武百官齐聚首,京城四处戒严,百官行至宣武大街时便得下马车接受审查,至皇城处再下马车再检,而后经人领进皇宫参宴。 沈安宁与陆绥安的话题亦到此终结了。 这一茬,亦算是彻底揭过了。 沈安宁心知,再耗下去,依然不会有任何答案。 这一世的陆绥安解不了上一世沈安宁的惑,更不会给她这一世想要的答案,然而日子还得照过。 眼下,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今日的宴会更为重要。 遂沈安宁将有关陆绥安的所有一切全部抛在了脑后,打起了精神,专心致志应付今日局面。 话说陆家虽来得早,可经过几处搜查,再加上皇城漫漫无边,待顺利入宫时,已是一个时辰后了,而入宫后又得静候皇后娘娘召见,这一等又是一个时辰。 原本今日有内侍特意过来交代过,让陆家静候殿外,皇后娘娘今日要亲自召见陆家女眷,其中特意交代指定要见沈氏,一时让整个陆家人全部与有荣焉。 然而她们这日一行却在殿外迟迟苦等无果,陆家其他人一个个渐渐暗中生急,唯有沈安宁神色淡定,端着持重。 只因她知道这会儿得不到皇后娘娘的召见。 只因官员来得实在太多,女眷更是齐齐扎堆,张皇后当年嫁给还是太子的皇上不久,就被一同幽闭皇陵,与外界隔绝整整十五年,今日与群臣聚首,自是忙不过来。 等到要单独召见陆家人时,已到了祭祀时辰,自然不能误了吉时,亦正是因为如此,在后来拜寿的大殿上,张皇后才又单独点了沈安宁相看,而正是因为这场相看,让沈安宁万劫不复,还险些获得一个性命不保的下场—— 作者有话说:各位,明天上夹子,明天更新稍晚一点。 红包雨继续下,留言即可得哦! 放个预收文:《妾无双》,感兴趣可以收藏哦! 周芙因貌美不幸被纨绔恶霸盯上,避无可避,躲无可躲,商人出生的人家无法自保,不得已以妾室身份被一顶小轿抬进了侯府厉家寻求庇护。 厉家大少爷皎皎公子,霁月清风,却冷若冰霜,周芙被纳半年,他从未曾踏入过她房门半步,渐渐遭侍女欺凌,用度被扣,日子过得艰难困苦。 这时,厉家二少从海上逼退倭寇回来,他屋子莺莺燕燕,妻妾成群,一回来竟还捎了个娼妓回来,一时令整个厉家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因同病相怜,周芙与二房妾室蒋氏偶有来往,一日蒋氏大病周芙前去探望,返程时在院子外无意间撞到了厉二少。 厉二少眼明手快的搀了她一把,待看清她的脸后似愣了一下,那双灼热的绿幽幽地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像是盯着砧板上的一块肉的,一脸垂涎欲滴笑吟吟问道:“你是在哪个院子当差的?爷为何没见过你?” 他力气大,抓着她胳膊的手像是铜铸的,周芙几度挣扎而不得。 顿觉心惊肉跳,只觉得对方好似随时便要张开厉嘴,露出獠牙,一把将她给叼走似的。 感谢在2024-05-23 20:04:18~2024-05-24 14:25: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林雪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雾树渡 16瓶;留白 6瓶;步子 5瓶;茵你幸福 2瓶;123321、香香、派大星、随随、微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话说祭祀大典完毕后, 已过午时,帝后二人回殿更衣,所有朝臣及女眷则留在祈年殿内休整。 祈年殿气势恢弘, 殿内可同时容纳数百人, 以往唯有逢除夕,逢皇上龙寿迎百官同庆时才会在此设宴, 今日为了给皇后办寿,破例设在了此处。 今日满京四品以上的朝臣均已出席, 加上地方上钦点回京的,及各府女眷,竟洋洋洒洒快要将整个大殿填满了, 简直比去年过年还要热闹。 而寻常品级官员入宫人数皆有限制,一府限三人或者四人,伯候等有爵位在身的虽无限制, 然而有的府里人丁单薄,有的府里自有旁的考量,随行人员并未满员, 而陆家,因二房陆景怀另领二品军衔,被魏帝另赐了府宅, 是可以单独设府的, 于是, 陆家两房人数加起来浩浩荡荡十余人, 是整个宴上人数最多的, 一眼望去乌压压的,分外招眼。 文武百官落座后,不多时, 歌姬上场,在殿内热场舞动,片刻后,冷菜酒水渐渐献上,优美的舞姿伴随悦耳的音律,冲淡了方才祭奠仪式上的庄重紧张。 有人欣赏舞姿,更多人开始游刃有余的结交攀附了起来。 话说刚入大殿落座不久后,小房氏便已有了尿意,从早上离府至今已过去了整整三个时辰了,方才在祭祀大典上她已然快要憋不住了,如今好不容易来到殿内修整,她以为所有人都会同她一样,成群结队,一哄而上,却未料到所有人竟都齐齐落了座,竟无一人有片刻动静。 明明方才入殿时,有宫女候在殿门口小声提醒,净房就在不远处,若有哪位夫人要前往的话,可由她指引。 当时房思燕见众人没有反应,还以为是宫里的规矩,要落座后再去。 这是房思燕第一次入宫,本就紧张得要命,再加上尿意上脑,浑身冷飕飕的,整个人已开始轻颤了起来。 片刻后,拉着丈夫陆靖行小声耳语了一番,陆靖行如今在巡城营当差,正要去给上峰敬酒,闻言,只皱着眉头撂下一句:“我陪你去像个什么样子,你找大嫂陪你一起去罢!” 说罢,便举着酒杯应酬去了。 房思燕瞬间瞪了他的背影一眼,不过丈夫此话不无道理,片刻后,咬咬牙,第一次主动释放着善意,侧身冲着身旁的沈安宁道:“大嫂,要不要去……净房……” 说话间,只有些难为情的看了另外一侧的大伯陆绥安一眼,“净房”二字,小房氏将声音压到最低,仿佛有些尴尬难堪,难以启齿。 却见一旁的沈安宁冲她轻轻摇头,浅浅一笑果断拒绝道:“四弟妹,我暂时并无……尿意!” “尿意”二字,沈安宁亦是压到了最低,只是沈安宁提及这二字时,倒是坦坦荡荡,并无任何尴尬之色。 说完,甚至举起一旁的酒杯,浅浅尝了起来。 倒是身侧的陆绥安闻言,余光朝着沈氏这个方位瞥了一眼。 似乎被沈氏如此直白的不雅言论惊怔了一下,不过思及她的出身,倒也并未曾深究,只是朝着她手中的酒盏多扫了一眼,倒是不知他的这个妻子,竟是个贪酒的。 小房氏本欲还要再邀,看到她竟还在吃酒,神色一愣,到底舍不下脸面了,心道:果然是个没眼界的,只知道吃吃喝喝,简直丢人现眼。 却说沈安宁眼下饮的是女子饮用的果酒,并无多少酒味,前世她卧病在床时,将要临死时已吃不下多少东西了,浣溪便咬咬牙服侍她用了些酒压制身体上的疼痛。 今日再饮,只觉味道极佳,不愧是皇室的贡品,不过却也不敢多饮,不过是打湿下唇瓣解渴罢了。 前世,正式的宴席从未时开始,一直到戌时观赏完烟花后结束,是扎扎实实漫长又繁琐的一日。 而沈安宁并不知宫中宴会竟会这样繁杂冗长,又加上太过紧张,频频喝水,导致整个人又饿又频繁想上茅厕,整个人在宴上狼狈不堪。 但凡京城贵族,体面的贵人,是能淡定撑上一整日,不喝水,不去净房,而有人若去了,便会惹人笑柄,落上一个“丢人现眼”的名头。 前世的沈安宁便是“丢人现眼”的代表。 而今,却见沈安宁施施然坐在那里,难得淡定从容,丝毫没有初次入宫的胆怯和畏缩,她虽无法理解缘何女子出恭如厕就要被人耻笑,可是有时身在浑沌,清白就 是一种罪过,若没有勇于冲破世俗的力量和勇气,那么随大流则是自我保护的最优解。 正将手中的酒盏搁下,正要百无聊赖欣赏殿中央的舞技时,这时,目光一抬,透过一道道妖娆优美的歌姬身姿缝隙,沈安宁的目光一时不慎与一双桃花眼对视上了。 侯府落座的位置偏殿中央靠上位,而正对面的位置则是裴家,裴太傅一家,裴太傅夫妇端坐在主位,身后一儿一女,正是裴太傅的一双儿女裴聿今和裴清萤。 裴聿今隔着轻曼身姿的缝隙,朝着沈安宁似笑非笑的举杯,随即,仰头将酒盏里的酒一饮而尽,而后将酒盏微微调转了头,隔着遥远的距离,无声的朝她示意全饮了。 像是在陪她对饮般。 沈安宁见状先是微微一愣,随即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正要敛下眼帘时,却见这时对面的裴夫人忽而朝着她这个方位温和一笑。 沈安宁一怔。 前世,自这场宫宴后整整三年,她未曾踏出过府门一步,后来鼓起勇气渐渐随萧氏外出时,这位裴夫人是第一个对她释放善意的,后来更是在她卧病在床时差人送了一支八百年老参给她续命。 沈安宁并不知长辈们之间的过往,只记得裴夫人那时久久看着她的眉眼,无不感慨道:“跟你娘生得可真像。” 思及至此,便立马收起方才的轻慢,瞬间端得一副乖巧温婉模样,朝着对方轻轻点头,回以一张端庄明媚的笑脸。 她变脸似的嘴脸,却瞬间引得裴夫人身后的裴聿今忍笑不止。 倏地,这时一双幽深的丹凤眼穿过人群正好朝着他的那个方位看去。 隔着宽阔遥远的大殿,二人目光遥遥相望,精准无误的对视上了。 一道散漫玩味。 一道锋利沉静。 定定对视着,竟离奇的没有一人率先撤开。 一抹无形的气氛仿佛在二人周围漫延。 直到这时,萧氏起了身冲着沈安宁道:“宁儿,随我一道去拜访些长辈。” 国公府的廉老夫人及国舅一家均出席了此宴,不可不拜访。 沈安宁欣然起身,这才打断了二人的对视目光。 一直待沈安宁随萧氏走远了,陆绥安这才微微拧了下眉,淡沉的视线目送沈氏远去。 话说,沈安宁等人一走,房思燕看了看身侧,二房婶娘窦氏和二嫂骆氏二人落座不久便离席了,虽今日是皇后娘娘寿诞,可骆氏乃是骆贵妃的侄女,而骆贵妃与张皇后分庭抗争,陆家在世人眼里是骆贵妃这一派的人。 眼下,窦氏和骆氏早就离席去昭阳殿陪骆贵妃了。 整个席位上同辈的只剩小姑子陆安然一人,房思燕再也忍不下去了,再忍下去她就要尿裤子,正要咬咬牙拉着陆安然一道前往时,这时前方的房氏忽而开了口,道:“燕儿,随我一道去——” 净房二字,房氏开不了口。 然而,房思燕看着憋得脸色胀紫的姑母,瞬间激动得差点儿……尿崩了。 姑侄二人一道欣然前往。 整个席间只剩陆安然一人。 方才母亲萧氏要领她去走访结交其他贵人,只是被她以腹痛为由婉拒了。 她如何不清楚养母的目的。 不过是怕她碍眼,拦了那位真千金的路罢了。 她不过是陆家养女罢了,无依无靠的孤女一个,便是嫁人,又能嫁何人,难道还能显赫过侯府么? 何况,陆安然深深看了眼前方那道端正岿然的身影,一度紧紧咬紧了唇。 直到养父领着兄长起身应酬了后,陆安然脸上终于堆起了三分笑意,转脸冲着身后沈安宁的大丫鬟春淇道:“春淇姐姐,你手中是嫂嫂给皇后娘娘进献的贺礼么?” 陆安然友善又好奇的目光落到了春淇手中。 便见春淇神色一怔,春淇闻言瞬间想起出发前夫人的再三叮嘱,下一刻只一脸警惕的看着她,嘴上恭笑道:“回大姑娘,正是。” 实则,双手将怀中的贺礼更锁紧了几分。 这份贺礼沈安宁方才并没有随侯府的大礼一道献上入库,只因方才皇后娘娘亲自召见,指名要会见沈安宁,便想留着当面进献的。 故而,入宫后还一直紧紧由春淇看护着。 春淇眼中莫名的警惕让陆安然有些意外。 令她一度轻轻眯起了眼。 片刻后,神色很快恢复如常。 她只继续耐心的端坐在席位上,一直待房氏与房思燕二人归来,这才与瞬间轻松下来的小房氏闲话家常道:“四嫂,听说大嫂给皇后娘娘献的贺礼是一副亲手所绣的《国色天香图》,没想到大嫂竟还有这副好手艺。” 房思燕闻言,介于方才沈氏果断拒绝她的示好,只瞬间不屑一顾道:“她一个乡下丫头,能绣出什么好东西来,别一会儿污了皇后娘娘的眼,丢尽了咱们侯府的脸。” 陆安然却一脸天真倾羡道:“非也,非也,大嫂越是爱护,定越表示这份贺礼非同一般,一会儿没准出其不意,说不定会深受皇后娘娘的青睐,只会给咱们侯府长脸呢。” 陆安然一脸欣然艳羡。 房思燕闻言心头一紧,她从前处处压她沈安宁一头,可是方才她与姑母从净房出来,回到殿中央遇到了国公府的廉二姑娘,正欲打招呼时,却见廉二姑娘身后的丫鬟一脸嫌弃的抬手掩了下鼻子,仿佛她们是什么腌臜之物。 房思燕与姑母房氏的脸色尤为难看。 她今日丢了个大脸,若沈氏得了皇后娘娘的青睐,她们妯娌二人的处境瞬间调转了过来,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将来侯府哪儿还有她的立足之地。 房思燕绝不允许这样事情的发生。 这样想着,房思燕捏紧了帕子,指着春淇道:“你将大嫂的这份贺礼拿给我瞧瞧。” 春淇早得了沈安宁的吩咐,自是不允,一口回绝道:“回四夫人,这份贺礼婊上了,拆解不得,夫人一早交代过,只能交给皇后娘娘拆解。” 春淇的话正刺房思燕心房,一时咬咬牙道:“怎么,我难道还使唤不得你了。” 顿了顿,又撑起了脖颈道:“从侯府入宫这一路颠簸,你怎知这副绣品有没有损坏,我不过是想替大嫂检查一下罢了,若这贺礼折损了再送到皇后娘娘跟前,你难道是嫌咱们陆家的命太长么吗?” 说罢,房思燕看向前头的房氏道:“姑母,大嫂一届乡野女子,哪里能备出什么好礼来,今日满朝文武百官尽数到场,可别让她在所有人面前将咱们侯府的脸全丢尽了,那咱们大房将来可真要遗臭万年了。” 房氏本就对沈氏厌恶至极,闻言便冲着春淇道:“将那贺礼拿来给我瞅瞅。” 春淇抱紧贺礼,依然归然不动。 房氏见状,瞬间板着脸冷呵一声:“怎么,连我的话都不管用了吗?” 她一语高声,将左右两侧人的目光悉数引了来。 春淇的脸色瞬间煞白一片——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5-24 14:25:58~2024-05-25 23:16: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落落大魔王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芋泥七七、雾树渡、顆粒、弥渡 5瓶;木槿、lenfen123、随随、俞易迢、青子、微言、派大星、MZ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这位便是忠勇侯府陆世子的新夫人?” 话说国公府廉家世代镇守西北边陲之地, 远离朝堂纷争,便是昔日霍贵妃及摄政王霍广把持朝政时,亦对其多有拉拢招揽之意, 廉家是真正的开国功勋, 世代忠良,亦是这十多年来的动荡中, 为数不多屹立不倒的勋贵。 魏帝登基后,为了笼络廉家, 将张皇后胞妹张绾许配给了廉家世子廉城。 廉张、陆沈两家两桩婚事是陛下同时赐下的,亦是陛下登基以来,唯二御赐的两门婚事, 是以,张家三娘子张绾,与沈家沈娘子沈安宁是新帝登基这一年多以 来, 满京最受瞩目的两个女子。 二人的婚事又恰巧在同一日举办,缘分可谓妙不可言。 而这会儿说话之人,便是廉家长媳张绾张大娘子。 只是, 今日倒是这二位阴差阳错的头一回见面。 张大娘子因是张皇后一母同胞的胞妹,逢年过节多在宴上走动,满京贵妇对其有过几面之缘, 倒是另外一位沈娘子自嫁到陆家后, 日日深居简出, 唯一一次在众人面前露面, 还被人误作婢女使唤, 没少成为满京笑柄。 张大娘子在世人的嘲笑中,还以为那位沈大娘子是个实在拿不出手的村妇,这才被陆家藏匿在府中, 没脸带出来走动。 可今日一见,竟见其明媚夺目,分明是个百无一有的美人胚子,又见其步履姗姗,行动拂风摆柳,头上金钗,耳间饰品细微摇曳,与步同调相谐,分明端得一副世家风范。 张娘子成婚前,长姐张皇后专门从宫里派了教养嬷嬷教她如何走路,如何说话,如何微笑,她苦练半年亦不过如此。 当即,忍不住心生惊艳之色。 沈安宁闻言,微微笑着看向张娘子道:“正是妾身。” 说话间,只冲着张大娘子莞尔笑道:“我入京不久,却早闻夫人名讳,上回府中设宴时,还以为夫人会来,没想到阴差阳错到今日才得以相见。” 沈安宁落落大方的回应着张娘子的发问。 言语间并不见任何局促和畏缩,更无任何谄媚之色。 且沈安宁生得一张笑脸,如今又有释放善意的意图。 再加上二人之间种种的缘分使然,便见张娘子亦温和回应道:“上回侯府设宴时恰逢赶上家母生辰便给耽搁了,没想到后面几回又互相错过,今日一见,真是相见恨晚。” 张家虽贵为国舅,可当初张皇后张贞许给还是太子的魏帝时,张家不过小小四品侍郎官,并不算显赫,后来一朝变故,太子被幽禁皇陵,张家没跟着享受到半分福不说,还因此遭到牵连,这十多年来,处境比陆家还要惨烈。 是以,如今张家一朝翻身,张娘子一朝高嫁,她与沈安宁二人的际遇,处境何其相似,竟颇为聊得来。 “妹妹,往日都上哪儿消遣?” 说话间,二人走到了一块闲聊着。 张娘子受太子影响,一直未曾顺利婚配,拖到近二十才许给廉家,故而要比沈安宁年长三四岁。 却难得与多活一世的沈安宁气味相投。 “主要是刚入京,哪哪都两眼一抹黑,别说消遣,入京这大半年来,一直鲜少出过府门,姐姐莫笑,说起来我现今连东南西北都还分不清了。” 沈安宁莞尔自嘲着。 张娘子觉得她说话坦荡有趣,便笑着顺水相邀道:“我正好亦无个去处,妹妹你哪日若得闲了,我来做东,到我府上一聚。” 沈安宁立马高兴痛快应下道:“那妹妹可真要厚着脸皮上门叨扰了。” 在这样的场合,大家多是客套寒暄,可因沈张二人因命运相似,有着旁人没有的默契和经历,而廉陆二家都是清贵之家,再者,张皇后曾在张大娘子耳边提过沈氏几回,自然比旁人多了几分真心。 二人直接在宴上结交成了朋友,约好了下次会面的时间。 长辈们见此,亦乐见其成。 这时,裴家裴夫人亦带着幼女裴清萤过来给廉老夫人见礼,见到沈安宁,裴夫人更是主动将其召到跟前相看了起来。 萧氏见状,指着裴夫人冲沈安宁道:“宁儿,这是裴夫人,是你舒姨,是你娘生前的好友。” 沈安宁闻言,便立马朝着裴夫人舒氏见礼道:“舒姨。” 裴夫人闻言,双眼略微泛红,只一把拉着她的手,双眼一寸不寸定定盯着她的脸看了看,看了又看,温婉的面容里泛起了复杂又欣慰的无限情绪,最终视线再度落在了她的眉眼间,一脸温柔慈爱道:“跟你娘生得可真像。” “尤其是这双眉眼。” 裴夫人说着,忽而从腕间取下一枚玉镯,套在了沈安宁腕间,道:“这是舒姨给你的见面礼。” 沈安宁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一抹温良的触感已触及她的肌肤,沈安宁一低头,只见一枚上好的翡翠镯子便已套在了她的手腕上。 手镯质地细腻通透,玉质温润纯正,绿得幽深,纯得透彻,一眼便是绝佳好物。 沈安宁大为受宠若惊,正要立马推辞拿下,手却被微微一压下,一抬头,裴夫人冲她摇了摇头,沈安宁立马扭头去看萧氏,便见萧氏笑着道:“既是长辈给的礼,便是长辈的心意,收着便是。” 这时,裴夫人身后的裴清萤忽而扬起了自己的手腕,冲她一脸自来熟道:“宁姐姐,我也有一只一样的哦!” 沈安宁闻言朝着裴清萤方向看了去,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娇俏可爱,冲着她扬手眨眼。 这才见她的手腕上竟也戴了一只一模一样的。 裴夫人竟将母女两人的信物,这样重要的东西赠给她了,沈安宁一下子不知是何心情。 心中有片刻恍惚。 胸腔里一下子忽而酸酸涩涩了起来。 前世,她被养父母收养,养父虽偏袒她,却无比惧内,并不敢明目张胆的维护她,至于养母则刁钻刻薄,势利蛮横,虽沈安宁与她斗法,双方五五开,不算吃亏,可吴家到底家境贫寒,能生存下来已然不易,哪里有什么浓烈的感情可言。 再后来,嫁到陆家,然而丈夫冷漠,婆婆吃人不吐骨头,妯娌小姑又各个心怀鬼胎,唯有一个萧氏,算得最为亲近之人,却也暗藏各种心思。 前世今生,沈安宁都很少很少遇到真心相待她之人,她并不知道被人悉心呵护和珍视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她无爹无娘,然而此时此刻,心里隐约有了一丝娘亲的画像,那画像不再是前世婆婆萧氏,而是眼前的裴夫人舒氏。 这大约就是娘的感觉罢。 若她的娘在世,大约就是舒姨这样的罢。 沈安宁一度心中暖暖的。 只噙着丝亲近,忽而忍不住上前一步,轻轻将裴夫人拥了一下,道:“谢谢舒姨。” 舒氏一愣,大约没料到沈安宁会有此举动。 不过,愣怔了片刻,缓过神来,立马心疼又慈爱的将沈安宁一把拥入了怀中,道:“好孩子,谢什么,都是自家人。” 一时将沈安宁搂了搂,说话间,又一把抓了裴清萤的手,将她们二人的手叠放在了一起,道:“我与你娘是闺中好友,往后你们二人亦要好生相处。” 裴夫人话一落,便见裴清萤一脸友善的主动拉着沈安宁的手,冲着裴夫人道:“娘放心,我定会同宁姐姐好生相处的,毕竟,没有宁姐姐可就没有我了。” 裴清萤同裴夫人母女二人打着沈安宁听不懂的哑谜,见沈安宁一脸迷茫,裴清萤则冲着她眨了眨眼,一脸俏皮道:“宁姐姐,改日我再偷偷告诉你。” 说话间,这时外头有太监高呼一声:“宁王到——” 宁王是魏帝堂弟,亦是为数不多靠着窝囊装傻活下来的魏氏血脉,虽非陛下亲弟弟,却是为数不多的亲人之一,魏帝对其极为看重,而自堂兄登基后,宁王殿下依然秉持着从前的作风,虽不再窝囊装傻,却依然纨绔成性,镇日流连烟花柳巷,除了正事不干,什么都干,活得不可谓不逍遥自在,世人称其为逍遥王。 逍遥王宁王一经露面后,便代表陛下皇后快要到了,遂所有人齐齐归位。 而沈安宁随萧氏返回时,只见坐席间气氛诡异,一抬眼便见春淇煞白一张脸迎了上来,心急如焚,俨然快要哭了,道:“夫人——” 然话还没开口说完,便见房思燕忽而扬声打断了她的话,淡淡提醒道:“饭可以乱吃话可别乱说哦。” 春淇闻言,瞬间扭头怒目切齿的盯着房思燕,便见房思燕淡淡咳了一声,随即起 了身来冲着对面沈安宁道:“咳,大嫂,是这样的,方才你们去了后,姑母想瞧瞧你献给皇后娘娘的贺礼,结果没想到一打开那绣品便坏了,所幸咱们事先瞧了一眼,若将这坏掉的贺礼送到皇后娘娘跟前,那还了得。” 房思燕神色淡定的倒打一耙着。 春淇闻言绷着一副青脸想要咬牙开口,这时,房思燕复又道:“难不成姑母会损坏你的东西不成,你若不信,喏,然妹在此,你问她便是。” 陆安然闻言,只起身看了看房思燕,又为难的看了看沈安宁,尴尬笑了笑,并没有出声作证,亦没有出言反驳。 仿佛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只一心想要缩回龟壳里。 春淇见状,僵直了腰身,正要辩驳,这时沈安宁冲她使了个眼色,淡淡摇头,只低声说到:“打开我瞧瞧。” 春淇忍泪将锦盒小心翼翼打开,绣品卷裱着,还没拿出打开,便见两端卷起的地方已脱了一条线,丝线拉得极长极长,直接从整幅绣品中央横穿而过,将整幅绣品裁断成了两截。 这是她耗时整整四个月的绣品,皆是她亲手一比一线绣成,然而还没完全将绣品全然摊开,便知此物已损坏严重。 沈安宁虽早就猜到了,依然觉得有些可惜。 物品已坏,便不得献出,此物已废。 只是,前世这副绣品的损坏与房思燕并无关系,用白桃仓皇间的话来说,好似是中途就大姑娘陆安然瞅了一眼,只可惜前世寿宴结束后,白桃便被房氏拖走了,沈安宁并没有同她对证的机会。 没想到,这一世竟有了些细微的变化。 陆安然竟置身事外了。 这样想着,沈安宁缓缓抬起了眼,目光一一扫过了众人,陆安然垂眸不曾言语,房思燕神色倨傲,至于房氏则绷着脸,扫了她一眼道:“怎么,莫不是又得去侯爷面前告我一回?” 房氏冷嘲热讽着。 眼看气氛僵持,这时,萧氏看了众人一番,终于走上了前来,息事宁人的拿起那副绣品瞧了瞧,嘴里道了声可惜,道:“东西既已损坏,便不适合上献了,好在侯府已献了礼,便是你不单独献礼,亦不算失礼。” 萧氏见沈安宁一直不曾言语,到底安慰了一遭。 片刻后,复又板起了脸,冲着众人道:“好了,有什么事情回去再说,谁再多嘴一句,现在就给我出去。” 萧氏一语发话,房思燕和陆安然便依次乖乖落座。 只剩下春淇一脸委屈又自责的杵在哪里。 这时,外头太监高呼一声:“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此话一出,陆家众人瞬间归了位,所有人齐齐原位跪拜,朝着上首帝后二人齐声高呼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唯有房氏神色一怔,呆呆怔怔,一动不动得看向某处,全然忘了反应,还是萧氏咳了一声提醒一番,这才如梦初醒过来,当即慌慌张张地随着众人一道跪拜着。 低头地瞬间,她心如打鼓,心脏仿佛要从嗓子眼里给跳了出来。 房氏拼命捂着心口,面上却时而惊魂未定,时而迫不及待,望眼欲穿。 …… 话说帝后入席后,魏帝亲自赐酒,给张皇后庆贺,而后文武百官依次给魏帝、张皇后敬酒,魏帝钦点了几位地方官员问话,再然后歌姬上场,大典上奏乐,整个祈年殿歌舞升平,难得喜庆热闹。 而这一舞完毕后,照着前世的步骤,张皇后开口问话,会钦点沈安宁的名将她相看。 至方才贺礼损坏后,沈安宁一直不曾言语,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虽不曾迁怒任何人,但明眼人瞧出,她心不在焉。 眼前一舞完毕,正要散场时。 这时,身后陆安然忽而轻轻拉了拉沈安宁的衣角,沈安宁略微偏头,便见陆安然飞快朝她递过来一物,压低了声音道:“此物是我亲手做的,嫂嫂若不嫌弃,一会儿可献给娘娘,应当不算失礼。” 话落,将掌心摊开,赫然见她的手心里静静地躺着一枚小小的凤凰花丝香囊球,香囊球核桃般大小,用金累丝细丝打造,上头镌刻成凤凰图案的花样子,并镶嵌了颗颗细小的红宝石,集优雅与华美于一身,小小的一枚陀螺仪模样的球状物,中间还打造了一把小锁,小锁打开,只见里头赫然放了一颗红色的香囊丸,整个小物件算不得多么名贵,可精致小巧的摆件却胜在无端可爱新颖,掌心展开的那一瞬间,一股奇特的暖香瞬间扑鼻而来。 任谁见了都会忍不住赞一声:好个巧的手,好颗玲珑剔透的心。 前世,沈安宁见到此物便犹如见到了救命稻草般,想也没想便接了过来,并对陆安然由衷感激不已。 然而,这一世,看着同样损坏的绣品,又看着同样出现在眼前的香囊球,沈安宁脸上忽而浮现出一抹诡异的笑意,转眼稍纵即逝,再一抬眼时,只一脸平静的盯着陆安然那双伪善的双眼,一字一句道:“如此,便多谢妹妹了。” 话一落,沈安宁顷刻间转过了身去。 陆安然一低头,手中的香囊丸已不见了踪影。 这时—— “老师的后人今日可来了?” 音律停止,歌姬散散退场。 上首的魏帝看着眼前歌舞升平的场面,想起一年前还在皇陵受苦受难的画面,不由感触连连,一时猛地想起了自己当年的恩师,不由开口问道。 张皇后闻言,视线朝着整个大殿内搜索一番,寻到了陆家的方位,平易近人的笑着道:“沈家那丫头可来了?” 一瞬间,整个大殿数百双目光齐齐朝着陆家方位看了来——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5-25 23:16:19~2024-05-26 20:56: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琪姑娘 10瓶;顆粒 5瓶;空空上位、123321、冷静的猫小姐、再来一碗、俞易迢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话说, 帝后二人在这样隆重的场合下联合点了沈氏的名讳,此举震惊整个侯府,小辈诸如房思燕、陆安然等人一个个心头震撼, 心如打鼓, 就连萧氏都忍不住心头一跳,无端有些紧张。 一旁的房氏更是心都从嗓子眼给跳了出来, 紧张得浑身哆嗦之余,脸上又浮现出了某种兴奋焕发的喜色, 竟鼓起了勇气,噙着春目直直朝着上首方位看了去。 就连侯爷陆景融和二老爷陆景怀都有些受宠若惊。 陆绥安亦是淡淡侧目看向了身侧的妻子。 片刻后,径直起了身, 朝着上首的帝后二人淡定作揖道:“微臣携贱内叩拜陛下,贺娘娘万寿安康。” 说话间,陆绥安余光扫向身侧沈氏。 在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 被点名的沈安宁缓缓自席位间起了身,随即,缓步而出, 在席位前贴额跪拜,朝着上首恭恭敬敬道:“臣妇沈氏,叩拜陛下,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见过皇后娘娘, 娘娘寿诞安康, 千岁千岁千千岁。” 沈安宁礼仪标准、恭恭敬敬的觐见帝后, 并无任何慌乱失礼可言。 祈年殿恢弘宽广, 从殿门口走到殿中央都得走上上百步,而侯府陆家的坐席虽列为殿中央上位,可距离帝后二人的龙凤席依然遥遥远矣。 落入帝后眼中, 只远远见一抹银株身影伏身而下,压根瞧不清具体面相,一旁张皇后见状,便代替魏帝开口道:“沈丫头,上前来让本宫好生瞧瞧。” 温和的声音细听又夹杂着一丝威严,在宽广的大殿上传得极远极远。 话一落,沈安宁缓缓起身,却始终垂着双目,不敢直视龙颜,只恭恭敬敬提步,一步一步走到了大殿上,再一步一步走到了殿 中央。 行动间,只见她姿势优美,腰间玉佩与裙摆细微摇曳,与步相协,只见步步生莲,姿态竟百般雅致韵味,不由令人另眼相看。 前世,这短短十余步让她战战兢兢,浑身哆嗦成了筛子。 帝后高坐高台,高高在上,威不可犯,而全场文武百官赫然在列,数百道精神矍铄或者威严锋利的目光全部齐齐投身在她的身上,整个大俞朝中最优秀,最身居高位之人尽数在此,对于一个常年在乡野长大,见过最大的官就是镇上员外的沈安宁来说,这样的场合于她而言,不亚于凌迟之刑。 前世,她丢尽了脸面,亦让高台上的帝后二人失望不已。 而经过一次生死的沈安宁早已看淡了一切,她从容淡定的立在了殿中央,直到听到张皇后庄严又温和的声音在远处高处再次响起:“抬起头来。” 沈安宁微微凝了下神,随即噙着一丝浅笑的面容缓缓抬起。 赫然,一张温婉带笑的面容映入帝后的眼帘。 而看到殿中央那张明艳夺目的面容后,显然帝后二人双双一怔。 话说除夕期间,成亲不久的廉城张绾夫妻二人,同陆绥安沈安宁夫妇二人,两对新婚夫妻前后入宫叩谢陛下赐婚,只是,还在宫门口时,原本正要入长秋宫给张皇后请安的陆沈二人被昭阳宫的骆贵妃派人截走了,那日沈安宁在昭阳宫如坐针毡了许久,后因魏帝繁忙无时间召见,便直接被昭阳宫里的人径直送出了宫,因此,还一直未曾见过帝后二人。 张皇后听宫人描述那个沈氏资质寻常,后来沈氏被人当作婢女使唤嘲笑的传闻亦传到了她的耳中,她好不容易瞒下这些传闻,怕流入皇上耳中,引得龙颜不悦,本以为今日实在瞒不住了,却未料这沈氏竟颇为出乎她的意料—— 只见这沈氏竟容貌秀丽,百般难描,一抹红袍披身,不见半分妖艳之气,于新妇身上,反倒是明艳端庄,光艳逼人。 好个秀色可餐的小娘子。 张皇后原本还怕这沈氏过于普通,或者丑陋粗鄙,为难了陆家,亦打脸了陛下,没想到竟是完全配得上的。 一时盯着沈安宁许久,方笑着称赞道:“不错,难得的美人胚子,与陆世子宛若一对壁人。” 说话间,又紧盯着沈氏的面容道:“与你娘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就连魏帝都忍不住将人上下将人审视了一番,一脸欣慰道:“到底是老师的后人。” 帝后二人对沈氏的印象极好,难得称赞。 沈安宁受宠若惊道:“谢陛下、娘娘谬赞!” 说话间,沈安宁鼓起勇气朝着上首看了一眼,这一眼亦让她吃惊连连,幽禁皇陵整整十五年的帝后竟要比她想象中更要年轻许多,父母那辈的人,魏帝年近四十,匆匆一眼看去,冕帘遮住了上半张脸,却依稀可见面洁无须,远远看着竟像是威严气派的年轻人。 而张皇后三十岁整,看着却不过二十五六岁,清瘦秀气,不算美艳,气质却无端出尘,细看透着一丝英气,与声音的温和截然相反,更与那雍容华贵的骆贵妃截然不同。 却都同样有着一丝威不可犯的上位者之气。 看着眼前宛若壁人的帝后二人,想着帝后贵妃三人日后漫长的纠葛,沈安宁心下一阵唏嘘。 原来,再是高位,亦免不了那些血腥、狗血的争斗,高处不胜寒,越是高位,斗争往往越发腥风血雨,惨烈不堪,相比之下,她在沈家的那些苦难,兴许不过过家家般,不值一提。 正恍惚间,这时张皇后忽而似笑非笑的打趣道:“入京后的日子可还习惯?在侯府这半年来可还顺遂?” 说罢,忽又道:“陛下这些日子可是时常惦记你的。” 张皇后慢悠悠的腔调透着一丝打趣。 然而这一语打趣,却让满殿文武百官及女眷纷纷吃惊纳罕不已,要知道了解张皇后的人知其性情清冷,并非话多外放的性格,更是鲜少在外维护过什么人,就连她的胞妹张大娘子做的不好时,亦一视同仁谴之,还是头一次见她在这样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维护人。 今日,张皇后显然有替沈氏撑腰的做派。 这话一出,便见整个侯府众人,尤其是侯府大房各个将整颗心都高悬了起来。 毕竟,房氏要给长子娶平妻的风波才刚平息不久,而沈氏嫁到陆家这大半年来,动辄被罚跪苛待,这些侯爷陆景融原先不知,可经罚跪那事之后多少耳闻了一些。 若这沈氏倍受委屈,今日在帝后二人面前哭诉告状,那整个侯府怕都会被陛下厌弃责罚。 这样想着,侯爷背后都冒起了一层冷汗。 房氏更是细微哆嗦了起来,甚至一度埋下了头,心虚得不敢再肆意朝着上首及沈氏方向看去。 就在这时,只见沈氏微微笑着道:“除了天气有些干燥,令人有些无法适应外,其余一切皆好。” 顿了顿,竟也落落大方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与张皇后唠起了家常般,又道:“家里一切亦是十分顺遂。” 说话间,只忽而两眼弯弯,颇为深意道:“公婆待我犹如亲生女儿,夫君亦对妾……” 说到这里,沈安宁话语短暂停顿。 这一顿间,坐席上的陆绥安掀起眼皮,朝着妻子沈氏从容微笑的侧脸定定看去,便见妻子脸上噙着笑意,无比自然的吐出四字:“爱护有加。” 神色自若的面容上没有半分言不由衷的痕迹。 这四字落下时,便见陆绥安双目略微一眯,漆黑的瞳仁里一抹幽深浮现。 而周遭侯爷陆景融则长长吁了一口气,片刻后,面露欣慰。 陆家众人皆跟着松了一口气。 这短短几句话的时间,可谓让陆家经历了什么叫做:提心吊胆,惊心动魄。 心情不可谓不此起彼伏。 话一落,便又见沈安宁忽而再度朝着上首帝后二人跪拜叩谢道:“臣女叩谢陛下恩赐的这门婚事,亦拜谢娘娘关切。” 说话间,只又冲着张皇后道:“今日乃娘娘寿辰,臣女无以为报,今亲自备下一份薄礼,遥祝娘娘福星高照,平安顺遂!” “小小俗物,还望娘娘莫要嫌弃。” 说话间,沈安宁从袖袍间缓缓取出一物来,双手奉上。 随即,张皇后近身侍奉的宫女下来取递。 看着那用方形锦盒装裱,小小的一份贺礼,那个锦盒大小,不大不小,正适合放置方才陆安然的那一枚香囊球。 陆家坐席后排的陆安然见状一度捏着帕子,将手死死捂住了胸口。 胸口砰砰砰不断狂跳着,仿佛要从嗓子眼里给跳了出来。 她死死盯着那个锦盒,一路目送那锦盒离开沈氏的手,经由宫女端着,一路恭恭敬敬呈到了张皇后面前。 眼看着张皇后接过锦盒,就在她打开锦盒的那一瞬间,就在盒子中的金黄之物一闪而过的那一瞬间,陆安然一度紧张得死死闭上了双眼。 许是未知的画面不明,一度让她浑身发抖发颤了起来,不知是太过恐惧,还是太过期待。 她咬牙紧咬着红唇,紧闭着双目,等待着帝后二人的震怒到来。 然而,一,二,三—— 时间一刻一刻划走,期待中的震怒并没有到来。 陆安然神色一愣,猛然睁开了眼,便见张皇后手中拿起金黄一物,举到眼前,脸上并无任何怒意,反倒是有些意外,一脸好奇道:“哦,这是何物?” 张皇后举着手中之物定定看着。 因距离太远,看得并不太清晰,只看得到分明是一团金器没错啊! 怎么……张皇后脸上并无任何异样? 许是因为现实与想象中的画面悬殊太大,以至于令陆安然脸上呈现出了一丝诧异的茫然之色,久久缓不过神来。 这时,只见沈安宁支起了身子,微微笑道:“回娘娘,这是一株用黄金打造的稻穗。” 张皇后看着手中微微发沉的黄金稻穗,自然知道这是什么,她的言外之意是,为何送她此物? 只见这株稻穗并不太大,小小一束,不算过 于奢侈,却也有些沉。 她的寿辰,送各类珍贵古物,奇珍异宝的,无不有之,收到这样直白的黄白之物的,于张皇后而言,还是头一回。 是以,十分好奇。 便见沈安宁挺直了脊背,一字一句道:“臣妇原先流落在乡野时,在咱们寻常老百姓的眼中最珍贵之物者有二,其一是黄金,其二便是粮食了,臣妇自小大字不识,乡野出身,自无多少雅致手艺,然今日娘娘千秋,臣妇诚心想要送给娘娘一份亲制贺礼,却又不知娘娘喜爱什么,只能将臣妇心目中能够想到的,最最珍贵的两样东西奉上,便有了此物。” 沈安宁将心中的想法毫不掩饰,一一直白的如实说来。 说到这里,忽见沈安宁渐渐挺直了脊背,一脸郑重其事道:“今日臣妇将这株稻穗献给娘娘,是想祝愿我大俞永远国泰民安,国富民强,祝愿我大俞所有百姓们都有饭吃,这样陛下和娘娘才能真正永远心安放心。” 沈安宁一字一句说着。 说这番话时,她毫不掩饰自己乡野长大的粗鄙身份。 说这番话时,她一脸真诚祝愿。 她微微仰着头,远远眺望着上首的帝后二人,眼光里透露出一丝强烈的崇拜和希冀。 那不仅仅是臣妇沈氏参拜帝后的目光。 更是天下芸芸众生,天下百姓敬仰期盼的目光。 那目光中的仰慕尊敬,和天下子民看向君主目光里的期待和期盼,看得龙椅上的魏帝心神震震激荡滚烫! 只见魏帝手掌猛然拍上案桌,大喊一声:“好,沈氏,你不愧是老师之后。” 当年,首辅沈仲在世时,亦是这般激励还是身为太子的他的。 这样的言语,何其熟悉。 这样的言语,又有多久未曾听闻过了。 众人抬眸看去,便见魏帝一向威严清冷的神色中难得浮现出了一丝激昂、动容和责任道:“沈氏,朕今日许诺你,朕定要让天下百姓富足,让朕的所有子民全都吃得上饭,吃得上肉!” “朕定要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 魏帝此番霸气宣言一出,瞬间,祈年殿内,所有文武百官忽而全部齐齐出列,在坐席旁遥遥跪拜,振臂高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呼声一声声高过一声,在恢弘的大殿里久久传响,经久不息。 而沈安宁功成身退,顺利退回座位时,正好目光与坐席后陆安然的目光对视上了。 对方面色苍白,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里仿佛还残存了一分迷茫和愤恨,下一刻,陆安然目光一抬,无意间在兄长陆绥安手中窥探到了一抹金色,转眼没入陆绥安衣袖中,稍纵即逝。 然而,这一眼,却成功让陆安然脸色骤然煞白,全脸再无一丝血色。 原来,前世陆安然给沈安宁的那颗香囊球中塞入了一颗朱红色的香囊丸,那是一颗冷香丸,乃前世霍贵妃最爱的香丸。 民间得知,纷纷效仿,但为女子者,无不有之。 而陆安然给沈安宁的那颗冷香丸上,则还多刻了一字,乃:蓁。 霍贵妃的芳名为霍蓁蓁。 而张皇后芳名张贞。 二者虽不同字,却同音。 当初皇后册封时,为了避免与妖妃名字同音,特改名为沅,有温润坚韧之意。 然而,今日这霍乱宫闱霍乱朝纲的妖妃之名却赫然呈现在了寿星张皇后跟前,会引发怎样的霍乱来? 其结果可想而知! “放肆,沈氏,你难道想造反么?” 前世,魏帝震怒。 直接将手中的酒盏从高台上暴怒扔了下来。 全体文武百官心惊胆战,全部匍匐跪拜在了殿上。 前世,帝后气急攻心,险些将沈安宁就地处置了。 前世,就连陆绥安罔顾圣意冲了上来,看到滚落到红毯之上那颗冷香丸上的字迹时,竟都语塞了片刻,只沉着脸跪在殿中央沉声解释道:“贱内大字不识,并非有意冲撞娘娘。” 看着那张战战兢兢,畏畏缩缩,偏又酷似先师血脉的脸,魏帝满眼失望连连,最终气得当场拂袖而去。 自那日后,帝后二人再不曾提及这位老师的后人。 从此,沈安宁府里府外皆泯然众人。 而她贴身伺候的丫鬟白桃成了最终的替罪羊,从此消失殆尽。 往事如烟,却偏又清晰的在脑中一一展现。 坐在席位上,看着纷至沓来的友善敬意的目光,以至于让沈安宁神色有片刻出窍,一度分不清究竟哪处是现实,哪处是梦境。 这时,帝后座下,一道玩味似的目光忽而远远眺望了来。 宁王用下巴指着远处的那抹傲然身影,微微挑眉道:“那个就是当初皇兄硬要塞给本王的王妃么?” 原来,当初得知沈家血脉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后,魏帝派人去寻找接回的同时,欲将那个素昧谋面的老师的后人赐给大皇子,只大皇子还小沈氏一岁,不大适合,后又改为赐给宁王。 只是,宁王果断拒绝,派人搜刮到了沈家与陆家的过往,这才顺利将锅甩给了陆家。 身后近随立马回应道:“正是此女。” 便见宁王微微眯起了眼,道:“倒也没那么不堪。”—— 作者有话说:今天写得多了点,所以晚了点。 以后尽量在晚上11点前更新,如果写得早,就早发,最迟11点,如果当日超过11点发不出来,我会在评论区提前说明哦。 感谢在2024-05-26 20:56:19~2024-05-27 22:30: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想 10瓶;夏沐、57966381、清、雾树渡、12332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话说, 这场宫宴到御花园观赏完一场盛大的烟花秀后,终于渐渐接近尾声,帝后二人同时离场, 文武百官均开始慢慢离席。 陆家众人正要离开时, 这时忽而闻得尖锐喜庆一声:“陆夫人,请留步。” 那道声音尖细阴柔, 是太监的声音,众人听到这道声音纷纷或驻足或避让。 沈安宁闻声看去, 便见一位面色祥和,笑眯眯的公公托着佛尘信步而来,远远的便见他眉开眼笑道:“陆夫人, 这是皇后娘娘赏赐给您的回礼。” 说话间,只见长秋宫的掌事公公海公公冲着身后宫女使了个眼色,宫女立马便将托盘上的赏赐之物奉上。 沈安宁随着众人视线一并齐齐看去, 便见托盘里呈放着的竟是两柄玉如意,上头嵌着由碧玺,松石和宝石所雕刻的花卉, 华丽精美万分。 然而,比物件奢华更要令人吃惊的是,这是皇后娘娘的赏赐之物, 而今日出席这场寿宴的文武百官全部给皇后赠了寿礼, 却独独唯有这沈氏一人收到了娘娘的回礼, 这份体面, 乃今日头一份, 乃无上荣耀。 旁人看得惊心羡慕不已。 沈安宁亦是十分受宠若惊,忙不迭施施然回礼道:“谢娘娘厚爱。” 海公公倒是难得客气十足的看着沈安宁道:“娘娘说,夫人是有福之人, 日后定是个好福气的。” 话刚一落,一旁的萧氏从怔愣中缓过神来,赶忙从婢女手中接过一个荷包,喜笑颜开的亲手塞到了海公公手中道:“公公辛苦了,往后还得仰仗公公多在娘娘跟前言语几句。” 海公公倒也不推辞,痛痛快快收下了。 海公公一走,萧氏立在原地立了片刻,脑海中有片刻空白。 陆家这十多年来实在是被打压得太过厉害了,别说宫里的宫宴,就连府门都十余年无人踏足,他们镇日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唯恐稍出差池,就要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这些年来艰难到,以至于今日获得这份无尚荣宠,都只觉得有种极为不真实的感觉。 过了许久许久,仿佛这才从这片天大的惊喜中缓过神来。 却也知道,今日的这份体面,多半出自这位儿媳身上。 一时,面色复杂,心中瞬间泛起千言万语,最终只紧紧拉着沈安宁的手拍了拍,欣慰又感概道:“好孩子,你日后的福气还在后头了。” 而周遭众多夫人小姐见状亦纷纷围了过来,道喜的道喜,攀交的攀交,将房氏等众人都一并给挤到了三层之外。 一件不同的贺礼,却得到了前世今生两种截然相反的际遇。 有时,不知是该觉得讽刺,还是幸运。 而看着昔日被她们轻慢的窝囊废如今一遭翻身扬眉吐气,房氏几人各怀心思,或嫉妒,或觉得刺眼无比,或茫然无措—— 出宫后,一行人原路返还归家。 马车上,侯爷陆景融得知儿媳竟被皇后娘娘派了赏,一时受宠若惊,喜出望外,高兴得恨不得当场叫停马车,向长媳讨要那份赏赐之物好生观摩一遭。 这可是这十多年来,除了陛下登基时派的赏赐外,陆家第一次受此殊荣。 今日,陆家在皇后娘娘的寿宴上可谓出尽了风头,祈年殿散场后,不少故交旧友悉数凑过来祝贺不说,连往日不少沈家门生旧吏竟都过来争相给他敬酒。 读书人最是清高不过了,今日可谓让他出尽了风头,连二弟在旁都失了颜色。 这是这十多年来独一份的。 陆景融恨不得带上酒水顷刻间奔赴祠堂将这份喜悦之情如数家珍地诉说给老父亲、老祖宗们听。 良久良久,只见陆景融朝着妻子萧氏由衷感叹道:“儿媳近来……长进颇多。” “这是我陆家莫大的福气。” 大房老爷在这辆车上喜不自胜,唯有同乘一车的陆安然一直心神不宁,始终咬着唇垂目不言。 另外二辆车上是何心情无法得知。 沈安宁与世子陆绥安所乘的这辆马车上却静得出奇,与来时一路天差地别。 这日,陆绥安自上车后一直沉默寡言,自落座后便阖上了双目,岿然不动的端坐着,沉吟不语,仿佛并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 沈安宁有些意外,陆绥安这人素来情绪寡淡,无论是高兴还是不睦,都轻易不曾上脸,今日隐隐瞧着,脸色不明。 却也并不在意。 今日宴会一遭,属实有些疲累,上了马车后亦歪在一侧的软枕上闭目养神了起来,只是片刻后,忽又缓缓睁开了眼,朝着陆绥安那处宽阔袖口处睇了眼。 嘴角溢出一抹淡讽。 马车很静,车轮滚滚,发出嘎吱嘎吱声响。 夜里无人,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很快便到达了陆家。 下了马车后,大房二房分为两路各自回院,二房刚走,侯爷陆景融正要出声将长媳唤到跟前宽慰几句。 这时,看了眼始终沉默不语,并无任何动作的丈夫一眼,沈安宁到底忍不住开了口,却是率先打断了陆景融的话语,忽而没有任何征兆的一脸正色的冲着陆景融道:“父亲,儿媳有些话要说。” 此话引得所有人全部看了过来。 陆景融闻言亦是一怔,片刻后,只一脸和颜悦色道:“有什么话,你只管说。” 他以为儿媳要向他展示娘娘的赏赐之物,正乐得一见。 片刻后,又觉得长媳神色认真,以为是什么要紧事,便咳了一声,冲着眼前小辈道:“你们都先回去歇着罢。” 话一落,陆安然,房氏,房思燕等人立马便要告辞走人,仿佛脚底生风。 然而,这时,却见沈安宁淡淡道:“我想,大家都听一听比较好。” 沈安宁一语,成功拦截了数道步伐。 陆景融与萧氏对视了一眼,不知她葫芦里再卖什么药。 下一刻,便见沈安宁不再故弄玄虚,只朝着春淇看了一眼,便见春淇捧着一物上得前来,沈安宁看了她怀中之物一眼,道:“父亲,母亲,太太,儿媳今日有两件事要禀,第一件是今日在祈年殿的宴上,儿媳随母亲去拜见廉老夫人的途中,折返时发现儿媳给皇后娘娘备的贺寿礼无故损坏了,有人说是在马车上颠簸坏的,可绣品可被勾坏,可被剪坏,亦可被扯坏,却独独不会被马车颠坏——” 沈安宁说到这里,只见春淇立马默契十足的将那副《国色天香图》一一展开,展示到了众人面前。 赫然见那副栩栩如生,雍容华贵的牡丹图脱了线,整幅绣品生生被截成了两半。 沈安宁说这话时,没有去看任何人的眼色,还不待陆景融回应,及众人缓过神来,便见沈安宁继续道:“这第二件事则是——“ 说到这里,只见沈安宁话语一顿,片刻后,视线绕过众人,直直落到了隐在最远处的那抹清瘦得有些透明飘渺的身影上,淡淡扫了一眼,道:“则是这副贺寿图损坏后,有人好心好意向我献出一物,想要我将此物代替那副贺寿礼献给皇后娘娘,幸得儿媳小心细致,多留了个心眼,知道献给皇后娘娘的东西容不得任何岔子,便悉心检查了一番——“ 说到这里,沈安宁话语再度一顿,转而看向陆景融和萧氏二人一字一句道:“否则,今日我陆家就大难临头了。“ 沈安宁轻飘飘一语,瞬间让陆景融和萧氏二人吃惊不已。 余下众人,亦各个心惊,及一头雾水。 沈安宁却并没有第一时间为大家解惑的意思,只忽而间绷起了脸,难得一脸严肃犀利道:“儿媳到现在都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亦不知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只有一点,父亲,儿媳想告诉大家,奉劝每个陆家人,国之不宁,则天下不宁,家之不安,则家宅难安,咱们陆家好不容易才有今日重现繁荣之日,靠的是这些年来所有人忍辱负重、齐心协力的结果,大家若有个什么心思,平日里在自家宅子里关起门来随便闹,可心若不齐,日日内斗,甚至斗到天家面前,那儿媳也只有一句无可奈何的话了,那便是——再大的家也早晚败干净了去。” 说这话时,沈安宁挺直了背脊,抬起了头颅。 理直气壮,盛气凌人。 说完,沈安宁不再看向任何人,领着春淇转身便阔步而去。 仿佛多一语,都是浪费口舌。 临走前,只淡淡丢下一句:“哦,对了,那东西在世子手里。” 说完,留下众人一脸莫名其妙的愣在原地。 陆景融更是一头雾水,不知所云,然而经过今日长媳在殿上的表现,深知沈氏并非无理取闹之人,是以此番丝毫不敢忽略,又闻的沈氏话中的严重和暗指—— 当即,陆景融沉着脸看向长子道:“绥儿,到底怎么回事?” 此时,陆绥安负手而立着,依然沉默寡言,确切来说,自离宫后,他未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只在沈氏离去时,幽深的眼眸越发清锐,深沉。 一直目送她远去。 终于,在陆景融提高了音量,正要再次盘问之际,只见陆绥安长袖一拂,到底将手中之物拿了出来。 正是那枚赤金的香囊球。 而看到那枚香囊球后,陆安然身子一软,险些栽倒在地。 她本抱着一线希望,沈氏未曾发觉什么,兄长亦未曾发现什么,即便发现了什么,兄长许是会偏袒于她,然而—— 原来,在宴上之时,临被帝后点名之前,沈安宁便率先将那个香囊球塞到了陆绥安手中。 她想试探一下,陆绥安将会是何等表现? 想来,这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一边是关乎陆家前程安危。 一边是他心心念念的人儿。 他会作何选择呢? 本以为会看到他的挣扎之色 ,没想到全然没有,他没有任何犹豫的直接选择了后者。 原来,在他陆绥安的心目中,那人,远比她想象中更要重要得多。 说不上失不失望罢。 不过是前世的惑,在今日,在此时此刻终于被她亲自翻到了答案罢了。 她今日出发前,反反复复的叮嘱春淇保管好那副画,未曾不是想要给她陆安然一次机会的意思。 重活一世,她只想太太平平的过日子,并不想与任何人结怨。 然而,重来一世,她依然不肯放过她。 她便也怪不得她了。 陆景融将那颗香囊球拿到手里,这本是女子之物,一下子不知其意,只有些疑惑间,这时萧氏过来替他打开了那道小锁,然而还未来得及看清楚之际,这时,忽地砰地一下巨响,是重物坠地的声音。 大家纷纷寻声看去,竟见大姑娘陆安然突然没有丝毫征兆的原地倒地,直接昏死了过去。 众人见状大惊,纷纷跑去查看。 陆景融看了一眼,亦大步踏去,然而下一刻又见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忽而双眼一眯,竟直接停了下来,视线重新落到了手中的香囊球上。 只见香囊球里放了一颗朱红色香丸,他并不知这冷香丸的出处,然而看到丸上有字,便缓缓将字迹拨动过来,待看清楚那丸上的字迹后,下一刻,只见陆景融神色大变,不多时,捂住胸口连连后退三步。 一时又联想到方才沈氏那些话,再看那字时,只见陆景融心口一股热气忽然猛地上涌,下一刻,他猛地捂住胸口,只气得面部胀红,整个人气得亦跟着直挺挺往后栽倒了去。 在陆景融栽倒前,陆绥安神色一变,立马上前一把稳稳把住了他。 众人见状,纷纷大惊失色。 纷纷的大喊:“侯爷——” “父亲——” 府里一片大乱——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5-27 22:30:45~2024-05-28 18:56: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禅心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沁园。 陆景融闭着眼歪在软榻上, 呼气依然有些浑浊,整个人微喘着,与白日在祈年殿意气风发的模样相去甚远。 大夫诊了脉, 又检查了头颅, 胸口等一应部位,最终捏须沉思片刻, 道:“侯爷乃气急攻心,肝火犯肺, 肝火旺盛导致的心气淤堵,好在眼下不算太过严重,不过这严重起来有时一口气缓不过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侯爷应放平心态, 少饮酒,少思虑,便有不顺心之事亦忌动怒, 平日无事时可多按压膻中穴,老朽再给侯爷开几道方子疏通疏通,应无大碍。” 济世堂的曹老大夫是陆家相熟之人, 他医术高明,陆家人有个头疼脑热多请他来问诊。 这番诊断一番,众人这才长长吁出一口气来。 问诊完后, 陆绥安拿着药方递给常礼去抓药顺道送陆老大夫出门, 刚送到门口时, 赫然只见正房的大门外跪着一抹清瘦虚弱的身影。 八月的晚间已有了些凉意。 深更露重, 只见对方衣衫单薄, 身子簌簌摇晃,好似随时将要倒下似的。 见陆绥安出来,立马撑起了几分精神, 连连追问道:“兄长,爹爹……爹爹可还好?” 声音虚弱得风一吹就散。 随行的曹老大夫和常礼甚至都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只见那双白得透明的唇细微动了下。 整个人与夜色融合在了一起,仿佛变成透明的了。 陆绥安淡淡看着远处他的这位义妹,自五岁起,她被抱回陆家的那一刻,父亲陆景融和母亲萧氏就直言不讳的告诉他,她就是沈夫人肚子里的那个小娃娃,是他未来的妻子。 萧氏试图让他们从小培养感情,只是他生性淡薄,与任何人都并不算亲近,不过相比旁人,到底多接纳了一丝来自于她每月几次的汤食伺候,亦算是默认了父母的安排。 他在婚事上并无任何异议,妻子是谁都可以,按照父母的安排,只待她一及笄,便会顺理成章的安排他们成婚,二人结为为夫妻。 这亦是祖父去世前的特意嘱咐。 却没想到,在及笄礼快要到来的前几日,朝廷巨变,霍氏一族覆灭,被幽静在皇陵的太子被文武百官接回京即位,而新帝即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沈家平反,这才得知沈氏最后的一丝血脉还留存在世,且流落民间,这才知他们府里养了十五年的这个养女,不过是意外岔子后的调包货而已。 原来,她并不是儿时沈夫人肚子里的那个女娃娃。 不过短短半年的光景,他已然娶了该娶的妻子,而她—— 印象中善良柔弱的女子,母亲萧氏亲手娇养出来的娇娇儿,时隔半年光景—— 陆绥安淡淡看着不远处的陆安然。 陆安然亦是遥遥凝望着陆绥安,他眼中的淡漠让陆安然心头一紧,不多时,只拼命摇头一脸虚弱又慌张道:“不是故意的,兄长,然儿……然儿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绝无谋害嫂嫂的心思,更无害我陆家的意图啊,若有……若有便让然儿天打雷劈,不得……不得好死。” 陆安然瞬间哭得似个泪人儿。 仿佛情绪激动了起来,哭着哭着拼命喘息了起来,好似随时又要倒下。 一旁的池雨立马紧张搀扶道:“姑娘——” 却被陆安然咬牙一把推开,固执的挺直身子跪在那儿。 这时,后一步跪着的煮雨见状边跪边爬过来,一把拽住了陆绥安的袍尾道:“世子,您替姑娘求求情,姑娘真的不知情,都是奴婢,都是奴婢的错,从前那位在世时冷香丸时兴,京中女子皆购得用之,姑娘亦爱那款香,便也购了不少,后来那位出事后,姑娘便第一时间命奴婢等人将其销毁了,奴婢也确实销毁了,却不知那冷香丸突然打哪儿冒了出来,混在了旁的香丸里,香丸大抵长得类似,奴婢没留意,便将那冷香丸塞入了香囊球中。” “是奴婢,都是奴婢的错,姑娘当真是不知情啊,世子,姑娘是您看着长大的,她是什么样的,难道您还不了解吗?” 煮雨声泪俱下的求着情。 却见陆绥安面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不多时,冷厉的目光朝着袍尾扫了一眼,那一眼,顷刻间让煮雨畏惧的松了手。 下一刻,便见陆绥安转身一言不发的原地返回了,只是,跨入大门时脚步顿了片刻,到底说了句:“让曹大夫瞧瞧罢。” 话一落,陆绥安已背着手跨入正房。 而听到这番话后,庭院中直直跪立着的那抹身姿顷刻间一松软,仿佛松了一口气来,片刻后眼中已泛出了泪来。 正房次间内,房氏、小房氏,及陆靖行等人依然等候在外,房氏阖着眼有些昏昏欲睡,实则思绪飘怔,不知在胡思乱想些什么,难得没有作妖,房思燕则有些坐立难安和忧心忡忡,陆靖行倒是难得有些焦急,不断在屋子里踱步着,却偏又不敢进去探问。 这时,见陆绥安进来,房氏睁开眼来冷哼一声,终于缓过神来,嗤之以鼻的将人瞪了一眼,道:“你娶的好媳妇,入门才多久,就闹得整个府里鸡犬不宁。” 房思燕则有些心虚畏惧,丝毫不敢抬头看这位大伯一眼。 唯独陆靖行立马迎了上来,紧张讨好道:“大哥,爹那边——” 却未料方才起了个话头,便见兄长陆绥安冷冷扫了他一眼,那一眼无端冷厉严寒,像是一柄锋利的毒箭,直入他的眉心,又像是冬日里的冰雪,透着蚀骨的寒意,饶是陆靖行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都被眼前这道眼神看得浑身发冷发直。 “让那个逆子滚进来!” 这时,里屋内传来一道隐忍怒意的声音,虽不曾点名道姓,可所有人 都知道这个逆子指的是谁。 陆靖行心头一颤,片刻后,又委屈又恐惧,心道:于我何干? 爹爹和大哥怎么不约而同将所有的怒意发泄到了他的身上。 陆靖行平日里并不惧怕爹娘,可这会儿偏有些敢怒不敢言。 这时,陆绥安绷着脸,连个眼尾都没扫他一眼,径直踏入里屋。 陆靖行见状,立马扭头朝着妻子房思燕身上瞪了一眼,仿佛在说“都是你干的好事”,而后只得跟在陆绥安身后拖拖拉拉进了里屋。 一入内,便见陆景融额上垫着毛巾,斜歪在软榻上,褪去了外衣,脸色有些苍白难看,整个人一晃眼间,仿佛苍老了几岁。 而萧氏一直伴在一旁给他揉,胸缓气。 陆靖行方一踏入,便见陆景融一个茶碗重重砸了过去,嘴上毫不留情怒骂道:“没用的东西,外头外头不经事,屋里屋里不撑事,这个家早晚被你给败个干净!” “原盼着你成家立业,娶个贤惠的好媳妇进门,结果你呢,越活越废,这都过的什么日子,弄得家宅没一日消停,你这样的玩意儿,还娶什么妻生什么子,娶了也是白白害了人,生了也是个有人生没人教的玩意儿——” 陆景融将次子陆靖行骂得狗血淋头。 陆靖行梗着脖子又气又恼,偏却丝毫不敢回应,他不知道他究竟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竟被父亲这样责骂,明明今日大嫂所指控之事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他不知为何,外头次间的小房氏却分明心知肚明。 一声声暴跳如雷的怒骂声透过门帘清晰无误的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一声声“屋里屋里不撑事”,一句句“贤惠的好媳妇”,一字字“有人生没人教”的字眼,明面上是骂儿子,房思燕如何不知字字句句皆是在暗骂她这个做妻子,做儿媳的? 不过是碍于公公与儿媳之间的身份,不好直接骂她,便在这儿指桑骂槐罢了。 原来,侯爷方才气倒后,没多久便将房氏、小房氏以及陆安然身边随着今日一道入宫的婢女全部都唤进屋子里头盘问了,没人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房思燕原本还抱有一丝婢女守口如瓶的希望。 而今,公公这样的怒骂一出,房思燕如何不知,奢望怕是全部成空,今日在宫里发生的一切里头怕早已一清二楚了。 她是房家娇养长大的嫡女,自幼被爹娘捧在手心里长大,哪里受到过半分苛则,她长这么大何时被人这样戳着脊梁骨责骂过,她嫁到陆家还不到三月,竟被公公这样嫌弃,当即便忍不住红了眼,羞气得淌了泪来。 小房氏被训斥得委屈落泪,然而姑母房氏却是个有恃无恐的,便是那副破绣品是她弄坏的,又如何,他陆景融还能因为这个休了她不成? 当即冷笑一声,提高了音量无端肆意妄为道:“这般中气十足,依我看还能再蹦跶个几十年,既然没事了,那就好生休养着,可别再气出毛病来了!” 说完,扭头睇了侄女一眼:“你还在这里碍什么眼,人家眼里只记得那个出风头的儿媳,哪还记得你这个?” 说着,房氏一脸傲慢的甩袖离去。 房氏能走,小房氏却不敢肆意离开,只委屈又愤恨的坐在这里亲耳听着公公对她的讨伐。 却未料,房氏方才走到门口,便见里头传来一锤定音的宣判:“将今日跟着入宫的那几个助纣为虐的婢女全都发卖了去。” 最终,陆景融做主,将今日随着房氏、房思燕和陆安然三人身边一并入宫的丫鬟全部发卖发落,算是解决了毁坏绣品一事。 而房氏一听那陆景融为了屈屈一副破绣品竟要发卖她的人,这不是当场打她的脸么? 当即气得转身便要往里屋里冲。 却被身侧的卢妈妈眼明手快的一把拦住了,连连眨眼使着眼色道:“小姐,侯爷这会子在气头上,万万不可与之对着干啊!” 房氏依然气得心梗憋闷,可一抬眼,看着外头跪着的那个,到底咬牙忍住了,脸上只一脸阴沉道:“今日挨的这记巴掌,我记下了。” 说着,怒冲冲而去。 话说此时里屋内,宣完这个审判结果后,陆景融只恶狠狠地瞪了陆靖行一眼,片刻后,怒目而视道:“还杵在这里干什么,你难道也想跟着遭打不成?还不赶紧给我滚!” 在陆景融头冒金星的一声怒斥下,陆靖行吓得屁股尿流,赶忙从地上手脚并用的爬了起来,脚底抹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靖行一走,屋子里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陆景融因此复又动了一番怒,太阳穴随着砰砰砰直乱跳了起来,不多时,额前的青筋爆了出来,久久消散不下去,可见当真是怒到了极致。 萧氏见状,忙斜眼斥他道:“说了不生气,不生气,方才曹老的话转眼便当了耳边风是吧,他人还没走远,莫非还得劳人将他再请来一趟不成?” 萧氏瞪了陆景融一眼,陆景融反瞪她一眼道:“爷们议事,你插什么嘴。” 陆景融对发妻萧氏从来小意温柔,今日难得提高了回嗓音。 便见萧氏神色一愣,片刻后,只将拧干的帕子重新撂回了银盆里,道:“是,我哪有插嘴的资格,你爱生气生气,爱动怒动怒,便是一口气缓不过来又与我何干。” 说着,背过去假装用手捋发实则悄然抹掉眼泪,良久良久,只仰着头,道:“说到底还是我掌家不严,这才生出这许多事端来,侯爷真若要处置,也该处置我这个当家主母才是!” 萧氏亦难得尥起了蹶子,与陆景融话赶起了话来。 陆景融见状,心中立马后悔不该将气撒在了毫不相干的妻子身上,不过当着长子的面,又舍不下脸来哄着,只撑着口气,环视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在了始终不发一语的长子身上,叹了口气道:“然姐儿那头——” 话头才刚一起,便见萧氏忽而起了身端着银盆走到了身后的浴房,不知是还在继续迁怒于陆景融,还是为接下来的事情感到于心不忍。 原来,房氏和儿媳小房氏那事说严重也不严重,最多就是内宅里头女人们之间的勾心斗角,明争暗斗罢了,损害不到家族的利益。 严重的却还在后头—— 此刻,养女陆安然还跪在了院子里头。 虽然,她矢口否认,亦有婢女作证,婢女说的亦有章有法,可婢女毕竟是她的人,何况,她还是有……谋害长媳的动机的。 尽管,包括陆景融在内的所有人都不愿意相信,养女生出了这样的心思来。 可是,事情发生了已然是事实。 她只知道,长媳取代了她的位置。 却不知,没有长媳,又何来的她啊! 她们不过是回到了各自原本就该回到的位置罢了。 若因此便心生怨怼的话,那陆景融是不容的,尤其,竟还置整个陆家于不顾! 这一点,是陆景融万万不容的! 今日之事,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都已犯了陆景融的大忌! 早知道……早知道当初便该果断将人给送走的。 这样想着,只见陆景融抬头看向长子道:“这件事毕竟事关沈氏,亦与你有脱不开绕不开的干系,怎么处置,还是由你来定定夺吧。” 陆景融朝着萧氏方向看了眼,沉吟许久,只踢球似的,将这个两难的抉择踢到了长子手里。 此刻的陆绥安端坐在临窗的交椅上,半张脸隐在了暗影里,看不出任何情绪和表情,只见他抿着唇,坐在那里,久久没有开口说话,仿佛沉吟许久许久,久到夜色都浓稠了,这才淡淡开口道:“禁足三月,这三个月内母亲为其择一门亲事——” 说到这里,只见陆绥安语气一顿,片刻后径直起了身,继续撂下了后头三个字:“远嫁罢!” 此话一出,萧氏手中的帕子砰地一下跌落到了地上。 萧氏与陆景融齐齐瞠目转头看向长子,眼里的难以置信如何都掩藏不住。 远嫁? 三个月内? 然而,这时的门帘一落,那道颀长的身影早已远去,以至于夫妻二人都 尚且没来得及窥探到长子的神色,以至于二人都隐隐有些缓不过神来,好似方才那一幕不过是场错觉似的。 而庭院内,陆安然难以置信的身子像片落叶似的飘落软跌在地。 陆绥安踏出后,只见她双手死死抓着地上的碎石,整个掌心蹭进了地皮底下,一度蹭出了血来,双目只死死盯着门口那道岿然身姿,竟突兀笑了出来,一边笑着,一边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呵,子由哥哥,你好狠的心。” 呵,远嫁? 三个月内? 就这么急于要将她打发走么?像扔臭抹布一样将她扔得远远的。 就像半年前一样。 爱慕的双眸里,渐渐溢出了丝丝怨气、恨意——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5-28 18:56:12~2024-05-29 19:43: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圆狮狮 10瓶;顆粒 5瓶;再来一碗 3瓶;maohao0888、玲玲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话说, 所有人散去后,沁园终于归为平静,然而萧氏却撑开窗户, 着一身绫白中衣, 抱着双臂枯站在窗子前,双目失神的盯着外头月色, 久久没有动弹一下。 这日是八月初一,看不到任何夜色, 灯也落下了,整个世界一片黑暗无边。 远处漆黑夜色中好似隐藏着一只怪物,张着血盆大口, 好似随时随地要冲出黑夜冲过来将人一把吞之入腹。 “人都走了,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这时,陆景融拿着一件外衫披在萧氏身上, 道:“外头冷,当心着凉了。” 顿了顿,又道:“今日忙了一整日, 该累了,歇着去罢。” 说着,握着萧氏的双肩便要往里走。 却见萧氏忽而将手轻轻覆盖在陆景融的手背上, 冷不丁开口道:“我知道今日这事然儿错了, 且错的离谱, 可是……赶在三个月内, 还要将人打发远嫁, 这不是在……在糟践人么?” 三个月内如何能寻到一门好的亲事来?何况,便是从眼下开始便紧锣密鼓的置办嫁妆亦来不及啊,别说说门亲, 便是今日已然婚事落定,三个月内连件像样的婚服都绣不出来啊! 说话间,萧氏忽而扭过头来一把紧紧抓着陆景融的手道:“老爷,然儿不过是一时糊涂罢了,她不知朝局,不知这其中的深浅,若她知道,断不敢如此莽撞,何况,今日到底没生出哪些事端来,又何必将事做绝。” 说话间,只一脸于心不忍道:“到底是咱们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我素来子嗣缘浅,哥儿虽对我敬重,可自幼到底沉默少语,与人并不亲厚,是然儿来了后,我才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体会到了当母亲的滋味,老爷,你不知道当年将然儿抱回来那一日我有多高兴,那么小小的一团,雪白雪白的一团。“ 说到这里,萧氏眼中已然见了泪花,道:“何况,哥儿与她亦有着多年的情分,何苦这般……这不是随随便便地将人打发了事么?” 萧氏幽幽说着。 陆景融知道妻子与养女之间的深厚感情,不过男人素来理智,只沉吟片刻后,道:“非绥儿心狠,实在是此事太过心惊肉跳了,若非儿媳心细,率先发现了问题,今日咱们陆家还不知要引发怎样的祸端来。” “如今新君初立,朝局不稳,局势不明,焉知哪一桩事便能引得致命一击?越是这个时候,越发不能行错了事!” 顿了顿,又道:“何况绥儿亦是你一手养大的,他什么性子你难道还不清楚么,他素来公允,从来对事不对人,今日这事若是搁在你我身上,怕也照样公事公办。” 说话间,只淡淡挑眉道:“既已生了乱子,拨乱反正才是正确之道,绥儿将她支走,无论对她,对儿媳,对日后府里的安生都是有益的,何况,婚事不是由你亲自操办么,正好然儿亦到了婚配的年龄,早晚都是要出嫁的,你且上几分心为她择一佳婿,如此亦全了这十多年来的情分了,咱们不算亏待她。” 说话间,只见陆景融微微感慨道:“当初就该听我的将人送出去的,便也没眼下这许多事了。” 陆景融捏着眉心,有些倦意的说着。 话一落,却见萧氏瞬间冷笑道:“你们男人怎么就这么狠的心,又不是大街上随随便便捡回来的一只阿猫阿狗,喜欢就养着,不喜欢就扔了,那是一个人,活生生的人,是咱们的女儿。” 萧氏咬牙说着,片刻后,只喃喃哽咽道:“教不好就好好教,何至于此……” 说着,说着,萧氏声音渐小了,其实她心里清楚,趁着这个时候为其择门亲将人嫁了是最好的安排,趁着这时还没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 只是,远嫁却是她万万没有想过的。 自古以来,只有和亲或者家逢变故,亦或者家族联姻才会考虑将女儿远嫁,否则天底下哪个做父母的会狠心将女儿远嫁?这些她们家全都没有,何况,多远才是远? 她自己便是从汉中嫁到京城来的,整整二十多年,唯有生母离世时回去奔丧回过一回,这十余年来,再未回过一次,不仅仅是她,包括这厢来陆家做客的罗夫人,以及旁的远嫁的女子,又有哪个还能再回的去? 她尚且有个母族在汉中撑着,而身为养女的然姐儿,若嫁远了又有哪个给她依靠? 萧氏原是将她当作儿媳养的,后来,心思破灭了,便也打算在京城给她寻个安生的婆家,如今所有的盘算成了空,心中一度有些闷闷的,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片刻后,又一时想到丈夫方才对长媳的连番夸赞,忽然间只觉得有股说不上来的情绪涌上心头,这儿媳沈氏怎么自上回生病了后,就仿佛开了窍般,突然间大变了个人似的? 无论行事作风,都与从前判若两人。 萧氏自是盼着她好的,然而—— 却只觉得有种风筝线突然从手中挣脱划走,什么都抓不住的感觉,这样一种感觉,上一次出现时,还是二十余年前,房氏被娶进门来的时候。 而同一时刻,琉璃阁,房思燕委屈死了,一回来倒头便扑到床榻上哭得惊天动地,伤心欲绝,闹得地动山摇,不可开交来。 连床都险些被她给砸烂了。 一开始,陆靖行还耐着性子哄着,毕竟新婚伊始正是夫妻二人浓情蜜意之时,然而哄了片刻,见小房氏非但不见任何消停,反倒是越哭越恨,越哭越闹腾道:“骂的哪儿是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骂的分明是我,我才嫁到你们陆家几日,就这样遭亲自公公下了脸子,这跟打了我一巴掌又有何不同,我日后还怎么在这婆家待下去,往后这几十年该怎么熬啊。” “我嫁到你们陆家是来享福的,不是任你们作贱的……” “我要回家,呜呜,我要回家……” 话说房思燕哭得肆无忌惮,边哭边朝着陆靖行脸上身上一顿挠着,终于,陆靖行将她的手朝着空中一撂,蹭着一下从床榻上一跃而起,板起了脸,道:“行了,有完没完,你既然想回娘家,那我明日便叫大舅哥来接你可好?我倒要看看你明儿个有没有脸子在我那大舅哥面前哭嚎?” 陆靖行本就忍了一肚子邪火没处发不说,回来还得娘们唧唧似的哄着她,瞬间噌地一下下了榻一屁股坐在八仙桌旁,抬手便将桌上一只琉璃盏给 碎了。 脸上的不耐烦早已无处可藏,只冷着脸子一脸冷色道:“凭什么你干的好事要让我来受,受老爷的打骂便也罢了,就连大哥今日都与我生分了,房思燕,你不再是从前闺中的小娘子了,能不能长点心眼。” 陆靖行有些不耐烦和恨铁不成钢道。 而那琉璃盏本是房思燕的心爱之物,然而眼下见夫君此刻动了怒,到底不敢发作,片刻后却偏梗着脖子,抬着下巴道:“连你那个镇日冷着脸不解风情的大哥都知道跟你甩脸子,为他的娘子撑腰,你就不能也偏袒我一回,在公公面前为我说几句话么?” “看我那样被当公公的戳着脊梁骨的骂,你难道就不知心疼么?” 房思燕理直气壮地说着。 横竖受委屈的是她,自是哪儿哪儿都委屈。 却见陆靖行闻言顿时冷笑一声道:“为你说话,那你也得干点人事啊,再说了,人大嫂可没在你跟前使坏,你好端端的去招惹她做什么,平日里你们女人之间闹闹矛盾吵吵嘴便也罢了,可今日是什么场合你难道不知道吗,房思燕,你难道是猪脑子吗,你究竟是真傻还是假傻?” 陆靖行一脸冷嘲热讽的看着妻子,耻笑道:“别回头被人当枪使了,还给人数钱!” 说着陆靖行吭哧起了身,走到门口冲着外头婢女吩咐叫些酒水吃食进来,宫里什么也没吃,尽吃酒了,回来又吃了一肚子气,熬到现在这会子早饿晕了。 重新坐回来时,只见陆靖行冲着房思燕难得一脸正色道:“今日这气我替你兜着了,不过房思燕,再没下一回了。” 陆靖行淡着脸子说着。 而床榻上的房思燕却被方才丈夫一语惊醒梦中人。 是啊,她与那沈氏无冤无仇,平日里并没有起过任何冲突,做的最过分的不过是在一旁看过她的笑话罢了,白日里,怎么就经不住一身邪火去对付她呢。 倏地,一张无害的脸面闪人了脑海。 原来,竟是背后有推手,一步一步将她推入局中,而她竟毫无察觉。 毕竟,那张脸是那样的友善而无害。 方才,在沁园时哭得一度险些背过气去了,房思燕都没有怀疑过她半分,只以为当真如她婢女所言,一切都是凑巧罢了,那会儿子还觉得她们二人同病相怜,都倒霉透了。 而今,后知后觉缓过神来,瞬间惊出一身冷汗来。 也是,她与那沈氏无冤无仇,然而那一位,却是差点成为长房长媳的,她如何能不恨呢? 而一想到那位小小年纪,竟这般手段毒辣,房氏只觉得后背阵阵发凉了起来。 “人呐,就不该去够那些够不着的东西,早晚一日摔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人生三大悲,依我看,这世上最悲哀的莫过于……求而不得……” 这时,婢女将酒菜送了进来,陆靖行忽而抿着嘴朝着窗外某个方位怔怔看了一眼,幽幽说着。 话毕,举着酒杯一饮而尽。 却说川泽居。 回到川泽居后的沈安宁见白桃第一时间迎了上来,便忽而加快步子向她走了去,不多时,再次张开臂膀一把将人轻轻搂入了怀中,忽而没头没尾的喃喃道:“小桃,我赢了,我真的说到做到了。” 感受着怀中温热的体温。 沈安宁眼中渐渐湿润了,面上却笑得无比灿烂开怀。 这一次,我终于护住你了。 白桃被夫人突如其来的热情搞懵了,不过自夫人上回病好后,人越发开朗,白桃亦渐渐习惯夫人的开明热情,一时顺着她道:“好好好,夫人最厉害了,打遍天下无敌手行了罢。” “所以,今儿个是在宫里比了哪些赛事吗,夫人夺了魁首吗?” 白桃一脸好奇连连的追问着。 便见春淇亦难得开怀大笑,难掩振奋:“今儿个岂止是赢了比赛,今儿个咱们夫人简直是旗开得胜,大杀四方。” 说罢,春淇将新晋的几个婢女一一唤进屋内,绘声绘色的给几人讲述今日在宫中发生的一切,以及方才在府里头打的那一场擂台。 春淇是稳重的性子,可是她今日被打了大脸,却被夫人替她亲自找回了场子,便也不拘着性子,只将今日夫人是如何在皇后娘娘的寿宴上在陛下和皇后娘娘跟前如何得脸,又是如何众星捧月般被其余各位夫人小姐攀附结交的,可谓凭实力亲自将几个月前那些传闻一雪前耻了。 再然后又是在回府之际,如何在老爷面前有理有据的讨伐以及明目张胆的维权的。 夫人再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受了委屈便唯唯诺诺,敢怒不敢言,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的那个窝囊废了。 “这会儿前院怕是闹成一团呢……” 在春淇精炼却又澎湃的描述下,屋内的几个小丫头一个个成了星星眼,时而紧张得捂住了胸口,时而兴奋得手舞足蹈,仿佛一个个亲眼瞧见了般,最终,春淇将今日入宫的经历仔仔细细地说教了一遭,一应忌讳和注意事项全部都事无巨细,为日后夫人的下次入宫及结交关系做铺垫训练,最后将皇后娘娘赏赐的玉如意小心翼翼地展示了出来,一个个全都争先恐后地围了上去瞻仰这份荣耀,仿佛都与有荣焉。 沈安宁亦在一旁捧着小脸听得聚精会神,听到兴起之时,便默默举起小手插嘴为大家助兴道:“呃,那个……小桃,你去支几贯钱,咱们院里难得这么扬眉吐气一回,明儿个咱们便办两桌席面主仆同庆一遭……” 沈安宁一语,瞬间得到在场所有人的欢呼拥戴。 而在热闹最鼎沸之时,陆绥安悄然而至—— 作者有话说:各位,禁足半年,远嫁,改为禁足三个月,远嫁。 感谢在2024-05-29 19:43:45~2024-05-30 19:33: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6343947、顆粒 5瓶;坚强兔、小鱼 2瓶;日拱一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话说屋内一片灯火通明, 欢声笑语不断,就连院内守院的婆子和下等的婢子们都一个个凑到窗子外听得津津有味。 是以,并无人察觉到陆绥安的到来。 还是春淇眼尖, 率先留意到了门口那道人高马大的身姿, 静静地立在那里,不知立了多久, 春淇神色一怔后,立马低下了头, 恭恭敬敬福身道:“世子。” 随后,赶忙朝着贵妃榻上的沈安宁方向看了眼,又连连朝着眼前几个簇拥着的丫头们使了个眼色。 瞬间, 所有手舞足蹈的婢子们一个个就跟点了哑穴似的,纷纷噤了声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沈安宁回过眸来,看到远处那道颀长的身影后, 捧着小脸的双手自两腮处缓缓拿了来下,笑得灿烂耀眼的笑容亦略微一收。 屋子里瞬间一片死寂无声,静得连掉根针的声音仿佛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此刻, 屋里屋外乌压压挤满了人,这是这大半年年来,川泽居第一次这么热闹, 或者, 是陆绥安第一次看到川择居这么热闹, 热闹得跟个菜市场似的。 与方才在沁园的沉闷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亦衬得他像是个贸然且并不怎么受欢迎的闯入者。 然而, 此刻贸然闯入的陆绥安清淡的视线却从那些婢女身上缓缓移开, 而后淡淡抬起,沿着整个屋内一一缓缓环视了一圈,屏风、交椅, 柜子,包括拔步床,目之所及之处,但凡以肉眼可见的地方全部皆是陌生的,阔别月余而归,只见整个屋子里头完全大变了样。 再无一丝熟悉的地方,陌生得让他还一度以为 自己踏错了地方。 这川泽居他住了近二十年,他喜洁喜简喜静,屋内陈设一直简单,就连大婚后亦无多少变动,而今却见花花绿绿,香香暖暖,像是女子的闺房,哪里还有半分从前的模样? 陆绥安的视线在整个屋内扫视一圈,而后,蓄着平静的眸光直直朝着贵妃榻上那抹倩影看了去。 妻子方才托腮含笑的模样尽落眼底,难得有一丝娇俏之色,与印象中谨小慎微,殷勤矜持的形象相去甚远。 陆绥安眯着眼定定看着。 亦将那丝看到他后立马收起笑容的转变过程清晰无误的瞧在了眼底。 便见这时,沈安宁扯着淡笑主动朝他招呼道:“世子。” 今日白天,在马车上既已将话都说开了,沈安宁没有继续跟他僵持下去的道理,日子还得照过,只是—— 嘴上虽招呼了,却依然无动于衷的坐在贵妃榻上,并没有像往常那般,立马无微不至的赶来伺候。 就连屋子里头这些翻天覆地的大变动,虽一早便留意到了对方的审视和端详,然而对方未曾主动开口问及,她也懒得主动开口解释。 春淇这时极有眼力的朝着屋内几个丫鬟使了个眼色,纷纷收起欢脱的气氛,大家依次退了出去,只留有白桃红鲤二人在内伺候着。 二人在屋内看守着桌上皇后娘娘赏赐的玉如意。 不知是该收起来,还是该展示给世子瞧。 这时,沈安宁率先下了软榻,再次主动冲着陆绥安道:“这是皇后娘娘今日赏的。” 只是边说着,边自顾自的摘下耳垂上的耳环,朝着梳妆台方向走了去。 白桃见状,立马便将玉如意展示开来,与有荣焉道:“世子请看。” 其实也没什么好展示的,要知道沈安宁当初大婚之时,宫里便御赐了不少好物给沈安宁充作嫁妆,桩桩件件奢华精美,都在今日张皇后这件赏赐之物之上。 白桃就挨个摸过,只是那时许多东西见都没见过,压根都不知其中用处,夫人便将所有的东西锁在库房里了。 而今日这份赏赐,物件是什么倒在其次,主要是陛下皇后的这份恩宠偏爱胜过千金万银,这便意味着,她们夫人亦是有人撑腰抬举的,那人不是旁人,而是当今陛下和皇后娘娘,有了这层荣恩,看往后还有哪个再敢苛待她们? 这样想着,白桃一下子挺直了腰杆,再加上这段时日沈安宁的内部整顿受益颇多,如今越来越有个大丫头的范儿了。 陆绥安倒是从善如流的在八仙桌旁落了座,目光在两柄玉如意上扫了一眼,便淡淡收了回来,仿佛并不感兴趣,片刻后,视线又继续追随沈安宁的身影朝着梳妆台方向看了去。 此时,沈安宁正在由婢女红鲤伺候卸妆,散发。 她今日盛装装扮,所到之处自成一道风景,如今,高高绾起的发披散开来像道瀑布似的披在身后,一头乌发齐臀处,遮住了整道窈窕身姿,却更为撩人。 沈安宁闭着眼由红鲤操弄着,并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 却依稀能够察觉到一道目光始终如影随形着,正在身后犀利又沉静的盯着她。 这道目光透着一丝丝凝视,端详的意味,毫不掩饰,让人想忽视都难,一度让沈安宁蹙了蹙眉。 屋子里更静了,静得能够听到红鲤手头上悉悉索索的声音。 而陆绥安本就话少,是以,整个屋内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中。 就连白桃都察觉到了一丝尴尬和奇怪的气息。 自夫人上回病好后,白桃便隐隐察觉到了夫人与世子间存着一丝丝怪异的气氛,那时,白桃没有多想,只以为夫人因罗家一事迁怒世子,亦情有可原,后来世子南下,夫人渐渐立起来,她们这一个多月来日子一日赛过一日的好过了起来。 可这种快活却在昨日世子归来后戛然而止—— 昨夜世子归来,夫人罕见的没有留灯,以及今日眼下这诡异的气氛。 莫非,夫人因今日宫宴上大姑娘一事,以及锦苑那姑侄二人一事,又迁怒起了世子? 今日发生之事,夫人便是有怨有气,亦情有可原。 然而,女子特有的一抹直觉告诉白桃,没那么简单。 白桃虽之前因夫人受苛待一事埋怨过世子爷,可她千里迢迢护送夫人嫁到京城嫁到陆家来,还是盼着夫人与世子和美的,世子这人虽过于不解风情了些,对夫人亦全无体己,却也不像旁的男人那样沾染一身的臭毛病,何况他还推了与罗家的婚事,直接拒了鸳鸯那狐狸精,白桃便也渐渐消了气。 如今,夫人已嫁过来半年光景有余,在白桃看来为今对夫人最紧要之事,便是速速促成与世子修好,好让夫人肚里早日得好消息,最好能一胎得男,只要夫人诞下陆家的长子长孙,再将掌家权从太太手里接过来,便算是彻底在整个侯府立稳脚跟了。 那时,便是锦苑那位再塞哪些狐狸精来,都不过是些个玩意儿罢了,何惧之有? 这样想着便见白桃绞尽了脑汁,试图打破屋内的寂静,缓解着眼下一丝尴尬道:“那什么,世子,方才大家伙儿都凑过来,原是夫人给奴婢们开眼呢。” 白桃知道世子喜静,怕方才闹腾的场面引得他心生不喜,忙不迭解释着。 不多时,又赶忙端了茶水过来伺候着。 却见陆绥安朝着白桃淡淡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 这时,沈安宁恰好卸了妆容,转身起了身,朝着八仙桌方向看了一眼,正好与陆绥安凝视的目光对视在了一起。 这一眼,让沈安宁略微起疑。 今晚,陆绥安怎么一直这样奇怪的看着她? 迟疑了片刻,顿了顿,便要直接去往浴房洗漱沐浴,却见这时陆绥安修长的手指忽而朝着桌面上不轻不重的叩击了两下,淡淡开口道:“过来坐。” 沈安宁一愣,印象里,前世,从来都是她殷勤又贴心的靠近他,无论他在哪里,在何处,在干什么,只要她与他同处一个空间,沈安宁的目光都永远对他如影随形,陆绥安有任何事情,往往只需一个眼神看过来,她便会立马放下手中的一切事情,无论紧要不紧要,永远第一时间朝他扑过去。 印象里,这是为数不多一回,他主动招呼她。 对陆绥安前世一应习惯了如指掌的沈安宁深知,他这会儿有话要说。 沈安宁不知他在卖什么关子,犹豫片刻,从善如流的走了过去,在他对面缓缓落座。 这时,白桃极有眼力见的拉着红鲤退到了门口,屋子里很快便又只剩下他们二人来。 夜晚的夜色极静,烛光轻轻摇曳,晕黄的烛光透着一丝丝暖调,衬托得整片夜色越发朦胧幽静。 烛光下的陆绥安与白日的威不可犯,一丝不苟相比,少了几分冷傲孤清、清冷绝世,五官在晕黄烛光的晕染下,仿佛温和了些许。 只见眼前的男人乌发剑眉,清风朗月,狭长的眼眸里噙着一丝锋锐,宛若黑夜中的鹰,有种傲然天地间的孤傲,实则褪下一身清冷的陆绥安细看五官俊逸矜贵,削薄的唇,挺立的鼻,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整张脸上丝毫挑不出一丝缺点来,尤其是那双狭长的凤眼,细看之下甚至透着一丝细微的风流矜贵,是世家贵公子的典范。 印象里,夫妻二人还从未曾这样面对面坐着说话过。 只觉得有种细微的尴尬和压迫感扑面而来。 若是从前,压根不待对方开口,沈安宁早早便已体贴入微的问询了起来:夫君可是有话要说? 然而,今日陆绥安一言不发,自进门后便闭口不言,又或者,是自回宫自入府开始到现在一直不发一语。 怎么,因她今日在老爷跟前告了他心上人一状,因此对她心生不满呢? 若她今日不开口,他便是收到了那个香囊球,怕也会一直藏到死罢? 沈安宁心中冷讽着,便也一言不语。 空气中禁锢许久。 就在这时,只见陆绥安终于开了口,却是双目紧锁着她的眉眼,将今晚对房氏,对小房氏,以及对他那位心上人的处置如数转达给了她听,只神 色淡淡道:“此事便这样处置了。” 他言语简短,言简意赅。 说话时平铺直竖,像是在说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事情。 只是说话间,那双如鹰般犀利的目光一直静静投放在了她的面容上,将她静静看了一会儿,复又道:“对这个处置如若不满,你可以提出来。” 陆绥安端详着她的面容如是说着,好似不想错出她任何一丝表情。 亦好似在表达,他说到做到。 既然今日白日在马车里许诺她了,便也会依言办到。 只是,反倒是她—— 从他踏入这间屋子起,她从头到尾并没有主动询问过一句有关今夜之事事后的处置,今夜府中地动山摇,她挑起了所有的战火,却在大火熊熊燃烧之际轻飘飘抽身离去,好似对后续发展走向毫不在意,甚至早已抛在了脑后。 陆绥安自然敏锐地察觉到了沈氏今晚对他依然存在的疏远和敷衍。 他本以为今日在白日时,二人早已将一切说清,没想到—— 究竟是忘了,还是本就不在意,又或者对他,对整个侯府所有人并不抱任何希望? 还是……什么旁的缘故? 陆绥安锐利的目光紧锁着她,似乎想要从她面容上发现一丝端倪来。 而沈安宁听到这样的处置后,显然有些惊诧。 今日,她为陆家挣了天大的脸面,侯爷陆景融为她出头,训斥了房氏姑侄二人,甚至将她们今日贴身跟随的婢女都一并给处置了,对于这些结果,沈安宁并不意外。 侯爷陆景融历来最为看重脸面,然而比脸面更看重的则是整个侯府,确切说是整个大房的利益。 前世,她闹了那么大个风波,公公陆景融憋回到侯府后便生生吐出了一口血来,自那之后便对她彻底嫌弃了,甚至堂而皇之的对萧氏吩咐:日后别再让她到我跟前来碍眼。 连多瞧她一眼都觉得闹心。 是以,对房氏姑侄二人的处置她心里有底。 只是,对陆安然,他陆绥安的心上人—— 禁足三月? 远嫁? 沈安宁扎扎实实觉得有些意外! 这样的处置,说不上来到底严不严重,横竖相比当年的她,基本算是毫发无伤,若非她是陆家长媳,前世的她怕是会被陆家送到乡下庄子里了此残生吧。 然而,陆绥安会舍得将他的心上人送走远嫁? 怎么可能? 这是陆景融的发落,还是他陆绥安的决定? 所以说,前世陆绥安与那陆安然之间并非她一早想象中的那般,早已情投意合,两情相悦?而是在后来他们婚后的日子里才慢慢勾搭出来的珠胎暗结及奸情? 哪一种? 沈安宁一时不得其解。 还是,禁足三月也好,他日远嫁也罢,皆不过是个嘴上幌子罢了,是想要暂且堵上她的嘴的缓兵之计?只待日后一朝解禁,婚事若没相看好,难不成她沈安宁还能冲上去押着她远嫁不成? 呵,但凡没有实打实的落实责罚,但凡这道惩罚没到生效的那一日,沈安宁都不会轻易将这个处置当真。 毕竟,前世那陆安然推拒婚事的本领,沈安宁实打实皆瞧在了眼里,对于一个枯守兄长七年不嫁的人,沈安宁不信三个月内能将她顺利打发走! 所以,这究竟是他陆绥安维护他心上人的权宜之计? 还是,他确有这般想法。 沈安宁一时抬眼,静静地看向对面的男人,从这个同床共枕整整七年的男人眼里,她看不出任何破绽。 不过,沈安宁本就不在意。 重活一世,这些人在她眼里都已是浮云一片。 她此后不会再受气,有什么便说什么,发现什么便点明什么,谁给她不痛快,她便也让谁不安生,至于事后怎么处置都是他们陆家的事,她亦不会过多插手,若他们陆家看得下去这一家子糟乱,容忍得了这满府腌臜污秽,那她就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发霉发烂。 她本也不抱什么希望。 这样想着,只见沈安宁淡淡道:“世子和侯爷处置便是,我并不任何不满,不过,我有个疑问——“ 说话间,只见沈安宁忽而淡淡掀起眼皮看向对面的丈夫,只有些好奇道:“为何要将大姑娘……远嫁?” 沈安宁悠悠问着。 潋滟的桃花眸阔别月余,第一次正眼落在陆绥安俊逸的面容上。 便见陆绥安双目紧盯着她,忽然微眯了下眼,道:“你不也算远嫁么?” 陆绥安淡淡说着。 说这话时,面上依然无甚情绪,没任何表情,亦辨不出任何破绽和喜怒。 却一直双目紧锁着她。 他这句话,以及今晚始终如影随形的目光均让沈安宁神色一怔。 她一时捉摸不透这句话,以及这些目光的深意。 片刻后,只淡淡抬眸道:“世子这样看着我作甚?” 朦胧的夜色下,此刻沈安宁长发披肩,一身中衣裹身,轻薄的中衣裹住了她全部身段,却遮不住那抹若有似无的袅袅婀娜。 晕黄的烛光下,她肌肤似雪,乌发雪肤,夜色裹着她姣好的面容,描绘着她秀美的五官,以及五官上那抹娇艳欲滴的红唇…… 陆绥安静静看着,却并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顷刻间自八仙桌旁的凳子上起了身,居高临下的睨着她,骤然说了一句:“就寝罢。” 说完,还不待沈安宁缓过神来,陆绥安已自顾卸下了腰间宽大的革带,缓缓朝着浴室方位踏步而去。 沈安宁神色一愣。 片刻后自然反应了过来他话中的意思。 她并非尚在闺中的闺阁女子,不说这一世已与陆绥安圆过房了,便说上辈子虽次数不多,到底成婚七年了,沈安宁早已不再是不知世事的闺中姑娘,对于同房什么的,早在这一个多月梳理心情的日子里,也早就有了预见。 但凡在这侯府一日,但凡还是他陆绥安妻子一日,她就没有不断拒绝他的权力。 一回两回可以,次数多了,便矫情了。 只是,今日忙活一整天,夜已深,人也很累了。 前世,这一晚鸡飞狗跳,自然没了心情。 本以为今日亦是如此。 而且,前世在床帏之事上多是她顺着他,看着他的脸色行事,鲜少像今日这般……如此透着显而易见的深意。 沈安宁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多时,到底进了净房,与陆绥安前后沐浴洗漱。 一番折腾下来,已是极晚。 二人先后上了拔步床。 窗幔落下,整个世界趋于平静。 窗幔里静悄悄的,黑夜带来更敏锐的观感。 而再次与身侧之人同床共枕,并列躺在这里,便不期然让沈安宁想起了陆绥安南下之前那晚。 那晚是还没做好准备,她算准了陆绥安不会强迫女人的性子,有逃脱的借口和可能。 而今日,已退无可退,沈安宁难得有些一丝丝紧张,和心情复杂。 对陆绥安而言,他们不过分开一个月而已,可于她而言,却是跨越了生与死,跨越了前世和今生,身侧之人于她而言,已然是另外一个人了。 沈安宁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陆绥安盯着头顶的窗幔,并没有急着行事,他的目力极好,视线穿透黑暗,可以看清头顶帷幔的纹路,以及听到身侧之人细微的呼吸声。 他在想上一回行房时的画面。 那时,妻子娇羞不已,身侧细微轻颤着,还没开始,便已经紧张连连。 而此时,除了细微起伏之声,听不到任何动静,平静淡漠得仿佛没有半分涟漪。 陆绥安沉默了片刻,到底长臂探了过去。 然而他的这一番触碰,却让她浑身一颤,下一刻,她下意识地抬起双臂挡在了胸前。 沈安宁急促呼吸着。 从心理到身体的清晰排斥,让她浑身止不住的直直抗拒了起来。 眼前这个人不再是她爱慕暗恋的丈夫。 而是那个与旁人苟且,诞下一子一女的陌生男人。 他不再是她的夫君,而是别人的子由哥哥。 “嫂嫂霸占了我的子由哥哥整整七年,也该还给我了。” “去死吧。” “你们首辅一家去地底下团聚罢。” 一声声毒辣的诅咒不断在脑海中传响着,让她的躯体僵硬不已,像是一块木板,硬邦邦的躺在那里,全然没有半分反应。 终于在他倾身而下的那一瞬间,沈安宁猛地抬手作挡,却在这同一时刻,一只宽大粗粝的大掌倏地一下,没有丝毫征兆的来到了她的颈前,一把稳稳握住了她的脖颈。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令人猝不及防。 下一刻,便见黑暗中,有人紧紧捏着她纤细的脖颈,一双幽暗犀利的鹰眼面无表情地悬在夜色中,悬在她的头顶,一动不动地紧盯着她的脸,一字一句冷声质问道:“你是谁?”——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5-30 19:33:41~2024-05-31 22:50: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kiara2011 16瓶;sunflower、小康康 10瓶;再来一碗 3瓶;顆粒 2瓶;日拱一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轰隆一声。 有什么在脑海中炸裂开来。 耳边这短短三字质问, 像是平地惊起了一颗巨雷,炸得沈安宁一度有些五雷轰顶,魂不附体。 炸得她呆呆愣在床上, 竟一度忘了挣扎, 久久缓不过神来。 “你到底……是谁?” 直到脖颈处的手掌加深了力道,像条毒蛇似的, 缠绕遏制住了她的整个脖颈,她甚至能够清晰无误的感受到那抹滑腻、瘆人的触感。 沈安宁终于如梦初醒过来。 陆绥安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是谁? 她到底是谁? 他难不成……难不成瞧出了什么端倪来不成? 可是, 怎么可能呢? 有那么一瞬间沈安宁全身颤栗,心脏砰砰砰剧烈乱跳着,整颗心仿佛要从嗓子眼里给跳了出来。 那是一种来自灵魂的惊骇和胆寒。 像是被人刨开了皮囊, 挖出了心肺,将她极力掩藏在身体内最深处最隐秘的秘密一下子给全部挖了出来,展示在了阳光下, 暴露在了世人面前。 在如今这世道大家都求神拜佛,多数百姓皆愿意相信鬼神论,因为这个世界上有许多许多无法用常理理解和推算的事情, 太多事情和现象均找不到答案,因此全部归为鬼神传说。 沈安宁也不知自己信不信,她从未见过任何鬼神, 却也畏惧神灵, 她在山里看到过诡异的鬼火, 亦被不知名的黑影吓到过, 小时候的村子里更是有着许多不知名的诡异传说。 再加上, 她身上偏偏又离奇般的发生了这样诡异又古怪的事情。 她这算什么? 做了个梦?可是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人做梦能有预见性? 借尸还魂?重新投胎?又或者死后又重新回到过去? 连沈安宁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有一点,沈安宁几乎可以十足确定及肯定,那就是陆绥安绝对不可能相信任何鬼神之说。 他是未来的大理寺少卿, 他手中桩桩件件案子离奇又诡谲,他手里落下的人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若信鬼神,那些桩桩件件震惊盛京的案子又如何能被他亲手破获,他若信鬼神,那怎能夜夜酣睡得了,难道他就不怕恶鬼来向他索命吗? 可如若不信,那他会将她当成什么? 弄虚作假、被人掉包了身份的假货? 亦或是故弄玄虚,卖弄作怪的骗子? 他会将她关进大理寺监狱,盘问个一清二楚么? 他会刨根究底,像对待他大理寺那些犯人一样,极尽所有手段照出她的真肺肠么? 沈安宁拿不准陆绥安这句话的动机和目的,她做梦这事,就连白桃都不曾透露分毫,一个能预见未来的本领,若经传出,焉知是福是祸? 她没想到他陆绥安竟如此敏锐,也是,他是未来的大理寺丞,掌天下刑狱,他自有他的敏锐和过人的洞察力。 然而便是他那双眼再利,再如何怀疑又如何,因为她就是沈安宁本身,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哪怕拥有两世记忆,他亦寻不到任何端倪,难不成他还能在这个世界上寻到一个跟她一模一样的人来证明她是谁或者不是谁不成? 这样想着,沈安宁逼迫自己一点一点冷静了下来。 不多时,嘴角勾起一抹淡讽,只一字一句冷冷道:“呵,我是谁?世子这个枕边人难道还不清楚么,又或者,世子希望我是谁——” 沈安宁冷笑一声,阴阳怪气的讽刺着。 不多时,语气一顿,神色忽有些飘忽了起来,只喃喃自语道:“或许我不过是飘荡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只孤魂野鬼罢了,早在十六年前就该葬身火海,随着他们一道去了,便也一了百了了……” 沈安宁幽幽说着。 说这话时,脸上无端有些凄凉和自嘲了起来。 陆绥安盯着身下这张飘忽又破碎的面容,双眼眯着,视线里的锋利并未曾消散分毫,然而手中的力道却骤然一松。 其实,他方才这句话脱口而出时,连他自己都不知为何缘故。 他从来不是冲动鲁莽之人。 然而心里的念头就直接那样堂而皇之的冒了出来,没有任何证据和依据,不过是他的一抹独有的直接觉罢了。 这抹直觉离奇又古怪,却那样堂而皇之的在他脑海中不断盘旋—— 一切源自于离京之前,便已然敏锐的察觉到了妻子沈氏的细微不同,不过那时有种种恰如其分的原由,倒也令他作罢,直到今日祈年殿上,沈氏的大放异彩,一鸣惊人。 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人一夜之间变化如此巨大,即便是有,性情能够改变,然而习惯,见识,谈吐,包括胆识以及需要时间孕育的知识和阅历不可能一朝一夕改变得了。 大殿上侃侃而谈,没有丝毫惧意的沈氏惊艳世人的同时,却也在陆绥安眼里埋下了一颗最大的怀疑的种子。 别说第一次面圣的沈氏,就连出自世家的萧氏,就连父亲陆景融,在那样的场合下怕也会心头打鼓,紧张连连,可是沈氏却那般神色自若,比满京许多勋贵家养出来的千金更有世家女风范。 这是一个沦为乡野村女十数年该有的表现和作为么? 更别提一个个小小香囊球中的暗藏玄机,被她一眼识破,更因此四两拨千斤的闹得整个侯府乱作一团。 倘若不认识便也罢了,倘若这是他们新婚初期,皆不熟悉便也不觉如何,可是,在他们成亲大半年后的今日,纵使陆绥安对妻子沈氏不算太过了解,纵使他对家宅内事从不插手,可不代表他是个睁眼瞎。 一切切悬疑和端倪,在沈氏对他身心抗拒的那一瞬间,到达顶峰。 然而,所有的怀疑和审视在对上眼前这张赢弱却偏又坚韧不绝的面容时,让陆绥安神色一顿。 他虽不知这其中缘故,不过有一点,他却是可以确定无疑的,那便是:她是沈氏无疑。 只是,这从头到脚骤然翻天覆地变化的原由暂且还令他不得其解。 或许,眼前的沈氏,才是真真正正,没有任何掩饰的沈氏,而从前那个隐忍顺从的沈氏,不过是她曲意迎合的表象罢了。 这样想着,陆绥安手中的力道微微一松。 昏暗的帷幔内,暖香四溢,沈氏并不爱香,亦不涂抹任何香料,身上沾染的是衣裳熏染的浅淡香气,在封闭的空间里,若有似无的,偏有种撩人气息。 二人此刻亲密无间,他结实刚劲的身躯下,是她的柔软细腻,宛若一摊春水。 陆绥安虽不近女色,亦不见得有多少兴致,然而,眼前之人是他合理合法的妻子,他们同房既是义务更是责任。 陆绥安顺势而为。 许是久不经事,又或者有人过于精壮有力,而有人过于柔弱无力,像是捣胡椒的杵臼,粗杵偏入了细口的臼里,只让沈安宁只有 种被刀削斧凿般,难以承受之痛。 她用力的抓紧了身下的锦褥,浑身冷汗连连。 这个关头上,力的作用是互通的,就像是矛与盾,盾被刺穿的同时,矛亦损坏,其损害程度往往二者五五开来。 就连陆绥安此刻都不由抿紧了唇,绷紧了侧脸。 只觉得竟比前两回时还要艰难困苦。 他虽并不热衷,也无多少技巧可言,可男人于这种事上本就有着无师自通的本领,顷刻间只见陆绥安拂开她脸上的湿润碎发,握着她的脖颈的掌心轻轻往上一抬,俯下身便第一次主动朝着沈安宁的细颈上轻吻了上去。 沈安宁虽不再推拒,却下意识地偏过了头去。 这细微的动作却让陆绥安神色一顿。 他从来不会强迫于人,更没有强迫女人的习惯和爱好。 若是放在往日,陆绥安早已没了兴致,直接抽身离去了,然而,这是印象中第三次,她第三回拒绝他。 这个细微的动作,远比明目张胆的拒绝更要折辱人。 “不愿?” “为何不愿?” 陆绥安抬起头来,锐利的目光再次悬于头顶,像是一盏巨灯似的,照亮着她所有神色。 不愿? 为何不愿? 没想到有朝一日,沈安宁竟也能从他陆绥安嘴里听到这样的话来? 前世,整整七年,她日日都在问,为何不愿? 为何不愿触碰她,为何不愿亲近她,为何不愿善待她,为何?为何? 她几乎喊哑了喉咙,流尽了眼泪,却始终不得到他任何回应。 没想到有朝一日,二人之间的际遇竟完全调转了过来。 多么讽刺和可笑。 前世,她吃够了这上头的苦。 而今,疼痛难挨中,沈安宁心中怨气尤生,人还没缓神来,嘴便已率先代替脑子,只冷嘲一声道:“自然是世子……技术不行!” 沈安宁咬着牙故意说着。 话音一落,空气里骤然阵阵冷凝。 世界一片静止无声。 世界仿佛直接停止了运转般。 脖颈下那只尚且还未曾来得及抽离的手掌阵阵跳动着。 空中那双眼锋利的眼眸里仿佛一瞬间浸满了千年的严寒。 陆绥安削薄的唇径直成了一条直线,连两腮处的肌肉都一下一下鼓胀了起来。 面间瞬间宛若罩着万年寒冰。 只觉得一股无名怒火从两肋间滋滋窜出。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听到这样的评价会无动于衷。 他技术不行? 陆绥安有生之年从未曾受到如此折辱。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身下妻子,一度恼羞成怒,一度险些失控,险些直接一把捏断她的脖颈,如利鹰般锐利的双眸里蕴藏着一波又一波的锋利,刀刀削铁如泥,刀刀杀人不见血水。 然而,当视线触及到身下那张轻蔑和嘲讽的面容时,沈氏脸上抗拒和冰冷却让他顷刻间熄了火。 只陡然间觉得眼前这一切索然无味了起来。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颈后的那只大掌顷刻间抽了出来,与此同时,陆绥安毫不留情的直接拔,出。 不带一丝犹豫、眷恋。 果断得一度有些无情和残忍。 就像是没有任何情感的木马人似的。 他陆绥安从来没有强迫女人的习惯,更不屑去触碰死鱼般的女人,他当即冷着脸径直下了榻,片刻后,砰地一声,是正房屋门被打开又被一股大力重重合上的声音。 陆绥安径直冷面离去。 不多时,院子里头响起了一阵兵荒马乱。 “世子……世子,这么晚了您怎么……” 屋外,是守夜的白桃含糊焦急的声音。 声音将守院的婆子们都给惊醒了,一阵响动后,外头很快趋于平静。 屋内,填满的身体被骤然抽空,失去了疼痛酸胀的同时,紧接着却也有一股酸楚的空虚感油然而生。 那是身体最本能的反应。 那是进行到一半后戛然而止的空泛感。 更是前世长达整整七年近乎独守空房的寂寞和空虚感。 是沈安宁熟悉的常态。 沈安宁一度卷缩着身子,紧紧抱紧了自己的身子。 并非留恋,贪恋,仅仅只是在拥抱自己,抱紧现在的自己,抱紧前世的自己。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悉悉索索的声音在床帏外头响起,有人小心翼翼问道:“夫人,您……您还好罢?” 白桃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担忧和关切。 沈安宁骤然缓过神来,只瘫开自己的身子,将整个身子瘫在了床榻上,许久许久,只有些恍惚道:“小桃,再送些水进来好不好,我想泡泡身子。” 沈安宁有些精疲力竭的说着。 白桃立马应下,匆匆而去。 热水很快送了过来。 沈安宁将整个身子悉数没入水中,温热的水浸润了整个身体,整片肌肤。 缓解了身子的疼痛,和空虚。 她一下一下用力的搓着身子,直到将那些残留的痕迹一点一点冲刷干净。 她本以为自己已然做好了准备,却不想,根本没有。 前世过往,像是一条丑陋又深邃的伤疤,永远镌刻在了她的心头,哪怕血早已流干了,伤口也早已愈合了,可那道疤永远都会存在在那里,挥之不去。 只是,她心中知道,只要还在陆家一日,这样的事情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 这晚实在太累了,宫里高强度的一日,府里糟乱的一晚,与陆绥安周旋的一夜,每一桩每一件都极度消耗着心神,这一日比十日过得还要漫长还要疲累,沈安宁只觉得精疲力竭,很快撂下一切倒头就睡,很快沉沉睡去。 …… 话说次日一早,沈安宁便又早早的醒来了,养成了七年的习惯很难在一夕之间改变得了。 而刚睁开眼,老宅那边的夏安过来了,禀告道:“夫人,灵水村那边来人了。” “吴老爷和吴太太,还有小吴公子都入京了。” 沈安宁一听,压根来不及沉溺昨夜之事,便瞬间打起了精神。 那头小桃的事情刚处理完,这头又来正事了,看,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进行着,不是吗。 沈安宁便很快将昨晚那件插曲,那些不相干的人和事全部抛在了脑后。 用过早膳后沈安宁便直接去沁园禀了萧氏,说养父母一家入京了,想回沈家老宅探望安顿一番。 萧氏听了一脸诧异。 她知道沈氏当年流落民间,被江南一对农妇收养,具体内情并不清楚,据说日子过的清贫万分,而沈氏嫁到侯府后对养父母一家从未提及,本以为相处得并不好,没想到这会儿竟忽然上京来了,还安顿在了老宅里头,那看来是主动将人接到京城来的? 只是,事先竟没有透出一丝风声来? 要知道,在这之前有任何事情,沈氏都会事先向她请示的。 萧氏忖量了片刻,便笑着道:“是应该的,他们到底养育你多年,如今上京是该好生安顿一番。” 说话间,又探问道:“此番入京,是过来探亲,还是日后就在京城彻底安顿了。” 沈安宁道:“养父当年便是在京城生活的,他们如今年岁已高,乡下农事又繁忙劳累,我打算让他们就在京城彻底安顿下来,往后亲自给他们养老送终,也算是全了他们对我的养育之恩了。” 沈安宁如是说着。 萧氏便夸赞了一番沈安宁的孝心,道:“待安顿好后,接他们过府聚聚,我得替你娘当面感谢他们一遭,你娘若在世,亦定会如此。” 萧氏拉着沈安宁的手宽慰着,不多时,拍了拍她的手道:“你只管去罢。” 沈安宁这才福了福身,施施然去了。 沈氏一走,便见萧氏脸上的笑容淡去了几分,不多时,半合着眼,许久没有动静,就在屋内婢女皆以为她要睡着了之际,这时,忽而只见萧氏骤然开口,道:“今儿个这沈氏,你瞧着如何?” 王妈妈是萧氏的陪嫁,亦是萧氏最体己之人,更是萧氏肚子里的蛔虫,闻言,斟酌片刻,一开口却是风马牛不相及道:“听说昨儿个世子不曾在正房留夜,不知是不是因昨夜之事生了嫌隙。” 顿了顿,才又道:“昨儿个宫里头、府里头生了这么多事儿,今儿个她却端得跟 个无事人般,竟半句都不曾提及,既没有因宫里头撑腰而娇纵,又不曾过问半句昨夜之事,大奶奶如今行事让人着实有些猜测不透,小姐之前怕是……瞧走眼了。” 萧氏听到前者,倒是神色不变,淡淡道:“哥儿一向性子淡,倒不足为奇。” 闻言后者,顿时捏了捏眉心,道:“是啊,这沈氏近来确实出人意料,冷不丁瞧着倒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这接二连三的不知是何意图——” 说罢,话一顿,只忽又道:“也有可能是翅膀硬了。” 说话间,仿佛自言自语道:“昨儿个侯爷让我将掌家权下放出去,说儿媳进益颇大,是时候担起担子独当一面了。” 王妈妈这话可不敢随便接,只思索片刻道:“这掌家的门道多着呢,大奶奶虽看着进益不少,到底年轻,何况她才嫁过来多久,乡下来的连个金银细软之物尚且都还分不清,若无您在前头把着,指不定会闹出多大的乱子来。” 顿了顿,只试探提议道:“若侯爷执意让您放权,您且放一放又如何,正好让大家伙们都来瞧瞧,这当家的有多不容易,再说,您累了这么多年也该松快松快了。” “歇好了,估摸着最后还是得劳您来善后。 王妈妈并不看好乡下来的沈氏。 萧氏却想起昨儿个那沈氏一连串的做派,不再回答,沉吟许久许久,这才道:“如今要紧之事还在然儿这上头,一切待然儿的事尘埃落定再说吧。”——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5-31 22:50:45~2024-06-01 21:41: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酥酥 10瓶;Wendyx、坚强兔 2瓶;lenfen123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0-40 第31章 与此同时, 锦苑。 嘶地一声,一缕头发被猛地拉紧,扯得房氏皮肉都险些分离。 “啪“地一下, 房氏反手就是一个嘴巴子恶狠狠地甩在了绿屏脸上, 嘴里怒骂道:“贱蹄子,你想疼死我是不是?” 这一巴掌重得, 直接将绿屏半边身子扇得一个不稳,一个踉跄间, 头装撞在了梳妆台上,险些将梳妆台上的一并胭脂水粉都给撞翻了。 房氏见状,瞬间龇牙裂目道:“一帮子笨手笨脚的废物, 养了你们有何用?” 房氏恶狠狠地瞪着绿屏,眼里瞬间喷出火来,险些要将绿屏给屠烧了。 绿屏立马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着。 门帘外, 小房氏和俞氏二人见状对视一眼,心头纷纷直打着鼓。 俞氏昨儿个听到府里头的动静,听到前院闹到大半宿, 府里的灯火昼夜通明,她料想府中出了大事,原本想要派人前去查探一番, 却被丈夫拦住了, 今儿个一早又见婆婆院里气氛不对, 正要朝着小房氏试探一番。 这时, 绿屏捂着脸忍着哭跑了出来, 额头磕破了,渗出了血来,看着触目惊心。 她便一下子止住了所有的话头。 屋内, 卢妈妈连番劝解道:“这绿丫头新来的,手艺生疏亦是情有可原,太太甭跟她置气,免得气坏了身子便不好了。” 顿了顿,又道:“当年那罗丫头刚来时不也这样,只要再调、教调、教些时日,假以时日,定能顺手的。” 卢妈妈耐心劝说着。 便见房氏脸上怒气消散了几分,却依然有些心烦意乱。 原来昨儿个,她的贴身大丫鬟绮罗当真被陆景融的人拖过去发卖了,她身边就这么个得力的,从昨儿个起便各种不顺心,不过人都卖了,便是再如何怒火冲天亦惘然,在卢妈妈的耐心劝解下,到底忍着烦闷出了屋子。 然而一出卧房门,就见小房氏,俞氏两个门神似的杵在门口,看着晦气,再一走到餐桌前,见餐桌上的食物粗糙不堪,房氏的怒火瞬间达到了顶峰。 原来,房氏当年出自寒门,家世不显,虽嫁到了忠勇侯府攀了高枝,可嫁妆实在寒酸,房氏手中的钱财并不宽裕,而侯府里头的财政大权偏又被萧氏牢牢把控着,压根没有她掺和的余地,她不过是空得了个侯府夫人的名头,表面风光罢了。 后来长子成婚,她硬是连半个子都未出,幼子婚事她虽有些不大情愿,可儿媳是她的侄女,这块肉不割也得割,这一割生生耗干了她所有养老钱,日子更是拮据得不行。 而这时沈氏出现了,她日日小意讨好,蠢笨如猪似的,银子大把大把朝她身上撒,更是日日亲自下厨洗手做羹汤,沈氏手艺精湛,房氏被精养着,不出半年身子便圆滚富态了一大圈,却不料,这好日子不过才过了半年,竟生生中断了。 这人呐,往往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 如今看着眼前这一大桌子,皆是大厨房的大锅菜,哪里还能再入得了她的嘴,然而若想要吃得精细,就得开小灶,而开小灶就得塞银子,房氏哪里舍得塞银子。 顿时,心中愁苦憋闷得厉害。 再一抬眼,只见那俞氏杵在那儿装傻充楞,她哪里舍得像从前的沈氏那样狂撒钱财,看着老实温顺,实则比谁都精明滑头,而侄女呆头呆脑,笨手笨脚,只觉得连带着侄女燕姐儿,都觉得没那么可心了。 这才发现离了那沈氏,她竟过得半点不如意,不过才一个多月的功夫,竟瘦了一大圈。 明明好端端的,那沈氏怎么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房氏心里头不由有些后悔,早知道当初便不打罗家的主意了。 然而她心中傲气,不想低头,良久良久,只砰地一下,将桌上清粥拂翻了,冷着脸道:“没胃口,不吃了。” 又指着俞氏和小房氏的鼻子好是数落了一遭,这才冷着脸子进了屋。 卢妈妈见状,忙小心跟了进去,便见房氏绷着脸道:“眉儿,让人给江妈妈送个信,催她快些回来,再不回来,我便要被那个乡下来的贱丫头骑脑袋上拉屎了。” 房氏阴着脸道。 她将眼下所有的不如意全部怪在了沈氏头上。 好在,还有江妈妈,江妈妈是个点子多的,她若回来,定能助她将那沈氏治得服服帖帖的。 而另外一头,雪居,一夜之间竟生生折损了三个心腹丫头,如今,陆安然的雪居竟只剩下池雨一个得力的了。 一大早的,得要劳池雨这么个大丫头亲自去厨房拿早膳,因有太太庇佑着,虽被禁足,厨房那头却还暂时不敢怠慢,然而,池雨一回院便见雪居院子外头多了四个护卫。 池雨忙问道:“你们这是作甚?这儿是姑娘的雪居,岂能容你们这些外男进犯?” 池雨忙要将这几名护卫赶走。 却见领头的一脸冷硬道:“池雨姑娘,是侯爷让咱们看护小姐的,池雨姑娘放心,我们只在院子外头守着,不会踏入院内一步。” 说着,手一抬,四名护卫悉数散开,守在院外四个角落,竟将整个雪居牢牢把守住了。 池雨瞬间气愤不已,这哪里是禁足,这分明是囚禁! 她愤愤不平瞪了几个护卫一眼,忙不迭进了正院,却见姑娘陆安然身着一身白色单衣跪在正堂前忏悔,思过。 衣衫单薄得衬托得整幅身子只有些形单影只。 院子外头的动静肯定一丝不落的传进了正厅。 看着眼前姑娘这消瘦的背影,池雨顿时一脸心疼道:“姑娘,你这是做什么?老爷和世子不过是罚您禁足而已,又没罚您跪,您这是……这是何苦啊?” 却见陆安然赢弱 惨白的面容下不知何时渗出一丝清冷和决然,只一字一句道:“既技不如人,就得自省,这是我对自己冒失的惩罚。” 说话间,只见陆安然缓缓抬起了眼眸,直直看向正堂前的那尊佛像,良久良久,只一字一句道:“只有痛了,人才会清醒,才能保持清晰的头脑,时时刻刻看清自己的处境,才会看清自己的对手究竟是谁,池雨,我不会再在同一个地方跌倒第二次。” 陆安然那张赢弱不堪的面容下,非但不见半分脆弱,反倒是催生出了一抹锋利和坚硬,像是寒冬腊月窗子上的冰窗花,遇寒而生。 这抹旺盛的生命力一度让池雨都愣怔住了。 …… 话说,昨夜之事对整个陆家产生了哪些影响,这日陆家各房皆又说了什么,皆对沈安宁有何评价议论,沈安宁都不得而知,亦压根不感兴趣,她的注意力里已渐渐没了陆家。 她直接命人套了马车,领着几个婢女婆子一道去往老宅。 方一下马车便见孟管家立马一脸慈爱的迎了上来道:“上回小姐托来口信让老奴置办几名家丁,如今都已置办好了,小姐可要亲眼瞧瞧。” 说话间,只见孟管家朝着院内一指,只见八名穿戴着整整齐齐扁青色家丁服的家丁齐齐上前,孟管家冲着八名家丁道:“还不快见过小姐。” 孟管家话音刚落,便见八名家丁齐齐抱拳单膝行礼道:“小的们见过小姐。” 孟管家高声道:“在这座府里,小姐是咱们唯一的主子,可记下呢? 家丁们齐齐称是。 孟管家这才扭头冲着沈安宁道:“小姐觉得如何?若是不妥,老奴再换一批!” 孟管家说完,便见沈安宁走上前来,将眼前的家丁一一打量着。 只见眼前的八名家丁各个面相尚佳,并无任何尖嘴猴腮之辈,又见一个个身强体壮,孔武有力,当即冲着孟管家一脸肯定赞扬道:“孟爷爷不愧是老管家,挑人自有一手,您挑的人,我很满意。” 孟管家得了夸赞后十分有成就感,他一把老骨头了还能为旧主效力,还能发挥最后的余晖,竟觉得比大半年前沈安宁初见到他时还要精神奕奕了许多。 “对了,吴家人都来了么?” 主仆二人寒暄许久了一番后,沈安宁这才缓缓往里走,沈安宁边走边问着。 孟管家亲自将沈安宁送了进去,忙回道:“来了来了,昨儿个便安顿好了,暂且将吴家一家安置在了南苑。” 南苑是沈家从前的客居。 沈安宁点了点头,这时便见孟管家想起了什么,忽又道:“对了,小姐,前几日裴公子派人送信来说,说小姐托他办的事儿有眉目了,至于具体事宜,裴公子说可能得邀您详谈。” 孟管家说的裴公子便是裴聿今,托他办的事便是替她寻找夫子一事。 这件事沈安宁心中有数。 毕竟,前几日在宫宴上,那裴聿今便已用嘴型传达她了,沈安宁没有理会,是因为一来那裴聿今看着有些不大靠谱,这二来,沈家的族人还没寻到,学生都还没影儿,老师找来了亦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这样想着,便见沈安宁询问道:“对了,孟爷爷,托您南下寻的人有眉目了么? 便见孟爷爷半忧半喜道:“派去岭南的人还没有半分讯息,不过,沈家其余一些族人倒是有了些音讯,不过有的已出了五服,有的不过是沾些亲带些故,真要论起,怕也是不知隔了多少代了。“ 说着,孟爷爷迟疑道:“这些也要接来么?“ 沈安宁一脸坚定道:“只要是我沈家族人,便是出了五服亦无碍,就当是我行善积德罢。“ 在如今这个世道单枪匹马很难有所作为,往往得一个家族一个家族绑定在一起,举全族之力,但凡有一个出人头地,全族都能跟着沾光,而若不想被人欺辱,亦得融合到大家庭里,这些沈安宁从小就在村子里见多了,在灵水村时,整个村子里无人敢欺凌村长和里正一家,而她们这些单薄的外来户天然矮人一截,一个家族若想有一番成就,往往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沈安宁虽为女子,无法为自己开辟一番天地,至少也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说着,又特意交代道:“至于岭南那个,还得劳孟爷爷多费心,无论如何定要想法子将其接来,他可能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了。” 沈安宁一脸正色的说着。 孟爷爷见小姐口吻坚决,当即满口应下。 说话间,二人已来到了二门,二门内的前厅内,吴有才一家早已翘首以盼了。 远远的看到沈安宁的到来,只见吴有才寡言老实的面容上瞬间染起了几分激动之色,连连跨过门槛迈步匆匆迎来,然而走了十余步后,仿佛近乡情怯,又仿佛见眼前之人通身华贵,简直与从前养在自己家的女儿再无半分相似之处,当即只一下子手足无措了起来,直在原地踱步不敢上前。 还是沈安宁上前一把主动拉着吴有才的手,忍俊不禁道:“爹,这是不认识菱姐儿了。” 沈安宁还是按照从前旧时的称呼称呼吴有才,吴有才又欣喜又激动,眼中瞬间红了一圈,嘴上却笨拙道:“小的……小的怎……怎配的上……” 嘴上结结巴巴回应着。 一双干涸泛黄的老眼却忍不住频频朝着沈安宁脸上探去。 见亲手养大的女儿如今从山鸡成了金凤凰,一时心里高兴不已,却又分明不敢逾越。 这时,郝春红郝氏连忙赶了过来,一把挥掉了吴有才的手,道:“你这粗手粗脚的,弄疼了咱们菱姐儿怎么办?笨嘴粗舌的,起开,一边去。” “哎,不对,瞧我这烂嘴,还什么菱姐儿不菱姐儿的,现如今哪还有什么菱姐儿,如今得叫世子夫人呢!” 话说郝氏扭着厚臀过来一把将吴有才赶到了一旁,忙一脸殷切的双手拉着沈安宁的手,朝她脸上看去,这一看,顿时张大了嘴,只一脸目瞪口呆道:“哎呦喂,俺的个青天大老爷,瞧瞧眼前这个仙姐儿是谁,这还是从前咱们灵水村的那个……那个谁么,真真闪瞎俺的眼了。” 郝氏一脸矫揉夸张道。 郝氏这人粗鄙霸道,恃强凌弱,当年在灵水村时虽不曾毒打过沈安宁,可言语上的咒骂,拧个耳朵拧个背什么的,亦是常有之事,沈安宁亦不是个软柿子,虽不敢明目张胆的跟她斗,可她碗里的虫子,鞋子里的毒蛇从未没少过,二人日日斗法过来的。 从前她对沈安宁日日横眉冷眼,而今却是拿着恭维巴结里正夫人的做派,一脸夸张谄媚的巴结恭维着沈安宁道:“想当初路过的赖和尚说咱们家定要出个金凤凰,俺那时还不信,如今却是彻彻底底的服了!” “俺这人是受苦受累的命,命里本没有享福的份,没想到老天爷对俺不薄,赏你这个金凤凰到俺家,临老了临老了,竟砸下这样一个馅饼掉俺们头上来了。” “孩子,从前都是俺这个没见识的瞎了眼,错把凤凰当了山鸡,你千万甭跟俺这个乡下妇人一般见识。” “你是不知道,你派人来接俺们一家时,整个灵水村都惊动了,半个村子的人都来相送了,就连里正太太都巴结起俺来了,你能想象得到么,就是那个尾巴翘上天的里正夫人,对咱们爱答不理的那个,竟对俺前拥后簇的,这一切都是托你的福,没想到你这孩子竟是个知恩图报的——” 郝氏说话颠三倒四的,说着说着便拿手绢擦着脸,眼泪鼻涕一大把。 虽演技拙劣,占了七分,却也有三分真心在里头。 时隔多年,见到这张张熟悉的面孔,相比侯府的阴谋诡计,当年在灵水村那些小打小闹不值一提,亦难得冲着郝氏道:“从前旧怨早就过去了,一家人哪还有什么隔夜仇,往后只管好好的便是——” 沈安宁这话一出,瞬间便见郝氏长长吁了一口气,她来这一路欣喜欲狂的同时不免有些忧心忡忡,生怕 这菱姐儿翅膀硬了便会嫌弃她们了,没想到非但没有半分嫌弃不说,甚至依然礼遇她们,郝氏方才的夸张演技在此刻不免多了几分真心,嘴上只连连应承道:“哎,哎,哎,咱们往后都要好好的,好好的……” 与两个长辈寒暄过后,不多时,沈安宁将视线越过二人,只见一张虎头虎脑的脸面趴在门背后,沈安宁没看时,探出头来巴巴张望,沈安宁一看过去,立马将脑袋缩了回去。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吴有才和郝春红的独子吴贵。 亦是当年沈安宁一手拉扯大的弟弟。 “怎么,还缩头缩脑起来,不认识了?” 沈安宁走到门前,冲着门背后之人挑眉打趣道。 当初,她离开之时,八岁的贵哥儿虽沉默寡言,没有半句挽留,可是马车行到了邻村时,突然停了下来,马夫说有人跟踪他们。 将人从小土坡后揪出来后,才发现那人不是旁的什么山匪歹徒,竟是她的阿弟贵哥儿,从灵水村一路跟到了隔壁村,十几好里地,鞋都磨破了,就那样不紧不慢一路跟了过来。 问起怎么跟了这么远,只绷着小嘴说了一句:“听说京城里头没有野果子吃。” 一低头,才见他用衣裳捧了一兜子的莓果儿,然而奔波一路,莓果儿全都碎了烂了,将他的衣裳染红染黑了。 那是沈安宁爱吃的野果儿。 前世,沈安宁摸着贵哥儿的满头大汗的小脸湿润了眼眶,只连连安抚承诺道:“待阿姐安顿好了,就来接你和爹爹一道上京过好日子。” 可是,前世的沈安宁食言了。 她庆幸,还有弥补的机会。 “你这孩子,阿姐不认识呢,来的路上兴奋得睡不着,怎么现在见到人了,哑了喉了。” 郝氏将贵哥儿拎小鸡似的拎到沈安宁跟前。 大半年不见,九岁的贵哥儿已到了她的下巴处。 “不错,长高了,是个大孩子了。” 沈安宁捏了捏贵哥儿的脸,打趣道。 贵哥儿直往后躲,许久不见只有些不大适应,性子依然跟从前一样犟,跟他们家从前养的那头大黄牛一样。 沈安宁从来不缺收拾他的经验,当即将人从头到脚扫了一眼,道:“阿姐走了后,可是又挨村长家的那对双生儿的揍呢?” 果然,这个年纪的男娃娃经不起激,当即绷着小脸握紧了拳头,挥着拳头,一脸傲娇道:“俺可以一拳打俩,怕他们?” 沈安宁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儿来,又朝着贵哥儿脸上掐了一把,道:“还是不经激。” 说着,抓着贵哥儿的拳头,看着满手的茧子,然而小小的拳头却分明力量十足。 沈安宁举着贵哥儿的拳头,道:“既然这么喜欢打拳,改日阿姐给你寻个武师教你功夫如何?” 贵哥儿原本被沈安宁掐得满脸通红,正欲躲闪,然而听到这番话后顿时猛地抬起了头来,道:“当……当真?” 一对牛犊似的大眼睛亮晶晶的。 沈安宁再掐了一把他的虎头脸,道:“自然当真,阿姐什么时候诳过你。” 这一回,贵哥儿任她掐着,脸被掐烂了都不再躲闪,不多时,脸被沈安宁掐红了,连两只耳朵都一并红了。 看着还是跟从前一样喜欢掐他脸的阿姐,亦终于找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良久良久,贵哥儿从怀中掏出一物,犹犹豫豫、别别扭扭的递到了她的跟前。 沈安宁接过来拆开一看,竟是一包腌成了腌果儿的莓果儿。 顿时眼里湿润了起来。 她能想象得到,小小的身躯将满山的野果儿摘尽的画面。 怕是整个夏天都在等着她回来吃罢。 前世,她将全部的心血都扑在了侯府,却最终落得一个惨死下场。 前世,眼前这个并无多少感情的沈家老宅,早已被她抛在了身后,渐渐荒废了。 而今,仆人满了,人也多了,渐渐有了些热闹光耀之气。 陆家那个家,她当不起,亦不屑当。 她真正的家,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关于前世,我就先不剧透啦。 希望是大家满意的答案。 感谢在2024-06-01 21:41:50~2024-06-02 16:10: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芋泥七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林雪 5瓶;Wendyx、57966381 2瓶;再来一碗、夏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爹, 原先你待的那个铺子现如今还在经营着,陛下又将那个铺子重新还给我了,既来了京城, 横竖眼下无所事事, 待休整好了后,您还去那个铺子如何, 铺子里头如今还缺了个二掌柜的缺,待您完全适应了后, 回头再顶上掌柜的缺。” 话说,寒暄一阵后,一家人坐在厅堂内吃茶, 沈安宁开始安置几人入京后的生活。 原来,吴有才从前是沈家一药铺子里头的三掌柜,沈家祖上从医, 是正经的医药世家,后祖上弃医从文,到沈仲这一辈虽早已不再经营医术, 却也对祖业还留着一寸敬意。 吴有才因与孟管家是老乡,沈家遇难那夜大火连天,孟管家怕沈家最后一丝血脉藏在京城有危险, 只得将襁褓中的婴孩儿塞到吴有才怀里, 让他抱着家主的血脉连夜一路南下逃命, 叮嘱隐姓埋名, 走得越远越好。 后来, 吴有才带着沈安宁在灵水村安家,沈安宁两岁时娶了郝氏为妻,对外一直宣称沈安宁是他的女儿。 一开始吴有才还在镇上铺子里帮着抓药讨几个糊口钱, 后来被挤兑出来,又不敢到县里寻活儿,怕暴露了小姐身份,最终只得上山采药,靠着些野药材换钱养家糊口。 如今十多年没有经营过此营生了,此番到铺子里头历练一番亦是合情合理。 郝氏一开始是抱着享大福,当老爷太太的想法来的,没想到这飞上枝头的金凤凰的养女竟将丈夫指到铺子里头当伙计,心里头的落差实在太大,整个人一下子泄了气。 沈安宁将她的脸色瞧在了眼里,丝毫不曾理会,继续神色如常道:“你们二老暂且在这老宅子里头住着,府里有婢子家丁,还有孟爷爷,有什么需要的只管与他们说便是,若有事便派人去侯府禀一声,至于贵哥儿,我改日给他寻个武师,再挑两个与他一般大小的小厮,你们只管好生安顿下来便是。” 沈安宁事无巨细的的安置着。 郝氏听到这里,见养女这样细心周到,心中的不满倒也渐渐消散了些。 而相比郝氏的好高骛远,吴有才对这个安排却无比的满意和激动,他是药房里头长大的伙计,这辈子金银财宝认不得,可任何药材只要往他鼻尖一送,一准辨得个一清二楚来。 没想到时隔多年,还能回到老铺子,做回老本行,一时激动得无以复加。 “好了,改日若有时间,贵哥儿,我再领你去逛逛上京城,如今入了城,不比在灵水村,可不能日日与人打架斗殴,你如今长大了,是个小男子汉了,阿姐这个家得暂且由你替阿姐撑起来,可知?” 沈安宁拉着吴贵难得语重心长的叮嘱着。 她跟贵哥儿说话就跟在同大人说话似的,语气中的尊重与正式颇让贵哥儿余有荣焉,当即只见贵哥儿噌地一下挺起了小胸脯,冲着沈安宁一脸坚决又坚定道:“我会好好保护好阿姐的!” 顿了顿,只一把挥起自己小铁拳,抿着小嘴难得有些凶神恶煞道:“若有人敢欺负阿姐,甭管是在灵水村还是在上京,来一个俺打一个,来俩俺揍俩!” 沈安宁被他牛犊似的小模样逗笑了,再往他的虎脸上掐了一把,这才冲着吴有才道:“我正好要去铺子里抓些药,爹你随我一道去转转罢。” 吴有才一听要去铺子,屁股瞬间离了凳子,恨不得脚底生风。 一直到门口时,沈安宁让陆家的小厮在沈家稍作休息,指了四名沈家的家丁一路跟着。 待上了马车后,这才吩咐马车去往城南 ,以及护城河方向。 当年那铺子却在城北。 吴有才正一脸狐疑之际,却见这时沈安宁朝着白桃使了个眼色,白桃从马车上摸到一个雕刻腊梅图案的梨花木老匣子,犹豫了一下递送到了吴有才手里。 吴有才不知缘故,犹犹豫豫的将匣子接了过来,在沈安宁目光的鼓励下,将匣子打开,赫然只见老匣子里头竟是厚厚一沓的银票,全部都是五百两一千两一张的,赫然有二三十张,这一匣子里头统共竟有一两万两银票。 吴有才不过一个个小小的三掌柜,当年在铺子里时多是跟几个铜板几贯钱财打交道,何时见过这么多钱。 当即惊吓得双手一个哆嗦不稳,险些将整个匣子打翻在地。 还是白桃见了,忙帮他扶了一把,笑道:“别说吴叔,连我捧了这么多钱都怕。” 这时,吴有才缓过神来,只哆哆嗦嗦提着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一脸后怕的看着沈安宁道:“小……小姐,这是……这是作甚?” 吴有才原不过是沈家的仆人,如今身份恢复过来,是如何都不敢再称呼沈安宁的闺名,改口小姐小姐的唤。 沈安宁知道他一根筋的倔脾气,便也任他去了,只一时将手压在了唇前,冲他做了个嘘声,这才压低了声音,道:“有一事交给旁人我不放心,只得交给爹你才能放心。” 吴有才见她这般是神色,当即正襟危坐了起来。 却见沈安宁道:“一会儿到了就知道了。” 半个时辰后,沈安宁先命马车带他们去护城河旁逛了一圈,而后又去了几个偏僻不起眼之处,有的地方还十分落败,有的地方又很是荒凉。 原来当年霍氏当道,朝局不稳,京城日日动荡不安,有不少官员和富商纷纷逃离京城,造就了一片荒凉之地。 而魏帝即位后,广施仁政,改革税收,惩治贪官,将霍氏余孽一网打尽,收复民心,还天下一片安宁,不久,天下渐渐太平,天下富豪皆齐齐扎堆京城,导致京城的地价日益上涨,宅院更是一日一个价,有几处京城有名的富豪官员居所,可卖天价,京城的那几处宅院可谓有市无价。 而今,沈安宁手中虽捏着些资产,可是未来若想供养沈家老宅,供养出一个沈氏学堂来,银子怕是得不要钱似的往里撒,早晚有耗尽的一日,何况,她手中的资产都是从前她亲娘的陪嫁或沈家的资产,经过十多年的消磨,有不少都耗成了个空壳子。 再加上前世沈安宁疏于打理,养出了一批刁奴,将不少铺子败得不成样子。 如今,既事得先机,沈安宁当然要先下手为强。 日后护城河一代的铺子一月租金好的可达几十上百两,一个小小的铺面值数千两,好的大的甚至值上万两,而今这里还没发展起来,不过才几百两一个。 “这一带的铺子,爹你去寻个靠谱的牙行打听一下,有多少铺面要卖,什么价格,只要价格合适,有多少咱们收多少。” “还有这几个十字路口的酒楼,那条街上的铺面……” 其中有几条街在不久后会规划成满京最热闹的一条街,每年上元节、中秋节的灯会都比旁处更为热闹壮观,尤其是街上的几处酒楼可谓踏破门槛,日进斗金,就连那时候陆家订位子往往都得提前几个月去定。 当日,沈安宁亲自带着吴有才一口气去了四五个街道和区域。 铺子看完了,最终又带着他去了一片宅居所,这处宅居所眼下还没兴起,不过不久后就会遭到哄抢,价格十几倍几十倍的翻,当然这些都是前世隐隐约约听到萧氏念叨的,萧氏后悔当初没拿下几个,念叨过好几回。 如今,却是刻不容缓。 沈安宁在车上一一朝着吴有才叮嘱道:“可多寻几家牙行,莫要与牙商多嘴,莫要泄露了任何风声,最好不要泄露了咱们的身份。” “钱若不够了,爹打发人来侯府知会一声,我这些日子再筹集一些备在这里。” 吴有才虽对沈安宁的话言听计从,可听了这么多,看了这么多,不免直冒冷汗道:“小姐确定要将这些全都买下,若……若回头砸手里了该怎么办?” 便见沈安宁笑着道:“爹只管听我的便是,今后天下太平了,咱们都会越来越好的。” 吴有才到底在铺子里头打转过十多年,经沈安宁这一番点播,当即会意过来,听说早几十年前上京繁茂时,整个京城可居上百万人口,若真有那光景,这些铺子只会遭人哄抢,哪里还有砸手里的地步。 当即,吴有才满口保重道:“我定会小心谨慎,比好价格。” 吴有才当初连卖个药材都要货比三家,这一点,沈安宁还是放心他的。 经过这一番游历后,时辰已然不早了,一行人正要驱车离开时,这时却见从其中一处宅院内出来了两人,一男一女,只见其中一个男子约莫四十上下,头戴纶巾,穿戴还算体面,看着一脸精明市侩,嘴巴唾沫横飞,看着像牙行人装扮的样子。 一旁的女子虽穿戴寻常,可无论是走路,还是说话,仿佛都有些章法,内行人一眼便能瞧出是规矩人家出来的。 二人走到路口分道扬镳,待那男子走后,才见女子摘了头上的碎花方巾,蹑手蹑脚的绕到胡同口,这才见那里还停着一辆马车,马车规格非比寻常,走近了才发现有“廉”字标识,竟是国公府廉府的。 而那女子上马车后不久,便见马车里的人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恰好马车内的沈安宁也掀开车帘远远看了去。 二人在隔着车帘遥遥相对,纷纷吃了一惊,对面马车里坐着的竟是张大娘子张绾。 而张大娘子看到沈安宁后亦是微微一怔,不多时,派方才那女子下了车来,隔着车帘,朝着沈安宁施施然行了一礼,竟端得一派礼数,道:“沈娘子,我家夫人说此地说话不便,特邀您明日过府一聚。” 沈安宁见对方有意拘着行踪,当即反应过来,立马道:“替我传达你家夫人,明日定登门拜会。” 顿了顿,只道:“今日我就是路经此地,什么也没瞧见。” 那婢女见沈安宁如此说来,当即长长吁了一口气,而后面带感激的看了沈安宁一眼,立马回去回话。 两辆马车交错而过,默契没有多言。 次日一早,沈安宁便入廉家拜会。 国公府以武立家,通身巍峨赫赫,与陆家,沈家那等文人风骨的雅致不同,只见门前两座石狮虎虎生威,门外一排守卫各个手持长矛,穿戴盔甲,竟比衙门还要庄严肃穆几分。 而门前先帝御赐的门匾更是昭示着门楣的无尚光耀。 沈安宁刚下马车时,昨儿个那张氏的贴身婢女素锦早已恭候在外了,见了沈安宁只欢喜友善道:“我家夫人早早便念叨着,总算是将您给盼来了。” 沈安宁随素锦踏入国公府内,这是前世今生两世内,沈安宁为数不多的外出府上做客,前世,她刚刚打起精神,鼓起勇气要随萧氏迈出府宅交际之时,不久,便染了重病。 而今,是崭新的开始。 国公府恢弘巍峨,里头竟设了练武场,各处是练兵之所,与陆家十步一景,百步一奇观的奇珍异草,琳琅满目的嶙峋山石水榭截然相反。 多了丝威武霸气,少了些雅致古典。 不愧是功勋之家。 张氏所在的大房在最里侧的楠园,素锦给她介绍说是种了许多楠树而得名。 沈安宁举目欣赏,果然,国公府里头种的树都有百年年岁。 待绕过一片楠树林,终于到了楠园,张氏亲自迎到了院子口,见了沈安宁竟一见如故直接拉着她的手,如同多年挚友般自然亲近道:“陪我逛逛园子可好?” 沈安宁见园 子里头婆子婢女众多,便冲着张氏欣然点点头。 二人边走边步入一处凉亭,亭子里熏了香,摆了一应茶水吃食,张氏将一应婢女打发到了外围,这才直接开门见山道:“妹妹昨儿个去西凤街可是去瞧宅子的?” 张氏快人快语,竟单刀直入。 沈安宁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姐姐昨儿个去西凤街可是卖宅子的?” 说完,二人相视一笑,其结果不言而喻。 这时,只见沈氏一脸好奇道:“姐姐好端端的为何要卖掉那儿的宅子?”顿了顿,又问道:“姐姐在那儿有几处宅子?” 便见张氏道:“我在那儿有三座宅子,原是我娘给我备的嫁妆。” 说到这里,只见张氏脸上有些苦涩道:“实不相瞒,也不藏着掖着,瞒着妹妹你了,只要妹妹他日多外出走动一番,当知我张家并不阔卓,这十多年来在霍氏一族的打压下能够苟活着已是不易,这十多年来祖上的产业已消耗得差不多了,轮到我出嫁时除了宫里添的嫁妆外,能拿得出手的已然不多,是以,备的嫁妆大抵皆是中看不中用的。” 譬如那西凤街的三处宅子,是南城最便宜的地方了。 张氏之所以愿意跟沈安宁说这些,是因为她知道沈家境遇相当,而沈氏的遭遇比她更要惨烈不堪,不免有几分惺惺相惜之味。 “至于为何要卖掉那几处宅子——” 说到这里,只见张氏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抬眼看向沈安宁,反问道:“妹妹嫁到陆家这半年来,可是掌家了?” 沈安宁摇头道:“还不曾。” 说着,倒是坦荡道:“我大字不识几个,如今连上京的东南西北都尚且分不清,让我掌,别回头让我将那个家给掌散了?” 沈安宁妙语连珠,一时逗得张氏忍笑不止,顿了顿,这才道:“还是妹妹活得通透。” 说着,也不藏着掖着,只微微有些苦涩道:“不瞒你说,这偌大的家业不是那么好掌的——” 国公府家大业大,从前是二房弟妹尤氏当家,她嫁到国公府后,尤氏便爽快的将掌家权交到了她手里。 张氏想着她本是廉家长房长媳,早晚要将这份家业接过来的,便也没多想直接接管了,结果没想到这掌家的门道实在太多了,同样的进项,同样的花销,按照同样的规格,她要花销的竟是二房尤氏账本上的足足三倍之多,半年下来,府里的账目早已入不敷出。 几个月下来,她得月月往里贴补大几百两银子才能堪堪稳住大局,也是最近才知道,这里头竟是尤氏在搞鬼,原是欺负她小门户出来的,原是想逼着她将掌家权给让出去。 张氏一族如今早已今非昔比,乃国舅国丈一族,便是为了给张家张皇后挣个面子也不容她败下阵来。 而强撑着的结果便是入不敷出,她手里银钱本就不多,只得悄无声息的卖掉几处宅子,还得做的隐秘,以免惹人笑柄。 这才有了昨儿个西凤街遇到后装作互不相识的一幕。 沈安宁听到她这般苦涩道来,神色顿时一愣,整个人呆坐在原地许久许久没有缓过神来。 她没想到,张氏的处境竟也这样艰难,要知道,她可是皇后娘娘的胞妹啊! 没想到,她们不仅家世相同,当年遇到的劫难相同,同被赐婚的缘分相同,就连婚后所遇到的处境竟也极为相似。 她们二人,简直是一笔写出来的两个一模一样的字。 前世,张氏的结局是何样的?廉家放出的消息是因病而逝,而坊间却有传闻,张氏是吞金自尽的。 是的,张氏前世结局不比沈安宁好上许多,她甚至走在了沈安宁的前头。 这世道为何这样难呢? 在小门小户里,有小门小户的难。 而在高门大户里,又有高门大户的难。 人生处处是难处。 又或者说是,女子处处是难处,天下的女子为何都这样的不易? 不知为何,这一刻,沈安宁突然有些酸涩不已,心里头一时堵得慌。 良久良久,这才拉着张氏的手一脸正色道:“放心,姐姐今日所说的这些,我绝不会向外透露分毫,至于姐姐那宅子若想卖,妹妹可高于市价三层接手——” 听到沈安宁这样说着,张氏瞬间满脸感动。 她嫁到廉家这半年来,各种滋味只有自己知道,其中艰辛,无人诉说,今日与这沈氏竟意外的投缘,就像是上辈子就认识了似的,没有任何防备,自然而然地就将那些难以启齿地事情全部在她跟前和盘托出了。 “不过——“ 张氏还没来得及回应,便见沈安宁这时忽而一把紧紧捏着她的手道:“若我是姐姐话,若还有其它余地的话,那地方能不动就别动——” 沈安宁忽而盯着张氏的眼睛一脸郑重其事。 张氏一愣,道:“为……为何?” 沈安宁不答反问道:“姐姐信我么,若信我就别动!” 许是沈安宁眼中的坚定太甚,竟让张氏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各位,养父母本来姓袁,现在改成吴了哦,总是习惯打成吴了,改了算啦。感谢在2024-06-02 16:10:17~2024-06-03 22:03: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苦刑诗社 7瓶;艳0310 6瓶;57966381、Wendyx 2瓶;再来一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那一整条街的人怕是都想出手, 待我先替你探探口风,探明了再给你捎信。” 话说,这日沈安宁与张氏相谈甚欢, 还破天荒的在国公府用了午膳, 不过一日相处,两次见面, 便觉得一见如故,如同多年旧友般。 人与人之间, 果真得看缘分。 临走前,张氏答应替她探探西凤街的宅子还有多少要出售的,回头替她张罗引荐一二。 二人意犹未尽的分开, 约好下回再见。 这日午膳上,沈安宁与张氏二人各自吐槽起婚后的各种糟心和不如意,说得那叫一个滔滔不绝, 喋喋不休,各中滋味苦恼仿佛三日三夜说不完,说到兴起之时, 二人还饮了些果酒。 虽未醉,可沈安宁不胜酒力,几杯下肚, 脚底略有些虚浮了, 双脚就跟踩在云端上似的, 上了马车后, 将帘子一角拉开, 风一吹,真是舒服痛快。 上马车后,沈安宁正打算吩咐车夫拐道去罗正街梨花巷买份梨花糕, 白桃那小妮子有些贪嘴,结果话还没出口,老宅那头有人送信来了,道:“夫人,裴姑娘听说您回老宅了,特来拜访。” 沈安宁闻言一顿,心知哪儿是什么裴姑娘,定是裴聿今那厮无疑。 裴家与沈家老宅隔得近,不过相隔两条街的距离,她昨日给侯府送了信,以陪二老的名义在老宅住了一晚,这会儿本该回了,不过,女子深居内宅,出门一趟不易,再加上裴聿今那厮那儿说不定当真有了些动静,千金易得,好夫子不易得,这样想着,便见沈安宁抬起手指揉了揉太阳穴,有些慵懒散漫道:“那便再去老宅一趟罢。” 横竖,这国公府距离老宅恰好也不远。 马车调头,缓缓驶去。 而京城的另一头,西门大街,一座庄严幽静的建筑赫然矗立在那里,青铜大门威严赫赫,门前立着一块炫黑大石,上头雕刻了一个偌大的,笔刀苍劲,庄严肃穆的字:法。 而门头的匾额上则是炫黑赤金的三个大字,光明正大,威武霸气,这三个大字足矣让满朝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望而生畏,这三字是:大理寺。 这大理寺庄严巍峨,宏伟肃穆,这日青铜大门全部敞开,门口并无任何守卫看守,仿佛任何人都可随意进入,偌大的庭院静悄悄的,大理寺忙 碌时则万分忙碌,一日进进出出数百趟人,可将整个门槛踏破,不忙时便各司其职,有条不紊,看着安安静静,宛若空无一人。 这日寺中并没有棘手的案子,陆绥安在文书司抄录整理积压了多年的旧案,查阅司法典籍,协助主寺完成新朝法典,一忙就是一上午,等到忙完时,司内同僚们皆已陆陆续续赶去饭堂食用午膳,偌大的文书司转眼空荡荡的,再无一丝多余身影。 陆绥安忙完卷宗,仰头揉了揉发酸的脖子,这时,听到外头响起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陆绥安便一边活动筋骨,一边缓缓走了到窗前,将窗子推开,负手而立在窗前微微透了口气。 “咦,陆大人,用过午膳了不曾?” 文书司司后是一片竹林,林间设了几处石凳石桌,供人消遣放松,平日里同僚们都喜欢在此处下棋和高谈阔论,而这会儿说话的是九品录事孙淼,同陆绥安同时入大理寺,因无权无势,是以还在九品录事的位置上打转。 不过孙淼此人心无城府,又无大志,每日兢兢业业,恪守本分,倒是这大理寺中为数不多心纯之人。 他坐在石凳上边啃着馒头边乐呵呵的问着。 陆绥安淡淡回道:“不曾。” 便见孙淼打趣道:“定是在等尊夫人送饭吧。” 说着,只一脸艳羡道:“陆夫人温婉贤淑,对陆大人更是关怀备至,日日不落的来给陆大人送饭,整个大理寺谁人见了不羡慕?” 孙淼心思单纯的跟陆绥安说笑着。 陆绥安这人平日威严,寡言少语,许多人不敢主动与他说话,倒是孙淼虽家世平平,却无欲无求,反倒是能够与之自然相处。 不料,孙淼这番不经意的打趣却让陆绥安神色微微一怔,继而脸色微沉,不多时,整个嘴角直接僵硬住了。 孙淼这话终于让他在百忙之中的空闲间想起了不欢而散的那晚,以及那晚让他震怒的罪魁祸首——他的好妻子沈氏! 想到沈氏,想到那晚发生的一切,陆绥安冷硬的面容上终于再次浮现出一丝烦闷与不快。 那晚,不欢而散的一幕幕犹在眼前。 那晚,他震怒而去,这是时隔多年,他罕见的一次动气。 他是陆家长子长孙,一贯恪守礼教,稳中持重,陆家家教森严,而他自幼承袭老爷子膝下,比陆家旁的几个兄弟们相比更要恪守持重一些,加上自懂事起家族蒙难,处境艰难,更是自幼养成了四平八稳,临危不惧的性子,行事从来不错分毫。 他俨然已经快要记不得上一次动怒是在什么时候了。 陆家这十多年来何其艰难,生为陆家长子,自幼面对的艰难与不公多了去了,他向来能够隐忍不发,万事燕过无痕,任何事物压根掀不起他任何波澜,可那晚,他偏偏罕见的失了态。 那晚,沈氏的身心抗拒仿佛还近在眼前。 那是印象中,成婚大半年以来,妻子第一次那般抗拒的拒绝着他的亲近,当然,尽管,他们本就亲近不多,不过,在陆绥安眼里,沈氏应该是以夫为天之人,她不会,也不该拒绝他。 可是,那晚,她偏却名目张胆,堂而皇之的一拒再拒。 陆绥安不是傻子,他不是看不懂她故意激怒他的用意。 相比……技术不行之类的言语讽刺,她背后的用意更令他不快与恼怒。 他本以为那日在马车里,二人已握手言和,无论是罗家之事,还是生母之事,皆已是翻篇了。 然而,她不但言而无信,反而变本加厉。 这样小题大做、没事生事的沈氏让他恼怒地同时,也让他一度有些疑惑不解,不解沈氏这一夕之间骤然性情大变的原因。 他虽并不在意沈氏的心思,可是家宅不宁绝非他所愿。 而孙淼的这番话却也让陆绥安后知后觉的回想了起来,成婚后的这大半年来,沈氏这人虽并不得他喜欢,却确实细致入微,关怀备至,在府里时嘘寒问暖,无微不至,而他在大理寺忙碌时,亦日日遣人送了汤食来。 大理寺的饭堂虽日日开放,可手艺寻常,然而陆绥安并非贪嘴之人,成亲之前他日日食用亦可忍受,而婚后沈氏日日差人送来,一开始陆绥安还觉得有些麻烦,只是尝过几回后吃出是沈氏的亲手手艺后,倒也不再微辞。 只是妻子的这些行径,于陆绥安眼中本不过是再寻常不过之事,可今日听孙淼这话说来,竟是让人羡慕的? 陆绥安仿佛有些意外。 不过皆是些……分内之事么? 只是,从前沈氏日日差人给他送汤食来,而从何时起,突然就中止了呢? 不但汤食没有了,体贴也没了,嘘寒问暖也没了,就连最基本的相敬如宾竟好似也快要没有了。 非但没了这些,这些日子里,沈氏的疏离和冷漠都瞧在了陆绥安眼里。 那晚,更是与他泾渭分明。 陆绥安一时抿着唇,沉默未语。 偏孙淼这人心大,没有瞧见到他此刻的脸色,还在老神在在问道:“咦,对了,怎么好像有日子没见陆夫人给陆大人送吃食了——” 孙淼大大咧咧,哪壶不开提哪壶的问着。 话才说了一半,一扭头,只见窗子口早已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话说陆绥安面无表情的回到了刑法司,他并没有跟人闲聊家私的习惯,何况还是并不怎么令人愉悦的私密话题。 刚到时正好撞见常礼提着食盒送来了,陆绥安一顿,一开始还以为是府里送来的,忍不住朝着食盒多看了一眼。 依稀记得,那是沈氏从前常用的那个食盒。 陆绥安面色如常的随着常礼一道入了内。 刚落座,便见常礼忍不住唠叨道:“主子,饭堂的饭食都被那群恶狼们造得一干二净了,那帮兔崽子们就跟饿死鬼投胎似的,属下无法,只得在对面那家酒楼给您买了一份,您肚子饿了吧,快趁热吃吧。” 常礼像从前那样,将食盒打开,将四道卖相不错的菜式在案桌上一一摆好。 酒楼里的菜比饭堂美味不少。 然而,当陆绥安看着眼前精美的菜肴时,脸上刚要缓和几分的神色,又瞬间淡了下来。 他幽深而沉静的目光一动不动的紧紧盯着眼前这几道菜肴。 他以为—— 他还以为是沈氏命人送来的。 他甚至想着,若沈氏主动缓和关系来求和,他未曾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将那晚之事抛掷脑后,既往不咎,就权当一切不快都不曾发生过,他是男人,本不是与妇道人家计较之人。 然而,眼前略微油腻的吃食,让他一下子皱起了眉头。 呵,看来,是他想多了。 陆绥安定定的盯着眼前的食物,他其实并不挑食,味道好味道差都是果腹的食物罢了,充饥才是它真正的价值,然而不知是不是近来胃不大舒服,还是这大半年来被那沈氏精叼细养着,竟也养的嘴叼了起来。 眼下只觉得还没食用,便已饱了。 然而陆绥安并没有浪费食物的陋习,到底逼着自己举起筷子一口一口咽下。 只才吃了几口,便见陆绥安放下了筷子。 常礼见状,难得赔着几分小心道:“世子,可是不合您口味?” 便见陆绥安轻轻抚了下前腹,径直起身道:“你吃吧 !” 说着,缓缓朝外走去,走了两步复又停了下来,只抿着嘴,语气微冷道:“日后另换一家。” 主子陡然间不快的语气让常礼神色 一愣,嘴上立马小心应下,心中则不解嘀咕道:世子今儿个怎么呢?心情这么不好?从前也常吃这家?莫非今儿个换厨子呢? 世子走后,常礼立马举起筷子尝了尝,心道:没换啊,味道还跟从前一样? 这是哪里……犯了世子的忌讳呢? 这头常礼一脑门官司,而那头陆绥安刚踏出刑法司,便见陆景融的亲随长路竟难得过来了,远远见了陆绥安立马行了礼,才道:“世子,大理寺的案子忙吗?侯爷说不忙的话,让您回一趟。” 陆绥安问何事。 长路摇头说不知。 陆家非要事轻易不会派人来寻,再加上这几日大理寺并无紧要案,陆绥安思索了片刻,这才点了点头,随即拿着手中剩余的卷宗,破天荒的早归了一次。 …… “大哥——” 话说这日陆绥安刚下马,便见抱着双臂倚在门口等待的陆靖行立马放下胳膊,一脸殷勤的迎了上来,主动接下他手中的马绳道:“大哥,我来,弟弟来——” 陆靖行一副狗腿摸样。 陆绥安却因那晚的事情并没有给他任何好脸色,直接淡着脸往里走。 陆靖行见状,立马将马绳递给了身后随从,颠颠跟了上去,一会儿拿袖子替他扇着,询问热不热,一会儿将腰上早已备好的水袋取下来,问渴不渴。 陆绥安终于冷冷扫了他一眼,道:“这个时辰不在营里好生当差,跑到这里来当什么狗腿子。” 陆绥安冷讽着,语气中的凌厉分毫未减。 陆靖行却悄然松了口气,连连殷切道:“巡城营里的差事哪有咱们二人的兄弟情分要紧,听说大哥今日要回来,我也立马飞奔回来了——” 陆靖行嬉皮笑脸道,顿了顿,又道:“她们女人之间闹了嫌隙是她们女人间的问题,她们是她们,咱们是咱们,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可不能为了那些妇人坏了咱们的情分!” 陆靖行谄媚又小心道。 他是大房嫡子,亦是大房幼子,自幼被房氏溺爱着长大,蜜罐里头泡着长大的,能屈能伸,聪明又滑头。 他是哄人的好手,向来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 陆绥安对他的话未置可否。 陆靖行见他脸色不如方才那样冷淡,便又继续打着感情牌道:“听说娘这两日又犯病了,娘那人就是嘴糊涂,心里还是挂念着大哥你的,大哥若哪日得了空,多去锦苑走走——” 陆靖行四处拉着关系,体现二人可是有着一母同胞的情分。 却见这时陆绥安毫不客气地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语,冷冷扫了他一眼,语气冷淡道:“有事说事!” 他没有多余的兴致在这里同他演什么兄弟情深。 陆靖行知道什么都唬弄不了他这个兄长,被他挑明了话题亦不觉得尴尬难堪,铺垫了这么久,终于转了转眼珠子,这才悻悻开口道:“听说这几日大娘在替然妹议亲,相看打听的都是外地的人家,看这意思这是要将她远嫁外地?” 陆靖行小心翼翼探问着。 陆绥安幽冷的目光紧锁在了他的脸上。 便见陆靖行挠了挠耳朵,继续道:“她做错了事该禁足禁足,该责罚责罚,为何要将她嫁那么远?大哥,然妹自幼孤苦无依,看在咱们一同长大的份上,能不能……能不能——” 陆靖行苦着脸说着,说着说着,只见对面兄长脸色越来越冷,越来越利,他心中有些胆寒,却依然咬着牙一鼓作气道:“我知道她这次得罪了大嫂,大嫂素来都听您的,你看能不能跟大嫂求求情……” “怎么说到底都是一家人……” 陆靖行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最后一个字眼落定时,陆绥安眼里的寒意如何都藏匿不住。 什么叫得罪了大嫂? 所以,府里的人都是这样看的? 只见陆绥安面无表情的盯着眼前的四弟,良久良久,一字一字冷冷警告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件事情同你大嫂没有任何关系,何况,我屋子里头的事情还轮不到你这个做小叔子来插手!” “陆靖行,管好你自己的事情,也管好你的嘴!” 说这话时,陆绥安久久冷冷地盯着陆靖行,那双更古无波的双眼里似有一座千年古潭,里头浸着万年的寒霜。 说完,他脸无表情的转身离去,脸色比方才落马时更冷漠了几分。 他是大理寺的人,从前这眼神只有对待犯人时才会释放,这还是陆靖行第一次在兄长脸上看到这样的神色,气场强大到像是地狱归来的修罗,一度让陆靖行脚底发寒,浑身直冒冷汗。 陆绥安一走,他只觉得双腿阵阵发软。 然而看着远处兄长越来越远的背影,不知过了多久,却见陆靖行脸上染起了一抹苦涩滋味,不多时,抬手将脸一抹,咬牙翻身上了马横冲直撞而去。 却说,陆绥安到前院时,已隐下了方才的几分冷寒之气。 然而,陆景融还是察觉到了几分,不由一脸警惕道:“可是大理寺出了案子?” 却见陆绥安淡淡敛下了眼帘。 他在大理寺断案多年,素来赏罚分明,这么多年下来,早已习惯认定,犯罪伏法,做错了事情就得付出代价的这一套理论。 然而,轮到家里这事才知,做错了事的人,会得人袒护。 而受害者,有时竟会受人埋怨。 所以,这才是沈氏这些日子真正疏离和迁怒他的原因么? 陆绥安思绪游移了片刻。 再一抬起眼时,眼中已枯井无波,再无半分波澜。 只不答反问道:“父亲叫我回来是——” 陆景融深深看了长子一眼,见他神色如常,料想大理寺无事,便开门见山道:“听说北方大捷,老国公率领二十万大军一举击退了盘踞在北疆的三十万突厥大军,我大俞深受边境侵袭二十余年,今日终于旗开得胜,廉家不愧是世代良将,真是天佑我大俞,天佑我大俞啊——” 陆景融神色激动的说着,说到亢奋之处,脸上胀红了一片,他虽为文官,却有一片忠君爱国的赤子之心。 而今,霍氏一族被屠,新帝登基,这么快边疆又传来捷报,作为臣子的他颇有一番激情澎拜,扬眉吐气之姿。 而关于这个消息,陆绥安早于朝堂两日前便率先收到了捷报,是以此刻神色淡然,面无波澜,顿了顿,道:“突厥使臣最迟将于月底入京和谈。” 陆景融大喜道:“当真?” 说着,连忙摸了下下巴处的短须道:“若此番顺利谈和,至少可保我边境十年太平。” 说着,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一顿,只顷刻间看向对面的长子道:“边境安宁了,接下来陛下终于能安心腾出手来处理内乱了,近来大理寺可有异动?可是蠢蠢欲动?” 大理寺掌管天下刑狱,复核百官案件,对本朝文武百官自然有监管之责,自对朝中异动比旁人多了几分先机。 然而,越是此刻,大理寺内却越发平静,平静下藏着骇人汹涌。 陆绥安此番南下而归,陆景融关心后续动向,毕竟事关儿子的前程,亦事关侯府的前程,他有些心急如焚。 却见陆绥安嘴角噙着一丝淡然道:“父亲莫急,陛下如今的注意力都在北疆战事上,接下来突厥求和和为战士们封赏才是紧要之事,至于内政上若后续有何安排和派任,估摸着也得等到突厥使臣们离开之后了。” 陆绥安淡然说着,平淡的话语中却是透着一丝笃定和四平八稳。 陆景融在政事上不如儿子敏锐和果断,朝堂上但凡有事他都习惯第一时间与长子商议,此番听到长子如此说来,顿时心下踏实。 一抬眼,又见长子今日官袍未褪,墨绿色的官袍将他整个人衬托得宛若一株苍劲松柏,有凌寒而立的傲然之姿,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话用在长子身上,再适合不过了。 所有人都认为他是文人之身,只有陆景融知道,他的这个儿子实则能文能武,若非这么多年来陆家被埋没,被打压,不然今日立下赫赫战功的那位廉世子站在儿子跟前,未见的谁输谁赢。 他的那位二弟什么都比他强,唯独在子嗣这事上,略逊他一筹。 绿色的官袍虽将长子衬托得形销玉骨,玉树临风,可陆景融却觉得若换作那抹绯色,则更能凸显出长子的丰神 风流之气。 陆景融横竖是越看越满意。 这时,陆绥安看了眼时辰,正欲起身告辞,却见陆景融这时亲自给他续了杯茶,似还有话的意思。 陆绥安便静默了片刻。 果然,不多时,便见陆景融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随后抬起眼眸上下打量了长子一圈,忽而冷不丁道:“你在政事上比为父更有天赋建树,不过公事虽紧要,却也万不能冷落了家里,在这一点上,你不如为父。”——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6-03 22:03:11~2024-06-04 20:49: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钱来钱来钱来 5瓶;顆粒 2瓶;随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在这一点上, 陆景融颇为大言不惭,却也是他的心里话。 他虽兼祧两房,看着府里有些糟乱, 可这么多年下来, 他硬是能够左右兼顾,左右逢源, 既能敬着抬举着发妻替他掌管家业,又能唬着哄着房氏为他生儿育女, 在陆家那样苦难的日子生生挑起了整个侯府的重担,还能儿女兼得,挨到平安顺遂的这一日, 其中艰辛已非不易。 何况,此番肉眼可见的陆家在朝中水涨船高,长子的官路通畅, 陆家的未来肉眼可见的繁荣昌盛,凭他的这点资历能够做到这个份上,已是自己的骄傲, 亦不算愧对祖宗了。 “你知道你比为父差在哪里么?就差在哄女人这件事……” 陆景融咂巴了一口茶,悠悠自得道。 陆绥安却垂眸不语。 陆景融见长子毫不捧场,知道儿子在这一点上与他无法苟同, 神色略微一哂, 片刻后这才笑着摇了摇头道:“罢了罢了, 在这点上看来为父只能同靖儿说道说道了, 不过——” 说到这里只见陆景融一脸语重心长道:“当父亲的还是得交代你一二, 公务虽紧要,却也不能冷落了房里,上回那事上你媳妇受了委屈, 你得多哄哄,出了那事,你不好生安抚一遭,还镇日不着家,长此以往,早晚要生嫌隙,正所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这家里不太平,事业上亦很难有所建树——” 陆景融平日里不会插手三个儿子的房内事,只是,上回儿媳沈氏在祈年殿上大放异彩,得了陛下皇后青睐,亦令他颇为满意喜爱。 家族往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好的亲事,好的儿媳往往胜过许多绞尽脑汁地筹谋和打点。 有时候费尽千辛万苦,不如人家在御前露个脸来得容易。 是以,陆景融苦口婆心地劝慰着。 陆绥安耳朵里听着父亲的唠唠叨叨,心中却是想到了不欢而散的那晚。 他不太想同长辈谈论这些私事。 陆景融见长子此刻垂着眼帘,沉默不语,便知他没往心里去,不由瞪了长子一眼,又道:“你可知沈氏今日何在?” 陆景融骤然挑眉问着。 这话一出,终见陆绥安终于抬起眼帘朝着他的方向看了去。 沈氏这会子不在府里,那在何处? 便见陆景融摇了摇头道:“回沈家老宅了。” 这才将沈氏养父母入京一事,以及沈氏昨日去探望一事并一夜未归细细说来。 边说边观察长子神色,看他那神情,就知他对此一无所知,不由轻轻摇了摇头道:“那沈氏无依无靠,从前若有委屈怕也无处说,如今不同,养父母来了,不跟你说,也能回娘家说了。” 陆景融只当这厢沈氏一晚未归,原是回去告状去了,不免提点儿子道:“到底是养育多年的父母,于情于理,你也该上门拜访一二。” 这便是今日陆景融将长子唤回来的真正原因。 原是打发他去沈宅接人的。 而陆绥安听了陆景融这番话后却久久没有说话。 他对沈氏养父母入京之事竟一无所知,他此番虽南下月余,虽事务繁忙,可归来入宫那一整日都与沈氏待在一起,可那沈氏却没有对他提过任何只言片语。 究竟是忘了? 这是压根就没将他当作丈夫? 亦或者半点不再在意? 陆绥安双眼眯起,又加上那晚发生的事,一时说不上来此刻心中是何滋味。 陆景融见状,一时摇了摇头道:“你啊,日后怕有的是苦头吃。” 说着,当着陆绥安的面将他的亲随常礼唤了进来,数落道:“世子公务繁忙,一忙起来容易忘事也是正常,倒是你们这些个榆木脑袋,一个个呆头呆脑的,脑子里头全装的浆糊吗,啊?就不知道提前劝诫几句吗?世子的公务忙归忙,可哪有子嗣紧要?半年之内若夫人肚子里不见动静,我拿你是问!” 陆景融抓着常礼骂了个狗血淋头。 常礼一脸苦不堪言,欲哭无泪。 夫人肚子里没动静,怎么就成了他的责任?怎么就要拿他是问呢? 是以,从书房踏出来后,还不待陆绥安吩咐,常礼便立马苦哈哈去将马车套上了,小心翼翼地催促道:“世子,天色不早了,咱是现在套上马车去接夫人回来,还是直接骑马去?” 常礼给了陆绥安两个标准又完美的选择。 陆绥安:“……” …… 这日,陆绥安赶在日落前到达了沈家老宅。 只是,马车刚停稳,陆绥安却并没有第一时间下马车,而是掀开车帘朝着这座古朴又幽静的老宅淡淡看去。 这是他婚后第一次过来。 上一次来时,是大婚之日前来迎亲。 眼前的画面与幼时记忆中模糊的画面重叠在了一起,隐隐记得印象里有个温柔美丽的女子手中牵着个四五岁的幼童站在大门旁,笑盈盈的看着他们,她大腹便便,费力的撑着后腰朝他温柔招手,道:“安哥儿,你来了,来看妹妹呢?” 话音刚落,一旁的小男孩瞬间跟个炸毛的小狮子似的,立马一脸警惕敌意的看着他,道:“是我的妹妹,是我的妹妹——” 一把将那女子同她的肚子护在了身后,不给他看。 陆绥安神色一恍,怔了一下再去看时,门口已空无一人,哪儿有半个身影。 他静坐了片刻,随即收起神色,正要下马车时,却见这时宅子两扇大门敞开,院中央传来一阵喧闹嬉笑声。 陆绥安抬眸应声看了去。 便见一行人从远处走了来。 为首的是两个女子,手挽着手,一边走一边说笑。 这时,身后一高大的白衣男子举着扇子手贱的去敲一女子的头,那女子古灵精怪,连连瞪眼抬脚蹬去,男子笑得毫不费力躲闪开来,二人打打闹闹了好一阵。 消停下来后,却见那男子噙着笑意的桃花眸却朝着另外一名女子背影看了去。 目光温柔旖旎,却偏又肆无忌惮,明目张胆。 他落后那女子一步,女子未曾察觉到对方的神色,旁若无人的与身旁的人说着话。 这时,身后男子忽而抬起了手,小心翼翼拂袖从女子头上取下了一片落叶。 女子仿佛有所感应,悄然回头。 二人目光对视上了。 这时,马车上的陆绥安双目瞬间眯了起来。 只因,那女子正是他的妻子沈氏。 而那男子,竟是当年对他一脸敌意炫耀的小孩童—— 裴家长子裴聿今。 看着远处旁若无人对视的二人,好似宛若一对壁人,陆绥安的嘴角压了下来。 …… 沈安宁浅笑着转过头来时,便看到了大门外那道人高马大的身影,神色骤然顿住。 陆绥安怎么来了? 她没想到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见到陆绥安,脸上划过一丝讶异,下意识地便止住了脚步。 见沈安宁停顿在门内,身后一行人亦顺着她的视线朝着马车前的那抹巍峨身影看了去。 陆绥安肩宽背阔,身姿颀长伟岸,又加上今日官服披身,胸前补缀上的飞禽走兽栩栩如生,颇有几分刚阳威武之气,夕阳落下,霞光猩红,他此刻负手而立矗在霞光里,一双眼光射似寒星,威严伟岸的同时,颇有几分威慑迫人的气势。 让一行人不由自主地便跟着止住了步伐。 二人隔着一道门遥遥对视了一眼。 亦是,那晚不欢而散后的首次见面。 空气仿佛静默了片刻后。 还是沈安宁反应过来,率先迈出了门槛,缓缓走上前,从容问道:“世子,你怎么来了?” 沈安宁端得跟个无事人似的,好像那晚的背道而驰压根没有发生过似的。 前世,沈安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的目光步伐永远追随着陆绥安,因此,从来只有她等候跟随他的份,从来没有需要他主动找她的份。 何况,他镇日待在大理寺公务,长则月余,短则半月轻易不会回来,是以,此刻他突然出现在此,沈安宁还以为府里出了什么事情。 不过眼下府里能出什么事情? 房氏又在作妖? 或者……陆安然那边又在搞事? 沈安宁垂目思索着陆绥安骤然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却见陆绥安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沈安宁的问题,而是忽而缓缓上前一步,并列在了她的身侧,而后一双锐利的目光越过众人,最终落到了人群中那抹玉白身姿上,神色淡淡问道:“裴公子怎会在此?” 陆绥安的情绪很稳,他这人多面无表情,极少情绪外露。 此刻,亦看不出分毫端倪。 只是,平淡语气下的锋芒气势,竟要比往日更盛许多。 这陆绥安今日原是冲着裴聿今来的? 这是沈安宁的第一反应。 什么案子牵扯到了裴聿今不成? 依稀记得前世裴家未曾陷入过什么重大案子里。 陆绥安的骤然到访,甚至让沈安宁一度以为他是为了公务来的,也没有片刻想过,是为自己而来。 然而男人无疑是了解男人的。 他眼中的锐气和审视,一丝不落的落入了裴聿今的眼里,却见裴聿今非但没恼,反倒是嘴角噙着一抹饶有趣味的笑意,迎着陆绥安的目光,怡然自得道:“家妹与陆夫人上回在宫宴上相谈甚欢,得知陆夫人今日在此,便吵着闹着要来上门游玩,而我——” 裴聿今笑着,摇着扇子悠悠开口道:“一来许久未来祭拜老师,二来护送家妹的同时便也顺道过来探望一下宁妹。” 裴聿今似笑非笑的开口。 然而语不惊人死不休,“宁妹“二字如同在晴天白日里惊起了一颗巨雷,一声宁妹成功让两人齐齐变了脸色。 一人是沈安宁。 这姓裴的满口胡诌什么? 他们非亲非故,什么哥哥妹妹的,多少暧昧含糊。 沈安宁只知前世裴夫人与她生母关系亲厚,并不知他们两家也险些结了姻亲,这事前世无人提及,这一世亦还未曾深交,故而一无所知。 她虽与裴聿今并不相熟,不过打过两回交道的她,亦是对这厮有了些初步印象,这就是个瞧热闹不嫌事大的主,沈安宁不会自恋自大到认为对方当真看上她这么个有夫之妇了。 于是,愠怒的目光瞪向了那厮,暗含了一丝警告。 至于另外一人自然是陆绥安本人了。 这个世界上大约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够容忍其他男人惦记和调戏自己的妻子。 还是这般明目张胆! 陆绥安虽与沈氏感情并不深厚,可她是他的妻子,是他陆绥安的女人。 裴聿今这话中的挑衅和冒犯,顷刻间让陆绥安眼里的寒光如毒箭般,骤然乍射而出——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6-04 20:49:17~2024-06-05 21:43: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江蔚、禅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然而, 还不待陆绥安发难,便见那裴聿今像是后知后觉想起了什么似的,立马举起扇子朝着自己的额头上敲了敲, 装模做样道:“啧, 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 此事还不曾与陆夫人商议过的。” 裴聿今懊恼说着,话一落忽而走上前来, 走到了沈安宁对面,嘴里噙着一抹浅笑,冲她道:“是这样的, 陆夫人,非裴某今日唐突冒犯,原是上回家父家母对陆夫人一见如故, 万分喜爱,一回府便念叨不停,只恨陆夫人不是自家骨肉, 于是起了收认陆夫人当作义女的心思,只是这事还只是咱们家里头私下在商议,还未曾正式征得陆夫人同意的, 不过在我心里已然将陆夫人认作妹妹无疑了, 还望妹妹莫要恼。” 裴聿今说着, 煞有其事的朝着沈安宁作揖赔罪, 而后抬起头来微微笑着看着沈安宁, 勾着唇如沐春风道:“不知陆夫人是怎么想的?我裴家清贫,恐委屈了夫人,可到底是美谈一桩, 陆夫人可否成全裴某一家的这一奢望,全了二老的心意?” 裴聿今话音刚落,沈安宁还没有缓过神来,便见身后的裴清萤风风火火冲了上来,一下撞了裴聿今的胳膊一把,道:“哥,你怎地如此沉不住气,说了要等到下回宁姐姐入府做客时正式隆重的征得宁姐姐的同意的,你怎么这么唐突的就说了出来,这也太过随便太过儿戏了。” 裴清萤一连瞪着裴聿今好几眼,而后一把拉着沈安宁的手,道:“都怪我哥,这天大的事就被他这般草率的搅乱了。” 不过,下一刻,却见她一脸希冀和期盼道:“宁姐姐,你愿意吗,我爹我娘想认你做义女,你往后就是我阿姐了,我从小被我哥欺负,做梦都想要个姐姐,你同意吧,你同意吧,好不好?” 裴清萤生怕沈安宁拒绝似的,不断摇晃着沈安宁的胳膊恳求着,一双眼里亮晶晶的,满是祈求。 沈安宁却无端有些懵。 裴大人和裴夫人要认她做义女?这是前世不曾有过的事情。 裴太傅清名在外,裴夫人温婉端庄,裴家清流之家,从不攀附任何权贵,这样的人家,连许多王权贵胄都高看一眼,如今却要将她认作女儿? 沈安宁何德何能? 前世,她处境艰难,就是缺了份依仗,没想到重活一世,老天爷竟将她人生中最大的缺陷弥补到位了。 任凭再多的钱财,再多的谋划,于她而言皆比不过眼前这一份身份。 这可是裴家义女的身份。 没想到裴家竟这般呵护善待着她?不过一面之缘,哪儿来的那么多一见如故,沈安宁料想裴家此举是为了给她身份抬轿。 他们如此有心,她有何不愿的?她只怕自己高攀不起。 一时间,沈安宁的眼圈略微有些泛红,心里一片动容,良久良久,这才蓄着平静,冲着裴清萤道:“这是我的福分,我只怕自己配不上。” 裴清萤闻言,瞬间立马高兴得恨不得跳起来,道:“宁姐姐,你这是同意呢?” “你怎会配不上?你可是首辅大人的亲孙女,首辅大人是天下学子心目中的圣人,更是我爹爹心目中最最仰慕的楷模,只有咱们家配不上 的份,姐姐不许妄自菲薄。” 裴清萤高兴得一度拉着沈安宁转起了圈圈来,末了,生怕她反悔似的,连连朝她伸手道:“宁姐姐,你不许反悔,来,我们拉勾。” 非得要跟她拉勾上吊,跟个孩子似的。 沈安宁一时忍俊不禁,无法,只得将手伸了过去,跟她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太好了,太好了,宁姐姐,往后你就是我阿姐了,我这就回去告诉爹娘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他们一定会高兴坏的。” 放下手时,裴清萤双眼亮晶晶的,里头繁星肆意,是这上京最娇俏可爱的女子,连沈安宁都忍不住跟着欢乐了起来。 而将眼前这一切尽收眼底后,这一次,换作裴聿今抬起了眼眸,笑意绵绵的扫向对面陆绥安道:“倒是陆大人日理万机,今儿个怎么得闲来了此处?” 裴聿今竟还继续着方才的话题,淡淡一语,却仿佛透着一抹深意。 一瞬间竟反客为主了。 若说方才他的寻衅不过是一抹错觉,那么此时此刻,则是明目张胆的讽刺和挑衅了。 一如当年,那个对他一脸警惕和敌意的孩童。 这是在讽刺他只为公务,冷落了妻子? 还是这么快就充当上了靠山或所谓家人的身份,反客为主对他发难来了? 偏在这一点上,让陆绥安一时语塞,竟一度有些无力反驳。 诚然,他或许不是一名多么体贴合格的丈夫,只是,下一刻,陆绥安锋利的目光再度投射了过去。 他合不合格,都改变不了他是沈氏丈夫的事实。 倒是他,眼前这个毫无关系的外男,今日这份架势,究竟是想要真心实意的结交亲情,还是想要试图打着某些所谓义兄义妹的幌子干着旁的什么心怀不轨的勾当?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陆绥安可没有这份乐善好施的肚量! 一瞬间,他眼中的冷意一点一点溢出。 两人定定对视着,一个似笑非笑,饶有趣味。 一个巍然挺立,稳若磐石。 直直对峙着,仿佛有一抹无形的暗涌在二人之间涌动着。 然而,陆绥安到底非常人,大理寺的定海神针,岂是随随便便便能被激怒之人?从来就是不显山水之人,不过一瞬间眼里的寒气消散殆尽,顷刻间,竟见陆绥安眼中蓄着平静,不怒反笑道:“裴公子说笑了,陆某再忙,也得挤出时间来接夫人。” 一瞬间,只见陆绥安嘴角噙着一抹轻笑,淡淡笑着说着。 亦端得一派四平八稳。 话一落,便见陆绥安忽而朝着身侧沈安宁缓缓伸出了手,侧过脸来看着她,嘴角略微一勾,便朝着沈安宁微微低语道:“夫人,时辰不早,该回家了。” 他专著看着身侧妻子,仿佛眼里皆是她。 然而,他这突如其来的浅笑和柔情,非但没让沈安宁感到一丝惊喜和欣喜,反倒是让沈安宁浑身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就跟再次见了鬼似的。 非但沈安宁如此,就连一旁的白桃和红鲤见了,神色都安静诡异得可怕。 ………… 沈安宁久久没有回应,世界慢慢凝固静止。 然而陆绥安不徐不缓,仿佛耐心十足。 猩红的霞光,残若血。 笼罩在陆绥安地周身,宛若给他整个人渡了一层柔光。 再加上他此刻嘴角浅含一抹淡笑,衬托得连那张刀削斧劈过的侧脸,都好似不如往日那般锋利和寡情。 这是前世在陆绥安脸上从未出现过的神色,一度令沈安宁微微恍了下神。 然而,这样的神色偏又假到晃到她的眼睛了,不过眨眼之间,便让她瞬间清醒了过来。 她不会蠢到连什么叫做逢场作戏是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陆绥安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比谁都清楚了解。 陆绥安偏从来不是个逢场作戏的人,连装模做样他都不会,不屑。 为何今日—— 然而,不过转念一想,沈安宁瞬间意会过来。 呵,男人有时候就是个贱种东西! 无人在意时,就是扔到墙角的一块臭抹布,无人问津。 但若一旦被旁人瞧见了,想要捡去清洗一遭准备自用时,他势必是要上前踩上一脚的,倒也不是这东西多么喜爱珍贵,就是纯粹不想被旁人染指罢了。 而沈安宁眼下就是那块臭抹布吧。 看着眼前这抹故作深情的眼神,以及前世今生两世第一次朝她主动伸来的掌心,沈安宁第一反应是冷笑一声,果断拒绝。 然而她跟裴聿今之间清清白白,坦坦荡荡,沈安宁不欲被陆绥安误会,倒不是在意,只是单纯的不想毫不相干的两人被人臆断。 何况,裴聿今还为她举荐了夫子,日后必有来往。 何况,她既已答应认裴氏夫妇为义父义母,便日后免不得与裴聿今那厮相交。 她不想给二人之间放任任何私情暧昧的余地。 更不想被人无端猜测臆测。 再加上她跟陆绥安并没有撕破脸皮,那晚她已经将他的脸面往地下踩了,接二连三的拂他面子,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这样想着,只见沈安宁抿着嘴,到底忍着心中的不情不愿在人前给了他个脸面,良久良久,终是将指尖缓缓放在了他的掌心。 在沈安宁将手放入的那一瞬间,陆绥安五指骤然收拢,顷刻间便将她纤细的玉手整个牢牢握紧在了手中,竟无端强势霸道。 陆绥安早起有练箭的习惯,加上他公务繁忙,常年拿笔誊写批注,是以他指腹间满是厚重的茧子。 这一点,沈安宁自然领教过。 所到之处,刮得人生疼。 而此番,手指的皮肤不如身体那样娇嫩,不至于疼,却微微有些痒。 前世,他们二人从未曾牵过手,更从未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有过任何亲密举动,便不得而知,原来陆绥安的手竟那么大,那么宽厚和有力,被他稳稳握着,竟像是被铁钳紧紧钳制出了似的,有挣脱不开的嫌疑。 皮肤与皮肤相贴,让沈安宁的手心瞬间冒出了一层薄汗。 “那便就此别过了。” “二位自便。” 妻子的顺从让陆绥安略微满意,指尖相触的那一刻,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下,指尖有些发麻。 心头也一时间像是被什么东西浇过一样,有些微微发热。 方才所有的不满和威慑仿佛在妻子将手伸过来的那一瞬间消散殆尽。 就连那晚的不快亦莫名消散了几分。 连带着对对面裴氏兄妹二人,陆绥安的脸色都不如方才那般锋锐。 四人互相告辞。 只是,还压根没来得及好好感受到掌心中的那抹柔软细腻,在夫妻二人转身的那一瞬间,手心中的柔荑顷刻间像湿滑的鱼儿似的从他掌心滑走。 陆绥安一怔,一抬眼,便见妻子沈氏早已干净利落的抽出了手,加快步子走到了马车前,经由婢女搀扶上了马车。 陆绥安看着她果断绝然地背影,再垂眸看了眼手中空空如也的掌心,除了一抹淡香,好似方才那旖旎一幕不过是一场幻觉。 他五指微微屈起,最终微握成拳,负在身后。 …… 而裴聿今静静看着远处有些貌合神离的夫妻二人,双眼微微一眯。 陆沈两家因皇家赐婚是以在满京受到空前关注,裴聿今对幼时的记忆执念颇深,那日宴上的无意之举没想到会将这抹关注推向至鼎沸巅峰。 他本以为是自己给他们夫人二人造成的困扰,可上次宫宴上,分明见他们夫妻二人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 而眼下—— 眼里划过一抹若有所思。 片刻后,只陡然间将扇子一收,悉数尽握在了手中,一瞬间,脸上再度笑意融融,心情舒畅,只举着扇子朝着一旁裴清萤头上敲了一下,道:“走,给爹娘报喜去。” …… 话说马车缓缓朝着侯府方向驶去。 马车的软榻上,隔着一方小几,宛若泾渭分明的两个小世界。 自上马车后,沈安宁便有些疲倦似的,倚在一侧软枕上闭目养神,陆绥安则端坐在另外一侧,神色不明,不知在想些什么。 马车里头静悄悄的。 褪去刻意的逢场作戏后,便回归了真实的本色。 而这抹本色,则是泾渭分明,仿佛毫不相干,就跟那晚一样。 方 才有外人在时便不觉得如何,而今,狭窄逼仄的马车内只剩下他们夫妻二人,幽静的气氛中却仿佛透着一丝丝不同寻常。 这是自那晚后二人的首次碰面。 到底是不怎么愉快的画面,陆绥安并非自侍清高之人,亦并非容不下妻子的半点忤逆拒绝,只是他向来公务繁忙,其实压根没有多余的心思放在这些争执和闹脾气上。 那晚的不快,他可以大度的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前提是,二人心照不宣,就此揭过。 然而,眼下妻子显然并没有半分要和好的意思,她似乎还在闹着脾气。 沈氏从前一向懂事省心,而今却—— 马车内静得吓人。 陆绥安一度皱了皱眉。 而后幽静的目光朝着身侧妻子脸上划过。 他在脑海中回忆着从前夫妻二人相处的方式,忆起从前遇到这种情况下是如何相处和解决的,然而脑海中的画面却分明寥寥无几,这才第一次意识到,成婚这大半年来二人相处确实不多。 更从未出现过眼前这种冷凝的画面,一次也没有,因为从前的沈氏都会围着他团团打转,根本就不会发生像眼前这种冷场的局面。 从前,几乎都是沈氏在一旁极力追随,侍奉,他只需要接受,或者拒绝。 而如今,沈氏第一次收回了所有追随的脚步,两人之间仅有的关联好像被彻底斩断,便叫陆绥安有些不适,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 想起今日父亲陆景融的念叨和叮嘱,亦想起方才上马前的那抹逢场作戏,陆绥安忽而发现,他并不抵触方才那样的相处方式,相反,指间残留着的微弱芬芳,竟久久附着不去。 罢了,他到底是男人,自该大度,陆绥安只想要快快息事宁人,速速回到从前。 不多时,终是低咳了一声,难得主动打破了马车内的平静,第一次主动修复起了夫妻二人之间的关系,语气亦是透着少见的温和道:“听说你的养父母入京了,今日本该进去拜访一番,只天色已晚,改日再正式登门罢。” 陆绥安破天荒的主动寻找着话题,缓和着车内气氛。 却见沈安宁仍闭着眼,没有要睁开眼的意思,只在许久许久之后,淡淡回了一句“乡下人粗鄙,恐冲撞了世子”。 不知是应下,还是没应的意思。 陆绥安见状,微微压了下唇。 他察觉到了沈氏对他的回避。 因为罗家?因为生母?还是因为宫宴那晚的糟心事? 那些事情怎么就过不去呢? 他今日已是噙着最大的耐心在哄着她了,然而妻子的淡漠让他一时耐心耗尽。 这时,倏地想起了方才妻子与那裴聿今嬉笑打闹的画面,一抹不悦涌上了心头。 是不想说话,还是单纯的不想同他说话。 不喜欢同他说话,那她喜欢同谁说话? 陆绥安沉默端坐着,许久没有开口说话。 他从来不是难缠之人,已实在不知道父亲嘴里的哄,到底该如何哄? 这时,空气中飘过一丝淡淡的清甜味。 是酒味。 味道已散尽了,极淡了,可是陆绥安嗅觉过人,偏嗅到一缕。 一时微微诧异的看向一旁的妻子道:“你今日饮酒呢?” 陆绥安目光紧锁在沈安宁脸上。 沈安宁终于缓缓睁开了眼,在软枕上调整了个适合的姿势,神色懒懒道:“今日去了国公府,与皇后胞妹廉夫人相聚时饮了几杯。” 沈安宁随口回着。 并不想多提。 国公府廉家? 呵,又是廉家,又是裴家,又是养父母,她倒是比他的公务都还繁忙。 忙到,甚至连应付他的耐心都没了。 陆绥安幽静的凤眼一度眯起。 想起,从前一心只围着他打转的妻子,再看到眼下连说话都欠奉的沈氏,陆绥安心中一下子不知是何滋味。 这时,却见沈安宁忽而掀开帘子一角,朝着外头白桃吩咐道:“小桃,我头痛,你上来替我揉揉。” 沈安宁并不是真的头痛,她仅仅只是想要再塞个人进来,好打断周围的聒噪。 却未料,这时,忽而闻得低沉一声传来:“过来。” 沈安宁愣了一下,一扭头,便见陆绥安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一贯无甚情绪的脸面上竟离奇诡异般吐出了一句道:“我帮你。” 沈安宁默默幻想了一番那等惊悚地画面,下一刻,便见沈安宁噌地一下扭头冲着窗外又吩咐一句:“小桃,不用了。” 陆绥安闻言,神色微缓,正要撤走横在二人之间的那张小几,示意沈氏过来时,便见这时沈氏微微笑着转过脸来,冲他浅浅微笑道:“已不疼了。” “就不劳烦世子了。” 陆绥安幽静的目光锁在妻子笑眯眯的脸上,表情虽在笑,却分明有种皮笑肉不笑的感觉。 陆绥安蓦地反应过来,所以,疼是假的,不疼也是假的! 沈氏存粹是用来堵他的嘴,且并不愿意接受来自他的任何帮衬。 陆绥安:“……” 这个发现,让陆绥安抬到半空中的手僵在了原地,一侧牙齿陡然间轻咬了一下,一侧面部的肌肉微微凸了起来。 陆绥安面色瞬间黑如锅底。 于是,接下来的一路,整个马车里死寂一片,再无任何一丝声响。 直到一刻钟后,马车缓缓一停,到了。 陆绥安率先撂开帘子下了马车,淡着脸正要拂袖离去—— 沈安宁也慢慢跟在身后下了马车,只见沉默了一路的沈氏忽而静静地立在马车旁,竟出人意料的朝他主动邀请道:“世子,今晚就回川泽居一道用膳罢?” 沈氏微微笑着说着,好似方才在马车上的一幕不过是一场错觉。 方才还在拒绝他的妻子,转身便又邀请上了? 陆绥安冷锐的目光落在她娴静的面容上,眯着眼端详着她的神色,她的笑颜,一时只觉得眼前这女人实在多变,实在令人捉摸不透,这短短一路,简直比官场还要诡谲多变——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6-05 21:43:55~2024-06-06 21:05: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钦涯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乐正锦瑟 5瓶;钦涯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川泽居这晚的菜肴比以往更要丰盛些许, 从前沈安宁一人通常食用四菜二汤,今日却多加了几个菜,桌子都摆满了。 这还是自沈安宁做那么梦后, 夫妻二人第一次一起用饭。 话说, 多了这样一个人高马大的人,世子归来, 按理说川泽居比往日更要热闹许多,实则不然, 正好相反,食不言寝不语是陆绥安秉持多年的习惯。 陆绥安并非小气计较之人,沈氏既主动求和, 他今晚便也顺理成章的应邀回到了川泽居用膳。 那晚的事,沈氏方才既已想通,陆绥安本打算就此揭过算了。 此刻, 扫了眼桌面上丰盛的食物,幽静的眸子静静端详了片刻,慢慢提起筷子将食物送入口中, 几乎是在食物入嘴的那一瞬间他便立马品尝了出来这不是妻子的手艺。 一时想起白日里孙淼的那番话,他好像确实已有许久许久没有尝到过沈氏的手艺了。 这样想着,视线朝着餐桌上一扫, 从前沈氏时常给他熬的那碗红薯粥亦不知多久没见了身影。 那粥虽寻常, 甚至不算精细, 可被沈氏长 久喂养着, 这大半年来, 日复一日的养着,胃疼的毛病竟也一度好了大半。 陆绥安忍下心中思虑,继续面色平静的食用着。 而自从那日沈安宁梦醒后, 便再也未曾踏入过厨房一步,每日三餐的饭食多交给了厨房的熊四娘子,这一个多月来沈安宁不漏痕迹的提拔了熊四娘子成了厨房里的二管事,她在厨房的分量一度越过了孔三婶子,权力越大,选择性越多,每日菜式的花样亦越多。 现在已不用劳烦沈安宁日日费神点菜了。 这一月下来,熊四娘子渐渐摸清楚了沈安宁的喜好,倒省了沈安宁不少事儿。 夫妻二人默默食用着。 “这道爆炒凤舌味道不错。” 恍然间,只见沈安宁难得主动开口称赞了其中一道菜。 陆绥安抬眸看去,肉眼可见的辛辣,他偏爱清淡口味,不过见妻子这样说着,便欲举起筷子尝试一下,却未料下一刻便见沈氏忽而指着那道菜冲着身后婢女道:“你们拿下去分了吃罢。” 小桃儿喜欢重口,沈安宁每日都会多点上一两道重口食物,自是欢欢喜喜又心领神会的接受了。 陆绥安正要举起筷的手:“……” 陆绥安眯着眼看了沈氏一眼。 饭后,餐食渐渐撤走,陆绥安脚步顿了一下,这才提着步子再次步入了内间,今晚既是沈氏相邀,自是顺理成章的留了下来。 陆绥安沿着陌生的卧房四下打量了一遭,最终视线朝着拔步床方向看了一眼,那晚二人不欢而散,今日二人都心照不宣的没有再提及那晚的事情。 毕竟,夫妻之间没有隔夜仇。 视线又几度在屋内环视几遭。 屋内大改,不单单是摆设,而是彻底改头换面了一遭。 而这改变,发生在他南下的日子里。 是什么,让人一夕之间性情喜好大变大改? 成亲这半年来,沈氏并无任何异常,除了南下之前罗家的到来,以及生病一场? 罗家? 生病? 陆绥安沉思了许久,这时烛台上的灯芯突然跳闪了一下,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收回了目光,缓过神来,清了清目光,片刻后,走到窗前的案桌旁,发现上回那册还没有看完的小人书果然还静静地躺在那里,便落座翻看了起来,岂料刚落座,这时沈安宁不声不响地跟着走了进来,手中虽亲手端着茶盏,却并不曾亲自奉上前来,只立在远处八仙桌旁静静地看着他,许久,许久,这才微微笑着开口道:“世子,我今日有些疲累,今夜就不侍奉您了。” 说这话时,沈安宁脸上甚至带着一抹浅笑,尽量让自己语气平稳自然。 然而陆绥安却依然瞬间听出了她话中下逐客令的意图。 那一瞬间,他一度气笑了,一种被戏耍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 她这是什么意思? 邀请的人是她?求和的人是她? 然后呢? 轰人的是她!撕破脸的还是她! 她这是在做什么?过家家么?给一颗甜枣,再打一个巴掌么? 他贪她这一口饭么? 既不情不愿,又何需这般阳奉阴违,惺惺作态,哪个逼着她呢? 有那么一瞬间,陆绥安觉得眼前的画面荒谬至极。 他的脸色瞬间落了下来,只正襟危坐在窗前的交椅上,静静冷冷的凝视着远处沈氏半晌,印象中这是成亲这大半年来,沈氏第一次当着他的面这般明晃晃的驱赶他,前几次至少还以病相称,而今日甚至连生病这个理由都懒得寻了么? 宫宴那晚,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她负气之下的冒犯忤逆,好,尚且有个由头,他大度,不与她这妇人计较。 那么今日呢? 又是何故? 这是第几回呢?第四回还是第五回? 陆绥安已然快要数不清了。 他娶妻是为了生子,是为了安家兴宅,传宗接代的,不是日日这样折腾不休的! 陆绥安眼中划过一丝冰冷的不快。 偏盯着她,淡淡道:“无妨,一会儿多泡泡澡解解乏,早些熄灯便是。” 言下之意是,今日不用同房。 他过来,又不是只为贪图那种事。 正好这时常礼在外头适时禀告道:“世子,您的卷宗和一应物品属下都给您送来了。” 陆绥安夜里有务公的习惯,只平日里都在书房,今日侯爷将常礼臭骂了一遭,常礼开了窍,一回府便立马将世子在书房的一应物件收拾规整了一番,此刻全部打包运送了过来。 陆绥安眯着眼紧锁着沈安宁。 却见沈安宁沉默了片刻,竟并不松口,甚至继续坚持道:“今日妾身来葵水了,血气污秽,并不是什么好兆头,世子还是莫要沾染的好。” 沈安宁知道大理寺的正堂正中央供奉着一尊佛位,血光之灾对他们那儿来说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虽陆绥安并不信奉这些,可沈氏将话都说到了这里,饶是陆绥安修养再好,也不由噌地一下径直起了身,只双目紧紧的盯着她,一字一句语气冷漠道:“那夫人今夜好生休息便是。” 说完,陆绥板着脸,终于再度拂袖离去。 陆绥安一走,白桃立马一脸担忧地走了过来,一脸不解道:“今日不是好端端的吗,夫人怎么又将人赶走了?” 今日世子难得这般体贴入微。 连白桃都察觉到了世子的主动和一丝少见的体己。 这一眨言功夫,怎么又怄上气呢? 沈安宁却耸耸肩,道:“世子公务繁忙,怎好扰了他高升的路。” 沈安宁不甚在意的说着。 实则,她知道不该如此,现在的陆绥安还不是前世那个与人苟合的陆绥安,至少现在还不是,她接二连三的冷漠和拒绝会令他渐生不耐和厌恶,可是,再晚一些,再晚一些,沈安宁抱着一种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逃避心理。 能拖一日便一日罢。 重活一世,她只想顺着自己心意过活,不想再为了迁就他,委屈了自己个。 话说陆绥安一走,沈安宁便立马舒舒服服泡了个澡,美滋滋的睡觉觉。 她几乎沾床就睡。 而另外一头,陆绥安踏出正院时竟下起了毛毛雨。 他心中蓄满了难以言说的冷寒和郁结之气。 而这潮湿的天气更是令他心中涌出一股无名的烦闷之意。 他不喜一切麻烦的人,麻烦的事,对沈氏这个从天而降的妻子一开始确实心生不喜,可沈氏深明大义,体贴入微,她的温柔小意让他无处挑剔,长此以往便也渐渐适应习惯了这个妻子。 可是,一夜之间,深明大义,顾全大局的妻子上哪去了? 眼前这个冷漠疏离到甚至有些刁钻刻薄的沈氏,哪儿还有从前温柔贤惠的半点摸样? 陆绥安自问今日自己已做到关怀备至,他隐隐察觉到了他们夫妻之间出现了一些问题,也已尽量在修补了,可是,穷尽一人之力又有何用? 陆绥安实在不解,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生母的苛怠已然处理,义妹的造次亦有了应对之策,桩桩件件她都已欣然接受了的,可为何,为何还在不依不挠,还在兴风作浪。 妻子的冷漠、不知分寸让陆绥安心冷烦闷不已。 他也并非非她不可! “世子,您慢些走,属下这就去取伞来。” 常礼见陆绥安脸色不好,心有戚戚然。 他今儿个倒了什么大霉,白日里被侯爷指着鼻子臭骂了一顿不说,晚上还得经历这般摧残。 世子轻易不动怒,且不像其他主子那样苛待下人,其实算是好伺候的,可是也有不好伺候的时候,任谁都难以承受来自世子身上这抹不怒自威的凛然之气。 常礼苦哈哈的说着,便要借机跑开,远离眼下这是非之地。 却未料,话刚说话,世子已大步离去,他连追都追不上。 雨并不大,甚至没有到达撑伞的地步,然而,陆绥安回到书房时,发间,衣袍上还是沾染了些湿润之气。 正要跨入院内时,这时正好听到书房门外两个守门书童在说笑议论道:“哎,你说今夜主子还会不会回来?” 另一人道:“应该不会了罢,常礼大哥将世子的一应东西都已经送过去了,今夜应该会宿在夫人那儿?” 前头那人却挤眉弄眼道:“我看未见得,你几时见过主子去那头去的那样勤的?半年统共不过才两回,今晚我打赌依然 是照旧而返。” 另外一人仰着下巴道:“赌就赌,那事儿没沾上便也罢了,但凡沾上了,谁能轻易丢开手,我赌世子今夜依然宿在夫人那儿。” 这人笑嘻嘻的说着。 前面那人却仿佛觅得了一丝先机,道:“哎,你发没发现,夫人有日子没来过咱们书房这头了,从前主子在时隔三岔五的过来,汤食佳肴一趟赶着一趟往这儿送,就连咱们都回回不曾落下,跟着受了不少好,而这一回,许久没见夫人了不说,连个丫鬟都不见打发过来了,夫人同世子之间莫不是——” 那人暗自揣测着。 后头那人顿时有些后悔不已道:“也是,不过按理说,原是夫人配不上咱们世子才是,怎么如今反过来倒像是夫人冷了心似的——” 这人嘀嘀咕咕说着。 说着说着,却见前头那人忽而面露惊恐之色,那模样就像陡然间见到了厉鬼似的。 这人立马止住了后头的话语,猛地一扭头,便见暮色下一抹高大漆黑的身影隐在夜色里,小雨淅淅沥沥而下,那人在雨中岿然不动。 他一身墨黑官服披身,一双利眼像是浸着万年的玄冰,只面无表情地立在那儿,面色阴郁,浑身湿透,透着一股浓浓的肃杀煞气,像是从地狱归来的恶鬼,像是要来索命似的。 而当目光移到那张脸上时,却见简直比厉鬼还要惊悚三分。 “世……世子……” 这人浑身哆嗦着,整个人啪嗒一下,双腿发软,跪在原地。 “小的嘴贱,小的该死,世子赎罪,世子……饶命……” 二人新来不久,世子又镇日不在府里,是以还是第一次在主子脸上看到这种脸色。 当即吓破了胆,吓得趴在地上连连磕头认错。 而对面,只见陆绥安浑身阴寒的立在那里,脸上宛若结了万年寒霜,他一度胸前剧烈起伏着,仿佛想将灌入心肺间的满腔怒意强行压下。 良久良久,几乎是从牙缝里头挤出了一句:“一人十丈,打出府去!” 话一落,陆绥安面无表情地越过二人,跨去了书房。 陆绥安一走,门外二人瘫倒在地,面如死灰。 就连跟过来的常礼见状,都忍不住一身胆寒,冲着二人摇头后怕道:“你们啊,简直……找死!” 屋外,丈打声伴随着抑制的哀嚎声连番响起。 屋内,陆绥安依然怒意难掩。 为沈家宅门门前的那些是是非非! 为沈氏今日戏耍似的邀约和驱赶! 为门童对他们夫妻二人之间的戏谑窥探! 更为外人戳破他们夫妻问题的恼羞成怒! 所以,沈氏对他的疏离与冷待并不是他的错觉,连远在大理寺的孙淼以及他书房里的门童竟都尽数获悉?或许,还有许多别的人? “你几时见过主子去那头去的那样勤的?半年统共不过才两回!” 事实经过旁人嘴里的转述,落入自己的耳朵里才知竟那样的触目惊心。 “你发没发现,夫人有日子没来过咱们书房这头了。” “原是夫人配不上咱们世子才是,怎么如今反过来倒像是夫人冷了心似的——” 字字珠玑,如雷贯耳。 直到最后几个字眼在脑海中反复盘旋。 夫人冷了心…… 冷了心…… 陆绥安一字一句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心情一度久久难以平复心情——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6-06 21:05:52~2024-06-07 20:00: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橘暗淮南 10瓶;钦涯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话说, 陆绥安发怒杖打和驱赶书房门童一事一度在整个大房都引起了轩然大波。 陆绥安虽严苛及刚正不阿,但绝非苛刻暴戾的主子,别的少爷甚至老爷手里捏过几条人命官司不过是寻常之事, 而他除了衙门里头的命案外, 从未轻怠过任何人命,甚至从未体罚责打过任何一个下人。 是以, 此番离奇之举,将侯爷陆景融和萧氏竟都一并惊动了, 就连远在锦苑的房氏听了都微微诧异,赶忙派人前去打探了一遭。 动静传到川泽居时,亦令沈安宁有些惊诧不已, 一时想着莫不是自己昨儿个惹恼了那人,便恼羞成怒发泄到了下人身上? 不过这个念头仅在脑海中打转了一瞬,便被她顷刻间否决掉了。 一来, 她可没那么大的脸! 这二来,陆绥安并非那样的人,他自诩持正不阿, 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将怒火发泄到毫不相干之人身上,定是那二人做了什么忤逆之事,触了他的逆鳞! 秉着夫妻和平共处的原则, 那日早膳后沈安宁还是从妻子的身份出发, 按照从前惯例派人去前院问候了一遭, 得到的是来自于常礼的亲自回复, 只道:二人嘴角不严, 犯了世子的忌讳。 陆绥安在大理寺的公务轻则不过寻常案子,重则甚至牵连朝臣,动之国本, 自然非同小可,他这个说辞无可挑剔,至于是何具体细节,沈安宁并不关心,走了这个流程便完成使命尽好本分了。 中秋快要临近,府中中馈虽无需她主持,却也有帮扶婆婆的义务和本分,至少面子工程还是得做一做,再加上这一世身边多了许多亲人和朋友,以及整个川泽居数十口人,皆需要维护和打理,便很快投身到了忙碌中,将那晚的不愉快彻底抛掷脑后。 而自那日之后,陆绥安亦一连十来日不见人影。 中秋临近,各州府省份的案子悉数上报,赶在中秋前全部挤压在了大理寺中,每一桩死刑案需要一一严格复核,上交刑部,最终由刑部核定完后送至御前,送出的案子有时又需要重新打回复核,审了再审,核了再核,反反复复,尤为繁琐复杂。 整个大理寺人仰马翻,一连忙碌八九日,终于赶在中秋前一日,将所有事情完成了十之八九,只剩最后细枝末节,所有人复又悠闲散漫了起来,有人甚至趁机偷懒耍滑,提早开溜回家过节。 这日,陆绥安赶在晌午时分从承德风尘仆仆而归,回到了大理寺后,他方一经露面,便见整个刑法司和其他各司同僚悉数簇拥了过来,道:“陆司直,承德那桩案子当真是女鬼所为?” 原来,陆绥安此番去往承德,原是为了一桩离奇的闹鬼案,和无头女尸案。 承德何家出了一具无名女尸,加上各种闹鬼传闻,闹得当地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县里无力侦破,报到了京兆尹府,又因出事之家乃承德首富,与宫里做着生意,乃属皇商,涉及甚广,京兆府不敢擅自调查这便上报了大理寺。 此案之离奇之诡谲,便是在大理寺一年数百个案件中,都属得头筹,故而引人兴趣纷纷。 却见陆绥安神色淡淡道:“故弄玄虚罢了!” 说完,并未多言,径直往里走,然而方走到刑法司门口,只见陆绥安不知想起了什么,步子一顿,片刻后,竟转过身来,背着手看向众人,出人意料的向在场同僚询问了一个意外的问题,只见他沉吟片刻,道:“诸位大人,依你们所见,若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向来甚好,然而有一日突然开始对他不再好了,是何缘故?” 只见陆绥安立在刑法司大门的正门前,一手背在身后,一手轻捏袍袖,身姿笔挺挺拔,端得一本正经、一板一眼的问着。 他这个问题一出,瞬间令在场同僚们一个个一头雾水。 而后,你看看我,我看看我,大家神色意味不明。 不多时,其中一二十出头的年轻同僚上前,淡淡打趣道:“哟,陆司直今儿个终于不将咱们这些同僚们当外人了,这是遇到什么难处呢,怎么 ,与尊夫人拌嘴吵架了不成?” 另有人立马接话揶揄:“呃,这个问题么,怎么说呢,这要看是何人对何人呢,倘若是我对他司马南不好,定是他司马南犯贱,可若陆夫人突然间对陆大人不好,这就得端看陆大人对陆夫人做了什么呢?” 说话这人名叫楼敬,与司马南、孙淼、陆绥安都是当年同榜进士,年纪相仿,又各个意气风发,凑一起时多爱取笑打闹,并无多少恶意。 楼敬此话一落,瞬间与司马南二人默契击掌而笑。 亦引得周遭同僚们哄笑不已。 陆绥安往日并不参与他们的打闹笑料,此番闻言,却也并未曾动怒,只是淡淡扫了几人一眼,目光落在了一旁常礼手上。 常礼手中托着一沓厚厚的卷宗。 孙淼见状,意会过来,陆绥安这番话定是与案子有关,顷刻间立马上前将卷宗拿了过来,当场翻看了起来。 其余十余人反应过来,纷纷凑过来围观,一目十行翻看了起来,顷刻间,只见众人神色先是诧异,随后震惊,再是惊恐,最后久久沉默无言,最终所有神色齐齐化作一缕叹息。 原来,这桩所谓的闹鬼案和无头女尸案不过是噱头罢了。 何家近来府中异象横出,府中不少仆人半夜夜出撞见女鬼在府中飘荡,吓得府中所有人惊魂未定,不久,府中惊现一无头女尸,吓得整个何家人惊恐万分,纷乱不已,而后,何家女眷接连遇害,短短半月功夫,何家少主后院里七个姨娘殒命四条,再加上那个无头女尸,共五条人命,各个头尸分离,惨不忍睹,府中开始流传着女鬼索命的传闻。 最终,陆绥安花了整整三日时间,揪出了幕后黑手,竟是何家少主新纳进门的七姨娘。 死的第一个无头女尸则是现在何少主正上头的新欢,即将纳进门的八姨娘。 余下几个,皆是何少主平日疼爱的。 被抓获时,她没有任何抵抗,当场认罪伏法。 何家少主撕心裂肺、失心疯似的质问她为何?为何?为何这样对婉娘?为何这样对她们?为何这样对他? 七姨娘满面悲凉,竟久久一言不发,整个人成了个呆呆愣愣的活死人似的,不再看那何家少主一眼,良久良久,只转过头来呆呆怔怔的看着陆绥安,喃喃道:“他为何突然对我不好了?” “明明之前不是这样的?” “他对我很好很好的,便是天上的月亮也恨不得当场给我摘下来,可是,陆大人,为何?他为何突然间就对我不好了?” “为何?这是为何?” 七姨娘说着说着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哭哭笑笑,久久不停。 就因为对她不好,她就要杀掉即将新进门的八姨娘?以及前头那四条人命? 陆绥安觉得不可理喻。 而直到看完所有卷宗后,才见楼敬幽幽叹息道:“又是一个为情所困的可怜女人罢了?还能是为什么?自然是不爱罢了,世间男人多如此,爱你时,任何甜言蜜语轰炸而来,便是天上的月亮都能亲手给你摘下来,不爱你时,你就是草芥一根,为了这样一个负心汉,何至于此!” 欧阳南咬牙附和道:“要怪就怪何家那负心汉,要杀也该杀那薄情郎才是,何至于拿旁人下手,可怜那几个无辜女人了。” 楼敬却道:“你知道什么,这就叫杀人诛心,杀他一个负心汉不解恨,得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最是剜心,这个七姨娘才是真正的狠人!” “可负心汉为何叫负心汉,就因为他们薄情寡义,他们才不会因几条人命痛彻心扉,你信不信,今儿个他还痛嚎几声,明儿个便又能左拥右抱,万花丛中过呢。” 楼敬与欧阳南几人争执议论不休。 陆绥安却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入了内。 何家少主对那个七姨娘不再好,是因为不爱了。 那沈氏呢? 她对他亦渐渐不那么好了,所以也是因为……不爱了么? 爱……是什么? 那之前呢,她那样体贴入微,莫非是因为……爱? 这个没有任何结论的话题,无端让他有些心烦意乱。 就在陆绥安抬手捏着眉心愁眉不展之际,这时,大理寺外的街道上骤然响起了一阵吆喝声:“卖豆腐脑咯,豆腐脑,豆腐脑,入口即化的豆腐脑……” 屋内,陆绥安缓缓侧目。 常礼见状,隔着高大的院墙,高声喊道:“卖豆腐脑的,从侧门进来——” 常礼走到侧门,将一个六十多岁满头凌乱白发的老头子接了进来,冲着众人道:“诸位,吃豆腐脑了,今儿个我家世子做东,请诸位大人吃豆腐脑。” 这卖豆腐脑的老头名为孙老头,是这一代走街串巷的货郎,平日都在大理寺这一代行走,大理寺的人都爱这一口。 常礼这话一出,楼敬司马南及孙淼等人便相继簇拥而至,道:“如此,那咱们就不客气了,多谢陆司直了。” 他们朝着刑法司门口方向作了个揖。 孙老头恭恭敬敬、笑眯眯的给每位大人们盛了一碗,常礼给他银钱,他却忙不迭推辞,如何都不肯收道:“使不得使不得,当初小的幼孙乱跑险被疾驰而过的马儿一脚踩死,幸得陆大人经过施救,不然老头子俺就得白发人送黑发人了,不过一碗豆腐脑而已,小的怎么能收大人们的钱,往后只要是大理寺的大人们,只要我还在卖这豆腐脑一日,大人们有多少吃多少,管饱,小的都不收钱,不收钱!” 孙老头连连推辞,如何都不肯收。 他这话一出,其他各个神色动容。 这厢他亲自盛了一碗入内送给恩人吃,那厢他刚一走,各位大人们纷纷自发掏出银子偷偷塞到了孙老头的豆腐筐子里。 “陆大人,您别嫌寒碜——” 屋内,孙老头感激涕零地将一碗豆腐脑朝着陆绥安递了去。 陆绥安转过身来,看着他淡淡道:“孙叔,你怎么来了?” 话音刚落,便见孙老头立马四下警觉的探了一眼,见屋内无人,赶忙压低了声音禀告道:“小主,近来频频有人前来打探鹤仙楼的行情,意图买下整个酒楼,而这前来打探的人,一拨来自宁王府,另一拨——” 说到这里,只见孙老头悄然抬眼朝着陆绥安脸上看了一眼,顷刻间低下了头,小声道:“另一拨则是来自侯府,原是……原是少夫人的人——” 孙老头小心翼翼地说着。 话音一落,只见陆绥安猛地眯眼,道:“你说夫人要买鹤仙楼?” 猛然间起的言语间有一丝丝凌厉之气。 孙老头忙一五一十道:“不是夫人本人来的,那人隐了身份,最后入了沈家老宅,后来打探一遭才知原是少夫人刚接入京的养父——” 孙老头将吴有才前去打探酒楼的细则一一禀之,末了,又将他还相看了其他酒楼,铺面甚至宅子的动向一并摸了个底朝天,最终,只见孙老头有些迟疑道:“您看,这酒楼卖是不卖?是卖给那宁王府,还是……还是卖给少夫人……” 孙老头举棋不定,拿不定主意。 便见陆绥安狭长的凤眼里划过一抹犀利之色,转眼稍纵即逝。 “各凭本事,价高者得,就权当不知情,莫要打草惊蛇。” 最终,陆绥安缓缓说着。 孙老头立马恭敬称是,随后赶忙将手中的豆腐脑奉上。 陆绥安神色如常地接了过来。 孙老头弓着身子默默退下,一切看着浑然天成,没有任何人发现任何异样。 不久,孙老头挑着豆腐脑被常礼送出了大理寺。 吃完豆腐脑后,众人散去。 陆绥安忽然吩咐常礼牵马道:“回府!” 常礼见今儿个天色这么早,还没到下值的时辰,不由有些讶异,不过转念想起侯爷的警告,立马欣然而去,走之前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又关怀备至的提点道:“世子,听说夫人喜欢食用罗正街,梨花巷上那家陈记的梨花糕,听车夫老李说上回夫人本打算去买的,后来被裴家搅和了,便没吃成,小的不若代世子买上一份,夫人定会心生欢喜的,小的听说她们女子素来好这口——” 话说常礼难得撑着胆子在少主跟前谏言着。 为了这对夫妻二人,他可谓操碎了心。 只是,说着说着,在世子锐利的目光下,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就在他以为世子将要呵斥他越俎代庖之际,却不料,只见那陆绥安垂眸沉吟片刻,想起那晚,又想起方才同僚们讨论所言,竟破天荒的冲他淡淡首肯道:“那便去买一份罢。” 常礼顿时一脸惊喜,忙不迭牵马准备立马策马而去。 就在他上马的那一瞬间,只见陆绥安已翻身上了马,将马背一夹,竟直接越过他朝着梨花巷方向哒哒而去呢? 世子要亲自去? “……” 常礼的嘴巴张得比鸭蛋还大?—— 作者有话说:今日份表情包:微笑脸。 陆绥安:你看我笑了吗?感谢在2024-06-07 20:00:14~2024-06-08 00:13: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钦涯、4946405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话说, 中秋前后,最后一个秋老虎来临。 这日晌午午歇时沈安宁被闷得睡不着,不知为何, 只莫名有些心烦意乱。 就在这时, 春淇亲自过来了,脸上只有诧异道:“夫人, 您猜谁来了?” 还不待沈安宁回应,便见春淇立马道:“廉夫人来了, 就在门外候着。” 沈安宁听了一惊。 这时辰绾姐姐怎么来了? 明儿个是中秋,绾姐姐手掌中馈,此刻正是府中忙碌不堪之时, 眼下又是午后,莫非……西凤街那边的宅子有消息呢? 可是,这事没有紧要到非得赶在这个节骨眼上, 待中秋过完,她们有的是时间料理。 沈安宁一时猜不出绾姐姐此番的来意,却丝毫不敢耽搁, 套上衣衫,整理了下发饰,立马迎了去。 便见张绾看着无任何异色, 见了她只笑吟吟道:“今日回了娘家一趟, 路经这里, 过来瞧瞧你。” 沈安宁一路说说笑笑的迎着她来到川泽居, 然而还未到院门口, 便见张绾已然撑不住,只骤然飞快走到芭蕉树后避及,沈安宁有些懵, 一时有些莫名,连连追上前查看,便见张绾转过脸来,脸上已是泪意连连。 而在沈安宁追过来的那一瞬间,只见张绾抱着她的肩膀将脸整个埋入了她的肩窝中,再也忍不住了似的,只哽咽出声道:“宁儿,世子此番回京,从北地带回了一女子,他要纳她为妾,我……我该怎么办?” 张绾瞬间泣不成声。 跟只猫儿似的,缩在沈安宁怀中,浑身簌簌发颤。 沈安宁见她如此,一时有些心慌意乱,院中人多口杂,她不敢将人带到人前,只忙将人拉到湖畔深处,细细探问安抚。 原来,世子廉城成婚两月后便远赴北疆参战,此战一战半年,终于在上月成功击退匈奴,震动满京。 听说廉世子亲手手刃匈奴将领,威名一夜之间传遍整个大俞。 就连深居内宅的沈安宁也听闻了此事。 最近这半个月来,再没有哪件事比这件事更要热血沸腾了。 毕竟,朝廷打了胜杖,陛下犒赏三军,免除所有死罪,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而廉家名震满京,尤其是那位廉世子可谓一时风头无两。 就在几日前,沈安宁还听白桃叨唠,说听到府里有人嚼舌根,拿她同张绾比较,只道廉夫人如今一时风光无两,可将沈氏比下去了之类云云。 同是陛下御赐的两门亲,自然避免不了时时放在一块比较。 沈安宁未曾入心。 可是,谁能想到,风光无限的背后,竟还藏着这些诛心之事呢? 只是,若是寻常纳妾便也罢了,关键是廉世子带回来的这名女子身份非同寻常,原来她的兄长正是廉城副将,此次北伐战役中为救廉城中箭而亡,临死前,将孤母及幼妹托付给了廉城。 廉城自然不会坐视不管。 只是,这样于世子有恩的妾氏摆在府里,摆在张绾面前,叫她这个主母日后该如何自处。 而听到张绾一一苦涩道来。 联想到后世张绾悲惨的结局,沈安宁不由怒从心起—— …… 话说,这日陆绥安与廉世子的马儿对向驶来,二人同时抵达陆家门前。 这廉世子廉城近来风头正盛,是陛下心中的大红人,所到之处,无不皆是恭维攀附之人。 陆廉两家走得并不近,加上廉家长年在外征战,而陆绥安又镇日埋在大理寺的伏案上,是以这二人并不曾打过任何交道。 不过同在一片天子脚下,长此以往的,自是见过的。 二人同时下马,陆绥安看到廉城的骤然出现虽有些意外,却并无任何恭维之姿,只秉持着主人的礼节,淡声招呼道:“廉世子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顿了顿,直接开门见山道:“廉世子今日登门,不知所为何来?” 陆绥安并无任何寒暄叙旧的意图。 廉城亦乐见其成,只淡声回道:“今日贱内来寻尊夫人叙旧,眼下时日不早,我来接回。” 廉城亦硬邦邦回着。 陆绥安便道:“请。” 说着,做了个手势,便率先跨入了侯府。 廉城背着手,紧随其后。 两人直来直往,说完,一路再无多话。 陆绥安将廉城安置在前院,派人去内院通报,结果来人禀告,不知夫人去了何处,亦不知廉夫人来过的动向。 陆绥安与廉城二人纷纷皱眉。 思索片刻,陆绥安亲自去寻,谁知刚寻到湖畔对岸那处废屋处时,陆绥安还没来及进去探查,便闻得一道愠怒的声音从屋内远远传了来,只声声冷笑道:“那便同他和离!” 陆绥安脚步生生顿在了原地。 一晃身,身侧便又多了一抹挺拔身姿。 那是沈氏的声音无疑! 沈氏一贯温婉小意,成亲这大半年来向来温柔细语,连个高音都从未曾显露过,哪怕从宫中回来那晚发作于人前,亦秉着良好的修养,这还是成婚这么长时间以来,陆绥安第一次听到她如此疾言厉色。 “那便同他和离!” 短短一句话,何其魄力,何其气概。 陆绥安从来不知她竟这般气势如虹,八面威风! 然而,“和离”二字,又何其冒失,何其刺耳,声声击打着他的耳膜。 廉城晚来一步,虽没有听到妻子张氏的声音,可廉家的马车就停放在陆家门外,结合到廉家近来是非,猛然听到这句话后,当即脸色一黑,顷刻间冷冷扫向一旁的陆绥安,只隐忍怒气,阴阳怪气道:“陆大人娶了位好生厉害的夫人!” 说罢,火冒三丈地就要往前去。 却被陆绥安挥出一臂,横挡在他面前—— 廉城侧目看去,便见陆绥安毫不留情地反唇相讥道:“多谢廉世子夸赞,陛下慧眼独具,陆某人自当感激涕零!” 陆绥安搬出陛下这座大山时,廉城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陆家这门亲事亦是陛下赐婚,他自知失言,一时被怼得无言反驳。 见陆绥安继续眯着眼直视着前方,听着前方屋内动静,脸色暗沉。 神色一顿,便也板着脸继续立身一侧。 而身前不远处,是湖畔的一处听雨歇脚雅楼,只陆绥安并无此等雅兴,长此以往便荒废了。 前世染了肺痨后,怕将病气过给陆绥安,沈安宁自发搬到这处小楼,在此了此残生。 那次梦醒后,沈安宁亲自将这个小楼收拾装点了一 番,主院人多嘴杂,这会儿便将张绾领到了这里。 …… 小楼内。 沈安宁看着眼前被那座深宅大院压得喘息不止的张绾,看着她面上的挣扎和苦痛,宛若看到了从前的自己,只有些恨铁不成钢,又无限心疼怜悯。 而张绾只有些缓不过神来,一脸怔怔地看着沈安宁,满脸惊愣道:“和……和离?” 仿佛听到了惊世骇俗的言论般,双目都瞪大了一些。 “没错,和离!” 沈安宁绷着小脸,给张绾杯盏里添满了酒,又往自己杯盏里蓄满了,随后只举起酒盏一口将整杯酒悉数灌入肚中,辛辣地酒味刺激着她的大脑,刺激着她的肠胃。 她借着酒精的冲动和勇气,一字一句刨析着前世过往,鼓舞士气道:“既活得不痛快,又何需隐忍苟活,隐忍不发的结果,不过是落得一个郁郁寡欢,悲惨离席地下场罢了。” “绾绾,那些狗男人们不值得咱们真心托付,更不值得咱们掉半滴眼泪,呵,他们高居庙堂,受世人追捧,娇妻美妾在怀,嫡子庶子扎堆,又怎会管咱们这些内宅妇人的死活,他们只会觉得你离不开他们,绾绾,倘若你所依仗的那个廉世子当真将那个严姑娘纳为妾氏后,你可知会发生什么,她不是寻常女子,她是你丈夫救命恩人的妹妹,她妾不妾,妻不妻,将永远横在他们夫妻二人之间,你们夫妻二人这辈子永远也无法真正敞开心扉,若那个严姑娘安分守己,咬咬牙便也罢了,可若不是个好的,三个人的婚姻,又如何能安生得了呢?” 前世,张氏一双儿女相继离奇夭折,外界有传言张氏悲伤过度,一度失心疯了,沈安宁不知这里头是否有那严姑娘的手笔,可结局就摆在那里。 “你便是为他们全家耗尽了心思,熬干了心血,熬坏了身子,那又如何,你死了病了残了,他们很快会再另娶一名娇妻,眨眼之间便能取代你,你的尸骨未寒,血未冷,他们却早就老婆孩子热炕头了,这般薄情寡义之人,又怎值得你我为他们掉半滴眼泪。” 沈安宁字字珠玑的说着。 为劝诫张绾,又何尝不是在劝诫自己。 说完,又是一杯冷酒下肚。 张绾被沈安宁这些话描述得心肺发凉,浑身阵阵胆寒,想起国公府的那座高墙大院,想起那里头复杂的是是非非,想起婆婆的严苛,丈夫的威严冷淡,想起那名被国公府高高捧起奉为座上宾的严姑娘,心头无不绝望,亦是将整杯酒猛地下肚,一度辣得她眼泪直流,心如死灰道:“是啊,不值得……当真是……不值当……” 只是,片刻后,便又喃喃道:“可若和离,日后又该如何自处……” 这世道,和离之人虽非没有,可毕竟少之又少。 一个和离的女人,又有哪样的婆家还敢再接纳。 即便接纳了,又如何能保证不是出了一个虎穴,又入了另外一个狼窝了。 沈安宁却对这个问题仿佛信手拈来,不知是早已深思过了千百回,还是如何,竟张口即来,呵笑道:“这又何难,想如何自处便如何自处!” “若想嫁娶,天大地大,我大俞男儿万万亿,难道还挑不出几个比他廉世子还要顺眼的男子么?” “若不再嫁娶,那更好办了,便多攒些钱财,他日拿着这些钱财周游列国,吃遍大好河山,看遍大好河山,玩遍大好河山,岂不痛哉!” “若是寂寞了,无趣了,宁儿给绾姐姐介绍几个皮肉出众的小倌,哼,凭什么他们男人可以左拥右抱,三妻四妾,花街柳巷,咱们女子只能委身一人,哼,若得了那自由身,咱们女子自当快活一番!” 在酒精的刺激下,在心情澎湃的幻想下,沈安宁大脑亢奋,越说越激烈,越说越兴奋,渐渐嘴角不再把门,说得那叫一个痛痛快快,舒舒坦坦。 而听到这里的张绾只当沈安宁喝醉了,她也想醉一醉,便忍不住心生澎湃,高言放纵附和道—— “为和离干杯!” “为和离干杯!” “为银子干杯!” “为银子干杯!” “为自由干杯!” “为自由干杯!” “为快活干杯!” “为快活干杯!” 两人越喝越上头,越说越肆无忌惮,显然已是喝大了,连舌头都大了起来。 而当屋内的这些惊世骇俗之言相继传到屋外之时。 尤其是那句“倘若是寂寞了,无趣了,宁儿给绾姐姐介绍几个皮肉出众的小倌”时,廉城便再也站不住,再也听不下去了,当即双眼喷火,噌地一下,暴跳如雷的拔步往里冲去。 然而,此时的陆绥安却定定地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双脚就跟钉在了地上似的,风一吹,他宽大的官袍里灌进一身冷风,风将衣袍掀起,他像是孤峰上的一株松柏,凌寒而立,浑身气势凌厉到连冷风都畏惧几分。 直到不知站了多久,只死死绷着脸,将额前一根根青筋压下,掩下那双清冷绝尘的双目中所有的严寒和冰霜后,这才提着步子,一步一步紧随而后——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6-08 00:13:29~2024-06-08 12:35: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钱来钱来钱来、Wendyx 2瓶;5796638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而当廉城与陆绥安二人相继跨入楼内时, 只见小小的绣楼内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屋内一应摆设皆有,甚至还插着花, 点了香, 颇为雅致。 而屋子最里侧,临窗的位置设了一方软榻, 窗外是漫天湖景,窗内榻上设了一方小几, 几子上摆了一应果子点心,以及两壶冷酒,其中一个酒壶反倒在软榻上, 已喝空了,另外一只酒壶被人抱在怀里。 酒杯,碗碟倒了一片。 而小几两端, 两个女人面色酡红,歪歪倒倒,已是醉的迷迷瞪瞪了, 一个抱着酒壶往嘴里倒,另外一个一边揉着脸,一边嘟囔着:“我要最俊的那一个——” 廉城听到张氏这番话, 脸瞬间黑如锅底。 对面沈安宁尤不自知, 还在不断拱火, 一边仰头吃酒一边大手一挥, 含含糊糊道:“一个哪够, 给你两个,四个,八个——” 一边说着, 一边用手比划着数字,结果怎么也比不对,这时另外一只手的酒壶一阵斜歪,酒壶里的酒瞬间全部倒在了脸上,顺着脖颈流淌入了衣领里,湿了一大片。 酒水浸湿了衣襟领口,嘴角的酒顺着一路没入襟口,加上那醉眼媚态的神色,竟百媚横生,无端撩人。 这下轮到陆绥安脸全黑了。 当即三下五除二卸下身上官袍,人还没走近,衣袍便已飞了过去,稳稳罩在了沈安宁头顶,沈安宁的脑袋无故被蒙在了衣袍下,大惊失色道:“天黑了,天黑了,绾绾天黑了——” 一边喊,一边手脚并用的挣扎着。 这头,张绾起身找酒,要跟沈安宁干杯,一抬头看到进来的两尊黑脸大佛,瞬间吓得脸色惊恐,一脸惊怕后缩道:“绾绾,狗世子……狗世子来了……” 沈安宁一听,瞬间一个鲤鱼打滚,从官袍下翻身而起,一仰头,只见两张大黑脸映入眼帘,黑脸上张着血盆大口,满嘴獠牙比筷子还长,其中一张还朝她袭来,她神色一变,一边作势要将张绾护在身后,一边啊啊嚷道:“绾绾,我保护你——” 然而,人还没爬起来,就被身上宽大厚重的衣袍给绊倒了,扑腾一下,狼狈摔倒。 人还没爬起来,手中的酒壶被人一把夺走。 沈安宁立马去夺,一个摇摆间,脚步不稳,险些直接栽倒滚落下了榻,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如期到来,双腋被人死死掐着,下一刻,一双比牛还大的眼睛,冒着绿幽幽的光,靠了过来,死死瞪着她。 陆绥安额上青筋爆出。 他还从未见过这般耍酒疯的女人。 只一把将滑落的官袍捡起,紧紧将她裹住,瞬间将她裹成了个蚕蛹。 而那头,张绾亦被大黑脸怪一把揪住,她吓得呜呜缩缩,嘴里喊着:“宁儿, 大黑怪来了,我……我怕——” 沈安宁顿时歪着脸面龇牙咧嘴怂恿道:“咬他。” 张绾呜呜噎噎道:“呜呜,我不会……” 沈安宁当即傲娇一声:“瞧我的——” 便要抬手张嘴咬人,然而,此时双手被困在官袍下,竟片刻动弹不得,不过,不打紧,她没手,她还有嘴,而眼前的大黑怪鼻子老长,她瞬间张嘴嗷嗷朝着那大鼻子咬了去。 陆绥安一时不察,偏头躲过,鼻子没被咬掉,下巴却被扎扎实实的咬了一口。 张绾噗哧一声笑了,有样学样也要咬,却被廉城顷刻间一把杠了起来,甩在了肩上,廉城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个小酒鬼制服住,而后,冷飕飕的目光扫向陆绥安怀中的女人。 若双眼是箭的话,对方早已千疮百孔。 却见陆绥安仿佛有所察觉,将人先人一步朝着怀中一藏,挡住了那道冷箭似的目光,斜眼淡淡道:“廉世子何必跟酒醉之人计较!” 便见廉城皮笑肉不笑,只冷冷道:“希望下一回陆大人被人这般歹毒离间时,也能这般冷静自若!” 却见陆绥安不咸不淡道:“放心,我不是廉世子,可没有这个福分。” “哼!” 廉城板着脸,摘下身上披肩,将人一裹,扛着张氏大步离去。 而廉氏夫妇二人一走,纷乱噪杂的屋内终于安静了下来,沈安宁被裹得无法动弹,嘴上却还在频频作乱,一边乱啃乱咬,一边嗷嗷喊着:“再来一杯,绾绾,再来一杯。” 一边又猛地抬头看陆绥安,嘴里胡言乱语喊着:“大黑怪,受死——” 张嘴便要再度啃咬了来。 陆绥安:“……” 素来安静文静的妻子,发起酒疯来竟无端恼人。 连陆绥安都险些有些招架不住。 最终,陆绥安扯断一截里衣,一股脑塞到了沈安宁嘴里,除了含糊叫嚷,再也发不出多余杂音,至此,世界终于安静了下来。 他将软榻上的薄被扯来,朝着沈安宁身上一裹,将人朝着腋下一夹,便大步朝着正院方向踏去。 …… 这番闹腾下来,太阳已渐渐落山了。 当川泽居的下人们看到世子腋下夹着个大蚕蛹大刀阔斧的跨入院内,一个个都目瞪口呆,全然忘了反应。 只见那大蝉蛹一拱一拱着,大有破壳而出的架势。 还是春淇眼尖,看到那张薄被是湖畔小楼的,瞬间缓过了神来,立马将院里所有不相干的人悉数打发走了。 陆绥安搂着蝉蛹长驱直入,跨入正房后直接命人将水送了来,他将人带被一并扔进了浴捅中。 沈安宁呛了一口水,拼命在水中扑腾,喊着:“救命,救命……” 白桃反应过来,立马要进去伺候,却被陆绥安勒令出了屋。 陆绥安大有一种要看着她活活淹死的架势,却在她再次滑落下水时,猛地将人抱了出来。 他强压着怒火,耗费了足足半个时辰,这才将人顺利弄干净弄上了床榻。 酒醉后的沈安宁终于沉沉睡去。 被子下未着寸缕,沉睡中,抱着被子往里翻了个身,瞬间将锦被卷起,落出被子下曼妙的身子。 陆绥安却冷着脸看着。 心中一直憋着口气,看着眼前的画面,无端恼火。 大有一种懒得动弹,冷眼看着,冻死她的念头。 他这人向来循规蹈矩,无论做什么事都有章有法,就连醉酒的情况都从未有之。 喝得最多的那一回,还是成亲之日。 却万万没想到,她的妻子竟比他更要生猛不羁! 行事放纵便也罢了,挑拨离间便也罢了,宁毁一座庙,不拆一桩婚,他没想到她竟这般离经叛道,生生怂恿要去拆散旁人的姻缘。 若今日他不在场,她遭一顿打都是轻的。 然而—— 关键是那句……和离! 一度深深刺痛了他的耳朵。 至今双耳还在嗡嗡作响。 他甚至一度欲将眼前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摇醒来,好亲自审问一遭,方才那些醉酒之言,究竟是劝诫那廉夫人的,还是她自己的心里话。 这样想着,陆绥安骤然伏身过去,将被子一把扯下,盖住了眼前所有春光,替她将被子掖好后,放下帷幔,目光慢慢在屋内锋利地搜寻了起来。 这间屋子,他住了十多年,眼下却陌生得厉害。 屋内一步一景全被换了。 为何要换? 陆绥安绕过屏风,顺着八宝桌来到了案桌前,便见案桌上摆放了许多册子,有些凌乱的散落在那里,像是匆匆撇下,还未来得及整理的,有的规规整整,摆在一旁,显然是精心整理过的。 陆绥安随手将一本册子打开,赫然只见上头一笔一笔清晰详细的记录着一连串数字,细细一看,竟是本账本。 账本里记录着筹集到的款项,竟筹集了两万多两银子。 而后,又一一记录着几项大的开支,没有细节,竟已开枝出去了一万六千两。 一万六千两是什么概念。 当初陆家给沈家下聘,除了聘礼外另下了一笔聘金,数额是六千两白银。 要知道这笔数额在满京已是顶格的了。 至于沈氏的嫁妆是多少,陆绥安虽不得而知,亦不曾过问过,不过料想她当初嫁妆再不菲,加上宫里头的赏赐,略略估计,手里所有的现银最多也就这么多。 所以,她将她所有的银子包括嫁妆全部拿了出来,做什么,需要耗费这么多银钱? 联想到白日里孙叔提供的那些线索,又是买酒楼,就是买铺子,又是买宅子。 便是再傻,陆绥安也猜测到了。 她在为自己今后铺路。 铺什么路? 她想和离! 她竟想同他和离! 不是说说而已,亦不是奉劝旁人,那些一字一句的肺腑之言,竟全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她要同他和离? 呵。 这个念头在脑子里头涌现出来的那一瞬间,让陆绥安一度觉得啼笑皆非。 御赐的婚事,连陆家都拒绝不了,沈氏她凭什么觉得她想她就可以! 嗤笑的同时,一抹怒不可遏猛然爬上心头。 这门亲事本就是硬塞来的,未见得他有多喜欢。 只是,他甚至都没有厌弃她,她竟反过来要同他和离。 凭什么! 便是要离,也该是他率先提出来才是。 这个发现令陆绥安心中憋闷愤怒不已! 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此刻自己脸色阴沉得究竟有多厉害。 ………… ………… 话说,与沈安宁醉酒后的闹腾不同,当廉城将刚刚还在耍酒疯的张氏扛着扔回上马车时,转眼之间,便见张绾早已人事不省,沉沉睡去了。 睡着后的张绾难得乖觉安静,不吵不闹,一动不动,跟只小猫儿似的缩在廉城腿边。 脸色绯红,人却恬静文静,睡着了一只手还紧紧抓着廉城一侧的袍子没有松开。 看着妻子这样乖觉的睡颜,廉城满腔怒火一下子砸在了棉花上似的,无处泄出,最终只能闷在了心头。 良久良久,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片刻后,复又朝着身侧之人看了去,眉头一时紧锁了起来。 他同张氏新婚不久便去北伐了,与妻子成婚大半年相处不过才两月,张皇后的胞妹,本以为盛气凌人,气焰万丈,没想到竟意外的温婉娴静。 说不上喜或不喜,廉城一心扑在北地,闲暇时光亦全扑在军营里头,他对妻子的要求并不高,只需要操打理好家业,照顾好一家老小,为廉家开枝散叶即可。 张氏做的亦可圈可点,无可挑剔。 至于那个严姑娘,本是突发的意外,严明是他的副将心腹,为他而死,他照顾他的家小自然义不容辞,廉城一开始并没有打算要将其胞妹纳为妾氏,只是严家已无家眷亲友,唯剩下一孤儿寡母,母女二人柔弱不堪,严母患有眼疾,那个严姑娘更是个药罐子,无奈,他只得将其全部带回府中。 孤 儿寡母实不好安置,廉母心生怜悯,试探着提议让他收房,那日,他并未一口应下,那日,张氏就在眼前,亦不见任何反对的举动。 这几日看着依然勤勉操持,一副宽容大度,善解人意的模样,却没想到一切竟全部都是装出来的,转眼便到了陆家满脸幽怨的哭诉告状了起来,好似他和整个廉家是个欺人魔窟似的。 一边是印象中通情达理,顾全大局的妻子,一边是方才疯疯癫癫,哭哭啼啼不止的张氏,一边又是眼前乖乖顺顺,安分守己的模样,廉城一度有些分不清,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她! 横竖,无论哪个究竟才是真实的她,方才这个醉得不醒一世的酒疯子绝无可能是他廉城的妻。 这时,身侧之人抓着他的衣袍贴了过来,白皙的脸颊紧紧贴在了他的大腿上,秀美的面庞还透着一丝稚嫩的婴儿肥,将脸颊,唇都挤压得变了形,却毫无察觉,温热的气息一下一下缓缓喷洒而来。 看着眼前文文秀秀,乖乖顺顺的妻子—— 廉城心下一软,正要大掌抚上去,替她捋下额角碎发,却不料下一刻,枕在他双腿上的人儿忽而眉心紧蹙,一副难受至极的样子,廉城咬牙将人抱起查看,不料下一刻,“哇”地一下,张氏突然撑在他的双肩,没有任何征兆的呕吐了起来,吐了廉城……满身。 满嘴污秽全部吐在了廉城颈上,胸口,大腿上,还有些喷洒在了廉城脸上。 廉城:“……” 廉城恨不得直接将怀中这一团一把丢出马车。 良久良久,只一度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 话说,宿醉最是痛苦难受。 “水……” 沈安宁干渴得厉害,她梦到自己在荒漠中逃荒,漫天遍野的沙漠里伸出来一只只黑色触手,要将她拖拽进沙子里,她吓得慌不择路,拼命逃窜。 她在荒漠里逃了几天几夜,浑身水气早被大太阳烤干,恨不得划开自己的皮肤喝自己血。 就在整个人渴得快要意识模糊之际,一缕清泉送到了嘴边。 她渴坏了,拼命的允着,喝着,如同牛饮。 直到彻底醒来时,只听到砰地一声,仿佛是远处门被一股大的力道重重合上的声音,沈安宁只有些头疼欲裂,一度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哪里。 直到肩上锦被滑落,露出未着寸缕的身子。 沈安宁一怔。 原来是在川泽居,眼下什么时辰呢? 沈安宁思绪有片刻浑沌不清,整个人又累又晕,而一掀开被子,看着浑身光溜溜的自己,更是迷惑不解。 她素有和衣而睡的习惯,自己身上的衣裳哪儿去了? 就在这时—— “夫人,您可算是醒来了?” 这时,白桃和红鲤二人双双匆匆入内。 “头可还疼?快吃碗参汤散散酒气,夫人怎么好端端的吃上酒了,还吃成了那样子?” 白桃在一旁唠唠叨叨,红鲤立马将茶水并参汤全部一股脑地端了过来,沈安宁轻揉了揉太阳穴,在白桃的唠叨声中,这才后知后觉的想了起来,哦,饮酒了,张家绾姐姐来了。 昨日一幕幕映入脑海。 绾姐姐的遭遇经历让她感同身受,她不知该如何安慰,便取了酒来二人边饮边发泄了起来。 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她有些不大记得了。 她虽前世饮酒止痛,却从未醉过酒,不知这酒竟这样厉害,只记得前脚还与绾姐姐酣畅淋漓,下一刻大脑便一片空白,好像那一段记忆被人整个清理摘除了似的。 “我昨儿个怎么回来的?绾姐姐人呢?宿在了府里还是——” 沈安宁一边追问着,一边拼命回忆着昨夜的情况。 便见白桃与红鲤对视了一眼,纷纷欲言又止道:“夫人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见沈安宁一脸懵懵然,便见白桃立马将昨日画面一字不落的悉数描给了沈安宁听,只绘声绘色道:“夫人,您是不知道,您昨儿个被裹成了个大蚕蛹了,世子抱着您进院时将咱们全都唬住了,一时不知发生了何事——” “至于那张娘子,更是被廉世子扛着走的——” “听到府里的这些动静,昨儿个夜里太太都打发人来问了。“ 白桃有板有眼,活灵活现。 却见沈安宁一时呆愣在了原地。 昨儿个她竟是被陆绥安抱回来的?连廉世子都来了? 她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那后来—— “后来啊,是世子亲自伺候的您,为您梳洗,为您醒酒,后半夜还喂您用下了半碗参汤。” 红鲤仿佛知道沈安宁要问什么,便又迫不及待地将后头地事情一一禀告了,边说边挤眉弄眼,仿佛透着一丝欣慰和喜色。 为昨夜世子的体贴入微而欣慰,为世子夫人夫妻二人的和美而欢喜。 要知道上回夫人生病了,世子连瞧都不曾多瞧上一眼,如今,却宽衣解带的亲自照顾,可见二人关系越发亲厚了。 梳洗?醒酒?喂参汤? 陆绥安亲自伺候的她? 怎么可能? 前世永远只有她任劳任怨伺候他的份,何时轮到他半眼瞧过她? 伺候她? 还一整夜? 沈安宁非但不信,还一度觉得匪夷所思,那是她完全想象不出的画面。 就当沈安宁一头雾水之际,这时,白桃继续唠叨了起来,道:“夫人日后可不能再这样饮酒了,至少也该跟桃儿说一声,桃儿可照看一二,那湖畔水深,若是一时不察落水了怎么办?当年咱们灵水村那个赵二就是这样没的,夫人不记得了?” 白桃劈头盖脸的数落着,见沈安宁呆呆地久久缓不过神来,立马又将茶端了过来,悉心问道:“夫人饮酒了,可是渴了不曾?” 宿醉的人都素来饥渴,白桃的老爹就是个酒鬼,她照顾酒鬼素来得心应手。 这时,沈安宁终于从匪夷所思中缓过了神来,一时缓缓摇头道:“不渴。” 白桃便道:“定是世子方才喂过了?” 沈安宁再度一愣,道:“世子方才在这里?”顿了顿,又道:“昨儿个亦宿在这里呢?” 白桃惊讶道:“是啊,昨儿个夫人整宿都是由世子照顾的,世子前脚才刚走,夫人没见着?” 白桃有些吃惊,方才分明世子前脚出来,她们后脚就进来了。 而听到这里,沈安宁被子下的手一度往光溜溜的身上抚了抚,颈部及胸前仿佛还残存了些许湿意,原来,方才那不是做梦,是陆绥安给她喂的水。 恍然间,有人替她擦拭了一番,下巴,颈处,还有—— 沈安宁顷刻间闭上了眼,随即咬紧了唇,下面的画面,一度有些不想再细想下去了。 她情愿跟赵二一样,醉死掉到湖畔,也不愿再经历昨夜及眼下那一幕幕。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强压下心中纷乱,朝着窗外看去,这才见天色翻着青蟹壳,还一阵灰白,分明还早得紧。 不过想起今儿个是中秋节,亦不敢过多耽搁,只强撑着精神命人送了水来,再全身心的洗漱了一遭。 心里想着中秋节这日的章程,才刚从浴桶中站起来时,这时,一道尖锐凌厉的稚嫩声音忽而在屋外响起了起来: “起开,别拦着我,沈安宁,你给我出来!”——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6-08 12:35:44~2024-06-09 19:24: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香香、18877066 10瓶;再来一碗 3瓶;钱来钱来钱来 2瓶;圆圆圆了没、水果沙拉、钦涯、29157462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这道声音由远及近, 越过婢女的阻拦,竟直接从院外笔直闯了进来。 沈安宁来不及装饰,只匆匆将夜间起夜的薄 披披在了肩头, 一边随意的绾着发, 一边漫不经心的从暖屏后踏了出来,神色淡淡道:“三姑娘, 你怎么来了,这么早就过来给我拜节么? 说话间, 抬着眸,视线漫不经心的落到了屋内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身上。 只见来人面庞白白净净,圆脸杏眼琼鼻, 殷桃小嘴旁还若隐若现两只小梨涡,生得灵秀可爱,又见对方着一袭藕粉色华服, 胸前带着一对八宝如意锁,颈上套着小拇指大小的璎珞圈,通身金银锦簇, 华贵逼人,娇贵又桀骜,一眼便知是哪个世家大族里头娇养出来的千金大小姐。 这人是陆宝珍, 宝珍珍宝, 是陆家的三姑娘, 是萧氏唯一的嫡出女, 亦是萧氏的心头肉。 她此刻双手叉腰, 朝着沈安宁怒目而视。 一副前来讨说法的傲慢姿态。 猛然间看到沈安宁这副衣衫凌乱的画面时,人微微一愣,视线落到了沈安宁松松垮垮的白色里衣上, 薄纱透明到依稀窥探到里头一抹朱红春色时,小小的脸颊一度胀得通红通红,心道:呸,果然是个狐狸精,兄长才回来,大白日里就穿成这样,简直不要脸。 又见沈安宁这样说来,顿时气得跳脚道:“谁给你拜节?呵,你还有脸在这过节?我问你,你为何将我大姐姐拘在屋子里头,连大过节的都不肯放她出来走动?” 陆宝珍怒目圆睁,一脸盛气凌人。 她是陆家被宠坏的三姑娘,与陆安然情同亲姐妹,向来为陆安然马首是瞻。 前世,沈安宁为了讨好这二人费劲了心血,荷包里银子不知糟蹋了多少,然而一个始终神色淡淡,一个始终瞧不上她这个乡下来的大嫂,非但不曾礼遇相待,更连声大嫂都欠奉。 前世,沈安宁为了讨好陆绥安,愿意捧着他这个亲妹妹,如今,却不愿意惯着了。 当即朝着交椅上慵懒一靠,一边将嘴里的玉簪取下绾在头上,一边漫不经心道:“哦,怎么是我将你大姐姐拘在屋子里头的?我怎么记得是你大姐姐自己个犯了错,被你爹我公公,被你兄长我夫君惩戒这才将人禁足在屋子里头的?此事与我何干?” 沈安宁似笑非笑道。 沈安宁这个女人一向畏畏缩缩,胆小如鼠,吩咐她给她脱鞋,都恨不得跪在地上侍奉。 陆宝珍习惯了她的伏低作小,没想到今儿个她非但不再捧着她了,竟还敢如此伶牙俐齿的驳斥她,顿时气得将小脸绷得紧紧的,咬牙切齿道:“还不是你在背后挑拨离间,不然兄长和父亲怎会被你蒙蔽?” 陆宝珍气得愤愤不平。 却见沈安宁倏地笑了,道:“你是说堂堂忠勇侯府的陆侯爷和大理寺司直陆大人竟都双双被我这个小女子给蒙蔽了,原来我这么厉害?还是你爹你哥太没用了——” 说到这里,沈安宁脸上的笑容顷刻间收了起来,一瞬间气质凌厉了起来,只冲着陆宝珍淡着脸一字一句道:“既然三姑娘状告我挑拨离间,想来手中必定握着我挑拨离间的证据,正好,今儿个正好趁着府里的人全都聚起了,三姑娘干脆就当着全府众人的面撕开我虚伪的面具,好让全府人看清我沈安宁的真面目如何,不过,如若三姑娘没有证据的话,这大过节的跑来长嫂屋子里撒泼耍横,含血喷人,不知是哪个狗奴才教出来的规矩,在这一点上,我亦是要同侯爷讨个说法的——” 说话间,沈安宁朝着身侧两个婢女使了个眼色,一副要命人捉陆宝珍前去找侯爷对峙的架势。 这架势吓到陆宝珍了。 她哪有什么证据。 到底年纪不大,被沈安宁这副面孔吓得瞬间小脸煞白一片。 而门外,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陆绥安瞬间眯起了眼。 从前,沈氏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星全都摘下来送给宝儿,他曾听她亲口夸赞过宝儿可爱伶俐,也想要这么一个亲妹妹。 如今,却是什么意思? 他们可还未曾和离呢! 当即,陆绥安冷着脸进了屋。 …… 话说沈安宁和陆宝珍二人齐齐朝着门口方向看了去。 看到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后二人均有些意外。 陆宝珍是专门挑着大哥不在的时候来寻麻烦的。 而在沈安宁的记忆中陆绥安极少在这个时辰出现在这里,他通常会在回府当晚过来一趟,亦或者次日晚上,横竖多是在晚上,通常早起后便直接去了衙门或者书房,几乎不会再来回折返回来,连早膳都极少在这边用过。 眼下只见他背着手冷着脸跨了进来,一袭劲黑常服加身,是那种最简单最轻薄柔软的款式面料,穿在他身上严丝合缝,将他宽肩阔背勾勒得一览无余。 这是陆绥安早起晨练的服饰,全身上下并无一丝装饰,仅仅只在额前捆绑了一条黑色布巾,忘了摘卸,整个人看着骨健筋强,威风凛凛,颇有几分英武之气,像个驰骋沙场的将军,与往日文人清俊的气质相去甚远。 连沈安宁都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看到陆绥安的到访,陆宝珍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她被府里宠坏,素来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有些惧怕这位兄长。 若犯了错,在爹爹那里撒撒娇便能糊弄过去,母亲有时宠爱她亦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独独到了大哥这里,连父母都避退三分。 然而,相比沈氏,陆绥安毕竟是她这头的人,看到了自己的人,下意识地有些依赖和仰仗,当即忍不住咬牙切齿的告状道:“大哥,她欺负我!” 陆宝珍指着沈安宁委屈汹汹的告状了起来。 说这话时,眼里泪花已在打转了。 却不料,她话刚落,竟见交椅上的沈安宁亦鹦鹉学舌似的,亦跟着指控道:“世子,是她欺负我。” 沈安宁有样学样,似笑非笑的说着。 陆宝珍被她这副不要脸的学人精做派气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只气得浑身颤抖道:“小孩子怎么可能欺负得了大人!” 沈安宁笑意绵绵:“那大人又怎么会欺负小孩呢!” 陆宝珍被沈安宁这逻辑满满的话怼得哑口无言,正要跳脚之际—— “够了。” 一道冷厉地声音横空而出。 只见陆绥安冷冷呵斥着二人。 一声斥责,成功让二人闭了嘴。 说话间,他只面无表情地看了陆宝珍一眼,又冷扫了沈安宁一眼。 陆绥安本就严肃威严,不说时浑身气势就过于凛然,如今少见的板起了脸,只觉得浑身气势无端迫人。 陆宝珍有些惧怕,沈安宁虽不见得惧怕,倒也见好就收。 陆绥安最终在沈安宁一侧的交椅旁坐了下来。 屋内一瞬间寂静了下来。 陆绥安冰冷的目光来回扫向二人,目光扫过之处,只见陆宝珍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却固执地偏头过去,不肯让人轻视,一旁的沈安宁却漫不经心地把玩起了指甲。 陆绥安目光落在了沈安宁脸上,停留了片刻,最终将视线调转了过来,直直落到了陆宝珍脸上,沉吟半晌,只冷声吩咐道:“过来,给你大嫂致歉。” 陆绥安一脸严肃的发号施令着。 他虽不见得满意沈氏方才的做派,却不代表他眼瞎心盲,分不出对错好歹来。 陆绥安这人向来公允,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他从不会偏袒任何人。 陆宝珍见大哥竟拿她开涮,甚至不问原由,不问过程,进来就直接劈头盖脸的斥责她,当即梗着脖子一脸委屈道:“我不,凭什么!” 陆绥安一个冷眼扫了过去:“就凭她为长你为幼,凭此处是兄嫂的正房,岂是你撒野的地方 ,凭今日乃仲秋之节,团圆之日,你莫非要以一己之力扰乱了整个佳节不成?” “这些理由够不够?” 陆绥安盯着陆宝珍地双眼一字一字面无表情地说着。 说这番话时,他正襟危坐着,浑身气势凛然,就跟在公堂上断案地府尹似的,别说陆宝珍了,就连七尺男儿都要两股颤颤。 兄长在大理寺威名赫赫,听说扒皮剔骨行径信手拈来。 在陆绥安锋利眼神的迫使下,陆宝珍浑身哆嗦,吓得浑身簌簌颤颤,良久良久,终是强忍着呜咽哭腔,朝着沈安宁咬牙小声道:“我……我错了……” 沈安宁却举高了手指把玩着,嘴角微翘道:“谁错了,又是向谁认错来着?” 陆宝珍恨恨瞪了沈安宁一眼,然而余光触及到一旁那尊修罗时,到底心头一怵,只咬紧了牙关低下了头去,道:“大嫂,宝儿……错了……” 陆宝珍闷闷说着。 话音刚落,便见沈安宁瞬间笑得笑靥如花,道:“乖,大嫂原谅你了!” 她笑眯眯的,竟瞬间端得跟个知心大姐姐似的。 陆宝珍气得要吐血。 然而,这里她是片刻都待不下去了,她本是来寻是非的,没想到是非没寻到,反倒还挨了一顿训斥。 当即红着眼圈,急乎乎的便往外走,连声问候都欠奉。 直到一口气冲到屋子门口时,终究忍不住扭头朝着屋内咬牙道:“兄长被这狐狸精迷了眼,连大姐姐都不顾了,我真替大姐姐感到不值!” 说完,拔腿一溜烟跑了,就跟背后有鬼在追似的,又横又怂。 她一走,留下这话,让陆绥安脸色微寒。 沈安宁则嘴角勾起了一抹淡讽。 看来,这位陆世子与陆安然兄妹二人之间的情意,连陆宝珍这么个小丫头都知道,可见整个府里人尽皆知,唯独自己被蒙在了鼓里。 沈安宁面露讥讽,然而,却见那陆绥安分明不动如山,脸上竟丝毫没有半分难堪不说,反倒是偏过头来目光晦暗地审视起了她这个无辜者来。 只见陆绥安一动不动的紧盯着沈氏的面容,似乎想要从这张脸上辨出一些破绽来,却见她神色无常,波澜不惊,脸上压根没有显露出分毫异色来。 只见这个时辰了,沈氏竟都还未曾梳妆打扮,今日是中秋之节,她竟这般怠慢。 在陆绥安印象中,她向来端庄规矩,还从未曾见过这样不修边幅的时刻,所以,在存了那样大逆不道的心思后,眼下在他跟前连梳妆打扮都欠奉了? 他就说,近来这沈氏为何行径大变,整个人与从前判若两人,他细数近来过往,都不曾找到这骤然变化的真正原因,然而,所有的疑虑和不解,在昨日全部迎刃而解了。 哪是什么婆婆苛则妯娌不和,哪是什么罗家人,又哪是什么娶妻纳妾,若非昨日听到她亲口说出的那些话,他还不知要被蒙骗到何时! “世子这样看着我作甚?” 沈安宁虽不记得昨日发生了什么,亦不知陆绥安昨儿个什么时候到的,自己可妄言了什么不曾,不过,她心知陆绥安这人素来循规蹈矩,吹毛求疵,昨日行径,定是触及了他的逆鳞,惹他不喜。 此刻见他这样看着她,没准就是来训斥她的,就跟方才训斥陆宝珍般。 又没准还在为了那晚之事心生不快。 不过,她可不怕他。 彻底放下一切,不再在意了以后,便也彻底没了爱和恨,亦没了惧与怕! 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却收起了所有情绪,细致入微道:“多谢世子方才为妾身出头评理!” 她面上端得一副知书达理的模样。 然而,这副神色落入陆绥安眼里,却分明是假模假样。 若非他昨日亲耳听到她欲和离的意图,此番看到她这副模样,没准还觉得沈氏性情温和,善解人意了。 如今,却见心头微微冷笑一声,装的可真好! 再一抬眼,便又见她此刻薄纱披肩,衣襟松松垮垮拢在身上,轻薄透明的面料下一抹朱红肚兜若隐若现,当真通身妩媚,一身轻浮。 陆绥安当即心头一窒。 沈氏从前向来保守矜持,二人同房时连灯都不曾点过,是以,眼前这画面还是成婚大半年以来陆绥安第一次所见,这大白天的,她竟这般……轻佻漂浮。 看着眼前慵懒散漫,妖妖艳艳的妻子,不由得想起了早起时的喂水风波,她未着寸缕,全部倚在了他的胸前,臂弯上,修长的玉颈高仰着,清泉从她娇艳欲滴的红唇下不断溢出,沿着下巴,玉颈一路流下,最终点,饱满雪山在眼前微弹、轻晃着—— 陆绥安顷刻间收回了目光。 既都已存了和离那样的心思,那眼下这般又是在勾引谁? 那些历历在目的香艳画面在脑海中重映的同时,不由倏地一下想起昨日那些出字她口中离经叛道的荒唐之言,什么皮肉出众的小倌,什么女子也自当快活一番。 简直是大逆不道,她知道自己在大放什么阙词么,简直是……简直是放荡不堪,不知所谓! 这样的话,这样的女子自古未有之。 却是从他陆绥安妻子嘴里说出来的。 当即,陆绥安的脸色难堪的崩了起来。 哪怕鼻尖处一早便警觉嗅到了屋内的这抹芳香,视线一早便触及到了屏风上一身尚且未曾来得及收整的衣衫,结合陆宝珍的到访,早已猜到了尚且未曾来得及梳理打理的缘故,可话一出口,依然冷着脸,朝着沈安宁如是道:“夫人平日里就是这样穿戴的?未免过于不庄重了。” 陆绥安冷冷说着。 果然,这人今日就是来找茬的。 呵,不庄重? 沈安宁咬牙,胸中瞬间淌过一抹郁气,心中顿时冷笑不已,她不庄重?她在自己卧房里需要如何庄重? 她是露胳膊,还是露腿了? 屋子里又有何外人? 要不是他的亲妹妹无端闯入,她会落得这样一个他嘴里不庄重的下场? 哦,对了,她前世倒是十分庄重,浑身裹得严严实实,得了什么好么?是得了他另眼相看,还是美名诰命?没有,统统都没有,不过一个惨死的下场罢了。 沈安宁顿时一阵恼火,大过节的,她好生好气与他维持着该有的夫妻体面,他却一大早不知抽什么风,看着对方自进门开始就一直臭着个冷脸,沈安宁心知,今日这人就是成心挑刺来的。 当即脸色一下子淡了下来,亦热情欠奉,只淡淡冷讽道:“怎么,世子不喜欢么?” 说着,只见沈安宁缓缓起了身,忽而又转阴为晴,只冲着他轻启红唇,笑意绵绵道:“那么请问世子,庄重值几个钱?” 她悠悠问着,忽而眉头一挑,竟更加轻浮和妖媚。 陆绥安看着眼前这副妩媚之姿,眉心骤然一跳。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做派何止不庄重,她竟然……竟还敢故意学着勾栏做派反讽他。 陆绥安看着故意同他作对的妻子,嘴角一抿,心微微轻噎住的同时,缓过神来,呵,这是连装都不肯再装呢? 又一时沉吟着,眼前这样毫无半分顺从贤惠的沈氏,原才是她的真面目? 在妻子快速落下脸面转身的那一瞬间,只见他精悍的黑眸一寸不寸紧盯着她的纤细窈窕背影,良久良久,忽而冷不丁开口吩咐道:“将屋子收拾一下,一会儿让常礼将东西送过来。” 陆绥安突如其来的话成功止住了沈安宁的步伐。 “什么东西?” 沈安宁步履顿了一下,而后缓缓转过身来,整个人只有些缓不过神来,一脸不解的看他。 便见陆绥安漫不经心的轻抚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视线像冬日的积雪般冰冰冷冷的覆盖在了她的面容上,他正襟危坐地看着妻子,神色瞬间恢复如常了,脸上噙着一丝幽静,只冲着她一字一句道:“今晚我搬过来住。” 顿了顿,又好整以暇盯着她的面容,耐心补充道:“日后 都宿在正房。” 陆绥安轻飘飘一语,却如同在平地里惊起了一颗炸雷,一瞬间炸得沈安宁一度有些五雷轰顶,炸得她整个人久久缓不过神来。 陆绥安日后都要搬到正房来住? 陆绥安一贯习惯宿在书房,只偶尔才会过来。 如今却要直接搬过来? 这是前世不曾有过的迹象?哪儿出了问题? 他突然间抽什么疯。 陆绥安今日之举离奇又诡异,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沈安宁敏锐的察觉到了今日丈夫的不同,然而眼下关头,脑子乱糟糟的,竟如何都琢磨不出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情急之下,只尽量稳住心神,噙着一丝理智劝说道:“可世子向来以公务为重,妾身这里喧嚣吵闹,若扰了世子公务便不好了。” 沈安宁抿着唇说着。 陆绥安沉静的目光牢牢紧锁着她,淡声道:“公务再紧要,也没有子嗣紧要。” 他话语寻常,轻飘飘的话语却宛若再度扔下一颗炸雷。 说这句话时,陆绥安语气里满是不容置疑,仿佛一锤定音,再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说着,眯着看看着她。 狭长的凤眸里,情绪忽明忽暗,有一丝让人不曾察觉的审视。 果不其然,短短几个字成功让沈安宁变了脸色。 子嗣? 且不说前世沈安宁根本没法生育,就说这一世,在她重活这一世,只想同他泾渭分明的时候,他却无端提起了子嗣? 一度让沈安宁咬紧了唇。 看着她不情不愿的脸色,陆绥安心里阵阵不满,然而又看着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推拒的面容,又暗暗觉得有些解气。 仿佛憋了整整一晚的怒火,到此时此刻终于有一丝发泄之地。 呵,她想和离,可以,他倒要看这婚她究竟该怎么离! 说完,陆绥安起身背着手径直威风而去! 徒留下沈安宁咬着牙关,在原地风中凌乱!——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6-09 19:24:35~2024-06-10 19:39: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坚强兔、顆粒 2瓶;水果沙拉、钦涯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0-50 第41章 话说中秋宴上, 陆家难得齐聚一堂。 午膳设在了世膳堂,大房二房都聚齐了,男女隔着一扇半垂空中的雅帘, 分桌而设。 沈安宁去得比较晚, 去时女眷大多都到齐了,隔着一道雅帘, 一旁男席上只到了三公子陆锦轩和四公子陆靖行二人,三公子疾病缠身, 平日里鲜少露面,这日看着精瘦赢弱,除了脸色略白外, 精神还算不错。 沈安宁到场时,萧氏正在问俞氏的话,俞氏规规矩矩回道:“前些日子天太热, 三爷胃口不济,如今天气转凉了胃口倒是好了不少,昨儿个来了兴还用了半个月饼。” 萧氏闻言点了点头, 欣慰道:“辛苦你多劳累几分了,轩儿有你在,我亦放心了。” 萧氏宽宏大度, 亦宅心仁厚, 对庶子亦关怀备至, 对俞氏这个庶媳亦是宽容仁厚, 俞氏瞬间红了眼圈, 道:“都是儿媳应该的。” 却未料话刚一落,便见对面冷哼一声。 俞氏抬眸看去,便见房氏脸上冷笑不止, 冷冷看着她,道:“大过节的哭哭啼啼,也不嫌晦气。” “扮这可怜模样,也不知给哪个瞧的。” 萧氏越和善宽容,便衬托得她这个婆婆越发小气刻薄,她们婆婆儿媳宛若一对母女,在这上演母女情深,然而这画面落在房氏眼里,却觉得假模假样,虚伪至极。 房氏一语,成功令俞氏脸面泛白,隔着一道雅帘,三公子陆锦轩脸色亦无端难看着,不多时,陆锦轩拼命咳嗽了起来,陆靖行忙给他拍背道:“三哥,可还要紧?” 俞氏顾不上难堪,连连举目朝着隔着透明的雅帘那头看了去,却又不好过去。 这时,萧氏亲自将碗汤盅推到了俞氏跟前,道:“给轩哥儿送去罢。” 俞氏一脸感激,忙接过汤盅送了过去伺候着。 席面上的气氛冷至谷底,沈安宁就是在这个时候过来的。 看到她的到访,陆宝珍瞬间冷哼一声,别过头去,小房氏目光朝着沈安宁上下打量了一遭,亦神色不明,房氏则双目死死盯着她,眼里的厌弃和愤恨毫不掩饰,若是搁从前,一准辱骂责罚双双迸出,可如今在这个女人手里吃过几次暗亏了,少不得提防一二,半晌,只冷冷开口道:“来的倒早,怎么不下宴了再来。” 房氏阴阳怪气着。 一旁二房的窦氏和骆氏则纷纷侧目看着戏。 便见沈安宁半点不曾慌乱,微微笑着道:“方才来时的路上族人送了一尊巨形怪石过来,公公和二叔在赏石,见儿媳路过,便也让儿媳观赏了片刻,这才耽搁了时辰。” 沈安宁娓娓道来着。 言下之意是时辰是被侯爷和二老爷耽搁的,何况,侯爷和二老爷都还没到了,她来的并不算晚。 她淡淡一语,搬出两个老爷,瞬间堵得房氏哑口无言。 房氏狠狠地盯着她,偏寻不出半分错处来。 这头沈安宁已神色自若的朝着萧氏及二房窦氏行起了礼道:“母亲,二婶。” 顿了顿,这才看向房氏略福了福身子,道:“太太。“ 同是婆婆,母亲和太太的称呼泾渭分明。 一度让房氏气得下巴肉颤。 一直待桌面上气氛再度冷凝时,终于,这时萧氏开了口,冲着沈安宁一脸慈爱道:“今儿个这宴席宁儿亦帮衬了不少,这几日亦是忙坏了。” 说话间,连连招呼沈安宁入座。 沈安宁从善如流的落座,却未料陆宝珍这时骤然开了口,朝着她大喊一声道:“那是大姐姐的位置,不许你坐。” 话说陆宝珍一语,成功让整个桌面上的气氛意味不明了起来。 陆家的大姑娘陆安然被禁了足,此事曾一度在陆家传得沸沸扬扬,只是具体犯了何事,知道内情的人并不多,就连房氏和小房氏两个亲历者也只知是犯了天大的忌讳,是由一个香囊球引发的,能给全家带来灭顶之灾,至于那个香囊球里头到底放的是什么,为何引得侯爷那般震怒,二人其实都是一知半解,只依稀知道隐隐与前头那个妖妃有关。 更甭提二房了。 二房曾派人打探过,没有打听出来。 如今看这陆宝珍针对的样子,怕是同这个沈氏有关无疑。 二房婆媳二人打量着沈氏,沈氏上回在宫宴上一鸣惊人,不免让二人无法再轻视了起来。 而这头,萧氏则一脸严肃的训斥着陆宝珍道:“宝儿,不得无礼,若再出言不逊,你也一道闭门思过去。” 萧氏板着脸训斥着,见陆宝珍咬紧了唇没再开口,这才看向了沈安宁道:“这孩子小小年纪也不知哪儿来的这么大的火气,这脾气也不知随了谁,都是被我给宠坏了。” 说着,拉着沈安宁的手道:“别同她计较,一会儿散了宴我再收拾她。” 说着,要拉着沈安宁入座。 沈安宁却看着眼前的两个坐席,没有擅动。 萧氏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这才缓过神来似的,连忙命人撤掉了其中一个席位。 原来,今日这席面还是按照原来的位置布置的,原来,陆安然的席位紧挨着萧氏,与陆宝珍簇拥在萧氏一左一右,沈安宁从前坐在陆安 然身侧,如今人没到,位置却还依然留着。 萧氏那样细致的人,不知怎会犯下这等错误。 所以,是当真不小心,还是故意给的下马威? 无论是陆安然一事,还是今日陆宝珍在川泽居挨骂一事,怕是都逃不过萧氏的眼,然而从始至终萧氏都跟从前一样,并没有对她有什么怨言,亦无任何责骂,甚至连问都没问过,就跟这所有的一切窦从来没发生过似的。 是萧氏大度,还是—— 这时,奴婢立马过来撤了一个席位。 沈安宁便也不再多想,从容入了座。 刚落座,便见窦氏淡淡开口道:“听说大嫂在给然姐儿相看亲事,看得怎么样呢,到底是咱们府上的第一个姐儿,不能轻怠了。” 窦氏悠悠开口问着。 萧氏不动声色道:“还早着了,只先接触着。” 窦氏却道:“可都看了哪些家?我这些年来在外走动得勤,没准知道些底细。” 陆家这十多年来相当于避世了,确实与外接触不多,窦氏一族十分投机,那些年在霍氏掌权下亦如鱼得水,二房靠着岳家这十多年来日子好过多了。 萧氏本不欲透漏,不过见窦氏如此说来,便也松了口道:“也就接触了柏家,康家几家。” 柏和康这几个姓氏在京中少见,连窦氏琢磨了好一阵都没有第一时间琢磨出来,片刻后,缓过神来,却一脸吃惊道:“可是汉中柏家康家?京城上好的人家有的挑,大嫂怎么看那么远的?虽说是大嫂母家,到底稍远了些——“ 窦氏只有些惊讶。 别说窦氏,就连房氏和小房氏都惊诧不已。 萧氏要将陆安然远嫁? 这个消息太过突然,所有人都没有缓过神来。 却只见萧氏淡淡笑道:“只要家世好,远近不是问题。” 顿了顿,又仿佛意味深长道:“家族都是流动的,也没有哪家永生永世深耕一处的道理,今儿个在汉中,说不定明儿个就迁到了江南,后日又来京了,远近一说,从来就不准确。“ 萧氏意味深长的说着。 面上一直带着笑。 说话间视线朝着桌面环绕了一圈,似乎在沈安宁方向落了一眼。 大家见状,看了看萧氏,又看了看沈安宁,纷纷若有所思。 而就在这时,一阵喧嚣声纷至沓来。 大家争相看去,原是陆景融和陆景怀两位老爷到了,后头随着陆绥安和二公子陆元覃,以及族里的两个族兄。 席面上便瞬间安静了下来。 “听说突厥使臣过几日便要到了,月底又要去九幽山秋猎,大哥接下来怕是要忙起来了。” 陆景怀与陆景融并列而行,嘴上说着朝事,陆景融在礼部当差,自是忙得两脚不沾地,只语气凝重道:“突厥勇士向来勇猛,此番来京少不得要与咱们的人较量一番,我这里忙归忙,实则二弟那里才是主场,虽说咱们大俞此番战胜了,却也未必能让那些胡人真心臣服,只有杀干净了他们的锐利,让他们打从心底里真正怕了,才是真正的大捷!” 陆景融幽幽说着。 一旁的陆元覃却一脸倨傲道:“我大俞不是只有北伐军,他们若敢冒犯,我禁军三万男儿个个都能所向披靡!” 陆元覃在御前当差,子承父业,一身英武不凡,如今是五品御前侍卫,他是陆家如今四个儿郎中最出风头的,其光芒尤在世子陆绥安之上。 他为人有些桀骜不逊,整个陆家除了父亲,任谁都不放在眼里,包括大伯陆景融,亦不见得能得他几分高眼相看。 陆景怀见状,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身后的侄儿陆绥安,忽而提议道:“那些胡人若来了,少不得要跟咱们的人比划比划,不若趁着今儿个都得闲,覃儿同绥儿比划比划如何?便当提前练练手了。” 陆景怀冷不丁提议着。 陆元覃闻言瞬间来了兴致,看向陆绥安,微微抬着下巴道:“大哥,咱们兄弟二人还从未比试过的,父亲说得对,咱们切磋切磋如何,就当练手了,无论是箭或者剑,弟弟都可奉陪!” 陆元覃一脸狂妄不羁的看向陆绥安。 却见陆绥安神色淡淡道:“今日家宴,不宜舞刀弄抢!” 说着,缓缓转过身来,并无奉陪的兴趣。 然而方一转身时,目光落到了室内,正好朝着沈氏的方向看了去。 沈安宁这时正好亦随着众人的视线朝着他们那个方向看了去。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不期而遇。 牢牢撞在了一起。 两人定定对视了一眼。 沈安宁若无其事的收回了目光。 下一刻,忽见陆绥安沉吟片刻,忽然间就改了注意,偏过头去,冲着陆元覃淡淡道:“那就比比。” “我都随意,近身拳脚亦可。” 说话间,陆绥安将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缓缓伸到了身前,粗粝的大拇指在冰凉的玉扳指上漫不经心的抚了一下。 竟端得一派云淡风轻。 他的这副姿态落在了陆元覃眼里,有轻视的意味。 便见陆元覃微微眯着眼,将身上的佩剑卸了,扔给了身后的随从道:“好,那就近身比划两下。” 此话一出,陆元覃顷刻间弓起了身子,摆好了一副比试的凌厉架势。 见此状,陆景融和陆景怀纷纷退避一旁,他们神色倒是十分平静如常,也有些饶有趣味。 而屋内众多女眷则一个个惊掉了下巴。 世子竟会武功? 大家只知道世子从文,中了进士,并不知他竟会武功,整个侯府里只知二公子和四公子一身武艺。 故而,这个阵仗一起,屋内所有女眷全都起了身外出围观了起来。 沈安宁不好坐在原地不动,便也缓缓起了身,实则她虽知道陆绥安有早起锻炼练箭的习惯,却并不知他武艺到底如何,是到后来他南下平乱时显露了一身本领才知他竟那样厉害,却也未曾亲眼所见。 庭院内,所有人自动避退到了角落,只留陆绥安、陆元覃二人。 陆绥安站在原地不动,没有要主动进攻的意思,陆元覃抿着唇,不多时主动出击,他身材高大,身手敏捷,一手握拳,一手出掌,直接一拳朝着陆绥安面门气势凌厉的砸了去,却见陆绥安并没有怎么动弹,只轻轻侧了下脸,竟轻而易举的避开了陆元覃带风的拳头。 陆元覃的拳头落下后,下一刻又反手闪出鹰爪去锁陆绥安的脖颈,却被陆绥安抬臂一挡,陆元覃再出掌紧朝陆绥安面门劈来,他一连出了十几拳,拳拳飞快出击,然而一出一避,十几掌竟全都被陆绥安轻而易举的化解,速度之快,快到应接不暇,令人丝毫看不出来他究竟是怎么避的。 终于陆元覃板起了脸,收起了所有轻视,而后咬牙发狠的发起了总攻,一时拳脚并用一起齐齐发出朝着陆绥安胸前劈去,眼看便要正中陆绥安心口,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陆绥安这一次没再躲闪了,只在脚拳纷至沓来的那一瞬间,陡然间伸出双臂牢牢锁住对方一只脚朝着空中一转,顷刻间便见陆元覃失去了重心,砰地一下摔倒了地上。 整个过程快到令人甚至都没有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三十招内,陆元覃竟已败北。 三十招内,前二十九招陆绥安都未曾出招,仅在最后一招,一招制敌! 砰地一下,身子重重落地。 输的那一刻,连陆元覃自己都有些没有缓过神来,自己输在了哪里。 他的拳脚功夫在御林军中算得头筹,只在一人之下,那人剽悍万分,身高九尺,重三百斤,陆元覃不是他的对手情有可原,却万万没想到高手竟在自己身边,他连大哥三十招都抵挡不了。 难怪父亲曾不止一次说过,说他不如大哥。 陆元覃一贯傲气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挫败感。 整个世膳堂内静悄悄的,久久没有一语。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骆氏率先缓过神来,立马去搀扶丈夫,而另外一侧陆景融挺直了腰杆,神色骄傲,满脸志得意满,仿佛是他自己赢了。 陆景怀虽在意料之中,但看着被完虐的儿子,一时神色复杂难言。 以及远处,看着雄姿英发的世子,以及他们兄弟几位打闹的俞氏,再看了看一身赢弱不堪的丈夫,俞氏心头不知是何滋味。 唯独陆绥安漫不经心地转过 身来,视线朝着人群环视一圈,仿佛若有似无的在沈安宁面容上淡淡扫过。 沈安宁:“……” 沈安宁亦有些惊讶万分,前世从未看到过这一幕,她没想到陆绥安竟如此厉害。 然而,震惊还没全然隐下,一抬眼,在快要触及到对方目光的前一刻,沈安宁默默转身,已入了席落了座。 昨夜宿醉一宿,一早又闹了这几门官司,她眼下还真有些饿了,此刻仿佛除了桌面上的吃食,对其余所有一切都并不怎么关切。 陆绥安:“……” 陆绥安嘴角微抿。 唯有萧氏将二人的神色尽收眼底。 一度轻轻眯起了眼——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6-10 19:39:11~2024-06-11 22:12: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钦涯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坚强兔 5瓶;钱来钱来钱来 3瓶;顆粒 2瓶;57966381、玲玲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话说午膳后有宾客到访, 陆绥安不喜宴客,打了个招呼便退散了,一转身的功夫便见女眷那边的沈氏已不见了踪影, 还没来得及细看, 这时,常礼忽而匆匆来禀, 道:“世子,听说东市出了桩命案, 极为惨烈。” 上京上百万人口,出件命案不足为奇,自有府衙料理, 还轮不到大理寺出面。 不过碍于今日乃中秋节,东市灯会热闹,唯恐出大的岔子, 陆绥安今日横竖无事,沉吟片刻,便欲前往, 只临出发前,还特意朝常礼叮嘱了一遍:“将东西送去正房。” 常礼今儿个一早听到世子吩咐往后都要搬去正房住时,喜得跟个什么似的, 哪儿还用主子催, 前脚世子吩咐完, 后脚他早就将东西颠颠送去了, 当即只挤眉弄眼道:“爷放心, 早早便送过去了,哪还用劳爷三催四请的,春淇姑娘都已亲自料理好了。” 常礼眉飞色舞, 意味深长的说着。 见陆绥安目光定定的看着他,常礼立马缩了缩下脖子,自知多嘴多舌了,忙闭着眼朝着自己嘴巴上轻轻扇了一下。 片刻后,主仆二人径直出了府。 …… 东市,这日人头攒动,络绎不绝,灯会还没开始,上京上百万人已悉数纷至沓来,护城河两侧的人都险些要挤到河里去了。 八月楼是整个上京最热闹最昂贵的酒楼,共六层,站在顶楼,可将大半个上京尽收眼底。 因取名八月,又因灯会就在不远处,故而每年中秋当日此处千金难求,每年至少得提前三个月起开始预定,不少世家大族以中秋夜能够定下此地为攀比的筹码。 而隔着一条护城河,对岸就是鹤仙楼,一条河之隔,对岸却寂寥不少,谁又知能想象得到,不久后的将来,西市开发,更要比东市热闹数倍不止呢? “怎么样?虎子,上京美吧?” 三楼的雅间内,沈安宁领着贵哥儿来到窗前赏着楼下街景。 虎子是贵哥儿的小名。 今日中秋佳节,沈安宁与萧氏告了假,特意领着贵哥儿来逛灯会。 这间雅间是沈安宁不久前定下的,八月楼这样热火,每年中秋夜自是留了几间上房,以防出现措手不及的意外,譬如,到访了更为尊贵的顾客,却面临无房的尴尬,天子脚下权贵遍布,生意做到这个份上的自然精明万分,万事留有余地。 沈陆两家身份虽不同寻常,但在遍地王孙贵胄的天子脚下,亦算不得最拔尖的,按理说这个时间是定不到上房的,她不过兴致上头,便随口跟掌柜的打了个赌,堵他这个酒楼明年将要生意大减,恐将沦为京城二号酒楼。 掌柜的自是嗤笑一番,他们八月楼是京城第一酒楼,怎么可能会生意大减,正要气急败坏将人赶走时,一抬眼却见她穿戴不俗,身份不凡,迟疑片刻,扭头便进去禀告了一番,没一会儿出来了就大方爽快的给她腾出了一间雅间,还是三楼的上房。 连沈安宁都大感意外。 她其实真正的“杀手锏”还没有使出来了,杀手锏便是前世陆家二房在八月楼定了位置,却不知何故退了,沈安宁那日经过此地时突然间想起了这茬,本是来碰碰运气问问二房退房了不曾,若没退的话,陆家退房时正好可以给她留下。 没想到碰运气的杀手锏还没出,竟离奇的给她腾出了一间来,还是三楼的贵间。 八月楼一间雅房在中秋这日光是转让费都高达百两一间,往往有价无市,不是有银子就能定得到的,没想到就这么轻而易举的给了她。 虽暗自惊讶,但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儿也不是没有,沈安宁只当运气好,未曾多疑。 这日,她拉着贵哥儿出来见见世面,算是弥补前世那未曾兑现的承诺,亦给自己难得的消遣放松。 前世,她听过八月楼的火爆,却未曾亲临,如今自当好生享乐一番。 贵哥儿目不转睛的盯着楼下,楼下有耍杂耍的,有喷火的,各种热闹场子应接不暇,然而贵哥儿的目光却紧紧盯在那些巡街的衙役身上,一寸不寸,目送一对衙役走远,又赶紧迎着一对衙役走来。 “喜欢那大刀?” 沈安宁知道贵哥儿喜欢舞刀弄枪,不由笑着问道。 贵哥儿猛地点了点头,不多时,转过头来冲着沈安宁绷着小脸道:“往后我也要当一名衙役,威风得紧。” 贵哥儿天真的话语将沈安宁逗笑了。 衙役在他们当初那灵水村是他们这些平头百姓所能见到的最威风的人了,然而到了这上京,却渺小得宛若一只蚂蚁。 不过,沈安宁并未曾因此嘲笑贵哥儿,若他喜欢,衙役又何妨。 不过,听到贵哥儿这话,有那么一瞬间,却让她陡然间想到了陆绥安,那样深藏不露的人,今日那样的风光,贵哥儿若见了,不知该如何崇拜。 不过只想了一下,这个念头便被沈安宁立马嫌弃的丢在了脑后。 他们瞧了一阵热闹,少顷,忽见沈安宁漫不经心的左顾右盼了起来,不知在张望探寻些什么。 不多时,忽而闻得楼下传来一阵喧闹声响,顺着楼下看去,只见掌柜的吩咐两个伙计抬着一块招牌竖在了酒楼门前,不一会儿路过的路人凑了过来,有识字的老者凑上前,指着招牌上的告示磕磕绊绊的念了起来,道:“重金悬赏:解……解疑难杂症者,赏银……赏银千金!” 此告示一经念出,瞬间引得周围百姓全部簇拥了过来。 “赏银千金?真的假的?” “什么样的疑难杂症竟能得到千金赏银?天老爷,这还不得发大呢?” “掌柜的,这告示真的假的?” 千金赏银的告示一经发出,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了整条街,不过眨眼功夫,楼下已是水泄不通。 只见掌柜清了清嗓子高声通报道:“自是真的,我八月楼还能弄虚作假不成?各位街坊乡亲,咱们酒楼近来来了位贵人,得了个怪病,若有哪个学医懂医的,不妨进来探上一探,若有哪位惊世之才能治得了此病,贵人愿重金酬谢。” 掌柜的此话一出,瞬间引得所有人探头探脑,激烈讨论不休,不一会儿,便有人兴冲冲凑上来问是:“掌柜的,能拿出千金悬赏,那位病人究竟得了什么病?” 只见掌柜的登时斜眼道:“我要知道是什么病,还用得着在这儿支摊?那贵人要知道是什么病,还用得着悬赏重金来寻医问药么?” 这话一出,瞬间将一众心思活络的给全部唬住了。 是啊,这看病问诊可不是苦 力活,是需要技术的,没个十年八年的学医技术,哪个敢往这儿班门弄斧。 于是,大家伙儿只能眼巴巴的看着这到手的鸭子飞走了。 不消片刻,人群便散了半数,当然,也有人激动得四处争相奔走相告,想必是识得擅医之人。 那掌柜的倒也不急不缓,很快就在一旁支了个摊位,耐心等候了起来。 片刻后,人群中便有一瘦弱之人小心翼翼上前探问道:“鄙人略懂些药理,不知可否为贵人问一问脉?” 掌柜的见那人穿戴虽寻常却整齐干净,摸样不是尖嘴猴腮之辈,便细细追问一遭家住何处,在哪儿当值,得知不过在药房当差,并非什么有经验的大夫,却也不曾轻视,登记一番后便派人将人领进了酒楼。 旁人见把控不算严格,又见那诊金实在丰厚,原本心有踌躇之人立马鼓起胆子上前跃跃欲试了起来,又加上这日大街上实在热闹,过路者络绎不绝,以及这消息很快不胫而走,不肖一刻钟,酒楼外很快排起了争先恐后的长队,成了眼下八月楼外最耀眼的一道风景线。 …… “夫人,您说楼下这悬赏告示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这人一出手这般阔绰,既然如此有钱,何不去医馆寻个厉害的大夫瞧病,反而来到这酒楼故弄玄虚,这是真心瞧病么?这样真能寻到靠谱的大夫么?千两诊金,除了宫里头的太医,整个京城什么样的大夫请不着?” 楼上,白桃看着楼底下的告示和热闹场面,不由暗暗乍舌道。 千两银子可是笔巨款,别说寻常人家,就是对于侯府来说,都是笔不小的数目,怎能不让人暗暗惊叹。 却见沈安宁眉眼流动,仔细观摩着楼下的一举一动道:“能一出手就是千金之人,想必非富即贵,既是疑难杂症,想必是求医问药了许久,早已广寻过名医了,才不得已出此下策吧,不过,自古民间卧虎藏龙,有许多世外高人和遗落的古方,没准这样真的能寻到有缘人也说不定。” 沈安宁说着说着,忽而微微勾唇道:“我倒是好奇,今日那位贵人能否寻得有缘人。” 说罢,笑着看向白桃。 白桃那双按耐不住八卦的星星眼瞬间透亮了几分,立马举手跃跃欲试道:“那奴婢去……瞅瞅?” 沈安宁只笑着点头,纵容默许道:“去罢。” 说罢,又冲着虎子道:“眼下时辰还早,灯会还未开始,一会儿点灯了才漂亮,今儿个酒楼会点一盏盒子灯,足足有三层楼高,先过来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一会儿才热闹,眼睛定都忙不过来。” 她一边放任白桃出去瞧热闹,一边招呼贵哥儿进屋吃东西,却不料刚落座,那头白桃才刚推门而出,正要下楼打探之际,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动静,只见方才还在楼下支摊的掌柜转眼之间竟亲自领着一群人上了三楼,直奔他们……隔壁…… 原来,今日重金悬赏求得医治疑难杂症的贵人竟在她们隔壁? 白桃当即将脑袋探了出去,光明正大的吃起了自家门口新鲜热闹的大瓜,没一会儿,两个,三个,四个,门口便结了一连串的小脑袋瓜子,就连贵哥儿亦没能忍住心性,虎头虎脑的凑了过来。 门口,是一串人头。 门外,则是排起了一条长长的队伍。 齐掌柜弓着身子凑到隔壁门前小心翼翼地叩了两下门,殷勤小意通报道:“贵人,小的领了些前来报名号脉的赤脚大夫和懂些药理的医者,您看是眼下就给贵人号号脉,还是……” 齐掌柜堆着笑,哈着腰,舔着脸,一副十足谄媚之姿。 八月楼的大掌柜可是见过世面的,多少王孙贵胄,权贵之势皆是他的座上宾,能在上京将酒楼开到第一楼的地位,又岂是等闲之辈?寻常小官小吏都压根不入不了他的眼,而眼下,却如此谄媚奉承,可见里头的贵人不是一般的贵人。 而他话音落下许久,屋子里头始终静悄悄的,并无任何回音。 可齐掌柜依然哈着腰,弓着身,没有丝毫不耐。 见此状,原本探头探脑的队伍一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开始屏住呼吸,紧张万分了起来。 就在这死寂万分时刻,嘎吱一声,门从里打开,踏出一名高大壮硕的男子身影,男子一身黑服披身,生得其貌不扬,细细看去,生了一张令人轻易记不住的面相,虽辨不出具体身份,可浑身气势一瞧便知是练家子。 黑衣男子朝着齐掌柜扫了一眼,淡声道:“进。” ,短短一个字,仿佛惜字如金。 说着,跟座雕塑般伫立在门口,眼神锋利又冷岑,透着审视,所到之处,一个个飞快低下了头,不敢与之对视。 齐掌柜立马点头哈腰道:“有劳江护卫了。” 原来竟是一名护卫。 齐掌柜说完,扭头便瞬间支起了身子,冲着身后长长的队伍警告交待道:“屋里头的贵人乃天上的天人,随随便便落下一根头发丝都比你们在场的金贵,一会儿进去后不可毛手毛脚惊扰了贵人,否则有你们好看,可听到了。” 齐掌柜说教一番后便指着队伍最前头那人道:“你,跟我来。” 便领着那人恭恭敬敬的踏入了屋内。 后头人探头探脑,然而厚重的大门很快合上,将屋内光景遮掩得严严实实,外头探不得半点分毫。 屋内不知是何场景,屋外之人等得紧张焦心,却不料不过眨眼之间,那厚重的门就被再次打开,只见原先跟着齐掌柜进屋的那人,进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出来时两股颤颤,浑身紧张得直哆嗦发颤,一出门还不待旁人发问,立马边擦汗边脚底生风般,逃也似的逃下了楼,下到一半脚底发软,一路滚下了楼,就有鬼在身后追似的。 这一画面,瞬间引得余下众人心有戚戚然,有不少想打起了退堂鼓。 不多时,齐掌柜便又出来叫了第二人,第二人出来时较之前者神色倒是稳定不少,却也一头虚汗,只冲着众人苦笑道:“鄙人才疏学浅,才疏学浅……” 又神神叨叨的唠叨着“简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之类的,便一路自言自语般下了楼。 再之后进去出来之人如同走马观花般,快进快出,多数之人到出来时还一脸茫然,似乎压根反应不过来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直到其中一老者怒骂道:“所谓瞧病救人,靠的便是望闻问切,这一不让望,二不让闻,三不让问,四不让切,这到底是让人瞧病,还是专门戏弄老朽,哼,不瞧了不瞧了,出不起那钱就甭竖起那大招牌——” 老大夫骂骂咧咧。 所有人都吓得脸色大变,就连齐掌柜亦被老者这突如其来的怨气声吓得脚下不稳,险些摔了个大跟头,可屋内倒是风平浪静,并不见计较发落的意思。 不过,竟不让望,又不让闻,还不让问切,这还如何瞧病? 方才那老大夫可是古仁堂的名医,连他老人家都瞧不好,余下众人很快便泄了气,又见眼下屋内情况古怪,不多时便纷纷打了退堂鼓,一下子全跟着开溜了。 齐掌柜看着作鸟散状的众人,气得骂骂咧咧,见差事办砸了,一转身脸色煞白了几分,正措词该如何向里头贵人讨罚时,这时忽而听到一道婉转好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掌柜的,不如让我来试试,如何?”——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6-11 22:12:42~2024-06-12 20:35: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糖醋鲤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钦涯、江蔚、玲玲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齐掌柜闻声望去, 只见隔壁雅间的屋门被推开,从里头走出一道端庄窈窕的身影。 他瞬间喜出望外,然而待看清了那人的具体面容后, 一眼认出了来人, 眼前这人不正是日前同他打赌的那位夫人么? 呵,他们八月楼有朝一日恐将被挤下神坛, 沦落为二号酒楼? 这不是天大的笑话么? 于是,齐掌柜脸上的神色顷刻间转喜为忧, 只隐隐有些无奈道:“这位夫人,您就甭再拿人开涮了,眼下这节骨眼可不是闹玩的时候。” 不单单齐掌柜觉得沈安宁这一语石破天惊, 就连沈安宁身边一众随行的侍女亦被夫人这出惊得纷纷侧目,惊讶不已,夫人竟还懂药理?她们怎么毫不知情? 就连白桃亦有些一头雾水, 她只记得夫人往镇上铺子送卖过草药,并不知夫人还懂医。 却见沈安宁嘴角始终噙着一抹淡笑,冲着齐掌柜道:“若我料想不错的话, 里头那位贵人的怪病约莫……与水有关。” 沈安宁立在距齐掌柜几步之遥的位置停了下来,不急不缓的开口说着。 她云淡风轻的一番话成功让齐掌柜变了脸色。 只见他先是瞠目,继而惊诧, 再而愣怔, 显然沈安宁的话一语成谶, 让齐掌柜一下子呆愣在了原地。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 齐掌柜缓过神来, 只再次将几步之外的女子从头到脚细细看了又看,瞧了又瞧,这一次瞬间收起了所有的轻视和蔑视, 脸上只重新蓄起了希望,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一时激动得无以复加,正要摩拳擦掌之际,这时,忽闻得嘎吱一声响,身后那道原本关得严严实实的屋门再次由里推开了,这一次踏出来的是一名紫衣女子。 只见那位紫衣女子相貌寻常,与方才那名护卫一般,令人过目即望,可浑身气质,举手投足间的教养可见一斑,一瞧便知身份非同寻常。 紫衣女子踏出门外,立在门前,远远朝着沈安宁微微笑着道:“这位夫人,我家家主有请。” 她面带点笑,笑不露齿,客气中透着淡淡矜贵,边说边朝着沈安宁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沈安宁目光顺着对方手势朝着屋内看去,厚厚的门帘垂落下来,将屋内遮掩的严严实实,依然窥探不得分毫。 这时,一旁的齐掌柜整个人早已如梦初醒过来,瞬间弓着身子,冲着沈安宁直挤眉弄眼,一脸讪笑告罪道:“这位夫人,原是小的方才瞧走眼了,小的有眼不识泰山,险些错过了真菩萨,还望夫人原谅则个。” 又道:“夫人快快往里请,您今儿个若真能解贵人之疾,便是天大的造化了。” 一副迫不及待告罪及恨不得将她直往里塞的架势。 沈安宁对屋内的贵人颇有几分兴趣,便也不曾推脱,只朝着紫衣女子微微颔首,便顺势从容提步往里走去。 白桃反应过来,立马跟在沈安宁身后一道入内,却被紫衣女子拦在了门外,淡声提醒道:“这位姑娘还请留步。” 说话间,视线落到了沈安宁脸上,依然面带点笑,道:“家主喜静,还望夫人见谅。” 话语十分客气,可语气间分明不容置喙。 白桃闻言瞬间皱起了眉头,这间雅房处处透着离奇古怪,她隐隐有些不放心夫人独自入内,正要劝阻,却见沈安宁递给了她一道安心的眼神,道:“放心,无妨,你们就在此处等我,我去去便来。” 说着,只身缓缓踏入了这间神秘的雅间。 …… 话说方一踏入屋内,举目看去,只见这间雅间宽而阔,左右两侧各设一间次间,足足有隔壁她们房间三倍大不止,又见屋内正中央设了一座紫檀屏风,屏风上骏马奔腾,气势磅礴,屏风一侧设了一座半人高宝塔,塔上空一缕青烟袅袅直上,悬在半空中,屋内满是淡淡的檀香味萦绕。 环视一圈,只见目光所及之处用的皆是上好的紫檀木装饰,暗色的座椅器具无不彰显显贵,就连脚下的地板亦是用上好的大叶紫檀木铺设,给整个屋内平添了几分显赫又庄严的气息,这般奢侈的装饰,整个侯府也唯有老侯爷的书房能够匹敌。 显然,这间雅房虽与沈安宁她们那间相邻,却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不像是寻常客房,倒像是专门量身定做只供专人专住的私人上房,还是权贵专享的那种。 整间屋子目光所及之处无比华贵,然而此刻却静得像是无人存在般,连根针掉落地上的声音仿佛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她落步的声音都隐隐透着回音,难怪方才那些寻常百姓出来后神色那般紧张惶恐,光是这副奢侈阔静的景致已是让人望而生畏了。 不过,沈安宁到底是出入过宫闱的人,是见过些世面的,短暂的惊讶后,很快恢复了神色。 待环绕四周一圈后,目光再次回落在了屏风上,屏风宽而厚,将内里的光景遮掩得严严实实,让人窥探不了内里分毫,不过沈安宁知晓,此刻,人就在里面。 她视线落在了屏风上,静静地端详着,还以为屏风后头的人会招她问话,却不想不肖片刻功夫,紫衣女子合门而入,直接冲着沈安宁开门见山道:“按照规矩,入内者先请号脉,夫人请先落座。” 沈安宁略有些讶异,却也不动神色,从善如流的落座,不多时便见屏风后传来细微的动静,少顷,另有一绿衣女子将一条细细的丝线从屏风后牵引了出来,紫衣女子将丝线接过一路牵引到了沈安宁跟前,整个过程屋内始终静悄悄的,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然而待沈安宁看着递送到自己跟前的丝线后,懵地一怔,一开始她还没反应过来此举究竟是何意,然而待紫衣女子开口的那一刹那,电光火石之间,脑袋一闪,反应了过来,莫非这是—— “家主身患顽疾,不便示人,还请夫人以此物为家主号脉——” 紫衣女子神色如常的冲着沈安宁说着。 说话间上下打量了沈安宁一眼,带着细微的审视。 而沈安宁听到此话看到此物后,忍不住有些瞠目结舌。 难怪方才那些大夫出来时一个个神色古怪诡异,有垂头丧气者,有惊慌失措者,更有骂骂咧咧者,原来连屋内这位贵人的面都未曾见着,而面见这位贵人的门槛竟是需要通过考验的,考验的方式便是悬丝诊脉,顾名思义,就用不能接触甚至面见病人,仅仅只能凭借一根丝线诊断病人的病症。 瞠目结舌后,沈安宁不免有些地笑皆非。 悬丝诊脉这样的传闻,沈安宁仅仅只在戏文和传闻中听说过,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不曾亲眼见过,一度以为不过是杜撰的夸张之言,没想到眼下却瞧了个真真切切。 短暂的愣神后,沈安宁回过神来,不多时便直接开门见山,坦然如实道:“我不会悬丝诊脉,亦不会任何医术。” 说这番话时,她神色如常,面上未见任何异色,好似再正常不过的话语。 紫衣女人却神色一顿,下意识地朝着屏风方向看了一眼,瞬间一脸正色道:“夫人既不会医术,怎知家主的病情与水有关?” 沈安宁道:“皆不过是我的猜测之言罢了。” 说着,半是认真半是揶揄的分析道:“都道八月楼待客周到,礼数周全,往往令人宾至如归,可今日自我在隔壁落座后,茶水久不奉上,短短半个时辰内,小二却接二连三提着铜壶往这儿跑,少说跑了四五趟,一开始我还以为此处宾客众多,截胡了隔壁我们的茶水,直到此处广聘医者,便开始恍然大悟,这 才猜测此处主人的病情约莫与水有关,毕竟常人用水量如此之大,实乃罕见。” 沈安宁静静分析着,末了,微微笑着道:“当然,若是猜错了,就当我卖弄了,还请勿怪。” 在这样的环境中,沈安宁却仿佛透着股子闲话家常的松弛感,跟人唠嗑似的,半分不见紧张紧迫感。 紫衣女子沉默许久,方继续盘问道:“夫人既不会,又为何要毛遂自荐?” 顿了顿,收起了几分方才的宽容,释放了几分威严道:“此处不是供人消遣之处。” 说罢,欲作势将人驱逐走。 却见沈安宁此刻话音一转,自顾自道:“虽不会医术,但与水有关的怪病,我倒是有幸撞见过一回。” 说着,不待对方反应过来,沈安宁继续娓娓道来,道:“我曾见过一富商便得了个不治之症,他那病情太过古怪,曾广寻名医,却久不见好转,他身形膀圆,面部浮肿,脚步虚浮,症状是多饮,多尿,多食,时时疲累,走三步便能喘三喘,且日日浑身冒虚汗,日日茶水不离身,后多次在家中昏阙,久病不起,这病过于离奇,说绝症偏又左右不死,说无妨偏又苦不堪言,这不生不死,着实遭罪,且会在不知不觉中日渐严重,直至——” 沈安宁适时止住了话头。 紫衣女子神色微变,语气一提,立马追问道:“直至如何?” 沈安宁淡淡笑着,忽然端起一旁的茶水,不徐不缓的饮了一口,这才悠然回道:“直至遇到了一个大夫,将富商多年的怪疾彻底治愈了。” 紫衣女子闻言,素来稳重内敛的面容闪过一丝亮色,语气亦少见了泛起了一丝急切,连连追问道:“哦,当真如此?”说话间意识到自己语气不稳,又很快敛住气息,故作稳定道:“不知眼下那大夫身在何处,可有名号?” 沈安宁道:“不过是一寻常赤脚大夫,刚好游历到那儿,现今早已不知去向了?” 紫衣女子双眼一眯,一瞬间有种被戏耍的感觉油然冒出,一时眯着眼审视着眼前人。 却见沈安宁蓦地又笑了笑,继续道:“不过药方我倒还记得,当年是我亲自抓的药。” 说着,抬眸静静回望着紫衣女子道:“不知这富商的病症与里头的贵人,可有相似之处?” 她话语几经转圜,几经转绕,有种云山雾绕,顾左右而言他的感觉,紫衣女子终于反应过来,对方对话的目标显然不在她。 正微微凝气之时,这时屏风后头忽而传来一道浑浊气虚的声音,道:“这位夫人想要什么,不妨直说。” 是道妇人的声音,沙哑浑厚,细细听去,又略带着几分气短虚浮。 “若是千金不够,还可另行商议。” 隔着一道屏风,内室之人继续淡淡说着。 如此,便算是是默认了。 沈安宁听到这里终于放下手中的茶盏,抬眸扫向屏风,微微笑着道:“我不要任何钱财。” 说话间,从凳子上缓步起身,冲着屏风后的主人一字一句直言不讳道:“只盼宁王殿下能高抬贵手,将仙鹤楼这个酒楼让渡给小女子即可。” 她一字一句开门见山的说着,毫不避讳今日的来意。 原来前世那真正的天下第一楼乃后来者居上的仙鹤楼是也,而那仙鹤楼背后真正的主人正是宁王殿下。 这个世界什么生意来钱快,贩盐漕运来钱最快,可跟沈安宁不是一个路子的,她一个身居内宅的妇道人家,若想来钱快,又安稳,目前只能靠着那七年的先机赚个房产的差价,房产,铺子,酒楼无疑是眼下回报最高也是来得最快的。 其中仙鹤楼更是沈安宁心目中最势在必得之物,毕竟房产,铺子不过是死物,而仙鹤楼这样的天下第一酒楼才是钱生钱的金蛋,沈安宁自然不愿轻易放过。 可是,日前养父吴有才来报,这个眼下还名不见经传的酒楼竟有人正在同她暗地竞价争夺,多方打听之下,果然那人来自宁王府。 这才有了今日沈安宁八月楼之行。 是的,今日她是特意来八月楼守株待兔的。 而那个兔子正是宁王生母董太妃是也。 听说那董太妃大字不识,原是王府一名婢女,身份低贱不堪,然而正是这份低贱在霍贵妃当权时保全了她跟宁王二人的性命,宁王这十余年来靠着装疯卖傻得以苟活,董太妃更是日日胡吃海喝,吃得身子膨胀了三倍大不止,将整个人直接吃成了个大肥猪。 后来因此染上怪病。 又闻那懂太妃因过于肥胖平日里鲜少外出见人,但每年却会登上八月楼赏月,故而沈安宁今日便是特意带着药方前来谈条件的。 沈安宁话落下不久,屋子内顷刻间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宁静中。 她单刀直入的闯入这里,如何不令屏风后的人惊疑。 屏风后的人不声不响,似乎正在暗中定定的端详着她,揣摩着她真正的用意。 静了许久许久。 直到半晌,屋内另外一个方向忽而响起了一道雄浑慵懒的声音:“看来今日陆夫人是有备而来。” “请陆夫人进来说话罢。” 这道声音骤然响起,陌生又突然,竟是一道男子的声音。 话音一落,自屏风后走出一五十左右的妇人,只见那人穿戴体面富贵,就在沈安宁暗中思索对方是否便是董太妃时,却见那妇人朝着沈安宁微微颔首道:“夫人请随老奴来。” 说话间,那妇人走向其中一侧次间,次间的珠帘被两个侍女挑开,走近了这才见次间的坐席上端坐着一位四十余岁的妇人,只见那妇人身材膀圆,下巴两层,胖乎乎的,跟尊弥勒佛似的,此刻浑身虚汗直流,身前的桌面上摆放了五六个铜壶,皆是空了的。 而妇人对面侧卧着一紫袍男子,对方头戴紫金冠,姿态闲散慵懒,通身华贵逼人,这人略有些眼熟,顷刻间,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沈安宁缓过了神来,这人不正是不久前在祈年殿有过远远一面之缘的……宁王殿下么? 这二人便是董太妃及宁王殿下是也。 而屏风后那人不过是随行伺候的老妪罢了。 没想到宁王殿下竟也在此。 更没想到她竟险些误将老妪认作了董太妃。 沈安宁一愣,一丝尴尬爬上面容,她立马将头低了下去,恭恭敬敬道:“臣妇……臣妇见过太妃,见过宁王殿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6-12 20:35:15~2024-06-13 18:36: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钦涯、玲玲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陆夫人不必多礼, 请入座。” 话说,次间内,宁王撑着单臂, 半卧在席榻上, 饶有趣味的盯着沈安宁看了许久,这才勾着嘴角请她落座。 没想到宁王殿下竟也在此?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沈安宁都不曾跟宁王府打过任何交道,前世, 亦只是在祈年殿皇后娘娘的寿宴上匆匆见过一眼,那日宴上人太多,沈安宁太过紧张, 压根就不记得那位宁王长什么样了。 不过,董太妃来八月楼赏月,宁王殿下作陪亦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沈安宁并不算太过意外。 只是,没想到不过一面之缘,宁王殿下竟也还记得她? 她噙着一丝恭奉缓缓落了座。 “哦?这孩子便是……沈家的那个?” 方一落座后, 便见董太妃胖乎乎的脸面立马转了过来,面相竟是慈爱温和的,她慈善的目光落到沈安宁面容上时顷刻间显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惊讶之色, 似乎没想到她容貌竟这般出众, 一时将她从头到脚, 又从脚到头的打量了一遭, 神色显然有止不住的好奇和意外。 半晌, 仿佛有些难以相信般,复又偏头看向一旁的宁王,再度确认了一遍:“嫁到忠勇侯府的那个?” 董太妃这话问得有些奇怪, 一度令沈安宁忍不住缓缓抬起了眼,顺着宁王方位看了去。 这一抬眼,竟再度撞进了宁王的眼里,褐色的瞳仁闪过一抹精光。 他竟一直在看她。 宁王勾唇道:“回母妃,正是。” 顿了顿,并未收回视线,反倒是继续明目张胆、意味深长的看着沈安宁,微微挑眉道:“陆夫人上回在祈年殿上大放光彩,一鸣惊人,实令人……印象深刻。 宁王此刻依然半卧在枕席间,说这番话时并没有坐直身,他身姿慵懒散漫的斜歪着,一副闲散富贵闲人的模样,目光却略有些轻浮,轻浮中又透着一丝强势。 或许这便是王 孙贵胄身上特有的权势之气。 董太妃听到他这番话后,看向沈安宁的神色一时有些复杂难言,不多时,嘴里轻轻嘟囔了句“可惜了”。 这二位的神色和举动让沈安宁心里头的奇怪更甚了,莫非,宁王府从前跟沈家也有过交际不曾? 尤其是那位宁王殿下,目光过于直白冒犯了些。 沈安宁只以为是沈家旧交,亦未曾多想,毕竟无论是陆家,裴家,还是皇上皇后皆用过类似的眼神或者目光看待过她,若非是沈家后人,她又如何能入住京城,嫁到侯府,并入这些大人物们的眼呢? 沈安宁直接忽略了宁王略带着侵略的目光,正欲为方才自己在外间的大胆直言告罪时,却见宁王以手掌撑着脸面,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率先开了口,道:“陆夫人今日来的倒是巧,本王记得母妃身患怪疾一事除了太医院,还不曾向外透漏过分毫,陆夫人倒是通神广大。” 竟直接上这儿来堵人来了。 他可不信什么缘分一说。 比起有缘,更像是有心。 别有用心。 宁王狭长的凤眼一错不错的紧锁着她,目光赤裸又直接,像是蛇信子似的黏在了沈安宁身上,黏糊又潮湿,仿佛还带着毒,一直在你面前伸吐,令人望而生畏。 这样的目光让沈安宁有些不大舒服。 别说她是已嫁人的妇人,即便她是未曾嫁人的闺阁女子,他亦不该这样目光孟浪的盯着她看。 不过,一早便听闻这位逍遥王爷行事荒唐,料想许是本性如此。 有那么一瞬间,沈安宁有一丝悔意,或许,今日之行太过冒失了。 然而,这个念头不过在脑海中闪了半下,很快被她撇去了。 连重来一世的勇气她都不怕,如今不过是朝着这个世界迈出第一步,若这第一步都畏手畏脚,那重来一世的意义又何在? 对方身份尊贵,沈安宁强压下心中这份不适,有意避开了对方的视线,垂眸片刻,方镇定自若回道:“若妾说,今日能有幸拜会太妃及殿下,不过皆是巧合,殿下信么?” 说着,她耐心解释道:“正如妾方才在外厅所言,不过是瞧热闹途中琢磨出了屋内之人的几分病症,这才想到了昔日那富商,其实本不敢贸然断定,怕冒失闯入冒犯贵人,可又知此病实在古怪难见,到底关乎一人康健性命,这才秉着宁可冒犯,不可错过的想法僭越行事了。” 说到这里,沈安宁缓缓起身,朝着主位上的董太妃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赔罪告罪道:“方才妾言行举止多有僭越冒犯,还望太妃莫要怪罪。” 说罢,又转头冲着对面宁王道:“至于何以猜得太妃、殿下身份,并非什么神通广大,实则是方才凑巧认出了殿下身侧那位江护卫,在皇后娘娘寿宴上曾有幸见到过。” 沈安宁一一合理化的解说着今日偶遇宁王母子的种种巧合性,力争并非什么居心叵测,别有用心,实为凑巧罢了。 她说话面面俱到,让人一时挑不出任何漏洞,末了,微微笑着道:“当然,至于仙鹤楼一说亦不过是妾的说笑之言罢了,妾怎敢跟宁王殿下争夺私产,不过,宁王殿下若当真舍得忍痛割爱,妾自然感激不尽,若殿下有为难之处,便权当妾的玩笑之言罢。” 说话间,沈安宁微微耸肩,嘴角一弯,一副玩笑豁达的语调,一番话可谓真假参杂,滴水不漏。 宁王笑眯着眼,信不信她这番说辞暂且不说,对方以退为进,连“回报”都已然点出来了,他若回绝,岂不显得他这个当王爷的小气了。 看着对方“进退有序”的模样,宁王蓦的笑了,又深深盯着远处那张静美的笑脸,双眼微微一眯,道:“不过一区区酒楼,让给夫人又何妨,不过本王倒是有些好奇,陆夫人对这么个不起眼的酒楼何以这般看中?” 沈安宁也不藏拙,浅笑直言道:“自是同王爷一般,看好它的价值和收益。” 宁王闻言眼眸一敛,略一思索,再一抬,竟改了口,道:“听夫人这般说来,本王倒不舍拱手相让了,这样罢,酒楼可让,经营权得留下。” 宁王竟也学着她在商言商,戏谑般的讨价还价了起来。 沈安宁也不知他们怎么突然间就你一言我一语的谈起了买卖来,尽管,这原就是沈安宁今日来此处的目的。 眼下这么顺利,只觉得顺利中透着一丝诡异。 沈安宁见对方此番竟有商有量,自是当仁不让,讨价还价道:“那王爷这酒楼得带上妾,让妾一份股契,妾可免王爷租金,用这租金入股王爷的酒楼,你我一道合作经营,王爷看如何?” 沈安宁寸步不让,若能攀上宁王府这株大树,还愁生意不起么? 见对方寸土必争,宁王眼底的笑意更深了,深深盯着她,似笑非笑,道:“没想到陆夫人竟这般会做生意,有这样一位厉害的合作对象,本王若拒,岂不是有眼无珠。” 言下之意,竟是应允了同她合伙的主意。 沈安宁交握在胸前的双手用力攥进,没想到今日之行竟比想象中的还要顺利,宁王不但真的将酒楼让渡给了她,竟还同意了与她合作一事。 她没有经营酒楼的经验,其实今日此行,打的不过是争得酒楼的机会,她估摸此事约莫能成,若能借此结交上宁王这个人脉,他日在京城,在生意场上岂不是多条路子,与对方合伙的想法虽有想过,但二人并不相熟,不敢过于奢望,没想到二者竟都意外的成了。 今日简直不虚此行,当真是个黄道吉日。 沈安宁心中满意不已。 不过面上未显露分毫。 这付出都还未见分毫,竟连回报都已然索取到了,如此,这付出便不能不用心了。 这般想着,沈安宁立即朝着主位董太妃面上看去。 与此同时,宁王的话也同一时间响起了起来:“陆夫人诊金既都收了,现在能为母妃问诊了么?” 宁王勾唇悠悠说着。 沈安宁神色一正,嘴角一弯,当即认认真真端详着董太妃的面容来,只见董太妃面部浮肿,脸色发红,口齿发白,天气入秋,四下微凉,可她浑身虚汗不止,身后两侧两名侍女寸步不离伺候,一人摇扇不止,一人每隔半刻钟奉茶一次,此乃典型的—— “太妃所患乃为消渴症。” 沈安宁一锤定音道。 说着,一一解释道:“所谓消渴症,症状是多饮、多尿、多食引发的或消瘦或肥胖、疲乏等诸多症状,太妃之症与昔日那富商有诸多相似之处,此病在民间并不多见,是一种罕见的富贵病。” 沈安宁认真下着定论。 董太妃原本以为她是个花架子,并没将她之前的话当真,不过听到她说到“富贵病”时,神色微微讶异,一度正色了起来。 便见沈安宁微微笑着继续道:“其实此病并非无法根治,只是需要吃些苦头,虽说不能完全根治彻底,治愈十之八九亦不是不可能。” 她这话一起,董太妃忙问道:“如何根治?” 就连宁王亦收起了方才的散漫,正色看了过来。 便见沈安宁目光朝着室内扫视一圈,宁王似乎猜到了沈安宁的意图,淡淡挑眉吩咐道:“取笔墨来。” 立马便有侍女将笔墨奉上。 沈安宁直接在纸上动作熟稔的开了一道方子,边写边娓娓道来道:“太妃只需每日卯时起从寒山寺山脚下亲自爬上山,登上山顶后取寺庙背面山楂果每日早晚冲泡饮一回,再配以此方,月余方能初见成效。” 沈安宁不紧不慢说着。 说完,重复叮嘱道:“切记,是每日,且不可乘轿,不可受人搀扶,需太妃亲自一步一脚攀走上去,才能奏效。” 沈安宁说完,手中的方子已开完,而后,双手恭恭敬敬的递向董太妃。 然而,说完后,却见董太妃只轻抿着嘴,看着沈安宁久久没有开口说话。 这时,一旁的宁王蓦地笑了,看了董太妃一眼似笑非笑道:“看吧,这便是母妃平日里 不听太医话的后果。” 原来,沈安宁的这番说辞并非独一份,太医曾也叮嘱过类似的话,甚至不足这沈氏严格之二三,仅仅只是让太妃平日里多活动活动,太妃都尚未曾听从,如今,这沈氏却要让太妃亲自登爬十余里的高山? 未免让母子二人都忍俊不禁了起来。 沈安宁见对方神色,便也猜测到了原委始末,也是,太医院能人辈出,她的这套方子和方法在百姓眼里稀世离奇,可在这些富贵人眼前并不足为奇。 然而,却见沈安宁此刻非但没有就此作罢,放任不管,反倒是一脸正色看向宁王,道:“这消渴症看着无伤大雅,一开始并无性命之忧,可若放任不管,不出几年便会手脚生疮,面烂眼瞎,严重者更能折损心脉内脏,有折寿之嫌,还望王爷重视,莫要轻怠了去,王爷实该多以太妃身子为重才是。” 说到这里,只见沈安宁微微板起了脸,脸色亦渐渐严肃了起来,道:“妾私以为,治病这个过程确实艰苦,许多人并无毅力达成,可这世道有何不苦,那些考取恩科的举子寒窗苦读数十载难道不苦?那些街面上起早贪黑吆喝叫卖的货郎商贩难道不苦?那些寺庙里日夜苦修的弥僧难道不苦?大家都苦都难,那么得病治病自然也难,若太妃觉得治病艰难,难以克服,那么身为儿子的宁王殿下理该想法子亲自督促,甚至亲自陪同,亲历亲为直至帮助母亲彻底成功打倒病魔才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眼睁睁的放任母亲身子败坏而不管不顾!” 沈安宁亦是个跟病魔苦苦做过斗争之人,见眼前病人放任自己的病情不管,不免有些痛心疾首,说到激动之时,不免不吐不快,说到最后一句,沈安宁一度微微板着脸,脸上带了些少见的锐气。 他的母亲就在眼前,却不知珍惜,却不知这世间有多少人想要父母而不得。 沈安宁一时看不惯宁王殿下这番散漫行径,忍不住出言暗暗驳斥了一番。 这话一落,偌大的屋内骤然一静。 宁王一度眯着眼,冷寒的目光直直朝着沈安宁面上扫来。 就连董太妃都微微瞪大了眼,仿佛满脸惊诧。 身后两名侍女更是战战兢兢,顷刻间噤声了起来。 空气不知凝固了多久。 就在其中一名侍女缓过神来,正要上前将沈安宁呵斥一番之际,这时,却见面色微沉的宁王一瞬间收起了脸上的寒意,竟缓缓直起了身来,不多时,看着沈安宁微微勾唇一笑,一瞬间和颜悦色道:“陆夫人教诲,本王谨记。” 顿了顿,只又眉目温和的看着她道:“本王会好生督促母妃的。” 他一瞬间温和的神色,成功让凝重的气氛化解。 侍女们相继退下。 董太妃这时竟然悄摸朝着沈安宁挤了下眉眼。 而宁王这话一落后,沈安宁心口骤然一松,背后却不知不觉间冒出了一身冷汗来。 她方才过于大胆忤逆了,毕竟对方是王爷。 只是,治愈这消渴症靠的就是坚持,就是刻苦,治愈这消渴症的第一步就是得将这一身肥肉减下去,慢慢将身体锻炼好,否则吃再多药也无济于事。 好在,宁王并没有斥责她的大胆。 见嘱咐既已带到,今日又目的达成,可功成身退了,这时,沈安宁只缓缓起了身,朝着二位告辞道:“时间已不早了,就不叨扰王爷和太妃了。” 沈安宁施施然告辞。 却见宁王这时骤然开口,只有些好奇道:“关于这消渴症的法子,当真是那赤脚大夫所留么?” 宁王静静端详着沈安宁的倩影,嘴角微微勾着,问着。 毕竟,这富贵病的治疗方法只有太医院才略有涉及,民间所见不多。 沈安宁闻言脚步微微一顿。 只因,赤脚大夫之言不过是她瞎编的,不过沈安宁却是曾亲眼见过这一病症,因为前患了此病之人乃是她的婆婆房氏。 而前世,正是由沈安宁陪着房氏一步一步登上寒山寺,一步一步慢慢将此病治愈的。 其中奇效,其中艰辛,沈安宁自然比谁都清楚。 而前世,这消渴症则是由太医院正式命名的,正是从董太妃身上取得的经验,只是,是以生命为代价的经验。 是的,董太妃前世死于消渴症。 这才是沈安宁方才那般严词厉色的原因。 所以,在今日沈安宁看到董太妃的那一瞬间,只觉得兜兜转转,命运有种奇异的巧合,前世董太妃的命救了房氏,救助了千千万万得了消渴症的病人,而这一世,由她反哺到了董太妃身上。 命运在此达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 或许,这亦算是她重生的价值罢。 只是,这些话沈安宁自然不能和盘托出,只见沈安宁沉吟了片刻,方淡淡笑了笑道:“自然是。” 沈安宁一脸坦荡的说着,说完,不再耽搁,这就要欠身告退。 却未料宁王殿下竟在此时跟着起了身来,竟走过来亲自将她一路送到了门口,就在沈安宁将要踏出门外之际,这时只见宁王忽而挑眉看着她,冷不丁问道:“陆大人待你好么?” 问这句话时宁王压低了声音,声音悠悠的,像是在同她呢喃低语似的。 仿佛还朝沈安宁这个方位略凑了凑。 沈安宁浑身一惊,立马下意识地便往一侧避了避。 对方这句话这个举动让沈安宁浑身成功的泛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她跟他明明不过才一面之缘,此话此举有些暧昧僭越了。 沈安宁看了他一眼,一抬眼,正好对上了宁王殿下含笑的目光,两人四目相对。 这才发现,这宁王生的不是风眼,而生了一双狐狸眼,眼尾上佻,眼中似笑非笑,看着平易近人,轻佻散漫,实则双眼如同漆黑的深渊,黑黢黢的,竟深不见底。 这一眼,沈安宁几乎能够断定,这宁王殿下绝不像看起来这样玩世不恭。 二人对视片刻,沈安宁还未来得及没有作答,这时,只见宁王略笑了笑,仿佛并无恶意,只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陆大人如若待夫人不好,本王可为夫人撑腰。” 说着,宁王用折扇替沈安宁先一步撩开了门帘。 沈安宁正要快步离开此处时,然而一抬眼,只见走廊的尽头,竟立着一道颀长笔挺的身影。 那人身长如玉,形销玉骨,宛若孤峰上的松柏。 那人竟是……陆绥安。 陆绥安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们。 不知看了多久。 沈安宁一下子怔在了原处——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6-13 18:36:51~2024-06-13 23:18: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林雪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再来一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走廊内陷入一股诡异的死寂中。 三人三个站位, 形成一副诡异的画面。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 没想 到率先打破眼前这抹寂静的人不是沈安宁,亦不是陆绥安,而是—— “陆大人, 别来无恙!” 竟是宁王殿下率先开的口。 狭长的目光看了看沈安宁, 又看了看陆绥安,仿佛察觉到了眼下的诡异氛围, 思索了片刻,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微勾着唇角道:“今日正巧在此处同陆夫人偶遇,正巧母妃身子有些不适,又正巧陆夫人懂些医理, 便巧上加巧的劳陆夫人代母妃看诊了片刻,陆大人应当不会介意罢?” 宁王一番好意解释着。 然而,一连五个巧凑在一块, 可真巧。 沈安宁闻言看了宁王一眼,而后,微抿着唇将目光投放到了陆绥安脸上, 却见陆绥安负手而立,轻笑一声,竟极为平静地看着宁王道:“能为王爷, 太妃效劳, 是贱内的荣幸, 亦是我陆某人的荣幸。” 说话间, 勾唇看着一旁的沈安宁, 冷不丁朝她招了招手。 沈安宁迟疑了片刻,有了上回沈家门前的经验,倒是从善如流的走了过去。 便见陆绥安侧目看着她道:“我竟不知夫人还有这等本事。” 说话间, 还不待沈安宁回应,嘴角便又蓄起了一抹饶有趣味的笑,冲着宁王微勾着唇道:“其实说起来,陆某能有今日之幸,还多亏了殿下的成全。” 陆绥安静静地看着宁王,平静的眼神里有锋利的暗光。 宁王闻言神色一凛,脸上笑意略淡了淡,狭长的狐狸眼里略微闪了一下,片刻后,只神色淡淡道:“陆大人知道那就好。 二人定定对视一眼,看着交流不错,均是和颜悦色,然而平静下的暗涌,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这时,宁王收回了折扇,横在门前的帘子落了下来,正要送客,却见这时陆绥安忽而冷不丁盯着他转身的侧影,挑了下眉道:“对了,宁王殿下,今日东市出了桩命案,为了不惊扰王爷和太妃,王爷该早日回府才是。” 说这话时,陆绥安静静地看着宁王,平静的眼眸里像是蓄着一汪千年潭水,幽静,不动声色,却一望无垠,仿佛深不可测。 宁王脚步一顿,察觉到对方的锐意,亦是不动声色,含笑的眼眸直接迎上了他的目光,随即眯起了眼道:“无妨,什么案子也不敢在八月楼里犯!” “是么?” “自然!” …… “怎么了,后悔了不成?” 话说陆氏夫妇走后,宁王重新回到了席位上,随手将一只玉盏抛在空中,任其掉落掌心,再抛,再落。 动作有些漫不经心。 视线却落在了桌面上那张药方子上。 董太妃顺着他的视线扫到了那张还未干透彻的药方上,看了片刻,笑着问着。 宁王回过神来,将药方随手递给了身后的侍女道:“让方太医瞧瞧,无碍的话往后便按这个方子抓药。” 这才转过脸来,笑道:“哪能,就是觉得有趣而已,这位陆夫人有趣,那位陆大人亦十分有趣——” 说到后一句时,宁王略眯了下眼,那狭长的狐狸眼里仿佛暗光一闪,一贯慵懒的目光像是利剑出鞘般,竟透着一抹冷锐幽暗。 董太妃却有些好奇道:“陆家那长子在大理寺任职罢。” 宁王竟脱口而出:“六品司直。” 董太妃却瞬间笑了:“屈屈六品,何以劳你另眼相看。” 却见宁王已将玉盏嗖地一下紧握在了掌心,嘴角噙着一抹玩乐似的的笑意道:“屈屈六品还入不了儿子的眼,不过令本王好奇的是,听说那陆世子当初殿试时本已高中一甲前三,却因霍氏提防厌恶,当场便要废除他的功名,却被霍广拦下了,霍广只看了他的试卷一眼,便将三甲最后一个名额留给了他,保了他的进士身份,让我感兴趣的是,霍广明明知道陆家不会拥护他,为何——” 宁王神色顿了顿,脸上的笑意更深了道:“为何破格留用了他。” 宁王就是在那时记住了这个名字:陆绥安。 “还有一件事令儿子至今百思不得其解,霍广当初暴毙前遭到了暗杀,据说正是这场暗杀让他去了半条命,否则也不会再有今日我魏氏的再登荣耀,只是铲除大俞最大余孽的这份天大的功劳,至今却无人前来受领——” 说到这里,宁王眼中一抹锋利的幽光闪过。 董太妃一脸吃惊道:“你是说这人竟是……” 宁王没有回答,只笑了笑,道:“儿子也不知。” 说着,仿佛觉得有趣,有仿佛觉得无趣。 半晌,看向董太妃道:“儿子明日陪母妃登山如何?” 董太妃闻言,脸上的肉瞬间摇得阵阵晃荡。 …… 而另外一头,话说下了八月楼后,陆绥安脸上的笑意瞬间荡然无存。 “夫人难道就没有什么要对为夫说的么?” 陆绥安看着眼前的沈氏,鹰眸退去了方才的温和,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像方才盯着宁王那般,盯着沈安宁的眼中平静中蓄着一丝冰寒。 他强压着怒火,一字一句质问着。 沈安宁本意是要说些什么的,然而一抬眼,见一抹如利箭似的目光直接朝着她的面门扫射而来,那一刻,沈安宁忽而什么都不想说了。 沈安宁神色自若的迎上他的目光,最终嘴角牵了牵,竟道:“我还想再逛逛灯会,世子先回罢。” 这般云淡风轻的话语一出,一股怒意猛然从胸间溢出,陆绥安呼吸一窒,一度将牙都咬碎了。 不过短短半月之内,又是裴聿今,又是宁王,她可真是好大的魅力,婚还没离,姻缘还没断,怎么着,这就急吼吼的找上下家呢? 她现在可是陆沈氏!前头永远冠以陆姓! 一个是幼年时险些定成的娃娃亲,一个是一年前险些指婚成功的佳缘,上京男子百万,天底下这么多人,怎么偏偏就扯上了这二人,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巧合! 当真是好手段! 何况,这八月楼的位置千金难求,便是陆家想定都得提前几月预定,倒不知她哪儿来的本事,不但定到了,还刚好定在了宁王隔壁! 陆绥安从不信这些巧合。 这些巧合不过仅仅在脑子里稍微一窜连,就猜到了一切始末。 然而,她却还端得跟个无事人似的,真是好定力。 若非他事先洞悉了内情,如今怕是信了她这副无事发生的脸面。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彻底撕破了脸,质问她一番是否当真是想要和离? 然而所有的怒意在触及到沈氏面容的那一瞬间,被他强压了下去,最终却只是冷冷盯着她,良久良久,微微绷着脸道:“东市发生了命案,手段尤为残忍,今日外头不太平,还是回府罢。” 说着,冷冷扫了常礼一眼,那眼神,吓得常礼立马战战兢兢去驱车,丝毫不敢耽搁。 白桃见状,立马拉了拉沈安宁的袖子,心急如焚道:“夫人,您就说几句吧,咱们不过赶巧碰到了宁王殿下而已,有什么不可说的。” 却见沈安宁竟淡着脸,竟也难得固执一回,背过去对着身后之人道:“该说的,方才宁王殿下已说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若信她,她不说他也会信她,他若不信,她舌头翻烂了,他照样不会信。 这时,马车来了,陆绥安也不等沈安宁,竟率先掀开车帘跨入了车内。 沈安宁站在原地站了片刻,这才后一步登上马车。 而马车内,陆绥安与沈安宁夫妻二人均是面无表情,相顾无言,马车内的气氛再度跌了入了谷底。 他们两个一言不发,如同两个冰冷的面壁者,这车内的气氛有些吓到贵哥儿了。 贵哥儿坐在离车门最近的角落里,悄悄看了看沈安宁,又飞快看了看陆绥安,在对方扫过来的那一瞬间,立马嗖地一下低下了头去。 满脸惴惴不安。 沈安宁怕贵儿初来乍到,吓出阴影来,微微缓了一口气,这才朝着身侧拍了拍,尽量温声道:“虎子,坐过来,坐阿姐身旁来。” 却见虎子一溜眼道:“俺……俺去前头赶车。” 话一落,泥鳅似的滑出了马车,爬到车辕上去了。 沈安宁:“……” 这一下,沈安宁更是连装都懒得装了,将眼一闭,躺在软榻上彻底摆烂了起来。 陆绥安见状,脸色越发难看了起来,良久,良久,抬手揉了下眉心。 当日,将贵哥儿送回沈家老宅后,二人过家门而不入,便径直打道回府,回了侯府。 回府后,陆绥安下马车径直回了书房。 整个过程两人都没有再开口说过一句话。 这是成婚以来,亦是前世今生两世以来,两人第一次冷战。 陆绥安从前情绪尤为稳定,不喜不怒,几乎看不到任何表情,这亦是沈安宁第一次看到他幅神色,就连上回在沈家时,虽隐隐有些不悦,亦还是噙着一丝耐心,尽量神色如常。 而今,第一次脸色冷到连守门的看门人都看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话说沈安宁回府后直径回了川泽居,她神色如常,没有出府时那般雀跃,却也没有任何情绪上的变化,一回院便入了卧房,道:“今儿个忙了一日累了,我先进去躺会子。” 然而这种无甚情绪的神色,在今日这大节的日子里,本就有些不同寻常。 加上本是开开心心出府的,又见白桃、白露等人面色忧愁,春淇立马将人拉到一旁问道:“怎么了,出去时还好端端的,这又是……” 便见白桃耸耸肩道:“甭提了,今儿个在八月楼无意间碰到了宁王殿下,被世子撞见了。” 白桃简短说着。 短短几字,信息量却巨大,春淇道:“宁王?” 好个熟悉的名字,她当初在沁园当差时好似隐隐听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了。 话说,昨夜宿醉,头有些沉,又加上今日折腾了一整日,沈安宁只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抽得厉害。 今日拿到了仙鹤楼,还与宁王达成了合作关系,本该是件大喜事,值得回府饮上一杯庆贺,可惜倒了八辈子霉,再无半分欢庆之意,回府后沈安宁倒头就睡了片刻,醒来时已到了掌灯时分,肚子有些饿了,便命人上了晚膳。 方一起身时,这才见屏风后的衣桁上展放着一件宽大的衣袍,那座衣桁比人还高,平日里规整着沈安宁次日穿戴的衣裙,可挂三四套,如今却只撑了一套,是陆绥安的官袍,墨绿色的,衣袖全然伸展开来,宽大的官袍甚至占据了一整个衣桁,快要超过屏风的高度和宽度了,冷不丁一眼扫去,比床榻上的锦被还要大上几分。 就那样霸道张狂的占据了屋内大部分地界,令人想忽略都忽略不了。 猛地一眼望去,就像是那件衣袍的主人站在那里一样。 刚才她进屋时倒头就睡了,便也没有留意,如今猛地见到顿时愣了一下。 陆绥安这官袍从前规整在他书房里头,亦是伸展开来,撑在衣桁上,占据着半扇墙壁的位置,又放在陆绥安的案桌后,尤为醒目,从前,沈安宁每每过去时都要驻足欣赏一番,只觉得那官袍威武霸气,穿在陆绥安身上分外威严好看。 如今那袍子却不知不觉间摆放到了她的眼前来了。 这才想起早起时陆绥安撂下的那句:今晚我搬过来住,日后都宿在正房。 沈安宁神色一怔,待绕过屏风,又见梳妆台上她首饰盒的旁边摆放了一个偌大的楠木箱子,箱子里头摆放了一应刀具,匕首之类的,是陆绥安平日里剃须的工具以及洗漱洗牙的用具。 再抬眼四看,平日里空荡荡的案桌上摆放了书籍,卷轴,后头的书架上亦不知何时被堆满了竹简、羊皮卷之类的,还有一应冷硬的摆件,书架一角更是挂着一张将近一人高的弓箭,弓箭是最好的轩辕弓,采用燕牛之角,荆弭之弭,是最上等的弓,此刻静静挂在那里,威武又冷厉,一如他的主人。 这些不过是陆绥安书房里头的一部分物件,然而如今出现在了她这里,给她这座雅致温馨的卧房生生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春淇进来时见沈安宁盯着那张弓看着,忙堆着笑道:“这是今儿个一早世子特命人送过来的。” 说话间,小心看了沈安宁一眼,道:“世子说今夜要宿在此处,如今到了晚膳时分,夫人可要派人去请世子过来用膳?” 春淇不漏痕迹的劝着和。 却见沈安宁将目光从那张弓上收了回,淡淡道:“无妨,今日东市出了桩命案,世子怕是忙不过来。” 沈安宁用之前陆绥安堵她来的话塞春淇的嘴。 春淇却道:“可眼下世子并未曾出府,一桩命案罢了,自有府衙料理,该轮不到大理寺出马吧。“ 春淇忍不住再劝说了一回。 这一次,沈安宁没有说话,而是走到八仙桌旁,看着屋内的变化,想起今日陆绥安的与前世大相径庭的转变,冷不丁问道:“昨日醉酒之时,我可有胡说些什么?” 第46章 细细想来, 陆绥安的变化好像就是从今儿个一早开始的,他虽一贯面无表情,对她这个妻子亦并无多少体己, 但无论是前世还是何时, 至少面上的体面还是愿意给她的。 他除了有些薄情外,其他方面其实还算无可挑剔, 前世亦从未与她有过半分争执,只要她提出的要求, 都会尽量满足于她,虽然沈安宁从来不会提任何要求。 沈安宁思来想去,怕是问题出在了昨儿个。 见沈安宁一脸正色, 便见春淇细细回忆道:“昨儿个世子约莫申时三刻派人来院里请夫人,只那时夫人不在院里,约莫两三刻钟后, 世子便抱着夫人回了,那时夫人已然醉酒,世子将咱们所有人全都打发了出去, 那时咱们都不在屋子里,不知夫人说了些什么……” 春淇事无巨细的回忆着,顿了顿, 忽又道:“不过昨儿个世子的脸色不大好。“ 沈安宁闻言神色一顿, 不多时, 垂眸沉思了起来。 两三刻钟, 从书房到湖畔, 再从湖畔到正房,最多不过一刻多钟之久,抛去找寻的时间, 还是有剩余的时间的。 也就是说,昨儿个下午,陆绥安极有可能听到了她跟张绾说的话,只是听了多少,听了哪些,沈安宁不得而知。 至于昨天她都跟张绾说了什么,后半程沈安宁记不太清了,前头无非就是张绾跟她诉苦廉世子纳妾一事,说那严姑娘的身份身世,说张绾在府里的遭遇处境,说到气愤之处,沈安宁自然没个好话,气愤上头无非便是气急败坏的建议张绾和离罢了。 和离…… 沈安宁神色一顿。 陆绥安该不会听到了什么吧。 但她是建议张绾和离,又没说自己。 不过陆绥安并非常人,他这人素来敏锐过人,上回仅仅因她在祈年殿上大出风头,他便能敏锐的怀疑起了她的身份,甚至怀疑她不是她,其实那日陆绥安并未曾猜错,她是她,也不是她了,他目力实在精悍吓人,不过是阻在没有证据上罢了。 如今,仅仅一句劝解旁人地话,旁人兴许不会有半分生疑,可陆绥安不是旁人,怕是已隐隐窥探到了几分她的心思。 不过,便是他察觉到了那又如何,大不了就真的和离,沈安宁并不惧怕他什么。 不过是眼下有些匆忙,一切都还没料理好罢了。 “今儿个到底是中秋节,夫人和世子怎么的也该一起吃顿团圆饭才是。” 春淇见夫人未再言语,忍不住再劝说了一回。 却见沈安宁道:“不用了,腿长在他身上,世子想来自会过来。” 陆绥安是何其高傲之人,两人今日闹成这个样子,沈安宁料想他不会再来了。 明儿个一早照常去衙门当差,隔个十天半个月再回时,便已成了无事发生了。 前世陆绥安便是如此,天大的事,衙门里头走一趟,下回回来时便就此揭过了。 沈安宁对陆绥安还是有一定了解的。 这时,厨房送了晚膳来,春淇欲言又止,到底咽下了后头的话语。 …… 而此时书房。 书房里头常用的一应物件全都送去正房了,陆绥安平日里看的书,用的卷宗此刻全都不在书房里,他隐隐有些不大习惯,不多 时,便撂下了公务,将注意力放到了今日东市的案子上。 今日东市出现了桩分,尸案子,死的是名女子,虽当时捂住了消息,可不用多时,消息定当不胫而走。 今日又是中秋节,晚上有灯会,此消息一经暴露,定会引发恐慌无疑。 陆绥安当时在四周勘看,在八月楼外无意间瞧见了陆家的马车,得知沈氏在楼上,女子素来看着胆小,怕分尸案传到她的耳朵里引她不适,便第一时间上楼找寻,想要第一时间将她送回。 然而,她倒好。 呵—— 陆绥安按压着眉心,心头有些莫名烦闷。 又觉得近来因着沈氏,因着这些琐碎内宅之事耗费了他大量的心神,实属不该,他稳了稳心神,将所有的注意力再次全部集中在了公务上。 直到夜色渐浓,常礼凑过来小心翼翼地提醒道:“世子,时辰不早了,该落灯了。” 陆绥安这才从案桌前分神朝外看了一眼,淡淡道:“备水吧,沐浴。” 说着缓缓起了身。 却见常礼迟疑的候在原地没有动,陆绥安扫眼看去,便见常礼小声道:“世子,您忘了?您今儿个一早吩咐的,今晚要宿在正房的。” 顿了顿,小声嘀咕道:“东西早送去正房了,这儿哪还有啥?” 常礼苦哈哈的说着。 陆绥安一怔,朝着空荡荡的案桌上扫了一眼。 这才想起早上的吩咐。 一时站在原地,神色微冷。 这时,常礼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鼓起胆子道:“爷,今儿个太妃也在,夫人……夫人与那宁王想来不过是撞上了,过去请个安罢了,听说……听说夫人那个养父从前是药房的掌柜,怕是懂些药理,董太妃又是那个样子,料想今日夫人与太妃该是讨论着病情准没错,夫人……夫人从前眼里心里都是世子,断然不会做出什么失了规矩的事儿来的。” 常礼这些日子可没少往川泽居跑,自是打探到了一些夫人的习惯爱好,尤其是从前的。 没办法,侯爷拿把大刀悬在他的脑袋上,他这位主子又是个不动如山的,他若不费力,那把大刀迟早不得落他脑袋上。 倒时候倒霉的也只有他一人。 只得巴巴费心费力了。 他话音刚落,便见陆绥安锐利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头顶。 常礼缩了缩脑袋,小心探去。 却见陆绥安已敛下了眼眸,掩去了眼中所有的锋利。 陆绥安何曾不知,沈氏并非那般水性杨花、勾三搭四的人,只是常礼不知内情,不知沈氏意图和离的心思,便也无从感受到他此时可刻的心情罢了。 无论是裴聿今,还是宁王,都是满京上乘人士,并不逊色于他,宁王便不说了,何人能显耀过皇家,就说裴聿今,裴太傅的长子,虽非入仕,然他师承沈首辅,与诸多名士混迹一块,又岂是等闲之辈。 当这些过于出色的男子,一个个出现在妻子身侧时,说心里没有半分不痛快,是假的。 陆绥安长这么从未有过任何危机感,哪怕陆家身陷泥潭这么多年亦从未有之,然而,今日,心头却莫名烦闷不堪。 他虽不知道为何如此,却清楚的知道自己并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而这一切,都是沈氏,他的妻子赋予他的。 以及,还有一点,常礼说错了,常礼说夫人眼里心里全是他,从前或许是,然而如今,陆绥安却未不见的。 这样想着,只见陆绥安沉默了许久,再一抬眼时,见夜色浓烈,东西既然都已送去了,便见陆绥安道:“那便去正房。” 想不通,他便不想。 至少他们现在还是夫妻,只要是夫妻一日,就有一日的义务,至于往后,那就往后再说罢。 如若日后沈氏执意要和离,他也不是放不了手的人,便是御赐的婚,那又如何,只要他想,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 这样想着,陆绥安慢慢冷静了下来,而后不再迟疑,大步朝着后院而去。 常礼见状,忙狗腿十足的提灯引路。 话说,此时的沈安宁已绞干了发,正要落灯入睡了,临睡前,想起今日是中秋节,连个灯会都没看上,一时心中觉得有些可惜,正要吹灭灯火之际,这时猛然间听到外头传来惊喜一声:“世子!” 沈安宁一愣。 下一刻,正房的大门已被从外缓缓推开了,陆绥安趁着夜色而来。 隔着一道屏风,立在屏风外的人与坐在床沿上的人遥遥对视了一阵。 屏风遮挡,看不清彼此的神色。 安静中,许久许久,只见陆绥安立在外头淡声道:“我去沐浴。” 黑夜中,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微暗,不如白日那样生硬冷漠。 似乎是冲着沈安宁说的,又似乎自说自话。 却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直到,沈安宁轻咬着唇,良久良久,轻声“嗯”了声,似作回应,对方这才解下衣袍,去了浴房沐浴。 幽静的夜色,如水。 头顶,是晕黄的烛光,投放在墙壁上,一下一下,轻轻摇曳。 耳边是潺潺水声,一下一下敲击着耳膜。 陆绥安沐浴极快,很快便从浴房出来,外头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细微的声响,不多时有人举着烛台缓步而来。 这时,沈安宁已躺在了床榻上,她想睡着,却没能睡着,烛光照过来时,略微刺眼,她下意识地抬手挡了挡眼睛,而后,从手指缝隙间朝着外头看去,便见陆绥安身上披着一件外袍不知何时已来到了床榻前。 陆绥安平日里衣衫整洁,便是在卧房亦是一丝不苟,将扣子扣到脖颈下最上一颗,他永远千尘不染,衣衫笔挺,然而今日却少见的只见身上仅仅只披了一件外袍,外袍敞开,里头竟未着任何里衣,猛地一眼看去,竟见敞着衣襟,目光所及之处,竟是大片精壮的胸膛和有力的腰腹。 陆绥安竟没穿衣服。 沈安宁一愣,她还是第一次见陆绥安袒胸,露脯,目光所及之处,一片鼓鼓囊囊,那是独属于男人身上特有的力量感和刚强之气,落到陆绥安身上,只见于往日的严谨古板中,仿佛莫名透着一抹风流禁欲的味道。 沈安宁不敢多看,忙盖住了双眼。 这时,陆绥安将烛台放置床头,忽而倾身而来。 只觉得一抹潮湿又喷涌的气息瞬间朝她袭来。 想起今日早起陆绥安的那番话,“公务再紧要,也没有子嗣紧要”,她深知对方意图,也深知今日如何都躲不过去了。 罢了,总归是要来这么一遭的。 她虽口口声声,心心念念着和离,甚至怂恿着绾姐姐和离,然而无论是张绾还是她自己,都心知肚明,他们这两门婚事若想和离,其可能和结果几乎微乎其微。 别的人家若想,搏一搏,兴许还有和离的可能,唯独她跟张绾是难上加难。 她到底是女人,亦有享乐的权力,既然逃不过,那至少在这一世对方这具身体尚且还干净之前,用一用又何妨? 这样极力说服着自己,便见沈安宁缓缓闭上了眼,咬咬牙没再抵抗。 却未料下一刻身子被人陡然间一把打横抱了起来,沈安宁仓惶睁开了眼,只见陆绥安竟抱着她一步一步往外踏去,外头烛光肆意,屋子几处角落竟都被点燃了烛光,一度将漆黑的屋内照亮得宛若白昼。 陆绥安将她轻轻放在了贵妃榻上。 沈安宁心头一紧,意识到对方的用意后,忙紧紧抓住了他的臂膀,咬唇道:“回……回床榻。” 沈安宁心头莫名有些慌。 却未料陆绥安反手将她的双手钉在了头顶。 漆黑幽暗的目光紧锁着她,抿着唇低低道:“就在这里。” 语气中透着一丝不容商量拒绝的强势。 说话间,陆绥安视线落在了她的面容上,灯光将整个屋内照耀得宛若白昼,亦将她如雪的面容清晰无疑的展露在了他的眼中。 也第一次让陆绥安认认真真的看到了妻子的美。 肌肤如脂,眉若轻烟,桃眸潋滟,眉眼勾魂。 竟美得惊心。 陆绥安从前从不在意这些,他不恋女色,亦从未曾正眼相看过妻子,如今才知能与裴聿今,甚至宁王比肩之人,确实又能逊色到哪里去? 其实,与面容相比,只有陆绥安知道,妻子的身段有多鲜嫩多汁。 这样想着,陆绥安幽暗的目光一寸一寸从妻子面容上往下游去。 因着这一路走来,沈安宁身上的衣襟早已凌乱不堪,再加上亵衣本就宽松,如今只松松垮垮拢在了肩头。 香艳的香肩若隐若现。 绫白里衣下那一抹傲然雪山呼之欲出,颤颤咧咧。 那般巍峨饱满,一下一下冲击着他的眼球。 眼底渐渐泛红。 陆绥安抿着唇,衣襟未卸,隔着薄薄的衣料径直朝着那片巍峨山色包含,了去。 …… 对方凑上来的那一瞬间,沈安宁咬紧牙关,双手一度想要死死揪住什么,然而双手被牢牢钉在了头顶,顷刻动弹不得,她什么都揪不住。 许是久不经过事,又许是在灯光的刺激下,令人羞耻难安,又许是陆绥安此举过于孟浪—— 明明并不是什么激烈的动作,甚至隔着一层衣料,却在对方凑过来的那一瞬间头皮阵阵发麻,头发甚至一度快要竖了起来。 身体像是过了闪电似的,酥酥麻麻,令她整个人心慌意乱,心乱如麻。 这具身子太过娇嫩,稚嫩,青涩到几乎无任何招架之力。 若像上次那样,他蛮横横行,她可能干涩难行。 可偏这一次,他竟换了手段和方式——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从未有过的方式。 沈安宁竟有些无力招架。 沈安宁终于不得不承认,纵使内里的芯子换了一茬,可这具身子对眼前这个男人依然毫无任何抵抗之力。 纵使恨过他,怨过他,可无论再怨再恨,身体做不了假,那是前世那半辈子,她曾爱到愿为之赴死的人啊! 哪怕一个亲吻,依然会让她止不住轻颤。 可是,如若就这么轻易的败下阵来,那此刻的她与前世那个低贱到尘埃的自己又有何区别? 这样想着,沈安宁长长的指甲一下子死死掐进了手心里,她强逼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前世过往—— “嫂嫂霸占了我的子由哥哥整整七年,也该还给我了。” “嫂嫂知道吗,大姐儿昨儿个会唤人了,会唤爹爹了,对了,嫂嫂还没见过姐儿罢,子由哥哥说大姐儿生的像我呢,可是我相貌寻常,倒希望大姐儿生的更像子由哥哥一些就好了,不过子由哥哥那般威严,若生个同样威严的姐儿,好像也有些奇怪呢,嫂嫂你说是不是,不过好在—— “嫂嫂快摸摸,摸出来了么,嘻嘻,俩月了呢,嫂嫂你这回且再猜一猜,这一回我给子由哥哥生的会是哥儿还是姐儿呢?” “这便是天意,子由哥哥注定是我的,而你,抢得了一时,抢不得一世,欠了别人的,早晚都得还回来,真是老天开眼。” 那些得意洋洋的话语一字一句重新钻进了脑海。 手心被抓破。 沈安宁涣散的思绪终于一点一点清明了过来。 而陆绥安一贯并不热衷于此事,再加上前几次寸寸步难行,妻子过于紧张青涩,他亦举步维艰,每每皆是任务般重复又重复的动作,其实并无多少乐趣可言,故而并不如何热衷。 只是,而今—— 他怔怔抬眼,只见身下美景竟美得触目惊心。 只见目光所及之处只见高山巍峨,重峦叠嶂,四下一片白雪皑皑,雪峰颤颤巍巍,颠颠荡荡,眼前一片玉色横生。 有那么一瞬间,陆绥安的脑海中一片嗡嗡作响,耳朵一度阵阵耳鸣,眼前雪茫茫一片,那是一种被美景灼烧了眼后的短暂失明感。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妻子的全部,在亮如白昼的烛光下,就那样没有任何遮挡,一览无余的一瞬间全部映入了他的眼帘。 从前,他们都是在黑夜中进行。 而今,灯光将黑夜照亮的如同白昼,他们像是在白日里……宣……淫…… 视觉的冲击那样的强烈,那样的汹涌,肉眼可见的冲击远比夜色中的想象更要猛烈更要骇人一千倍一万倍。 顷刻间,陆绥安猩红了眼。 这是他的妻,是唯他一人可独享的美食、美景。 这个念头升起的一瞬间,陆绥安眼中神色骤然巨变,不多时脖颈处、额头上的青筋顷刻间根根紧绷了出来。 就在整个世界风云突变,电闪雷鸣,狂风暴雨阵阵来袭之际—— 蓦地,一双清冷的眼眸映入眼帘。 沈氏躺在他的身下,就那样淡然疏离地地看着着他。 只见赤白的光全部拢在她的身上,三千青色全部倾泻下来,像是瀑布似的在贵妃榻上铺展开来,于浓黑的墨发中藏匿着是一弯曼妙妖冶的身姿,白如雪,粉若梅。 此刻她明明委身在他身下细微轻颤着,面容潮红翻滚着,眼中的潋滟春色分明一波裹着一拨挥散不去,里头情事蓄得满满,可眼神却依然那么淡,那么冷。 陆绥安知道她今夜虽顺从,却未见得有多心甘情愿。 他亦眯着眼回看着她。 她不愿,他却偏要。 两两对峙间,只见陆绥安紧绷扭曲的面容上竟在这档口泛出了点点笑意,他偏毫不掩饰地直直盯着她,故意道:“为夫虽技术欠佳,经验亦不足,不过夫人放心,今夜漫漫长夜——” 说话间,他冷不丁反手一把牢牢扣住了她的脚踝,架于他肩,上。 而后,一点一点伏下身子,捏住她的下巴,凑到她跟前一字一句缓声道:“你我可慢慢探讨。” 随着这句话慢慢落下的同时,他开始向她身体力行地诠释这句话的真实含义。 从前,他沉默寡言,几乎无任何宽慰之言。 从前,他们相顾无言,唯有枯燥而机械的动作。 从前,黑暗遮住了一切。 而今,他却仿佛变得极有耐心,他故意用小火慢炖着肉,用小刀慢磨着石。 他用钝刀子杀人,刀刀无行,却又刀刀致命。 沈安宁何时经受过这样的处刑,只觉得浑身像是有千万只细蚁爬过,四肢白骸竟开始竟齐齐叫唤着。 那是一种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从未曾有过的感觉。 尤其,没了黑夜的遮掩,所有的羞耻全部暴露在了灯光下,暴露在了对方眼里。 他直白的目光一寸一寸,毫不掩饰的游移着,没有放过任何一处地方。 沈安宁羞愤又难堪。 纵使前世早已为人妇过,却也从未这样在人前耻辱过。 不多时,她浑身绷直了,双脚用力踢踹着,想要将附着在自己身上的人踹下去,然而她此刻被牢牢禁锢着,顷刻间动弹不得,最终只得以将脚上的一只罗袜晃荡落了地。 眼底渐渐泛起了一层水雾。 浑身破碎着,叫嚣着,已然快要支撑不住了。 就在沈安宁有些恼羞成怒,气急败坏,正要发作之际,这时,对方忽然抬手一扬,昼白的世界忽然一下子陷入了一片黑暗。 陆绥安将灯灭了。 同时停了下来。 沈安宁终于得以片刻喘息,以为终于结束了,岂料,下一刻—— “若夫人不喜欢这样,那 我们换一个花样,如何?” 低沉浓重的声音在沈安宁耳边响起的同时,一股巨大的力气骤然间将她整个人托抱了起来,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间,陆绥安抱着她就那样堂而皇之的下了贵妃榻。 从榻上下到地下。 整个过程,二人未曾分离。 因这动作太过突然,太过猛烈,以至于沈安宁险些从他身上滑倒,她吓得尖叫一声,下意识地便抱紧了他的脖颈。 而陆绥安动作未停,托着她便大步往外踏去。 他每走一步,沈安宁便觉得魂不附,身体仿佛被一步步刺穿击碎。 那一瞬间她只想要尖叫,想要哭泣,然而整个喉咙,整个胸腔被全部堵住了似的,生生发不出任何一丝声音来。 灵魂四飞五散。 沈安宁于呆楞难忍中,灵魂仿佛出了窍。 直到头晕目眩中,陆绥安抱着她来到了临窗前,将她放在了临窗的案桌上。 隔着一道半敞半掩的窗,窗外不远处,是守院的婆子和婢女。 窗内是未着寸缕的他们二人。 陆绥安是疯了么? 于这巨大的恐惧与刺激下,沈安宁被他这番行径,被眼前这一幕吓得浑身冷汗连连,全身忍不住阵阵哆嗦乱颤了起来。 然而她越紧张,越受吓,浑身便越发绷得厉害,亦越发绞得厉害,弄得陆绥安亦都跟着三魂丢了六魄,差点魂不归位。 陆绥安亦咬牙猛喘着,然而这于莫大的痛苦和欢愉的档口,却依然咬着牙关,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低低质问道:“不知夫人觉得……为夫今夜的表现如何?” 这才知道,今夜这一出出的源头究竟何在。 这才知道,男人的自尊心竟如此可怕。 你若让他自尊心受挫,他将会不遗余力的十倍百倍奉还。 此时的沈安宁已发不出任何声音,而回答他的,唯有她恶狠狠地一咬。 她一口死死咬在他的肩膀上,恨不得咬下他的一块皮肉下来,而后在崩溃难挨中终于忍不住呜咽哭出了声来。 陆绥安喉咙里亦是闷哼一声。 见妻子已丢盔弃甲,仿佛终于在她面前树了他身为丈夫,身为男人的尊严,便再也抑制不住般,终于于浑身冷颤痉挛中,捏住她的下巴,头一低,狠狠吞下了她所有的哭喊声。 …… 这晚,临窗的窗子半开,空中悬起一弯偌大的明月,将整个室外照亮得宛若白昼。 窗外的蝉声阵阵,伴随着远处湖畔阵阵此起彼伏的蛙声,是最好的奏乐声。 窗内,交错的剪影,宛若身临其境般置身在野外。 这时,外头起风了。 秋风吹打着湖面,荡起一波波浪潮,又一波波平息,再一浪浪袭来,仿佛经久不息。 夜渐渐深了,露水探出了尖尖的头,深更露重,室内室外一片潮湿温润。 …… 床榻上,不知过了多久,浑身热汗渐渐收冷。 从无数回情,事中回味过来,亦是无数回将身下娇软紧紧陇入了怀中,却见怀中一片安静松软。 陆绥安低头看去,妻子沈氏不知何时早已昏累过去。 陆绥安紧紧抿着唇,身体有些疲累,偏又觉得酣畅淋漓,却久久无法入睡,他一贯作息规律,闭眼便能立马入睡,而今夜神色却阵阵恍惚,今夜一幕幕像是一场场精妙轮回的幻觉,那样的虚幻,梦幻,显得极不真切。 可是,怀中的触及却偏又那样的真实、确切。 他并非放肆贪欢之人,可不得不承认,今夜竟屡次破了戒,他竟数度不知魇足,在自己的妻子身上。 在得知妻子意图同他和离之际。 亦仿佛有些食髓知味,不知严魇足。 这是他成婚这大半年来,亦是人生这二十来年,第一次尝到情欲的滋味。 可为何偏偏是现在? 可为何想同他和离? 她今夜,明明亦是舒坦的。 他能感受得到。 陆绥安搂着妻子良久良久,直到最后一抹余温散去,这才紧紧抱着怀中之人沉沉睡去。 这是他第一次同她相拥而眠。 这一次几乎是闭眼便睡着了。 却在睡着之时,陆绥安少见的做了个梦。 他一向少梦,可这一次他梦到回到了年幼之时,似乎是在沈家老宅,宅子里头书声朗朗,满室读书人的课堂之上,一个小男童与一个小女童在课桌间四处窜梭,打闹,他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 这时,小女童不慎摔倒在地,倒在了他的脚下,他正要去查看一番,不料,这时一道男子的声音在远处响起了起来:“娘子,可有摔疼呢?” 陆绥安拧眉看去,只见方才的小男童不知何时已长大成人,成了裴家大郎裴聿今的模样。 而脚边小女童不知何时竟也一夕长大,成了个妙龄少女,只将手搭在那裴聿今手中,微微嘟囔道:“疼,夫君帮我吹吹。” 裴聿今便拉着少女的手小心翼翼吹了起来。 少女很快转忧为笑。 笑意融融的转过了脸来,赫然是沈氏的面容。 二人携手从陆绥安跟前越过。 陆绥安猛地睁开了双眼,眼中寒意来不及掩盖。 直到恍了片刻神,才见怀中一冷,竟已空无一人。 身侧床榻亦空空如也。 陆绥安一愣,顷刻间拨开帷幔下了榻,屋子内空荡荡静悄悄的,漆黑一片,却亦是空无一人。 陆绥安披着衣袍便往外去,只见院内大门打开,远处湖畔星星灯火亮起。 陆绥安悄无声息寻去,最终驻足在树下,只见远处一抹倩影光脚蹲在湖畔边,湖中一只河灯已渐渐飘远,那抹倩影单手撑着脸颊目送河灯飘远。 她一动不动,静静坐在那里,不知坐了多久,身上衣袍散落在地,尤未察觉。 绫白的身影与夜色相融。 透着一丝莫名的清冷孤寂。 陆绥安静静地看着,这才后知后觉想起今夜是中秋之夜,沈氏今日本执意要去逛灯会的。 而东市不仅有灯会观看,亦有河灯天灯燃放。 沈氏爹娘逝去,孤身一人在世。 陆绥安忽而第一次意识到,或许,这大半年来当真是他冷落她了——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6-14 20:39:33~2024-06-15 17:21: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发发财财、水果沙拉、桃源筱竹、圆圆圆了没、再来一碗、江蔚、钦涯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沈安宁是到次日近午时才于含含昏昏中醒来。 醒来的那一瞬间, 视线雾蒙蒙的一片,一度有些看不清周围一切。 醒来的那一瞬间,她张了张嘴, 嘴唇蠕动着, 却能没发出多少声音来。 整个人只有些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处。 沈安宁一度以为还置身在梦里。 直到—— “夫人, 夫人……” 有人掀开帷幔探头探脑过来,而后赶忙朝着外头欢喜喊了一声:“夫人醒了——” 紧接着, 外头悉悉索索的,有脚步声踱步进来。 “夫人,您终于醒了, 可是饿了渴了不曾?” 直到白桃那张眉飞色舞的面容出现在了视线里,沈安宁终于这才后知后觉的如梦初醒了过来。 她这会子正躺在拔步床上,刚醒来。 正要下意识地起身, 却未料身子像是压了千万斤巨石般,竟一度有些起不来,浑身酸痛得厉害, 连手臂都一度轻轻哆嗦着,直有些抬不起来。 倏地,昨夜一幕幕映入了眼帘。 竟是荒唐而又放纵的一夜。 亦是前世整整七年都 不曾经历过的一夜。 她虽算默认了昨夜的同房, 却万万没想到, 竟与前世大相径庭, 竟—— 沈安宁咬紧了唇齿。 其实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若是前世, 沈安宁怕定会心中暗喜, 羞怯到不敢相信,却又止不住事后连连回想,而今, 沈安宁只一度有些不大愿意多回想。 “什么时辰呢?” 这时,红鲤立马端了水来,沈安宁确实渴得厉害,连唇嘴都干涸了,她一边问着,一边费力从床榻上爬了起来,却未料起来的那一瞬间,锦被从肩头滑落,瞬间露出里头的一览无余,及肩头脖颈间的斑斑红痕。 白桃和红鲤到底未经人事,见状,目光多少有些羞涩躲闪,不多时,脸颊都泛红一片了。 沈安宁顺着视线看去,看到自己这一身的痕迹后,亦是愣了一下,赶忙将被子牵起,裹紧了肩头。 白桃比红鲤经验丰富少许,见状,压下了脸上的羞涩,反倒是一脸欣喜骄傲道:“夫人,昨夜……世子是三更天才叫的水。” 那时,天已极晚,快到天明了。 世子和夫人昨夜动静那样大,到那么晚,白桃自然比谁都欣慰欢喜。 要知道,夫人和世子成亲已大半年了,可同房次数却寥寥无几,这是夫人和世子第三回同房,前两回动静并不大,白桃背地里没少唉声叹气,可昨夜,白桃忍不住心花怒放,并隐隐觉得,夫人与世子之间总算是不再是死水一片了,若再像昨夜那般继续下去,小公子又何愁不来。 她激动连连,顿了顿,又津津乐道道:“世子昨儿个睡了才一个多时辰,五更天就起了,临走前还特别叮嘱了奴婢,莫要吵醒夫人您。” 然而沈安宁却觉得有些羞耻和难以启齿,他们昨夜在临窗前的案桌上,而窗子彻夜未关,相当于苟合于人前。 她毕竟不是世家大族养出来的世家女,自幼被人伺候惯了的,对这一切早已习惯如常。 她本性还是那个在乡野之地长大的村女,做不到于人前这般乱来。 “将水抬进来吧,我想泡泡澡。” 经受不住白桃这双炙热目光的烘烤,沈安宁选择直接打断了这个话题。 厨房早有准备,只待沈安宁一声令下,立马便将水送了过来。 直到全身浸入水中,温暖的水浸染着娇柔的身躯,只酸涩又舒服的厉害,令她忍不住喟叹出声。 她浑身都是红迹,到底有些难为情,只将白桃、红鲤二人都相继打发了出去,直到浴室内再无一人,这才缓缓睁开眼来,查看这一身痕迹来。 肩头,臂膀,脖颈处的痕迹明显。 再往下,则是胸前以及两腰处。 脖颈处,是唇齿掠过落下的痕迹。 肩头,臂膀上则是深深指痕。 她皮肤白皙细腻,往往轻轻触碰一下便会落下淤青痕迹,而昨夜,被那样用力的禁锢着,尤其是两处香肩,死死抵着,甚至不允许身体有片刻晃动移动,生生让她一下一下承受住他的所有。 腰处亦是掐痕。 至于胸前—— 沈安宁的耳朵骤然胀红一片。 下一刻,又死死咬了咬牙关。 昨夜显然是失控的。 亦是前世整整七年不曾经历过的。 她没想到,真正的鱼水之欢竟是这样凶猛又激烈的。 相比之前,前世根本不过是浅尝辄止罢了。 前世,夜夜渴望的情爱却在今时今日猝不及防的到来—— 许是,前世的爱慕和贪恋,竟让哪怕在经历了前世种种苦难后的今生,沈安宁依然都始终说不出来,她对他的厌恶来。 事实是,她的身体并不排斥他的触碰。 甚至,她历经两世终于尝到了莫大欢愉。 身体的反应做不了假。 然而,内心却为何那样的酸涩和排斥呢? 今日这样的欢愉,是前世她不曾尝到过的。 那么,有旁人尝到过吗? 在她重病的那些日子里,又或者在她病前不知道的哪些日子里,他们是否也早就这样日日欢愉过了? 身子一点一点没入水中,直到整张脸,整颗头全部没入了水中。 将所有烦杂的情绪一一淹没了。 直到整个人再度恢复平静后,沈安宁终于一点一点从水里挣脱而起。 被水洗涤过的面容又坚毅清冷了不少。 又何必跟自己作对呢? 苦了两世的她,又何不试着尝试取悦自己! 既能够让她愉悦,就权当是个给她暖床的玩意儿,又何乐而不为呢? 她虽是女人,却也有享乐的权力。 既然逃不过,那至少在这一世在对方身体尚且干净之前,用一用又何妨? 沈安宁用平生最大的力气给自己一点一点洗脑着,教唆着。 直到一点一点平复了心境。 这样想着,沈安宁收起一切烦杂。 将那不相干的人和事,全然抛在了脑后。 泡过澡后,浑身的酸楚减缓了不少,随之肚子咕噜咕噜的开始叫唤了起来,饥饿的感觉赫然涌了上来。 正要走出浴房名人传膳之际,只见外头忽而响起了一阵动静,不多时只听到春淇的声音响起了起来,道:“咦,倚红姐姐,什么风将您给吹来了?” 片刻后,便见沁园大丫鬟倚红的声音响起,笑着打趣道:“怎么着,妹妹不欢迎不成?” 春淇曾是沁园的丫鬟,与沁园走得近亦是情有可原,二人在外头寒暄打趣了一遭,后头的话语听得不算太过真切,隐隐听到“太太”“大奶奶”之类的的话语。 不多时,春淇等人进来了,见沈安宁已穿戴整洁了,立马吩咐人将膳食送进来,同时笑着道:“夫人,肚子定是饿坏了吧,这是方才倚红姐姐送来的,说是太太特意吩咐送过来给夫人滋补身子的。” 春淇手捧着一份精致汤盅,意味深长的说着。 昨儿个世子留宿夫人屋子里,半夜又叫了水,这事瞒不住沁园,看来他们二人昨夜同房一事连萧氏都知道了。 这还是陆绥安回京后,两人的第一次同房,亦是成婚这大半年来,夫妻二人第三次同房,因为他们房事并不勤,侯爷陆景融又一直盼着他们能有所出,故而萧氏一直极力撮合和催促着他们二人。 前世,每一次同房后,只要当晚陆绥安留宿并叫了水,次日沈安宁醒来后,都会收到萧氏送过来的滋补品,无一例外。 是以今日看到这份燕窝后,沈安宁倒也并觉得不意外。 视线一时朝着盅碗里头看去,是一份血燕,燕窝炖烂了,入口即化,上头撒了些枸杞装点,看着倒是清淡养生。 实则沈安宁并不太喜欢食用燕窝,觉得有股子淡淡的腥味,不过她前世身子败坏得厉害,重活一世,她想要将身子骨养好,好让这辈子能多活几年,这样想着,便举起勺子将透明的燕窝送入了嘴边。 却在入嘴的那一瞬,不知为何,手中的动作骤然停了下来。 前世每一回事后萧氏都会送上燕窝给她滋补身子,这个念头不知为何,骤然在此时在心头涌出,并让她神色一凛。 没有任何原由,没有任何征兆的,就那样突如其来的令她生生停止了手头上的这个指令。 前世,整整七年里她都无所出,虽前世她跟陆绥安在房事上不算勤,可夫妻二人到底同床共枕了七年,一年总能有个好几回,后来在长辈们催得厉害之时,在成婚第二年的一整年里,他们稍微勤了些,那一年陆绥安每月都来过她的屋子里,然而整整七年下来,她竟只怀过一次身孕,是的,前世沈安宁怀过一回,却在仅仅才一个多月时,连她自己都不知自己有孕的情况下竟莫名其妙的直接小产了。 她当时还以为来了月事,并没有怎么在意,直到肚子越来越疼,疼得钻心,疼得一丝不同寻常,将大夫请来诊断一番后才知竟是滑胎了。 那是整整七年里沈安宁仅有的一次怀孕,整个过程她都浑然未觉,竟觉得就像是假的,就像是一场梦一样。 自那以后,整整七年里头,肚子里并再未曾有过一次动静了。 那个时候,沈安宁还以为是自己身体的原因,是因宫宴一事受了打击,又因侍奉两个婆婆,卑微疲累至此,可是田地里长大,山林里乱窜过的沈安宁,至少在成婚后的头一年里,她的身子还没有败坏到那个地步啊。 她能怀孕,亦至少证明她 的生育能力并没要任何问题! 前世,她陷在泥沼里,陷在迷雾中,只将所有的过错全部算在了自己的头上,亦将那次小产的过失全部算在了自己的头上,那次小产生生要了她半条命,甚至是不输于宫宴那晚,甚至是不输于失去白桃的痛,她险些一蹶不振。 而今,跳出迷雾,却隐隐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来。 那么,那次小产,真的是她身子的问题,还是……还是莫非还有旁的缘故不成? 她前世,交道打得最多的无非就是萧氏和房氏二人,余下便是一心讨好陆安然和陆宝珍二人了。 陆宝珍虽跋扈骄纵,到底年纪小,她们之间并无任何恩怨过往,加上她是陆绥安的妹妹,陆宝珍没有任何动机和可能。 至于房氏,房氏虽跋扈毒辣,刻薄尖酸,实则并无多少心机手段,她的恶毒心思全部一笔一划的刻在了脸上,不然,前世也不会被萧氏摁在地上摩擦了,也不会在重生后的今日,被她小小使了个手段便彻底熄火了。 那么,剩下的便只剩—— 这样想着,视线微垂着,直直落到了手中这碗血燕上。 手微微一颤。 晴天白日里,沈安宁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生生钻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6-15 17:21:06~2024-06-16 21:39: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曼 3瓶;57966381、45754458、万水千山、玲玲、江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前世, 她对这二人从未曾有过任何提防。 然而重活一世的沈安宁,再回看这二位时,若说有, 若她要怀疑, 定也是会将目光放在陆安然身上,尤其在得知了前世种种真相后, 毕竟,前世陆安然可是往她院子里安插了一个鸳鸯的。 可是, 重活一世的沈安宁却不知为何,不由自主地将目光定在了手中的这碗燕窝上。 然而下一刻,却见沈安宁心中轻轻摇了摇头。 应该不会。 萧氏没有谋害她的任何动机。 她到底是生母的生前好友, 甚至为了照顾故人之子,不惜冒着窝藏罪犯的冒险,她将陆安然养得精细又尊贵。 尽管, 她养错了人。 可是,心中虽这样说服着自己,到底将放到唇边的勺子缓缓落了下来。 “怎么了, 夫人,不合胃口吗?” 见她微微蹙眉,春淇立马关切问着。 便见沈安宁淡淡笑了笑, 道:“有点烫。” 说话间, 视线轻抬, 朝着屋子里头扫视了一圈, 问道:“小桃呢?” 春淇道:“方才还在, 一转眼没见人了,应该是去厨房了。” 正说着,这时外头白桃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道:“夫人,老宅来人了,说是……说是南下的人回来了,孟管家让您回一趟。” 沈安宁闻言大惊,下一刻,面色大喜立马道:“去备马车,回老宅。” 话说沈安宁压根顾不上此刻身上的疲累,立马套上马车便回了老宅。 一回府便见正厅内乌泱泱坐满了人,吴有才,郝氏,贵哥儿一家子整整齐齐的坐在一侧。 另外一侧则是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妇人,只见那妇人头戴碎花细布,一身粗布麻衣,脸上满是劳累后的风霜,面容清瘦,看着柔弱不堪,可柔弱中却又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坚韧,像是柔弱无骨的菟丝花,外人只当她柔弱无骨,唯有攀附旁人才能得以生存,却不知她能在寄主身上一口一口吸收着养分,从而让自己茁壮成长。 那妇人旁边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面容苍白清瘦,瘦得似根竹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裳上已满是补丁,却见他身姿挺直,脸上从容淡然,并无半分自卑谄媚之姿,尤其是那双眼睛干净清澈中透着一丝坚定坚韧,一眼便知此人不凡。 那是一种千帆过境后的清醒刚毅,细看,还仿佛透着一丝细微孤傲清冷,不过才十二三岁,特异之处竟已初见端倪。 这人便是沈牧,六年后的新科状元,未来的国之栋梁,甚至是令陆绥安都另眼相看的可造之才。 亦是前世,沈安宁重病时亲自寻上门来朝她特意磕头跪拜过的沈家族弟。 沈安宁目光定定地落在他的脸上,细细看去,只见他眉目间仿佛同她有些略像,小小年纪,便已眉目清朗,姿容温隽。 “恩人……” 这时,只见那妇人缓过神来,忽而径直砰地一下跪了下来,只连连朝着沈安宁感激磕头道:“多谢小姐的救命之恩,多谢小姐的救命之恩。” 她冷不丁这般举动,生生吓了沈安宁一大跳,沈安宁缓过神来,立马要将人搀起。 却见这时,那年轻妇人竟猛地拉着一旁的小沈牧跟着跪下磕头道:“快,牧儿,快给恩人磕头致谢,快谢过恩人的救命之恩。” 便见那小沈牧抿着唇,远远抬起头来看了沈安宁一眼,片刻后便听从地将破旧的衣袍撩开,砰地一下,双膝跪在了地上,重重朝着沈安宁磕了三个头。 沈安宁立马将二人搀扶了起来,道:“婶子,你这是作甚,都是自家子弟,莫要见外,莫要见外,我还小,哪里受得起婶子这般大礼,真真是折煞我了。” 沈安宁忙将母子二人搀了起来。 寒暄一番,这才问起二人现在的身世和处境,这才知当年出事后沈二老爷的发妻改嫁一商户,结果不久商户暴毙,一家人被赶了出来,没多久,沈祖母病逝,临死前为儿子娶妻崔氏,便是眼前这妇人,夫妻二人靠着沈家留下的余产过了些年,在沈牧五岁时沈父病逝离去,而这些年来崔氏孤儿寡母生活,手中的余钱早已经用完了。 孟管家派去的人寻到母子二人时,趁着小沈牧不在,崔氏正被村子里的人七八个妇人围殴,扯坏了她的衣裳,剪短了她的发,一嘴一个贱蹄子地咒骂,原来,这崔氏稍有姿色,引得村子里不少男人觊觎,孤儿寡母不免被人围合欺凌。 孟管家派去的人顺势将崔氏救下,又将明面上在学堂上学,实则私底下偷偷去码头运货的沈牧接了回来,一并接到了京城。 他们今儿个一早刚到。 听了她们母子的遭遇后,沈安宁心情久久复杂难言,却也比前世好上许多,听说前世崔氏为了供沈牧念书,改嫁给了一屠夫,那屠夫镇日酗酒家暴,几度将崔氏打死打残,然而为了沈牧能安心念书,一直生生忍着瞒着,直到忍到沈牧高中,终于撑不住撒手人寰。 前世来沈家认亲,是崔氏仅有的遗愿,为了让沈牧在这世间还有一丝牵绊。 都是苦命人呐。 她们这算是苦命人抱团了么? 沈安宁心中苦笑着,面上却拉着崔氏的手道:“说到底,你们一家当年亦算是被咱们家给连累了,婶婶,我父母都已离世 ,如今家中只剩下我一人,若不嫌弃,往后,你们就在此处安心住下罢。” 见沈安宁这般说着,崔氏神色一怔,他们是被小姐派过去的人救下的,虽然派来的人说带他们入京,可在来的路上,他们却也一路忐忑难安。 沈家大房一家的遭遇,其实崔氏亦有所耳闻,当初得知沈家还有一女存留在世,还被陛下赐婚后,崔氏亦有过前来投靠的心思,只是,那小侄女年纪尚小,又外嫁他人了,他们之间虽有血亲,却到底相隔得有些远了,再加上公公是外头的私生子,隔了好几层,以及相距千里,实在难以投奔,横竖种种原由,到底让她作罢了。 却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沈家女竟主动寻上了门来,救他们于水火之中不说,还要收留他们。 牧儿那爹已经过世多年了,他们孤儿寡母流落在外连饭都要吃不上了,这些年来各种苦楚只要他们自己知道。 许是幸福来得太过突然,只见崔氏母子二人一时呆立在原地,只久久缓不过神来。 待缓过神来后,崔氏拉着沈牧便要再跪再谢。 却被沈安宁再度拦住了,见二人彷徨又无措,见此状,略微思索一番,便见沈安宁语气一顿,忽又一脸正色道:“不过却也不是白住的,毕竟这偌大的宅子花销不小,譬如我养父一家虽也住在此处,亦不是白吃白住的,比如养父现如今正在帮我经营着铺子,府里府外若有哪些事情便由他帮着忙里忙外,譬如阿弟现如今正在练习武艺以便日后能护卫我周全,至于郝姨,毕竟我常年不在府上,便能帮衬着在宅门里头操持一二。” 说话间,沈安宁看向崔氏母子二人道:“不知婶婶和牧哥儿会些什么?” 沈安宁见崔氏、沈牧二人性情纯善,便知他们不是那等白吃白喝,心安理得寄人篱下之人,尤其是沈牧已至少年,这个年纪的少年自尊心极强,且他性情刚直,唯恐二人于心难安,便故意这样说来,好让他们心无旁骛安心住下。 再者,这府里头毕竟还住着吴家一家,又怕他们瞻前顾后,便索性彻底说开了。 另外,沈安宁到底孤女一人,她虽相信崔氏母子的品行,可不会在初相识时便立马释放所有的善意,毕竟人心难测,前世遭了苦难磨练的沈牧能养得如同翠竹般苍劲坚韧,可若太过顺风顺水,自幼养成了习惯性依赖旁人的习性,焉知不会被这富贵窝养废了心性。 没有人应该无缘无故的对另外一个人好。 否则,遭到反噬尤未可知? 该使用手段的时候便要使用些手段。 果然,听到沈安宁这般说来,原本惶恐的崔氏非但没将心头一提,反而立马心下一松,连连高兴道:“会的,会的,我什么都会点,会做饭食,会浆洗衣裳,会针线活,还会种些花草。” 顿了顿,又立马道:“还会识得一些字,我还有些力气,无论是苦力还是重活,我都能干。” 毕竟沈家虽蒙难,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沈家未出事前,亦曾殷实过的。 崔氏只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将看家本领全部报出来,只怕不能回报太多。 沈安宁闻言倒是笑了笑,道:“哪能用婶子干苦力和重活,再说府里还有丫鬟和厨娘,这些若是婶子干了,可没她们的去处了,这样罢,婶子倒也不用干其他的,正好我手里头都是些年轻丫头片子,做活不精细,若婶婶得空,每年换季的时候替我做一两身衣裳便是。” 虽然侯府每季都有专人上门丈量衣裳尺寸,可外头做的衣裳再好,到底带着商品属性。 沈安宁自幼无娘,从未曾穿戴过长辈亲手做的贴身衣物。 便随口说着。 崔氏高兴之余,未曾听出弦外之音,只连连点头忙不迭立马应下。 沈安宁便转而看向沈牧道:“那你会些什么?” 天资聪慧的沈牧看着沈安宁,却早已经心如明镜,当即抿着唇,道:“小姐需要我会什么,我便会什么。” 沈安宁闻言一怔,心道好个早慧儿,面上却微笑着,径直走到了他的跟前,冲他道:“我需要你往后莫要再唤我小姐,你就随虎子一道,日后都唤我阿姐罢。” 便见沈牧愣了一愣,片刻后偏头看了身侧崔氏一眼,许久许久,终是轻声道:“阿……姐……” 许是,从未曾这样唤过他人。 又许是从未曾这般同人说话过。 少年脸上有一丝不大自在。 却也很快乖顺听令。 沈安宁便又道:“念过书吗?认得字吗?” 这一次只见沈牧并未曾犹豫,很快重重点了点头。 沈安宁并不意外,继续道:“天赋如何?” 便见沈牧抿嘴思考了一下,道:“已过了童生考试。” 沈安宁闻言点了点头,仿佛一脸满意称赞道:“不错,小小年纪如此,已是十分了得。” 她微微笑着,面色温和,性情温婉,面容貌美如仙,其实不过才长他几岁,面对她的称赞,沈牧觉得略有些不大自在,忙垂下了目。 这时,只见肩膀上忽而一重,沈牧猛地抬头,便见沈安宁忽而握着他一侧肩膀,忽而一脸正色的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世人皆知我沈家乃文流世家,我祖父乃大俞文坛大家,是我大俞朝第一首辅,更配享太庙,受皇室供奉,我父亲亦乃是风头无两的探花郎,我沈家本该书香文脉百世流芳,可天不遂人意,落今日之境地,实非世人所愿,牧哥儿,实话告诉你,今日无论是我,还是我沈家,什么都不缺,更不缺那抹凌云志,纵使整个沈家今日血脉尽断,纵使不是男子又如何,只要有我沈安宁存在,只要有我沈家血脉存在的那一日,我沈家的香火便能永世长明,流芳千古——” “所以,今日我要你做什么?我不要你充当那无用的贩夫走卒,不用你去码头搬货,更不用你在妇人堆里同那些泼妇争执打架,我什么都不要你做,我只要你做好一件事,便是好生念书,他日一举夺魁,我要你考上科举,我要你登上世间学子们最向往的殿堂,我要你他日能一举高中,夺得状元,我要你追随我沈安宁,助我沈家重新撑起这百年门楣,沈牧,你可做得到?” 说这话时,沈安宁立在沈牧面前,收起了方才的温柔笑意,只一瞬间变得严肃认真了起来。 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着。 眼里,有种叫做器重,叫做激励的东西,在她眼中一点一点迸出。 他们明明不过初识,她却像是个认识了多年的先驱者,将他一点一点激励,一点一点信任,一点一点指引。 一举高中?光耀门楣? 这样的话,这样的行径,在此时这样一个落魄到连饭都快要吃不起的十二三岁的少年面前,未免有些过于离奇过于震撼了。 然而,只见此刻沈牧紧紧回望着沈安宁,在她干净又有力的目光下,竟喉头微微一热,良久良久,竟见沈牧握紧了拳头,咬着牙关一字一句冲着沈安宁道:“能,我可以做到。” 说这话时,沈牧尚且稚嫩的身躯挺立得直直的,看着坚毅果敢,已有了几分多年后青葱苍翠之姿了。 “好,不愧姓沈,你且随我来。” 说话间,沈安宁郑重其事地将沈牧领到了沈家祠堂。 祠堂庄严肃穆,乃沈家威重之地,往日整个沈家,除了孟管家,府里所有人皆不可踏入半步,而今巍峨的庙堂上,只见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数十道漆黑的牌位,而每一道牌位的上空都悬挂一块楠木,上头镌刻着每一位主人的丰功伟绩。 入目所及之处,状元,探花,进士,秀才,竟满满当当的供奉着二十余位有功名在身的宗室族亲。 这场面太过巍峨,太过震撼,让初出茅庐的沈牧一下子看怔在了原地。 不多时,浑身鸡皮疙瘩层层冒出了出来。 他从未曾想象过,自己的先祖竟这般厉害。 纵使道听途说过,却从未眼见为实过。 眼下,只见庙堂最中央摆放的是沈家太祖牌位,往下依次是太爷,首辅,而这位太祖,亦是沈牧的先祖,那位太爷,便是祖父生父。 也就是在这一刻,看着眼前这些牌位,血脉里渐渐有什么东西在滋长着,流淌着。 让他产生了与此地紧密的联系。 沈牧祖父是流落在外 的私生子,是商户,在祖籍被人轻贱,他生前最大的心愿便是有朝一日能入沈家祖坟,哪怕看一眼。 原以为不过是奢望,没想到—— 祖父一生渴望回到沈家。 而今,他背着他们回来了。 沈安宁扫向沈牧背上,上头包袱上隐隐露出两个似牌位的痕迹,沈安宁抿了抿唇道:“我方才对你的期许于你而言许是惊世骇俗,可沈牧,你且看看,什么叫做百年望族,满门忠烈。” “你的骨头里流淌着同我,同他们一样的血脉!” “若你他日能高中,你便也能将你旁族牌位迁入我沈家祠堂,世代受我沈家香火祭拜!” “沈牧,我要你今日在沈家祠堂,将方才的话对着我沈家列祖列宗起誓!” 庄严肃穆的宗庙里,沈安宁像是一个先驱长者,引领着她的第一个族人,进入她沈家的族地。 纵使她身子单薄,然而她身姿笔挺,虽为女子身,其志不逊于任何人。 许是深受先祖们的感召,又是身后沈安宁的鼓励和感染。 沈牧屈下双膝,重重跪在祠堂前,朝着列祖列宗庄一字一句严宣誓道:“我沈牧今日对着列祖列宗起誓,我此生将永远追随阿姐,助我沈家光宗耀祖,流芳百世!” “若有违誓言万死不辞。” …… “好了,你们奔波一路,定是累了,暂且安歇几日,他日我再挑个吉日,再为大家正式接风洗尘。” 话说从祠堂出来后,这一路赶路舟车劳顿,沈安宁便派人去将他们母子二人安顿好。 沈牧临走前看到院子一侧种了一株老槐树,树上一株爬山虎沿着粗壮的树身一路蜿蜒交缠着延伸,爬满了整棵树,爬满了整面墙,他们青翠苍劲,向阳生长。 沈牧看着看着,许久,又转过身来,远处那抹倩影看去,良久良久,微微抿着嘴。 “谢谢你。” 他在心中暗暗发誓道,今日你是我的大树,日后则由我来做这株大树,为你遮风挡雨。 话说安置好沈牧母子二人后,这时吴有才偷偷将上回那个木匣子塞到了马车上,厚厚一沓银票换来了厚厚一沓地契,皆是上回沈安宁指明看中的那些宅子、铺子和酒楼的地契,均是官府盖章,过了明路的。 其中最上头一份是鹤仙楼的地契。 沈安宁一愣,便见吴有才亦是一脸狐疑不解道:“之前一直有人跟咱们争夺这个酒楼,昨儿个去时,那鹤仙楼的人竟直接将地契交给我了,说是……说这酒楼就归咱们了。” 吴有才一脸迷惑不解。 却见沈安宁看着眼前的地契,微微有些惊讶,她昨日才同宁王殿下达成合作生意的共识,他今日便将地契送到了她的手里,倒是雷厉风行。 她便也不推辞,既已达成了酒楼的合作,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如今,铺子宅子酒楼都有了,沈牧亦来了,接下来便是该请夫子,开学堂了。 她为自己筑起的宅院,终于已打好了地基,只待添砖加瓦,墙梁高筑,便能遮风挡雨,保驾护航了。 沈安宁瞬间满满期待了起来。 一抬眼,只见贵哥儿闷不吭声的杵在那儿,一整日都无精打采,她看去时,贵哥儿转过了脸不看她,一时笑着过去捏了捏他的脸道:“臭着张脸作甚?阿姐得罪你了!” 说话间,挑了挑眉道:“一会儿去武行,去是不去。” 贵哥儿见今日府里又来了人,还姓沈,顿时心里头吃味得厉害,只以为阿姐认了个新弟弟,有了新弟弟便不要她这个旧弟弟了。 他生着闷气,听到阿姐这话一出,瞬间将所有的郁闷和不快全部抛掷脑后了。 阿姐还记得给他请武师一事,还亲自带他去挑。 阿姐心里还有他。 嗷呜。 贵哥儿瞬间活了过来,一把跳上马车,为阿姐亲自驱车赶马。 马车刚调头,这时,白桃忽而将一份什么东西塞到了吴有才手中,飞快道:“夫人说,这一份是特意给吴伯挑的。” 说完,忙撂开裙子爬上了马车,一转眼,马车便驶远了。 吴有才低头一看,这才见手中的竟是一份地契。 是他这些日子亲手置办的一份地契,就在北正街,距离沈家老宅不过两条街远,几乎算是紧挨着,亦是为小姐选的所有宅子中挨着沈家老宅最近的一套,价格不菲。 没想到竟是小姐,是女儿为他备的。 看着手中这份地契,吴有才心头一颤,良久良久,只颤抖的将地契紧握手中,顷刻间红了眼圈。 而到屋后,见妻子郝氏强忍着酸意,上来便阴阳怪气道:“嚯,俺还以为接咱们上京来是享福来的,如今倒好,今儿个来了一批,明儿个又来一批,这儿可比得上县里头的收容所了,这收容所可是姓沈,咱们姓吴,细算下来咱们如今可正经成了个外人了。” 话说郝氏怪腔怪调,指桑骂槐着,为沈安宁对沈牧母子二人的安排而眼热着,而不忿着。 一贯老实巴交的吴有才听到这里,顿时怒了,死死盯着郝氏道:“你再嚷嚷,再嚷嚷,再瞎嚷嚷咱们明儿个就回灵水村。” 他牛眼恶狠狠瞪着郝氏。 他轻易不发怒,这怒气来了,亦有些唬人。 郝氏顿时被唬住了片刻,怔了下神,待缓过神来正要气急败坏之际,便见吴有才将那份地契朝着郝氏怀中一摁,道:“小姐为咱们做的够多了,你往后再背地里编排她,我一准回灵水村。” 说完,闷头冲了出去。 而郝氏看到怀中那张地契后,顿时双目瞪圆,撒欢似的撵了出去,一脸狂喜的追问这份地契的来历—— 作者有话说:各位:宁王这里前面修改了下,改为女主主动去找的宁王,想同他做生意,整理好了晚点会更换过来。 至于30章到47章,我已修改了一个新的版本,只是有利也有弊:女主人设更好,更清醒坚定强硬了,但是删减了部分同房戏份,拉扯感弱了点,修改过程中有取有舍,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更换,我暂时还没换,先按着原来的思路写,我再酝酿酝酿巴。 请假几天还没收获,让大家看文体验受影响,非常抱歉了,一会儿发红包,大家留言即可得,么么。 感谢在2024-06-16 21:39:45~2024-06-20 20:14: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咕咕唧唧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坚强兔、Doris、虁莲 5瓶;小曼 3瓶;咕咕唧唧 2瓶;玲玲、45754458、张枣早、临江仙、57966381、人间烟火气、筱、钦涯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话说, 这日沈安宁带着贵哥儿跑了三个武行,还去了一个舞狮行,带着他亲自去体验挑选, 原本打算到武行里头请个师傅入府教贵哥儿练武, 结果去了武行后,贵哥儿喜欢上了武行的氛围, 最终决定将他送去武行学。 贵哥儿亲自挑了一家,亦姓吴, 叫吴记武行,领头的师傅据说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练的是少林拳, 而贵哥儿力气大且刚猛,正是适合。 将贵哥儿的事情料理妥当后,沈安宁又去给崔氏母子置办了些行头, 再采买了些闲散物资,最后特意绕到良记药铺一趟。 良记药铺便是沈安宁嫁妆里的那家铺子,养父吴有才便是在此处当二掌柜, 沈安宁没让贵哥儿跟着下来,只只身带了白桃一人进了铺子。 大掌柜是孟管家推举的秦掌柜,是从前的老人, 亦是沈安宁前世熟知之人, 踏实可靠, 便见沈安宁从袖笼里取下一个小巧玲珑的小玉瓶, 一指长短, 递到了秦掌柜手中,道:“劳掌柜替我验验,里头可有哪些猫腻不成?” 秦掌柜 忙毕恭毕敬的接了过去, 将玉瓶打开放入鼻下嗅了嗅,立马赞道:“上等的血燕。” 说话间,惊诧的看了东家一眼,片刻后,反应了过来,这深宅后院里的腌臜事儿他们这一行可谓见多了,瞬间便意会了过来,忙再度嗅了嗅,细细辨别了一番,道:“初验下来,应无什么旁的事物,不过——” 不过事关东家,秦掌柜不敢轻视,思索一番,便一脸谨慎道:“有的东西无色无味,肉眼辨不出来,让年迈见识多广的资深大夫再辨一辨更保险一些,正巧老朽识得一位老郎中,他尝遍百草,对草药熟悉敏感些,尤其对毒物更有研习,东家若不急的话,可否容老奴送去让他掌掌眼,回头再来禀东家?” 秦掌柜一脸谨慎恭敬。 东家一称呼原是秦掌柜当年对着沈老爷的称呼,如今原封不动的用在了沈安宁身上。 沈安宁便点了点头道:“无妨,不急于一时,等我下回过来取药时再禀也不迟。” 说话间,让秦掌柜务必将此事保密,任何人不要提及,包括吴有才,便又照例拿了几副调理身子的药膳,末了,又让秦掌柜再开了几副避子药。 而听到最后“避子药”三个字时,白桃噌地一下转过脸来,一脸错愕的看着她。 沈安宁只当没有瞧见她的“大惊小怪”,既没有解释,又不曾劝抚,一直到将马车里的贵哥儿送回了老宅,再返回侯府时,白桃终于忍不住了,一脸焦急不解的开口问道:“菱姐姐,为何要用这避子药?当务之急该是陇着世子早日诞下小公子才紧要啊,这样您才能在侯府彻底站下脚跟,不再受人白眼欺凌了。” 顿了顿,又道:“若叫二房那头先诞下子嗣,那往后这侯府又得乱成一锅粥了。” 白桃急得规矩都忘了,昔日旧称都忍不住彪了出来。 大房其余两屋子她倒是不怕,她就是担心若叫二房那头抢了先,二房那样显赫,日后夫人生下的孩子会被压了一头。 她心急如焚。 却见沈安宁垂了垂目。 她其实并没有绝嗣的念头,前世,她七年无所出,她被无子的帽子扣得喘不过气来,没有一日安生松懈,前世,她一度恨不得用自己的命去换一缕她跟陆绥安的血脉。 她对孩子是有执念的。 只是,那些执念更多的是基于对陆绥安的眷恋,痴迷,而重活一世,那些眷恋,痴迷消失了,执念便也随着一并消散了。 再加上,她现在还没有彻底想清楚。 孩子,她定是要生的,只是,什么时候生,和谁生,她现在还没有想好罢了。 现阶段,她还很忙,忙着挣钱,忙着撑起沈家,她只有前七年的先机,七年的优势,她不能错过。 再加上,她好像隐隐察觉到了这一世的陆绥安好像同上一世的陆绥安略有些不同,尤其是在同房一事上。 这样想着,只见沈安宁拉着白桃的手道:“我有些害怕,桃儿,还记得嫁到咱们村子里的春花姐和翠儿么?” 春花姐和翠儿都是因难产而死,一个胎位不正,一个身子瘦弱,孩子却太大,活活憋死了。 沈安宁心知自己的这些荒谬想法说服不了白桃,便寻了个由头,这样说着。 白桃听到她提及春花姐和翠儿,神色一怔,翠儿就住在白桃家隔壁,她是亲耳听着她哭嚎了两天两夜惨死的,当即脸色一白,忙拉着沈安宁的手道:“夫人莫怕,夫人若真怕的话,咱们……咱们也不必非得急于在这一时上,先将身子养好了,养结实了再生也不迟。” 白桃心有余悸道。 看着她一脸煞白的脸,沈安宁又于心不忍,最终只道:“你也别因此怵了这事,咱们当女人的总是要过这一关的,就是……就是容我再缓两年……” 沈安宁喃喃说着。 白桃到底是将沈安宁摆在头一位的,见沈安宁这般神色,忙反过来安慰起了她来,片刻后,想起燕窝那事,心中一凛道:“夫人,那燕窝难不成有问题?那可是太太——” 白桃心一下子悬在了半空中,那可是太太送来的。 便见沈安宁想了想,怕引得惊弓之鸟,又并无证实,便含糊道:“太太该不会害我,不过入嘴的东西,经过几回手了,当心点总归是好的。” 话说,处理好了贵哥儿之事,又安置好了牧哥儿后,沈安宁开始默默盘算着接下来的事情,人到位了,接下来便该给牧哥儿请夫子,还有裴家得抽空去正式拜访一下,商议认养父母一事章程,再有那日张绾那儿,还不知是何情况,她们二人得碰一碰面,不过眼下中秋刚过,绾姐姐掌着府中中馈,这几日应当空不出手来,可过几日再邀。 这样想着,沈安宁发觉自己倒是挺忙的,再往后,还有同宁王合开酒楼一事。 横竖,都得一步一步来。 她这儿忙得两脚不沾地。 这日,大理寺却安安静静,所有人的心思仿佛还浮在昨儿个中秋节的热闹上,未曾收回,而要说起中秋节,便避免不了的议论起了昨儿个东市的那桩分尸案,此事虽暂交由府衙受理,但是上京许久不曾出现过这般恶劣惨烈的案子了,人命案子时时有,可分尸惨案到底不同寻常。 “死者是何身份?案子可有线索了不曾?“ “倘若府衙久破不了案,为了安抚民心,怕不用几日便会转到大理寺……” 司外,同僚们热议声不止。 司内,陆绥安正在复核江南的案子,他将近二十年来江南一代所有官员的刑事案件全部找了出来,一遍遍重新梳理,这些事物繁琐又杂乱,需要沉得住心性。 从前,陆绥安心如止水,亦无杂念,对这些事物信手拈来,然而,这日却频频走神,被外头同僚们的议论声数度干扰。 仿佛有心事般。 半晌,他终是摁住眉心,将视线从厚厚的卷宗中抽离,轻揉了一下肩。 瞬间,一抹细微的刺痛感从肩头迸出。 那里,今日早起时已上过药了,因伤口暧昧,他不曾假手于人,又因伤在肩上并不好处理,他只略微抹了药膏。 到底见了血,伤口还未曾愈合,又因伤在左肩,一整日无法伏案,一不留心,伤口便蹭上衣裳面料,粘连到了一块,总是令人忍不住分心。 倒是生了一双利牙。 他怔怔想着,与此同时,这些日子的一幕幕便悉数灌入了脑海。 沈家老宅子里出现的裴家大郎。 八月楼的宁王。 以及沈氏嘴里那声声决然的和离。 当然,还有昨夜烛光下,那些颠鸾倒凤,抵死缠绵的一幕幕,一帧帧齐刷刷的钻入了脑海。 他不得不承认,和离二字从沈氏嘴里喊出来的那一刻,他恼羞成怒了,心生不快了,尽管,那二字并非是对他说的,可是,他能敏锐的猜到,那是沈氏未曾宣于口的心里话。 他不得不承认,裴聿今和宁王的出现,让他心生芥蒂,恼恨郁闷,亦让他产生了些许不适和危机感,尤其,在得知沈氏有和离的意图后。 他亦不得不承认,以上种种,激起了心中一些莫名其妙的逆反心理,以及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胜负欲。 当然,他更不得不承认,昨夜的同房,让他心神激荡,尾骨酥麻,以及蚀骨销魂,这是成亲这么久以来前所有未的体验,尽管他不贪女色,却不得不承认,妻子让他日渐得了滋味。 只是,沈氏的日渐冷漠和疏离,却又让他有些束手无策和无可奈何。 一桩桩件件杂糅在一起,便让人心生了些烦闷。 就在陆绥安心情不睦频频揉眉之际,这时录事张闵将上回承德那桩女鬼案卷宗整理好了,恭恭敬敬送了过来,只待陆绥安审核批复,便能移交刑部了。 陆绥安一目十行的查阅完女鬼案,正要批复时,这时笔墨一顿,随即眉头微蹙,便指着其中一个受害者的名字,道:“受害者名字有误。” 张闵闻言一愣,立马凑过去一看,这才发现 他误将王红梅誊写成了王梅红,主要是这桩案子的受害者实在太多了,他一时眼花。 而写错人名可是大忌,再加上陆司直素来严苛,顿时心中一凛,立马道:“下官……下官之错,一切皆是下官之错。” 张闵战战兢兢说着,同时不由在心里头暗自惊诧于陆大人眼力之毒辣,这都能一眼瞧出来。 话音一落,却见往日眼皮子里容不下一颗沙子的陆司直这日竟一改往日修罗之色,只神色淡淡道:“无妨,重新修正即可。” 说话间,眉眼间并无任何冷寒不说,反倒是若有所思的拿起了那副卷宗定定看了起来,许久许久,忽见陆大人冷不丁抬起头来看向他道:“依张大人所见,这桩案子的症结在何处?若能回到过去,阻止这桩惨案发生,该从何处下手?” 陆绥安的这番骤然风马牛不相及的发问一时问得张闵愣在了原地。 片刻后,只以为陆司直兢兢业业,是在同他讨论案情,又以为上司是在考问他,当即不敢轻视,只认认真真思所一番,恭恭敬敬回道:“依下官之见,这桩案子的症结自然是那何家少主始乱终弃、薄情寡义这才让那七姨娘死了心,寒了心,这才导致她生了怨念歹念做出这一桩桩惨烈之事来,若能回到过去,唯有让那何家少主一心一意善待于她,重新挽回那七姨娘的芳心方才能化解罢,可是,像何家少主那样的负心汉,怕是再给他一次机会,怕也照样会见异思迁,再一次酿成此等悲剧罢?所以下官以为,便是再给一次机会,怕也于事无补。” 张闵一本正经的思索回复着。 话一落,便见陆绥安微微眯了眯眼。 仿佛被点拨到了些许什么似的。 陆绥安虽并非何家少主,沈氏亦并非那七姨娘,但他们几者之间却又仿佛有些千丝万缕的相似之处。 善待? 挽回芳心? 何家少主虽不一定会悔罪自新,但是他却能从中吸取到些经验和体会。 这样想着,只见陆绥安沉吟了起来,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一抬眼,见那张闵张大人还杵在那里,便见陆绥安淡淡道:“张大人还有何事?” 张闵愣了一下,立马回过了神来,忙不迭摇头道:“无事了,无事了,下官……下官这便立马去修正。” 说着,赶忙拿起卷宗往外走。 一直走到门口时还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心道,今日这陆司直怎么好像有些怪怪的。 张闵纳闷出了司门,扭头便撞到了陆绥安的随从常礼。 常礼道:“张大人怎么鬼鬼祟祟的?” 张闵便鬼鬼祟祟凑到常礼跟前小声道:“你发现没,你们家陆大人今日有些怪怪的。” 常礼挑眉道:“哦,怎么个怪法?” 张闵酝酿了半晌,一时寻不到准确的词汇,两人大眼瞪小眼了片刻,这时,快要到了下值的时辰了,常礼深知世子习惯宿在大理寺,向来有“拖堂”的习惯,正欲进去询问今晚晚膳用哪家的,毕竟上回的膳时世子可是几度不满的。 却未料他刚进来,只见世子已径直起了身,冲他道:“回府罢。” 常礼闻言,双眼顿时瞪大了,今儿个什么日子,世子竟照常散值? 这可真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常礼哪有不依的,生怕主子反悔似的,立马如阵风似的一溜烟奔赴马厩。 话说大理寺外的巷子口旁还有条胡同,胡同边上有家香酥鸡,肉质酥脆,香气扑鼻,大理寺的同僚们都好这一口,日日下值时都会买上一只回去打打牙祭,有时队伍排得老长。 这日陆绥安骑马而过时,又见那队伍已排到路口来了,他打马越过时,只见楼敬的声音打雷似的扬了起来,一脸稀奇道:“哟,这是哪个,这不是咱们孙大人么,稀罕啊,孙大人平日里连个包子都舍不得吃,日日用馒头度日,今儿个这么大手笔,怎么忽然舍得下这等血本啦?” 楼敬的声音太大,一时引得周围人全看了去。 陆绥安便也顺着看了一眼。 只见孙淼排在队中中央,面对楼敬的打趣,略有些不大好意思,却依然坦坦荡荡,只笑吟吟道:“刚发了俸禄,夫人喜这一口,还望楼大人勿要笑话。” 楼敬顿时挤眉弄眼道:“哟,孙大人日日扣扣嗖嗖,啃咬馒头度日,却乐意省下银子讨夫人欢心,真是叫我辈望尘莫及啊。” 这时司马南笑着道:“你懂什么,正是因为孙大人这样有心,才叫孙夫人死心塌地,得以三年抱俩,哪像你,媳妇儿都寻不到半个,成了个老光棍了,但凡你学了人孙大人三层,早就老婆孩子热炕头了。” 司马南取笑楼敬没媳妇儿,楼敬瞬间气结,道:“那是老子眼光高,瞧不上那些胭脂俗粉,莺莺燕燕!” 转头看了司马南,瞪眼道:“你能耐,你能耐李家姑娘闹着要同你退婚。” 二人说着说着急眼了,开始揍成一团。 来自两个老光棍的无能怒吼。 大家戏谑着打趣着,倒是热闹非凡。 这时正要疾驰而过的陆绥安却不由朝着队伍中孙淼的背影看了一眼,想起方才司马南嘴里的那句“正是因为孙大人这样有心,才叫孙夫人死心塌地,得以三年抱俩”。 死心塌地,三年抱俩? 只见陆绥安若有所思了片刻,忽而干净利落的翻身下了马来。 随即,牵着马绳走向了队伍对末端,负手立足。 抬眼看向店内,只见铺子的鸡用铁钩挂着,只只香酥冒油,看着略有些腻,陆绥安并不贪嘴,亦不爱这些,他没吃过,不过见常礼偷吃过几回,想来味道尚佳。 一时想起昨晚淋漓酣畅,香艳入髓的一幕幕,又想起湖畔那抹孤寂的影子。 这是他第一次屈尊排队来买这些东西。 而常礼见世子所为,顿时大惊,赶忙慌慌张张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嘴里嗷嗷嚷嚷着:“世子,怎能劳您亲自排队,交给小的罢——” 他这一声叫唤,瞬间引得前头几位同僚们全部齐刷刷扭头看了过来。 看到跟着他们一起排队买鸡的陆绥安陆司直,孙淼楼敬等人一个个目瞪口呆。 “咦,陆大人也来打打牙祭?” “没想到陆大人竟也好这口?” 大家纷纷有些缓不过神来,跟陆绥安同僚这么久,他们连馆子都不曾同陆司直一起下过。 在他们眼里,陆司直清冷绝尘,不食人间烟火,怎么今儿个舍得下凡呢? 大家纷纷七嘴八舌的问着。 便见陆绥安背着手,睨着众人,淡淡回道:“夫人贪嘴,带回去给她尝尝鲜。” 他这话一出,被两次秀恩爱暴击的老光棍们:“……” 而陆绥安说话间,视线却朝着铺子里头扫了一眼,只见钩子上的香酥鸡越来越少。 他这话音刚落,下一刻,果然只见老板紧接着便在店内喊道:“只剩最后一只了,没了,没了,后头的不用排了。” 老板边喊边朝着后头的人摆手。 这时,孙淼刚打包完一只,轮到了楼敬了。 老板话音刚落,便将目光投放在说话的三人身上,知道他们都是大理寺的,都是一伙儿的,看向他们的目光仿佛在问:最后这一只你们谁要? 楼敬和司马南二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见陆绥安淡淡勾唇,看向楼敬和司马南二人道:“二位大人定不会同贱内夺食罢?” 说罢,朝着二人淡淡颔首,便径直越过 二人将银子放在了老板的钱筐内,道:“打包。” 看着比平日里多出一倍的银钱,老板瞬间喜笑颜开,哪儿还舍得耽搁片刻,只立马眼明手快,三两下将整只香酥鸡剁好包好送到了陆绥安手中。 眼看着到手的鸡飞走了,又看着有媳妇儿,还有鸡的陆绥安、孙淼二人组。 楼敬和司马南二人组先是面面相觑,待缓过神来后,二人再一次无能狂怒了起来:啊啊啊,你们有媳妇儿了不起啊!——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6-20 20:14:22~2024-06-21 18:39: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暖暖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布布、再来一碗 3瓶;无意 2瓶;45754458、龙井香青团、人间烟火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话说, 前头那晚折腾到极晚,这日白天又奔波一日,沈安宁不由身心俱疲, 一回府便想快快用完晚膳, 好沐浴入睡。 却未料,前脚刚回屋, 后脚便闻得院外传来一声:“世子。” 紧接着,白桃红鲤二人飞快蹿了进来, 眉飞色舞禀告道:“夫人,世子回了。” 二人面上均有些欢喜和意外。 就连沈安宁都一度愣在了原地。 陆绥安这会子怎么回了? 前世,为了公务方便, 他一直习惯宿在大理寺,若无意外,每月只回来一两趟, 回来时也有大半时间安置在了书房,回到正房的次数更是少之又少。 前世,那是沈安宁的求而不得, 如今,却分明是她的心之所盼。 按照往日惯例,他昨儿个才去的衙门, 少说也得十天半个月才会回来。 怎么今儿个却—— 倏地, 想起昨日那句“今晚我搬过来, 日后都宿在正房”, 沈安宁起初还以为是他回府的日子里, 往后都宿在正房,虽让沈安宁心生不愿,可想到那陆绥安回府次数并不多, 便也堪堪忍受住了。 可这会儿才意会出另外一层意思来,莫非,他那句话的意思是往后都要日日回府,且日日宿在这里不成? 这个念头一起,瞬间叫沈安宁心头不知是何滋味。 若是前世,她定会欣喜欲狂,可如今她对他早已淡了心思,只想当作面子夫妻暂时凑合过活,再要她日日对着那张寡容冷面,那叫她该怎么自处下去? 正拧眉之际,这时,门前一抹高大颀长的身影一晃—— “世子。” 白桃红鲤二人立马恭恭敬敬行礼,二人交换着眼神,偷偷打着眉眼官司。 沈安宁终于转过了身来,只见一身官袍的陆绥安缓缓跨入了门内,只见他身长如玉,人高马大,从门口跨入时习惯性地略偏下头,再高上稍许,他就能与门齐平了,这样高大之人,在一身官袍地衬托下,极具有威慑力,在他入内的那一瞬间,烛光将他地影子拉得老长,投射到屋内时,暗影将半个屋子笼罩住了,显得十分迫人。 随着他的踏入,连整个正房都衬托得逼仄了几分。 而见到屋子中央的沈安宁后,陆绥安步履一顿,幽静的目光直直朝着她的脸上看了过去。 两人隔着半个屋子的距离,远远对视了一眼。 两人昨日冷战一路,后又莫名其妙的同房,交融半宿,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其实都是令人有些难以启齿的存在。 故而这一眼,令二人都略有些不大自在。 沈安宁立在原地没有动,还一时有些没有从这人从天而降的突然间缓过神来。 倒是陆绥安定定的看着她,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遭,竟率先开了口,道:“夫人今日出门了?” 说完,视线在她精致的妆容和端庄华丽的裙袍上细细端详了片刻,不单单性情变了,竟连习惯和喜好都变了。 他记得,从前的沈氏喜好深色,亦不爱妆扮,整日素面朝天,却也一丝不苟,整洁干净,而今,在府里时,慵懒随性,疏于打扮,可一旦出了府,竟擦脂抹粉,端得一派明艳过人。 陆绥安眼中微暗,面上却尽量噙着一抹温和。 夫人? 陆绥安的声音十分低沉,透着一股暗哑的醇厚。 这二字从他嘴里吐出时,不知为何让沈安宁毛孔陡然间微张,莫名觉得浑身有些……发麻。 她隐隐记得,前世的陆绥安极少这样称呼过她,因为她太过体贴,甚至太过倒贴了,压根等不到他唤她的时候,她早就欣然贴上去了。 非但夫人这个称谓,就连她的芳名,他都从未唤过,更或者,怕是连知不知道都未可知。 而眼下,沈安宁只缓缓拢了下胳膊,尽量若无其事,淡淡回道:“嗯,今日回了趟老宅。” 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将沈牧一事和盘托出。 便见陆绥安淡淡“嗯”了一声,道:“你养父母初来乍到,你多去陪陪亦是情理之中,待下回休沐,我再陪你一道去拜访二老。” 陆绥安说着,已缓缓走了进来,片刻后,只将手中的东西随手朝着一旁白桃方向轻轻一扬。 沈安宁和白桃等人这才留意到他手中竟还提着一物,这一扬,才见竟是个黄油纸包,与此同时,一缕淡淡的酥香味扑鼻而来。 白桃愣了一下,立马迎了上去接了过来,道:“世子,这是何物?” 便见陆绥安将视线移到了沈安宁这边,淡声道:“大理寺外的香酥鸡。” 说着,提着目光静静地看着她道:“给夫人尝尝鲜。” 他目光噙着一抹初秋的宁静,定定地看着她,神色不似往日那边疏离和冷寂,有显而易见的示好之嫌。 而这番行径,包括方才对她养父母的宽慰都一时让沈安宁微微松怔在了原地。 眼前的一幕幕都陌生得有些可怕,皆不是陆绥安往日所为。 香酥鸡? 陆绥安并无任何口腹之欲,伺候了他整整七年的沈安宁深知他从不尝试外头任何零嘴吃食,他虽不挑食,却也有些挑剔,不喜欢的东西几乎从不触碰,故而前世沈安宁路过大理寺门外被那香喷喷的鸡肉香勾起过肚子里的馋虫时,却每每怕陆绥安心生不喜,便从未曾尝试过。 而眼前,他却特意给她买了吃? 前世,沈安宁的养父母远在江南,连公公陆景融和萧氏都询问过要不要接过来孝敬,可陆绥安却从未曾问过,而今,却是两度问起,并要随着她一道前去拜访。 沈安宁只忽而有些瞧不懂眼前这人了。 昨儿个还明明冷若寒蝉,怎么一夜之间,变了个人似的。 这时,白桃一脸惊喜道:“世子,是大理寺外头胡同口那家的香酥鸡么?好香啊,夫人上回给世子送膳食时也说香来着,没想到今儿个世子就给买回来了。” 白桃一脸夸张的奉承着,卖力的充当着小桥梁,撮合修复他们夫妻二人的关系。 话一落,忙不迭打开油纸包送到沈安宁跟前来,一脸欢喜狗腿道:“夫人,您闻闻,好香啊。” 沈安宁看了看油纸包里的香酥鸡,确实香酥里嫩,透着一股浓郁的焦香之气。 这时,门外常礼的声音适时传了来,高声道:“今儿个大理寺外那铺子里的香酥鸡只剩下最后一只了,是世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楼大人和司马大人手里头抢来的,为了给夫人尝这一口鲜,世子险些跟二位大人打起了——” 常礼在跟春淇说话。 却故意扯着嗓子嗷嗷喊着,那夸张的语调传得整个院子人尽皆知。 陆绥安嘴角微抽,但见屋内屋外气氛恬静,倒也受用,视线直直落在了妻子身上,看了片刻,便缓缓吩咐道:“传膳罢。” 说完,他入了内室更衣。 用餐时,他甚至还破天荒的第一次主动给她夹了一块香酥鸡。 这日,许是陆绥安不如往日那般森严冷肃,只觉得川泽居的气氛都不如往日那样紧张冷凝,连带着在一旁伺候的白桃和红鲤都感到轻松了许多。 用完膳后,婢女们默默将膳食撤走,餐桌上,陆绥安和沈安宁各坐两端,对视了一眼。 烛光幽静,轻轻摇曳。 仿佛将画面拉回到了昨夜。 昨夜,烛光肆意,晃晃荡荡,摇晃了一整夜。 是夫妻二 人最亲密的过往。 昨夜,他看到了妻子最直白,最彻底的美,而今,裙袍紧裹,装束精美的妻子却又是另外一种美。 如雪的肌肤,如远山般的眉眼,以及娇艳欲滴的红唇,当然,还有衣袍裹束下,那副欲遮未遮地婀娜轻盈身段。 怎么从前没有发现妻子的美好呢? 陆绥安视线一寸一寸的端详着。 似乎并没要像从前一样,要立马提步离开,去往书房的意思。 沈安宁却并没有要同他在这样的烛光下两两相看下去的雅兴,她昨儿个有些疲累,对方的眼神虽平静,却蓄着幽暗,沈安宁正要起身催人时,这时,却见陆绥安忽而命人上了茶,然后遣走了屋内下人。 众人撤下后,便见陆绥安正襟危坐了几分,盯着沈安宁看了片刻,忽而开口道:“夫人,我们谈谈罢。” 陆绥安平静又笃定地说着。 虽是商量的语气,却透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味道。 沈安宁微微一愣,对上对方隐隐锐意的目光,想着对方近来的离奇举动,又想起昨日的冷战,以及自己这些日子的几次三番地推拒和糊弄,种种作为落在在对方眼里怕是不识抬举,兴风作浪罢。 沈安宁心知对方敏锐过人,她糊弄几回,只当自己在耍性子,再糊弄下去,怕是那日那番“你是谁”的言论便又要再度上演了罢。 陆绥安这人向来独断专行,定是容许不了她的一而再再而三的忤逆任性下去。 也罢,他们一时半会没那么容易断开,说清楚断明白总归是好的。 这样想着,沈安宁便也肃然危坐了起来。 便见陆绥安紧锁着她的眉眼道:“那日你问我,何为夫妻,我事后翻阅了些典籍,在《诗经》《礼记》中有云,夫妻之伦,理应相敬,对妻子来说,应当做到妇听,听从顺从丈夫的意见,对丈夫来说,‘昔三代明王之政,必敬其妻子也’,亦有敬妻,尊妻,护妻之言——” 说到这里,只见陆绥安冷静而理智的看着沈安宁,继续道:“从前我一心公务,许是冷落了你,让你在府里受了委屈,或许有不到位之处,未曾尽到敬妻,尊妻,护妻之责,既有错误,我日后必当改之,所谓夫妻,夫者,妻者,缺一不可,既是夫妻,日后便该共同打理,共同承担,共同进退,日后为夫若有任何不妥当之处,夫人可随时说出提出,若对者,我必当听之改之,当然,夫人若有不当之处,为夫定也会如实挑明,既已是夫妻,成为了一家人,为夫希望你我夫妻二人日后能够坦诚相对,继续相敬如宾的走下去——” 陆绥安一字一句将他的心里话如实刨析而出。 这是历经了妻子数度搪塞糊弄,推拒疏离,甚至历经了数度怒意烦闷,还有昨日冷战一路,以及明晃晃的察觉到了他们夫妻感情出现了大到一度险些挽回不了的裂缝后,陆绥安首次做出的检讨和退让。 亦是他的示好和表态。 他虽不是非她不可,可从前的妻子确实无可挑剔,现在的妻子亦……亦令人……不知魇足。 他希望他们能够相敬如宾,好好过下去—— 作者有话说:各位,49章浅修了下,增加了800字哦,不看也没事,看了更顺畅些! 感谢在2024-06-21 18:39:09~2024-06-23 02:42: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70814619、钦涯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钱来钱来钱来、萌萌~ 5瓶;人间烟火气、钦涯、4575445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0-60 第51章 看着眼前循循善诱, 娓娓道来的陆绥安,有那么一瞬间沈安宁眼前一片恍惚。 这是前世成亲七载,这是重生两个月以来, 两世陆绥安第一次主动同她说这么多话。 眼前陌生又熟悉的画面一度将她拉扯到了前世。 人还是记忆中的人。 却又不像是记忆中的那个人。 陆绥安清醒且理智, 思路清晰分明,还引经据典, 有理有据,亦还算宽容客观。 身为一名丈夫的他, 今日说的这些话无可厚非,也无处挑剔,唯独, 并不参杂任何感情。 其实,沈安宁一直都知道,陆绥安并非刻薄苛刻之人, 哪怕死过一回的沈安宁怨他恨他,却有一点,却如何都无从怪起, 那就是,她前世整整七年无所出,他却并未曾苛责过她一句。 在二房如此显赫的前提下, 在公公陆景融如此期盼的目光之下, 在大房对长子长孙如此望眼欲穿的情况下, 哪怕他陆绥安背负着大房甚至整个家族的使命和期待, 哪怕他险些一度成为了陆家的历史罪人, 他亦不曾埋怨和责怪过她半句。 她当年小产之余,他虽不算体贴,却也还是说了一句:“日后还会有的。” 后来, 后来的后来,她一直没有,三年了,四年了,五年了,她都快要记不清楚有多久了,那时,房氏第七回还是第八回张罗着给他再娶或者纳妾,那时,连萧氏都隐晦暗示她该给陆绥安房里添人了,沈安宁确实也从了,可陆绥安却并未曾松口,只淡淡道:“随缘罢,许是我命中无子。” 在这一点上,陆绥安无可挑剔,亦更让前世的她死心塌地,内疚不已。 他其实一切都还好,在这样一个封建又强权的世界,他甚至比绝大部分丈夫更要好一些,他只是性情冷淡、薄情寡义了些,以及只是并不怎么爱她罢了。 前世的沈安宁并不懂这些,她只知道自己有爱的权力,却不知别人也有不爱的权力。 她只知道自己一心对他好,她只知道自己的全世界都在围着他打转,却不知对方压根并不稀罕,甚至你的好,你的全心全意也许会成为对方的负担和阻碍。 其实,前世陆绥安便是再娶再纳,那时的沈安宁并不会有任何怨言,那时她病成了那个样子了,那时她又那么爱他,他若是想再娶,或者再纳一房两房,她定会欣然同意。 只是,他大可如实说来。 没人知道,在得知自己重病的那一刻,她其实已经悄悄在心里替他物色下一任妻子人选了,她甚至第一次留意到了府中的养女陆安然,是的,她曾想过要让陆安然取代自己,成为他的下一任妻。 却不想在她满心悲悯滴血之际,老天爷给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她恨,她那样的恨,恨得当场一口血直接喷洒了出来。 她恨在她最病危时刻,在她拖着苟延残喘的身子,一心一意还在为他打算盘铺路的时候,他却那样在背后给她狠狠捅了那个大一个刀子? 她恨,恨他们连这点时间都等不了了么?一心盼着她死么? 她恨自己一腔情爱错付! 更恨他们背着她偷偷苟且偷情,恨他们爱得那样坚持,那样热烈,那样隐忍不发,以及那样爱而不得,衬托得自己那么多年的卑微和讨好宛若一个巨大的笑话! 她更恨,那人为何是陆安然! 在她满心热忱的为她和他二人的未来筹谋之际,他们二人却联手要置她于死地! 她更恨陆安然为何要杀人诛心,为何要在她临死前的最后一刻还要将所有真相全部在她耳边和盘托出,让她哪怕到了地府都深恶痛觉,都痛彻心扉,都如何闭不了眼! 可是眼下看着眼前这个清醒又理智的丈夫,突然觉得自己的恨意和不满是多么的滑稽和可笑。 他什么都好,论起夫妻之道都能那样的沉着冷静,就像是在探讨公事般。 沈安宁忽然发现,前世的错或许并不能归咎到陆绥安一人身上,更不能归咎到陆安然身上 ,或许,只是她自己错了。 她若能释怀一点,淡泊一点,不那么在乎一点,以及自私冷漠一点,就像现在的陆绥安一样,那么,是不是就不会走到前世身子败坏,卑微溅落,惨死一生的绝境呢? 你看,自己这才刚退了一步,松了一步,对方便紧追而来了。 廉价的深情比草贱。 她前世,连根草都不如! 或许,自己的错,才是一切最大的根源所在。 她前世错得彻底! 错得离谱! 这样想着,再次看向对面陆绥安时,所有的恨和怨突然在这一刻就彻底消失了。 沈安宁忽而觉得如释重负,及前所未有的解脱。 前世,那重重的壳,一直将这一世的她死死压着,或许,是该彻底跟过去告别,跟前世的陆绥安告别,跟前世地陆安然告别,更跟前世地自己告别了。 这一世,她最该好好珍视的,只有自己。 这样想着,再次看向对面这个丈夫时,心情起伏过后,内心渐渐趋于宁静和祥和。 也罢,对方既有示好之意,日子总归是要继续过下去的。 剑拔弩张,相看两厌并非长久之际。 她虽口口声声,心心念念着和离,甚至怂恿着绾姐姐和离,然而无论是张绾还是她自己,都心知肚明,他们这两门婚事若想和离,其可能和结果几乎微乎其微。 别的人家若想,搏一搏,兴许还有和离的可能,唯独她跟张绾是难上加难。 这样想着,沈安宁打算就同他达成这个共识,暂且就这样凑合着过吧,至少在羽翼丰满之前,好像也只能如此了。 对方难得这样长篇大论,沈安宁一度也想要说些什么,结果一张嘴,发现对方说得挺面面俱到,想了想,只有一事,那便是陆安然,可是陆安然此刻已被禁足,并且在安排远嫁了,好似又无从说起。 况且,她至今尚且也还没彻底弄清楚,前世他跟陆安然究竟是从一开始就珠胎暗结,还是后面才苟且厮混上的。 最终,只见沈安宁沉吟许久,才心情平静的笑了笑,道:“好,那就这样罢。” 说着,潋滟桃花眸略微抬起,与对方对视着,最终只道:“他日世子若有再娶再纳之心,不必藏着掖着,烦请世子提前相告。” 这是沈安宁唯一的要求。 届时,她自当提前腾出枕席。 这样说来,沈安宁忽然发现夫妻之间不谈情,不谈爱,他们私事公谈,也挺好的,落得一个轻松自在,毫无负担。 却说陆绥安见沈氏说起“再嫁再纳”之时,眉头微皱,他记得他不久前就曾同她表过态,并无纳妾的打算,更无什么再娶平妻的荒唐作为,正欲再重申一回时,这时,却见妻子脸上已染起了淡淡的笑意,仿佛如释重负般。 仿佛这一议题已就此揭过了,若再反复提及,未免冗长。 又见妻子神色缓和,他便也长长松了一口气,多余的话一时全部隐下了,最终,只复又深深看了她一眼,道:“可还有什么其他要说的么?” 陆绥安幽静的目光牢牢锁在沈安宁脸上,深深看着她。 仿佛话里有话。 结果只见沈安宁认真想了想,道:“世子,正好有一事妾身要同世子商议。” 陆绥安难得略勾了下唇,好整以暇的看着她,难得耐心道:“你说。” 便见沈安宁微微垂了垂目,道:“今日沈家有我沈姓族人前来投奔,原是族中堂弟,乃私生在外的祖父亲弟弟二爷爷的亲孙儿,乃沈家血亲,当年沈家事发时因二祖母改嫁而避了这桩祸事,如今堂弟与婶婶在外流落多年,蒙难多年无处藏身,今日特前来投靠,我见那堂弟仪表堂堂,天资过人,小小年纪已过了童生,有几分为父和祖父之风范——” 说到这里,只见沈安宁缓缓抬起了眸,看向陆绥安一字一句道:“我打算将堂弟留在沈家,毕竟我现在已为人妇多有不便,我想让他逢年过节时暂代我为先祖祭奠亡灵,为我沈家供奉香火——” 顿了顿,又仿佛思索了一阵,便继续一鼓作气道:“算上堂弟,再加上贵哥儿二人,再加上最近族里还有些远亲前来投奔,都是我沈氏族人,祖父和父亲都已然不在了,管不了他们了,可他们毕竟因沈家蒙难,我却不能坐视不管,所以,世子,我跟府中的老管家商议老一番,打算将我沈家那个旧时地学堂重新开起来,给他们聘几名夫子,供他们继续读书,此举既能培育我沈氏后代,又能为朝廷,为社稷培养些人才,亦能延续我沈家光耀和完成我沈家,我祖父和父亲一生忠君爱国,匡扶社稷的遗愿,便也能以此慰藉祖父、父亲的在天之灵了,这是我这个当女儿当孙女的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了,不知世子意下如何?” 沈安宁收起了方才的随性,说到这里时,端起了身子,难得一脸正色。 她原本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跟陆绥安说这桩事,毕竟不说,这件事既做了,要不了多久,他陆绥安本人,包括整个陆家都会人尽皆知。 既然与陆绥安达成共识,便也没什么好瞒的,便顺水推舟地说了出来。 虽看着是同陆绥安商量的语气,显然,已是一锤定音的定好了。 她这话音一落,只见对面陆绥安骤然眯起了眼。 陆绥安幽暗的目光一寸一寸地盯着她,良久良久,嘴角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今日将所有的话都说开了,方才特意有此一问,亦是盼着她亦能将所有地话都说开,譬如,和离一事,他以为在他的再三引导下,她会坦白自己地心境,二人将和离一事彻底摊开说开,从此再无任何后顾之忧。 然而,她非但只字未提,竟另外云淡风轻地给他抛下了一连窜炸雷。 堂弟? 认亲? 代沈家供奉香火? 只是堂弟,还是打算认个亲弟弟? 还要开设沈家学堂,供那些族人读书? 别说这么多件了,便是其中任意一件,皆不算小事,已算是兹事体的大事,而今,她却一口气接二连三的抛出了这么多。 其实,桩桩件件,从妻子口中脱出的那一刻,让他都有些振聋发聩,是令人一鸣惊人的所为。 只因,这其中的任何一件,都本该是男子所为,并连男子都无法轻易做到。 而妻子此时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让他再一起想起了祈年殿那张寿宴上,她的一鸣惊人,大放异彩。 也让他不得不再一次重新将眼前之人细细审视了起来。 这些大义大道非寻常小女子见地能说得出来的,然而,眼前此女,亦非寻常小女,她是沈氏的后人,是当年儒怀天下的大家沈仲沈老先生的后人。 她此言石破惊天的同时,又让人觉得合情合理,沈氏后人,自当有此胸怀和见地。 若是寻常女人有此言语,有此见地和胸怀,更有此勇气和韬略,定当让他侧目三分。 然而,眼前这人不仅仅是沈氏后人,更是他陆绥安的妻。 又是认亲,又是广纳族人?又是开设学堂,桩桩件件壮举,会引得什么样的后果? 当真只是为了照顾族人?想要完成长辈们的遗愿么? 这是另外一招后手,还是另外一条后路么? 陆绥安一度心下微沉,方才所有的轻松愉悦瞬间散了大半。 然而,看着眼前妻子合情合理,大爱无边,甚至振奋人心的壮举,陆绥安似乎并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他本认为今日聊得算是十分顺心,虽和离之危未曾彻底解除,可听妻子方才所言,似有向好之意,他怕贸然提及问起,怕引发不必要的麻烦和阻碍,他更不想在眼下和妻子再度撕破了脸。 所谓芳心,或许也不是一蹴而就,急不得。 陆绥安心中一时千头万绪,错综复杂,最终还是—— 认了。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至少今晚,打开了一个小小地缺口,勉强算是好的开端罢。 至于其他,边走边看吧。 这样想着,便见陆绥安沉默了许久许久,终于松了口,道:“沈家之事,夫人决断便是。” 顿了顿,只又道:“有什么需要为夫帮忙的么?” 说着,想起他当年的恩师,道:“你那两个弟弟,哪日带到府里来 让我看看,若有些天资,我可以帮他们推荐些夫子。” 便见沈安宁如释重负般,又见这日陆绥安较往日温和许多,他说话通常还算说到做到,便也渐渐满意,态度缓和了下来,不似前日那么冷淡,只难得主动说道:“多谢世子,这些日后再说吧,我这里正好有一位夫子人选,打算明日想先去拜访一下。” “哦?”陆绥安目光落在了妻子的面容上,一双眼如同幽深井,紧盯着她道:“哪位夫子,可有名头?” 沈安宁迟疑了下,想起上回在沈家门前的画面,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便将裴聿今这个中间人的引荐隐去了,只略笑了笑,道:“是祖父旧友,住在小琼山脚下。” 她未曾提及夫子的名讳。 却见陆绥安神色一怔,神色略有些奇怪,似有话要说,然而话到了嘴边,又隐了下去。 他本欲提及明日陪同,不过明日大理寺还有些琐碎之事,想了想,便提议道:“若夫人不急,可待为夫休沐时陪夫人前去。” 沈安宁却似并不想让他陪同,只委婉推诿道:“听说那夫子隐世多年,轻易不下山,我想先去探探底,若请不到再请世子帮忙罢。” 沈安宁如是说来。 陆绥安沉吟片刻,便道:“也好。” 二人将话说开了些后,态度和耐心都好上许多,相较于前些日子要么搪塞糊弄,要么冷淡疏离,要么剑拔弩张,这会儿温和从容交谈,已经十分平和的场面了。 亦是这整整两个月来,难得祥和时刻。 话既已说开,心事便也了了。 这时,茶碗里的茶也凉了,夜色渐渐安静,烛光将二人的影子拉得极长。 二人说完,同时安静了下来,都一时没有说话。 仿佛能够听到院子外头细弱的交谈声和脚步声。 远处,湖畔里的蛙蝉还剩最后一波,间或叫嚷着。 夜色渐渐浓郁了起来。 陆绥安提起茶盏,缓缓饮了一口茶,泡久了,略苦。 正要放下茶盏时,这时视线忽而落到了八仙桌后头的贵妃榻上,只见那里已经摆放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似的。 然而,早起时,那里分明凌乱不堪,竟是靡靡之色。 酒足饭饱思—— 陆绥安目光略暗了一下。 沈安宁见他盯着某处发呆,顿了片刻,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去,目光触及到贵妃榻上的那一瞬间,脸色略微一胀。 正要起身走人。 这时,陆绥安忽而将视线调转了过来,直直落到了她的脸上,深深看了她一眼,忽而冷不丁问道:“还疼么?” 顿了顿,只又补充了两个字道:“昨晚。” 他静静看着他,眼中的漆黑幽静比夜色更浓。 说完,忽又想起了什么,只从袖口里摸出一物,置于八仙桌上,道:“若疼的话,可用此药服用,昨夜我已替你上过药了,若还不适,今晚可再服用一颗。” 说完,忽想起此药用法有异处,便难得耐心纠正道:“非口服,乃……塞入内服。” 一开始陆绥安语气还寻常,只后四字脱口而出时,便见陆绥安话语一顿,片刻后面色微微一哂。 而后看向她的目光比方才更要浓暗了几分。 而沈安宁意会过来后,脸瞬间发胀,半晌,强忍着恼羞成怒,微微咬牙道:“就不劳世子费心了,妾有些乏了,只想早些歇息。” 她说着,已起身入了内室。 陆绥安目送妻子绕过屏风而去,侧过脸去时的耳垂一抹淡粉红晕,让他心底划过一丝痒意的。 二人相继沐浴后,便前后上了榻。 心里话既已说开了,芥蒂便也慢慢消散了。 只是,夫妻二人同床共枕,让沈安宁还是略有些不大习惯。 这是自她做那个梦以来,这两个月以来,二人的第三次同床。 第一次那晚,他们一人睡床榻,一人睡软榻,便也不算,第二次,两人不欢而散,他半夜抽身而去,而后一次则是昨夜,沈安宁体力不支,不省人事,醒来时身侧都不见人影,便也无从适应。 细说起来,今晚才算是二人真正意义上地第一次同床共枕而眠。 拔步床内静悄悄的。 十分安静。 静得能够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陆绥安呼吸平缓,静静躺着,仿佛睡着了。 沈安宁背对着对方侧睡着,长久的保持着一个动作一动未动,时间久了略有些发麻,后头没动静后,她轻轻移动了下,身子,翻了下,身。 却未料,下一刻,身子就那样直直躺入一堵铜墙铁壁中,下一刻,长臂一伸,陆绥安的臂膀从天而降,径直搭在了她的腰上,而后微微向后一拢,瞬间将她整个人一并搂入了怀中。 她纤细的玉背,贴上了坚硬的胸膛。 那一瞬间,沈安宁浑身绷紧了起来。 陆绥安没有睡着?他还搂上了她? 这是两世七年从未曾发生过的事情,陌生的接触,陌生的行径,陌生的氛围让沈安宁浑身僵直了起来。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上的锦被,用力攥着,紧紧攥着。 这样突如其来的接触让她有些思绪纷乱。 她下意识地想远离,推拒,然而,他们才刚刚握手言和。 再拒,似乎有些矫情和做作。 正心乱如麻之际,这时,耳边忽而低低传来一声:“我们也要个孩子罢?” 陆绥安低沉沙哑的声音骤然在她耳畔响起。 三年抱俩,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陆绥安想起孙淼夫妇二人的恩爱杰作,有些不甘示弱道。 话音刚落,他不由拢紧了怀中的香软,削薄的唇在她纤细软糯的耳垂上掠过。 拢在沈安宁腰间的铁臂似更紧了几分。 然而,沈安宁整个人只有些怔愣住了,人晕乎乎的,还一度有些没从“我们也要个孩子罢”这句话中惊愕中缓过神来。 这时,腰间的手竟已熟练的拨开了轻薄的衣襟,入了内。 雪山巍峨,起伏巅颤,转眼之间却已尽数入了,他的掌控中。 “放心,我知轻重。” 陆绥安低低抚慰着她。 话音刚落下,五指山陡然间聚拢。 与此同时,薄唇已轻轻咬住了她的耳垂。 等到沈安宁反应过来时,他已然得手了。 沈安宁一时有些恼羞成怒,又气又恼,可这关头,她如何驱赶,前是铁臂后面是铜墙,前后压根动弹不得。 察觉到妻子的“默许”,陆绥安嘴角微牵,不多时,紧握住妻子一侧香肩。 此时,二人都侧躺着。 他搂她在怀。 这个处境,这个尝试,略有些艰难,然而没入的那一瞬间,抵达之处却又是全然未曾踏入涉猎过的全新陌生领地。 陆绥安额前渐渐溢出了细汗。 他咬着牙关,不敢妄动。 只一时调整着呼吸。 而后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让她整个吃完。 长夜漫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6-23 02:42:18~2024-06-23 19:24: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高山仰止、marku s2100 10瓶;刘艳芬 9瓶;55058522 3瓶;看书客、桃源筱竹、川楝子是药草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沁园。 天还没亮, 这日萧氏照常起了,侯爷每日要早起上朝,萧氏二十年如一日的早起侍奉。 外间侍女轻手轻脚的端着银盆, 茶水入内, 萧氏披着衣裳走了出来,倚红立马眼明手快的放下手中东西凑上来伺候, 一边替萧氏整理着衣裙,一边凑到萧氏耳边压低了声音飞快说了句什么, 便见萧氏仰头整理衣襟的手略微一顿,半晌,问了句:“叫水了么?” 倚红点头道:“听说叫了两回。” 萧氏闻言手停了下来, 一时没有说话,神色有片刻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 里间响起了一阵细微声响,萧氏缓过了神来,看了倚红一眼, 倚红立马垂目退到一旁,萧氏这才端来茶盏绕过屏风入了内,道:“眼下时辰还早, 老爷怎么不多睡会子?” 便见里间的陆景融醒了, 着一身白色里衣下了榻道:“这些日子礼部事多, 就这几日突厥的使臣便要到了, 陛下盯着礼部, 自然不能出什么岔子来。” 说着,接过萧氏递来的茶饮了一口,忽而问道:“听说绥哥儿昨儿个回府了?” 萧氏贴心自然的取下木桁上的官袍侍奉陆景融更衣, 嘴上笑着回道:“可不是,听说前儿个便命人将书房里头的东西都一并送到宁儿屋子里去了,这小两口从前从不让人省心,如今倒是,总算是让人放下心来了。“ 萧氏淡淡打趣着。 陆景融一脸满意道:“嗯,孺子可教,绥儿进益了!” 顿了顿,只笑着捏了下短须笑着道:“若是今年能听到好消息,便再好不过了。” 萧氏道:“咱们大房也到了该添丁的时候了。” 说话间,朝着远处倚红吩咐道:“少夫人这些日子助我协理后宅之事,亦是辛苦了,你让厨房炖上一盅血燕送去,让她今儿个多休养着,莫要赶早过来请安了。” 倚红立马轻车熟路领命而去。 萧氏一脸慈爱体贴,陆景融心头滚热,闻言只一把抓着萧氏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胸前,由衷感慨道:“有你这样的好婆婆,是那沈氏的福气。” 顿了顿,只又道:“这个家,多亏了夫人,若无夫人这么多年来辛苦打理,哪儿能有今日陆家的显赫,我陆景融能得夫人这个贤妻,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陆景融一脸情话绵绵,屋子里还有婢女了,萧氏当即瞪了他一眼,一脸微嗔:“一把年纪了,老爷也不嫌肉麻。” 陆景融却笑着道:“夫人羞起来,同十八岁时一样好看。” 饶是萧氏故作严肃矜持,也不由老脸一红。 老夫老妻一早便打情骂俏,倒是羡煞旁人,一旁的婢女纷纷笑着低下了头。 陆景融一走,这时倚红那头已将燕窝送去川泽居并原路返回了,萧氏这时正在用早膳,见状,甚至放下了筷子,尤为关切的问道:“沈氏可用下了不曾?” 倚红道:“奴婢去时,少夫人才刚起,还未曾用下。” 说话间,抬眼看了萧氏一眼道:“不过我同春淇闲话家常时,听春淇说昨儿个夫人将整盅燕窝都用完了,想来少夫人是喜爱的,毕竟这上等的血燕得好几两银子一两,今儿个光是那小小的一盅便是十好几两,想来少夫人必是舍不得浪费的,加上又是太太的体恤,少夫人只有感恩戴德的份。” 倚红面面俱到的回着。 萧氏便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好,只盼着她早日为我陆家诞下子嗣了。” 说话间,萧氏端起了餐桌上的汤食缓缓饮了起来,面上是一贯的体恤温和。 不多时,特意将其中一例乌鸡汤赏给了倚红。 “对了,太太猜我刚刚回时在路上撞见了谁?” 倚红端着鸡汤正要感念时,这时想起了一茬,忽而道。 萧氏朝她看去,便见倚红暗笑道:“是江妈妈。” “哦?江妈妈回来了?” 萧氏略挑了下眉,仿佛有些惊讶。 江妈妈是锦苑那位的得力干将,几个月前,她儿媳生了个胖大小子,便告假回老家照顾去了,没想到今儿个回来了? 她不仅仅是房氏的心腹,更是世子陆绥安的奶妈子,无论是在锦苑还是在整个大房,都有着该有的体面。 萧氏闻言,似笑了笑,片刻后,又不由摇了摇头,道:“看来,府里又该有一阵热闹瞧了。” 锦苑。 原本愁容满面的房氏听到江妈妈回了,立马撑起了精神,只如同看到了曙光似的,瞬间一个鲤鱼打滚似的从软榻上一挣而起,立马招呼道:“快,快,快将人请进来。” 房氏话刚一落,下一刻,一名胖乎富态的妈妈款款而入,只见她约莫五十上下,面色红润,气质稳重,样貌虽寻常,却生了一双吊梢眉眼,细细看去,显得沉重又精明。 又见她穿金戴银,比寻常妈妈体面不少,要说是哪家体面人家里头的夫人太太,亦不会有人怀疑。 这人便是陆绥安的奶娘江妈妈。 因陆绥安儿时由她奶大,对她多了几分敬重,故而在整个侯府都受高看。 “我的太太,这才个几月不见,您怎么……怎么憔悴成这样了。” 话说江妈妈一入内,便立马朝着房氏行礼,然而礼行到一半时,看到房氏那萎靡不振的模样,生生吓了一大跳。 人还没缓过神来,便见房氏已拉着她坐在了软榻上,激动又暗恨道:“你这死老婆子,终于记起我来了,还知道回来,我只当你抛了我去外头逍遥快活了。” 房氏将她好似数落了一番,言语间却分明依赖喜爱的紧,数落完后,又咬牙暗恨道:“你不知,这些日子我过得究竟是什么个日子,竟被那沈氏骑在脖子上撒野——” 房氏不吐不快,只一股脑地,气愤又哀怨的将这两个多月的遭遇全部在江妈妈跟前和盘托出了。 江妈妈闻言脸色变了几变,似惊讶,似震惊,又似微微沉思,一直待房氏说完,只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好半晌,这才开口道:“少夫人当初在太太跟前乖得似只小猫似的,怎么才几个月不见,今儿个听太太这样说来,就好似变了一个人似的。” 房氏暗恨道:“可不是,我也有些不解,若非那张脸面还跟从前一模一样,不然我定要认为有人将狸猫换成了太子呢?” 说着,又咬咬牙道:“她也不知在哪儿上了高香,这些日子可神气着呢,先是在陛下皇后跟前露了脸,后又在老爷那儿入了眼,连大郎都被她勾得入了迷,折损了绮罗那个好丫头不说,还让我得了陆景融好是一顿数落,如今更是连晨昏定省都不来了,我这个婆婆如今只成了个摆设了,成了府里头的笑话了。” 说着,说着,房氏一口恶气上不来,险些气得晕了过去。 江妈妈连忙替她拍了拍背,道:“被太太说得老奴都好奇了起来,老奴倒要好生去会会咱们这位少夫人了。” 江妈妈一边劝慰着房氏,一边幽幽说着。 房妈妈如同找到了主心骨似的,瞬间满血复活了,道:“你要如何会?” 便见江妈妈笑了笑,而后双眼眯了起来道:“自古当儿媳的忤逆婆婆不易,可当婆婆的想要收拾儿媳还不是轻而易举么,一顶孝道的帽子便能压得天底下所有儿媳都翻不了身,太太,您就是太宽容了,天底下哪个婆婆能容得下儿媳这般跳脱猖狂,老奴就不信少夫人再能耐,能能耐到连孝道二字都不放在眼里。” 江妈妈转眼之间,便已有了主意。 而川泽居,用过早膳后,陆绥安便脚底生风去衙门了,因小琼山偏僻路远,陆绥安还特意点了两名护卫跟随。 陆绥安前脚刚走,后脚沈安宁便也上了马车,特意绕道老宅,将沈牧一并捎上了,这才朝着城外而去。 出了城区,驶向郊区,人烟渐渐稀少。 小琼山与寒山寺同路,前世沈安宁几乎足不出户,但是每年随萧氏、房氏上山祭拜,后又陪着房氏治疗消渴症之病,故而对这条路倒是熟悉。 一路上,沈牧沉默话少,但每回在沈安宁看向他时,都会很快将目光抬起,迎上她的目光,表示回应尊重。 她没有将要见拜访夫子的名讳告诉他,名声 太大,怕他心生紧张。 只一路交代道:“一会儿见了夫子,正常应对便是,勿骄勿躁,忌谄忌媚,老人家脾气不好,多几分耐心便是,你这般优秀,应该能入夫子的眼的。” 沈安宁细细叮嘱。 沈牧一一听命道:“好——” 顿了顿,看了她一眼,乖顺道:“都听阿姐的。 说完,仿佛有些不自在,立马低下了头去。 这时,马车在前方山口分流,一边去往寒山寺,一边则通往小琼山,驶入小琼山的路径后,人更少了,荒无人烟,四处是山路丛林,行到半山处时,得下马车徒步登山。 沈安宁领着沈牧下了马车,一抬眼,才见许是不久前经过一场风雨,只见四处满是枯枝败叶,将上山的小径都遮挡住了。 这会儿是秋天,衬托得整个山上有些萧条败落,这时,林间不知名的鸟雀飞过,发出奇怪的叫声。 “夫人,这里好偏啊,那位庄夫子怎会住在这么偏僻的山上?” 白桃有些担心,下意识地紧了紧身。 沈安宁也没想到此处竟这么偏,嘴上只道:“自古圣贤都有些奇怪的癖好,不足为奇。” 说话间,看了眼头顶的蜿蜒小径。 沈牧见她看着上山之路,还以为她犯怵,不由道:“阿姐不若在此等待休整片刻,让牧儿先前去探探路。” 顿了顿,又道:“若道路顺畅,牧儿再回来接阿姐。” 沈牧思虑周到道。 却未料话刚落,只见沈安宁嘴角略翘道:“这座小山坡还难不倒我。” 说完,撩起裙摆,便动作麻利熟稔的攀上了乱石小径。 她可是在山里长大的。 她刚走,后头白桃亦轻车熟路的跟了上去,甚至有些挑衅的看着沈牧道:“小公子,咱们比比如何?” 说完,麻溜上了山。 看着步履轻盈,熟门熟路的主仆二人,沈牧有些惊讶,而后想起他这位阿姐的经历仿佛意会了过来,只目送主仆二人攀了一阵,这才加快步子,一路跟随了上去。 却未料,刚跟上来,绕过前方一块山石后,只见前头二人已不见了踪影。 再往山上看去,蜿蜒小径看不到尽头,独独没有那抹纤细身影。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惊恐的尖叫声:“啊——” 极为短促一声。 沈牧心头一紧,面色一变,立马朝着发声处冲了过去。 …… 却说,这日大理寺倒是难得热闹,果不其然,府衙这日将那桩闹得满京沸沸扬扬的分尸案移交到了大理寺。 两位少卿大人分身乏术,这桩搅动得满京不得安宁的案子几经周转落到了陆绥安手里。 上午,陆绥安去义庄查看了尸首,说是尸首,不过是几块残肢断臂。 下午便要准备再去一趟案发现场,却不料这时府衙的人面色惨白来报道:“又发现尸首了,又发现尸首了——” 衙役面色惊恐,一脸慌乱。 陆绥安盯着衙役道:“稳住心神,且先告诉我尸首在何处?是男是女?是全尸还是分尸?” 陆绥安稳重锋利的眼神让衙役渐渐平复了心情,良久良久,只整理好思绪,一字一句道:“是女的,跟上回一样皆是残肢断臂,就在……就在小琼山脚下。 陆绥安原本一派沉稳,然而听到小琼山三字时,神色骤然一怔,眉心瞬间跳了一下,下一刻,犀利冷寒的目光径直朝着衙役面门射了去—— “你再说一遍!尸首在何处?”——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6-23 19:24:07~2024-06-25 00:03: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种子木木 5瓶;人间烟火气、45754458、龙井香青团、水果沙拉、5796638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只见陆绥安死死盯着他, 他一瞬间面若修罗,眼若毒箭,浑身散发着一股子骇人戾气, 吓得衙役浑身哆嗦, 喉咙发颤,竟结结巴巴一度说不出任何话来。 这动静连衙门里的诸位同僚们都给悉数引了出来。 还是上官过来查看情况, 陆绥安这才从愣怔中缓过神来去,却连上官也丝毫顾不上, 直接一把揪住衙役朝着常礼身上一扔,满面寒霜道:“带上他,前面带路。” 话一落, 陆绥安顷刻间翻身上了马,待众人还没缓过神来之际,只闻得几道烈马嘶鸣声在半空中响起, 陆绥安早已挥起马鞭快马加鞭朝着城外赶去。 话说陆绥安往日里虽冷面疏离,令人难以接近,却从来循规蹈矩, 面面俱到,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般满面森然,盛怒下竟如同狂风暴雨般, 莫名骇人, 众人面面相觑, 又见竟是与近来京城这桩大案有关, 料想此案干系重大, 遂丝毫不敢耽搁,立马安排人手一路追赶了过去。 等到一路人马快马加鞭地赶到小琼山脚下时,正好撞见小琼山入口不远处停放着一辆马车, 而那马车无比眼熟,正是沈家的马车。 连马尚且未曾全然停下,陆绥安便早已经甩踏飞身下马,一把揪住车上车夫,厉声问道:“夫人何在?” 骤然听到这道盛怒的声音,车夫吓了一大跳,而看到从天而降的世子后,车夫顿时满脸仓皇道:“世子,夫人,夫人走失了。” 车夫是府里的老人了,亦是头一回遇此情况,当即一脸慌乱道:“朱确,沈良二人已进山搜寻去了,他们让我在此处等候,唯恐……唯恐夫人原路折返寻不到人影。” 也就是在等候的过程中,他看到衙役入山,这才知山上竟然出了事情。 夫人若是出事了,他们一个都别想活了。 车夫当即半边身子都软了。 若说这一路,原本还只是心情凝重的话,那么听到车夫这番话后,陆绥安心头则阵阵猛跳了起来,不多时,身体里的血液都好似快要停止流淌了。 勒着马鞭的手阵阵发紧。 粗粝的麻绳将他的手心磨出了阵阵发白的痕迹,转弯处竟溢出了斑驳血斑,却尤未可知。 “血还未凉。” “死亡时间约莫在一个时辰内。” “又是个女子,头颅尚未寻到,皮肉白皙,右肩上有颗痣。” 一路上,衙役结结巴巴的描述如同咒语般,一遍又一遍在脑海中不断盘旋上演。 只因,这一条条描述,竟条条与沈氏对上了。 今日沈氏便恰好去了小琼山,还是他一早起来吩咐安排的车马,还特意点了两名护卫跟随。 算上时间,抵达小琼山恰好在一个时辰前左右。 而皮肉白皙,沈氏恰好是他见过皮肉最细腻白嫩之人,不过皮肉白皙的女子众多,这一点还不算什么,可关键是右肩上还有一颗痣。 若是在这两夜之前,这个描述兴许还不会让陆绥安这般小提大做,乱了分寸,可关键是,那晚他掌了灯,便也在灯下一览无余的看到了妻子右肩上的那枚痣。 小小的一枚,淡褐色的痣,因她太过白皙细腻,全身洁白如玉,故而这枚痣显得尤为招眼,点缀在妻子身上,只有种妖冶的美,他曾用指腹轻轻捻蹭过,亦凑上去亲允过。 而今,却给了他重重一击。 再加上此刻车夫的一番话,让他整 个人如坠冰窖。 陆绥安闭了闭眼,不会,绝无可能,沈氏身旁有奴婢,有仆人,更有两名护卫在身,断然出不了任何岔子。 纵使条条线索同……同沈氏对得上,可却也有无数的漏洞和可疑之处。 陆绥安紧紧闭着眼,有那么一瞬间,脑海中一片空白,他办案多年,素来才思敏捷,又敏锐冷静,他是大理寺司直,断过这么多桩案子,他有着常人没有的逻辑和条理,他不该自乱阵脚。 然而,成了当事人后这才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受害者亲属的慌乱与迷茫。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空白的脑海中飞快窜出来一个清晰的念头来,那便是:他不容她有失! 他们才刚刚和好如初,沈氏今早才刚从他们温存过的臂弯中醒来,他绝不容她有任何闪失! 这样想着,陆绥安只猛地吸了一口气,只极力压制着胸中不安,而后冲着身后常礼及几位下属一字一句沉声吩咐道:“派人上山搜寻,便是将整座山彻底翻过来,也务要将人找到!” 又道:“若是人手不够,派人去山下征集百姓,今日便是将整座山铲平,我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最后,这才一把揪住先前那个吓破胆子的衙役的衣襟,咬牙道:“带路,去案发地。” 衙役忙缩着脖子在前头领路。 山路险阻,因不久前方才下过雨,故而上山的路上时不时有许多断枝遮挡,有时需边走边清理。 而案发地就在下山腰处的一座山石后,只见满地的残垣断壁,尸首横飞,皮肉断裂,整个场地俨然是个屠宰场,尸首残败得快要没了人形,手段发指到令人胆寒。 此刻县衙早到的几人,一人留守在尸首旁,却也远离甚远,余下三四人在远处一寸一寸搜寻。 “呕——” 领路衙役哪曾见过这等画面,当即撑在石壁旁大吐特吐起来,俨然要将整个肠胃都给全部吐出来。 饶是办案多年,见过无数回身首异处尸体的陆绥安,这一回也不由觉得有些骇然。 陆绥安本无惧此等的场面,然而此刻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眼前此景,足以顷刻间让他脸上失了任何血色。 陆绥安脸色难看至极。 他双手紧握着拳,用力到指骨都根根曲折。 眼中渐渐泛红。 矗立在原地,与身侧山石融为一体,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他咬着牙关突兀上前,连工具都来不及携带,便已只身步入血腥腹地,走到其中一处残躯前,抹掉上头模糊血迹,这才看到右肩上赫然出现了一颗小小的痣。 起先,那颗痣黑而大,有半指大小。 而后,眼底微微一花,又见那颗痣慢慢便小,越来越小。 直到跟记忆中的那颗秀气的痣一般无二。 嗡地一下,头脑一度有些发胀。 许久许久,这才缓缓慢慢地支起了身子。 就在这时,远处山下忽而有人激动大喊道:“寻到了寻到了,头颅在此处。” 陆绥安见状,跨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黑发缠绕着一颗血肉模糊的头,纵使未见全貌,可青天白日里,依然觉得恐怖瘆人。 凑过的所有全部齐齐吐了出来。 陆绥安却上前,一一亲手去除那些树叶杂物,拨开发丝,直到双目紧紧落在那张狰狞可恐的面容上时。 他再度死死闭上了眼。 不是! 不是! 不是! 也是,怎么可能会是她。 朱确,沈良二人武艺高强,何况,身边有婢女,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少年。 早该有这样的断定的。 若是放在往日,放在旁人的案子上,他第一时间便会毫不犹豫地将这个离谱的猜测给否决了。 可是,今日他心中却第一次没了底。 他甚至不敢去赌那亿万分之一的可能。 不是她,他庆幸的同时,却也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这样手段残忍到令人发指的案子,三日之内已是第二例了,手法一模一样,不排除连环杀人的可能。 “派人守住山口要道,再派人回城叫京兆府派人支援,分一路人马守住城门,对所有出入城门的可疑车辆严查盘问,余下人下山进村严查——” 陆绥安深吸了一口气后,随后将腰间水袋取下,解开袋口,猛地灌了几口,待整个思绪清醒一些后,这才沉声部署着。 而后,自己则转身亲自领着常礼大步上山寻人。 作案时间过去不久,凶手可能还在山里。 而沈氏,仍不知去向。 他马不停蹄朝山上搜寻,这座小琼山他无比熟悉,他知道哪个方位有哪个岔路。 今日妻子是来寻师的,若是直接去往庄先生住所,便也不存在走失一说,也就是说今日沈氏是在上山途中出了变故。 而山下闹得这样大,却毫无音讯,也就意味着是一处远离主路的去处。 蓦地,远处深山一处山泉处出现在了脑海。 陆绥安直接改道,加快步子操近道从荆棘丛中拨开一条路,大步寻去。 直到翻过一座矮山,出现了一处水源,而水源的尽头是山泉的汇集地,有山有水,漫天美景映入眼帘,而山泉的山石上建造了一处小型风车,风车旁是一座茅草屋,此地宛若世外桃源般美丽纷呈。 只是,人还没走近,便听到茅草屋那边传来阵阵说话声。 倏地,一声短促的轻叫声骤然在远处响起,那叫声虽极短,却惊吓万分。 几乎不用辨别,陆绥安便瞬间听了出来,是沈氏的声音。 有危险? 陆绥安心下一沉,早已大步飞跨而去。 然而,待绕过草屋,才见风车一侧山石旁,一女子竟与一白衣男子俯首帖耳,依偎相拥在了一起。 那女子和男子身影都无比熟悉。 “你们在做什么!” 陆绥安骤然上前,动作粗暴的一把将沈氏拽了过来,而后,毒箭似的目光直直朝着对面扫去。 呵斥这句话时,他目光发狠。 拽住沈安宁胳膊的手宛若铁钳似的,拽得她手腕几欲断裂。 而额上青筋根根绷了出来,两肋处此起彼伏,仿佛熊熊怒火滋滋往外冒。 这一幕发生得太过突然。 沈安宁一时被吓得忘了反应。 而对面裴聿今亦有些缓不过神来。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陆绥安忽然反手将她猛地摁入怀中,只觉得他胸前滚烫,浑身竟止不住在细微颤动。 却又在沈安宁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冷着脸放开了她。 第54章 话说, 沈安宁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喝,一拽,一搂, 一松, 弄得有些懵然,一度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倒是裴聿今瞥了这位从天而降、满面阴沉之人一眼, 眸中一闪,竟率先开了口, 却是似笑非笑道:“哟,陆大人今日真是好大的火气,吃火药了罢?” 说着, 又笑着淡讽道:“还是某些人在外自诩正人君子,对家眷装得礼遇有加,而对内, 实则是个暴敛成性的双面派?” 裴聿今毫不掩饰的阴阳怪气着某人方才动作粗暴的行径。 没见将人都给弄疼了么? 裴聿今素来怜香惜玉,最是看不得对女子粗鲁的行径。 对方俨然一副捉奸后怒火中烧的架势,他又如何瞧不出来? 偏不解释, 还要不遗余力的继续拱着火,微微笑着道:“对了,宁妹妹, 要说话算话, 记得定要好生照顾好咱们方才一同救下来的这只小家伙, 放心, 不让你一人出力, 我定会时不时送粮上门的,咱们一同养!” 说话间,一边似笑非笑的目光扫向某个方位, 一边将手中的小松鼠提拎着送到了沈安宁跟前。 完全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他跟陆绥安仿佛一对仇敌,见面总是你一冷言,我一恶语,永远夹枪带棒,互掐不止。 沈安宁也算见怪不怪了,只是当下待从愣神中回神过来后,才知方才原是被陆绥安误会了。 当即警告的瞪了裴聿今那厮一眼,然后……看向了身侧之人。 欲解释,可被裴聿今这厮这么一搅合,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其实方才是在救治这只小松鼠时,它忽然受惊突然跳到了她的肩上,爪子不小心扒拉到了她耳朵上的樱桃耳坠,沈安宁冷不丁地吓了一大跳,裴聿今是过 来帮她解围的,小松鼠爪子勾着她的耳坠不放,怕伤到她,这才凑近了几分。 没想到会被陆绥安撞见,造成了误会。 只是,即便误会,陆绥安的反应依然有些惊到她了,这是沈安宁两世第一次在陆绥安脸上看到如此盛怒的情绪,便是前几日在八月楼亦没有见到他这个样子,以及,好像隐隐觉得不仅仅是怒意,怒中还仿佛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情绪在里头。 这日的陆绥安仿佛有些奇怪。 不等沈安宁琢磨出哪里奇怪时,又不免再生狐疑。 陆绥安这个时候怎么来了,他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话说,早在裴聿今阴阳怪气的那一刻,陆绥安其实已然敏锐的洞悉了所有始末。 冷扫了眼裴聿今手中出现的那只松鼠幼崽,他有正常人该有的推断。 再一抬眸,茅草屋门槛上坐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在旁鹜若无的把玩着珠算,风车下,沈氏婢女与裴家那个幼女在河道旁捕鱼,不远处有仆人在生火。 这么多人在场,沈氏不可能如此旁若无人的与他人私会。 只是,他方才不知为何,眼里再也看不到任何人,只单单看到远处依偎在一起的那一幕,胸中便是一窒,只有股无名怒火齐齐迸出,愤怒又后怕,失而复得与背叛,数种不知名的情绪轮番上演,在他整个人还没反应过来之际人早已经冲过去了。 他鲜少这般冲动鲁莽过。 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他想,都是在让他得知了沈氏有了和离的心思后,让他一度有些草木皆兵了。 陆绥安闭了闭眼,极力平复着此刻纷乱的情绪。 再一睁眼时,只噙着那双依然残存着几许冷寒的目光,朝着对面之人冷冷警告道:“裴公子若不知男女二字该怎么写,可回去向令尊请教,裴大人一生清廉刚正,尔莫要污了令尊的名声!” 他对裴聿今的不喜毫不掩饰,本没有跟长舌妇争长论短的喜好,若在往日,他压根懒得理会片刻,甚至连一句回应都嫌多余,可今日,裴聿今触到他逆鳞了。 裴聿今又如何听不出对方话中的警告,却依然勾唇笑道:“陆大人看来对家父并不了解,家父一向开明,尤盼兄妹和睦,素来喜欢看到诸如哥哥妹妹一家亲的画面——” 对他的警告好似并未理会,依然装傻充愣着,说话间,见怀中小松鼠在挣扎乱窜,立马夸张着急求助道:“宁妹妹,快来帮忙,咱们的小家伙咬我了。” 他肆无忌惮的拱火,唯恐天大不乱。 陆绥安双眼骤然一眯。 就在沈安宁心头一跳,以为他将要勃然大怒之际,却未料陆绥安一瞬间收起了眼中的戾气,只眯着眼,不怒反笑道:“那就要看陆夫人是想同尔等招逗畜生,还是想同吾夫妻闲话家常呢?” 说话间,他缓缓转过来,忽朝着沈安宁脸上看来。 裴聿今闻言亦朝着她面上看了来。 二人的目光同时落在了她的身上。 沈安宁顿时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也不知这二人抽的哪门子疯,每一次见面,回回刀光剑影,波涛汹涌。 沈安宁自然不会走向其他男人,也深知陆绥安这会还在气头上,她虽跟裴聿今清清白白,但只要夫妻关系还在,她就有维护这段婚姻表面祥和的义务。 迟疑片刻,并未做任何犹豫的,缓缓朝着陆绥安走去。 却在她提步的那一瞬,他冷不丁抬起手臂,将她整个人拉至跟前,单手将她桎梏在怀,将她整个笼罩在他唾手可得的方寸地之内。 沈安宁一愣,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下,这番举止多少有些过于亲昵,虽是夫妻关系,多少有些不大自在。 不过,这已不是头一次在外面上演“夫妻情深”,上回在沈家老宅门前亦上演过一回,沈安宁倒是轻车熟路,便也不曾拒绝。 对面,裴聿今看着他们夫妻二人琴瑟琴瑟相拥画面,面上依然笑着,仿佛松了一口气,可笑意分明未达眼底。 话说,陆绥安风尘仆仆赶来这一路,情绪一度高度紧绷,惊耗传来那一刻的紧张,确认尸首那一刻的后怕,以及捉奸那一刻的愤怒,短短半日功夫,他情绪不知几番起落。 此刻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妻子,心中仿佛有千言万语,然而欲开口,又不知从何说起,更不知该说些什么,沉吟许久许久,最终只是沉声问道:“不是上山寻人么?怎会在此处?” 边说着,边将人上下打量,检查有无受伤。 又四处搜寻一番,微微板着脸,一脸严肃道:“朱雀,沈良二人呢?” 话一出口,才见陆绥安的嗓子竟低沉沙哑的厉害。 沈安宁见他方才分明起了怒,陆绥安这人不轻易动怒,可一旦生怒却也不是那么轻易能捋好的,眼见这会子又好似熄火了的样子,不由愣了一下,不过倒也省事了。 正要回话说他二人进山打猎了,却未料这时忽而闻得远处哀嚎一声:“夫人,夫人,我的夫人,可算是寻到您了——” 那一声哀嚎震天震地,宛若将天际都撕开了一道口子。 河边白桃和裴清萤正在捕鱼,眼看着二人合众连横就要抓住那条鱼了,被这震天一嚎,将鱼儿给吓得身子一惊,头尾一摆,顷刻间溜不见了影。 所有人齐齐看去,便见陆绥安的贴身随从常礼此刻自远处风尘仆仆,气喘吁吁地跟来,边跑边兴奋嚎叫道:“可算是寻到您了,可算是寻道您了,若再寻不到您,世子就要将这个座山都给铲平了。” “您是不知道,在您走失的这段时间里,世子有多担心您,世子已召集山下的村民,您若再不出现,山下的村民就要全部出动来寻您了。” 常礼说着说着,实在说走不动,只浑身狼狈瘫软在了草屋的台阶处,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又见他浑身荆棘,满头大汗,浑身狼狈,就跟逃难过来的似的。 这模样这架势,看的所有人面面相觑。 走失? 将整座山都给铲平了? 还召集了全村人上山寻她? 发生了什么? 沈安宁一头雾水,意识到事情不对后,立马朝着陆绥安看去。 这才后知后觉发现陆绥安此刻身上亦是不遑多让,他素日有洁癖在身,他喜洁喜静,素来衣衫挺阔,稳重持重,连内衣的里衣从来都是千尘不染,从未乱过分毫。 而眼下,竟见衣衫斑驳,挺阔的面料上有被划破的痕迹,上头沾染了草屑污秽,就连头上都仿佛沾染了些许碎枝而丝毫未觉。 他们主仆二人像是风尘仆仆赶了三日长途似的。 却不想在沈安宁看过来的一瞬间,陆绥安略一偏头,竟抿着唇避开了她探究的目光,只侧着脸看向了一侧,仿佛不习惯在人前泄露他的真实情绪。 尤其,在她沈氏面前,在得知沈氏和离的意愿后。 更在今日骤然涌现出来的这么多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后。 他需要梳理,他习惯掌控所有,亦早已经习惯不动如山。 待敛下眼底所有的情绪后,这才重新看了过来,道:“山下出事了,发生了命案。” 顿了顿,又垂目端详着她:“李叔说你走失了。” 命案? 走失? 沈安宁一愣,正要追问个清楚明白—— “是啊,世子还以为夫人走丢了,还以为……还以为那命案跟……跟夫人……哎,总之世子简直都要急疯了,夫人,您是不知道,小的侍奉世子这么多年,还从来未见到世子像今日这般担心着急过,夫人,您说您若有个三长两短,那世子今后可该怎么办啊?” 这时,还不待沈安宁探问,那边常礼又继续深痛恶觉的哀嚎了起来。 他嗓门嘹亮,跟唱大戏似的。 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替家主陆绥安一遍又一遍唱着情深意切的戏码。 陆绥安嘴角微抽,一度缓缓闭上了眼,只觉得有 些丢人现眼。 然而,抿了抿唇后,到底未曾出言呵斥,甚至纵容默许了他的这些……显眼说辞。 而后,缓缓睁开眼,视线垂落到了她的脸上,细微留意着她的所有反应。 沈安宁神色微动了动。 所以,这会儿心里的那抹古怪总算是有了出处,所以,常礼这番话的意思是,刚刚陆绥安不仅仅是在迁怒她,还是……在担心她? 只是…… 担心她? 多么罕见又小众的词汇。 真是稀奇。 若不是对陆绥安熟悉了解,沈安宁差点就信了这些鬼话了。 不过再抬眸时,视线却不期然撞入一双幽深深沉的眼眸里,只觉得那双眼里仿佛藏着一个千年深潭,里头悬着一处漩涡,幽暗深邃,仿佛深不可测。 四目相对间,不知是不是方才常礼那些夸张的深情说唱,还是此刻对方专注紧锁着她的目光,还是什么旁的缘故。 总之不知为何,沈安宁心头骤然一跳,一丝异样自心头划过。 她愣了一下,还未待自己深究这抹异样时,已飞速移开了目光。 这时,白桃等人全部簇拥了过来。 陆绥安神色微眯了下,亦随着垂下了双目。 …… 所以,今日山下出事了,陆绥安以为她走失了? 以为出事的是她? …… 话说待确定沈安宁彻底安然无恙后,陆绥安悬了一整日的心终于落定下来,他们的事回府再论不迟,如今山下还有桩命案,已是刻不容缓。 陆绥安素来公事紧要,再加上这桩案子非同寻常,便很快将人聚到一起,盘问起了今日沈安宁走失的原因,以及所有人上山前后的细则。 原来,沈安宁今日刚上山时确实跟沈牧走散了片刻,却也不过是一晃眼的事情,她跟白桃在一处山石处边等沈牧边歇脚,恰好沈牧错身而过时未曾留意,后又折返下山找寻,还大动干戈地同朱雀、沈良几人分头找寻,结果不过片刻功夫几人就汇合了,总共错开不到半刻钟的功夫。 不过车夫可能并不知山上情景,还一直在山下焦急等候,便造成了个小小误会。 后来上山后在快到山顶位置遇到了正在等候她们的裴聿今兄妹二人,这才知庄夫子今日下山游玩去了,不在山上。 而今日风和日丽,山间空气新鲜,本着来都来了的心态,裴聿今便带着她们一行来了此处赏玩。 这里好山好水,权当秋游了。 又加上临近中午,便捕鱼的捕鱼,打猎的打猎,准备午膳后再下山。 他们对山下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一路上可有遇到哪些可疑的人?” 陆绥安严肃细致的询问道。 裴聿今他们今日上山早,再加上此处是寒山寺的分支,山多人稀,只在途中遇到一两个樵夫、猎户,并未撞见哪些可疑之处。 沈安宁想了想,却道:“这条山路人烟稀少,今日上山时亦未曾遇到多少人,只遇到过一个黄衫女子——” 说到这里,见陆绥安神色一定,便立马警钟大作道:“就在山脚处的那座山石旁,遇到一个下山的姑娘向我们讨水吃,说是给山上一个庵里的亲人送东西,正好遇到了,就说了会子话,对了,就是在这个时候跟牧儿错过的,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沈安宁知道事关命案,便将所有事发经过全部细细致致的讲述了一遍,不曾落下分毫。 说到这里,见陆绥安脸色微变。 沈安宁略一思索,倏地反应过来,顿时一脸警觉,不多时只觉得全身止不住有些发寒道:“莫非受害者便是方才那个——” 她不由捂住了心口。 而陆绥安虽未曾回答她的提问,可置于背后的手却骤然紧握成了拳。 心里亦是泛起一丝后怕的寒气。 几方问询后,陆绥安不再做任何耽搁停留,当即干净利落的布置着一切事宜,朝着常礼吩咐道:“下山派一路人去山上庵里核实情况,再派一路人马去山下村子里清点有无失踪女子。” 说着,此时已无心再盘问和计较其他,譬如,裴家兄妹二人今日怎也会出现在此处,当即冲着沈安宁一脸正色道:“莫要在此地做任何耽搁,你们速速回城。” 他朝着沈安宁细细叮嘱一番,末了,忽从袖笼中摸出一柄短匕,交到沈安宁手中,道:“拿着防身,若遇凶险,不论发生何事,保全自己紧要。” 沈安宁低头看着手中匕首,比寻常匕首短上许多,不足巴掌长短十分适合贴身藏匿,此刻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 这是前世她不曾见过的东西。 忽然觉得前世今生这两世间竟渐渐开始有许多不同了。 她怔愣的看着,有片刻恍惚。 而那边陆绥安交代完,仿佛还不放心,视线一抬,终于扫向不远处那抹绫白身影,沉吟片刻,终是缓缓走了过去,却依然端着神色道:“劳裴公子代劳,请务必代陆某将夫人安全护送回府中——” 说完,陆绥安忽从腰间摸出一锭银锭子扔向了裴聿今,冷淡道:“这是酬金。” 一副银货两情的架势。 这是求人帮忙的态度吗? “嘿!” 裴聿今简直气笑了,只接过这一锭银锭子想塞回那陆绥安的臭嘴里,然而对方说完此话后,还不待他回答,便已大步流星的转过了身去。 裴聿今气得疯狂挥扇泄火,他裴聿今从未曾见过如此厚颜无耻,又小气刻薄之人。 恰逢这时,前去打猎的朱雀,沈良二人在此时满载而归,却见那陆绥安不知斥责了什么,二人竟纷纷抱拳,当场跪下认罚,陆绥安只冷斥一声:“回府各领三十丈!” “即刻将夫人送回府,若有闪失,自行了断!” 书卷之气的身躯上竟有着杀伐果断的锐气。 部署完一切后,复又扭头朝着沈安宁那边看了一眼,这才步履匆匆而去。 而裴聿今听到那条指定后,顿时眉头一挑,只冲着朱雀,沈良二人不怀好意的挑拨离间道:“哎呦呦,真是好个刻薄恶毒的主子,跟着这样的主子心里苦闷得紧罢,二位若不嫌弃的话,不若前来投靠裴某罢,裴某定会比你们那位陆大人良善一百倍。” 话说朱雀,沈良二人受了罚,再也不敢疏忽,亦有样学样随着陆绥安将那裴家公子当作了透明人般直接略过了,只全身心寸步不离的朝着沈安宁道:“夫人,世子让属下立刻送夫人回府,夫人请。” 今日到底不曾出现什么危险,沈安宁没料到那陆绥安竟不由分说地惩戒朱雀沈良二人,正欲安抚一番,这时双眼却偏盯着陆绥安步履匆匆的背影,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一丝不同寻常,不由一把拦住了常礼的去路,道:“山下到底出了什么案子。” 便见常礼缩了下脖子道:“分尸案。” “连环的!“ 这话一出,沈安宁一惊,就连原本一直颇不着 调的裴聿今亦收起了所有的玩笑,同沈安宁对视一眼,两人纷纷神色凝重了起来,当即一脸正色的吩咐所有人立马下山,打道回府。 而下山路过山腰处时,才知案发现场竟然就在沈安宁他们上山歇脚的那处山石处。 巨大的恐惧感油然而生。 或许,她今日曾与受害者,或者凶手擦肩而过。 难怪,陆绥安方才脸色那么吓人。 …… 回城路上,沈安宁一路心绪不宁。 回城人马多了裴聿今和裴清萤兄妹二人,可马车上却难得一路静悄悄的,颇为安静沉重。 分尸案,中秋那日在八月楼附近亦出过一桩案子,据说手段残忍,只那日她跟陆绥安冷战一路,却也忽略了那日陆绥安原本就凝重的心情。 而连环杀人案。 沈安宁之所以这般心绪不宁,其实除了源自于今日置身危险的后怕外,她还在此刻后知后觉的想起了一件事,便是前世一度闹得满京沸沸扬扬的连环杀人案。 今日,这是第二例。 可她却记得前世分明死了七人。 一日一人。 屠了整整七日。 也就是说,这个案子时至今日还远远没到要完结的时候,中秋和今日这桩案子不过是刚刚开始而已,而前世这桩案子之所以造成前所未有的轰动,除了这桩案子本身手段过于残忍外,还因后来死了一位大人物—— 福阳郡主。 只是,前世这个时候,沈安宁刚好经历着宫宴后被禁足一事,后又沉溺在白桃的生死不明中,故而对这桩案子记得并不深刻,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 要不是受害者里头有福阳郡主,她怕是连这件事情都压根不记得了。 可是,那可是七条人命啊,沈安宁在得了预知未来先机的前提下,如何能做到坐视不管? 可是,任凭她想破了脑袋也始终想不起来,凶手究竟是何人。 这时,马车驶入城门,被拦在门外严查。 磨磨蹭蹭耽搁了小半个时辰。 白桃终于忍不住掀开帘子下车查看,却不想刚掀开帘子,只听到远处有人嫌弃道:“咦,这什么玩意儿,晦气。” 话音一落,一只玩偶被人远远扔了过来,正好扔在了白桃脚边。 又见那玩偶是个巫女摸样,歪嘴斜腮,面目可憎,还有一只眼睛暴了出了,因刚险些目睹了一起分尸案,瞬间,白桃吓得惨叫一声,一屁股跌回了马车内。 马车内众人亦都惊魂未定。 沈安宁正欲去扶,然而视线落到那只玩偶上时,瞬间,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窜入了脑海中。 戏子。 凶手是个戏子。 沈安宁当即噌地一下掀开车帘,举起手中玩偶,朝着马车外扬声问道:“这玩偶是何人落下的——” 第55章 “夫人, 听雨楼布置好了,夫人今夜……还要宿在听雨楼吗?” 话说因在城门处耽搁许久,又不知何处走漏了消息, 东市碎尸案开始在市集疯传, 一路上都听到不少人在绘声绘色传嚷。 有人说那尸首被大卸八块,有人说那尸首被剁成了肉馅, 横竖是越传越凶,后还有人迷信起哄, 只道是那恶鬼索命,恶鬼出世,必将要吞噬千万灵魂, 还会不断有人被害的,横竖大半个京城闹得沸沸扬扬,闹得百姓草木皆兵, 惊魂恐惧不已。 沈安宁回府时已到了日落时分。 待用完晚膳,沐浴洗漱后,浣溪过来询问道。 原来今日早起的第一件事, 沈安宁便是命人将湖畔小楼安置了出来,她以秋老虎到来,天气太过闷热为由头, 决定搬去小楼住上几日, 名为纳凉, 实为—— 躲避与陆绥那厮的同床共枕。 是在二人连续同房两晚后, 她恼羞成怒的决断。 中秋夜那晚, 是她推辞不过,算是半默许的松口,可昨夜, 对方的贪得无厌,便是他的多贪多占了。 沈安宁目前没有怀孕的打算,长期服用避子汤又于身子有碍,可观那陆绥安之言,他这辈子不知怎么突然就对子嗣上了心,竟突然提出来要孩子之类的要求来,陆绥安若认定的事情便绝非随口说说,他势必是会身体力行的来践行此事的。 可沈安宁怎堪承受,于是,这才有了搬去听雨楼暂避风头的想法。 只是今日城外出了事,已连续犯了两起分尸案,又预测后面几日只怕越发不得消停,陆绥安这几日只怕会越来越忙,应当无心旁事。 不过,沈安宁前世离世前那两年都是在听雨楼度过的,她习惯了那里的宁静,今日案子烦心,还是打算暂时先去小楼内静静心,顺便梳理一下到底该不该,又该如何提示陆绥安,关于那凶手的身份信息。 “没想到堂堂福阳郡主,竟被个低贱的戏子给害了,还死得那样惨,哎,长公主可真是可怜,便是尊贵为一朝公主又如何,到了晚年连个子嗣,连个念想都没有,我看倒还不如老婆子我活得痛快。” 前世,房氏每每参宴回来后,总会忍不住尖酸刻薄的将每一位贵人贬低得一无是处,如此,方才能泄气一番。 只因,房氏身份不高,混不到那些贵夫人圈层,偏又爱往里头硬挤,免不得回回受气。 有关福安郡主受害一事,多是听房氏念叨这才得知的。 沈安宁记起了凶手是一个戏子,可对旁的却全然模糊了。 前世,这案子闹得极大,死了那么多人,此刻多耽搁一刻就会多一人受害,沈安宁本应该第一时间将这个她独一人知晓的凶手信息告知给陆绥安,他便能早一日抓获凶手,还他人生还的可能。 可是,又不能泄露了自己的秘密,倒是有些难以入手。 故而,哪怕去了听雨楼,亦是趴在窗边,神色凝重,久久未曾入睡。 直到约莫到了亥时时分,正房院子那头忽而亮了灯,响起了一阵动静,正房与小楼隔湖畔遥遥相望,沈安宁便知是陆绥安回来了。 话说陆绥安今晚回时,见正房落了灯,还以为沈氏已事先睡下了,沈氏毕竟是内宅妇人,今日发生那么多事情,又遇此凶险,难免心绪不宁,陆绥安本欲宽慰一番,却未料踏入正房才知,她竟不再屋内,而是搬去了湖畔小楼。 陆绥安立在门口,遥遥朝着远处望去,隔着一汪湖水,湖畔面对,有浅浅灯光摇曳,一时微微眯起了眼。 究竟是真去纳凉,还是……还是……还在避及他? 又或者,怕今日小琼山一事,他回来寻她翻旧账? 陆绥安沉着眼,琢磨了一阵,方沐浴一番,这才命人提灯,径直朝着对面而去,却不想,在临出门的那一刻忽而闻到“吱吱”乱呜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陆绥安左耳微动,他耳力过人,一阵辨别后直直朝着窗边看去,这才见临窗位置的案桌上摆放着一只鸟笼子,金色的笼子稳固豪阔,只是此刻里面关着的不是一只鸟雀,而是一只—— 松鼠。 此刻吃饱喝足后竟在抱头梳理,后悠哉游哉的躺在软垫上休养生息,简直好不快活惬意。 竟是那只小畜生! 陆绥安皱着眉头,不多时缓缓走了过去。 恰好这时红鲤小心翼翼钻进了屋内,一进门便见世子发现了那只松鼠,动作一顿,正欲立马退出去,然而她这副鬼鬼祟祟的摸样惊动了世子,在陆绥安威严目光的威势下,红鲤几欲哭了出来,挣扎许久,终是支支吾吾开了口,道:“禀世子,夫人……夫人让小的将这只小松鼠送过去……” 红鲤声音宛若蚊蝇。 原来,在得知陆绥安回来的那一刻,沈安宁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那只小松鼠还落在了正房,担心惹他不快,小松鼠性命不保,便立马支招让红鲤偷偷潜入进去,将这小家伙给偷出来。 红鲤见屋内没动静,还以为世子沐浴后安歇了,没想到一进屋就正好撞到了与夫人那只爱宠大眼瞪小眼的世子爷,故而气势一下子矮了七分,心虚惧怕的交待了所有的事实。 “这小畜生乃夫人今日带回来的?” 陆绥安见沈氏真将这小畜生带回府不说,竟还要走哪带哪儿,一副亲自贴身养护的架势。 他本就看这畜生碍眼,当即只嘴角勾起了一抹不睦,明知故问冷声道。 红鲤缩了缩脖子道:“是的,世子,这……松鼠是夫人今日外出带回来的。” 说着,飞快抬眼看了对方一眼。 却见陆绥安目光微凉的盯着那快活似神仙的小畜生,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神色越发不睦,沉吟片刻,这才收起了面上所有情绪,只冷声道:“去年关东地区鼠疫泛滥,险些传至上京,今年好不容易灭鼠成功,还是莫要沾染这些腌臜畜生比较好。” 说话间,朝着红鲤吩咐道:“送去外院,派人明日送归山野放生。” 红鲤闻言顿时欲哭无泪。 夫人让她将这小东西偷出来,她却办砸了,世子一口一个小畜生,怕是已再无回旋的 余地。 可世子之令她不敢不从,当即战战兢兢的提起笼子,正要离去,却不料行至门口时,忽见世子复又改了口,道:“罢了,送去书房罢。” 说着,淡淡道:“夫人若问起,就说吾喜欢,夫人若喜欢,可随时去书房投喂。” 话说间,陆绥安已行至门口,擦肩而过时,再又吩咐道:“通知前院,若是日后裴家那位前来送粮,莫要阻拦,往后一律直接领那姓裴的去书房投喂便是。” 陆绥安交代完这番话后,便已长腿一跨,迈过门槛,提着灯笼延着湖畔,朝着对岸湖畔小楼方向走了去。 红鲤闻言,瞬间长长松了一口气。 与世子交谈一番,险些要了她半条命。 好在,保住了夫人爱宠一条命,当即丝毫不敢耽搁,唯恐下一刻世子又改变了主意,忙不迭朝着书房送了去。 …… “世子未曾撞见,未曾刁难罢?” 话说,听到门口动静,沈安宁单臂枕在窗上,下巴磕在臂弯里,吹着秋风,略微凉爽,难得不想动弹,只略侧了侧目,语气闲散问道。 直到一道清淡低沉的声音自后响起,“难道在夫人心中,为夫是那般小气刻薄之人么?” 这道声音毫无征兆的自矮小绣楼内响起,生生吓了沈安宁一大跳。 猛地转身,便见陆绥安不知何时已跨步入了屋内,与此同时,一道巨大的黑影笼罩在屋内,生生将整个屋内填满了,带来了极大的压迫感。 四目相对。 沈安宁脸上一哂,这可真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嘴人嘴到了正主跟前。 到底有些尴尬。 这陆绥安走路怎么没声? 她方才明明一直看着湖外,怎么就没看到他提灯而来的身影。 “怎么会,妾是怕丫鬟笨手笨脚,侍奉不周。” 好在,没了前世的爱慕后,别说嘴句话,便是二人打上一架,她也不会有太多的心里负担。 她神色自若地说着,说这番话时,面上竟没有半分说人坏话被正主抓包后的难堪。 说话间,扫了眼他身后,不见红鲤的身影,又见陆绥安两手空空,没有将小松鼠带来? 想询问一遭小松鼠的安危,又隐隐觉得此刻还是莫要自寻麻烦的好。 陆绥安却盯着闲散慵懒的妻子,一时没有接话,没有追究,亦没有再继续说话,只是立在屋内,负手而立,静静远远的看着她。 亦没有再走过近,没再落座。 就那样立在屋子中央,看着她。 沈安宁则半倚在临窗的矮榻上,半侧过身子,亦静静回望着他。 四目相对,两人都一时没有说话。 随着时间流逝,屋内仿佛渐渐升起了一丝古怪的气氛。 这气氛有些诡异,又好像有些……氤氲。 今日,在山上因命案突然,确保她无恙后,他未曾久留,匆匆而去,二人亦不曾单独说过话。 可是,纵使沈安宁有意忽视,但是对方的着急关切她其实都看在了眼里,他两度将她搂入怀中,在甚至捉奸的气愤档口上。 贴身相拥的那一刻,她隐隐感受到他起伏的胸膛,细微颤动的身躯。 这一世陆绥安与上辈子的不同,她亦看在了眼里。 可是,上辈子的记忆她无法抹去,将永远残存于在她的脑海。 沈安宁眸眼一垂,只再一次缓缓避开了对方深邃的目光。 陆绥安神色一顿,回过了神来,负在背后的手微微握紧了几分。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沈氏好像依旧在回避自己。 只是方式跟从前有所不同,程度亦跟从前不同而已。 不细究其实察觉不出来,可陆绥安能够感受得到。 今日这案子重大,其实很忙,他连夜赶回城,又联合几个衙门一道搜查,若是搁在往日,他直接就会在衙门宿下,今夜几乎不会有合眼的时候,可担心她因白日里的事情害怕,女子总归胆小的,这才特意挤出时间匆匆赶回了府。 她却搬到了这小楼。 以及,裴聿今今日怎会与她同行? 他可不信是偶遇。 原本还有很多话要与她一道梳理。 就像昨夜夜谈那般,说清楚了夫妻之间便能很快冰释前嫌。 可妻子此刻分明身在眼前,却又仿佛隔得很远。 陆绥安双目紧盯着沈氏的背影,她仿佛与窗外夜色,湖畔融为一体,正恍惚间,下一刻,却见那沈氏已缓缓下了榻,冷不丁道:“我还以为世子这几日定然忙碌不已,不会回府,近来天气又实在闷热,想着这湖边凉快,索性搬过来住几日——” 沈氏已神色如常,主动解释起了她今晚搬到此处的缘由。 好似方才的那一幕不过是一场幻觉。 说话间,见他明显已沐浴洗漱过了,却换了身常服,一副要出门的装扮,不由惊讶问道:“世子今夜还要外出?” 顿了顿,又想了什么,道:“可是还要前去查案?世子今日案子查得如何?可有找到凶手?” 说这话时,沈安宁已从软榻上爬了下来,看向陆绥安的神色难得带了几分关切。 今日倒是比从前话多了几分。 不像前几次,三番五次的将他往外赶,亦仿佛多了几分好脸色。 又见她关注案子,看来,她对于白日里发生的事情还是心有余悸。 也是,毕竟今日连他都有些惊魂未定。 这一刻的妻子又仿佛与方才不同,让他一时觉得方才是不是自己多疑了。 再一抬眼,又见沈氏今日身着一身玉色衫裙,外罩一袭轻雾色软烟罗,看着烟雾飘渺,飘散若仙,衣裙虽宽松,却衬托得整个人越发超凡脱俗,宛若山间一缕仙灵。 他记得沈氏从前喜深色,整日穿得有些老气横秋,当然这是四弟陆靖行某日的点评,虽被他告诫训斥了一番,却也觉得主母沉稳并非坏事。 然而今日,以及近来,却分明觉得还是淡色,艳色更衬她。 正将人凝视着,这时—— “世子今日奔波一日,辛苦了,先坐下吃口茶润润罢。” 说话间,沈安宁竟亲自将软榻矮几上的茶具摆上,亲自倒了杯茶,而后送到了他跟前来。 陆绥安看着近来向来疏远他的妻子竟在此时,难得破天荒的亲自替他斟茶,相比最近这两个月的异常,仿佛有渐渐回到从前往昔的趋势,就连一向疏离的面上此刻竟也难得带了点细致和体贴。 陆绥安不由有些意外,又见妻子脸上缓和,仿佛颇有几分示好之意。 一时垂眸片刻。 是因为这几日他们同房次数多了,沈氏的不愉快缓和些呢? 还是,他今日快马加鞭奔赴赶过去,对他有所改观? 横竖无论是何缘由,既沈氏有改过自新,向好之意,陆绥安自然乐见其成。 若真如此,今日突然搬来这小楼说是前来纳凉一说,也还算说得过去。 这样想着,陆绥安神色微缓,一时接过茶盏,正欲坐下陪她片刻,却见人还没坐稳当,沈氏便已状似无意的,再度开了起来,却道:“对了,世子今日案子查的如何呢?可有线索呢?” 听到这里,陆绥安眼眸轻抬,他隐约有种错觉,今日妻子的难得示好,并不是冲着他来的,而是……冲着案子来的? 陆绥安不眉头一挑。 不过,女子素来喜爱八卦,何况她今日亲历过此事,多关切一番亦是情有可原,又见沈氏难得对这件事这般上心,再加上他们 夫妻二人刚有和好之意,便也难得开口道:“山下还在挨家排查,亦派人进了山搜寻,放心,只要人还在山里,将人抓获,不过是时间问题。” 陆绥安平日从不与家人说办案之事,故而此番言论,多为安抚之意。 而落到沈安宁耳朵里,便是还未抓到凶手,亦未有任何线索。 可是,现今最紧迫的就是时间啊,明日凶手又会作案,后日会,大后日亦会。 沈安宁不由有些心生暗急。 偏面上不能显露分毫,沉吟片刻,只装作不漏痕迹与他闲话家常道:“那女孩家中不知该多伤心难过?” 说着,幽幽叹了口气,又道:“手段这般凶残之人实在不多见,怕多是性格怪癖、性情古怪之人,寻常百姓家多安分守己,便有歹念者,往往顾及亲友家人,也鲜少这般残暴不仁,凶手怕是多混迹在鱼龙混杂的三教九流之辈,多为孤僻古怪之人。” 说话间,沉吟片刻,又徐徐道:“之前案发在城内人流密集之地,现在却又案发在城外人迹罕见之地,若是凶手为同一人,这说明凶手在三日之内,可跨越城内城外数十里之地,多有车马随行,要么是两处都有亲人产业,要么则是从事着一份可出入城门自由,且习惯两地奔波的职业。” 说到这里,沈安宁故作冥思苦想道:“究竟什么人会常年四处奔走呢?” 她仿佛喃喃自语,然而一抬眼,却见晕黄的灯光下,陆绥安正一动不动的盯着她,眼神锋利迫人。 第56章 有那么一瞬间, 沈安宁只觉得又好似回到了宫宴那晚,他掐着她的脖子问她究竟是谁的那一幕。 沈安宁心头一紧。 她知道陆绥安此人向来敏锐过人,他对公务, 尤其是在办案这块, 有着异于常人的灵敏嗅觉。 无论是隐晦试探,还是假意问询, 只要露出丁点破绽,势必会被他一举捕获。 果然, 下一刻只见陆绥安收起了方才的漫不经心,指腹轻抚着茶盏盏身,目光却静静地落在她的面容上, 似在好奇,又似在审视着她,半晌, 勾唇道:“哦,为夫竟不知夫人在办案方面也颇有心得?” 说这话时,虽略笑着, 双眼分明微眯了起来。 他比想象中更要敏锐。 然而眼下人命关天,即便是会引得对方生疑,沈安宁还是只能冒险一试, 还是那句话, 即便是生疑, 他也拿不出任何证据来, 哪怕他陆绥安手眼通天, 他也绝对猜测不出来背后的任何原因来。 这样想着,沈安宁心头一松,只不动声色, 淡淡笑着道:“世子说笑了,在办案方面,妾能有何心得,不过是在今日回城途中,跟萤妹妹他们略探讨了一下罢了。” 今日回程那一路,马车里头坐着的除了裴清萤还有谁,裴清萤一个深闺内宅的女子,年纪尚小,自然说不出这样一番见地的话,那么这些见解出自何人之口,不是显而易见了么? 果然,听到沈安宁这样说来,陆绥安心中的疑云消散了大半,却也如何都欣慰不起来,毕竟,没有哪个男人会乐见自己的妻子与旁的男子谈笑生风。 他们一路相谈甚欢的情景仿佛映入眼帘。 陆绥安只觉得手中的茶再也嗅不到任何茶香了。 而沈安宁这时只继续感慨道:“今日山上那女孩不过才二八年华,瞧着比妾都还稍小一些,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实在可惜,到底相识一场,实不忍她死得那样不明不白,世子,不知妾可还有哪些地方能够帮得上忙的。” 沈安宁忽而抬眸,直直看向陆绥安,真心实意问道。 今日那黄衫女子面色煞白,毫无血色,跟她们讨水吃时累到一副快要昏厥过去的模样,倘若她今日细心一些,或者陪着久坐片刻,是不是就能避开凶手呢? 她前世亦是惨死,不免有些内疚。 陆绥安见沈氏这般耿耿于怀,不免心下微动。 他不擅长劝人哄人,亦从未养成与家人讲述公务,交流案情的习惯,他办的案子往往过于惨烈,或尸首上的惨烈,或人性上的扭曲,内宅女子往往惧怕之,而父亲陆景融往往更为关注朝堂大事,对这些寻常百姓的生杀并不感兴趣,再加上他自幼性情疏离,亦从未养成与人交流的习惯,便也无人说起。 今日见沈氏这般内疚惋惜,可见她心地良善,又觉得妻子似乎比他想象中更要聪慧灵秀,方才分明对案子说得头头是道,遂难得起了几分交谈的心思,看向沈氏道:“夫人可还有哪些不同见解,但说无妨,为夫听听,说不定对案情有用处。” 办案,最忌一家之言,他在大理寺时,虽话不多,可遇到难题时,却也不吝啬向其他同僚们讨教。 这桩案子的受害者都是女子,或许听听女子的声音于案情有益。 沈安宁闻言仿佛犹豫了片刻,不多时,忽从身后摸出一个旧玩偶,冲他道:“这是今日回城时,在城门处捡到的一个玩偶,守门人说这几日城门处有几个戏班子经过,应该是戏班子里的人落下的,而凶手能在三日内,在两处相距这么远且毫无关联的地方连续犯案,世子觉得,那凶手会不会是戏班子,杂耍,或者货郎之类四处奔波之人呢?” 这话一出,便见陆绥安握着茶盏的手略微一定,定定看着她,少顷,方不动声色道:“夫人何以这般认定?” 沈安宁道:“之前案发在城内,现在又在城外,说明凶手可两地往来,可若是常年在这两地固定奔走的人,通常不会愚蠢到这般暴露自己的行迹,所以排除掉那些固定人群,剩下的便是这些随机奔走的人呢,像戏班子、货郎这样四处走动之人通常鱼龙混杂,而且还有接触到女子的机会,凶手混迹其中,走到哪儿,便在哪处随机犯案,又因身份掩护,往往不易被人察觉。” 说到这里,沈安宁话语一顿,仿佛整理了下思绪,又道:“妾幼时去镇上,最喜欢看杂耍,也爱往戏台子边凑,而村子里采买东西不便,货郎来了,亦是往往夹道欢迎,女子素来出门不便,对旁的外男其实多心存警惕,可对这些人却通常不会有太多戒备之心,若今日那凶手杀人是为寻仇的话,可能是有备而来,可若是随机害人的话,妾觉得这些人犯案机率会更高一些,而且,关键是这样的人多身份低贱,往往遭人轻视欺压,妾曾见过镇上耍杂耍的女孩技艺不精,被领头之人用鞭子抽打得浑身血肉模糊,村里的老人也说戏班子里的人多为苦命的人,而可怜人中也总有些可恨之人,若被人欺压过了头,出几个性情暴戾变态之人亦不是不可能。” 沈安宁面面俱到的分析着,有意无意的将凶手的答案朝着戏班子这类人群方向引导。 陆绥安原本还只是抱着迁就妻子的心态随意听听聊聊,可听着听着,他的神色越来越暗,那双如膺般的漆黑眼眸一度死死锁在她的面容上,一动不动的看着。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一低头,才发现茶盏里的茶凉了。 这才将茶盏慢条斯理的放在了小几上,一度神色复杂的审视着眼前妻子,缓缓开口道:“没想到夫人见地,远胜常人许多。” 他强压着心中惊云,如是说着。 半晌,又抬眼扫向她道:“这亦是今日夫人在马车内,与裴家那幼女讨论的结果?” 问这话时,他一动不动的看着她,没有错过她脸上任何一寸表情。 这一次,沈安宁则缓缓摇了摇头,道:“非也,这是妾今日回府后冥思苦想的想了一夜的结果。” 说着,仿佛略有些不大自在道:“在世子面前班门弄斧了,世子莫要笑话,妾也只是想要快快寻到凶手,好让那姑娘早些安息。” 陆绥安死死盯着她,似在辨别她话中的真假,许久许久,这才缓缓开口道:“今日那名受害者已确认了身份,就住在小琼山脚下的 竹溪村,而竹溪村里正的老父亲昨夜七十大寿,恰好请了个戏班子来村子里唱戏庆贺,戏班子刚好于今日上午收工离去——” 确认好死者身份后,陆绥安便将此案与城东分尸案并列调查,第一步正是按照沈氏方才所说的那般,先将村子里那些在城内置业,与城内有亲友往来,以及最近五日入过城的所有人名单全部一一调查出来,再逐一排查筛选。 第二步,则是排查小琼山附近所有陌生人出没的线索。 步骤和思路与沈氏方才之言几乎不谋而合,不错分毫。 直到查到这个戏班子的线索。 而这是他断案多年的经验结果。 可沈氏,一个深居内宅的妇道人家,竟与他的思路和推断不错分毫。 而关键在,她甚至远在内宅中,对案子的一切细则一无所知,仅仅凭借一个城门处落下的旧玩偶,就已猜中的戏班子这条线索。 如何不叫他另眼相看? 亦如何不叫他疑云丛生? 是凑巧? 还是—— 陆绥安锋利的目光几乎钉在了沈安宁的脸上。 他的眼神看得沈安宁毛骨悚然,她没想到陆绥安竟早已经查到了戏班子的线索了,那他方才怎么不说,害她白冒险一番。 不过纵使心头一跳,面上却未曾显露分毫,不多时,只装作懵地抬头,一脸惊讶的看着他道:“莫非……当真是戏班子里的人?当真叫妾给蒙着了?世子不曾诓人?” 说着,仿佛一有些难以置信,半晌,又有些不可思议,难得几种情绪轮番上演,最终只欣慰又苦笑道:“如此,也不枉今夜翻看这么多本话本子了。” 说话间,沈安宁略一侧身,适时露出身后软榻上七八本七零八落的话本子。 仿佛在说,都是它们的功劳。 说完,忙又追问道:“那世子今晚回城是要去抓捕那凶手么?” 又隐隐有些担心道:“那凶手瞧着像是个杀红眼的样子,若久抓不到,不知还会不会继续害人?” 她喃喃说着,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话里有话。 陆绥安却只顾眯眼看她,没有回答她的话,不多时,视线从她惊喜欣慰的面容上缓缓落到了那些话本子上,都是些关于神佛鬼怪,或是些神神叨叨,疑窦丛生的断案话本子。 妻子在看些破案的话本子,这一点陆绥安知道。 若眼下这些话不是沈氏凑巧蒙中,亦不是旁人指点点拨而来的话。 那么他的妻子沈氏远比自己想象中更要聪慧过人。 陆绥安只觉得对妻子沈氏,总有些观之不透。 他无声端详着沈安宁,许久许久这才收回目光。 这确实是他今晚连夜回城的原因,诚如沈氏所言,那嫌犯分明杀红了眼,已到了激情犯案的范畴,若再不将人抓获,定会再生事端。 然而,这些戏班子不是什么大班子,他们居无定所,往往走走停停,接一场戏换一个地,唱完又去往下一个地,往往踪迹难寻。 而上京城内,这样的鱼龙混杂的人和地很多,排查起来琐碎又艰难,十分耗时耗人消力。 想到这里,陆绥安没有再继续回答沈安宁的问题,亦没有再耽搁下去的心思了。 他视线一抬,看向窗外,时辰已不早了,他得回衙门派人连夜搜查缉拿嫌犯。 又见这小楼内单薄阴寒,临水湿气更重,这时,收回目光时只忽而将视线落在了软榻上一抹软烟罗上。 软烟罗薄薄一层,像云似雾,烟雾飘渺。 而烟雾之下,一抹玉白分外惹眼。 那是妻子沈氏的玉足。 原来,这天气闷热,沈安宁沐浴后未着鞋袜,此番与陆绥安说话间过于凝神,未曾注意,足不经意从裙摆下露出。 足是女子最隐秘的禁忌。 沈安宁原本还在等着陆绥安的回答,好让她彻底安下心来,然而此刻见他不言不语,不由顺着陆绥安的视线看去,下一刻,沈安宁一愣,立马要将玉足从裸露之处收回。 却未料,晚了,已被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阻碍着。 等到沈安宁反应过来时,玉足已落入了他人之手。 陆绥安轻握着妻子的脚丫子,在掌心。 小小一只,不过巴掌大小,那么白,白到有些晃眼,那么细腻,宛若世间最好的羊脂玉般,好似随时随地要在他的掌心化开似的。 陆绥安神色有片刻恍惚,人还没反应过来之际,粗粝的指腹已轻轻揉,捏了起来。 沈安宁脸骤然一胀。 “登徒子。” 她在心中骂道,却不料,羞愤过头,竟不小心骂出了声来。 羞愤娇软的声音,在晕黄的夜里,没有任何攻击力,反而,有种莫名的魔力,仿佛在一下磨着,刮着他的耳膜。 陆绥安微微呼出一口气。 可惜,今夜还有公务。 可惜之余,握着那抹柔软重重一捏,下一刻,陆绥安忽然朝着沈安宁欺身而来。 沈安宁吓了一跳,双手立马撑在他的胸膛,阻挡他下一步动作。 却不想少顷,陆绥安只微微勾唇,看着身下之人,道:“夫人今夜便是想要,也没有。” 说话间,他长臂一伸,没入她的腰间,还没待沈安宁缓过神来时,只忽而一个大力间,只将她从软榻上整个打横抱了起来,而后边抱着边往外走,道:“此地湿气过重,入秋后不宜久住,夫人若喜欢,来年入夏时为夫可以陪夫人过来小住一阵,今夜还是回正房住罢。” 说着,只亲自抱着她,又将她一步一步送回了正房。 第57章 “对了, 那庄夫子旁人引荐得,为夫亦能引荐,夫人日后还是莫要舍近求远, 待忙完这个案子, 为夫领你上山求学便是!” 话说,当晚将沈安宁放到床榻上后, 陆绥安忽然目光定定的看着她,并意味深长的冲她说了这样一番话。 话里话外, 仿佛暗含着一丝警告。 原来,他早已经猜测到了她这日跟裴聿今一道上山的“勾当”。 沈安宁一愣,这才知, 原来这晚这位特意赶来湖畔小楼,原是打算来说此事的。 沈安宁一时默默爬到拔步床最里侧,亦反应了过来, 呵,对方今晚特地赶回来原是打算回来跟她翻旧账的。 那她还理会他个鬼。 沈安宁一时默默滚到床榻最里侧,离这位讨账之人远远地。 陆绥安看着沈氏心虚不语的模样, 嘴角一勾,这才达成目的后心满意足大步离去。 直到目送那抹墨色身影融入漆黑的夜色中,好一会儿, 沈安宁这才缓缓收回了视线。 又一时抬眼, 看着眼前熟悉的帷幔, 她也没想到自己怎么稀里糊涂的又回到了正房, 亦没想到, 陆绥安竟会有此举动,他竟……抱着她回来。 不知是不是两世的际遇陡然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还是, 事态隐隐开始朝着沈安宁计划之外的方向不漏痕迹的蔓延,一度让她有些不知该如何自处。 陆绥安走后,沈安宁当夜抱着双膝,坐在拔步床上,一时思绪纷乱,久久不曾入睡。 除了与陆绥安夫妻之间的细微变化外,还有这桩案子上的不安亦如影随形。 她本以为当自己费劲心思将有关凶手的讯息全部透漏给了陆绥安后,便能快速锁定并抓住凶手,从而减少其他受害者的出现,可是没想到原来陆绥安亦是早就发现了这条线索,也就意味着沈安宁的这番费劲心思不过是无用功罢了,纵使有她的介入,可命运的轨迹依然会和前世重叠,该发生的依然还是会发生,即便她出现,也依然改变不了什么。 忽然就有种无力感涌上心头。 当晚,陆绥安彻夜未归。 沈安宁临睡前特意派人去大理寺门外盯着案情,次日一早刚醒来,便听到院外跑腿的小厮匆匆来禀,道:“夫人,今早城南护城河内又捞起了一具浮尸,尸首残缺不全,又是一具女尸——” 此话一起,整个川泽居炸开了锅。 沈安宁当即神色沉重了起来。 看 来,昨夜一整晚陆绥安并未顺利抓捕到嫌犯,也是,不过才刚刚获得一条线索,京城人口百万,而要在这百万人口中抓捕一名尚且不知姓名相貌的嫌疑犯,又谈何容易。 “再探,再报——” 沈安宁密切关注着此事。 待至午间,又来报,竟又在一处化粪池内捞到尸块碎尸。 一日竟现两桩凶杀案,而桩桩案子尸首不全,可谓残暴不仁,这桩手段残忍的连环分尸案一经泄露,瞬间在整个京城传得沸沸扬扬,一时人声鼎沸,可谓闹得满城风雨,所有人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不安。 当日,凡家中有女眷者,太阳下山之际,全部被锁在家中,不让外出,一时间大半个城内女子少了半数,整个街上所有百姓亦是或步履匆匆,或神神叨叨,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而侯府内,亦是七嘴八舌,所有人亦都在讨论着此案,尤其,办案之人出自侯府,更要比旁处关注得更多一些,就连侯爷陆景融都派了人去大理寺外蹲守,严密关注着此事。 此后两日,又连续在城内发现两具尸首,死者无一例外皆是女子,且凶手作案手法越来越娴熟,亦越来越干净利落,六日死了六人,具具尸身不全,一时民怨沸腾,案子一度传到了宫里头,连陛下都在过问,陛下当日便下达了旨意,勒令大理寺务必在三日内迅速破案,以安民心。 整整四日时间,陆绥安都再未回府,亦整整四日未曾合过眼,一直到第六日晚上,沈安宁破天荒的命厨房送了一顿膳食去往大理寺犒劳,顺道命人往沈家老宅送了一封信。 只因,前世嫌犯共残害了七名女子,而今天是第六天了,明日还剩下一名女子将要被他杀害。 而唯有沈安宁知道,那第七名受害女子正是福阳郡主是也。 前面死的这六人,沈安宁无力相助,是因为这六名受害者身份不明,沈安宁便是想帮也无从下手,可这第七人沈安宁却分明知晓身份,如若不能阻拦凶手行凶,那么,若是能阻拦受害者呢? 只是,前世那福阳郡主早死,沈安宁从未与之打过任何交道,这一世只知福阳郡主为人骄纵跋扈,眼睛长在了天上,并不是个善主。 可即便如此,到底是一条人命。 于是,思来想去,沈安宁让沈家派一人偷偷前往长公主府邸门前塞了一封信件。 只盼那福阳郡主念及此案影响甚大,能够心生畏惧,这日莫要出门。 话说次日一早,长公主府内,福阳郡主起来后,便立马有侍女前来服侍道:“郡主,玲珑阁内今日已包场,郡主今日是亲自去玲珑阁挑选饰品,还是让那玲珑阁阁主亲自将所有东西送到郡主府供郡主挑选。” 福阳郡主懒懒道:“母亲下月便要从封地回京了,本郡主要亲自去给母亲挑选礼物。” 顿了顿,又道:“月底便要秋猎罢,走,今日正好顺道去皇家马场练练,此次的秋猎本郡主定要大杀四方,好让那些深居内宅的娇娇儿好好看看,什么叫作英姿飒爽。” 说话间,福阳郡主已经撩开帷幔,下了榻。 一阵梳洗装扮后,福阳郡主握着马鞭,领了十余名侍女护卫浩浩荡荡的出了门。 却未料刚行至长公主府门前,便有护卫匆匆来报道:“郡主,门口不知何人何时送了一封信件。” 福阳本懒得理会,可见护卫欲言又止,便道:“哦,是何信件?” 却见护卫犹犹豫豫,半晌,道:“此信内容大逆不道,莫要污了郡主的眼!” 福阳本不感兴趣,闻言却瞬间来了兴致,道:“拿来给本郡主瞧瞧。” 护卫不得不将已然拆开的信件奉上,福阳打开一看,瞬间眉头一跳,赫然只见信件里竟是一张符咒,符咒上化了一个瘆人的“凶”字符样,而符咒后面还写了几个装神弄鬼的大字:今日出门者,死! 见福阳郡主死死盯着那几个字,侍女立马上前扫了一眼,只一眼赫然让侍女脸色一变,联想到今日外头的传闻,侍女立马道:“郡主,近来京城颇不太平,传闻有一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如今正在四处作案,已死了不少人,却还未曾逮捕归案,郡主,今日这符咒太不吉利,郡主不若还是改日再出门罢,长公主横竖下月才回,郡主待秋猎后再亲自去给长公主挑选礼物亦还来得及。” 却见福阳郡主忽将手中的符咒朝着空中一抛,而后一鞭子将整张符咒抽成了两半,只冷笑一声道:“装神弄鬼,我福阳天不怕,地不怕,还怕他一个贱民,最好别杀到本郡主跟前来,否则,本郡主将他抽成两半!” 话音一落,福阳已盛气凌人踏出了府门。 而沈安宁得知福阳郡主依然还是出了门后,瞬间气得暗骂了一声“蠢货”,真是找死,真真是气煞她也。 她可是抱着孤注一掷的勇气才上门提醒的,若叫旁人查到她未卜先知的能力,她自己都难辞其咎。 真是天要收人,凡人无力阻挡。 然而,气恼过后,犹豫许久,最终沈安宁还是于心不忍,最终派人前去套上车马道:“听说城南的玲珑阁是上京最好的首饰铺子,前些日子还扩张出了些成衣款式,做起了成衣的生意,马上要入秋了,今日横竖闲来无事咱们去凑凑热闹罢,顺道给虎子、牧哥儿他们挑几身入秋的衣裳。” 沈安宁如是说道。 春淇听了一惊道:“夫人,近来外头不太平,夫人不若过些日子再去。”又瞧了眼外头天气,道:“最近秋老虎还在,奴婢估摸着还得再热上一阵子了。” 沈安宁无力反驳,想了想,便又道:“让厨房再备些膳食,世子连日办案辛苦了,一会儿顺道送过去。” 春淇这才心下一松,原来夫人去玲珑阁是假,想去体恤世子是真。 于是立马欣然的去命厨房准备。 待忙活一阵后,沈安宁终于登上马车,朝着玲珑阁方向缓缓驶去。 去时,玲珑阁今日打出了“谢绝外客”的牌子,今日谢绝一切外客进入,沈安宁见状心下一松。 前世,听闻那福阳郡主便是在此地遭人残忍杀害,死亡方式不比其余几人周全,虽保全了尸身,却被人割去了头颅。 至此,长公主便一蹶不振,没几年便撒手人寰而去。 今日见玲珑阁谢绝外客,想着那福阳郡主怕是能躲过一劫。 正要驱车而去,却不料,不多时闻得远处一阵喧哗,有车马自街头浩浩荡荡行驶而来,远远地都听到领头的护卫在高声呵斥道:“郡主座驾经过,尔等还不速速避让——” 沈安宁嗖地一下掀开帘子,便见长公主府邸的车马直直朝着玲珑阁而来,而玲珑阁的阁主亲自相迎,这才知原来今日这玲珑阁竟是被福阳郡主包场了。 沈安宁的脸色一下子落了下来。 第58章 话说玲珑阁门外有一众护卫看守得严严实实的, 连路过的狗都得退避三舍,而玲珑阁里上至阁主、掌柜,下至裁缝、帮手多是清一色的女子, 那么前世那嫌犯究竟是如何混迹其中的呢?还能避开众人, 取其首级的? 沈安宁一时大为不解,莫非自己前世记忆有误? 或者前世那福阳郡主惨死是真, 但是死亡真相大家以讹传讹,传到沈安宁耳朵里时, 早已离真正的真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一直在马车里候了许久,只见玲珑阁外头静悄悄,并无任何动静, 踟蹰许久,来都来了,沈安宁还是决定再度冒险上前, 进行最后一次干预。 如若不成 ,亦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临行前,为了以防意外发生, 又为了日后能够自圆其说,沈安宁心生一计,忽而特意招呼白桃上前, 在她小声耳语吩咐道:“去将世子请来, 无论他现今在忙什么, 务必将世子带到此处。” 说着, 话语一顿, 又道:“若世子公务缠身,实在走不开的话,便说我身子不适, 在玲珑阁处晕倒了,让世子速速前来救助!” 沈安宁突如其来的吩咐,让白桃神色一愣,一时大惑不解,世子眼下正忙于这桩祸乱满京的连环杀人案,怕是忙得两脚不沾地了,此时此刻怕是难以再顾念任何其他事情。 夫人往日里从不会因任何小事叨扰世子,今日怎会有此举动。 正当白桃满目腹疑,惊愕不解之际,一抬眼见沈安宁一脸郑重其事地看着她。 主仆之间往往一个眼神便能心领神会。 虽不知夫人缘何有此怪异举动,可夫人行事,总会有她的道理。 遂白桃不再多问,立马神色匆匆地跳下了马车,朝着大理寺方向奔走而去 大理寺距此处不算太远,脚程去,驾马而来,不过一刻钟有余的时辰,沈安宁在马车内盘算好陆绥安赶来的时间,酝酿一番,便领着浣溪,红鲤二人下了马车,直奔玲珑阁而去。 而与此同时,经过三日三夜的排查,于昨夜后半夜陆绥安终于查到并捕获到了那日去往竹溪村的那个戏班子,戏班子得知竹溪村命案后,唯恐惹祸上身,正欲潜逃城外,如今一朝被捕受审,终于如实交代出他们班子里的一个可疑人物,竟是他们戏班子里的台柱子—— 李玉。 然而李玉自竹溪村回城后,已失踪再未见到任何踪迹。 大理寺连夜将嫌犯的画像绘出,陆绥安正领着大队人马踏出大理寺,正打算全城张贴,全城搜捕,刚要上马,就在这时,拐角处忽有人急急唤道:“世子,世子,夫人……夫人出事了。” 另外一头,不出沈安宁所料地,她们一行果然被门前护卫阻拦,郡主府的护卫比旁处的更要盛气凌人不多,纵使见来者身份不凡,可满京上下能越过福阳郡主的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当即毫不客气地将人拦着,道:“郡主尊躯,岂容尔等叨扰,此处今日不接外客,尔等速速离去!” 沈安宁便自报家门道:“我乃忠勇侯府之人,今日是来取东西的,还请阁下通融一二。“ 护卫却眼高于顶,毫不留情道:“侯府又如何,便是陆侯爷今日在此,照样无功而返。” 果然,这福阳郡主可谓嚣张到了极致。 沈安宁向来以和为善,闻言也罕见的板起了脸色,道:“今日我是替廉夫人来取赠予皇后娘娘之物,怎么,福阳郡主好大的威风,连皇后娘娘都不放在眼里了么?” 沈安宁咄咄逼人的说着,说完,直接抬手将那护卫手中的大刀往后一推,竟不顾对方阻拦直接朝着里头硬闯了进去。 护卫见她搬出皇后娘娘的名头,一时踟蹰不敢回应,亦不敢阻拦,只得将身后两个婢女拦下,放任沈安宁一人往里去了。 门口的噪杂很快将里头侍女给引了出来,只见福阳郡主的贴身侍女琉璃踱步而出,问道:“何事如此喧哗?” 护卫还来不及上前通传,只见一道雅白身姿竟已大步走来,直接越过琉璃大步朝里走道:“福阳郡主何在?” 竟边走边大步往力闯。 琉璃见竟有外人进来,还如此不知礼数,顿时大怒道:“何人在此处撒野,来人呐,还不速速将人赶出去,若郡主被扰,你们何人担当得起——” 护卫犹犹豫豫的正要赶人。 却见沈安宁怒及反笑道:“主人都未曾发话,主人跟前的狗倒先吠起来了,怎么,你们福阳郡主是见不得人,还是拿不住手,连出门都得藏着掖着不成——” 说话间,沈安宁忽而朝着里头大声呵道:“福阳,你且出来,我倒要好生问一问你,怎么,今日这玲珑阁唯有你进得,旁人就进不得,怎么,今日这长宁街就你走得,旁人就走不得——” 沈安宁装作一副泼妇架势,大闹起了玲珑阁。 她就是要闹,最好闹得此处一片大乱,闹得那福阳郡主兴致大败,气急败坏而去才好。 她这一通讨伐,瞬间惊得气得琉璃脸色大变。 郡主此刻就在内间更衣换饰,依郡主性子,若被人如此言语讥讽,还不定得闹出怎样的风波来,可见这来人竟一副丝毫不惧她们郡主的样子,便也知此人定大有来头,当即折返回去,在门口通报道:“郡主,外头有一泼妇大闹玲珑阁——” 她小心翼翼地禀告着,却见里头并无人回应。 琉璃心中彷徨,复又通传了一遍,却见里头依然静悄悄的,依然没有任何回应之声。 郡主素来最忌在更衣时被人打断,琉璃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这时身后沈安宁却脸色一变,只忽而大步上前一把将房门踹开,赫然只见屋内两名侍女歪倒在地,而室内空空如也,竟已不见了福阳郡主的身影。 琉璃见状一时傻了眼了,顿时一个步履踉跄的跑了进去,惶恐不安的将两个倒地侍女唤醒,急急问道:“郡主,郡主呢。” 倒是沈安宁心下一沉,不多时立马呵斥一声道:“你们郡主人呢?” 说罢,朝着护卫大呵一声:“郡主失踪被劫,尔等还不速速去寻?” 沈安宁此话一出,玲珑阁的阁主刚好亲自捧着衣饰从库房出来,闻此言,手中所有衣饰全部翻滚在地。 整个玲珑阁里头一时大乱了起来。 郡主失踪了,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这郡主若出了什么事,在场所有人都将性命不保,一时间所有人全部心急如焚的挨间挨间搜查,唯有沈安宁抓住阁主衣衫,一脸严肃的质问道:“后门何在?” 阁主哆哆嗦嗦朝着某个方位一指,此时福阳郡主周边众人一度陷入了恐惧后怕的情绪里,一度失了主心骨,反倒是沈安宁撑起了所有重担,直接指派起了公主府一众护卫,道:“还愣着做什么,派一路人马封住整个玲珑阁外所有要道,再来一路人马,去后门追查。” 在沈安宁一通指挥下,很快几路人马飞速散去搜寻,沈安宁跟在护卫队伍后跟至后门处,却见后门处亦是空空如也,竟不见福阳踪迹。 莫非,这福阳郡主这日注定是非死不可了。 沈安宁一时心绪复杂,正欲折返之际,这时忽而听到一侧甬道处传来细微声响,沈安宁一愣,一时小心翼翼踱步过去,这才见后门附近竟还另藏有一处暗道,而暗道仅供一人通行,暗道的尽头漆黑一片,可透过昏暗光影,隐隐可见地上歪倒一人,令有一人此时手中举起长斧,似正要朝着歪倒那人颈部一斧头劈砍而去。 此时,周遭护卫已四处散到旁处去搜寻福阳郡主了,她身旁无一人跟随,沈安宁明知自己不该孤身犯险,让自己陷入得不偿失的境地,亦知自己此刻已是无能为力,她唯一要做的就是该大声呼叫救援,然而,那斧头已然高高举起,不待众人赶到,远处歪倒那人势必会一头落地。 于惊恐万分,千钧一发之际,沈安宁一时死死闭上了眼,在救援和呵斥中,终究还是愚蠢的唤了出来:“住手——” 话出口的那一瞬间,果然,远处高高举起斧头那人动作一顿,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声生生打断了手中行动。 那人举着斧头动作定格了片刻,而后,慢慢转过头,朝着身后看了过来。 沈安宁一阵后怕的缓缓睁开了眼,与对方于黑暗中远远对视着。 对方隐身在黑暗中,看不清具体的相貌和特征。 然而,他已亲手手刃了六个女子,并将她们残忍分尸杀害,他是恶魔,是罗刹,是地狱中的魔鬼。 睁开眼的那一刻,沈安宁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后悔,她只强忍着浑身颤栗,一字一句故作镇定地与之周旋道:“衙门里的人就要到了,我不会出声,你……你走吧,你放她一马,我亦放你一马。” 沈安宁浑身轻颤的开口说着,试图与对方达成对二者皆有益的交易。 然而,话音刚落,忽见黑暗中的人竟忽而举起斧头,竟抬着步子一步一步朝着她缓缓走了过来。 那一刻,就好像地狱里的魔鬼正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沈安宁死死握住手中的匕首,那是陆绥安日前给她的防身之物。 她从未杀过任何人。 她将匕首匕鞘拔出,一步一步往后退着,就在对方走到光明里的那一刻,就在沈安宁将要拔刀迎敌的那一刻,对方忽然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只见对方忽将手中的斧头一把扔到了地上,而后,黑暗中的那张脸显露在了人前—— “沈家姐姐。” 一张人畜无害的脸赫然出现在眼前。 竟是—— 就在沈安宁被眼前这张脸震住的那一瞬间,对方忽然微微 笑着朝空中洒出一把粉末。 转瞬之间,沈安宁已没了知觉。 歪头倒去。 却被对方接住,牢牢搂在怀中。 第59章 话说待陆绥安驾马匆匆赶来时, 正好撞见玲珑阁内外一片大乱的景象,而玲珑阁四处的关卡竟已被人牢牢把控着,玲珑阁上下两层楼人仰马翻, 一看便是出事了。 再看玲珑阁对面的路边上, 陆家马车停靠一侧,随行的护卫、丫鬟皆已不在现场。 经过上回小琼山一事, 陆绥安已对沈安宁的出行暗中加派了人手护卫,已由原先的朱确、沈良二人增添到了四人。 眼下竟全不在列。 陆绥安心中骤然一紧, 立马甩蹬下马,大步往里入,刚行至门口, 正好见沈氏两个贴身丫鬟在心急如焚的四下寻找着人,一人挨间搜查,一人揪住旁人咬牙质问, 陆绥安立马踏步上前黑着脸问道:“夫人何在?发生了何事?” 他原本得知的是沈氏身子不适至昏厥的消息,可眼下人仰马翻,屋子里的一众私卫皆不是出自陆家, 隐隐透着皇家风范,便知事态不同寻常。 浣溪,红鲤二人见到世子到访, 瞬间犹如看到了救星般, 只又喜又忧又惧, 红鲤眼泪顷刻间迸出, 只忧心如焚, 满脸哽咽道:“世子,夫人……夫人不见了,方才还在里头,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竟不见了人影。” 她们方才被郡主护卫拦在外头,等到里头大乱时,她们趁乱闯了进来,却见屋内已不见了夫人踪迹,两人瞬间慌了神。 浣溪亦是白着一张脸,她心中焦虑不安,却比红鲤多了一丝理智,只用最快的话语整理出了思路道:“福阳郡主亦失踪了,郡主失踪时夫人还在,等到我们闯进来时才不见了夫人踪迹。” 又道:“门口处有郡主的人马和咱们的人守着,夫人未从此门出来,方才奴婢问了此人,这人道夫人好似入了后门。” 浣溪说话间揪着玲珑阁的女掌柜到陆绥安面前。 短短几语,已让陆绥安的心一度沉了几沉,没想到短短几日,同样的情景竟然再现,郡主失踪?沈氏失踪?究竟是何人所为?来人究竟是冲着郡主来的,还是冲着沈氏来的? 现如今满京风雨,但凡与女子失踪相关的事情,都足以令人心底胆寒。 然而此刻陆绥安却连后怕都来不及,当即冷箭似的目光射到了女掌柜身上,一度上前死死揪住她的衣襟道:“可看清楚了,人究竟往哪里去了?” 女掌柜此刻早已经战战兢兢,思绪全乱,她也不知道看没看清楚,正哆哆嗦嗦,结结巴巴不知该如何作答之际,这时只听到屋后传来一声:“此处有动静——” 话音刚落朱确握剑从后门闯入进来,扫脸撞见世子,神色一定,立马缓过神来迎了上来,道:“世子,沈良那里有发现。” 陆绥安当即扔下女掌柜,风驰电掣的往后闯,待入了后院才见沈良从地上捡起了什么,正怔怔看着,脸色有些不大好。 陆绥安赶来径直夺过沈良手中的东西,举到眼前,脸色一寸一寸难看了起来。 是他上回赠予沈氏防身用的匕首。 此刻匕首跌落在地。 一抹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与此同时,他强压着心中不安,目光顺着匕首掉落的地方朝着周围一寸一寸搜寻了去,这时,沈良眼尖道:“世子,此处有一处暗道——” 说完,立马扒开遮掩的障碍物,顿时惊喜道:“夫人好像在里头。” 话音刚落,似狂风扫过,陆绥安早已先他一步跨入了漆黑的暗道里。 暗道阴暗潮湿,又背着光,里头昏暗一片,只隐隐约约看到地上歪倒了一道身影,压根看不出具体面容和景象。 陆绥安立马抱住地上身影,急忙唤道:“夫人——” 然而,手触及到对方衣饰,及衣饰下那抹娇躯时,身形一顿。 沈氏喜爱舒适柔软的面料,可此刻触及之处,一片扎手咯伤,是金线镶嵌的蜀锦,宫里头的名贵之物,乃千金难求之物。 而沈氏身肢细软,如水般柔软轻盈,此刻—— 陆绥安将人抱着从黑暗中一步一步跨出。 当光明冲突黑暗,展露在众人眼前的则是一张昏迷不醒的陌生容颜,以及陆绥安面色阴沉的脸。 不是沈氏。 而陆绥安如同雕塑般,立在原地一时久久不曾动弹。 这时,陆绥安怀中之人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只见上空一张冷峻的侧脸一扫而过,转眼,福阳郡主已被扔到了旁人之手,琉璃等人见到郡主找到,瞬间悉数涌了过来,又惊又喜,泣不成声道:“郡主——” 待福阳郡主一干人等陷入失而复得的喜悦之中,却见陆绥安面色阴冷的抿着唇,许久许久,这才将脚下踩踏之物一点一点踢踹了出来。 原来,他刚刚脚下无意间踩踏到了一物,他预感不好。 此刻,那物映入眼帘,赫然是一只带血的斧头。 斧头有些钝旧了,然而,上头残存着厚厚的血迹,一度形成了黑红色包浆,那是反复沾血后才能形成的结果,又细细看去,斧头刃延处有道道刃齿,那是劈砍坚固东西后留下的痕迹,例如……骨头。 瞬间,一个可怕的念头涌入脑海,晴天白日里,陆绥安只觉得脑子嗡了一下,而后身子微微晃了一下,竟险些有些不稳。 余下众人亦纷纷神色微变,所有人的脸色亦随之凝重了起来。 浣溪,红鲤二人想到了某种可能,更是双双径直瘫软在地。 话说,当日陆绥安将整个大理寺、京兆府两衙之人全部调派了过来,还朝巡城营借了兵马,就连整个侯府的府兵亦全部散了出去,满城搜捕,他令人以玲珑阁为中心,向外逐渐扩散,将整个城南一寸一寸翻了过来。 这日,城南街道上兵马纵行,吓得不知状况的百姓一度不知发生了何事,除了天子出行,以及一年多前霍氏倒台之时,京城的街面上已许久未见这般大行其道了。 怕出了什么大事,许多百姓纷纷闭门不出,唯恐殃及鱼池。 一直搜捕到太阳落山之际,生不见人,死未见尸,仍未曾寻到沈安宁半分踪迹。 陆绥安此前三日三夜未合眼,这是第四日了,他此刻眼中红血丝密布,一贯清冷矜贵的面容上阴冷与憔悴并行,直到听到不知第几路人马过来禀告,他的脸色越来越冷骘。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他抬手搓了搓脸,而后紧握着马鞭,朝着大理寺监狱一步一步踏步而去。 照这个力度,虽将大半个京城围成了个铁桶,谅对方再能藏,也躲不过几日,可几日旁人等得,陆绥安却如何都等不得。 便是多拖延一刻,沈氏便多一份凶险,陆绥安赌不起。 不多时,大理寺的死牢内,哀嚎惨叫声此起彼伏,陆绥安破天荒的对戏班子的所有人挨个动用了极致私刑。 随着鞭子一鞭鞭抽打而去,紧随而来的,则是贴加官、去指刮肉等一桩接着一桩的酷刑。 牢狱里,是真实地人间地狱。 …… 黑云翻滚,随着天际最后一抹残阳被黑暗吞没,夜色彻底到来。 秋老虎还在,白日里闷热无比,而入秋后的夜晚,寒意逼人。 沈安宁浑身颤抖的醒来,她被寒风吹醒,一抬眼,眼前寒风阵阵,冷风吹得白绫四处飘荡,在漆黑的夜里,发出“呜呜”宛若鬼魅般的叫声。 有那么一瞬间,沈安宁只以为自己置身在地狱里,一时吓得她双目紧缩,拼命往后躲避,然而却发现竟躲无可躲,无济于事,一低头才发现自己此刻双手被捆绑着,歪倒在一锈迹斑斑的朽木圆柱上。 而一抬眼,才见四周一片漆黑不清,借着微弱的光,只见自己此刻仿佛身处在一处残败荒废的废园中,入目之处,到处枯木腐朽,草木纵深,自己仿佛置身在一处半残半破的戏台上。 头顶,暗红的灯笼四下摇摆晃荡,不远处,是群魔乱舞的灰白长绫,而白绫交错间,偶尔一抹晕黄的烛光若隐若现,随着狂风作舞,白绫飘荡中的空隙间,只见戏台中央蹲坐着一道纤细消瘦的身影,对方一身白衣,正在低头认真的操作着什么,细细看去,只见对方手中仿佛正在穿针引线。 而那人身前,横躺着一具宛若人形的躯体,躯体却四散开来,而后沈安宁眼睁睁的看着对方随手举起一条发青发白的大长腿,将其摆弄到正确的位置,而后开始专心致志地缝合了起来。 对方竟正在缝合尸体? 这个念头闪现地同时,一股腐烂的恶臭味瞬间扑鼻而来。 对方竟在缝合尸体?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的那一刻,瞬间—— “呕——” 沈安宁忍不住发疯似的干呕了起来。 缝合尸体的那人动作一顿,不多时,只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而后举起烛台,缓缓朝着她这个方向走了来。 “沈家姐姐,你醒了。“ 烛台下,那张骨瘦嶙峋到宛若鬼魅的脸映入眼帘,对方只微微笑着看着她,竟是……竟是昔日小琼山脚下,那个向她讨水吃的黄衫女子。 而一开口,却分明是道男子地声音。 她是那日小琼山的受害者! 不! 她是凶手,她竟是凶手! 她只是曾伪装成了受害者的样子出现在她眼前。 她甚至都不是“她”! 看着对方笑吟吟地笑脸,听着耳边雌雄莫辨的陌生声音,沈安宁头皮瞬间阵阵发麻了起来。 第60章 “沈姐姐渴了罢, 来,喝水——” 然而,对于沈安宁的惊恐万分, 对方却仿若置若罔闻, 他就跟没有看到似的,依然继续微微笑着上前, 只慢条斯理的将烛台置于一侧,而后耐心十足的拿起一旁的水袋, 将水温柔细致的递送到了沈安宁嘴边。 边做着这一切,边又道:“姐姐那日施舍妹妹水喝,今日妹妹以水回报, 怎么不算是美谈一件呢?” 对方兴致极好的说着。 陌生的声音,一字一句轻吐极致温柔的话语,却远比任何阴沉污秽之言更要瘆人十倍百倍。 沈安宁浑身恐惧的躲避着。 对方却丝毫不见动怒, 反而温柔一笑,道:“怎么,沈姐姐不认识妹妹了。” 而说这句话时, 他有意压着嗓子,声音一瞬间由雌雄莫辨的男子声音变成了一道熟悉的女子声音,变成了那日小琼山脚下, 那个黄衫女子的声音。 沈安宁惊惧地睁开了双眼, 而后全身唰地一下冒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看着她面上精彩纷呈的表情, 他却好似有些小小得意, 只好整以暇地一寸一寸欣赏着她的精彩神色, 一寸都不肯放过。 沈安宁浑身颤栗,惊惧又后怕的情绪反复上演,许久许久, 只强忍着恐惧,将视线落在了眼前这人脸上。 只见眼前这张脸约莫十七八岁,瘦骨嶙峋,面上敷着厚厚的粉脂,脸上描写弯弯的柳叶眉,又见他唇红齿白,弱骨纤形,一副女子体态,可细细看去,又分明见眉眼间分明是一副十足十的男子相貌。 这人……这人竟是个男人,只不过是扮演成了女子模样。 所以,那日在小琼山脚下,她见到的根本就不是受害者,而是凶手本人,只是对方刻意穿戴着受害者的衣饰,让她下意识地误以为她就是受害者本人。 这个发现让沈安宁心惊不已,不多时,又将目光一寸一寸挪向这人身后,只见几步开外的地方,几块人体残骸散落一地,七零八落的摆放着,有的还新鲜白嫩,光滑的皮肤宛若活人之躯,而有的已经开始腐烂,引来苍蝇蚊虫无数,鼻尖处满是腥臭腐烂的味道。 那不像是出自一人的身体,倒像是数人的身躯拼凑而成。 眼前这一切已大大超越了沈安宁的认知范畴,纵使她已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依然被眼前这一幕吓得阵阵胆寒。 也是在这一刻她才陡然间意识到,或许,人的命格乃天定,不该由人强行插手左右,就像那晚她试图向陆绥安供出凶手身份,可到头来却发现一切不过无济于事,该死的人依然会死,她谁也救不了。 而强行插手的后果,则是救下了福阳郡主,便得要留下她的性命,老天收人,不看是谁,只看人数。 这一刻,沈安宁承认她后悔了,一切都是她自己多管闲事,咎由自取。 一想到不用多久,她也会成为那四分五裂的一部分,她便真的怕了,也惧了。 然而,沈安宁并不想死,即便是要死,她也得死个清楚明白,良久,沈安宁终是紧紧拽着手指,强忍恐惧,朝着眼前这个连环杀人分尸案的残暴凶手开了口,咬牙问道:“那些人都是你杀的?” 话一出口,才知声音竟已沙哑得厉害,细听之下,透着显而易见的颤音。 对方似乎很乐意同她说话,闻言,只笑着道:“是啊,都是我杀的。” 他语气轻松的说着,从容轻巧的就像在说,自己拍死了一只蚊子似的。 沈安宁一度狠狠闭上了眼,再度睁开眼时,只直视着对方,一字一句道:“你那日为何不杀我?你那日原本就是想要杀我的吧。” 那日,他将她巧妙地引到了山石后面,这才导致她们跟沈牧擦肩而过,那日,她以为那位姑娘是身子不适,那日她亦在她的周遭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如今细细想来,那时真正的黄衫女子早已遇害,而眼前这人,其实是打算将她跟白桃一并杀人灭口的。 却未料,对方并未承认,只依然笑着道:“我跟姐姐无冤无仇,为何要杀害姐姐?” 说着,语气一顿,只“唔”了一下,忽又道:“我不过是想试探姐姐,可有撞见什么不该撞见的事情,姐姐那日并未曾瞧见什么不该瞧的,还赠我水喝,我自是不会伤害姐姐的。” 对方一副友善温柔的模样,然而,言下之意便是,如若她真的撞见了什么不该撞见的,那么,那日便是她的死期了。 这样想着,沈安宁背后陡然间冒起了层层冷汗,这才知道,原来自己那日竟离死亡那样近。 然而,更令人恐惧的是,她以为这样残暴的杀人凶手,定是个十足的面目可憎之人,他一口气杀了六人,具具尸骨不全,她以为定是个面目丑陋,人高马大的凶残之人,却万万没想到,竟是个半男不女的纤细之人。 他那日扮作女子,她竟丝毫未曾起疑。 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这人是名戏子,在戏台上男旦本就是十分寻常之事,这样想来便也不足为奇。 可是,越是这般便越发叫人难以接受—— “那那些人呢,你为何要杀害那些人,那些都是无辜女子,他们亦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这些人?” 或许,是对方假意的亲和让沈安宁失去了警惕,又或者对方这般轻飘飘的视人命如草芥般的态度更令人恼火,曾几何时,她亦是被人这般轻飘飘的结束了生命的。 故而,沈安宁面色一定,只怒不可遏的质问着。 却未料,原 本还温柔友善之人在沈安宁这番控诉的话语之下,一瞬间脸色巨变,只见他双眼一眯,面皮扭曲,神色一瞬间阴郁了起来,不多时只扭头指着身后那一副副残肢,阴恻冷笑道:“呵,无冤无仇,沈姐姐怎知她们与我无冤无仇——” 说话间,他五作三步走过去,单手死死抓起地上一条人腿,朝着沈安宁咬牙切齿道:“此人乃胭脂铺老板的女儿,呵,姐姐可知她做了什么,她面上对我夸赞奉承,转眼却又在无人之处讥讽我是个娘娘腔,呵,如此两面三刀之人难道不该死么——” 又一时抓起另外一条腐烂的胳膊,又笑又恨道:“而这人,更是可恶,她丈夫不过是到戏园子听听戏而已,她自己管束不住自己丈夫,便拿无辜之人撒气,她大闹戏台,抓断我的发,抓花我的脸,大骂我是个乡下来的腌臜货,是个勾人的贱货,呵,她们城里人一个个高高在上,盛气凌人,又何曾有过半个好东西,至于这人——” 这人越说越癫狂,又笑又叫,说到激动之处,双目瞪圆,一双眼珠子俨然要从眼眶里给坠落下来,而后踢踹着一侧肢体,道:“至于这人,沈姐姐,这人便是竹溪村那个老家伙的亲孙女,对了,那日沈姐姐差点就撞见她了,她那日就躺在那座山石下头,距沈姐姐你不过几步之遥呢,才刚刚被我大卸八块而已,对了,这人可不是城里人,这是个十足十的乡下人,可是城里没一个好东西,乡下就全是好东西了么,呵,姐姐可知,那日唱完戏后,这个贱人是如何下贱的与旁人打赌,赌我进茅房究竟是站着撒尿还是蹲着撒尿的,那日如厕出来,她们笑话了我一个晚上,姐姐,这样的人难道不是可憎可杀之人么,你说这些人全都同我无冤无仇么?难道她们全都不该死么?” 李玉一字一句咬牙说着,边说边不知从哪儿挥起一把斧子,作势朝着那些尸块上一顿乱砍,仿佛大卸八块还不解气,还要将她们全部剁成肉酱才好。 沈安宁被对方挥动残肢的举动吓得血色全无,又被对方发狂的举动吓得频频往后躲避退让,生怕他手中的斧子一个不长眼,劈到她身上来了。 眼看着对方撕心裂肺,发狂发癫,沈安宁死死闭着眼咬牙打断道:“那福阳郡主呢,福阳郡主不曾嬉笑过你吧,你为何朝她下手。” 李玉闻言,挥动着斧子的手骤然一停,这么几下仿佛已消耗了不少的力气,只见他双手撑在斧子上,气喘吁吁的缓和片刻,这才冷哼一声道:“你说那个嚣张跋扈的福阳郡主?呵,她拿着马鞭将马下百姓当畜生抽打,她高高在上的骑在马背上,将我们所有百姓视为蝼蚁,她拿满城百姓不当人看,她难道不该死么?她凭什么如此高贵,我李玉偏要让她下地狱——” 李玉面色扭曲着,一字一句咬牙说着。 “所以,仅仅是为了泄私愤,你便要杀尽她们所有人?” 听着对方歇斯底里,阴骘扭曲的话语,一副副欺凌的画面仿佛涌上心头。 沈安宁心中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只神色复杂的问道。 或许,有那么一瞬间她是同情眼前这人的,如若他说的全是实话的话。 只因,沈安宁前世亦被人欺压凌辱过,房氏的苛待,陆绥安的冷漠,府里奴才们的欺上压下,都曾一笔一笔真实的落在沈安宁身上过,这一刻,她有些感同身受。 可是,却也不过一瞬间,沈安宁迅速从那些同情中抽离,被欺负可以反击,可以还击,却绝对不是肆意杀戮,甚至肆意虐杀的理由。 纵使他有千万种缘由,亦不是他滥杀无辜的借口。 却未料,李玉闻言,只一瞬间又恢复了原先的友善温柔,只微微笑着道:“自然不是。” 说话间,他扔下手中的斧子,忽而一步一步朝着沈安宁方向走来,而后一点一点半蹲在沈安宁跟前,凑近她,忽而神神秘秘道:“沈姐姐听说过换魂术么?” 见她一脸迷茫,李玉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而后痴痴笑道:“那是一种古老的仪式,听闻只要在月移之日,也就是一年中月亮最亮的那一月,在它慢慢偏移轨道的第七日子时,凑齐七块最美的骨骼拼凑成一具人体,再剜一碗心头血灌入,那么这具尸体便能立马还魂,立即复活——” 李玉一边说着,一边痴迷道:“这七块躯体全部都是取自她们几人中最精华的部位,若能顺利还魂,重新活过来,这样的话,我便再也不用顶着这张不男不女的脸,再也不用使用这具身体不全的躯体了,那样的话,我便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了,一个全天下最完美的女人,若真有那一日,姐姐,你会为我高兴么?” 说这话时,李玉痴迷的双眼忽而一寸一寸落在了沈安宁脸上,而后抚在自己脸上的手一点一点移开,落在了沈安宁脸上。 他骨瘦如柴的手一寸一寸游移在沈安宁的脸上,痴痴地看着,抚摸之时,如待最珍贵的珍宝,抚摸之处,指腹潮湿,像是毒蛇蠕动过她的面部,沈安宁瑟瑟发抖,浑身颤栗。 而后,他指尖嗖地一下一把捏住了她的下巴,紧紧盯着她的面容,忽而一字一句道:“对了,现如今,七块中还缺了最紧要的一块——” 说话间,李玉凑到沈安宁耳边轻轻吐字道:“还缺了一颗头。” 话说一落,沈安宁双目骤然瞪圆。 视线仓惶越过李玉,这才见远处七零八落的尸块中,独独少了一颗头颅。 原来,前世福阳郡主的头便是用在了此处。 而今—— 却换成了她的。 60-70 第61章 疯子, 眼前这人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变态。 沈安宁被对方这番突如其来的话语一度震得瞠目结舌,魂惊魄惕, 亦被这番疯狂行经吓得心肝胆寒, 神魂俱灭。 有那么一瞬间,她只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只以为对方是在同自己开玩笑。 换魂术?复活?重生? 这是什么荒唐到离谱的言论? 眼前这人,究竟是在开玩笑, 还是真的如此认定? 人死怎么可能复生? 还重新拼凑出一个新的身躯,重新长出一个新的灵魂? 这人究竟是疯了,还是沉沦在虚幻的故事, 虚幻的幻境中,早已分不清实现的真伪,这人怕是唱戏唱傻了吧! 由于, 这番突如其来的荒谬言论来得太过突然,太过离谱,以至于让沈安宁错愕到久久缓不过神来。 荒谬过后, 恐惧、惊骇相继涌上心头。 若对方是个正常人,她或许还能与之周旋一二,可若这人一开始就是个疯子, 是个变态, 是个早已神魂不清之人, 又该如何应对? 就在沈安宁整个毛骨悚然、心乱如麻之际, 这时, 对方滑腻的手恰好滑落到了她的脖颈处,他一寸一寸轻轻抚摸着,而后五指一点一点收拢着, 突然一把轻轻握住了她整个脖颈。 她整个咽喉骤然被他轻而易举遏制在手。 就在沈安宁以为他将要一把拧断了自己脖颈之时,对方却动作异常轻柔着,小心着,只握着她的脖颈柔声安抚道:“不过姐姐放心,你我无冤无仇,我一会儿定会小心翼翼,不会弄疼你的。” 他温柔浅语的说着。 说完,忽而就那样轻飘飘的放开了她的脖子。 而后起身执起一旁的烛台,转身又返回了戏台中央,继续方才未完成的任务,继续缝合起了那四分五裂的尸体。 在对方凑方才上来的那一瞬间,明明没有使用多大的力气,甚至力道完全是轻柔,小心的,可是那一刻沈安宁整个脖子就跟被人生生掐断了似 的,她整个人俨然出气多,进气少,她整个人险些活生生的窒息而亡。 直到对方远离之后,沈安宁才瞬间如同溺水的鱼儿般,才得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经过方才那惊恐一幕后,她一度瘫软在冰凉的戏台上,久久缓不过神来。 她是死过一回的人,她没有那么惧怕死亡,然而,在方才那一瞬间,才知这个世界上有远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亦有远比鬼魅更可怕的人。 那便是无声的摧残和折磨。 沈安宁不知远处那六块残骸的主人临死前都曾经历过什么,她都尚且如此,那么她们呢,只怕是被对方一寸一寸摧残了所有身心后,才绝望而死的吧? 若说方才对眼前这个变态、恶魔还有丁点的同情的话,那么此时此刻,沈安宁对他只有满心的厌弃和憎恶。 没想到重活一世,拥有两世记忆的她,竟最后落得这样一下惨死下场,这便是多活一世的代价吗? 沈安宁亦一时有些绝望的闭上了眼。 然而,求生许是人的本能,哪怕身处绝境,哪怕前世被陆安然死死捂住口鼻,临死之前,她亦是拼命挣扎过,求救过,而今,不过灰心片刻,沈安宁终是咬牙加快了手中的动作。 原来,沈安宁左手上戴着一个金累丝雕花凤镯,镯子工艺精湛繁琐,而在看不到的地方却也暗藏着一丝玄机。 许是经历过一番生死,让她多了一丝戒备心,重生不久后,沈安宁便命人打造了这个镯子,在镯子的关卡处暗设了一个小机关,机关内藏有一片半指长的轻薄刀片,没想到误打误撞成了她唯一逃生的机会。 听方才这个魔鬼所言,他那个什么变态仪式要等到子时方才进行,眼下他还在缝合尸体,也就意味着她还有自救的机会。 她今日从失踪至今,已过去大半日了,陆绥安还未曾寻到她,而前世福阳郡主惨死是事实,沈安宁绝不可能将那渺茫的逃生机会寄托在别人手里。 她只能自救。 她是多活了一世的人,她不信,老爷让她多活这一世,就是为了让她这么无缘无故的死去。 这样想着,沈安宁只强逼自己一点一点冷静下来。 而后,拔出刀片,朝着那捆绑自己双腕的麻绳处一点一点艰难的磨割了起来。 因双手被捆绑得十分紧实,只能反手捏握刀片,刀片数度划破手腕,鲜血淋漓,却丝毫不敢停歇。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远处那道专心致志的身影终于停下了手中动作,而天上一轮明亮的明月悄然爬上了头顶。 终于,李玉心满意足的欣赏了一番眼前的杰作后,终于再度举起了烛台一步一步朝着沈安宁方向走了去,而这一次,他手中还多拿着一柄崭新的斧头。 看着对方闲庭信步的步伐,看着那削铁如泥的森森斧头,沈安宁终是面色一片惨白。 她双手撑在身后,瞬间只如同蝉蛹般一下一下往后拱着,挪着,她脸上瞬间毫无血色,只冲着那道魔鬼般的身影声声慌乱吼叫道:“那我呢?她们都是你的仇人,你谋害她们情有可原,那我呢?我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无故加害于我?” 沈安宁一边拼命朝后挪着,躲着,一边情绪崩溃的胡乱喊着,质问着。 只是,被困住双手的身子,又能躲藏了多远呢。 不过片刻功夫,就被李玉追上,李玉轻而易举的抓起了她一只腿,然后慢悠悠将她从戏台边缘一路拖回到了戏台正中央,而后蹲下身子,朝她微微笑着道:“姐姐自是心地善良,同我无冤无仇,可是怎么办了,我原本是打算朝那福阳郡主下手的,福阳郡主那张脸虽比不过姐姐的,却也还算高贵,可谁叫姐姐横插一脚,这一切都是姐姐自找的——” 说话间,李玉忽而朝着远处的明月看了一眼,仿佛有些可惜道:“时辰快要到了,我亦无能为力——” 说着,他一路拽着她的脚将她整个人拖到了他的身下,而后抬手温柔的抚摸着她的脸,温柔宽慰道:“不过姐姐这张脸是我看到过最好看的,姐姐莫要怕,一会儿妹妹动作干脆些,必不让姐姐遭罪。” 又微微笑着道:“日后我会顶替着姐姐这张脸活下去,定对姐姐这张脸爱护有加,姐姐便也算得上是死得其所了。” 说完,李玉的手来到了沈安宁脖颈处,仿佛在丈量她脖颈的尺寸,琢磨着一会儿该如何下手。 他潮湿的手指仿佛带着毒,所到之处,皮肉翻滚,层层哆嗦颤栗。 确认好位置后,李玉还贴心十足地抬手盖住了她的双眼,微微笑着道:“姐姐安心去罢。” 说完,扭头拿起身侧的斧子。 就在他偏头的那一瞬间,满身惊惧地沈安宁终于腾出手来一把拔下发间的凤钗便直接瞪大双眼,恶狠狠地朝着对方大喝一声:“受死罢——” 她手起刀落,边喊边一钗朝着李玉脖颈处死死扎了下去。 噗地一声。 随着她这个动作的落定之处,只见一窜鲜血从李玉身上喷涌而出。 沈安宁见状顿时惊悚万分,她杀人了,她杀人。 她又惧又怕,连滚带爬地往后逃着,缩着,然而,不知是不是她被捆绑了太久,还是迷药导致她浑身轻飘飘的,竟数度重新跌回到了地上。 而再一抬眼,却见对面那魔鬼并没有如愿般往地上栽倒而去,他只忽而抬手死死捂住了伤口处,而后阴郁残暴的目光直直朝着沈安宁面上看了过来。 他没死? 沈安宁仓惶望去,这才见对方死死捂住的地方竟是在他的锁骨处。 她刺歪了。 纵使血如雨下。 他竟不动如山。 他没死? 这个念头出现的那一刻,沈安宁浑身哆嗦地移动着目光,而后她惊恐的目光直接撞入了一双腥红似血的血潭里。 而这一次,血潭阴森可控,里头再无任何一丝温柔和友善可言。 只见对方满脸阴骘地盯着她。 他面色扭曲,浑身抽搐,血染红了他半边身子,他像是从地狱里爬上来朝她索命的恶魔。 他高高举起斧子,死死盯着她,一步一步朝她走来,边走边面容抽动,五官歪曲,只一字一句咬牙阴恻道:“原来,你亦是个毒妇!” “你毒蝎心肠,远比那些贱人们更可恶更该死!” “贱人,毒妇,你同她们一道下地狱去罢!” 死亡真正到来的那一刻,恐惧蔓延全身,惊恐到了极致—— 那一刻,沈安宁眼睁睁地看着对方高高挥起了斧子。 那一刻,沈安宁眼睁睁看着对方面目狰狞的朝她步步袭来。 她的眼里一片血色,全是恶魔撕裂,扭曲的倒影。 那一刻,她全身瘫软在地,竟忘了躲避,忘了挣扎,忘了尖叫,甚至忘了闭上双眼。 她就那样麻木呆滞的,直愣愣地、亲眼看着那锋利的刀口朝着自己脖颈处一挥而来。 却未料,就在生命倒计时的那一刻,耳边一阵疾风掠过,只听到簌地一声—— 想象中的疼痛久久未曾到来。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她从呆滞的思绪慢慢抽离,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一张放大的惨白面孔骤然呈现在了自己眼前,只见这张脸满脸惨白,面容扭曲,他双眼瞪大,一双渗血的腥红色眼珠子俨然要从眼眶里掉落下来。 这张脸……这张脸竟是那个杀人魔头的脸! 而此刻,这个魔头像座雕塑般正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而不知何时,一支利箭早已从他的脖颈上横穿而过。 这人,这人竟已被人一箭穿喉! 这张惊恐惨状的面容在半空中定格片刻后,而后直直朝着沈安宁方向栽倒而来。 终于,沈安宁忍不住满身恐惧的尖叫了一声,她拼命踢踹着双脚想要逃离,想要躲避,却发现自己全身早已瘫软如泥,竟无处可躲,无处可逃。 眼看着,那张恐怖万分的脸就要朝着自己袭来的那一刻,陡然间一道黑影如劲风般闪现而来,那张脸就那样被人一脚踹开,飞溅到了十几步开外之处,沉闷地跌落了下来。 与此同时,双眼被一道宽大温和的手掌牢牢盖住,遮住了远处所有的血腥与惨烈。 再然后,一顶宽大宽厚的斗篷在空中一扬后稳稳落到了她的身上,随即将她整个冰冷发寒的身子牢牢紧裹住,紧接着,她整个人连同那厚厚的斗篷悉数被一股巨大的力道团团包围住了,两道坚固如铁的臂膀将她整个身躯禁锢入了宽敞精壮的怀抱中—— “夫人——” 等到 沈安宁怔怔缓过神来时,她整个人,整个身子,整张脸,整个一切都已被牢牢护在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密网中,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危险与迫害。 “我来晚了。” 有人不知何时已飞身攀上了戏台,将那副尸体踹飞后,只将浑身颤栗的沈安宁一把牢牢抱紧在了怀中。 那人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抱得那样用力,那样紧。 “有我在,夫人莫怕。” 那人抱着她喉咙沙哑的说着。 说这话时,他浑身轻颤着,箍着她全身的双臂仿佛都在阵阵发鼓胀着。 那人只紧紧抱着她,下巴死死抵在她的头顶,他摁她入怀,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全都揉进他的骨血中。 那人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的低声安抚着。 耳膜被一道道低沉又颤抖的声音阵阵敲击着,那人的声音是那样的陌生,又那样的熟悉。 是陆绥安。 陆绥安竟然来救她了。 他俨然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天神,他冲破黑暗,冲破荆棘,冲破一切严寒与危险,就那样生生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在她最凶险最绝望的时刻。 这个意识传到心房的那一刻,她双手一度紧紧攥住了他胸前的那片衣襟。 沈安宁只艰难抬起了头,艰难的睁着眼,艰难的看着一张熟悉的、焦急的脸在视线中微微一晃,而后只猛地一把扑向这人怀中,她亦紧紧抱着他,在这堵坚固稳健的胸膛中瑟瑟发抖,不多时,强撑了一整日的所有力气终于在这一刻全部被抽干殆尽。 陆绥安一低头,便见妻子沈氏已在他怀中失去了意识,他咬牙朝外低吼一声“叫大夫”,便将人一把牢牢抱起,匆匆大步朝外踏去。 第62章 话说当夜沈安宁昏迷不醒, 回府后便发起了高烧。 陆绥安寸步不离的守着。 又派人将太医院的方太医连夜请了来。 “除了手腕割伤,还受了些皮外擦伤外,身上应无大碍, 不过, 今日许是惊吓过度,心神难安, 又有迷药药效尚未完全清退,这才发起了烧, 今夜定要留神照看着,若烧退了便无大碍,倘若一直高烧不退, 便要多加留心,老朽暂且开个安神退烧的方子,好让尊夫人今晚能安生一些——” “有劳太医了。” 待将太医送走,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时,已是到了后半夜。 陆绥安匆匆折返回内室,一时放轻了脚步走上前, 只亲自将垫在沈氏额前的巾子取下,用凉水浸透后拧干,又重新垫在了沈氏额头上。 随即, 修长的手指熟稔地探入她的衣襟内, 又在脸颊两侧一一试探着体温。 身体还一直滚烫着。 陆绥安眉头亦随着一直紧蹙着, 一整晚未曾松懈下来过。 不多时, 目光不知第多少回再度落在沈氏面容上。 方才院子里人来人往, 大夫、太医,府里前来探望的人络绎不绝,他的注意力都在她的病情上, 还不曾好好看过她。 成婚这么长时间,亦鲜少有夫妻二人平静的独处时刻,陆绥安亦鲜少好好看过他的妻子。 此刻只见沈氏安安静静的躺在这里,只见她面色一片赢弱苍白,可苍白的脸上却又透着不正常的红晕。 又见脸上,额角四处皆是深浅不一的擦伤,而双腕处皆被白色纱布层层包裹,纱布之下,数十道划痕触目惊心,那些伤口陆绥安都曾亲眼检验过,其中有两道划痕靠近脉搏处,若再偏离一分,若再深入一分,陆绥安甚至不敢再继续往下想下去。 这样想着,陆绥安一度将沈安宁的手紧紧握在掌中。 接下这桩案子不过才四日功夫,可没人知道这四日他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尤其是最后这一日,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这是他入大理寺这么多年以来,办过最艰难的一桩案子,他从来没有像这日这般心力交瘁过。 算上今日,他已有四日四夜没合过眼了,可是,此刻却完全没有任何睡意,他双眼此刻有些充血,精神高度紧张、惊惧到已经有些麻木了。 有那么一段时刻,他甚至不知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整副身体像是一具浮尸,如同行尸走肉般只机械的运转着。 一阖上眼,便是那处废园内那令人恐惧后怕的一幕,当他远远看到凶手挥起斧子的那一刻,远在入口处的陆绥安浑身的血液都一度凝固住了。 他不敢去想,倘若自己晚去一刻会发生什么。 他亦不敢去想,倘若自己那一箭射偏了会发生什么。 陆绥安从来不知自己竟也有那般害怕的时刻。 他与沈氏明明成亲不过才半载有余,他们相处明明还并不多,可不知为何,那一刻他肝胆俱灭。 还好,他及时赶到了。 还好,幸好。 粗粝修长的指腹一度轻轻抚向沈氏的脸庞,不多时,陆绥安终是忍不住再度凑上前将妻子的身躯一把紧紧搂入怀中,只觉得一股失而复得的情愫在胸腔来回奔走,久久挥之不去。 “日后,必不再让你遇此险境。” 陆绥安紧紧搂着怀中之人,许久许久,方一字一句说着。 像是暗暗发誓,又像是暗自承诺。 这日这样的境遇,他已无力再承受第二回。 这晚,陆绥安在榻前衣不解带地亲自照顾着沈安宁,寸步未离。 他一轮又一轮为她擦拭身子解汗,又一轮又一轮为她额前垫巾降温,只是没想到随着时间地推移,温度非但没有降下来,反而有愈演愈烈地趋势。 浑身滚烫到连陆绥安的手指都一度弹飞了起来。 一开始,还只是发烧冒汗,可不多时竟见她思绪不宁,仿佛做了噩梦般,一直反反复复梦魇不断,渐渐地嘴里开始一直喃喃低语,好像在唤他的名讳,又好像在惊恐着什么—— “不要,不要过来……” “为何,为何……” “陆绥安……我……你……” 然而陆绥安一凑过去,却只听到含含糊糊的痴语,压根听不清楚究竟说了些什么。 陆绥安脸色渐渐凝重了起来,正要命人再去将太医请过来,却不料再一转身时,却见床榻上的沈氏满头大汗,她表情开始痛苦扭曲,双手一度死死揪着身下的被褥,俨然要将十根手指全部折断了,而后一双手又无意识的在空中乱挥着,乱拍打着什么,她双脚剧烈乱蹬着,一双贝齿紧紧咬着牙关,将嘴都给咬烂了。 她浑身仿佛正在剧烈的痉挛着抽搐着,不多时,忽而将双手一度死死掐向自己的脖子,她浑身剧烈抖动了起来,梦中仿佛正在经历着极度恐惧之事。 她嘴里一度拼命胡诌着什么。 牙关一度咬合得死死地。 陆绥安神色骤然一变,一脚蹬开了几上银盆,朝外大喊一声:“快叫太医——” 同时一把紧紧搂住妻子,拍打着沈安宁的脸想要将人唤醒,可怀中之人仿佛陷入魔障中了似的,竟如何都唤不醒来。 最终陆绥安强行用手狠狠掐住沈安宁的腮帮子,将她的嘴一把撬开,而后将自己的手掌朝着沈氏嘴边递了过去。 手掌送过去的那一瞬间,便被她一口恶咬了上去,陆绥安疼得额前青筋一度根根蹦了出来,却依然咬牙忍着没敢撤回,他担心妻子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只一边忍痛,一边不断抱着人不断安抚道:“莫怕,莫怕,有为夫在此,夫人莫怕——” “无论何人,休想伤你分毫,莫怕!” 他一声声低声宽慰着,保证着。 终于,在他一声又一声的劝抚下,沈安宁身上的痉挛过去,抽搐停了下来,却依然被梦魇缠住般,嗔痴不断。 不过短短几瞬间,竟见她浑身汗如雨下,长长的指甲竟都折断了几根。 白桃一进来见到此等画面后,只砰地一下,手中的汤食瞬间洒了一地,她只飞速扑过去,查看着沈安宁手上被折断的几根指甲,当即忍不住崩溃大哭了起 来,道:“夫人……夫人这是癔症又复发了。” 陆绥安闻言,神色一顿,此刻已顾不上自己手中的伤势,只一把将沈安宁的手抓过来,见手指未曾受伤,只折坏了几处指甲,当即心头一松,可见沈氏这般嗔痴模样,顿时眯着双眼扫向白桃,敏锐道:“又?” 顿了顿,眼帘下那双狭长的眼眸情绪翻滚,只不动声色道:“夫人何时还犯过癔症?” 便见白桃一阵触目惊心,伤心欲绝道:“便是罗夫人入府那晚,那晚夫人便大病了一场,那晚亦同方才一般,夫人就跟犯起了癔症似的,折腾了足足一夜。” 白桃见世子关切,便见那日的情景一一道来。 便是时隔这么久了,说起那日的画面白桃依然记忆犹新,心惊肉跳,那日她被夫人的癔症吓破了胆,本以为那日噩梦已经彻底过去,没曾想今日又再次发作了。 说完,白桃心急如焚的再度凑上前为沈安宁一一查看了起来。 没有留意到陆绥安敛下那双漆黑的眼眸,沉沉望着怀中妻子嗔痴不安的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罗夫人来府那晚? 他尚且还有些印象,那晚他回府后来到正房,可沈氏病了,他第一次被拦在门外。 好像亦是从那个时候起,沈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的。 从前,妻子鞍前马后,细致入微,可正是自那日之后,沈氏一次一次的推拒,一次一次地同他划清楚了界限,她甚至还想要同他和离。 心头骤然一跳,有那么一瞬间,陆绥安觉得自己好像接近了真相的大门,却偏又也在临门一脚时,那道掩藏着真相的门又被牢牢堵上了。 他一时不得其法。 只差一点,就一点。 陆绥安一度重重地闭上眼。 不过,眼下并不是关心这些的时候。 将手包扎好后,看着高烧不止且愈演愈烈的妻子,想起太医方才的嘱咐,陆绥安命人从湖中将水抬进了房内。 八月的天气已经有些了微谅。 夜里尤甚。 而夜里的湖水仿佛透着寒气。 陆绥安褪下衣衫,踏入浴桶中,让冰凉刺骨的湖水将自己整个身子悉数包围,待全身吸收了所有冰冷寒气后,陆绥安擦拭干净身上水渍,随即掀开被褥躺了进去。 他将浑身滚烫的妻子一把牢牢抱入怀中。 躺进去的那一瞬间,冰,与火相遇。 梦魇中的人浑身冷颤着,不多时,朝着那抹冰爽严寒之躯慢慢靠拢了过来。 他用自己的身体,给她降温。 一遍又一遍。 梦魇中,只见浑身抽搐的沈安宁不知何时忽然没由来地睁开了眼,她似乎在看他,又似乎如何都瞧不见他的存在般,只忽而没头没尾地开了口,嘴里喃喃道:“为何这样对我。” 沙哑苦痛的声音令陆绥安浑身一震。 陆绥安一愣,正当以为她已经清醒了过来之际,这时忽又见她缓缓闭上了眼,只忽而一脸憎恨痛苦道:“陆绥安,我恨你。” 说着,只忽而挥起手来,拼命驱赶着他,殴打着他,仿佛视他为洪水猛兽。 陆绥安怔怔地看着怀中的妻子,妻子眼中仿佛恨意滔天,让他一度以为自己瞧错了。 一时摁住沈安宁的肩膀正要追问个清楚明白,却又见她痴痴喃喃,仿佛还置身在在梦魇中。 他一度以为方才发生的一切是场错觉。 可不多时,痴闹不止的沈氏眼下两簇热泪滚落。 陆绥安心头一窒,为眼前这两行眼泪,为那些剜心割肺的话语,更为她眼中不知名的恨意。 为何恨他? 他们明明已经和解了。 他从前对她纵使有过忽视,可何曾到过恨意滔天的地步? 陆绥安眸中一时不知翻滚过了多少不解的情绪,他不解,亦有些疑惑,不多时,只咬牙骤然一个翻身将她直直压,在身下,只抿着唇绷着脸朝她一字一句道:“好,可以恨我,但——” 他一边说着,一边凑上去吞下她所有眼泪,而后眯着眼,继续朝她一字一句咬牙道:“只要别和离,就好。” 话音一落,陆绥安咬牙缓缓没,入。 大汗淋漓一场也好。 一起沉沦也罢。 他们就这样不死不休下去罢。 直到天崩地裂。 直到怀中之人终于彻底平息下来。 热汗淌过,直至天明时分,终是消了汗,退了烧—— 作者有话说:2更稍晚。 第63章 话说沈安宁做了一个痛苦, 漫长,又混乱的梦。 她梦到自己在森林中被猛兽追赶,她拼命跑, 拼命逃, 却最终被猛兽擒获,猛兽低头正要一口咬断她脖子之际, 他被人救下了,陆绥安突然从天而降, 将她救下。 可还未等到她从喜悦中缓过神来之际,又被人一把死死遏住了咽喉,陆安然在她床边一字一句疯癫狂悖道:“子由哥哥是我的, 子由哥哥是我的,沈安宁,你早该死了, 你去死罢!” 她被陆安然生生捂住了口鼻,掐断了咽喉,在最后一口气将要落下之际, 余光扫到有人站在一旁观看着,她死死抓住身下被褥,折断了十根手指头, 穷尽所有的力气终于将那张光影里的脸看清楚了。 “去死罢。” 竟是陆绥安。 下一刻, 陆绥安举起斧子恶狠狠地朝着她的身上劈砍了来。 “夫人, 夫人——” 沈安宁死死捂住脖子, 猛地一阵喘息着。 一睁开眼, 只见白桃、浣溪、红鲤,春淇几人赫然全部在列,几人或担忧, 或欣喜,将整个拔步床全部团团围住了。 见她醒了,一个个全都喜极而泣。 “夫人,你终于醒了,呜呜,你可吓死我们了,都怪我,都怪那日我不该撇下夫人而去。” “怪我,怪我,应当怪我,若是我硬气些,不将福阳郡主那些护卫瞧在眼里,一路紧跟着夫人,就不会有这许多事了。” “好在有世子在。” 有人内疚,有人后悔,也有人在一旁绷着小黑脸,默默松懈一口气。 还有人提到某些人。 直到春淇大手一摆,道:“好了好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夫人日后定会福气满满的,夫人一日一夜没吃东西了,好不容易醒来,别又被你们几个给吵晕了。” 春淇一声令下,所有人终于回过了神来,一时哭哭笑笑闹闹,而后端水的端水,倒茶的倒茶,奉食的奉食,开始各司其职了起来。 沈安宁确实也有些饿了,不过头重脚轻,身子也还有些高烧后的酸痛疲累,不宜食用过重的东西,便用了些粥食,用膳的过程中终于缓过了神来,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了那日、那晚发生的一幕幕。 那些散落的尸骸 ,那柄锋利的斧子,那张宛若恶魔般的脸,竟在脑中数度挥之不去。 除了重生过来那日,她极少做过噩梦。 可因这事,她一度被吓得噩梦连连。 她用力摇头,费力将那些惨烈、恐惧的回忆从脑海中撇去。 哪怕此刻置身安全之地,仍然觉得阵阵心有余悸。 她那日本以为自己逃不过去了,却万万没想到—— 想到那晚从天而降的那道身影,沈安宁一时神色微顿住。 正四下搜寻着,打算问询一番那日的情景,正好这时听到外头传来一声恭恭敬敬的:“世子!” 沈安宁一怔,不由抬头朝外看去。 此时天色已晚,外头漆黑一片,屋内掌灯,晕黄的灯光将室内铺成了一片暖色。 陆绥安在影影灼灼的光晕里,端着托盘自屏风后踏步而来。 他绕过屏风,二人四目相对。 陆绥安脚步一顿,只一时立在原地远远看着她。 不知是不是身处在光影里,还是隔得有些远,只觉得他神色有些讳莫如深,灯光与暗影在他的面庞交织着,让人看不清具体神色。 沈安宁一时微微垂眸。 没想到陆绥安竟真的赶来了,并及时救下了她。 这是前世不曾发生过的事情。 那一刻,沈安宁不得不承认,他一度宛若天神般降临。 没想到重活一世,兜兜转转间,陆绥安竟成了她的救命恩人。 然而,这一觉她却只觉得噩梦重重。 她浑浑噩噩,梦到了许多前世的事情。 她曾试图说服自己忘掉前世过往,这一辈子暂且跟陆绥安相敬如宾下去,可是,这桩命案,那日的凶险又让她久违的梦到了前世惨死的过往。 一边,是前世惨痛的经历。 一边,是一命的恩情。 沈安宁一度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个人。 正凝神时,陆绥安已端着药走了过来,并在床榻一侧落了座。 经过一日,昨夜的焦急和后怕已渐渐隐藏在了自己地情绪里,陆绥安此时已恢复了往日的镇定。 静默片刻,二人同时开口。 “世子,那嫌犯如何呢?” “昨夜之事可还记得?” 沈安宁问的那桩案子。 陆绥安问的则是—— 陆绥安一度抿着唇,定定的看着眼前妻子,他问的是昨晚,确切来说,是昨夜后半夜,或者今日凌晨,是她眼里的恨意滔天,是她嘴里的怨声载道,可是,她此刻神色清澈,嘴上过问的皆是那桩案子,似乎对昨夜发生的一切全都不记得了。 包括后来二人的……缠绵。 关于昨夜之事,沈安宁自然记得,生死攸关之事又如何忘得了,正欲点头,却见陆绥安忽然举起了勺子骤然说道:“先吃药。” 话一落,陆绥安举起药喂送到了她的唇边。 沈安宁看着嘴边的药,看着他亲自喂她的举动,一时有些不大自在。 前世陆绥安同她泾渭分明,他的眼里唯有公务,他们夫妻二人之间除了任务式的同房以外,几乎没有过多的私交,就连后来她生病那两年,陆绥安虽会来探望她,却都不曾亲手喂她吃过药。 此刻,沈安宁吃了一口。 陆绥安再喂送过来时,只见沈安宁将他手中的药碗一把夺了过去,然后咕噜咕噜几下,一口气全部喝完了。 她前世吃了整整两年的汤药,在吃药方面,没人能比她更有经验了,良药苦口,慢喝最最折磨人,这样一小口一小口不知要喝到几时,亦不知要苦到几时,倒不如一口闷掉来得痛快。 是以,一口气喝完这整碗药时,沈安宁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 只是一抬眼,只见陆绥安定定的看着她,仿佛在观察她,又仿佛在审视着她,他的眼神有些奇怪,沈安宁以为他会说什么,例如“夫人难道不怕苦”或者“倒是厉害乖觉”之类的话语。 不想,他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一边神色如常地朝她递送过来一颗蜜饯,一边开口道:“那日那嫌犯已然伏法,六名受害者的尸体亦已全部找寻到了,择日一道下葬。” 陆绥安将案子的结果告知到她。 沈安宁立马追问道:“福阳郡主可有碍?”又连连道:“那嫌犯为何杀人,真是泄愤所为吗?还是真的想要施法重生?” 沈安宁将那嫌犯想要换身体重生的荒唐行径告知陆绥安。 这个案子毕竟闹得太大了,两世都造成了不可挽回之局面,沈安宁猜测他一度神智有异,一度发疯魔障了,却还是想要知道对方的真实意图,想要知道造成这一重大惨剧的缘由。 陆绥安道:“那凶手姓李,名为李玉,自幼在梨园也就是那晚那个废弃戏院长大,他颇有天赋,曾被委以重任重点培养,没想到九岁那年戏园出事,戏班子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他因有些天赋被人低价买走了。” 只是买他的人是个黑心戏班子班主,靠着压榨他赚钱,他有一副好嗓子,比女人的声音还娇还魅,为班主赚了不少钱,曾一度小有名气,可到了十三岁那年身子发育了,嗓音亦变了声,为了继续赚钱,班主勾结曾经给宫里净身的师傅断了他的根。 本以为声音会更娇更魅,没曾想却变得越尖越细,那把那副好嗓子给彻底糟蹋了,不能为戏班子赚钱后,便彻底成为了班子里众人的欺辱对象。 无论男男女女,皆可任意欺凌。 可能是男人当够了,不男不女亦当够了,后来,那李玉疯狂的只想当女人。 最后的最后,不知他是真魔障了,还是还残存着一丝清醒,竟听信了街头巷尾胡诌的鬼神故事,这才有了所谓重生,所谓复活,所为移魂术一说。 沈安宁听到陆绥安如此说来,一度怔在原地,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说不出心中究竟是何滋味。 出现在她生命里两次的案子,没想到竟是这个答案。 然而这样的答案,却那样的沉重和令人唏嘘。 这个世界真是多苦命人啊,若真如此,那这李玉比她前世还要悲惨可怜,她前世虽遭遇家破人亡,至少亦是幸运的,幸运的遇到了孟管家,幸运的遇到了养父吴有才,被他们托举着有了新生,哪怕日子过得贫困艰苦,至少是平平安安活了十五年,哪怕后来惨死,亦到底尝过这世间的酸甜苦辣,不是只有苦。 可是同情之余,却也时刻以此为例的警醒自个,此生不说多么大善大爱,至少也要做过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自己之人,苦难的人遍地皆是,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她不奢望自己能成佛,唯愿此生不受前世心魔控制,成为失控了的魔鬼就好,只老老实实当个普通的凡人即可。 “那么,夫人也相信这世间有所谓重生一说吗?” 正当沈安宁心神复杂的沉寂在这个故事当中时,这时,对面的陆绥安忽然冷不丁有此一问。 许是,李玉这件事给她的触动太大,她想这事想得太过入神,又许是陆绥安这番话劈天盖地,宛若闪电般毫无征兆的向她直接劈砍而来,竟突然得一度让她有些神色发懵发愣。 以至于她整个惊醒过来之际,手微微一抖,竟不慎将手中的那只药碗给打翻了。 “砰”地一下,碗摔在地上瞬间应声而碎,四分五裂。 清脆的声音震得沈安宁思绪一愣。 她只猛地抬起了头,直直朝着陆绥安脸上看了去。 视线却撞入了一双深邃无波的漆黑眼眸里。 沈安宁心脏突突跳了几下。 有那么一瞬间,沈安宁只以为陆绥安发现了什么,猜到了什么,陆绥安何其敏锐,这世上很难有什么事情能真正瞒住得过他。 可此刻,他眼神微定,里面分明什么情绪都没有。 他此刻端坐在这里,她一时如何都观之不透他。 不会的。 陆绥安是何人,他是典型的无神论者,在他眼里唯一相信之事唯有真相二字。 可陆绥安这辈子穷尽一生都找不到她重活一事的证据。 即便他有所怀疑,又能如何。 这样想着,沈安宁强逼自己一点一点冷静下来,不多时,只扯了扯笑,淡淡道:“世子说笑了,世子倒不如问我信不信这世界上有鬼。” 说着,一时耸了耸肩,道:“自然是有的,譬如贪吃鬼,饿死鬼,讨厌鬼。” 她干巴巴的说着这番冷笑说,而后说完自己仿佛被冷到了似的,抱着胳膊一度打了个冷颤,与此同时,心中还淡淡撇嘴补充了一句:哦。还有冻死鬼。 陆绥安似也被她这突如其来 的冷笑话怔了一下,闻言后不多时,仿佛亦随着她牵了牵嘴角,仿佛亦笑了笑,仿佛又没笑,他的神色本就极淡,沈安宁一度没有来得及分辨清楚他的表情。 不多时,陆绥安忽然冷不丁牵起了她的手,只朝着沈安宁手中放置了一物,嘴上仿佛随口,又仿佛有意问道:“那日夫人怎么突然去了玲珑阁?” 还特意派人去请了他。 陆绥安再度发问着。 不过这个回答沈安宁早已准备好了说辞,几乎是在陆绥安发问的那一刻,沈安宁便立马思路清晰的答道:“没什么,就是存粹看不惯那嚣张跋扈的福阳郡主罢了,她霸占了整个玲珑阁便也罢了,还曾一度驱赶了咱们的马车,驱赶那条街上所有往来的百姓们,就跟妾曾经住在村子里遇到的那些恶霸似的,妾从前亦瞧那等恶霸不上眼,如今妾代表的不仅仅是妾,还是咱们整个侯府的脸面,遂一上头,便忍不住想要同她上前理论一番。” 又怕不敌对方,便特派人去不远处请他给她撑腰。 不管陆绥安信是不信,横竖她的说辞有理有据,挑不出多少漏洞。 果然,陆绥安闻言只看了她许久许久,忽而起了身道:“福阳郡主已安然无恙,夫人可安心,此案已结,事情皆已过去,夫人亦不必多思多虑,月底在九幽山有场皇家围猎,待夫人身子养好后,届时为夫带夫人一道去九幽山散散心。” 陆绥安原本有很多话要说要问,可是在看到妻子精心回答的所有答案后,所有的话便被他拦在了心头。 有些话,有些事,急不来,日子还长,他可以自己找到所有的答案。 嘱咐完沈氏所有后,陆绥安又命人进来贴身伺候着,妻子刚醒,还需要静养,他趁着她修养之时回到了书房,书房的案桌上此刻正摆放着一张符咒,符咒被一分为二,上头书写着“凶”和“今日出门者死”几个大字。 陆绥安摸出沈氏案桌上的账本,对照着这几个字的字迹一一比对了起来。 而陆绥安一走,沈安宁终于长长呼出了一口气,与这个人较量一番,真是费心费力,比对面那晚那个疯狂的李玉,还要让人心神俱疲。 不过福阳郡主没死这个消息一度让沈安宁嘴角微扬了扬,心中松懈不少。 看罢,这或许正是她多活一世的意义。 至少,这个世界上有人因她多了一世的寿命。 纵使险些丢掉了一条命,至少代价是值得的。 只是,当打开手心,看到陆绥安放到她手中的这个凤镯时,沈安宁嘴角一凝。 只见镯子已物归原主了,而镯子上的机关也已被修复好了,连里头的那片刀片亦重新归了位,好似从未曾出过任何岔子一样。 只是,看着眼前完好无损的镯子,想着陆绥安今日种种,不知为何,沈安宁心底没由来闪过一丝不安。 第64章 话说自那日沈安宁苏醒后, 她精细休养着身子,不多时慢慢康复了起来,可不久陆绥安紧随着发起了烧, 亦随着病了一场。 不过陆绥安忍耐力惊人, 他生病了亦不曾告之众人,还是两日后犯起了咳疾, 沈安宁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 陆绥安身子骨一向极好,前世亦鲜少生过病, 沈安宁很是惊讶,后来才知那晚他竟以湖水浸泡身子,用身子为她降温。 后来为了不将病气过给她, 那几日陆绥安竟难得主动搬去了书房。 因终归救了她一条命,此番犯病又因她而起,是以待沈安宁能下榻后便日日亲自命厨房备用了精细的食物送去了书房。 只是, 陆绥好似安食欲不佳,日日送去的汤食都尽数退回了厨房,不久, 他忽然传话到正房,说想食碗红薯粥。 红薯粥? 沈安宁猛然间听到这三个字时竟愣了片刻,只有片刻恍惚, 这是多么久违又熟悉的字眼啊。 原来陆绥安胃不太好, 嫁到陆家这半年来为了他那颗金贵的胃, 沈安宁可谓操碎了心, 她日日鞍前马后, 一头扎进了厨房里,日日想着法子调理陆绥安那颗胃,其中红薯粥是陆绥安偏爱之物。 在这道粥食上, 沈安宁算得上是炉火纯青,都可以出师了。 然而,自重生后,沈安宁便再也没有为陆绥安做过这碗粥了。 如今冷不丁听到这三个字,只觉得已是许久许久之前的事情了。 陆绥安此番虽不曾开口明言,但沈安宁好似隐隐约约嗅到了些什么,他想吃的是她亲手做的那碗红薯粥。 只是,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手艺许久不练亦会荒废去,即便再做,亦不是当初那个口味,当初那一碗粥了。 那日,沈安宁在驻足窗内许久许久,到底还是让熊四娘子做了一碗送了过去。 一直到月底,陆绥安都不曾等到他想要的那一碗红薯粥。 一连着五六日,那一碗碗红薯粥全都原封不动的退回了厨房。 …… 转眼已至月底。 话说,八月下旬京城发生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自然是近来闹得沸沸扬扬的那桩连环杀人分尸案了,这件轰动满京整整七日的连环分尸杀人案在整个京城掀起了滔天巨浪,又因好似牵连上了福阳郡主,和侯府的一位贵夫人,更为这桩案子平添了某些神秘的色彩,一度让不少说书人编撰成了各种手书,段子,在满京乃至整个大俞广为流传。 当然后头这些都是后话了。 第二件便是突厥使臣入京一事了,此番北方大捷,大俞大获全胜,陛下下令大赦天下,一时整个上京被大捷气氛笼罩着,满京热闹的气氛堪比过年,至月底,有不少高鼻子蓝眼睛,满头辫子的突厥人开始在上京城中肆意走动了起来,成为上京一道稀奇的景色。 这第三件事便是月底九幽山围猎一事了。 因当年霍氏当权时得位不正,尤其后头几年霍广专政,玩弄权谋,志不在此,又因新皇登基,朝局不稳,故而皇家围猎场已有好几年不曾开设过了,如今朝局初定,又逢北方大捷,可谓喜上加喜,魏帝更是龙颜大悦,破例让宫中众多品级不够的嫔妃及各府家眷一道前往。 今年的九幽山势必是整个上京最热闹,最上等规模的盛宴。 前世沈安宁因受宫宴一事牵连,导致那次九幽山围猎未曾前往,而重来一世,又有什么理由要错过呢? 她身上的伤势将养了小十日已痊愈了七八分,只除了手腕处还残留了些深浅不一的划痕外,其它都已然大好,遂提前两三日便开始为围猎一行做准备。 因上回宫宴未曾带上白桃,故而此番特意带上白桃、浣溪二人。 八月二十九,日吉,天气和煦,秋风爽朗,这日浩浩荡荡的队伍自城门出,朝着九幽山方向巍峨前行。 数千名禁军在前方队伍开路,举着“俞”字的大俞旗帜在空中飘扬,而最前方出行的自然赫赫威严的天子之辇,皇后娘娘的凤辇紧随其后,紧随而来的便是骆贵妃翟舆,同样的凤仪万千,再然后便是诸王尊驾,及其余公侯车驾,再后头则是按着品级划分,依次排列前行。 漫长的队伍滔滔不绝,仿佛看不到任何边际。 陆家的车驾在队伍靠前的位置,同国公府廉家的车马相隔了一个位置。 因此番出行车马众多,故而各府 车马限行,除了诸王车驾及今年立了大功的廉家车驾外,余下各府都只限行车驾一辆。 因陆家人口众多,纵使双马齐头并进的马车十分豪华,到底拥挤了些,不过二房骆氏乃骆贵妃的亲侄女,二房自是不愿沦落到与这么多人同挤一车,临上马车前,骆贵妃派人将二房婆媳二人请到了骆贵妃的翟舆内叙旧,然而没过多久,骆贵妃便又登上了魏帝的龙辇,竟越过了张皇后与天子同乘。 天子龙辇上的这一举动自然逃不过任何人的眼,上马车前,沈安宁远远看到张绾脸色不好,而陆家二房却随着骆贵妃一家的恩赏身份水涨船高。 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永远有江湖。 无论是在小门小户的家宅,或是侯门深深的内院,亦或者风云诡谲的宫闱,不过是皆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不同的人群上演的同样的戏码罢了。 没有人能逃离这光酬交错的世界。 在舟车劳顿间,浩浩荡荡的围猎队伍终于在日落时分抵达了九幽山。 山下景色巍峨如画,美不胜收。 远处,禁军正在安营扎寨,坐了大半日的马车一个个腰酸腿疼,马车一停,所有人纷纷下车活动。 “宁儿。” 话说国公府的车马方一停下,张绾便已迫不及待地朝着陆家马车方向走了来。 张绾一把拉着沈安宁的手,将她的眉眼面庞细细看了又看,只感叹道:“果然轻减了些。” 说着,又忙拉着沈安宁将她全身反复检查了一遭,这才道:“未曾落下什么伤痛吧,这几日身子恢复得如何?那日听到那个骇人听闻的消息时,我全身都随着冒了一身冷汗,可惜这几日府里忙碌,一直抽不出功夫来,快,快让我瞧瞧。” 张绾一脸关切。 提起那日的噩耗,便是到了现如今她都忍不住心惊肉跳。 那晚得知沈安宁涉险的消息后,她彻夜未眠,当晚便要连夜赶去侯府,得知侯府里的人全部四散了出去后这才作罢,不多时,便也连夜打发了国公府的人帮着满京搜寻。 好在最后有惊无险。 事后第二日天一亮她便立马赶赴侯府前去探望,只是那会子沈安宁尚且还昏睡未醒,她不好过多打搅,只匆匆看了一眼这便离去了。 她早在几日前就盼着今日的会面了。 又担心她身子还没好透,这次围猎不会跟来。 出发前远远瞧见她来了,这才大松了一口气。 若不是陆家车马人多,她今日都恨不得钻进陆家的马车里。 沈安宁知道在她昏睡时张绾来过,后又连着收到国公府送过来的两轮补品,她心里感动万分,前世她一心全部扑在了陆绥安身上,扑在侯府,未曾结交一个朋友,如今只觉得满满触动。 一时拉着张绾的手在原地转了一个圈,道:“姐姐看,好胳膊好腿,四肢都健在呢,可惜我骑射不行,不然明日高低得猎只猛兽给姐姐好生瞧瞧。” 沈安宁妙语连珠的安抚着。 她轻快的话语将张绾给逗笑了。 张绾见她身子无碍,又见她精神尚佳,不曾受那件恐怖之事的影响,遂心下一松,又见她手腕上的纱布虽拆解了,却还绑了一方丝帕遮掩着伤痕,这便立马摸出袖间的膏药塞入她手中道:“这是前日入宫时我特意向皇后娘娘讨要的膏药,塞外进贡之物,听说有祛疤之奇效,你回头搽搽,这双腕子这般好看,若留疤就可惜了。” 沈安宁也不跟张绾客气,大大方方的收下了。 确保她安然无恙好,二人终于安安静静对视一眼,而后相视一笑,不多时,竟纷纷不约而同的上前一步,来了个久违的重逢相拥。 这还是自中秋醉酒那日二人第一次清醒见面,那日醉酒兹事体大,听闻是连廉世子都给惊动了,那日后她们双方都还有好多好多话要说,可惜中秋临近,又紧接着发生了这桩惊天动地的案子,两人的碰面一再耽搁。 如今再度重逢,双方都只觉得有满满的念想。 “对了,那日回府后,世子可有为难姐姐?” 说完了沈安宁的事后,自然开始说张绾之事了,沈安宁终于问出了这些日子她挂念的事情。 那日张绾情绪崩溃,她亦是悲愤上头,这才将二人灌醉了一醉解千愁,可酒后清醒过来后,才惊惧那日有些冲动了。 她因重生一遭,对她那位枕边人本已不抱任何念想,可张绾不同,她是国公府的长孙媳,是皇后的胞妹,亦是张家女,她身上不仅背负着整个张家命运,更肩负着拉拢廉家的政治意图。 张绾的婚姻比她的更要盘根错节。 又一心想相问那个严姑娘之事,可见张绾神色疲倦,又一时欲言又止,不知该不该问。 提到那日醉酒之事,张绾好似有些窘迫,她性情温婉,从未做过像那日那般离经叛道之事,那日醉酒虽不成体统,却是张绾此生最畅快时刻,她跟沈安宁心意相通,便也从无隐瞒,只十分坦诚,如实道来道:“那日醒来后,世子答应我不会再纳那位严姑娘为妾,他会将她认作义妹,日后将她当作亲妹妹为她择一门亲事——” 张绾缓缓说着。 沈安宁觉得这事好事,可在张绾脸上却看不到任何欢喜之色,果然,下一刻便见张绾举着目光望向远处,沈安宁便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便见不远处廉家的车马旁,有一位柔弱窈窕的身影格外招眼,只见她事必躬亲,亲自搀扶着廉太太下马车,又同廉家二姑娘手挽着手,宛若一对亲姐妹。 不熟识的人怕都会第一时间将那人认作廉家长房的长媳,廉世子的夫人。 那道身影上回在宫宴时不曾见过。 “莫非她便是——” 沈安宁双眼一眯,瞬间冷笑一声道:“自古兄妹便是一家,只怕这位严姑娘不甘成为世子的亲妹妹,而只想成为他的‘好妹妹’吧。” 张绾苦笑了一下,道:“世子虽嘴上说不会,可世子是孝子,他常年征战沙场无法在婆婆跟前敬孝,而婆婆素来又对我不喜,只怕长此以往便是世子无意,亦抵不过长辈们的关爱……” 张绾一脸苦涩,顿了顿,看向沈安宁道:“好在陆家家风严苛,陆世子更是洁身自好,宁儿,我这里这辈子怕是不得安宁了,只盼你能美满一生才好。” 张绾对未来好似有些没信心。 沈安宁不愿她消沉,见状立马鼓励道:“陆家确实家风严苛,不过是出了个一娶两妻的侯爷,还想再出一个一娶两妻的世子罢了。” 说话间,沈安宁将房氏欲为陆绥安再娶一房平妻的消息告知张绾,又将宫宴那日,陆安然要将她一举打入地狱的疯狂之举相继告知,张绾一度听得目瞪口呆,瞠目结舌,听到气愤之际一度捏紧了双拳,眼珠子都险些要瞪了出来。 二人相继疯狂吐着各自的苦水。 吐槽过后,沈安宁朝着张绾激励着,苦中作乐道:“绾儿,日子还长呢,何必苦大仇深,要不要一道看出好戏,看看究竟是你家那位亲妹妹最终能笑到最后,还是我家这位好妹妹笑到最后?” 话说在这俩姐妹互素心肠之际,远处陆绥安单手牵着马绳蹬着马镫从远远缓缓驶来,看着沈氏同廉家那位张氏侃侃而谈,时而咬牙切齿,时而苦大仇深,他只半眯着眼远远看着。 不多时,又有一道身影策马而来,停在了他的身侧,这人停在原处朝着远处观望了一阵后,渐渐板起了脸来,少顷,只冷笑一声,道:“陆世子若忙于公务,管束不好家小,本世子可代陆世子向宫里讨要个教习嬷嬷,好替陆世子好生教导教导家眷,好让其知晓莫要四处惹事生非这个道理。” 这道身影原是廉世子廉城。 他跟妻子张氏这些日子好不容易达成共识,眼见着内宅安宁下来,可方才见张氏怒目切齿,瞬间心头一紧,便知只怕又是这个沈氏在挑拨离间了。 他对那位沈氏十分不喜,可君子之为让他没有办法去教训一个内宅妇人,只得跑来妇人丈夫这里明目张胆的警告。 陆绥安如何又听不出他的告诫之意。 只是,他不喜欢他的妻子,他亦未见得多么瞧得上他的夫人。 沈氏从前一贯温柔贤惠,可那回却离经叛道的吐出了和离之言,他还觉得沈氏是受了那张氏的挑唆呢。 顿时亦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道:“猫若不偷腥,旁人又如何生非得了,依陆某看,廉世 子若扫好自家门前的雪,便也不会连累旁人受累了。” 陆绥安并不关注旁人风雪,可廉家近来在京城颇受关注,自然,他廉城从边关救下一女子的传闻不胫而走,传到了众人耳朵里,亦传到了陆绥安耳朵里。 陆绥安讽刺他是偷腥的猫。 廉城听得脸一黑。 偏在这事上他仿佛无从辩解。 二人不欢而散,正要各自驾马各找各的妻,却未料到此时只见远处有一位穿戴华服的侍女领着两名婢女远远朝着这个方位走了来。 对方一路笔直走到陆绥安跟前,朝着他恭敬有礼道:“世子,听闻世子近来染了风寒,这是我家郡主特意为世子准备的雪梨汤,还请世子收下。” 说着,怕陆绥安不收,便又笑着道:“世子乃郡主的救命恩人,不过屈屈一碗汤食,世子若不收下,郡主殿下今日定然于心难安。” 这番动静实在惹人注目,想让人不留意都不难。 远处,沈安宁与张绾亦双双看了来。 廉城见状,只瞬间觉得方才的郁气一扫而空,只朝着那道霁月清风之人轻蔑一笑道:“依廉某看,这会儿需要自扫门前雪的好像另有其人吧?” 话落,廉城驾了一声,颠着马儿身姿轻快地朝着远处张氏方向驶了去。 留下独自落在原地的陆绥安:“……” 第65章 话说次日一早, 天才刚亮,福阳郡主的汤食便又再一次的如期而至。 昨晚,对于福阳郡主派人赠送的汤食陆绥安竟未曾推拒, 略微有些出乎沈安宁的意料。 倒也不是多么在意, 而是,在沈安宁的印象中, 前世除了陆安然外,陆绥安在风花雪月之事上好像倒不怎么热衷, 依照沈安宁前世对陆绥安的了解,他是个不喜任何麻烦之人任何麻烦之事之人。 还是,他一向精于公务, 对这些公务之外的事本就并不在意,便也不会多去思量,只权当作最寻常不过的馈赠与接受?不然的话, 那就是此人在感情方面过于迟钝和滞后了? 如此的话,倒是苦了有心人了。 又或者,是正好赶上陆绥安感染风寒?这盅梨汤来得正是时候? 不知是不是沈安宁的错觉, 总觉得昨晚和今日这盅梨汤来得如此……恰是时候? 尤其,是在发生了红薯粥事件后。 两厢对比下来,好似显得她这个当妻子的当得多么不称职似的。 虽然期间两人至始至终都没有提过那件事情分毫, 但是其实两人都心知肚明的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又都心照不宣的刻意回避这件细枝末节的小事。 话说自陆绥安前些日子搬去书房养病后, 两人亦有几日不曾见过了。 今日, 两人还是双双病下后难得凑在一张桌子上用饭。 陆绥安没有对这碗梨汤的来历做任何多余解释, 沈安宁便也佯装不知,不曾过问。 不过,传闻长公主府里的厨子是宫里头跟出来的御厨, 汤食料理得一绝,梨汤方一入口便见甜而不腻,软而不烂,沈安宁非但没有半分不悦,反倒是跟着蹭吃了小半碗。 看着沈氏小口小口只知专注食用的摸样,陆绥安慢慢放下了手中的汤具,而后嘴角直接抿成了一条笔直的线。 可真是他好个深明大义、没心没肺,又捧场的妻。 …… 秋季辽阔,秋风徐徐,九幽山下漫天草场的尽头是巍峨滚滚的山色。 大俞最大的皇家猎场,今日拔旗狩猎,远远只见远处草场上铁马铮铮,千百匹骏马齐齐奔腾而来,扬起阵阵风沙,仿佛有踏破万里山河的气势,是深闺内宅的妇人少见的景象。 简直好不震撼。 沈安宁前世十五年间被困在一方小小村落,几乎与外界与世隔绝,后嫁到陆家,常年深居简出,直到被困在那座高宅大院中了此一生,又何曾见过这般气吞山河的景象。 她被远处那番万马奔腾、气壮山河的巍峨场面给生生震撼到了。 原来,见过好山好水,见过外面的大好山河后,才知世界究竟有多精彩辽阔,才知自己有多么的渺小和微不足道,亦才知原来从前的自己不过是只井底蛙,世界那般广袤,她却被困在井口那么大的天地里郁郁而终。 亦才知,原来看过大世界后,连心境都会变得宽广和祥和了,那一刻,只显得周遭那些所谓的爱恨情仇,相爱相杀都尽失了颜色。 或许,未来应该将目光从身边那些琐碎嘈杂上多多投向远方。 话说魏帝亲自下场驾着龙驹在草场上纵情崩腾了一遭,可见龙心之悦,而文武百官又如何能不跟随?只见今日所有人都褪下了昔日庄严繁琐的官服,尽数换上了便于骑行的骑射服饰,大俞乃是从马背上夺取的天下,从来不是积弱之国,今日又有意在突厥使臣面前展示雄风,故而一个个身姿矫健,好不英姿飒爽。 人群中,有那么几道身影一经露面便瞬间夺走了所有的视线。 其中一道自然是如今如日中天的廉世子廉将军了,廉世子廉城年纪轻轻便已大获军功,成为了如今大俞朝堂上最年轻有为的骠骑将军,他仪表堂堂,又威风凛凛,乃这马背上的第一人,今日这战马上的雄姿与他相比无人能及左右。 而另一道则是一张年轻矜贵,却又有些陌生的面庞了,只见那人跨于马背之上,剑眉斜飞入鬓,身姿硬挺飒爽,他矜贵俊美,龙姿凤貌,周身散发着一种罕见的勋贵之气,远远看去,宛若苍穹上的雄鹰,有着睥睨天地,俯瞰众生的凌厉之气。 他一身黑色骑射服加身,行销玉骨的身姿上竟也颇有肃杀之气,与廉世子并列骑乘在一起时,气势竟丝毫不曾落下半分,反倒有股子别于武人之姿的文雅贵气,只觉得文武并存,有惊才绝艳之姿。 这人便是陆绥安是也。 因陆家在霍氏当朝时被打压,这十余年来一直泯然众人,鲜少出现在世人面前,又因陆绥安性情寡淡,低调淡泊,并不爱出风头,除了宫里的几次宫宴,平时鲜少露面于人前,纵使当年被陛下御赐大婚时曾一度轰动满京,可旁人往往只知其名不知其人。 今日方一露面,在人群中宛若鹤立鸡群,瞬间引得不少心花怒放的千金争相讨论了起来。 “那人……就是廉世子身侧那人是何人?没想到上京竟还有这般风采之人,可是京外哪个世家门阀之后?” “那位啊,那位不正是去年名动满京的忠勇侯府的陆世子么,就是前几日破获了连环杀人分尸案那位……” “啊,这位便是陆世子?啧啧,真真金玉般矜贵的人物啊,站在廉世子旁竟丝毫不逊色分毫,反而在容貌和气度上更有一番风貌,可惜娶了个乡下女……” 几人扎堆咬耳。 张绾忍俊不禁的冲着沈安宁道:“看来宁儿你那边的形势更为严峻啊?” 不仅府里有个义妹,如今一经露面竟这般招蜂引蝶。 张家与陆家并不相熟,张绾从前亦只在宫宴上远远见过陆绥安一眼,当时未曾留意,今日一见,顿时被对方风姿惊得心惊肉跳,上京鲜少有这般风貌之人,这两相对比下来,突然觉得自己的压力比之沈安宁竟小了不少。 一时将目光远远投放在了自家夫君及陆世子脸上来回看了看,不经由衷感叹道:“宁儿好福气,今日一见,陆世子称得上上京最上乘的男儿呢。” 沈安宁亦被远处那抹身姿微微恍了下眼,其实,真不怪她前世那般卑微悲切,这世间能有几个女子能抵得过男儿关? 她上辈子确实被那人迷了心窍。 可正是经历过才知,再好的容貌与气度,又如何抵得过一颗冰凉刺骨的凉薄之心? 心中这样想着,嘴上却不由笑道:“跟廉世子比之如何?” 张绾闻言脸微微一红,也就宁儿能问住这般大胆的话了。 却也忍不住朝着二人面上再度看了去,只觉得自己的夫君更加威武,而陆世子气度容貌却尤在夫君之上。 她谦让道:“尤在……在夫君之上。” 沈安宁便眨了眨眼道:“姐姐若喜欢,不若咱俩换一换如何?” 一副干脆你来侯府,我去国公府的神色看着张绾。 张绾被她这石破惊天之言吓得双眼都瞪圆了,赶忙伸手捂住她的嘴,脸一时又红又胀道:“宁儿,休要浑说。” 她虽知道她说的不过皆是玩笑之言,可若落到旁人耳朵里就完了。 沈安宁被张绾局促的模样给逗笑了,却也很快见好就收。 她们相继来到席位上,没人留意到身后不远处有道身影给气炸了,那人便是陆宝珍。 她被沈安宁那副大逆不道的狂悖之言给惊呆了,而后呆呆反应过来后只气得阵阵跺脚,什么叫做换一换,她大哥是货物吗,是可任人摆布交换的东西吗?大哥在陆宝珍心目中虽是最畏惧之人,却也是最尊敬之人,连她私底下都不敢亵渎大哥分毫,她沈安宁一个乡野村妇她凭什么? 陆宝珍想要去寻沈安宁理论,可转眼之间,便见裴家人将其簇拥在其中,又有些胆怯不敢上前。 最终,陆宝珍只得咬牙切齿道:哼,她定要去同大哥告状。 她要向大哥撕破这人虚伪的面目。 而那头沈安宁携手张绾拜会裴家一家,她病后裴清萤入府陪了她两日,虽还未曾正式拜礼,但沈安宁已跟裴家开始渐渐走动了起来。 今日是狩猎的第一日,正式狩猎前还有一个热身赛,说是热身赛,可突厥使臣在此,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是两国之间的较量赛。 所有女眷们都在赛场下头观看,沈安宁回到坐席上时正好撞见到董太妃这日竟也赫然在列,就高坐在张皇后下手的位置,过去时正好听到张皇后问道:“有些日子不见,今日一见,太妃的身子瞧着硬朗了不少?” 便见董太妃笑得跟尊弥勒佛似的,笑眯眯道:“是清减了些,这半个月瘦了七八斤,身子都灵活了不少。” 张皇后大惊,又不免失笑又好奇道:“哦?邓太医努力操持了大半年都没能让太妃受益分毫,究竟是何人有如此魄力,竟能劝服太妃受苦至此?” 董太妃的身子是皇家关切之重,这么长时间都未见半分效果,如今却见人精神矍铄,如何不令人惊奇。 便见董太妃笑着道:“自然是遇到了个奇人。” 说话间,忽而朝着坐席间四下探了探,远远看到沈安宁,只笑着朝着沈安宁招了招手道:“好孩子,快些过来让我瞅瞅,前些日子受苦了吧。” 边说着,便朝着张皇后道:“多亏了这孩子给了我一道方子,照着用起来才有今日这效果。” 说话间,将那日在八月楼同沈安宁偶遇这一际遇娓娓道来,又忙拉着沈安宁好似关切一遭,宛若长辈对小辈般疼爱有佳。 董太妃此话一出,一时让在场所有女眷的目光全部都落在了沈安宁身上。 张皇后有些称奇,道:“没想到陆夫人还有这等本事?” 沈安宁忙恭敬道:“回娘娘,妾哪里有这等本事,不过机缘巧合下得了这方子,大抵是同太妃有缘罢了。” 张皇后听到有缘二字,神色好似有些讶然,却也很快隐去,不由将她夸赞了一番,又听说沈安宁那日遇到祸端一事,便又悉心宽慰了一遭。 今日这等场面,能入贵人的眼都已是天大的喜事了,可沈安宁不单单被皇后和太妃召见,更是连裴家和廉家都与之十分亲厚,她在这天上间竟不知不觉间已能长袖善舞了。 方才咬她耳朵的几位千金们一时间面露窘迫。 而陆家的席位里,本比她更要风光的小房氏如今看着她这位来自乡野的大嫂一夜之间竟甩她老远,她们明明同在一个府里,可如今却好似成了两个阶层的人了,她心中不由有些眼热不已。 萧氏只远远地看着,脸上慈爱着,眼中的笑意却有些未达眼底。 倒是一贯挑事的房氏,今日心思皆不在攀比内斗上,只将期待又雀跃的目光投放到了远处那处最高位上,眼中熠熠生辉着。 第66章 话说, 在女眷们的闲聊和期待中,魏帝终于领着文武百官们和突厥使臣们一路下马朝着赛场这边浩浩荡荡走了来,只见赛场上早已筑起高台, 今日乃是狩猎的第一日, 按照以往规矩,将会在狩猎前在此处举办一场热身赛, 为为期半月的秋猎正式拉开序幕。 而今日这热身赛由魏帝亲自坐镇。 往年,皆是大俞朝男儿们在这赛场上争夺先锋, 可今日突厥使臣在此,自然而然成了两国之间的较量。 突厥大败于大俞,输了战争, 为了弘扬自己的气势与国力,自然想要在今日这场热身赛上一雪前耻,而大俞此番打败突厥, 凭借的更多是综合国力,突厥乃马背上的国家,自古骁勇善战, 武力雄厚,不可小觑,大俞虽大胜而归, 却也想要再压一压其嚣张气焰, 令其日后不敢再贸然犯进。 双方都憋足了一口气。 双方人马才方一落座, 果然很快便见突厥使臣的队伍里立马便有人跨了出来, 朝着上首的魏帝道:“陛下, 听闻你们中原朝都历来重文轻武,此番两国交战,大俞不过险胜, 不知今日大俞是否有人敢站出来接受来自鄙人的挑战,好在我等面前展一展大俞雄风,也好让我等彻底心服口服!” 说完,只见那人随手拉开手中的弓箭,噌地一下,百步之外的箭靶上,利箭一箭钉入靶心。 话说这人这番狂傲之语一经脱口而出,瞬间引得全场一片错愕愤然,怒不可遏。 好家伙,好个厚颜无耻之徒。 大俞分明大胜于突厥,打得突厥惨不忍睹,屁股尿流,可到了这人嘴里竟成了险胜。 然而所有人分明知道对方不过是想讨些舌头上的胜负,却也依然让在场所有文武百官气得牙痒痒,然而对方脸上明晃晃的写着不服,偏又让人无可奈何,唯有用实力打得对方满地找牙方才能得以解恨。 故而对方话语一落,大俞武将堆里瞬间一个个跃跃欲试,不过突厥使臣队伍里今日说话的乃突厥悍将阿如纳,并非岌岌无名之辈,尤其方才那随手射出的一箭一时间震慑住了不少人,寻常武将压根不是他的对手,是以不少人很快将目光投向了一侧的廉城廉世子,希望他能上前迎战,好在战场下再将这些手下败将们全部打得哭爹喊娘,也好杀一杀这北边蛮夷挎子的锐气。 却不料,还不待廉世子跨出来迎战,便见那人竟已先发制人道:“不过廉世子的勇猛我等早就在战场上领教过了,廉世子之威猛令鄙人心服口服,不过堂堂大俞疆域这般辽阔,该不会挑不出除了廉世子以外的第二人吧?” 那人自知自己不敌廉世子,竟先声夺人的想要将廉世子摁在坐席上,末了,竟还不怀好意的挑拨离间道:“还是,你们大俞的天下实则是他廉家一人的天下不成?” 那人巧舌如簧,析辩诡辞,三言两语不单遏制住了廉世子的步伐,竟还搬弄是非,挑拨煽惑。 天下谁人又不知功高震主的道理,这自古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廉家今日战功赫赫,表面虽风光,焉知这风光的内里又有多少暗潮涌动呢? 果然,这最后胆大妄为的诛心之语一出后,瞬间只见赛场上下气氛骤然一寂,整个赛场上下一时安安静静,气氛一度有些诡异。 高位上的魏帝神色不明。 而坐席上的廉城却罕见的板起了脸,眼神只有些凶厉了起来。 张绾见状,一度紧紧攥住了沈安宁的手,脸色都随着白了几分。 对话这话一出,廉世子自然不适合登场了,对方的计谋达成。 眼看着气氛陷入僵局之际,这时一片死寂中忽而闻得淡淡一语在场外悠然的响起了起来,道:“在下来跟这位将军切磋一二,如何?” 这道声音清冽微冷,语气却分外闲适,没有丝毫要同悍将切磋的紧张感不说,语气轻松得就像在菜市场询价般随意自在。 这道声音一经响起,便见场外数百道目光全部齐刷刷闻声 探去。 便见一道如同苍竹松柏般的身影闲庭信步的迈上了赛台上,只见他束发玄衣,软甲轻裹,又见他身子挺拔,英姿飒爽,他步履稳重,一步一履迈上高台,举手投足间贵气飒爽,一双鹰目不怒自威。 这人一经登台便瞬间引得所有人愕然讨论,只因这人虽英姿飒爽,傲伟英挺,可分明文人墨客出身。 这人便是—— “是大哥。” 身后陆宝珍的惊呼之言一时将沈安宁的恍惚目光拉上了高台,高台上那抹熟悉的身影出自陆绥安无疑。 “竟是陆世子,只听说陆家二公子乃御前侍卫,英武不凡,而这陆世子科举出身,从未听说过他会武艺,他这会儿怎么上场了,莫不是上错人吧,他行么?” 台下众人议论纷纷,皆是抱着怀疑的态度。 就连张绾方才松懈一口气后,立马又随着高高提起了一口气,目光频频看向一旁的沈安宁,仿佛在问:他行么? 沈安宁心中则一阵砰砰乱跳了起来。 她前世未曾参加过这场围猎,是以,对前世这里发生了什么并不知情,但是前世陆绥安南下平乱时显露出的一身本领曾震撼过她的心灵,再加上中秋宴上陆绥安同陆元覃略微交过几手,便知陆绥安前世一直藏拙,他实则武艺不凡。 况且,陆绥安不是爱出风头之人,他从来不是鲁莽冲动之人,便知他出场定有他出场的道理,便朝着张绾露出一个安心的眼神。 不过,今日场面这般大,还是止不住有些心惊肉跳。 话说阿如纳原以为出场的定是位为廉世子出头的廉家将,没曾想来者竟是个通身文气的年轻人,他丝毫未将陆绥安放在眼里,当即只朝着上首的魏帝忍俊不禁的开口笑道:“陛下,莫不是在开玩笑罢,难道除了廉世子外这偌大的大俞朝竟挑不出一个武将来同鄙人对峙了么?” 阿如纳傲慢的眼里满是轻蔑。 魏帝作为一国之君,不屑同他国下将争辩口舌,却也同样透着些许狐疑,目光扫过大理寺这位年轻有为的能臣,不想还未曾开口,便见那人却连个眉眼都未抬一下,只泰然自若道:“同将军切磋,大俞派出一名文臣足矣!” 他清冷的话语虽并不带任何情绪,可这般漫不经心的轻蔑之态却瞬间引得在场大俞同僚们哄笑一片。 果然,对付这等浑将,还得靠他们这张文人的嘴。 简直软刀子杀人,刀刀不见血,只彻底报了对方方才的傲慢之仇。 台下顿时叫好一片,众人大呼过瘾。 阿如纳瞬间脸色铁青,他是突厥最擅诡辩之人,在嘴皮子功夫上鲜少失过手,没想到竟被这大俞弱不惊风的书呆子给反斥到无言以对,他知道大俞这些读书人肚子里素来弯弯绕绕,自己不见得是他们的对手,而这赛场上凭的亦不是口舌之争,是要真功夫定输赢的,遂收起了那些口舌上的小伎俩,只拿眼尾扫了对方一眼,道:“这位大人是……” 陆绥安还是连个眼皮子都未抬一下,只淡淡道:“在下乃大理寺司直,六品。” 这句六品又不知怎地戳中了众人的笑点,只见台下众人又忍不住哄堂大笑,纷纷拍案捂肚叫好了起来。 六品? 阿如纳瞬间只觉得遭受到了莫大的羞辱,他是突厥一等一的神射手,今日却在这大俞台上跟个区区六品末流小官比试,便是赢了亦不觉得光彩。 瞬间没了任何周旋的心思,只想速速将对方轰下台去,只冲着对方开门见山道:“你这般手无缚鸡之力,若是同你比武赢了亦是胜之不武,这样吧,早听闻你们中原自古有百步穿杨,辕门射戟的美谈,咱们今日亦切磋切磋箭术吧,今日亦效仿吕布,来一场九幽山射戟如何?” 顿了顿,又道:“都说你们中原有君子六艺一说,如此亦不算欺负了你。” 阿如纳随口说着,原本等待对方讨价还价。 却未料只见那陆绥安依然一脸平静道:“请。” 好个惜字如金之人。 阿如纳被对方八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态度气得够呛,当即便板起了脸,不再多余废话。 与此同时,五十步开外,早已有禁军将一柄战戟矗立在远方,阿如纳不再废话,只率先取来自己的战弓,直直朝着那方战戟方向瞄了上去。 他是突厥境内箭无虚发的神射手,虽比不过吕布一百五十步外辕门射戟一发命中,但是五十步内他亦信手拈来,当即眯着眼,一个豪迈挥弓间,瞄准,拉弓,随即嗖地一下,箭无虚发,笔直的利箭从五十步开外的战戟空隙间精准穿过。 因他箭法强劲,利箭飞过,巨大的冲击力将整个战戟都给带飞了,虽略微射偏,有些可惜,却也是惊人一箭。 瞬间,突厥队伍中叫好声一片。 而大俞队伍中渐渐没了声,气势走弱了起来。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有人挥动马鞭大喊一声:“世子必胜!” “世子,打趴他!” 那道声音清脆又激动,嚣张又跋扈,竟是道女子的声音。 在这紧张时刻,十分引人瞩目。 众人下意识看去,不由纷纷惊诧,那人竟是太妃身侧的福阳郡主殿下是也。 只见福阳郡主竟从坐席上一跃而起,只跳起来为场上的陆世子摇旗呐喊。 这般肆意妄为,又明目张胆的的呐喊引得所有人纷纷惊叹又意味深长,成了今日赛场上一道奇妙的风景。 却见那陆绥安依然目不斜视,只从容地举起了弓箭,而后锋利的目光一眯,指间骤然一松,赫然一柄利箭飞速射出,直直从战戟中横穿而过。 因对方举弓,拉弓,到利箭飞出,再到利箭一发命中,整个过程中不过眨眼之间,快到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快要所有人都猝不及防,而一击即中后,那柄战戟还岿然不动的立在那里,不见任何偏移,是以,导致一箭射中后,所有人都怔怔的没有缓过神来。 还是福阳郡主跳起了兴奋尖叫一声:“中了,中了,世子威武,陆世子赢了。”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过来。 所有人全都被这一箭震慑住了。 顷刻间,所有人全部手舞足蹈了起来,纷纷跳起了击掌呐喊道:“胜了胜了!” “陆世子威武!” 所有大俞之人全部欢呼不已,就连上首的魏帝亦露出欣慰之色。 台下,沈安宁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这一刻,满场欢呼只为陆绥安,他只需稍微出手,便可获取这世间所有的掌声和目光,陆绥安此刻比前世还要耀眼夺目。 就在沈安宁微微勾唇感叹之际,台上阿如纳原本稳操胜算的得意之色顷 刻间僵硬在了脸上。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输了,他堂堂神射手竟被个不知名的芝麻小官打败了,对方还是个弱不禁风,岌岌无名的文人。 他愣在原地,许久许久,哑口无言。 难道大俞朝随随便便一个人都能将他打败么? 这一刻,他懵到有些怀疑自己。 然而片刻后,又猛地缓过了神来。 原是被人算计了。 是他轻敌了。 没想到他终日打雁,今日反倒被雁啄了眼,被对方刻意隐藏实力的表象和激怒啄了眼。 看着那一击即中,震慑满场的箭法,阿如纳懊悔地同时,亦知自己小瞧了对手。 亦只有同道之人才知,对方箭法之精湛,竟在他之上。 他心服口服。 然而却又有些不服,他方才轻敌才导致自己未曾使出全部功力,一时心服又不甘,只咬牙朝着对面那道不骄不躁地身影直直看了去,却未料还未曾开口,竟见坐席下地廉世子竟斜斜看了过来,半是笑着半是提醒的开口道:“阿如纳,自古成王败寇,输了便是输了,又何必不忿,五十步之内你输了,百步之内便也赢不了他陆世子。” 廉世子看出了他还想要再战一局地心思,阿如纳脸上一红,不多时,回过神来沉吟许久,只朝着陆绥安抱拳道:“陆大人,你赢了!” 而这一回,他收起了方才所有的轻蔑和傲慢,只由衷发出邀请道:“若有机会,希望下一回你我能在真正的赛场上见。” 战场上才是检验真理地唯一标准。 阿如纳这一刻真正的将他当成了对手。 陆绥安道:“承让。” 这一局赛事由大俞取胜。 双方正要下台,不料这时忽而闻得一声:“陆世子,请留步——” 这时,忽见阿如纳去而复返,只朝着他尊敬颔首道:“接下来一局,我朝第一猛士索达大猛士想向陆世子请教,还望大人赐教。” 说话间,只听到咚、咚、咚一震地动山摇的声音在不远处骤然响起,随着整个赛台四下猛震间,一道身高九尺有余的大巨人一步一步跨上了赛台。 只见那人光着膀子,全身上下仅在腰围处紧裹着一块黑布,而裸、露在外的身躯,只见人面长臂,黑身有毛,一双巨臂宛若人腰杆粗大,一双大脚宛若猛兽之足,他鼻息如洪,光是站在那里,便告诉着众人什么叫做庞然大物。 这人目测至少有足足三百斤重,且通身腱子肉黝黑发亮。 这大巨人一经露面,瞬间震慑住了在场所有人。 亦衬托得对面的陆绥安都小巧清秀了起来。 这位索达大猛士上场后,定定看了陆绥安片刻,随即张嘴说了些什么,只是他说的是突厥语,大家都听不太懂,阿如纳便充当起了翻译官,只面露难色的朝着陆绥安道:“陆大人,我们尊敬的索达猛士说,他与人比试,若赢了便要取输者一物……” 说话间,阿如纳神色有些古怪,支支吾吾有些难以启齿,这时阿如纳身后有人立马站了起来,扯着嗓子幸灾乐祸大喊道:“我们尊敬的索达猛士旁的不好,只好女色,他有夜御七女的记录,索达猛士说,他的所有妻子皆是他的战利品,不过他知道你们中原的礼数,自古朋友妻不可欺,索达猛士说了,陆大人若答应应战,他若赢了今日不夺陆大人之妻,只需让陆夫人主动献上香吻一枚即可,当然,陆大人若畏惧,不敢应战,索达猛士亦不为难——” 那人眉飞色舞的说着。 傲慢之色由在方才的阿如纳之上。 而他这番羞辱的话语一经脱出,瞬间,全场炸开了锅。 场上场下一片骇然。 不多时,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了台上的陆绥安和台下的陆夫人沈安宁之上。 沈安宁只觉得脑袋嗡了一下。 第67章 香吻? 话说突厥索达猛士的这番话直让众人心中作呕。 众人视线落在了那索达猛士脸上, 只见他生得就像是个放大版的大黑猩猩似的,他虽是突厥心目中的勇士,可那相貌实在是……没个人样, 甚至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又见他一身横肉黝黑肥腻,浑身黑毛密布, 像是个没有退化完全的丑陋兽人般,光着远远看着都让人眼睛生疼。 反观那位陆夫人, 纵使因从前言论不佳,导致众人以为她是个脸大腰粗的乡野村妇,可那日宫宴上一鸣惊人已惊艳过众人了, 又见今日她秀美绝尘,仙姿玉色,要让这般白璧无瑕的贵夫人向那般丑物献吻, 那那陆夫人今后还有何颜面存活于世? 这突厥索达猛士的这番话不单单是在羞辱陆绥安夫妇,更是在羞辱在场所有大俞的男儿女儿,他蔑视在场所有大俞男儿, 仿佛从未将他们放在眼里,他轻视所有女子,仿佛将她们所有人视为玩物。 这话一出, 坐席上半数贵人齐齐变了脸色, 有人愤然道:“岂有此理, 此乃大俞, 不是那等蛮荒之地, 岂能容他放肆。” 也有人辱骂道:“真真满嘴喷粪,侉子狂妄,其心可诛!” 就连上首的张皇后都跟着冷下了脸来。 当然, 也有那等想要瞧笑话的,譬如方才还在眼热沈安宁的小房氏,此刻只觉得触目惊心的同时,不免又有些幸灾乐祸。 没想到前脚还在受人追捧的沈氏,转眼之间竟成了他人嘴里可随意戏弄的玩意儿,这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说都是奇耻大辱。 今日无论她这位大伯应不应战,她这位好大嫂的脸都要丢尽了,若迎战,他必输无疑,难道真要将她那位好大嫂给推出去不成?若不应战,夫妻二人间怕也会就此生了嫌隙,横竖怎么看,在今日她的名字出现在了赛台上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注定成了今日这赛场上唯一的输家。 正如小房氏所想的那般,索达猛士这番话无异于将陆绥安架在火上在烘烤。 陆绥安虽方才表现不俗,可骑射同武艺不同,骑射需要的是巧力,是只需日复一日勤加练习便能获得一份收获的技能,可武艺却不是仅仅靠着后天的努力便能有所进益的,蚂蚁再努力能扳倒大象么? 此刻,在众人眼里,陆绥安便是那只渺小的蚂蚁,而那索达猛士则是那头让人几乎无法撼动的大象。 这是力量上的绝对悬殊。 大俞所有人自然不想看到自己这一方缴械投降,若是今日在台上之人是廉世子,他们兴许会亢奋呐喊:战!战!战! 可这人是文人出生的陆绥安,几乎所有人无一例外的认定,他会弃甲投戈,却未料陆绥安竟始终定定的立在赛台上,久久没有退缩下台。 不多时,只见他原本平静无波的眼眸在听完译者翻译过来的所有话后,一点一点阴骘了起来。 垂于身侧的那只手渐渐握着,直至紧握成拳。 沈安宁见状,心头骤然一跳,胸中倏地生起了一抹不好的预感,果然,下一刻便见那陆绥安竟已开始慢条斯理地解起了紧扣在了手臂上的护臂。 同一时间,台下的廉世子亦察觉到了什么,忍不住噌地一下站起了身来,只朝着陆绥安做了个手势,仿佛意欲劝阻。 却见那陆绥安目不斜视,只眯着眼直直扫向那位索达猛士,不多时,一点一点收起了眼中翻滚的情绪,竟不怒反笑道:“索达勇士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陆某岂有不应战的道理。” 说完,只一个个卸下护臂,一并扔下了赛台,而后轻轻活动了一下臂腕。 而陆绥安此话一出,像是在青天白日里扔下了一颗炸雷,瞬间炸得满场一片骇然。 所有人纷纷惊骇不已,这……这陆世子竟要应战?那岂不是白白送死不成? 这赛台上的规矩,嘴上虽说切磋,可往往非死即伤不在少数,若是面对寻常强敌,最多输得难看一点,可今日台上那可是个庞然大物,一拳下去怕是连命都难保吧。 台下有人惊愕,有人呆滞,也有人兴奋地从坐席间噌地跳起了起来,激动连连。 就连高台上的帝后二人都忍不住惊讶了起来。 唯独,陆家人神色有些难看,陆景融好似有些坐立难安,长子是他陆家长房长子,肩负着整个大房乃至整个陆家全族的希望,他悉心培养他不是让他去送死的,想要劝阻,可他文人出身在赛台上没有多少说服力,一时飞快朝着身侧兄弟陆景怀方向看了去,想要他赶快阻拦。 却见陆景怀双手紧紧握在两侧椅子上,眯眼不语,他亦没把握,没把握他这个好侄儿究竟是会输,还是会赢。 正当二人天人交战之际,这时索达哐哐两下走到了赛台中央,随着他踏出每一道步伐,都震得整个赛台哐哐颤动,他直到走到陆绥安面前这才定了下来,而后定定看着他,嘴里哐哐说了什么,随即朝着陆绥安做了个双手抱胸的动作。 这时,阿如纳抢先翻译道:“陆大人,索达猛士说欣赏你的勇气。” “这是他向你表达的敬意。” 又道:“陆大人武器可以随便挑选。” 说完,索达猛士退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他未拿武器,一副赤手空拳等待对方率先出招的架 势。 陆绥安眯了眯眼,便也不再废话,当即快准狠直接拔出手中利剑,舞出一个凌厉剑花后直直率先朝着对方面门刺去,他剑法精湛,气势逼人,颇有来势汹汹之势,台下众人惊艳不已。 却不想,那索达猛士如同老僧入定般竟岿然不动,始终闭着眼,他不躲不闪,直待那凌厉的剑尖直刺入他面门的那一瞬间,说时迟那时快,便见他猛地出手,只双掌骤然合十直接将整柄剑身牢牢夹在两掌之间,煞那间,原本快刺入他面门的剑尖瞬间停滞下来,陆绥安手中的利剑被桎梏得顷刻间动弹不得。 他仅仅用一个动作便将陆绥安的出招压制得停滞不前,可见其力量之恐怖。 而整个过程中,只见那索达猛士连个眉眼都不曾动弹一下,他依然紧闭着双眼,不曾睁开过。 而剑被压制时,剑尖距离他眉心已不足半指距离。 台下众人看到这一幕后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正在为陆绥安不曾一击即中感到遗憾时,下一刻,便见那索达猛士双掌一个发力震击间,只听到咔地一声,便见那柄削铁如泥的利剑骤然间断成了两截。 场下众人看得一阵目瞪口呆,肉跳心颤。 好恐怖如斯的力量! 没想到那索达猛士仅用双掌就直接将陆绥安手中的那柄利剑折成了两截。 却不想,还不待人惊呼之际,不过一眨眼间,又见那原本一动不动之人骤然睁开了双眼,在众人还未曾反应过来之际,他忽然快速出掌直直朝着陆绥安面门劈去。 他这突然间发起的攻势,打得众人一个措手不及,陆绥安反应倒快,一个侧身飞闪躲开这一掌,却不料那索达猛士出的是连环掌,他出掌快准狠,力道之大,周遭连风都聚起了威势,一瞬间,他化被动为主动,他连劈四五掌,掌掌如刀,所到之处所向披靡,陆绥安快速躲避,终是不敌他猛虎般的威势,连续躲避四掌后,最后一掌,索达快准狠牢牢击中在陆绥安胸前。 陆绥安被他千斤重的掌法击得飞身大半个赛台,重重倒在赛台的护栏上,坚固的木柱顷刻间四分五裂,陆绥安单膝跪在地上,死死捂住胸口,不多时,喉咙里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看到这一幕后,全场所有人满目骇然。 没想到陆绥安一招都敌不过那索达猛士,而那索达猛士不过五招便将他击倒在地。 倒地的那一瞬间,陆家所有人全部紧张的从坐席间站了起来。 沈安宁看着陆绥安嘴角的鲜血,手指阵阵发白。 四周一下子寂静了起来。 陆绥安压根就不是索达猛士的对手,几乎完败! 而看到这一幕后,突厥使臣队伍里,终于一雪前耻,扬眉吐气了起来,他们不断拍打自己胸膛,嗷嗷叫嚣,满嘴虽是突厥语让人听不懂,但看那架势,嚣张到了极限。 反观大俞这一边,一个个垂丧了脑袋。 毕竟,这一战,完全惨败啊,几乎全无招架之力! 这时,索达淡淡看了陆绥安一眼,用不大流利的大俞语道:“你输了。” 说完,转身便要下台。 却不想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陆绥安擦掉嘴角的血迹,竟缓缓站了起来。 索达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这时,赛台下忽然传来雄浑一声:“接戟!” 煞那间,空中飞来一方长戟,陆绥安一个干净利落的抬手,转眼之间便见那方长戟竟已稳稳握在了他的手中。 而那飞戟之人竟是赛台下的廉世子廉城。 而那枚长戟,竟是廉世子有名的震天战戟,传闻廉世子就是靠着这枚战戟征战沙场,大败突厥的。 没想到此刻廉世子竟将这枚震天战戟赠予了陆世子。 而陆世子竟……竟还没到低头认输,他竟还要……还要再战! 这个画面一出,瞬间在场所有大俞人一个个全都热血沸腾了起来。 “战!” “站!” “战!” 周遭开始响起此起彼伏的呐喊声。 声声震天响。 陆绥安虽不敌突厥猛士。 可他并不气馁,他屡败屡战,这一刻,他在精神上已经完胜了。 一瞬间,双方气势扭转了过来。 而索达见他还要再继续比试,仿佛终于来了一丝兴致般,用突厥语道:“有趣。” 于是,二人开始了第二轮比试。 震天战戟比陆绥安人还高二尺,气势汹汹,削铁如泥,陆绥安有如神助,而这一轮他依然选择快准狠的率先发起进攻,他挥起震天战戟直直朝着索达耳边刺去,索达正要擒拿却又见陆绥安及时收戟,收到一半忽然改了道,竟朝着索达臂膀关节处刺去。 索达反应慢了半寸,缓过神来时关节处已然见血。 然而,索达身姿雄厚,结实紧绷的肌肉下远远伤不到要害,这点刺痛对他而言不过是毛毛雨,他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 而陆绥安自知不敌,又效仿方才,连续朝他肩部肩胛处、腰部腰肋,臀部肘节,及腿部跨节几个位置刺去,每次都无伤大雅,不过几个回合下来,索达脸上已不见了耐心,只挥起了挂在肩上的两个流星锤,便要同他速战速决。 只见索达连连挥起手中那两个大铁锤,每个铁锤比脑袋还大,只只重达百斤,每一次重重挥出,台下那一片人群纷纷尖叫抱头躲闪不及,要知道那么大一个大铁锤,被那么大一个庞然大物重重挥出,若不幸飞出赛台,砸在人身上,人的脑袋还不得跟个西瓜一样,瞬间被碎成汁沫。 而他锤锤捶向陆绥安面门,每一锤挥过去,都看得舞台下沈安宁面色发白,只觉得浑身冷汗都冒了出来。 台下众人亦是看得各个眼花缭乱,满目震骇。 流星锤之吨力,锤锤毁天灭地。 陆绥安以戟阻挡,那震天战戟竟都被震碎了半边,他连避十数回,终于索达怒吼一声,腕臂粗的铁链牢牢缠住整个战戟,索达一个怒吼将战戟连同战戟后的人一并甩飞。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陆绥安连同战戟被甩飞的那一瞬间,陆绥安借着对方的力势在半空中一个纵身起跃,在半空中挥腿直直朝着索达的左肩部处狠狠偷袭劈砍而去。 索达双眼骤瞪,正要躲闪,然而双手却被铁锤桎梏,反应慢了片刻,生生挨了这一脚劈砍。 他只猛地一挥,将被铁链锁住的战戟连同战戟后的陆绥安一并甩翻在地。 铁锤得以释放,正要直直朝着赛台上那人的脑袋一锤砸去,却不料这时自己身形竟微微一晃,整个脑袋一片空白,而从双肩到双臂再到双臀双腿的位置就跟被人下了药似的,竟阵阵发麻,全然没了知觉。 而这时,陆绥安眯起了眼,趁着对方短暂麻痹的空隙,咬牙凌空而起,他以战戟为支点,一个纵身崛地而起,只手起刀落般抬 脚直直朝着索达胸前一脚,再脚,三脚,连环三踢而去。 只见阵阵晃动间,那数百斤的庞然大物就跟被人施了禁术般竟无力抵抗,只连退数步,摇摇欲坠就要朝着赛台下轰然倒去,这时,陆绥然快速发力,又一脚踢出,这一脚又快又准又狠,直击索达面门,不多时,只闻得砰地一声,数百斤的索达就跟一滩巨大地烂肉般,就那样直挺挺地倒下了赛台。 这整个过程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 众人方才还见陆绥安不敌索达,被他压制得压根无力还击,却不料,转间之间竟见那巨物已然轰然倒塌,许多人还压根没从这骤然变幻的局势中缓过神来。 直到整个大地都为之一震。 那数百斤的一滩肉正好就倒在了陆家坐席前,他倒下的那一瞬间,周围一片都吓得尖叫躲闪。 唯有沈安宁面色发白的立在原地,忘了避及,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眼前地这一切。 陆绥安竟……赢了。 她心中一片震惊,不多时,只缓缓抬起了眼,而这时赛台上陆绥安正好居高临下地看着赛台下的她。 他嘴角脸上伤势一片,此刻却未来得及顾及,只直勾勾地盯着她看着。 二人对视间,只见陆绥安嘴角略微勾起,不多时,忽然冲她淡淡开口道:“匕首可随身带了?” 沈安宁一愣,下意识地摸向袖口处。 下一刻,便见陆绥安眯着眼,冲着她一字一句道:“还愣着做什么?” 说这话时,他幽暗的眼神里仿佛一抹阴骘扫过。 而看向她的目光却透着鼓励和纵容。 那一刻,天地间好似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说。 沈安宁却好似听懂了他所有的话似的。 下一刻,沈安宁心砰砰直乱跳了起来,而后,双眼亦随着渐渐眯起,不多时,只缓缓拔开匕鞘,一步一步走向那倒下的庞然大物,而后干净利落的举起匕首,手起刀落朝着那人腿,中央直直刺去。 一如那日刺向那杀人恶魔那般果决。 煞时,一阵震动天地的嚎叫声在赛场上响起。 沈安宁联合陆绥安,他们夫妻二人联手阉了索达。 第68章 话说阵阵惨嚎声震彻整个草场, 一时惊得远处的苍膺都唳声震翅逃窜,亦惊得赛场下所有文武百官和女眷们全都有些不明所以。 等到众人缓过神来时,朝着那嘶嚎声闻声看去, 便见方才还在赛台上气吞山河的那尊大巨人此刻竟已浑身剧烈抖动着倒在了赛台下, 只见他瞪大兽目,面目扭曲, 脸上横肉狂甩,一阵痛苦抽搐的抖动间, 竟两眼一翻,当场昏死了过去。 猛兽倒塌,惊诧众人。 又见那猛兽包裹在胯, 部的黑布下,数道鲜血尽数淌出了出来,细细看去, 那跨,间松松垮垮,早已泥泞一片了, 可见出手之狠决。 众人被眼前这一幕看得目瞪口呆,瞠目结舌。 再一抬眼,只见那庞然大物的身侧, 一抹丰姿冶丽的身姿傲然杵立在那里, 只见她微微抬着下巴, 面容坚毅果决, 又见她手中紧紧握着一柄短匕, 短匕上血迹流淌,分明是才刚刚从骨血中抽离出来的。 那人便是赛台上陆大人之妻沈氏沈安宁? 所以,那索达猛士这般惨状竟是……竟是拜这位陆夫人所赐? 煞那间, 全场鼎沸。 有人震惊,有人呆愣,有人亢奋,也有人被吓得大惊失色,满面骇然。 所有人一个个全怔在那里,全然忘了反应。 话说沈安宁亲手为自己报了仇,她亲手洗刷了旁人对她的羞辱。 那一刻,她跟陆绥安夫妻二人,一个负手高立于赛台上,一个身姿傲然的立在赛台下,便是今日在台上那位出尽风头的陆大人一鸣惊人,惊艳世人,可她也并没有因此就被他给比下去,更没有在他的光芒下黯然失色。 他们二人立在那里,落在旁人眼中,只觉得好似双剑合璧般,宛若一对壁人,那一刻熠熠生辉的光芒有些刺人。 而到这时,对面突厥使臣们终于后知后觉的缓过了神来,只见那领头的使官脸色一变后,只蹭蹭几下身姿踉跄的攀上赛台,而后趴在那护栏上往下一瞅,待看到他们尊贵的索达猛士倒在台下那副不知死活的惨状后,瞬间浑身血气上涌,只怒意横生,瞬间浑身哆嗦着指着沈安宁凶神恶撒,横眉瞪目道:“你……你对我们索达勇士做了什么?” 他怒发冲冠的质问着。 指向沈安宁的手指都在哆嗦颤抖。 可见恼羞成怒到了极致。 话音刚落,便见沈安宁这时已慢条斯理的收起了匕首,闻言只不惊不慌地朝着上首帝后二人的方向遥遥一拜,道:“陛下,臣妇……臣妇方才惊慌之下不慎摔倒了,手中匕首不慎刮伤了索达勇士,还望陛下恕罪。” 她虽在请罪,可站在那儿的身姿分明笔挺,淡定从容。 而那请罪的借口更是让人啼笑皆非。 不慎摔倒? 刮伤? 哈哈,这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瞬间将反应过来的众人全部都给逗笑了。 那可确实是够不小心的。 谁叫那索达猛士事先不小心羞辱人在先呢? 场下瞬间哄笑一堂。 没想到这位陆夫人的幽默与胆识竟不相上下。 就在众人惊叹她这番巾帼不让须眉的风姿时,那头突厥使臣已气得失去了理智,只见他扭头便朝着上首的魏帝气势汹汹、龇牙厉目道:“大俞陛下,此女迫害我突厥勇士至此,请问究竟该当何罪!” 又浑身哆嗦道:“我突厥今日与大俞重修旧好,我突厥今日是带着莫大的善意和诚意前来大俞和谈的,大俞今日就是这般迫害使臣的?今日若我突厥勇士有个三长两短,此仇不共戴天,还望陛下处死这个穷凶极恶的女人,为我突厥勇士讨回公道!” 突厥使臣气得满脸癫狂,又咬着牙关指着台上的陆绥安一字一句道:“今日在这赛场上不过是双方切磋闹着玩而已,可陆大人手段恶劣至此,竟招招透着狠毒,其心实在可诛,索达勇士是我突厥第一猛将,他过往十年御敌无数从无败绩,今日这般不堪一击实在可疑,还望大俞陛下派人详查,还我索达勇士一个公道——” 话说突厥使臣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他突厥第一猛士这般狼狈落败,又被人连番羞辱,当即倒打一耙,言之凿凿的将所有责任全部推卸到了陆绥安夫妇二人身上。 却见上首的张皇后闻言只勾唇一笑道:“罗夫大人,陆夫人方才不说了么,她方才不过是惊吓过度才不小心伤到索达勇士了,罗夫大人又何必这般小题大做。” 张皇后笑着说着,只笑着笑着表情骤然一冷,而后只朝着对方幽幽冷笑道:“还是说,只能由你们突厥勇士肆意羞辱我大俞女子,却不能容许我大俞女子强势反击,罗夫大人莫要忘了,尔等今日是站在何处疆土之上,又是为何站在此处——” 张皇后霸气一语,瞬间怼得罗夫使臣哑口无言。 尤其是最后一语警告的意味无以言表。 罗夫双眼猛然一缩,只觉得胸前剧烈起伏着,他意欲反驳,然而张了张嘴,竟吐不出半个字来。 只因,他们今日是作为战败国前来和谈的,而索达猛士之前之举偏又有失偏颇,失了道理人心。 双方正僵持不下间,这时一旁的魏帝悠悠开了口道:“派太医过去瞧瞧,那索达大人可有性命之忧。” 魏帝一经开口,立马有太医上前触摸鼻息,片刻后便立马得出了诊断道:“回陛下,不过是昏死过去而已,暂无性命之忧,不过此番失血过多,不可再耽搁下去了。” 魏帝便立马命人将索达猛士抬了下去,而后又冲着罗夫使臣道:“至于尔等若对方才的对决有异,可随时呈上证据来——” 罗夫使臣见魏帝明显偏袒自己人,还要再论,这时只见赛台上一直沉默不语的陆绥安竟在此刻开了口,淡淡道:“罗夫大人要不要上来切磋切磋,陆某随时奉陪。” 说着,只将双手背在身后,又淡淡道:“陆某可先让罗夫大人五十招。” 见罗夫脸色一噎,下一刻便见陆绥安眯起了眼,锋利的目光一寸一寸落在了罗夫脸上,只轻飘飘道:“留他索达一条命,已是我对他最大的恩赐了,罗夫大人约莫忘了,索达有夺他人之好的习惯,陆某人不见得没有。” 陆绥安这轻飘飘一语,却瞬间掐灭在了罗夫所有的希望。 只见罗夫神色一愣,这才后知后觉的缓过神来,是啊,他赢了,索达在赛前已点了他获胜的彩头,可如今这最 终获胜的陆绥安还只字未提了,他便是光明正大要他索达一条命又何妨。 罗夫缓缓闭上了眼,此刻只觉得前所有未的绝望和无力。 要知道,那可是他们突厥第一猛士啊,是他们草原上最厉害的雄鹰,更是他们草原上最大的骄傲。 而今,不单仗打输了,还折损了这样一枚猛将,如何不令人心痛不已。 然而此刻,他却连替他讨个公道的能力都没有。 …… 话说陆绥安此番连胜两局,此刻他在众人心目中的分量已不仅仅局限在那八尺有余的身高上,他在全场所有的心目中瞬间走高,宛若有十八尺高了。 一时间,整个赛台下欢呼呐喊声此起彼伏。 陆绥安这一次掀开衣袍,便要再度下台,却不料又再被人一把拦住了去路,而这一次拦住他去路的竟是混迹在突厥使臣队伍里的突厥二王子。 “陆大人,再同我比一场如何?” 他这破惊天的一语快要震碎了整个赛台,不多时,台下的廉世子站了起来,道:“二王子若想薅羊毛也没有光逮着一只羊薅的道理罢!” 廉世子淡淡揶揄着,正要劝阻他,却不料这时陆绥安竟缓缓走近了二王子,凑到他跟前用仅他一人能够听到的音量低低道:“若陆某人赢了,我要索达——” 随着最后一个“死”字落定,陆绥安那双微微含笑的眼里竟溢出了点点狠决。 二王子猛地一下抬头,眼中似有些难以置信,然而不多时,亦随着眯起了眼,竟也一脸狠辣道:“好。” 于是,接下来陆绥安便又陪着突厥二王子切磋了第三场,这最后一场比的是御马之术。 赛台之下的草场上,尘土飞扬,远处二人策马奔腾,所到之处飓风尘土阵阵翻涌,转眼之间二人已奔赴到了看不见尽头的远方。 约莫一刻钟后,远处有身影率先纵马而归,而这一回率先归来的竟又是陆绥安。 陆绥安连胜三场。 在今日这场大俞同突厥的比试中,陆绥安以一敌三,大胜而归,他今日风头甚至盖过了近来风头正胜的廉世子,他不单单赢下了比赛,更大挫了突厥之锐气,扬我大俞之国威。 在那道身姿矫健的身影大胜而归的那一瞬间,只见福阳郡主激动得疯狂甩鞭欢庆。 而男子席位上,宁王殿下看着远方渐渐眯起了眼,眼里一阵暗潮涌动着。 而陆家席位上,房氏亦随着阵阵欢呼着,嘴上接二连三道:“我儿威武,是我儿——” 高台之上,魏帝目光不经意间扫向陆家席位,正欲收回间,不知瞧见了什么,竟又折返了回来,只远远盯着坐席上那位美妇的脸看了片刻。 正好这时房氏转过头来,朝着高台之上那抹天龙之姿看了去。 二人隔着远远地距离四目相对,下一刻,便见房氏满脸胀红了起来,只噌地一下欲拒还羞的收回了目光,片刻后,偏又忍不住再度朝着那高位之上羞涩的看了去。 魏帝皱了皱眉,朝着身侧的御前总管喃喃道:“那位是陆卿的夫人?朕怎么觉着有些眼熟……” 喃喃间,收回视线时,这时忽见身侧皇后目光有片刻失神,魏帝顺着她的视线看了去—— 第69章 话说陆绥安大胜而归, 魏帝龙颜大悦,竟直接开口询问陆绥安想要何封赏,便见陆绥安淡定回应着:“陛下何不等狩猎后再一并封赏?” 简简单单一语, 竟霸气侧漏。 魏帝哈哈一笑, 欣慰又欣赏,道:“好, 那朕就着等爱卿满载而归。” 随着魏帝这话一落,远处鼓声阵阵, 战鼓击响,乐声开奏,秋猎正式拉开序幕。 所有人开始飞奔离席, 翻身跃上马背朝着远处密林浩浩荡荡挺,进。 而陆绥安这时也慢条斯理的下了赛台,一时间陆家所有人全部都簇拥了过去, 陆景融更是激动的紧握住陆绥安的肩膀,嘴里一连吐出三声“好好好”,可见其激动喜悦之情。 这是阔别十数年来, 大房第一次风头盖过了二房,同时也意味着属于大房的高光时刻真正到来。 被荣耀包围着,陆绥安偶尔淡淡回应一二, 不多时, 隔着光酬交错的人群, 他却缓缓抬着眼, 远远地朝着最末尾的沈氏方向遥遥看了去, 只见她此刻正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间,陆绥安心头微动, 不多时,只越过人群直接朝着妻子缓缓走了过去。 这似乎是两世以来,陆绥安第一次在所有人面前跨越人潮主动朝着她走来。 前世,陆绥安步步高升,直至位极人臣,他人生中任何一个高光时刻,都被众人簇拥着,他却从未曾回过头来看过她一眼,她永远那样远远地,默默无声的痴迷着他那道越来越挺拔的背影,目送他越走越远。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主动回头。 正恍然间,那道矜贵挺拔的身影已经来到了她的跟前。 自从那晚说开后,他们二人已然达成了相敬如宾的共识,只是这短短几日间却好像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他们一同经历了生死,方才又共同携手御敌,恍然间好似有些什么不同的东西在二人身体内悄然滋长。 那是什么东西,沈安宁不得而知。 亦不愿去探究。 正怔神间,这时,陆绥安只静静地盯着她,不多时,忽而抬手将手伸到了她的面前。 沈安宁神色一定,这才缓过了神来,一垂目,这才见递到她跟前的这只手竟伤痕累累,上面是被战戟击伤的乌青伤痕,也有被铁链绞得血肉模糊的痕迹,看得沈安宁一阵触目惊心。 她一愣,这时只见陆绥安淡淡挑眉道:“常礼笨手笨脚,不及夫人心细如尘。” 竟是一副要她帮他处理包扎伤口的意思。 话音刚一落,这时常礼跟在身后颠颠跑了来,颇为机灵道:“夫人,世子方才嫌小的粗手粗脚,弄疼了他,还是夫人来吧。” 说话间忙将手中的药箱一骨碌塞到了一旁浣溪手中,转身便溜没影了。 陆绥安会怕疼? 他方才被那个索达猛士一掌劈飞劈到吐血时都没见眉头皱过半分,如今不过是包扎下伤口却会怕疼? 沈安宁压根不信他的鬼话,然而一抬眼,却见陆绥安此刻微微勾着唇,正定定的看着她,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不知为何让沈安宁面上一哂,只飞快低了头,良久,到底接过药箱,抿着嘴替他包扎了起来。 她将他的手掌小心翻转过来,手方一触碰过去的那一瞬间,二人的手均是轻轻一顿,不多时,沈安宁强忍着一丝不自在将他的手细致检查了一遭,这才发现陆绥安手上的伤比想象中更要骇人。 手心手背都被铁索绞烂了,血流虽不多,可有的地方却可见森森筋骨,光是看着都知道该有多疼。 沈安宁当年往镇上的药铺送卖过草药,故而略懂些包扎之法,她小心细致的替他包扎着,包裹纱布之余,却意外看到他宽大的虎口处惊现了一排清晰无比的牙印。 沈安宁手微微一顿。 那好像是她那日昏迷中不小心咬到的,那日昏迷后的事情她有些记不清了,是后来听到白桃说的。 只是,她病好后,陆绥安亦随着病了一场,二人分居了些日子,故而沈安宁这还是第一次看到这道伤口。 此刻伤口已结痂,快要愈合了。 看到这抹伤时,沈安宁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其实现在的陆绥安好似还在病中,他那场病还未曾彻底痊愈,虽已好了大半,却也还有些隐咳。 毕竟,他那场病是因她而起。 而今日这伤,亦与她有些牵连。 沈安宁虽已封心,却也不是铁石心肠之人,不多时,只一边滚着纱布,一边淡声道:“世子今日不该这般冒险的——” 那索达那般庞然大物,力量那般恐怖如斯,即便沈安宁不懂武功也知陆绥安压根不是他的对手,他今日不过是凭着自己智慧巧胜而已,如今赢了便也罢了,若是输了性命都将不 保。 委实没有必要为了那乌合之言去逞强。 却未料话音刚落,便闻得头顶传来幽幽一语:“若不冒险,夫人还不得将为夫拱手送人呢?” 陆绥安轻飘飘的语气中仿佛暗藏着一丝……幽暗。 这话一出,只见沈安宁先是一愣,随即脸上浮现出一片愕然之色。 陆绥安为何有此一说? 蓦地,方才在比试前,她跟张绾说笑的话语钻入脑海—— “姐姐若喜欢,不若咱俩换一换如何?” 莫非……莫非他陆绥安偷听到了她们的谈话不成? 沈安宁一时瞪大了眼,可很快又立马否决掉了。 不可能,她跟张绾逗趣那会儿,陆绥安正跟廉世子并肩同行,还在草场远处的马背上,距离他们百步之遥呢? 那么,除了这个原因外,便只剩下一个原因了,定是有人偷听到了她们方才说的话,并第一时间告状到了陆绥安耳朵里,什么人能这么快钻到陆绥安跟前去告状,在场所有人中除了那个与她不大对付的小姑子陆宝珍还有谁? 愕然后,沈安宁不由有些囧迫。 瞧她这倒霉劲儿,统共就嘴过这人两回,还回回被他抓包到了。 又听对方这语气,说得好像今日他上场作战,是为了向她证明他比廉世子更强似的? 一时缓缓抬眸,便见陆绥安正眯着眼盯着她。 许是嘴人嘴习惯了,便是被抓包了亦渐渐习以为常,不多时,便见沈安宁淡淡挑眉道:“不过是玩笑之言罢了,世子何必介怀。” “哦?” 话一落,却见陆绥安竟又上前了一步,竟朝着她步步紧逼道:“即是玩笑之言,那依夫人看,为夫与廉世子比之如何?” 问这话时,陆绥安那双如膺般锋利的眼好似眯得更深了。 细细听去,一侧槽牙好似紧紧咬紧了。 不知是不是沈安宁的错觉,好似连语气都有些阴恻恻的味道。 这该死的陆宝珍,她还真是什么都往外撂。 沈安宁只佯装没有察觉对方的脸色,同时加快了手中的动作,不多时,只一时咬着唇道:“绾姐姐不都说了么,世子……尤在廉世子之上。” 说完,飞快将伤口上的纱布打结,正要抽回手,却不想下一刻手指被人一把揪住。 沈安宁猛地一抬头,便见陆绥安紧紧抓着她的手指,微微挑眉道:“我现在问的是夫人——” 说话间,他带伤的手一点一点将她整个手一并握紧了掌心,直至整个桎梏住。 问这话时,他紧锁着她的目光,仿佛不肯错过她半分表情,眼神只有些幽暗深邃。 沈安宁脸上顿时微微一胀。 此刻,这赛台下人来人往,皆是穿行而过的女眷们,又因今日陆绥安大放异彩,一时间成为了整个贵人圈子里最名声大噪的大名人,远处不少人朝着这边探头探脑。 他们二人在这里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沈安宁想要抽回手,可她怎会是对方的对手,又怕挣扎间牵到了对方的伤口。 一抬眼,又见对方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沈安宁蓦地反应过来,他故意的,非要逼问出她一个满意答案不可。 良久,沈安宁只得咬着唇道:“自是世子……略胜一筹。” 只是,说到最后四字时,沈安宁牙关都要咬碎了。 而听到心满意足的答案后,陆绥安嘴角微微勾着,终于这才满意放开了妻子。 这时,见进山狩猎的队伍只剩下了尾巴,又见远处那位廉夫人朝着这边走了过来,陆绥安终于接过常礼牵来的马绳道:“今日入山,夫人想要什么动物,为夫为夫人猎一只。” 说完,不知想起了什么,只略微皱眉嫌弃道:“鼠畜那样的便算了。” 这都多久了,那只小松鼠的事竟还没过去。 沈安宁有些无语,偏又有些气结,只随口冷讽道:“世子这般厉害,怎么着也得猎只猛虎回来方才能彰显世子通身的气派。” 沈安宁讽刺完,见张绾过来了,当即撂下对方,朝着张绾迎了去。 陆绥安闻言却是眉头一佻,而后,嘴角微勾,待目送妻子走远后,顷刻间翻身上了马,而后朝着那狩猎队伍紧追了上去。 …… “怎么样?世子无碍吧,可伤得厉害?” 话说张绾方才远远看到沈安宁在帮那陆世子包扎伤口,方才赛台上那一幕幕看得人触目惊心,不由关切问道。 她同阿宁这些日子走得近了,方才又见陆世子替世子解了围,世子好似与那位陆世子亦是默契万分,要知道廉世子行伍出生,他往日打交道的全部都是那些军营中人,他并不喜那些文人墨客,这位陆世子却是个例外。 只觉得同沈安宁又越发亲近了些,又一时想起了什么,不由又立马道:“对了,宁儿,你方才可真厉害,你知道吗,方才我觉得你同赛台上的陆世子一样耀眼夺目,若是换作我,我只怕没你当时的魄力和勇气。” 方才赛台上赛台下的那一幕幕,便是现在想起来依然觉得惊心动魄,振奋人心。 张绾由衷敬佩着,亦一时从沈安宁这里好似看到了身为女子不同的一面,原来,这个世界上女子有时竟也是不逊色于男子的。 沈安宁只说陆绥安并无大碍,又一时笑着道:“姐姐只是没有逼到那个份上而已,那索达勇士当时不仅仅是在羞辱我,更是在羞辱姐姐,羞辱皇后娘娘,羞辱我大俞在场所有女子,我方才实在是气到失了理智了这才冲动之下行了那事,现在冷静下来才觉得阵阵后怕。” 这番话并非自谦,就像那晚她去反杀那个恶魔凶手,事后她亦吓得六神无主,今日之事当时虽觉得痛快解气,事后多少有些心有余悸。 这样想着,只见沈安宁由衷道:“方才多亏了皇后娘娘袒护,不然我怕是少不得得吃些苦头了。” 说话间,想起方才张皇后维护她的那一幕,沈安宁感激的同时,忽而一脸正色的看着张绾道:“对了,绾儿,方才我过去给皇后娘娘见礼时,见娘娘脸色好似有些疲累,娘娘近来可还好?” 沈安宁不漏痕迹的关切着、打探着张皇后的近况。 而提到张皇后只见张绾的笑容一时凝固在了脸上,片刻后只见张绾四下探了一番,方才叹了口气,冲着沈安宁满脸忧心道:“长姐在宫里的日子亦不好过。” 说着,只幽幽道:“骆贵妃有孕了。” 短短几个字却像重磅一样,将沈安宁砸愣在了原地。 骆贵妃有孕? 她前世怎么不记得有过此事? 并非她对张皇后及骆贵妃刻意留意关注,而是在此番围猎之前,沈安宁刚记起了一件事情来,那便是前世张皇后在这次的围猎上好似同魏帝帝后离了心,而不久张皇后便被打入了冷宫。 第70章 话说前世张皇后被打入冷宫失了宠, 骆贵妃如日中天,以至于后来连带着张绾在廉家的身份都随着一落千丈,张绾在国公府处境日渐艰难, 最终落得一个子嗣不保自己吞金而亡的悲惨下场, 虽后来张皇后又再度复宠,可对那时的张绾来说已是无力回天了。 张绾的命运同张皇后一脉相承, 而张皇后又于沈安宁有维护之情,她更是一朝国母, 前世她们三人的处境都不算太好,许是都是女子,沈安宁对她们亦心存怜惜 , 做不到完全坐视不管。 只是,经历过福阳郡主一事,经历过那场浩劫后, 让沈安宁曾一度有些犹豫不决,让她对于后面已知的许多事情不知自己该不该插手,而插手后又会不会遭到一些反噬? 譬如, 她之前帮助了福阳,却让自己陷入了险境。 她这一世跟随陆绥安一道参加了这场围猎,却又遭遇了索达羞辱一事, 那么, 若对张皇后一事进行插手, 会不会引发别的事端来呢? 前世惨死的福阳郡主如今活生生的存活于世, 那么, 这一世在这个世界上就会多了有关福阳郡主一脉相承的生命轨迹,而她自己的改变,亦影响了她自己包括陆绥安乃至整个陆家的故事走向, 若此番协助张皇后破了此局,张皇后不比她跟福阳郡主,她是一朝国母,她的一举一动皆牵动国策,那么无论是关乎张皇后自己,还是关乎整个朝堂,势必会发生翻天覆地的颠覆,若真如此,这一世的轨迹还会朝着前世的发展轨迹进行下去吗? 她担心自己悄悄煽动了一下蝴蝶的翅膀,却会在千里之外引发一场看不见的飓风? 来的这一路上,沈安宁就一直都在思索着这件事情,她原本犹豫不决,然而挣扎片刻后,此刻一抬眼看着眼前张绾鲜活的面容,又看着自己这一世心情开阔的处境,沈安宁原本踟蹰不定的心骤然就一下子坚定了下来。 倘若重活一世还要让自己让自己的好友亲朋全都无法摆脱前世那般惨烈之事,那么,她重活一世的意义又何在? 便是她搅乱了前世今生的所有因果,又如何确定就一定是坏的走向呢? 这样想着,沈安宁一定一点坚定了起来。 她要帮助自己,亦要帮助张绾,以及张皇后,更何况自己虽重活一世,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却并无任何依仗,她没有母族支撑,更不能吊死在陆家这一棵歪脖子树上,她应该为自己的未来好好筹谋,而若能彻底攀上张皇后这株高枝,张皇后无疑会是她未来此生最大的依仗和靠山石,那么日后倘若与陆绥安乃至整个陆家撕破脸皮,她亦不见得毫无底气了。 这样想着,沈安宁又隐隐有些期待了起来。 她开始一点一点用力的回忆起前世此番故事的走向,以及当朝朝堂的局势。 因魏帝被幽禁皇陵十五年,幽禁期间仅有张皇后作陪,也就意味着魏帝如今子嗣尚且单薄,除了张皇后为他诞下的二子一女外,魏帝目前并无其他子嗣,而张皇后乃一朝国母,她的几个儿女全部都是魏帝的正统嫡出血脉,若无意外,下一个继承人定是出自张皇后膝下二子之一,这也就意味着张皇后的地位无人能够撼动得了分毫,哪怕骆贵妃如今宠冠六宫,没有子嗣继承一切皆是空谈。 然而前世在局势这般大好的前提下,张皇后却被打入冷宫了,这就意味着一定发生了令魏帝无法容忍之事,所以,这次围猎途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而说到这次围猎,说到魏帝张皇后,就不得不提及另外一位主角骆贵妃了,传闻这骆贵妃原是魏帝少年时期爱慕之人,然而彼时先帝病重,朝中局势被霍贵妃牢牢把持,为了削弱当时太子现在魏帝的权利,霍贵妃生生拆散了这对壁人,转而将身份低下背后并无任何实力的张家之女张皇后强塞给了魏帝,骆贵妃被迫转嫁他人。 是的,原来骆贵妃竟是他人之妻,是在魏帝登基之后和离后再进宫的,她入宫一事曾一度惹得朝野震动,却被魏帝顶着所有压力生生压了下去,可见其在魏帝心目中的地位,而骆贵妃现如今在宫外还有个同肃国公共同诞下的十六岁的嫡子李密。 再联系到前世的记忆,那次围猎沈安宁不曾参加,她并不清楚在围猎途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只隐隐记得为期半月的围猎不过三五日便匆匆结束了,原因是在这场围猎上帝后发生了严重的争执,致使帝后失和,张皇后在围猎之初便一气之下连夜返回了皇宫,再俩月后便发生了张皇后被打入冷宫这般震惊朝野之事。 那个时候,市井传闻纷纷,谣言四起,然而张皇后被打入冷宫的真实原因却被宫里给封锁的死死的,而结合今日骆贵妃有孕一事,难道帝后失和同骆贵妃这肚子脱不了干系? 因为,在沈安宁的记忆中,这个时候她从未听过有关骆贵妃有孕一事,她只记得骆贵妃诞下第一个皇嗣是在张皇后入冷宫后的第三年,也就是魏帝登基的第四年。 所以,张皇后此番同魏帝失和的原因当真是牵扯到了骆贵妃肚子?张皇后难道谋害了骆贵妃肚子里的皇嗣? 在宫里头这后宫争斗屡见不鲜,便是当真如此亦并不意外,只是即便张皇后真的做出这般悖逆之事,魏帝当真会为了一个尚且未出世的孩子,将皇后打入冷宫,让原本就不稳的朝局更加飘摇动荡吗? 何况,还有霍贵妃这么一个前车之鉴在前,朝野上下本就因为骆贵妃进宫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这个时候若魏帝再为她处置了陪伴十余年的发妻,还不知将会引发怎样的风波海啸呢? 所以,不,张皇后被打入冷宫一定不止是因为此事,一定是在这个时候还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情? 什么样的事情会让帝后甚至不顾惜任何影响,直接在围猎途中大动干戈?以至于后来一度导致堂堂一朝国母步入冷宫整整五载的地步呢? 谋害皇上?干涉朝政?还是……男女之间生了龌龊? 前者不可能,其二亦从未听说,至于后者,所以—— 沈安宁双目一缩,心头一震。 莫非帝后感情破裂? 莫非张皇后被魏帝当场抓到了诸如—— 捉奸在床之类的把柄?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张皇后私德如何沈安宁并不知情,可沈安宁知道五年后帝后重修旧好,反倒是骆贵妃一落千丈,连带着二房都跟着阴沟里翻了船,这是不是意味着张皇后私德无亏? 再加上张皇后连对她都尚且如此和善维护—— 当然,这些现在并不紧要,沈安宁现在甚至怀疑前世帝后离心一事这里头甚至有着骆贵妃的手笔,如若这般,这也就意味着不是今晚,就是明后晚定会发生大事。 现在事情紧急,刻不容缓,沈安宁当即神色凝重起来,正要拉着张绾去一僻静处提醒此事,却不想刚一转身,一道从天而降的鞭子生生抽打在了沈安宁身前,生生拦住了她们二人的去路—— “沈氏,我要同你比一场!” 一道骄纵蛮横的声音同时在耳边响起。 沈安宁与张绾同时抬头,便见一匹烈火小母驹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二人视线范围内,而那小母驹的马背上坐着一位红衣似火,盛气凌人之人,便是给陆绥安连送两日汤食,并在今日赛台上为他陆绥安摇旗呐喊,喊到喉咙一度沙哑的福阳郡主是也。 “今日围猎,若我胜出,我要你将绥安哥哥让给我,我要你同绥安哥哥和离——” 福阳郡主霸气侧漏的一番话震得一旁张绾眼珠子都险些掉出来了。 而原本四散的女眷们亦早已被眼前这热火朝天的一幕给吸引到了,一个个全都目瞪口呆、又兴奋连连的围了过来。 看着马背上朝她高高仰着下巴的那张年轻鲜活的脸,沈安宁一度在心中默默翻了个大白眼,瞧她救了个什么玩意儿。 看罢,这就是她随便改变旁人命运带来的反噬,全遭她自己身上了。 这一切全部都是自己找的,沈安宁没法赖别人。 又因此刻还有更为紧要之事,沈安宁并不想搭理眼前这位骄纵跋扈的主,一时拉着张绾改道而行,却不想竟又被福阳一把追上,她再度拦住了她的去路。 只举着马鞭朝她远远指着,一脸轻蔑道:“怎么,不敢?” 一副并不肯轻易放过她的架势。 这时,一旁的张绾终于忍不住道:“福阳郡主,宁儿不会骑射。”又一时朝着远处赛台方向看去,微微挑眉道:“皇后娘娘 和太妃还在远处看着呢,福阳郡主莫要太过分了。” 张绾搬出皇后娘娘来压她。 却不料她压根不放在眼里,只继续朝着沈安宁冷嘲热讽道:“哼,连骑射都不会,你更加配不上绥安哥哥!” 十四五岁的小孩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 而福阳郡主又是这些小孩子中之最。 沈安宁没有功夫同这些小孩计较,只看着眼前的福阳,神色淡淡道:“若福阳郡主有这等本事的话,我等着陆世子的和离书便是。” 说着,拉着张绾转身便走,然而,待走了几步忽又见她停下了脚步,只一时转过了身去,随即朝着那福阳郡主一字一句道:“我改主意了,若我赢了,我要你福阳郡主日后每次见了我都要毕恭毕敬的唤我三声宁姐姐,然后再从我的眼前彻底消失,如何?” 沈安宁这一世只想过安安稳稳的日子,她可不想被福阳这样的人三番五次的败坏兴致。 倒不如一次处理干净的好。 果然,话一落,便见福阳气得整张脸都歪了,只咬牙切齿道:“你最好说话算话,我等着你与绥安哥哥和离的好消息。” 话一落,生怕她反悔似的,福阳郡主将马鞭一抽,便气势汹汹驾着她的赤火小母驹朝着围场一路狂奔了去。 70-80 第71章 “宁儿, 你不是不会骑射么,怎么……” 话说,福阳郡主一走, 张绾便一脸忧心疑惑的看着她。 沈安宁其实并不是不会骑射, 而是并不精于骑射。 前世,她深居内宅多年鲜少踏出过府门, 是在嫁入沈家的第五年陆宝珍出嫁后,萧氏开始鼓励她走出府门, 并开始慢慢培养她的掌家事宜。 那年秋天,又是一年一度的秋季围猎到来之际,为了弥补这么多年不曾随陆绥安一路秋猎的遗憾, 那年在秋季来临之前她便开始提前悄悄练习了起来,她希望这次秋猎能伴他身侧,不给他丢人, 只是后来还没来得及随着陆绥安一道前往九幽山,她便彻底一病不起。 如今,已有多年不曾碰过马绳, 又加上前世她的练习还不精进,是以箭法她肯定是不行的,但是爬上马背沈安宁还是能够做得到的。 而按照往日围场比试的规矩, 通常是以两个时辰为限, 两个时辰后她们回到原点, 以猎物的数量及猎物的质量进行划分胜负。 前世, 她暗地练习了许久的努力最终化成了一场空, 今日亦算是弥补当年遗憾吧,只是,前世做的这一切全部是为了取悦陆绥安, 而此刻她所做的一切却全部是为他擦屁股,简直有些讽刺。 这样想着,沈安宁来到马厩仔细挑了匹马,而后小心翼翼地翻身上了马,只朝着张绾微微勾唇道:“谁说一定要懂骑射才能打得到猎物。” 说着,她直接将弓箭一并撂下了,只扬了扬事先准备好的弹弓朝着张绾微微扬了扬下巴道:“姐姐且看妹妹究竟是怎么用一把破弹弓将她福阳郡主打得屁股尿流的。” 话一落,沈安宁扭转马绳调转方向,待适应了马背上的感觉后,便夹紧马腹,“驾”地一声,竟意气风发朝着福阳郡主的方位一路追了上去。 看着沈安宁自信洋溢的笑脸,又想着方才福阳郡主朝气蓬勃的气势,不知为何,在这一刻张绾神色有些复杂了起来。 她这辈子在张家随着张家一道战战兢兢过活,直至被拖累成了个老姑娘,在闺中这二十年来从未曾肆意妄为过一回,而还未从谨小慎微的习惯中缓过神来,又被从尘埃中一举托举到了万众瞩目的高度,她嫁到了她这辈子从不敢肖想过的廉家,又继续过着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的生活,她这一生为张家,为长姐,为廉家,却从未曾为自己活过一回。 许是受这二人的感染,不多时,便见此刻张绾攥了攥手冲着婢女,道:“去牵马来,我也进林子里头转转。” 而余下众多女眷见廉夫人竟也去观战了,瞬间一个个打了鸡血似的,哪有不凑这场热闹的道理,故而福阳郡主同沈安宁这场较量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便在一众女眷堆里传得热火朝天了起来。 话说那头福阳进入围场后直奔猎物众多的东围场,沈安宁便朝着西围场缓缓驶入。 沈安宁虽不擅骑射,可她自七岁起便随着养父吴有才一道进山采药,她在山里头奔走过七八年,对山上的地形、环境有种油然而生的熟悉感。 当年在吴家时,郝氏抠门又拮据,对她更是又提又防,沈安宁偶尔会进山采些药材、猎些兔子打打牙祭。 此番进山后沈安宁并不急着狩猎,而是沿着半山腰将附近一带的环境全部都熟悉一遍后,这才寻着地上粪便、爪印一路搜寻,待搜寻到一处草坡附近便见一只灰色兔子快速逃窜而过,沈安宁并不急着抓捕,只隐秘在暗处一路跟随,终于在草坡的背面见一只肥胖的兔子不断拱着草屑,拱出了洞穴,前面那只灰兔子噌地一下钻进了洞穴瞬间没了影,后头那只兔子瞪大着双眼,一个眨眼间竟也立马缩回了脑袋一并龟缩回了洞里。 原来沈安宁找到了兔子的老巢兔子窝。 一个兔子窝里少说也有七八只兔子,运气好的话能有十余只。 沈安宁并不急着立马抓获,而是沿着四周搜寻一番,待将附近的几个洞穴封住后,这才慢悠悠的朝着其中一个洞穴生火灌烟,不消片刻便见方才的洞穴中飞快窜出来一只兔子,而那里沈安宁早已守株待兔,用网绳一把兜住了。 接下来,一只两只三只,接二连三的兔子受不了烟熏火烤很快依次钻了出来,不过片刻功夫,几乎不费任何吹飞之力,沈安宁一口气便逮到了九只兔子。 随行跟在身后替她提拎着笼子的围场守卫一时间整个呆愣住了,看了看眼前弱不禁风的贵夫人,又看了看手中沉甸甸的笼子,这哪叫打猎,这分明叫做……端了猎物的老巢啊。 接下来,沈安宁依法炮制,又成功捕获了一只山鸡,一只红腹锦鸡,又用弹弓打了几只山雀和一对膺,不知是不是她的运气好,还是人品太好,待返程途中遇到了一只中小型山鹿,看着不大,不知是不是迷路了,还是被围场里狩猎的众多人给吓到了,只在山坳里不断来回奔走,来回鸣叫,沈安宁采了些浆果将它引了过来,原本躁动的山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将她手中的浆果小口小口食尽后,竟还一直蹭着她的掌心,不愿离去,沈安宁便顺理成章的将小家伙一并打包抱走了。 等到两个时辰到时,四个围场看守一人手中拎着一个大笼子,怀里抱鸡的抱鸡,抱鹿的抱鹿,降膺的降膺,一行人浩浩荡荡竟满载而归。 这一幕只将在外围打转的一众贵女们全部都给看呆了,什么情况这是?那个陆夫人不是不会骑射么?怎么……怎么比多数男人还要生猛?这些都是她打的猎物?这哪是来打猎的?这怕不是去山里头进货去了罢? 惊诧过后,所有人纷纷牵扯马头,下意识地跟随在沈安宁马儿后头去看大戏。 而围场入口,今日收获丰满的福阳郡主早已得意洋洋的等候在那儿了。 女子不善狩猎,寻常胆小的女子见了兔子怕都得被兔子追着跑,而她今日可是亲自猎杀了三只兔子,这山中的野兔可不是府里那些软绵绵的兔子能够比的上的,大一些,龇牙咧嘴,亦是个凶物。 而她今日可是一口气猎了三只。 福阳对自己今日的狩猎成果相当满意。 至于那个娇滴滴的沈氏,且看她今日怎么将她大杀四方。 话说福阳一时侧坐在马背上耐心的等候着,不多时便闻得林间动静响起,她便紧随着扬起了高高的头颅,直到耳边传来一声:“郡主,您看……” 福阳顺着看去,便看到了远处那浩浩荡荡的 一幕幕。 浩浩荡荡的人群,浩浩荡荡的笼子,浩浩荡荡的猎物,以及浩浩荡荡队列前领头的那抹窈窕身影。 而看到远处那一幕后,福阳郡主骤然神色一变,怎么可能。 她当即噌噌一把跳下了马背,而后冲过去一脚踹翻了看守手中的笼子,笼子一经滚落,锁被打开,里头七八只肥溜溜的兔子争相恐后的逃了出来,朝着四面八方蹦跶了去,几个守卫瞬间手忙脚乱了起来,正要去逮,却不想一柄长长的马鞭扼在了其中一人的颈间。 福阳气得眼珠子都要歪掉了,只恶狠狠地盯着这四人,一字一句质问道:“说,这些是不是都是你们替她猎的?” 她被眼前这些活蹦乱跳,眼花缭乱的猎物给气得一度险些失了理智,这一笼笼猎物,怎么可能是那个娇滴滴的沈氏猎的,一个个将她当傻子糊弄罢。 福阳气得脸都歪了。 却见那名守卫颤巍巍道:“回郡主,这些……这些不是小人们猎的,这些都是陆夫人亲手逮的,不信……不信你问他们。” 他将后面几人推了出去,那几人全都点头如捣蒜道:“不是咱们,不是咱们……” 怎么可能,福阳郡主哪会相信他们的鬼话,就眼前这些猎物,她长公主府里最厉害的私卫在两个时辰内也不一定能够猎到,何况,还是沈氏。 她气得正要一鞭子抽打过去刑讯逼供,却不料马背上的沈安宁这时悠悠开了口,只微微勾唇扫了眼她,道:“怎么,福阳郡主这是输不起么?” 她轻飘飘的话语激得福阳牙齿都咬碎了,只恶狠狠的用鞭子指着她道:“你不是不会骑射么?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本郡主最恨这等弄虚作假的下作手段……” 福阳气得龇牙咧嘴,却见沈安宁继续微微笑着道:“我是不善骑射,可谁规定了非得要会骑射才能猎得到猎物。” 说话间,沈安宁只翻身下马,朝着那只山鹿招了招手,便见那只山鹿竟顺从般的绕过人群,直直朝着沈安宁手心蹭了过去。 这一幕不单单将福阳郡主看呆了,更是将周围一众人全部看傻了眼,难道这位陆夫人竟还有驱使动物的能力? 正在所有人目瞪口呆之际,便见沈安宁淡淡开口道:“狩猎可以引诱,可以追踪,可以诱捕,也可以培养感情,不是非得喊打喊杀追得满山跑的,这叫智取,福阳郡主不会,不代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 说话间,沈安宁吩咐着那几个守卫将几只幼小的放归山林,又特意命人将那只红腹锦鸡进献给了张皇后,其余的便一一分发,给陆家、廉家和裴家相继送了去。 待分发完后,整个场地上只剩下地上那三只被福阳郡主猎杀得早已经死得透透的死兔子了。 见沈安宁此刻朝着她那三只死状惨烈的兔子尸首上看去,福阳郡主整张脸胀得一片通红。 到了这个时候,她自然知道对方并非是在诓骗糊弄她了,而是,她确实输了,输得惨烈,输得彻底。 福阳并非输不起之人,只是,只是原先气焰有多嚣张,此刻便觉得有多丢人。 挣扎许久,只见福阳死死咬着牙关,终于朝着沈安宁一字一句认输道:“本郡主输了。“ 说完,拔腿便要走,却不想这时身后传来悠悠一语:“郡主怕是忘了赌局的内容罢。“ 话一落,便见福阳身形一下子僵硬在了原地。 只见她死死咬着牙,将眼闭了睁,睁了闭,闭了再睁,如此反复十数回,终于扭头朝着远处那道静若仙姿之人咬牙切齿道:“宁姐姐。“ 话一落,她整张脸唰地一胀紫了,而后气得将手中的长鞭朝着地上用力一抽,飞快翻身上马,朝着林间一路飞奔逃窜而去。 看着那抹逃也似的背影,到底是个小孩,沈安宁嘴角一勾,这才觉得前所未有的畅快。 …… 话说福阳郡主一气之下恨不得一口气狂奔至山顶,她这辈子都没有这般丢脸气馁过。 然而待收了汗,整个人彻底冷静下来后,便又见福阳忽然调转马头朝着林间一个方位缓缓驱使而去,直到行到一处山坡前,那里与方才围场入口处遥遥相望,站在那里,可将方才在入口处所发生的一切全部尽收眼底。 而那山坡上,此刻一道挺拔威严的身影高坐马背上,静静的矗立在原地,一直朝着远处远远眺而去。 福阳郡主行至同他并列方才停了下来,方才咬牙道:“你都瞧见了,你的那位夫人可当真厉害得紧,她哪里就柔善可欺了,依我看分明就是只母老虎,连本郡主都不是她的对手……“ 说话间,只见福阳冷哼一声,依然有些愤愤不平道:“依本郡主看,她压根就不在乎有我还是没我,她只不过是被我缠烦了这才答应同我比的,不过是想快点将我打发走罢了。” 话说山坡上,秋风阵阵,吹动得人的衣角肆意飘扬,然而那抹身影依然不动如山,目不斜视,好似一尊山石。 直到福阳急了,连连问道:“那……那汤食,还要继续再送吗?” 话一落,便见那紧抿着双唇,脸色阴沉之人终于反应了过来,只一字一句干净利落,道:“送。” 短短一字命令,由不得任何人拒绝。 这时,树荫中溢进来的一抹阳光打在那人阴暗的面容上,映衬出一张熟悉的面容来,只见这人竟是方才早已经进入了围场的陆绥安。 原来,今日这福阳郡主竟是陆绥安亲自安排的,安排她为他摇旗呐喊,安排她在她跟前争夺挑衅,安排她跟她争风吃醋,包括这连着两日的汤食,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的手笔。 那日,福阳郡主寻他前来报恩,陆绥安便让她做了此事。 他想借机试探一下沈氏对他的感情。 看看她对他,除了恨,是不是还有其他? 然而,这连续几番试探下来,陆绥安一度沉沉闭上了眼。 并没有任何其他,无爱,无情,无任何关注,无任何在意,更连最基本的尖酸吃醋都没有。 他在她眼中分量,就连廉家那个张氏都不及。 他在她的眼里,形同空气。 这个发现,让陆绥安脸色一度铁青了起来,让他心中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又一时想起今日沈氏进山后的种种表现,想起在赛台下,她手起刀落,英姿飒爽的的沈氏,亦想起那日戏园子里,那个凶犯颈上的伤口,想到面对那等残暴不仁的杀人凶手,而勇敢自救的沈氏,以及昔日扬言要开设学堂,撑起沈家门楣的沈氏。 这一幕幕如走马观上,悉数在眼前浮现。 他忽然发现,他对他这位枕边人其实仍然一无所知。 她好似是一团迷雾,虽缠绕在他的跟前,却永远让他看不清她。 陆绥安矗立在那里,俨然快要成了一尊山石。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这时福阳郡主弱弱问道:“那……那还要送多久?” 福阳郡主虽往日娇纵不堪,却也没有抢夺他人之夫的喜好。 她小心翼翼问着。 便见陆绥安嗖地一下睁开了眼,只一字一句咬着牙槽道:“送到围猎结束,送到沈氏打翻醋坛,送到她来寻我算账,送到她气急之下跑到他人府中大醉一场……” 就像那日,那廉府张氏来他府上大醉一场一样。 陆绥安喃喃说着。 福阳闻言瞬间一下子蔫了下来,嘴里一时小声念叨着“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不救我了,怎么就摊上了你们这一对稀奇古怪的夫妻”,一时又抬眼看着眼前这道青松之姿,那日宛若天神降临的身影此刻就在眼前。 福阳怔怔看着,许久许久,终是咬牙劝说道:“依我看,那沈氏根本就不在意你,这门亲事长此以往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倒不如干脆和离得了,你放心,若你有所顾及,舅舅那边我会替你说情——” 福阳鼓起勇气冲着他说着,却未料话还没说完,一道锋利如冰的眼神直直朝着她的面门射了来,那抹眼神寒气逼人,宛若这世间最冷的毒箭,吓得福阳立马心虚的低下了头去,嘴里嗫嚅着什么,许久许久,到底无精打采的离去了。 话说,福阳刚走没多久,这时,一道低沉的暗讽声自远处适时地响起了起来,只淡淡道:“陆大人真是好手段好算计,这算盘都打到自家夫人头上了,要不怎么说你们这些读书人的心眼比马蜂窝还多呢,只不知陆夫人若知晓了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那人悠悠说着,现得身来,竟是陆绥安的老冤家廉世子是 也。 只见廉世子不紧不慢的驾着马踱步到了陆绥安身前,停在了方才福阳郡主那个位置。 显然,他方才将这里的话全部偷听了去,陆绥安这时已将方才阴沉的神色尽数收起,闻言,抿着唇,许久许久,只冷讽道:“不用些心思,难不成要让吾妻像上回贵夫人一样跑到旁人府里大哭大闹不成?” 陆绥安反唇相讥。 却不想这一回廉世子半点不见动怒,反而悠悠笑道:“怎么听陆大人语气那么酸呢,哦,该不会是陆大人想让其夫人为其尖酸吃醋到到旁人府中大哭大闹而不得罢?” 廉世子一边说着,一边悠然笑了起来。 这话正好刺中陆绥安的命门,只见他脸色一板,却又在怒极之时,一瞬间收敛所有情绪,只云淡风轻道:“自是比不上廉世子,陆某自不会让吾妻沦落到那个地步的。” 悠悠一语,却又了反刺廉世子一刀,廉城脸色瞬间落了下来。 不过片刻后,廉世子又很快恢复如常,他们这些武将哪里比得上他们那些文人墨客,用的惯是软刀子。 今日在赛台上那刀刀不见血的手段,他是亲眼领教过的。 一时,没了闲说的兴致,只朝着身侧之人直接开门见山道:“废话少说,陆大人,咱们二人怎么着也得比试一场罢?” 原来,廉城这会儿特意到这里来堵人,竟是为了同陆绥安一教高下的。 打过这几番交道了,他竟不知道身边竟还藏着这样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 陆绥安闻言,便也正有此意道:“那便……林中见了——” 话一落,二人相继冲下了山坡,朝着猎场深处呼啸而去。 第72章 话说进山狩猎的人或下午或者傍晚都陆陆续续的回来了, 有人收获无两,有人满载而归,唯独陆绥安迟迟不见踪迹。 有人说看到他进入了九幽山深处, 而深山里头有猛兽出没。 陆绥安是胸有丘壑之人, 沈安宁原本并不太担心他的安危,只是听到他进了深山这个消息后, 心里头不由得咯噔了一下,一时想起对方入山前她随口说的那番话, 陆绥安那厮……该不会真将她的玩笑当真,真入山打虎去了罢。 这个疯子,那可是老虎, 是百兽之王,怎可胡来。 沈安宁顿时有些坐不住了。 恰好这时张绾匆匆而来,这才知廉世子竟也迟迟不见归来, 沈安宁心下微沉,见此时天色已晚,已刻不容缓, 二人商议一番,便要立马召集人马上山寻人,却不想就在这时忽然闻得外头响起了一阵剧烈的骚动。 营帐外一时人声鼎沸, 有惊呼, 有尖叫, 有亢奋的欢呼和激烈的讨论声, 沈安宁同张绾对视一眼, 相继踏出了营帐,方一出去便见远处的空地上生起了篝火,而篝火的对面一大群人马正簇拥一团乌泱泱而来, 恍惚间,好似听到有人在激烈喊着“老虎”“天爷”之类的话语。 正不知发生何事之际,这时白桃飞快跑了来,气喘吁吁又激动亢奋道:“夫人,世子回来了,世子……世子猎了一只老虎回来,现如今外头都乱成一团了,所有营帐里的人全都跑出来围观老虎,是真的老虎,站起来比人还高,好是凶猛的一只猛兽。” 白桃手舞足蹈的说着。 说话间,一阵低低的呼啸声在远处响起,声音穿透人群,响彻整个营帐,一声声低沉咆哮,那是兽王的嘶吼咆哮,一时间震得所有人头皮都快要竖了起来。 沈安宁一阵愕然,二话不说,同张绾二人匆匆赶了过去。 方一过去,便见不远处早已是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所有营帐的人全部都出来了,大家全都争相往里挤,都想要近距离的围观猛兽,就连不少女眷们都跃跃欲试,连连踮脚远远地观摩着。 只见人群的中央抬起了一只巨大的铁笼,铁笼坚固万分,随着阵阵呼啸声响起,一片人群乌泱泱直往后躲,哪怕隔着笼子,那猛兽呼啸之吼都足以令人吓破了胆子。 而众人躲避的间隙,恍然间好似看到了笼子里一只巨大的巨兽挥起爪子朝着笼子上一掌拍过去,瞬间整个笼子都在震动。 真的是只……老虎。 陆绥安真的为她猎了一只老虎回来。 沈安宁心头一阵剧烈跳动着。 再一抬眼,便见篝火的对面,一道颀长挺阔的身影立于篝火旁,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那道身影敏锐的转过了头来,隔着远远地距离,视线精准无误的牢牢紧锁在了沈安宁身上。 那人便是今日迟迟归来的陆绥安。 二人隔着篝火远远地对望着。 巨型篝火将整个场地照射得宛若白昼,亦将对方的面容映衬得清晰无疑,只见一身骑射服加身的陆绥安立在那里,他身姿矫健,面容威严,那一刻不像是一个常年执笔的文人,倒像是一个威不可范的将军。 此刻他立在那里,静静地同她对视着,火光打在他的脸上,衬托得他的脸色不负往日那般清冷,细细看去,那一惯清冷的眼眸里是倒映着篝火,熠熠生辉,仿佛透着罕见的温情。 两人对视片刻,不多时,陆绥安背着手主动朝着她这边走来。 沈安宁顿了片刻,亦缓缓提步迎了上去。 二人在篝火旁双双止步。 静静的看着对方,两人许久都没有第一时间开口说话。 这时,篝火的另外一侧,传来张绾的惊呼声:“世子,你脸上受伤了。” 沈安宁同陆绥安齐齐偏头看去,便见篝火的对面,张绾用帕子紧紧捂住了唇,面容上是显而易见的担忧和关切,不多时只见对面的廉世子淡声道:“哪个将士身上不带点伤,不足挂齿。” 顿了顿,又低头看着对面妻子,缓声说道:“小伤,夫人无须担忧。 清淡的语气中又好似带着不漏痕迹的安抚之意。 看着他们夫妻二人的相处之道,陆绥安缓缓收回了视线,不多时只将目光再度落在了自己的妻子脸上,定定看着,一时微微抿着唇,许久,方才低低开口道:“夫人难道就不为为夫担忧么?” 低醇的嗓音里好似透着某种……指责,又近乎暗暗质问,暗暗较量的意味。 沈安宁这时亦收回了目光,闻此言,视线再度落到了陆绥安身上,只见陆绥安此刻发髻上少见的透着一丝凌乱,那身威严护身的甲胃上惊现多处划痕,那是锋利的爪子道道划过留下的瘆人痕迹,联想到笼子里的那只猛兽,不难猜测出这是同猛兽作战搏斗时留下的痕迹。 与虎相斗那样的画面沈安宁实在难以想象,光是看着眼前这些痕迹,面色都白了几分。 偏嘴上冷讽道:“世子都敢进山打虎了,又怎会在意旁人的忧惧?” 倘若陆绥安今日进山打虎出了什么意外,沈安宁又该如何自处。 沈安宁非但没有为有人为她狩猎老虎感到欣喜,反倒是心里头全是阵阵后怕和心有余悸。 却不料,她的冷言冷语非但没让陆绥安生怒,反倒是见他嘴角微微一牵,责备的背后又何尝不是另外一种关切?总比毫无反应的好。 当即只觉得与对面那对的暗中较量中,他未见得就落了下风。 一时抬眼看着眼前妻子,微微勾唇道:“那依夫人看,这只猛兽,同为夫的气质可是相配?” 他说话间,眼里仿佛溢出似笑非笑的揶揄。 看着对方旧时事重提,沈安宁猛然间就想起对方入山前,她随口那句“世子这般厉害,怎么着也得猎只猛兽回来方才能彰显世子的通身气派”,顿时恨不得暗自翻上几个白眼来。 只一时眉头微挑,当即阴阳怪气了起来道:“老虎如何比得上陆世子威猛,自是陆世子……略胜一筹。” 这人同廉世子暗中较量便算了,竟连老虎都不放过,沈安宁只能用之前的评价“回敬”讽刺着他。 陆绥安这下眼中的笑意更深了,无论是真话还是假话,妻子嘴里的“奉承”都让他十分受用。 这时,见身后猛虎阵阵咆哮着,陆绥安忽然侧了侧身,示意她朝着猛兽方向看去,不多时,难得朝她主动邀请道:“为夫费劲千辛万苦捉来的猛兽,夫人不亲自前去看看?” 说话间,他忽而朝她缓缓伸出了手,似要牵她过去。 然而看着再次向她伸来的这只手,沈安宁却一下愣在了原地,下一刻心头猛地一跳,置于腰腹间的手一时用力攥紧了。 这是印象中陆绥安第三次朝她主动伸手,第一次是在沈家老宅前,在裴聿今面前逢场作戏, 第二次便是今日上午,他让她帮他处理伤口,而这一回是第三回,而这一回没有参杂任何理由,不是受伤,亦不是作戏,似乎仅仅只是想要同她携手同行。 沈安宁一时有些心乱如麻。 她虽同意同他相敬如宾,暂且就这样搭伙将日子过下去,然而超出这个范畴以外的任何事情,她似乎都有些寸步难行,因为每当挣扎着要往前走一步时,这时,那些痛苦的过往就会重复重复又重复的不断在脑海中上映,反反复复地提醒着她那一世惨痛地过往。 到底,沈安宁不曾再将手轻易递送过去,许久许久,只轻咬着唇侧过了脸,佯装依然不快道:“这猛兽,我可看不起,亦要不起——” 陆绥安的手固执的置于半空中,停留了许久都没有收回,他那双如膺般锋利的目光静静地紧锁着她,不知是否识破了她的伪装,半晌,到底缓缓收回了手,只微微扯了下唇,而后神色如常道:“夫人想多了,谁说这老虎是猎给夫人的,猛虎乃百兽之王,这猛兽自是要进献给陛下的。” 陆绥安一本正经的说着。 沈安宁闻言却噌地一下转过了脸来,只怔怔地看着他,半晌,脸色骤然发胀了起来。 今日陆绥安出发前,他问她想要什么东西,说为她猎一只,她便下意识地拿话呛他,让他去猎虎,如今他真的将老虎打了回来,她自然下意识认为这只老虎就是他为她打的,然而现在回过头来想想,陆绥安好像确实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这只老虎是他为她猎的。 然而,她自己却想入非非,痴心妄想了。 这番自作多情的尴尬瞬间在空气里飞速蔓延。 沈安宁的脸色一瞬间由红变紫,不多时,只觉得羞耻过头,正咬着唇尴尬到想要逃离之际,手臂却被一只大掌轻轻握住了,沈安宁一抬眼,只见陆绥暗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道:“是为夫人猎的。” 他淡淡逗弄着她。 这一愣一怔间,沈安宁似个被人撸坏的狸奴,这一下是当真恼羞成怒的要炸毛了,只瞬间面色发胀的恶狠狠瞪了对方一眼,便要挣脱对方气急败坏而去,却不料这时陆绥安忽然松开了她的臂膀,只低头看着她,语气一时间竟放轻了许多,只低头看着她,忽而很轻很轻的说着道:“不小心将夫人亲手包扎的结弄歪了,夫人可再替为夫包扎一回?” 一时间,他收起了所有的玩笑。 只一本正经的说着。 而说这话时,陆绥安声音仿佛透着一丝沙哑。 话音一落,陆绥安再度将手递送了过来。 沈安宁下意识地看去,这才见白日里雪白的纱布此刻竟被血水染成了一片暗红,宽阔的纱布此刻竟被拽握成了血条状,几乎是摇摇欲坠地挂在了他的掌心。 这岂止是弄歪了,这手掌上的纱布早已经作废了,早已发烂发硬了,却始终被他紧握在手中,仿佛不愿丢弃。 不知为何,那一刻,沈安宁鼻尖忽而一涩。 许是她体内还残留着前世一缕痴迷他的气息,让她再也无以忽视眼前这心惊肉跳的一幕。 许久许久,沈安宁扬起了脸,逼退了眼中潮湿,到底咬着牙,再度缓缓伸出了手,却不想在她指尖触碰到他手指的那一瞬间,浣溪忽而匆匆跑了过来,只凑到沈安宁耳边飞快禀告了什么,下一刻,沈安宁神色大变,她嗖地一下缩回了手中,只立马朝着四下探去,然而周围已不见了张绾夫妇二人身影。 此时刻不容缓,她片刻耽搁不得,只立马朝着陆绥安故作镇定道:“绾姐姐有事寻我商议,世子快让太医瞧瞧伤势罢。” 说完,甚至来不及去看陆绥安的反应,便立马领着浣溪直奔廉家营帐而去。 第73章 话说沈安宁一路追到廉家营帐时, 张绾和廉世子夫妻二人亦才刚返回营帐,张绾正在替廉世子检查伤势,得知沈安宁匆匆来寻很是诧异, 他们这才刚不过分开片刻功夫, 还以为是陆世子那边出了什么事情,迟疑一下, 这才朝廉城飞快说了算声“世子,我去去便来”, 便匆匆踏出了营帐。 廉城眉头一皱,面上浮现出一抹被叨扰过的不悦,却也很快隐去了, 只随手褪下外衣,在里头自行更衣了起来。 而营帐外,张绾方一出来, 便看到沈安宁在营帐外来回踱步,神色异常凝重,她神色一定, 正要忙问发生了何事,却不料还不待她开口,便见沈安宁忽地一把将她匆匆拉到了一旁, 一脸正色道:“绾儿, 事态紧急, 你什么都别问, 且先听我说——” 沈安宁神色严肃, 仿佛有千言万语,却在开口的那一瞬间顿了片刻,仿佛措辞了一番, 这才飞快开口道:“方才我身边的侍女怕我着凉,出来准备给我送斗篷时无意间撞见有一黑衣男子偷偷入了皇后娘娘的营帐——” 说到这里时见张绾神色一怔,沈安宁没有给她任何发问的机会,只紧紧攥着她的腕子继续道:“侍女原本没在意,只略看了一眼,正要继续来寻我时,这时却又猛然间看到皇后娘娘营帐里出来了一位宫女,离奇的是她未曾及时离去,反倒是鬼鬼祟祟躲在皇后娘娘营帐外侧耳偷听了起来,不多时,那宫女神色匆匆的飞速离去,而她去的方向正是——” 说到这里,沈安宁在张绾微怔的目光中,一字一句清晰无误的吐露道:“骆贵妃的营帐。” 话一落,便见张绾面色大惊,道:“宁儿,你是说……你是说长姐此刻在夜会外男?” 说着,只见张绾疯狂摇头否决道:“不可能,长姐自幼恪守礼教,循规蹈矩,她绝不会做出这般乱了分寸规矩的苟且之事,何况她如今乃一朝国母,行事只会越发克制守礼,绝对不会做出这等倒行逆施之事,再说,长姐陪陛下守陵十五载,这些年来早已与世隔绝,她甚至都不认识几个外男——” 张绾大惊失色的说着,她对张皇后的人品十分的信赖,绝不相信她的长姐会做出这等事来,只是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忽见她后头的话语骤然顿住,不多时,只见张绾不知想起了什么,想起了何人来,竟一度死死捂住了心口。 不多时,脸色只瞬间一片煞白。 嘴里只不断喃喃否认道:“不会的,不会的,绝不会如此……” 沈安宁一愣,看张绾这神色,这么说,在张皇后的生命中难道真的有那么一位让人闻风色变之人?若真是如此,难怪帝后之间竟会闹到那般地步。 然而此刻却压根不是追问这些的时候。 沈安宁立马一把紧紧攥着张绾的手腕,继续一脸正色道:“不管有没有,是或不是,那些都不是最紧要的,为今之际最紧要的便是……” 说到这里沈安宁只双眼一眯道:“我怀疑皇后娘娘身边安插了骆贵妃的奸细,若是骆贵妃得知了此事,再捅到陛下跟前,倒时携陛下来个翁做捉鳖,那么便是皇后娘娘此刻有一百张嘴,怕也百口莫辩了——” 沈安宁一脸严肃的说着。 而张绾听了这一席后整张脸一片惨白。 他们张家当年被压制这么多年,张绾如今又身为人妇,嫁入廉家这等高门大户这么久了,又如 何听不出沈安宁这番话的意思,廉家如此廉政尚且大房二房攀扯不断,后又出了个严姑娘,而皇宫宫门深深,里头更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寻常宫女能够撑到活着离开皇宫的那一刻都已是不易,更何况还是身处在最高位的那个,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容不得出半分错误。 她惊慌失措一阵后,很快只狠狠掐着自己的手指,强逼着自己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理智,道:“我现在便立马去告知长姐,提醒她务必提防骆贵妃挑事生非——” 张皇后不仅仅是她的长姐,更是这大俞一朝国母,她的身后不仅仅是张家,廉家,更是有着两位皇子等诸多一脉相承之人。 张绾虽常年深居内宅,却也不是那等愚昧无知之辈。 说完,她几乎便要拔腿朝着张皇后营帐跑去,却不料沈安宁这时却缓缓摇头道:“怕是已来不及了,骆贵妃同皇后娘娘营帐相隔不远,我的侍女先来寻我,我再寻到你这儿耽搁这许久,再赶去皇后娘娘营帐怕是赶不上了。” 张绾本就是强撑着一丝理智,闻此言,最后那一丝心防瞬间彻底决了堤,顿时惊慌失措的攥紧了沈安宁的手,仿佛抱着最后一株浮木道:“那怎么办,宁儿?” 便见沈安宁飞快转动着眼珠子,几经思索,方紧紧拉着张绾的手,道:“这样,绾儿,你现在立马拉着世子朝皇后娘娘营帐赶,若赶在骆贵妃登门前赶到了皇后娘娘营帐,便能相安无事,倘若落后一步——” 沈安宁凑到张绾耳边飞快耳语一番,待匆匆交代完诸多细则,而后飞快将张绾往营帐方向一推,催她莫要耽搁,速速前去行事,却在张绾转身的那一刻,沈安宁忽又有些犹豫迟疑的一把拉住了张绾,只忽而闪烁其词道:“此事毕竟干系重大,倘若……倘若真能助皇后娘娘避开这一难,绾儿,若无必要,莫要在皇后娘娘跟前提及——” 沈安宁仿佛有些顾虑重重,顾左右而言其他。 张绾立马意会过来,紧紧拍着她的手,一脸郑重道:“我省得,宁儿放心,我自该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绝不会将你推入这泥潭中来……” 说完,张绾已顾及不了其他,匆匆折回了营帐。 不过片刻功夫,便见她同廉世子二人仓促飞快出了营帐。 廉世子平日里威猛严肃,身上有着武将所拥有的一切威严,令人望而生畏,而这会儿踏出营帐时正在整肃衣衫,一贯威猛的面容上少见的透露出一丝沉重,可见事态之急,急到他连衣衫都未更完就匆匆抽身而出了。 话说目送这二人离去后,沈安宁却迟迟未曾离去,高高提起的心亦久久不曾松懈下去。 原来,她今日白日原本是想要同张绾商议此事的,只后来被福阳郡主打断,等到狩猎结束后去寻张绾,这才得知张绾随凤驾去九幽山上的行宫巡视去了。 后又两度派人前去打探都无功而返,只得派行事沉稳的浣溪提前去张皇后营帐外头守着。 没想到不过才一错眼的功夫,就事发了。 她也已经尽力了。 只盼着今夜能平息这场风波。 沈安宁心中这般幽幽想着。 而另外一头,待张绾同廉世子二人匆匆就要赶到张皇后营帐前时,却正好撞见浩浩荡荡一路人马已经先一步到了张皇后营帐前。 领头的是御前总管吕公公吕壬,他微弓着身子在前头领着路,后面身姿巍峨之人则是白日高坐高台的魏帝,此刻魏帝衣衫简从,少了白日里万人之上的威厉,是少见的闲适,像是方才沐浴后的放松姿态,而他身侧则是娇弱妖娆的骆贵妃,半边身子都拢入了魏帝怀里,明明是半老徐娘却比少女还要妩媚撩人,难怪三十六七了,却还如此讨魏帝欢心。 二人身后不过跟了几名宫女护卫,可见是轻车简从而来。 吕公公原本正要在外通传陛下的到来,却不料正欲开口之际,原本跟水蛇般缠绕在魏帝身上的骆贵妃已先一步绕过了吕公公,笑着开口道:“深夜来扰,皇后娘娘不会怪罪臣妾罢?” 说话间,已撂开营帐帘门,竟先一步踏了进去。 魏帝嘴角微微勾着,相继跟了进去。 远处,见此情景后,张绾身形一晃,一阵踉跄不稳,若非廉世子拽了她一把,怕是会崩溃栽倒在地。 廉城看着张绾毫无血色的脸,嘴角一抿,堪堪将她扶稳道:“夫人且先回营帐等候消息便是,放心,这里有我。” 话一落,廉城已顾不上许多,纵身一闪后,消失在了黑暗中。 而营帐内,张皇后今晚趁着外头狩猎老虎一事,已将身边所有的侍女全都成功打发了走,只留有一个心腹候在了营帐外守着,如今冷不丁听到外头传来骆贵妃的声音,张皇后神色一变后噌地一下起了身来,因起身太快,不慎打翻了案桌上的茶盏。 砰地一声剧烈声响后。 再一抬头,骆贵妃那张明媚妖娆的脸已经映入了眼帘。 二人远远对视一眼,骆贵妃却并未曾第一时间朝着张皇后行礼,只将视线沿着整个营帐飞快扫视了一圈后,最终将目光定格在了地上那只四分五裂的茶盏上,只微微笑着不语,而后一时浅浅扶着腰腹部,待魏帝进来后,这才朝着张皇后遥遥福了福身子,道:“臣妾见过——” 却不想,身还未弯下去,便见魏帝早已先一步抬手拦住了她的行礼,只名目张胆的袒护着,道:“爱妃现在身子重,无须行此大礼,朕不是早已免了爱妃的一切礼数么?” 说话间,朝着远处张皇后脸上看了一眼,勾唇道:“皇后深明大义,亦不会同你计较这些。” 说着,他携手骆贵妃朝着营帐内踏了进来。 而方一入内,便见偌大的营帐里头空空荡荡,皇后周身竟无一人近身伺候,而张皇后的脚边,一只茶盏四分五裂,魏帝顿时皱了皱眉,道:“皇后身边的人呢,怎么连个奉茶的人都没有?” 话音刚落,还不待张皇后回应,便见骆贵妃已先一步开了口,似笑非笑道:“皇后娘娘一向体恤下人,如今外头热闹的紧,所有人全都出去观虎去了,定是娘娘亦将所有人都打发下去放松去了罢……” 说到这里,只见骆贵妃语气一顿,便又勾唇道:“听说当年娘娘在陵园时,亦是这般惯着下人的。” 魏帝最是不喜在陵园守灵的那段日子,那是他一生最屈辱的时刻,闻言,当即脸一板,微微喝声道:“简直胡闹。” 天子一怒,营帐外瞬间跪了一地。 而后,魏帝直直扫向对面张皇后道:“现在已不是在陵园时了,皇后当速速回到国母的位置,时刻刻谨记皇后的本分。” 说完,一道战战兢兢的身影小心翼翼地弓着身,飞速来到了张皇后跟前,只立马跪在地上将地毯上的破碎的茶盏收拾干净了。 魏帝这才落了座,而一抬眼只见皇后站在那里不言不语,又仿佛后知后觉察觉到自己方才语气有些重,魏帝面色又很快一缓,正欲抚慰几句,却不料这时只见骆贵妃竟先一步开了口道:“方才胃里泛酸,几欲呕吐,听说皇后当年怀大皇子时亦反应极大,不过陛下说皇后有奇招,这才厚着脸皮央求着陛下陪臣妾到皇后这里来讨要良方,没有打绕到皇后——” 骆贵妃仿佛主动透露出此番来意,然而说到一半时,忽而见她不知瞧见了什么,只有些眼尖的指着案桌上的茶盏,道:“咦,娘娘桌上怎么有两盏茶,怎么,娘娘营帐里头难道还有其他客人不成?莫不是臣妾同陛下眼下来得不是时候吧?” 骆贵妃盈盈笑着,嘴上似在打趣着,却分明抬起了眼眸来朝着整个营帐内明目张胆的审视了起来。 张皇后素来克勤克俭,营帐里并不奢华,然而该属于皇后的礼制却也不缺,此刻只见偌大的营帐里几乎一览无余,暗红的地毯上除了一应案桌、交椅,便是唯有隔着一扇短屏后的皇后凤榻了。 也就是说,整个营帐内若有人,几乎无处可藏,只需绕过屏风便能一探究竟了。 魏帝听了骆贵妃的话后,将视线落在了手边尚且还有些温热的茶盏上,双眼一眯,而后锋利的目光直直朝着张皇后脸上扫了去,不多时,微微笑着探问道:“哦,皇后营帐内今夜莫非真有客人不成?” 说话间,魏帝端起了那杯盏握在了手中,眼神凌厉的问着。 当年他迎娶张氏时不情不愿,而张氏亦未见得多么心甘情愿,因为他已有倾心之人,而那张氏彼时亦早已心有所属,她同青梅竹马的司直已到了谈婚论 嫁的地步,不过,那时魏帝并不在意,娶她亦不过是权宜之计。 可一路搀扶这么多年下来,张氏已是他心目中唯一的正妻,唯一的皇后,魏帝几乎快要忘了当年存在过这么一号人呢。 然而,此时此刻不知为何,魏帝突然就想了起来,他今日好像在草场上恰好扫到过一抹有些眼熟的身影。 而今,他只笑着盘问着。 不多时,只端起那杯茶盏直直朝着张皇后走了来。 魏帝这话一出,便见张皇后心头猛地一跳,不多时,她面色骤然一片铁青,双手一度攥得紧紧的,险些将整个手指都一把折断了,面上却只拼命噙着一丝镇定,冷冷看着由远及近这抹身影,道:“陛下是希望有,还是没有?” 说着,冷冷一笑道:“皇上今夜莫不是来审讯的不成?” 张皇后此刻心中有些心乱如麻,又有些啼笑皆非。 她如何没有反应过来,此刻究竟发生了什么,怕是讨要奇方是假,赶来捉奸是真吧。 回宫这些日子,日日如履薄冰,没想到还是自己大意了,是她自己的疏忽,她怨不得旁人,只是,看着眼前由远及近的这道身影,她只是没有想到,十余载的朝夕相处,十余载的日夜陪伴,竟都抵不过这么拙劣的一场,或者这一年多来的这一场场的挑拨离间。 他对她,没有任何信任可言。 张皇后这一刻只缓缓闭上了眼,忽然觉得有些累了。 而看着发妻眼中的冷漠,看着她顾左右言其他的姿态,魏帝面色骤然一沉,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好皇后果然还是忘不了她的好竹马。 这样想着,魏帝嘴角一抿,几乎是咬着牙关凑到张皇后跟前一字一句道:“皇后最好确保这后头没人。” 话一落,魏帝捏紧茶盏就要绕过张皇后朝着屏风后走去,却不料这时一条纤细却异常有力的臂膀直接横挡在了他的身前,直直拦住了他的去路。 魏帝一偏头,便见张皇后冷冷看着他道:“今日皇上若再往前走一步,你我夫妻缘尽于此。” 张皇后挺着身板一字一句说着。 她的声音很轻,却无比的坚定。 魏帝瞬间勃然大怒,很快又怒极而笑,道:“好,好,好,朕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能让朕的好皇后今夜疯癫至此——” 话一落,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怒不可遏的一把推开张皇后的手臂,步履混乱的,大步朝着屏风后迈去。 第74章 “陛下——” 话说魏帝踏入屏风后, 目眦欲裂,满面严寒,全身上下俨然透露出一副“天子之怒, 伏尸百万”的骇然之气, 然而还压根不待天子发难,这时只见屏风后之人缓缓转过了脸来, 只朝着魏帝不慌不忙的见礼道。 当魏帝的目光落到屏风后这道无比熟悉的身影上时,他整个人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胸腔里头的满腔怒意亦被生生堵在了喉咙处。 只见眼前这人身高八尺有余,他威严挺拔,气势雄浑,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不久前刚刚立下赫赫军功,才由他亲自册封的骠骑大将军廉家世子廉城是也。 “怎会是爱卿你?” 魏帝不由板着脸, 眯着眼质问道。 问这话时,他仿佛有些难以置信,许是眼前的结果同他设想中完全天差地别, 差距实在太大,以至于让他脸上的骇然暴怒之色还未曾立马隐去,便又很快被新一轮的惊愕和瞠目所取代, 几种截然不同的情绪轮番呈现在一张脸上, 在魏帝的面容上呈现出一种难得少见的扭曲和割裂感。 话一落, 魏帝很快反应过来此话问得不妥, 便又立马板着脸改问道:“朕是问爱卿怎会在此?” 他原是抱着一丝破釜沉舟的气势行此事的, 他还以为屏风后之人是…… 却万万没想到这人竟是朝堂上自己看中的重臣,名义上自己的连襟。 当然,魏帝不会蠢到会认为自己的皇后同自己的连襟有染, 所以,看到廉城的那一刻,他不知是该失望,还是该松懈一口气,脸上的神色一度有些精彩纷呈。 话音一落,便见廉城脸上少见的浮现出了一抹细微的尴尬之色,片刻后,只很快恢复如常,沉声回道:“回陛下,今夜微臣趁夜而来,原是有事相求皇后娘娘,只是没想到——” 廉城仿佛有些难以启齿,又表露出一副不知怎么就落到现在这番局面的尴尬之色。 毕竟,皇上携手贵妃前来捉皇后的奸,最终却捉到了他的身上。 便见魏帝眯着眼继续追问道:“你且说来,究竟何事需要爱卿这么晚来打搅皇后?” 魏帝目光火炬。 却见廉城依然不欲如实道来,只不断周旋道:“都是微臣的家事……” 仿佛并不愿道出背后原由。 这时,屏风外察觉到不对劲的骆贵妃神色一变,只噌地一下从交椅上一跃而起,而后五作三步的冲到了屏风后,待看到屏风后那道身影后,只见她脸色再度变了又变。 仿佛绝不相信,只飞快抬起目光朝着整个屏风后快速狂扫了一遍,一无所获后,最终面色狠毒,咬牙切齿的指着对面之人道:“怎会是廉世子你?” 说话间,只一度咬烂了牙关,死死盯着他的脸一字一句盘问道:“究竟是何等天大的事需要廉世子这么晚如此鬼鬼祟祟赶来皇后的营帐?莫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骆贵妃只怒气冲天地盘问着。 问话间,张皇后紧随着步入了屏风内,待看到屏风后那抹身影后,她的脸上明显闪过一丝惊愕之色,亦飞快朝着整个内间扫视一圈后,便很快将脸上的异色隐没在了自己冷漠的面容下,而后静静地落后一旁,未曾立马上前。 而廉城原本羞于启齿,不愿辩答,然而听到骆贵妃这居心不良的质问后,只见他脸色瞬间染上一抹愠怒,竟也毫不客气地朝着骆贵妃当场回怼道:“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贵妃构陷微臣可以,可皇后娘娘乃一朝国母,若无真凭实据岂是贵妃能满嘴污言秽语,随意构陷的?” 廉城到底乃一方武将,他脾气上头,便是贵妃也丝毫未将其放在眼里,只冷冷反驳着。 骆贵妃乃魏帝宠妃,何时被人这般顶撞过,一度气得浑身发抖,却又在震怒的那一刻,瞬间恢复了理智道:“若廉世子行得正站得稳,又何需鬼鬼祟祟躲在这屏风后不敢示人?” 骆贵妃不放过任何一个攀咬张皇后的机会。 廉城原本不欲将家事袒露人前,然而事已至此,只见廉城将手攥了又攥,终于冷着脸再未看那骆贵妃一眼,而是转过身来朝着目光如炬的魏帝一字一句开口,一鼓作气道:“不知陛下是否听说了,此番微臣从北地回来时带回了一个女子,原是微臣下属之妹,下属为救微臣而死,微臣自该将其家人安置妥当,只是没想到因为此事闹得家母怒气冲天,闹得微臣同夫人生了嫌隙,自微臣回京后,家宅再无一日安宁,微臣常年在外征战,实在无力处理这等家宅之事,故而今晚这才冒昧来到了娘娘营帐,望娘娘能够在我夫妻二人之间周旋一二……” 廉城一口气说完,说完仿佛分外难堪那,只很快将脸撇到了一边去。 半晌,这才冷着脸,继续道:“若陛下和贵妃不信,可将陆世子和其夫人一并唤过来询问,中秋的前一日,微臣便同夫人大吵一架,夫人一气之下跑到陆家大醉一场,而今日微臣狩猎回来,又因琐碎之事同夫人拌了几句嘴角,贱内自幼被长姐照顾长大,她旁人的话都听不进去,独独听信娘娘的几句良言,所以今夜微臣才不得已趁乱来了娘娘营帐,想让娘娘帮微臣劝一劝夫人,只是这些本都是微臣的家事,我廉家一贯知礼守节,微臣不愿此事外传惹人非议,所以才在陛下和贵妃到来之时飞快避到了室内——” 廉城一口气道出所有事情来龙去脉,话毕,只冷冷道:“无论陛下信是不信,这是今晚此事所有来龙去脉。” 廉城说完,转过了身去,仿佛气到了极致,不愿再多说一语呢。 他所有话语有理有据,前因后果表明得一清二楚,魏帝瞬间便相信了他的所有话语。 然而,算盘落空的骆贵妃又岂会相信他这番狡辩之言,来报之人明明看清楚了今日入张皇后营帐之人究竟姓甚名谁,对方以项上人头作保,骆贵妃相信无风不起浪。 这是这一年多来,她揪住张皇后的唯一把柄,岂能轻易放过,当即不管不顾的朝着张皇后凤榻上扑了过去,只掀开锦被一路疯找了起来,道:“一家怎会说两家话,本宫绝不相信尔等狡辩之言,事实究竟如何,一搜便知——” 她有些疯魔似的,将凤榻上之物全部掀翻了。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一道震怒之声冷冷传了来,喝斥道:“够了。” 骆贵妃动作一顿,一转脸,便见魏帝冷冷的看着她,眼神失望冰冷道:“爱妃究竟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魏帝并不蠢,如何不知自己今夜是如何被人利用的。 他愿意宠她迁就着她。 只是,有的事情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的事情他却绝不能容忍。 骆贵妃一愣,这才发现自己失了理智,一副魔障的摸样,又见魏帝第一次朝她露出这等脸色,当即心慌意乱,面色惨白道:“陛下,你且听臣妾说来——” 却不料,方才一开口,便见魏帝已重重闭上了眼,良久良久,只面容微冷道:“九幽山气候幽冷,不适合身重之人,明日一早贵妃便打道回宫吧!” 说着,朝外扬声一喝,道:“来人,将贵妃送回营帐。” 话音刚落,吕公公立马领着两名内监弓身入内,不由分说,将还在哭喊求饶的骆贵妃连搀待拽的一路拽出了皇后营帐。 话说,骆贵妃一走,原本喧嚣的营帐内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终于,怒气散去后的魏帝,脸上罕见的泛起了一丝尴尬之色。 他误会皇后了。 方才确实是他不理智,行事失了偏颇。 他亦是被激怒至此,毕竟,没人愿意自己发妻心里还空这一块地,藏着其他人。 他一时远远朝着发妻脸上看去,想到方才妻子决然地一幕,只有些艰难的开口道:“皇后——” 却不料,方才一张口,便见张皇后已面无表情地转身退出了内间。 魏帝面色一僵,脸色有些不睦,他是一国之君,当年在陵园时他会低下头委身迁就妻子,可如今只觉得有失龙颜。 更何况还在外臣面前。 当即隐去尴尬之色,只抬着下巴冲着那道不懂眼色的武夫淡淡开口道:“时辰不早了,爱卿退下吧。” 顿了顿,又想起了什么,只难得敲打责怪道:“日后家事自己解决,不要什么事都来叨扰皇后。” 廉城立马听令退出了营帐。 这一下,整个营帐内只剩下帝后二人,魏帝终于低咳了一声,道:“皇后——” 却不料,方又才刚开口,便见皇后朝着营帐外冷冷下令道:“来人,送客。” 说完,转身毫不留情的直接入了内间。 半分情面都不给他留。 连续两次吃瘪的魏帝脸色终是有些难看了起来。 他是一国之君,他今日所做之事并无任何过错,张氏是他的发妻不假,更是一朝国母,怎有蔑视国君之理。 于是,魏帝决定先冷落皇后两日,待她冷静了,彻底想清楚了,再来……哄她。 话说,待魏帝一走,床榻下之人这才狼狈爬了出来,那人有些忧心的看着张皇后,张皇后却立马道:“苏郎,你快速速离去——” 苏文庆道:“微臣必会将当年之事查得一清二楚。” 说完,苏文庆这才匆匆离开。 而苏文庆一走,张皇后全身力气仿佛全被抽干了似的,一时瘫软在座椅上,她今夜浑身冷汗不知冒了几层干了几层,若无后头的峰回路转,她甚至不敢想象今夜会惹出怎样的事端来。 良久良久,这才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朝着外头观虎返回之人一脸正色的吩咐道:“将雯音带过来,再派人去将廉世子和廉夫人请过来。” 不消片刻功夫,一脸惨白的雯音便被带入了皇后营帐。 而廉家夫妇二人入内后,便见张皇后的心腹侍女整个身子瑟瑟发抖的匍匐在了地上。 不待二人多看,便见首位上的张皇后直接开门见山道:“说吧,今晚究竟是怎么回事?” 廉家夫妇便将今晚所发生的一切全部仔细道来,张绾隐去了沈安宁撞见外男入皇后营帐的那一幕,只说沈安宁身边的侍女看到有人在皇后营帐外鬼鬼祟祟便立马来告知了她,便有了后头这一幕幕。 “哦?陆家那位沈氏?” 张皇后听闻后,一度眯起了眼,许久许久方才缓缓道:“去将陆夫人请来,本宫必有重谢。” 第75章 话说去往张皇后营帐的那一路, 沈安宁多少有些紧张和彷徨。 善良二字,可以形容任何人,唯独不能用在上位者身上。 她一方面希望张绾能够替她隐瞒今夜自己在这场风波中所扮演的角色, 却又不希望她全然隐瞒, 故而才有了方才在张绾面前她闪烁其词的那一幕。 往后一步,安然无恙, 却于她无益,是存粹的乐善好施。 往前一步, 铤而走险,危机四伏,却许是他日自己翻身的唯一依仗。 沈安宁踟蹰了许久, 还是选择了破釜沉舟。 她就偏赌那张皇后是位聪慧且良善之人。 这样想着,沈安宁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来到了皇后营帐前, 经由一位面生的宫女领进了营帐。 话说方一踏入营帐,便见偌大的营帐里头静悄悄的,犹入无人之地, 方才进来的廉家夫妇二人此刻已经告退了,只见此刻入目所及之处是暗红的地毯一路延伸到营帐的最深处,而地毯尽头的交椅上端坐着的正是白日里替她解过围的一国之母张皇后, 张皇后脚边一位锦衣华服的身影一言不发的匍匐在地, 正浑身轻颤的跪在那里, 她身姿几欲歪倒, 却一度强行硬撑着。 那道身影略有些眼熟, 确切来说是那道身影身上穿戴的服饰略微眼熟,印象中,张皇后跟前贴身伺候的一等大宫女便是穿戴的这一身, 而这人据说是当年跟随着张皇后一路入皇陵相伴了整整十五的老人,亦是张皇后最信赖的心腹。 看到眼前一坐一跪,无声又死寂的这一幕,沈安宁飞快看了一眼后,只很快的低下了头,随即目不斜视地朝着正前方那道身影恭恭敬敬道:“臣妇沈安宁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她依着宫规朝着张皇后行礼,额触及地面后,许久许久头上之人没有叫起,沈安宁依然一动不动耐心十足的跪着,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上首的张皇后终于开了口,只道:“陆夫人今夜帮了本宫一个大忙。” 张皇后的声音 略有一丝清冷,不像白日里寻她问话时那般和善,声音里没有多少起伏,亦听不出多少情绪。 沈安宁垫在地面的双手略微一顿,这时,便见张皇后继续缓缓道:“抬起头来说话。” 沈安宁一寸一寸支起了身子,而后抬起眼眸朝着远处飞快看了一眼,晕黄的灯光下,张皇后的脸隐没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让人窥探不了分毫。 沈安宁置于腰间的手略微一紧,不多时,只尽力镇定自若,道:“不过是举手之劳。” 顿了顿,只又道:“今夜营帐驻扎在山下,虽有禁军重兵把手,到底比不上京城周全,臣妇当时担心有不轨之人混迹到了营帐里头,担心娘娘安危,这才在廉夫人跟前小题大做的提了一遭。” 沈安宁按着张绾禀告的思路解释着今夜她所扮演的角色。 “哦?” 却见交椅上的张皇后双目微闪了一下,而后轻扯了下嘴角似笑非笑道:“按理说,陆家同骆贵妃一家是亲戚,理该更加亲厚才是,本宫有些好奇,在本宫同骆贵妃之间,今夜陆夫人为何选择相助的会是本宫?” 这一刻张皇后微微笑着,好似恢复了往日和善,然而双目却分明有些锋利骇然。 这些问题其实沈安宁在来时一路早已经打好腹稿了,毕竟,二房如今依仗的正是骆贵妃的权势,二房骆氏乃骆贵妃的亲侄女,在所有外人眼中,他们陆家多是骆贵妃那一脉的,今夜此事,沈安宁作为陆家长媳,没有弃骆贵妃不顾而帮张皇后的道理。 故而此刻张皇后有此一问,实乃正常。 只见沈安宁微微抿着唇,不多时,方一字一句回道:“回娘娘,于私,臣妇同骆贵妃并无任何私交,而娘娘曾两度厚待臣妇,今日更是在赛台上替臣妇解了围,臣妇有感念娘娘之好之心。” “于亲,骆贵妃虽是陆家二房的依仗,可与臣妇并无任何血脉之情,相反,臣妇同廉夫人一见如故,我们二人既有相同的人生经历,又有相似的处境际遇,于亲于礼上,臣妇自然更加偏袒廉夫人,今日娘娘即便不是一朝国母,仅仅只是绾儿胞姐,若看到绾儿胞姐安危有异,臣妇亦会毫不犹豫上前提醒。” “而于公——” 说到这里,只见原本还有些彷徨的沈安宁突然间一点一点抬起了头,而后目光直接迎上了首位上那道清冷微威的目光,只一字一句道:“而于公,陆家的爵位历来是由大房嫡出的嫡长子继承,从前承袭爵位的乃臣妇公公陆景融,现如今承袭世子之位的乃臣妇夫君陆绥安,他日承袭爵位的便是臣妇将来肚子里的嫡子嫡孙,陆家是嫡长子继承制的坚定拥护者,陆家二房有何心思,他日作何选择臣妇不知,臣妇只知臣妇乃陆家大房长媳,故而今夜之事无论于私于亲还是于公,臣妇断然没有不选择皇后娘娘的道理。” 沈安宁一字一句条理清晰地解说着,她面面俱到,不急不缓,从好几个方面娓娓道来,详说着她今夜此举的所有原因,每一个原因都让人挑不出任何刺来。 而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只见她的声音渐渐铿锵有力,她眼中的坚定更是一点一点顽强和刚毅了起来。 那一刻,她人虽跪着,可眼中的坚定衬托得其身姿无比的挺拔。 她最后这番话一出,就连张皇后握在交椅两侧的双手都止不住用力一握。 一度眯起了眼定定看着眼前这张明媚娇艳的脸。 真是好个沈氏! 她真是好大的胆子! 这不仅仅是在解释自己今夜的动机,后头那番话,更是在明晃晃的站队了。 在宫闱朝堂中,夺嫡可是最敏感又最危险的话题,私底下大家有何想法暂且不说,至少明面上几乎无人敢这般大胆妄为、堂而皇之的议论此事,尤其是在新帝才刚刚登基不久的档口。 就连张皇后也从来缄默不语,从来不敢在宫中提及这样的话语。 可偏偏,张皇后是当朝国母,而她的两个皇子是大俞朝的正统嫡出,拥护她的皇儿,本就是合情合理,亦名正言顺之事,然而这朝堂上的人混迹得久了,总会有许多人会或糊涂了,或忘记了,他们最初的选择究竟应该是什么。 像沈氏这样直白又坚定之人,倒是少之又少。 胆大妄为之余,又不免为对方眼下的赤诚与魄力所倾倒。 倒是个颇有胆识且赤诚之人,比朝堂上许多男子都更要有胆识和有魄力。 至少,除了张家外,她是她返京后,第一个敢对她说出此话之人,就连廉家,也不曾这样明晃晃的拥戴过。 许是在宫闱这样复杂的深海中虚与委蛇久了,这样的人倒是令她难得高看一眼。 这样想着,张皇后威厉的目光定定的锁着她。 沈安宁亦并不怯懦的迎着张皇后的目光。 四目相对间,二人心里头都有些心照不宣了起来。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张皇后缓缓收回了视线,而后扫了眼她身侧那道越来哆嗦了身子,只忽然间端起了一旁的茶盏,继续挑眉轻声问道:“那陆夫人可知今夜本宫这里究竟发生了何事么?” 说着,还不待沈安宁回话,便见张皇后继续开门见山道:“绾儿性子温婉单纯,她是良善内秀之人,却绝非聪明绝顶之人,这便意味着,她绝无可能仅凭一名宫女一番鬼鬼祟祟的举动,便能推算出后头这许多变故来,更无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部署完这后头算无遗策的一切,所以,陆夫人今夜可还瞧到了什么旁的不曾?” 问这话时,张皇后甚至没再看沈安宁一眼。 问这话时,张皇后的语气分明比方才和善许多。 然而,她此刻漫不经心的用茶盖刮蹭茶盏上的浮沫,一下,又一下。 清脆的触碰声在寂静的室内,一下一下敲击着人的耳膜,只觉得比任何一个时刻都令人毛骨悚然。 果然,还是瞒不住这位皇后娘娘。 也是,能够做到那个位置的人,又岂有简单的。 沈安宁心中笑着摇了摇头,太阳穴却一度突突跳得厉害。 她今夜走的这一步绝不简单,更像是在刀尖上行走,稍有不慎,许是万劫不复。 然而,她只用力的紧绷着心思,许久许久,方一字一句坚定回道:“无论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又有何紧要?任何亲眼见证之事,若无强而有力的证据做支撑,那么这些亲眼见证就全部都是诬陷攀咬,譬如,今夜臣妇看到皇后娘娘行事有异,明日看到贵妃迫害他人,后日又撞见其他娘娘德行有亏,可是那又能如何?臣妇看到了什么,就一定是是什么么?”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臣妇看了什么,可眼见为虚,耳听才为实,即便有时候看到了什么,并不代表就一定就是什么,即便有时候看了什么,亦不过是事态的一程,而非全程,又能代表什么呢,臣妇幼年在街头曾看到过一段表演,在那场表演中有人丢了银钱,有人被人摸了臀儿占了便宜,然后第四人看到第三人缩了缩手,便指认对方是罪魁祸首,然后第四人领着在场所有人讨伐第三人,结果呢,结果是那日并无人丢钱,亦并无人被占便宜,第四人虽瞧见第三人有类似于偷东西的举动,却并没要看到故事的全程,看到的一切不过皆是表象罢了,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臣妇发誓日后绝不做那第四人。” 沈安宁一字一句头头是道的说着,对于寻常人来说尚且讲究一个捉贼捉脏的道理,何况对于张皇后这样的上位者,她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有时候并不重要,选择什么,才最重要。 说到这里,忽见沈安宁再一次朝着张皇后方向看了去,不多时,只隐隐笑了笑,道:“当然,即便所看的一切皆为真,可臣妇乃沈家女,我沈家祖辈当年选择的是什么,那么十数年后的今日,我沈家女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说这话时,沈安宁一度挺直了腰杆,虽为女子,虽是跪着,可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身上好似显露出了几分其祖辈的风姿。 沈家祖辈当年选择了什么? 他们忠君,亦维护皇家正统血脉,他们昔日是东宫坚定的支持者,他们当年为了保住太子的一条命,直接血洒午门,毫不犹豫舍命而去。 那一刻,看着眼前的妇人,张皇后的心头猛地一跳。 当年,首辅大人那忠君忠魂之魄,便是现如今她还记忆犹新。 是啊,她可是沈老的血脉。 看着眼前能言善辩,口若悬河,偏又魄力十足之人,有那么一瞬间,张皇后觉得眼前这人同她是同一类人,既是一类人,便知她的所思所想,亦知她的所作所为。 所以,张氏忽而就信了她,正如她亦信她,便是同外男私通,也相信他们之间绝无任何龌龊。 这是一种女子与女子,同类人与同类人之间虽不曾宣之于口,却心照不宣的默契。 张皇后心头不由有些微震,除了苏文庆外,少有遇到同她灵魂共震之人。 这样想着,只见张皇后刮蹭茶碗的手微微一停,不多时,只慢条斯理的将茶盏轻放到了一旁的案桌上,而后,终于将视线从沈安宁身上挪开,而后转而落到了她身侧那道瑟瑟发抖的身影上,许久许久,只忽而淡淡问道:“都听到了么?” 短短五个字骤然响起,只见一片匍匐在地的宫女全身哆嗦了起来。 顷刻间,雯音咬着牙猛地抬起了头来,只朝着上首的张皇后痛苦恳求道:“贵妃以全家十余口性命相要挟,这是奴婢一生中唯一一次构陷娘娘,奴婢……奴婢不求娘娘饶恕,只求……只求娘娘不要祸及家人。” 雯音一开口,沈安宁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方才她们说的这些话全都未曾避及此人,这个今夜出卖张皇后的心腹。 果然,下一刻只见雯音面色一片惨白,脸上全是痛苦绝望。 深宫之人,又有多少迫不得己之人。 张皇后闭上了双眼,许久许久,这才沉声开口道:“今日这祸事若成,本宫同皇上必定离心,骆贵妃如今身子有孕,无论她肚子里那个孩子生不生得下来,都注定会让本宫陷入万劫不复之地,雯音,你今日做了此等悖逆之事,是你自己的选择,本宫今日若留下你,对不起的不是本宫我,而是本宫身后两位皇子、张家、廉家等一脉相承的这数百之人……” 说到这里,只见张皇后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眼里仿佛已经有了定论,只最后朝着那道相伴了十数载的身影定定看了一眼,最终道:“念在你我主仆十余年的份上,本宫会保下你的家人,你……且安心去罢……” 她平静的说出这样一番话。 话音刚落,只见雯音哭着笑了,许久许久,忽而支起了身来,朝着上首的张皇后恭恭敬敬的行了三拜,这才哽咽道:“天冷了,娘娘记得……多保重身子……” 话一落,雯音毫不犹豫,猛地一头撞在了一旁的案桌腿上。 鲜血瞬间喷洒而出。 直直溅洒在了沈安宁的裙袍之上。 这一幕实在发生的太快,快到令人猝不及防。 尤是早已经有了预见性,沈安宁仍旧被吓得双目瞪圆,只见她喉咙阵阵发紧,浑身血液一瞬间在倒流。 张皇后亦抿着唇偏过了头去,仿佛亦不忍直视,直到许久,这才转过了脸来,视线落在了沈安宁苍白的面容上,仿佛有些自嘲,又仿佛有些喃喃自语,声音有些沙哑道:“怕了?这便是宫闱,本宫亦不是一开始就是这般心狠冷血之人。” 张皇后清冷微哑的声音一下一下敲击着沈安宁的耳膜。 裙袍上那梅花似的血点仿佛一下一下全部绽放开了,直到在她眼里幻化成一片鲜红的血海。 不知过了多久,沈安宁终于从恍惚中缓过了神来,她闭上了眼,又缓缓睁开了眼,许久,只忽而一字一句咬牙道:“若有一日,我们女子之间不再是相护仇视,相护为难,相护构陷,我们女子不再是被常年困在这深宅大院中,为了男人,为了子女,为了母族,庸庸碌碌、苟延残喘的过一生,而是互为姐妹,互为家人,互相帮扶,亦可同男人一般遨游天地间,放浪江湖外,该有多好?若有一日,男女之间亦能坦荡正常的相处,无关私情,无关龌龊,亦无关任何苟合,就是正常的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而这世间再无任何偏见和攀咬,该有多好?” 沈安宁喃喃说着。 那样便也不会你咬我,我咬你,你陷害我,我反击你,惹出这许多无辜无奈之事了。 张皇后听到这番话后神色一怔,半晌,只苦笑着道:“会有那么一日么?” 沈安宁便道:“会不会不知道。” 顿了顿,忽又道:“但是会不会,谁又知道呢?” 这话一出,她与张皇后同时抬眸,二人远远对视一眼,两人心中仿佛俱是一震,直到许久许久,又慢慢趋于平静。 …… 话说雯音背叛了张皇后,直接命洒当场。 张皇后最终命人将她的尸首抬了出去,吩咐让人将她葬于九幽山之下。 待料理完这一切后,这时的张皇后仿佛已有些疲惫了,只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看向沈安宁,终于一锤定音道:“你今日助本宫躲过一劫,本宫会重重有赏,沈氏你想要什么,只管提出来便是。” 张皇后这话一出,沈安宁便知她今日安然无恙了,亦知自己今日这破釜沉舟的一局,她赌赢了。 她的心头不由得砰砰砰直乱跳了起来,事已至此,便也不再假意推辞,只沉吟片刻,忽而一时朝着张皇后遥遥一拜,道:“不知臣妇可否向娘娘讨要一个恩典?” 话一落,不待张皇后反应,便见沈安宁立马又道:“不是现在,而是今后,一定不是什么为难之事,就是娘娘一句话的事情。” 看着对方一副早就盘算好了的架势,张皇后不由支起了身子,仿佛来了几分兴致,道:“哦,哪方面的?” 沈安宁笑了笑,难得有些卖个关子,半真半假道:“或许是类似于遨游天地间,放浪江湖外这一类的?” 她悠悠说着。 张皇后闻言盯着沈安宁的面容看了几瞬,不多时亦随之笑了起来,道:“允你。” 事情既已说开,张皇后选择相信她并放过沈安宁一马,这个结果算是在沈安宁的预料之中,虽有些冒险,到底是好的结果。 此刻天色已晚,事情也已经尘埃落定,又见张皇后神色疲倦,沈安宁便十分有眼力见的起身开始辞行告退。 她由宫女带路一路走到营帐门前,这时,只见张皇后的声音在沈安宁踏出营帐的那一刻,在身后突然幽幽响起,道:“沈氏,你是个聪明人,绾儿能交到你这样一位朋友,是她一生之幸。” …… 话说,从张皇后的营帐走出来后,沈安宁终于长长的吁出了一口气。 今夜,她面上虽镇定,可背上的冷汗到底干了又冒,冒了又干,此刻,夜晚的秋风吹打过来,竟使得她生生打了个寒颤。 经过此事,只忽而觉得宫门深深,高处不深寒,站得越高,有时越未见得是件幸事。 她今夜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是否撞见了什么不该撞见之事,然而她的不承认,不否认,张皇后显然心知肚明。 她今夜同张皇后心照不宣,往后她们便是一个阵营中的人呢。 她知道自己过了这一关。 她这辈子孤苦于世,陆家靠不上,沈家的余晖总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淡去,她需要为自己寻一个坚固且可靠的靠山石,什么靠山石能有张皇后更可靠呢? 想到前世,成功笑到最后,最终成功问鼎太后宝座的张皇后,想到前世下令开设女子学堂,开创一片新朝新气象的张皇后。 这株参天大树,遮一遮她这个小女子又有何难的。 但也知,今日那雯音之死,既是在敲打她,亦是在警告她,与上位者同行,总是危险与机会并存的。 所幸,到底还是过了这一关。 亦不枉这一世多走了九幽山这一趟。 今夜,注定是不平凡之夜,今夜的凶险丝毫不亚于被李玉劫持的那晚,想起福阳的得救,张皇后的破局,沈安宁忽然隐隐有种预感,平衡将会在今夜被彻底打破,这一世所有人命运的轨迹都会朝着与前世截然不同的方向发展蔓延而去。 那么,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 正当沈安宁心绪复杂之际,这时,一抬眼,只见漆黑的月色中,有一人手持灯笼,正隐在黑暗的夜色中静静地等候着她。 看着那抹突然乍现的身影,沈安宁整个人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第76章 她竟然忘了这一茬呢? 之前事发突然, 沈安宁压根顾不上其他,就那样直接将陆绥安撂在了原地。 此刻,猛然间看到对方寻来的身影, 有那么一刻, 她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今夜面对张皇后虽有些凶险,可在此之前沈安宁心中早就有了盘算。 而陆绥安, 在沈安宁心中,是远比张皇后更难应付之人。 漆黑的夜色中, 只见陆绥安手中的灯笼溢出浅浅的光芒,映衬在他的周身,衬托得整个人神秘而又诡谲。 他定定站在那里看着她, 不知站了多久,等了多久。 沈安宁心中一惊,正踟蹰着不知该不该上前之际, 这时,陆绥安于黑夜中终于开了口,只微微挑眉道:“夫人不是说廉夫人有事相商么, 怎么来了皇后娘娘的营帐?” 陆绥安看着她淡淡问着,问这话时他语气很淡,可半隐在夜色中的那双眼, 像是森林里隐秘在黑夜中猛兽的双眼, 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沈安宁深知她在陆绥安面前已经暴露了太多太多, 凭借他的敏锐和聪慧, 已早在她身上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不过是如同他平日里探案那般,虽锁定了凶手,却还迟迟寻不到那最终指认凶手的一道确凿证据罢了。 不过, 要想抓住她这个证据,除非他陆绥安这辈子也死上一回,不然便是他陆绥安脑力再大能力再强,也绝不可能抓到她这个真凶。 沈安宁心知在陆绥安面前不能耍太多滑头,不然,越多越错,最终恐连她自己都圆不上来。 于是,思索一番后,沈安宁只将最开始打算应付张皇后的那番说辞原封不动的搬了出来,又将魏帝与骆贵妃双双出没张皇后营帐,最终一前一后相继而出,以及张皇后今夜处置了她身边一名心腹宫女等事一一相告,最终只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道:“所以,虽也不知今夜具体发生了何事,但皇后娘娘特意将我唤到营帐赞赏了一番,想来是无意间助皇后娘娘避了一祸吧。” 宫闱里的一举一动皆牵扯朝局,沈安宁便也不曾刻意隐瞒,她将她今夜塑造成一个意外,却无心插柳柳成荫的角色。 张皇后是局内人,自是瞒不过去,可应付陆绥安这么一个局外人,应当绰绰有余。 却不料听了她这番话后,只见陆绥安那双狭长漆黑的双眼于幽暗的灯光下一寸一寸紧锁着她,不多说,竟不动神色道:“夫人今夜助娘娘避此大祸,难道就只有一句轻飘飘的赞赏,而无旁的恩赏么?” 陆绥安微微笑着,顺着她的话反问着。 问这话时,他仿佛是漫不经心的随口一问,又仿佛是源自于对上位者的算无遗漏,亦仿佛是……对她早已有了的先见之明。 那一刻,陆绥安敏锐得就像是附身在她身上的阴灵,对今夜发生的一切仿佛全部了如指掌似的,他恐怖的推断力和观察力,竟惊得沈安宁自脚底钻出来一抹凉意。 就在她整个人瞠目结舌之际,六品司直的陆大人一瞬间又忽然收回了所有的探究,突然只朝她缓缓走了过来,只一边举起了灯笼,一边朝着她探出了手,道:“不早了,夫人,我们回吧。” 他仿佛轻拿轻放。 沈安宁心头却有些纷乱,不知对方究竟是何深意,迷糊间,只下意识地将手搭在了他的掌心。 陆绥安五指骤然收紧,只一边牵着她的柔荑,一边举着灯笼,夫妻二人于夜色中缓缓朝着自己的营帐走去。 一路竟也未再继续探究。 沈安宁不免松懈了一口气。 这一日,发生了太多太多事情,漫长得像是过了一个月般,回到营帐后,二人前后沐浴洗漱,等到陆绥安梳洗完毕时,沈安宁早已缩在营帐的凤榻上沉沉睡了过去。 陆绥安抿着唇久久端详着沈氏的睡颜,许久许久终是将熟睡的妻子掰过来,将人一并搂入怀中,这才灭灯一并睡去。 这一夜相安无事。‘ 次日一早,来自于福阳郡主的汤食又再一次如期而至,昨夜狩猎实在太累,今早起来全身酸痛,沈安宁食欲大开,于是,来自于福阳郡主的馈赠,今日全部回馈到了沈安宁的肚子里。 狩猎过后,便是御前封赏,因陆绥安打到了一只猛虎,毫无意外的再度震撼整个赛场,旁人的猎物再丰盛,再厉害,又如何敌得过一只猛虎呢? 于是,昨日狩猎的魁首自然落到了陆绥安身上。 而陆绥安毫不犹豫的命人将那只猛虎抬到了御前,亲自将这只老虎献给了君王。 看着赛台上对方此举,想起昨日那句毫不羞愧的“是为夫人猎的”,沈安宁一度有些气笑了。 果然,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沈安宁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一物竟还可以两送。 老虎乃百兽之王,而魏帝乃一国之君,这份猎物,送得魏帝心花怒放,加之昨日陆绥安在赛场上三连胜,一举扬了大俞国威,只见魏帝呵呵笑着,龙颜大悦道:“陆卿,你昨日比赛获胜,今日狩猎又得了魁首,朕今日兑现承诺,你想要什么今日只管提出便是,朕一律恩准。” 说话间,想起了什么,忽又道:“对了,日前你破获京城那桩案子亦是大功一件,还一举救下福阳,数功并赏,不用拘着,只管大胆提及便是。” 魏帝一脸豪迈道。 便见赛台上的陆绥安垂眸思索了片刻,忽而道:“回陛下,微臣亦一时想不出究竟想要什么,不知微臣今日可否在陛下这里讨要一个恩典,他日待微臣想起了再向陛下讨要不迟?” 陆绥安悠悠说着。 这话一落,只见坐席间的沈安宁一时愣在原地,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怀疑陆绥安的阴灵就附身在了她的身上,不然,他怎会提出同沈安宁一模一样的要求来? 她千方百计的向张皇后讨要了一个恩典。 而转眼之间,陆绥竟也朝着魏帝讨要了一个。 若两个不巧打成了平手…… 沈安宁一度咬紧了唇瓣。 与此同时,首位上的张皇后看了看台上的陆绥安,又扫了扫台下的沈安宁,眼里浮现出一抹似笑非笑、看戏般的意味。 一旁的魏帝似乎思索了片刻,这赏赐无论是金银珠宝,还是加官进爵,都是肉眼可见 的,但凡看得见之物便是明码标价的,是最好办的,而一个看不见的承诺,还是天子的承诺,便意味着有了不确定性因素了。 不过,魏帝今日高兴,此次围猎亦是他登基后第一次参加九幽山围猎,索性大方一回,犹豫片刻后,只朝着陆绥安道:“好,朕允你便是!” 陆绥安立马谢主隆恩,只是在下台之前,忽而想起了什么,忽见他冷不丁朝着上首帝君二人道:“对了,陛下,那日京城那桩连环案虽为微臣破获不假,不过那日福阳郡主却并非为微臣所救——” 说到这里,只见陆绥安朝着坐席上沈安宁方向扫了一眼,方如实悠悠道:“那日夫人沈氏正好在案发之地路过,是她第一个发现郡主失踪,是她第一个吩咐郡主护卫封锁现场并派人找寻郡主,亦是她第一个发现身陷囹圄的郡主,并在凶手行凶的那一刻勇敢上前阻拦,最终导致孤身救下郡主而让自己身陷险境的地步,不过那日福阳郡主醒后看到的第一个人乃微臣,便误以为微臣是她的救命恩人,其实,那日真正救助福阳郡主的人其实正是夫人沈氏。” 陆绥安当着所有文武百官的面,朝着魏帝澄清那日案发的真实经过。 此话一出,众人大惊。 包括魏帝。 福阳郡主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胞姐的唯一血脉,在魏帝眼中等同自己的亲生女儿,对其自然万般看重。 那日福阳遭此横祸后,魏帝更是直接命人将福阳接到宫中精养了七八日,福阳说是陆绥安救了她,没想到这其中竟还有着这样的变故。 就在魏帝惊诧间,这时,忽见一旁的张皇后冷不丁开口道:“没想到陆夫人竟如此有胆识有魄力,我大俞女子果然巾帼不让须眉,不输任何男儿。” 说话间,只忽而朝着身侧之人淡淡一扫,道:“陛下,这般乐善好施之人,难道不该封赏么?” 魏帝君见张皇后主动同他说话,惊讶的同时又暗自有些高兴,又闻得张皇后此言,觉得言之有理,一时朝着台下扫了一圈,道:“沈氏何在?” 沈安宁这会儿还有些没有从这一系列变故中缓过神来,闻言愣了一下后立马起身,只恭恭敬敬朝着上首帝后二人道:“臣妇参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参见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话一落,便见魏帝远远看着她点了点头道:“沈氏秀毓名门,温良恭谦,品性端雅,今日舍己救人,救郡主于危难之中,朕必有重谢,待回宫后,朕一并封赏。” 魏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如此连赞她数语,依照这口吻,一个册封怕是少不了呢。 沈安宁心头一跳,忙恭恭敬敬谢赏,一抬眼时,对上张皇后微微颔首的面容,便知,这亦是张皇后赏给她昨夜额外的封赏。 一时不免有些受宠若惊。 而待余下几位狩猎亚军、季军依次受赏后,今日的封赏大典终于结束了,接下来魏帝照往昔巡视行宫,众人相继散去。 散场时,魏帝微微笑着欲同张皇后携手同行,不料张皇后先一步错身而过,魏帝笑容一下子僵持在了脸上,正握拳置于唇边堪堪掩盖时,这时御前总管忽而小声凑了过来,禀报道:“陛下,那日……那位陆夫人的身份老奴探寻到了,陛下可还记得明德十九年那场春日宴……” 魏帝想起了什么,只猛地一惊,道:“你是说……”说着,又猛地皱眉道:“那日那粉衫女子不是失足落水了么?” 便见吕公公弓着身子小声道:“那日落水的亦是一名粉衫女子不假,不过恐怕死的令有其人……” “所以,你是说那人还活着,是陆卿现如今的夫人……” 魏帝大为震惊,眉头一度紧锁不松。 他当年被霍贵妃强塞了两名侧妃,但他都不喜,一直没有碰过,后来在春日宴上酒醉曾临幸过一个粉衫女子,因那日醉酒,又是他记事以来第一人,故而暗留心中,曾亲口许诺对方他日必封她为美人,并领她入东宫。 结果,没想到第二日清醒过来,才得知对方已殒命湖中,他知是被霍贵妃所害,还曾内疚许久。 如今,只见魏帝眯着双眼远远朝着陆家席位方向探去,便见那抹方才还在台上受他封赏的飒爽之姿正好映入眼帘,再看到那抹身姿时,不知为何,魏帝心头猛地一跳。 而台下,陆绥安刚回到席位,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瞬间应声而来—— “姓陆的,你……你竟胆敢诓骗本郡主——” 福阳郡主火辣辣的鞭子瞬间朝着陆绥安的背影直晃晃抽打而来。 第77章 话说所有人都被眼前这一幕惊得猝不及防, 在所有人还未曾反应过来之际,陆绥安背后就好似跟长了双眼睛似的,径直抬手直接徒手接住了那突如其来的一鞭子, 而后转过身去, 淡淡扫了那怒气冲冲之人一眼,直径将对方手中的鞭子一把拽了过来, 扔在了地上。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纷纷吓了一大跳。 福阳郡主一鞭子抽打不成,鞭子还被夺走了, 又被陆绥安那漠视的一眼扫得心窝子里头直冒火。 她一度气得双眼瞪圆,胸前剧烈起伏着,只吭哧吭哧几步一把气冲冲冲到陆绥安跟前, 冲着他恼羞成怒,暴跳如雷的质问道:“陆绥安,你是不是在耍本郡主, 本郡主要你亲口回答本郡主,那日救下本郡主的人究竟是谁?” 福阳如同一只拼命扑扇着翅膀的鹌鹑,大有一种对方若不如实招来, 她便要挥动着翅膀将对方一翅膀拍死的架势。 同她气势汹汹的架势相比,陆绥安甚至连个眉眼都不曾抬一下,只淡淡挑眉道:“方才陆某人在御前不是说了么, 救下郡主的是陆某的夫人。” 他云淡风轻的话语一出。 对面福阳郡主眼睛都一度要气红了, 只咬牙切齿道:“那……那那日你为何认下了。” 陆绥安面不改色道:“是郡主一直在感恩戴德, 陆某记得陆某可从未亲口说过救下郡主之人是我。” 他翻脸不人的话语一时将福阳郡主整个噎住在原地。 福阳郡主张了张嘴, 偏又有些无力反驳。 这才想起那日她寻到大理寺前去报恩, 却是十句中有九句都是她一直在感恩戴德,他间或淡淡回应一二,确实从未曾亲口承认过救下她之人就是他。 可是, 他虽不曾亲口承认,但那态度显然是默认了,甚至还让她帮他一个忙。 没想到不过才几日功夫,便彻底翻脸不认人了。 福阳意识到自己被人耍了,偏张了张嘴,竟反驳不出一句话来。 福阳郡主长这么大,从未像今日这般吃瘪过,气得她双眼一翻,险些就要昏倒过去了。 不多时,只见福阳气得浑身发抖,转而气呼呼朝着沈安宁方向一把冲了过来,忽而直接一把拉住了沈安宁的衣袖,朝着她毫不犹豫直接告状,毫不犹豫直接出卖道:“沈氏——” 话一出口,便见福阳语气一顿,不多时,只见她咬着牙关,仿佛有些为难,最终还是选择破釜沉舟,一口气直怒喷起来,道:“宁姐姐,这些日子并非本郡主有意同你作对,那日亦并非我有意要刁难你,非要同你比试,这一切都是姓陆的那个贱人在背后挑唆的,都是他让我争对你,让我刁难你,让我故意气你的。” 说这话时,福阳一度气得话语颠三倒四道:“就连这几日每日送给你们二人,不对,是送给那姓陆的汤食,都是姓陆的那个贱人在背后指使我的,宁姐姐,都是他在背后搞鬼,你要相信我,你一定要信我,要我是一开始就知道救我的人是你,我怎会被他利用——” 福阳郡主拉着沈安宁义愤填膺的讨伐起了陆绥安。 她嘴里一口一个“姓陆的贱人”听得沈安宁目瞪口呆,这还是这几日一连几日殷切给那陆绥安赠送汤食,在赛台上不顾众人非议为他拼命摇旗呐喊,甚至为了他,霸道张狂的逼迫她和离的那个福阳郡主么? 怎么转眼之间这对契合的救命恩人与被救者之间就开始分道扬镳了呢? 福阳郡主今日怎么了,她怎么听不懂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看不懂眼前这一切呢? 陆绥安指使她为难她,刁难她,为了气她?陆绥安还让她给他自己赠送汤食? 为什么? 沈安宁只觉得她有限的脑力,快要吃不懂眼前这个大瓜了。 一时迷糊的视线朝着身旁制造瓜的瓜主正身身上看去—— 便见陆绥安依然是面不改色,甚至嘴角微微溢出一道淡讽的嘲笑道:“郡主莫不是以为陆某人同郡主一样无聊罢?” 说着,淡淡扫了那福阳郡主一眼,竟脸不红心不跳道:“郡主报恩报错了人,是自己愚蠢,有则改之无则加冕便是,犯不着这般狗急跳墙,四处攀咬!” 陆绥安非但不承认这一切,竟还矢口否认,竟还倒打一耙,关键是,在场所有人竟全部都对他的话深信不疑,看向她的眼神开始透着一丝微妙和意味深长。 那一瞬间,福阳好似变成了一个小丑,一个为了报恩,拼命争夺男人,报错恩后又气急败坏推卸一切责任,大呼小叫的小丑? “你——” 福阳气 得双眼一翻,险些直接气得原地去世。 偏她说又说不过他,辨又辨不明,只气得在原地一顿跺脚,最终拉着沈安宁的手气得双眼通红道:“他就是贱人,是个老谋深算的心机男,宁姐姐,你千万莫要信他,今日他利用我,明日便会利用你,你早晚被他啃得连根骨头都剩不下——” 福阳无能狂吠,只能气得不断在沈安宁面前拼命揭发陆绥安这人的真实面目。 直到说到一半,陆绥安忽而一把握着沈安宁的胳膊,将她整个人一路拉到了远离福阳郡主数步远的位置,这才朝着那发疯的福阳郡主淡淡道:“夫人不经吓,郡主还是莫要在夫人面前搬弄是非了。” 说着,冲着常礼使了个眼色。 常礼立马张开双臂,直直横档在了福阳郡主面前,福阳郡主往左突围,常礼立马往左挡,福阳郡主往右突围,常礼立马往右阻挡,横竖将福阳郡主整个阻拦得严严实实的,最终,福阳气得直径吊在常礼的手臂上,还在边蹬脚边朝着陆绥安嗷嗷喊道:“气死我了,气死我了,陆贱人,本郡主同你水火不容——” “宁姐姐,你万万莫要被那等小人蒙蔽了双眼。” “宁姐姐,既是你救下了我,我福阳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日后你……只要你召唤,本郡主无不有应……” 福阳郡主的嗷嗷喊声响彻整个赛场,直到魏帝那边听到动静派人将她架走了,声音这才渐渐远去。 看着远处被吕公公连拉带拽,渐渐消失在视线中的那道身影。 沈安宁依然处在懵怔中,依然还有些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通过福阳颠三倒四,气急败坏的零碎话语中拼凑出一些线索: 福阳郡主误将陆绥安认错了救命恩人,陆绥安不曾否认,然后……陆绥安让福阳郡主给他赠送汤食,顺带着还让她为难、刁难起她这个妻子,为了气她? 这……怎么可能? 前者倒是能够自圆其说,可是,后者的动机是什么? 她什么地方得罪他呢? 许久许久,沈安宁终于将审视的目光投向了陆绥安。 便见陆绥安摸了摸鼻子,忽而眯着眼看向她,有那么一瞬间,陆绥安眼里仿佛深不见底,却在沈安宁正要定睛看去时,不多时,只见他一瞬间恢复如常,只淡淡挑眉道:“传闻福阳郡主此人疯疯癫癫,今日看来不假。” 他神色淡定的说着,沈安宁在他脸上盯着看了许久,依然瞧不出任何破绽。 难道,福阳郡主真的疯疯癫癫?或者,被那日那桩命案给吓傻了。 正狐疑间,这时,远处吹起了号角,远处整装待发,今日魏帝巡视行宫,百官同行,陆绥安便顷刻间翻身上马,临走前难得冲她主动交代道:“这几日为夫外出不归,夫人若无聊可去寻廉家那位说话。” 末了,又重重叮嘱了一番:“至于那些疯疯癫癫之人,还要莫要来往的好。” 说完,陆绥安纵马而去。 一直待这位的身影亦消失在了眼前,沈安宁终于收回了视线,微微皱眉,道:“所以,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安宁问向她的左右护法。 她怎么觉得方才那一幕好似一场错觉。 就跟假的似的,好像发生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便见右护法白桃冥思苦想了一番,方道:“应当是郡主一开始误以为世子救下了她,所以报错了恩,后来得知竟是夫人救的她,毕竟这几日她同夫人不对付,于是有些下不来台,所以方才装疯卖傻一番,好消除以往自己个对夫人的恩将仇报这一尴尬举动。” 顿了顿,忽又道:“要么就是她误以为世子是救命恩人后暗恋上了世子,所以对夫人怀恨在心,于是刁难起了夫人,今日得知夫人才是她的救命恩人后,她心虚于自己对救命恩人夫君的龌龊,于是痛改前非,决定同世子彻底撕破脸皮,以消除自己的罪孽,这便有了方才二人短兵相向的一幕。” 白桃似摸似样的分析着。 沈安宁皱着眉头道:“是这样吗?” 怎么,就跟看了两台大戏似的。 她严重怀疑,这些日子白桃偷看她的话本子看入迷了,自己开始编撰上了。 正要开始询问自己的左护法。 便见还不待她探问,左护法浣溪早已先一步清醒的看透了一切,道:“世子故意的。” 这话一出,沈安宁同右护法同时齐齐偏头朝着左护法方向看了去。 便见左护法浣溪绷着小脸,一本正经道:“世子想亲近夫人而不得,便扔下郡主这颗探路棋,好将水彻底搅浑,待郡主挑拨离间,待夫人醋意大发后,世子的目的便达到了。” 浣溪眼观鼻鼻观心的说着,末了,发表一番总结道:“世子其实很是在乎夫人。” 话音一落,空中静默一瞬,而后,只见沈安宁主仆二人同时扭头,对视一眼,然后二人扑哧一声,双双笑弯了腰儿来。 二人捂着腰笑得停不下来。 沈安宁被浣溪这一本正经的话给逗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陆绥安费劲这么多心思,搞了这许多事情,就是为了想让她醋意大发? 那一刻,沈安宁觉得,真正该去写话本的该是浣溪才是。 笑过后,沈安宁终于恢复了神色,不多时,依然有些忍俊不禁道:“那照浣溪你这么说,世子这般在意我的话,今日怎会让事迹败露下去,世子这般聪明绝顶,只要他不提及,郡主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日救她的人不是他,那样今日之事便也不会败露,世子便可一直这般挑唆下去。” 沈安宁哑然失笑的问着,配合着浣溪演完这场深情戏码。 却不料,她这话一出,只见浣溪深思了片刻,便脱口而出道:“没准是世子故意露出破绽,想让夫人知道世子的心意呢?” 浣溪幽幽说着。 她这下意识的,几乎是本能一语回应,一度截停了沈安宁脸上所有的取笑。 竟让沈安宁一度如同一只木鸡,一整个呆愣在了原地。 第78章 话说, 白日里浣溪的一番话,让沈安宁一度有些辗转难眠。 她觉得有些啼笑皆非,又觉得有些……心慌意乱。 一种超出事态掌控的慌乱感觉, 慢慢滋生了出来。 重活一世后, 她对自己现在走的每一步基本都稳打稳算,胜券在握, 亦渐渐习惯了这种掌控全场,掌控自己所有人生的感觉。 然而, 如今却好似有什么东西,要渐渐偏离了她预设的轨道。 她并不想,亦不愿, 可是,这种失控的感觉偏不由她控制,直令她心烦意乱, 又心乱如麻。 次日一早,她便特意派人将福阳郡主请了过来,决定彻底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一次没有陆绥安在场, 她们二人终于能心平气和,顺顺畅畅的交流各自所有的信息。 福阳将这些日子所发生的事情全部一字不落的,倒豆子似的跟沈安宁交代了个一清二楚。 包括从那日她是如何在陆绥安怀中苏醒过来, 如何将他认定为救命恩人, 又是如何从皇宫里头逃出来直奔大理寺寻他感恩戴德, 而他又是如 何寻她帮忙一事。 帮何忙—— “陆某近来染了些风寒, 入九幽山后, 劳郡主每日送些汤食过来,以及……若遇贱内,莫要给其好脸色。” “这……恩人同夫人感情不和么?” “郡主只需照做便是。” 所以, 听到陆绥安那些话后,结合坊间那些传闻,她便真的认定恩人对这门婚事不满,亦觉得乡下的那个村妇沈氏配不上那般霁月清风之人,便自作主张想要替陆绥安逼她和离。 只是后来那日在赛台上看到恩公因那个索达羞辱沈氏,他为其不顾性命的迎战,而后他们夫妻二人又联手处决了索达,看到那宛若壁人一般的人,这才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儿。 原来,陆绥安并非对沈氏不喜,他只是想借她激一激沈氏。 可哪怕这样,她依然甘之如饴。 结果没想到,假的,假的,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尤是过了一夜,再次提及陆绥安这三个字时,福阳郡主依然气得牙痒痒。 而听了福阳郡主这般描述后,沈安宁长长的睫毛细细颤动着,她敛下双眸,却如何都遮不住眼眸里那些……心惊肉跳。 所以,浣溪那些话难道真的……蒙对了? 汤食真的是陆绥安让福阳送到,事亦是陆绥安吩咐福阳搞的。 而陆绥安这几日在背后费了那么多心思,搞了那么多事情,又饶了那么一大圈,竟真的只是为了激一激她? 其实,救下福阳郡主这件事,沈安宁以为无人知晓,毕竟,那日发生了什么,除了自己就只有凶手知道,没想到陆绥安竟推算出了一切。 沈安宁亦从来没有想过要去争讨这一份功劳,毕竟,若被人紧抓不放,那日她为何就那么凑巧的路过玲珑阁,为何就那般凑巧的遇见福阳被掳并将其救下,她虽能自圆其说,总归是有些怕不慎露出破绽的,何况,说福阳乃陆绥安所救,其实亦不算假,别说福阳,就连她亦都为他所救,而隐去自己存在,正好歪打正着,正好能让自己默默的深藏功与名。 只是,她没想到陆绥安不但推算出了那日所有经过,昨日竟还当着帝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将所有真相道了出来。 现在想来,陆绥安隐而不发,究竟是一开始就打算要刻意在帝后二人面前替她讨赏,还是……真的就如浣溪所说的那般,这一步步原本就全部都在他的算计内,他故意引福阳为难她,又故意激怒福阳,故意借福阳之口,朝她透露出那么一丝……他的心意? 是这样么? 要是换作前一世,沈安宁绝对不会相信如此可笑之事,她沈安宁何德何能,竟能劳烦他陆绥安为她谋算至此,他能赏她一个笑脸,她怕是做梦到要笑醒了,哪里会相信他会为了她机关算尽,只是为了想要试探一番她的心意,只是为了想要向她透露一丝他的心意? 以及,陆绥安对她又有何心意? 若是前世,沈安宁自是不会。 可是,如今,她不确定了。 这一世,她跟陆绥安之间好似已有许多不同,短短几月间,他们已经共同历过生死,携手并肩作战过。 至少,那些超出所有人意料,超出陆绥安本人往日举动范畴外的离奇之举不像假的,既为真,总归是有出处,有原因的。 可若一切猜想为真,沈安宁日后又该如何应对他。 一瞬间,只觉得好似有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团团兜住了。 逃不掉,看不清,偏那个原本能够验证一切之人,却又不在眼前。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沈安宁甚至怀疑陆绥安现在是不是故意在搞消失,故意抛下这些若有似无的烟雾弹后,留下她一人在这里暗自琢磨,暗自揣测,甚至暗自分析,暗自……梳理。 梳理他们之间的所有关系。 若真是如此的话,那么此人可就太可怕了。 他将所有一切全部算计在内,他牢牢掌控所有人心,就连表明心意,都能这般步步周密,算无遗策。 沈安宁压根不是他的对手。 他简直恐怖如斯。 只是,为何要这般费尽心思地朝她表明心意?却偏又要露出马脚,让她察觉到他的故意? 陆绥安闹出这一出出,究竟目的何在? 沈安宁实在费解至极。 话说就在沈安宁百思不得其解之际,陆绥安却一连着去了七八日未归,前几日好似随着陛下巡视行宫,后头几日不知去向,一连许多日不见踪迹。 而陆绥安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沈安宁也渐渐冷静了下来,横竖不管他究竟在卖什么关子,只要她守好本心,不轻易上当,他就设计不了她,她亦重蹈不了昔日覆辙。 于是,接下来这几日,她陪着张绾去山间泡了两日汤水,而福阳郡主这几日亦日日跑来她的营帐,她瞧中了沈安宁那一手漂亮的弹弓绝技,非得缠着沈安宁教她玩弹弓,沈安宁不经缠,只陪福阳进了几日山用弹弓打猎,没几日福阳便彻底厌弃了往日那手中片刻不离的鞭子,改使弹弓了。 她逢人便举起弹弓瞄准,时间久了,连围场里看门的狗都知道躲着她走了。 而陆绥安走后没几日,围场还发生了一件大事,便是那日被陆绥安击败的索达猛士死了,毫无征兆的,在病情好转后的一日夜里突然突发急症……死了。 这事惊得沈安宁一度有些心有余悸,毕竟,索达的伤有她的一笔,不过派人去打探,突厥使团缄口不言,亦并没有追责任何人,外头传言纷纷,只道索达的死应当与受伤无关,怕是突厥使团里的内部斗争所为。 不过,死了敌方阵营里的一名猛将,对大俞来说,却是一件令人欣喜之事。 横竖兜兜转转,九幽山围猎一行,就在轰轰烈烈,热热闹闹中到了尾声。 明日便要打道回京,这一晚,所有人全部都在收拾行囊,而这一日,陆绥安依然不见踪迹。 沈安宁本早就已经习惯了没有陆绥安的日子,丝毫不觉得有何不适应的,反倒是落得一身轻,毕竟当事人不在,她还没有全然从那一离奇的一幕幕中梳理出准确的答案来,便也觉得还是眼不见心不烦为好。 而这一晚,随行的御厨宰了几只鹿,圣上封赏,给几家此行狩猎表现出色的营帐都送了一碗鹿血。 沈安宁吃不来那等血呼滋拉的东西,可这是御赐之物,丢弃不得,最终白桃露出一手,将鹿血蒸熟切片后用小葱姜片做佐料顿了一盅鹿血汤,味道意外的鲜美可口,沈安宁吃了大半碗,肚子里有些积食,待沿着围场绕了三圈后发了一身的汗,终于姗姗回到营帐睡去。 她入睡较往日已经有些晚了,故而睡得很是香沉,只觉得正酣甜间,迷迷糊糊好似有人在唤她,晃她—— “夫人,夫人……” 那人在她耳畔低语轻唤。 沈安宁正酣睡,只迷迷糊糊转了个身,便要抱着抱枕继续沉睡,只是,今日这抱枕好似格外凌乱,左右摸不到头,终于,沈安宁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一边揉着眼一边睡眼惺忪的朝着抱枕探去,这才见入目之处竟是一片硬挺的身躯,哪是什么抱枕,分明是一片结实精壮的胸膛。 再一抬头,便见那个丢下一大坛子谜团后,失踪许多日彻底不见踪迹的罪魁祸首此刻就跟从石头缝里突然间蹦跶了出来似的,只见他此刻竟举着一只火折子,在微光中一只手半搂着她的腰,一只手举着火折子,正微微勾唇低头看着她。 “世——” 沈安宁一惊,吓了一大跳。 刚要唤出声,陆绥安竖起的食指顷刻间抵在了她的唇瓣上,他早已将火折子咬在了唇上,待她瞪圆眼,止住声音后,这才将一旁的衣袍拿了过来,递给她道:“夫人先穿戴好,随我去一个地方。” 他压低了声音冲她说着,好似怕声音太大,吵醒了旁人。 沈安宁一惊,这才发现他没有点灯,且行事有些偷偷摸摸的,好似并不想让旁人发现。 这么晚了,要去哪里? 还如此鬼鬼祟祟。 沈安宁此刻睡意还未曾全然退散,又因陆绥安的骤然出现,一度有些迷茫,有些反应不过来,一时抱着衣袍坐在床榻上发着呆。 她睡眼惺忪的样子将陆绥安逗笑了,只见他眼眸一闪,朝着妻子惺忪的面容上看了几眼,不多时亲自接过衣袍为她穿戴了起来。 她亵衣有些凌乱轻薄,陆绥安冰冷的手指触及她皮肤的那一刻,沈安宁终于打了个激灵,缓过了神来,飞快避开他的动作后,只抿着唇云里雾里的听从他的吩咐将衣袍穿戴整齐了,又随着他的指挥抓着他的手臂下 了榻。 下榻时,不慎踢到了一侧床沿,在声音响起的那一瞬间,火折子瞬间被灭了,一只大掌骤然伸过去,捂住了沈安宁的嘴。 寂静的营帐中,好似传来白桃的细微的呢喃声:“夫人……” 见无人回应后,终于那道声音渐渐消散,营帐里再度恢复死一般的安静。 终于,唇上的掌撤走。 下一刻,沈安宁身子一轻,她被陆绥安一把打横抱了起来,陆绥安放轻了脚步,一路将她抱到了营帐外。 而帐外,牵着马绳的常礼早已经缩着身子等候在侧了。 陆绥安雷厉风行,直径将她送到了马背上,而后一并翻身上马,同她共乘一骑,不多时,接过常礼递送而来的斗篷,将她整个人一裹,便低低轻唤一声:“驾——” 人和马便一并朝着营帐外颠颠驶去。 马驶出围场开始不再顾及,开始加速,一路不停,径直朝着九幽山山峦处驶去。 沈安宁:“……” 秋日的晚风,有些寒冷,已有了冬日的寒气。 在马背上驰骋,寒风刮得沈安宁有些睁不开眼。 若不是被风打得脸疼,沈安宁迷迷糊糊的,怕是只觉得自己尚且还在梦里。 “这是……去哪……” 怎么朝山上走? 陆绥安今晚行事如此鬼祟,该不会要将她骗到山上,将她连夜给卖了吧。 沈安宁忽然有些后悔,方才睡迷糊了,反应不过来,应该叫醒白桃或者浣溪,不然明日她回不来了,旁人都不知该往哪儿寻。 她的几次发问都被寒风吹散。 陆绥安都没有回答。 只行了约莫半刻钟后,陆绥安终于扶她下马,却在下马的那一刻,又改将她背在了背上,朝着山上走去。 沈安宁本就睡眼惺忪,又被马背颠了一路,到陆绥安背上时眼皮子已经开始耷拉了,已经顾及不上探究旁的了。 她一路半睡半醒,醒了一睁眼竟还在爬山,又迷迷糊糊接着睡,反复睡了醒,醒了睡,都还在不停的上山上山,仿佛睡了一个世纪,直到不知过了多久,陆绥安终于再度将她唤醒,一睁开眼,这才见四周黑黝黝的,伸手不见五指,直到陆绥安点燃火把,才见他们在九幽山的一处山顶上,确切来说,是九幽山的一座孤峰上。 整个山上一览无余,光秃秃的并无任何杂树,唯有临峰不远处有一株巨大的树凌峰而立,那株大树枝叶繁茂,树身巨大无比,怕是得合几人之力才能将其堪堪围住,只怕有数百年年岁。 而此刻,树下堆满树桩,陆绥安随手将其点燃,山上生了火堆后,瞬间照亮四周一切,这才见大树的一条树枝下晃荡着一个巨大的孔明灯,孔明灯还未点燃,是白色的外罩。 陆绥安随手将孔明灯取了下来,而后,朝着沈安宁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第79章 而看着举着孔明灯向她走来的那道身影, 沈安宁浑身所有的睡意瞬间消散了一干二净,整个人如梦初醒过来。 方才路上那一幕幕,让她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睡梦中。 她以为自己睡在了营帐内, 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陆绥安半夜潜入营帐, 将她唤醒,她梦到陆绥安抱她上马, 同她共乘一骑,她梦到他背着她上山, 还梦到了他举着一盏孔明灯朝着她走来。 那些应该都是前世的沈安宁一生渴望的画面吧。 前世,去往九幽山前夕,她便做了这样的梦, 她梦到世子亲自教她狩猎,亦梦到她同世子共乘一骑,前世, 沈安宁痴缠在那样的美梦中久久不愿苏醒过来,也就是那日梦醒后第二日,她在出发九幽山前操持府中的事宜, 累到当场昏厥,也就是那一日查出了肺痨,从此一蹶不振, 到底没能赶上那一趟围猎之行。 有那么一瞬间, 前世同今生, 梦境与现实交织混淆在了一起, 让她思绪混乱, 呆愣在了原地。 直到陆绥安举着灯笼一步一步来到了她的跟前,将那个巨大的孔明灯递送到了她的跟前,沈安宁终于好像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只轻轻愣愣道:“这是……” 陆绥安低头看着她,道:“夫人中秋那日不是想去放河灯么?” 那日,东市发生了命案,那日他们二人冷战一路,陆绥安便也完全记不起那日放河灯的习俗。 那日事后,看到沈氏深夜孤身一人在湖边放河灯的画面,陆绥安第一次对妻子感到愧疚和怜惜。 她父母双亡,自幼流落乡野,如今孤身一人,而他身为她的丈夫,有许多不到位之处。 陆绥安想要弥补。 说着,取出一支笔墨递到了沈安宁的手中,冲她道:“想写什么都可以。” 顿了顿,只又道:“今夜山上有风,这盏孔明灯可以飞得很远,可以飞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火堆的映衬下,陆绥安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他声音放得很轻很轻,那一惯清冷寡淡的面容上好似闪过一抹细微的柔情。 不知是不是他的声音蛊惑了她,还是他少见温和的面容蛊惑了她,还是,沈安宁想要替前世的那个沈安宁弥补那场梦中的遗憾,许久许久,她看到自己缓缓伸出了手,接过了那只毛笔。 却怔怔地举着,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这时,一只大掌覆盖到了她的手背上。 沈安宁一怔,一抬眼,便见陆绥安不知何时已经绕到了她的身后,他站在她的身后,半拥半搂着她,他长长的臂膀从肩膀一侧伸了过来,随即扶稳她握着笔墨的手,又像是想要同她一起执笔书共同写这几个字。 她握着笔,他握着她握笔的手。 从远处看去,他像是将她亲昵的拥入怀中。 孤峰上,冷风肆意,风吹打着二人的衣袍。 许久许久,沈安宁好似缓过神来,只垂下眼帘,轻声道:“我很好。” 三个轻缓的字音让握着她手的那只大掌略微一顿。 陆绥安偏头看向怀中之人,嘴角一抿,许久许久,紧紧握着沈安宁的手,在孔明灯上,二人一笔一笔,共同写下“吾很好”三个苍劲有力的字。 不多时,陆绥安又握着沈安宁的手,继续在那三个字的右下角,落下细细两行两人的落款: 宁儿。 子由。 他们二人的名讳。 再然后,陆绥安重新将火折子拿了出去,吹燃后,递到了沈安宁手中。 沈安宁怔怔地接过火折子,怔怔地送到孔明灯中,点燃了灯中燃料。 瞬间,漆黑的灯笼一下子骤亮了起来,将半人高的孔明灯照亮得闪闪发光。 而“吾很好”三个大字亦被光芒衬托得熠熠生辉。 好像,真的……很好似的。 看着那盏奇大无比的孔明灯,看着那盏无比明亮的孔明灯,哪怕觉得极为不真实,哪怕觉得还处在梦里,没人能够抵挡住这一片刻的震撼、美好,和心悸。 沈安宁的嘴角终于不由自主的随着微微弯了起来。 陆绥安看着妻子明亮的目光,嘴角亦是随着一勾,不多时,牵着她来到崖边,低声道:“闭上眼,想说什么,天上的人都能够听得到。” 沈安宁嘴角微微扬着,不多时,难得乖顺的闭上了眼,心中默念了什么,再一睁眼时,陆绥安轻声道:“三,二,一——” 随着他的三声倒数,沈安宁同陆绥安同时松开手,煞那间,孔明灯从二人手中轻轻飘了起来,稳稳顺顺地飘到了空中。 果然如陆绥安所说的那般,今夜有风,能够将孔明灯吹送得又高又远,没有丝毫要掉下来的迹象。 而这个孔明灯尺寸十分的大,哪怕孔明灯被吹得那样的高,那样的远,可上面三个明亮的“吾很好”依然能够看得清清楚楚。 吾很好! 陆绥安以为是她想同去世的父母说的话。 实则,是沈 安宁想要同前世的沈安宁说的话。 前世,你过得很苦,很难,可是放心,重活一世,吾很好,勿挂念。 沈安宁静静立在崖头,一直静静地看着孔明灯,目送它越飘越高,越飘越远,好像,它真的能够将她心目中的话语送到前世一样。 直到,那偌大的灯笼慢慢的变成了碗口大小,又慢慢的变成了星星一点,沈安宁终于缓缓收回了目光,一点一点从这个美梦中彻底清醒了过来。 却不想,在收回视线的那一瞬间,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沈安宁忽然冷不丁看到山下繁星密布,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沈安宁浑身鸡皮疙瘩一下子冒了出来,她整个人一下子呆楞在了原地。 不多时,她只猛地转身看向身后之人,指着山下那片璀璨如星河的光源,怔怔道:“这是——” 只见这时,山下有数百盏天灯,数千盏天灯,在她的那个孔明灯飘向深空的那一刻,忽而犹如新春之笋一般,竟全部齐齐从山下拔地而起,一盏盏齐齐升向空中。 眼前这一幕幕,震得沈安宁一度紧紧捂住了嘴。 一度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这里,怎么一下子出现了这么多盏孔明灯。 至少有数百盏,上千盏。 她不是没有见过这么多盏孔明灯,每年上元节或者中秋节,上京有一起燃放孔明灯祈福的习俗,每当那个时候,数千盏数万盏孔明灯齐齐升空,那样震撼美丽的画面,沈安宁自然见过,可是,每一次都是站在湖畔,桥上,或者酒楼里,远远地抬头眺望。 而这一次,她却是站在山崖上,俯瞰着。 那一盏盏孔明灯,是从山下的村庄升起来的,百盏,千盏,一眼望去,宛若灿烂的星河。 而此时此刻,这片璀璨的星河,全部皆在她的脚下。 沈安宁被眼前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她亲眼看着千百盏孔明灯拔地而起,而后齐齐飘到同她海拔齐平的高度,再一盏盏飘向深空,朝着她那盏孔明灯的方向追逐而去。 那是一种从未见过的震撼,从未见过的美。 “喜欢么?” “倘若一盏看不到,那么这千百盏中总有一盏会为你送去远方。” 直到身后之人这样低低说着。 也就是在这一刻,沈安宁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一切,竟全部都是陆绥安的手笔,不是只有他们燃放的那一盏,他竟为她布置了千百盏孔明灯。 难怪,这些日子陆绥安始终不见人影,他竟是在为她布置这一场星河。 有那么一瞬间,沈安宁脑海中嗡嗡作响。 许是事情震撼到出乎人的想象,以至于沈安宁呆呆立在原地,久久缓不过神来。 话音一落,这时,身后之人忽而上前一步,忽而自身后将她一把轻轻拥入怀中。 他坚固结实的胸膛紧贴着她的背。 他双臂自两侧伸过来,紧握着她的手。 他们亲密相拥。 沈安宁浑身微微一震。 孤峰上,远处天灯璀璨。 脚下,是闪耀星河。 身后,是结实稳固的身躯。 陆绥安就那样抱着她,他们肌肤相贴,携手相拥着,共赏眼前这片星河。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地球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跳动。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千万盏天灯交织在半空中,渐渐远去,最终幻化为颗颗繁星。 陆绥安仿佛久久不愿打破孤峰上这抹难得的宁静,祥和,然而少顷,终是搂着怀中之人沉声开了口,说道:“福阳郡主这件事,夫人难道就没有什么想再问的么?” 沈安宁还依然沉浸在远方那抹梦幻般的美丽中,久久缓不过神来,直到陆绥安的声音响起,她一怔,终于回过了神来。 却不想,陆绥安压根不待她开口,便已自顾自的开口说道:“没错,是我,都是为夫,假冒她救命恩人之人是为夫,让她每日为我赠送汤食之人是为夫,让她为难夫人之人亦是我——” 说话间,陆绥安坚固的胸膛一点一点远离沈安宁的后背,他将她从胸膛推送出来,而后紧握着她的双肩,将她整个身子转了过来,他面对面的看着她的面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双眼,忽而朝着她一字一句道:“夫人,为夫后悔了。” “我不想同夫人只是相敬如宾。” “我想在为夫看向夫人的时候,夫人不再是避及双目,而是能迎上为夫的目光,我想在为夫走向夫人的时候,夫人不再是立在原地,而是能迎上为夫的步伐,我想在为夫朝夫人伸手的时候,夫人不是抽回指尖,而是亦能朝着为夫递送出夫人的手——” 星空下,陆绥安朝着沈安宁一字一句诉说着他的真情实意。 是的,他后悔了。 他自幼被生母抛弃,被家族选定为继承人培养,他从小在深山中学武学艺,他的一生无情无爱,无牵无绊,将家族的荣耀发扬光大,是他一生所背负之事。 他以为父母子女不过是亲缘血亲的关系,他以为夫妻不过是延续香火的关系,他以为妻子只需要打理内宅,整顿好后院,再生儿育女,已是所有的全部。 他曾是这样要求着她。 可现在,他却后悔了。 他想要他的妻子不仅仅是表面上的客套寒暄,不仅仅是表面上的细致入微,体贴备至。 是的,他变得贪婪和不知满足了。 他要她事事必有回应他。 他要她一直看着他,迎着他,走向他。 他亦要她……爱着她,念着他,就像从前一样。 陆绥安一字一句咬牙说着。 冷风下,他的声音清冽得比冷风还要顽固。 话一落,却见沈安宁长长的睫毛一下一下轻颤着,她仿佛有些不知所措,正下意识地要垂下双眸时,然而下一刻,下巴却被人一把紧紧捏住。 陆绥安捏着她的下巴,逼迫她迎上自己的目光,迫使她不再躲避他的任何视线。 孤峰上,冷风中,他抿着唇,朝她一字一句道:“我想让夫人心中亦有我。” 话音一落,陆绥安忽而朝着她一点一点靠了过来。 直到轻薄的双唇,轻轻的贴在了她的唇瓣上。 如同蜻蜓点水般,轻轻的触碰着,那样的轻柔,那样的细致,那样的小心,那细微的触碰却比任何强势索取更令人悸动,像是对待世间珍宝 ,只让人忍不住浑身轻轻一颤。 不多时,那唇细细落在了她的眉心,她的眼帘,她的鼻尖,而后,摩挲着再度滚落到了唇上,而后,一点一点碾着,一点一点加深了,细细密密的吻,如同繁星交织而来,将她一点一点交织缠绕,围困,直到沈安宁全身发颤着,浑身瘫软在他的怀中。 这时,陆绥安只猛地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而后,朝着百年老树下的火堆旁走去。 第80章 直到陆绥安将身上的披风铺在了草地上, 而后将她放到披风上,沈安宁神色一定,整个人这才如梦初醒缓过了神来, 顿时心头一慌, 忙欲挣扎,嘴上只结结巴巴道:“这……这是外头……” 她大惊失色。 却见陆绥安单手捧着她的脸, 将额抵在她的额前,冲她低声抚慰道:“此处无人, 何惧之有。” 顿了顿,只又道:“夫人是怕远处的飞蛾,林中的野兔, 还是树上那些不长眼的松鼠,莫怕,谁敢偷看, 为夫挖了它们的眼。” 夜空下,陆绥安勾着唇低低笑着打趣。 然而话毕,忽又很快收起了笑意, 冲她一脸正色道:“夫人莫怕,一切都交给我。” 他悬于她的上空,看着她的眼睛, 轻声说着。 百年大树下, 旁边火堆里火光肆意。 他眼中漆黑深邃, 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有那么一瞬间, 他的眼里仿佛繁星点点,影影绰绰,看得她头脑一片眩晕。 沈安宁只觉得羞愤难堪, 她做不到,那样同野,鸳鸯何异,可是气氛至此,陆绥安为此提前布置了这么多天,他用尽了心思,观其言语,已是势在必得。 许久许久,沈安宁到底咬紧了贝齿,将脸偏向了一旁。 陆绥安见状,嘴角一勾,却又很快神色一暗,不多时只低头去吻她的眸,她的鼻,她的耳垂,顷刻间,他浑身入汗,而后微微喘息着,一点一点亲手褪去了,她的华服。 火光下,雪山巍峨,重峦叠嶂,入目所及之处一片玉色横生。 陆绥安眼神阵阵幽暗,喉咙道道发紧,下一刻,只见骤然间他只低头缓缓含,了上去。 触及的那一刻,沈安宁浑身剧震,她双眼瞪圆,惊吓得一度仰躺而起,却又重重跌回披风上,她整个人浑身瘫软在地。 她被对方这样突如其来的骇人举动吓得花容失色,然而,下一刻,所有思绪早已被激荡的浪潮冲震得支离破碎。 只浑身颤栗,浑身剧烈抖动着,只哭着哆嗦,不断摇头道:“不……不要……” “陆……陆绥安,别,不……不要……” 然而话才方一出口,已破碎呜咽一片。 她浑身发慌,不多时,葱白般的玉指狠狠没入他的发间,想要将他推开推远,却在他的唇齿激烈扫荡间,猛地一把用力地抓紧了他的发。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浑身阵阵哆嗦间,浑身剧烈一抖,整个身子瞬间瘫软如泥。 竟就那样生生丢了,身子。 玉颈往后直直撑着,青色的筋脉根根显露了出来。 巍峨山峦剧烈起伏着。 浑身铺成了一层浓浓的粉色。 双目涣散着,沈安宁一下一下剧烈喘息着,就那样呆呆愣愣的看着天空,魂魄仿佛早已剥离了躯体,四分五散,魂不归位。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沈安宁猛地咬牙呜呜哭出了声儿来。 她被方才那一幕吓到了,亦被那一波波无力承受的欢愉给吓到了。 她珍珠般的雪白贝齿一下一下紧紧咬在下红唇上,俨然要将整个红唇咬破咬烂了,却在下一瞬,被陆绥安解救了出来,他拇指指腹轻轻碾揉在那片烈焰唇瓣上,一下一下轻揉着,似在替她驱散唇上的印迹,又似在替她缓解唇上的疼痛。 直到,不多时,他缓缓抬头,将嘴里满嘴的香液,一口一口渡入了她的嘴中。 冰冷的唇在触及的那一刻,仿佛点着了火,唇齿碾压,津液四溢。 寒风中,只听到陆绥安暗哑的声音浓重的响起,一字一句道:“夫人欢愉过了,该到为夫了。” 孤峰的夜,寒风阵阵,沈安宁浑身缩成一团,她浑身冷颤,然而,冷意方才袭来,不过片刻功夫,烈火的烘烤很快又紧随而来,只觉得很快同时被冰火,两重烤炙了起来。 露天的夜,毫无遮挡阻拦,远处飞蛾扑向火堆,树上,吱吱呀呀的松鼠幼崽四处横跳,远处丛林,野兔野猫探头探脑。 他们全部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共写这动人的篇章。 直到更深露重,繁星都渐渐隐去,这才渐渐消停下来。 等到云消雨散时,陆绥安朝着天际看去,天边已渐渐泛起了一抹青蟹壳。 他倚在百年大树的树身上,赤着精壮的胸膛,胸口一下一下剧烈的起伏着,浑身的热汗已渐渐消散,而眉眼间的欲色却迟迟不曾退却。 远处,火堆火焰已渐渐熄灭,只剩下一堆黑色的炭火冒着细微的烟雾,散发着最后一抹余温。 陆绥安身强体壮,并不觉得冷,反而浑身火热,却紧搂着腿上的人,一低头,只见沈氏枕在他的腿上,已沉沉睡去。 宽大的斗篷将她浑身盖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侧向自己这一侧的一张美艳却又怠倦的容颜。 陆绥安修长的指尖一下一下轻抚在妻子的脸上,随着他指尖落入的那一瞬间,哪怕沉睡的妻子都忍不住细微轻颤着。 他承认,今晚折腾得有些狠了,吓到她了。 亦承认,自己卑鄙龌龊了。 他将只争对政敌的计谋用在了自己的妻子上。 用谋者,攻心为上。 他知道沈氏有意欲和离的意图,他知道她恨他,所以,他使用了卑劣的计谋,他借用福阳的口向她侧面透露自己的心意,又用天灯,用今晚这一切正面表明自己的心际,再在床帏之上,用肉,体将她彻底封锁。 女子总归心软。 哪怕她还想再和离,哪怕她再恨,对着这样一个深情之人,她又如何张得了口。 他用尽这一切,想要将她锁死在他身侧。 他自诩君子,可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何其龌龊。 然而,陆绥安并不后悔。 只因,他不想,亦不愿和离。 他要她这一辈子,都是他的妻。 且心甘情愿成为他的妻。 这样想着,陆绥安又将腿上之人搂紧了几分。 这时,沉睡中的人儿嘴里细微呢喃着:“水……” 她嘴角干涸,嘴里的甘甜早已被他狂扫殆尽。 陆绥安闻言,立马取来水袋,拔掉口盖,正要将水送入妻子嘴边,却在送到沈氏嘴边的那一瞬间,忽又收了回来,下一刻,只见他仰头将水灌入了自己嘴里,而后低下头,朝着妻子嘴里小口小口渡了去。 睡梦中的沈安宁干渴难受,接触到甘露水源,她只下意识地舔舐了去,粉嫩的舌儿拼命追逐着,却只觉得水源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陆绥安被这争相追逐的小游戏撩拨得呼吸不顺,最后猛灌一口水后,他将水悉数喂给了妻子,而后一个翻身再度欺压而来。 …… 话说太阳越升越高,时辰越来越晚,今日启程的队伍早已经蓄势待发,然而,陆家大房的队伍却迟迟不见两位正主的身影。 陆家的车马本排在靠前的位置,因着这一阵耽搁,已落后到了末尾。 就连萧氏那头都派人过来探问了两遭。 白桃、浣溪二人心急如焚。 她们二人昨儿个半夜醒来不见了夫人,一个个吓得花容失色,怎么好端端的人就在眼皮子底下消失呢。 正要急得外出喊人,这时常礼优哉游哉赶了过来,只道夫人被世子带走了,去山上看星星去了。 二人这才心下一松。 本以为天一亮就会回,却不想都临近出发了竟还迟迟不见两位正主的踪迹。 夫人是跟着世子走的,白桃二人倒不算太过担 心。 只是,启程的队伍眼看就要走远了,白桃一咬牙,正欲派人去回太太,让陆家一行先行,他们随后赶来,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哒哒马蹄声,白桃和浣溪定睛一看,是世子和夫人回来了。 远远只见陆绥安单手勒缰策马而来,另外一只手横在腰间,轻搂着怀中之人。 只见怀中之人此刻倒坐着,趴在他的怀中,竟一路颠簸而未醒。 不过宽大的斗篷将她浑身遮掩得严严实实的,外人并未曾窥探分毫。 但是,这扎眼的一幕幕还是引得不少人争相相望。 不过,陆绥安目不斜视,仿佛并不在意任何人的目光,他一路驱马径直行驶到马车旁,而后用斗篷将人裹严实后,不过一个错眼间,竟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直接抱着人钻进了马车里头,未曾再出来。 远远看着这一幕,二房的窦氏意味深长道:“谁说老大两口子夫妻不和的,这不琴瑟和鸣,腻歪得紧么?” 只是说着说着,眼里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看了眼对面小骆氏的肚子,又想起骆贵妃好端端的突然间打道回宫,一时眉间泛起一抹愁绪。 而另外一侧,房氏噌地一下撂下了帘子,神色微沉道:“好端端的爷们,别回头都被那些狐媚子给勾坏了。” 对面萧氏眼观鼻鼻观心的闭着眼,面上神色无异,然而转动着念珠的手却微微顿住,不多时,只一珠一珠拨弄得飞快。 各人神色各异。 一直到下午,为其十余日的九幽山围猎一行终于轰轰烈烈的结束了。 80-90 第81章 话说那日沈安宁是在快要抵达侯府时方才被马车颠簸得迷迷糊糊苏醒过来的, 醒来时外头人声鼎沸,叫卖声不绝,吵得她太阳穴一阵阵抽动不已, 醒来时才发现自己枕在一条结实的臂膀上, 浑身酸痛不已,而一睁开眼, 一张放大熟睡的面容就那么呈现在她的眼前,说实话, 吓了她一大跳。 待定睛一看,才见竟是陆绥安沉睡的睡颜。 醒过来的那一刻,一睁开眼看到陆绥安面容的那一刻, 沈安宁反应只有片刻迟钝,一度有些怔在当场。 她同陆绥安从未有过如此近距离的……相视。 两世都未有过。 前世,陆绥安勤劳克己, 他多数日子都宿在衙门里头,在府里头亦多数睡在了书房,而每月便是那么一两日宿在正房, 他从来都是天还未亮便起,熄灯才睡,便是同床共枕, 整整七年的时光她都鲜少见到过他的睡颜。 而重生后, 她的有意避及, 纵使两人经历颇多, 实则相处亦不算太多。 而今, 他沉静的面容就那样猝不及防的落入她的眼中,他们面对面相视,鼻对鼻, 眼对眼,中间所隔的距离不过半指长度。 他温热的气息扑打在了她的脸上,润在她的面容,提醒着一切的真实性。 睡着的陆绥安阖上了那双狭长而清冷的眼,竟觉得少了往日许多冷岑和威严,只觉得整张脸面容都平和温润了许多。 只见他鼻梁挺拔,嘴唇削薄,面容像是得了造物主的偏爱,一刀一刀皆是用心雕刻而成。 陆绥安无疑是俊美的,不过是平日里故作的老成之气掩盖住了这抹轩逸俊容,让人往往第一眼被他的气势所震,来不及或者压根不敢去正视他的容颜罢了。 其实,他算得是上京数一数二的龙凤之姿了,沈安宁永远也忘不了前世掀开盖头那一刻,被金冠红袍下那张惊世绝艳的容颜所震慑到的那一幕,那一刻,沈安宁只觉得那人像是天神下凡,他比沈安宁见过的任何一块美玉还要夺目! 阔别前世和今生,沈安宁终于有此机会,如此近距离观摩前世那张震慑她魂魄的脸。 那张,曾让她低落到尘埃的脸。 沈安宁很多时候都在想,要是前世红盖头揭开的那一刻,不是他,不是那张绝世之颜,但凡换一个人,但凡那人平庸,或者普通一点,前世的自己会不会不会落到那等境地。 许久许久,终是缓缓的伸出了手,修长的指腹落在了那道斜飞入鬓的眉,落在了那一寸寸高挺的鼻梁上,一一轻抚而过,不多时,最终停在了那张削薄的唇上。 前世,纵使他们同过房,然而这张唇却都几乎从来不曾落到过她的唇上过。 前世,他们明明做过这世间最亲密之事,却仿佛依然是两个陌生人。 而今,沈安宁的指腹如愿落在了这抹唇上,一如想象的冰凉薄情。 许久许久,正要收回时,这时,沈安宁的目光却忽而不期然的落到唇上一道细微的口子上,只见他的唇上有伤,细细的一道口子,已经结痂了,待细细看去,只见那伤口不似上火,亦不是磕碰到的,倒有点儿像是……咬痕,这个念头钻入脑海的那一刻,顷刻间,数道疯狂的画面悉数齐齐钻进了脑海,昨夜的一幕幕全部反复在眼前闪现,竟一度让沈安宁整个身子骤然僵在了原地。 待反应过来后,沈安宁飞速抽回自己手,却不料,竟晚了一步,正要飞速抽离的手指冷不丁被一把巨大的力道骤然攥住。 沈安宁一抬眼,只见方才分明还阖得严严实实的双眼,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经睁开了。 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方才的暧昧动作被正主抓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间,下一刻,便见陆绥安微微勾着唇,冲她低低开口道:“夫人可以光明正大的摸,想摸哪里都允你。” 他的声音暗哑一片。 说话间,只压着她的指,复又将她的指腹一寸一寸重新摁压在了他的唇上,而后朝着她的指腹轻轻一允。 沈安宁脸色骤然一胀,只觉得指尖被火灼烧到了,只瞬间恼羞成怒般噌地一下飞速抽回了自己手。 恰逢这时,外头传来白桃压低的通报声:“世子,马上就要到了。” 沈安宁闻言浑身一惊,整个人终于后知后觉缓过神来,立马挣扎而起,定睛一看,这才见眼下她所处之处早已不是昨夜的营帐了,此刻他们早已身处在回城的马车内,马车就快要抵达侯府了,而他们二人竟相拥躺在马车里,竟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 大白日的马车里,他们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 沈安宁脑袋嗡了一下,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她当即惊得几乎要从软榻上跳下去,却不料,这时腰间骤然一紧,一条坚固的臂膀像是铁钳般牢牢一把箍住了她的腰身,竟将她再度一把拥回了软榻上,陆绥安一个欺身,只将整张脸埋入了她的肩窝,声音只有些惺忪低沉,只含糊道:“莫动,再睡会。” 沈安宁顿时气得七窍生烟。 睡睡睡。 我睡你大爷。 这一日,沈安宁几乎是胀红着一张脸,下得马车,踏入侯府的。 那日的事,沈安宁单方面宣布,同陆绥安绝交十日。 十日之内,她都不想再同他讲一句话。 …… 不过那日二人“不知礼数”的举动,并未曾引得家中长辈们的数落,反倒是隐隐有些乐见其成的味道,不过,若是搁在陆靖行和小房氏二人身上,同样的行径怕是会被侯爷骂得无地自容。 沈安宁想,很大的原因在于那两道圣旨的功劳。 话说回到侯府的第二日,陆家一早便收到了两份圣旨。 一份,是陆绥安的升官圣旨,他由六品司直竟一跃晋升两级,被破格提拔为大理寺少卿。 一份,是沈安宁的册封圣旨,她竟被封为三品诰命夫人,正三品淑人,赐三品命妇服饰,享朝廷一应俸禄及三品命妇相应殊荣,特权。 这两份圣旨的到来,一度震得整个侯府所有人全部都瞠目结舌,喜不自胜。 陆绥安破案有功,又在九幽山拔得头筹,陆家料定他会得到厚赏,升官加爵亦在预料之中,却万万没有料到他竟会被破格连升两级,要知道陆绥安如今不过才二十出头,竟已一步跨入了高官行列,满京上下,所有人怕是只能望其项背了,这不仅仅是陆家的满门荣耀,更是百官中都罕见的升迁之路,未来登阁拜相又有何难。 而沈安宁那份诰命夫人的册封,亦是同样震惊了所有人,若没记错的话,除了魏帝登基后册封了几位有从龙之功的诰命夫人,这是魏帝另行册封的第一人,而从前册封的那些全部都是廉老夫人,阁老夫人那般年迈尊者,而沈安宁是所有人中最为年轻的。 这两份圣旨的到来,标志着陆家终于一跃成为了满京最炙手可热的门第,意味着陆家从跨越十余年的打压中,终于一步一步再度回到了权势的中心。 而这一回,不是如同二房 那般靠着姻亲的巩固,亦不是靠着当年的从龙之功,而是实打实靠着真正的本领和绝对的实力。 侯爷陆景融恨不得大摆十桌宴席来庆贺。 而陆世子一夜之间,成为了同大胜归来的廉世子一样如日中天之人,成为了如今满京最让人热议的对象。 当然,沈安宁的声势亦丝毫不在他的光芒之下。 按照朝廷惯例,所有的册封都是前朝后宫依着品级礼制进行册封的,而官员后院之间的册封亦是依着品级礼制进行册封,譬如正一品大员的妻子,若要进行封赏便是册封为一品夫人,一品对应一品,二品对应二品,然而如今到了陆家这里,陆绥安如今升为了正四品大理寺少卿,按照惯例,沈安宁应当册封为四品恭人,然而她如今受封的却是正三品淑人,品级上却高于陆绥安的官级,这便意味着沈安宁的册封不是随丈夫尊荣获得的封赏,而是纯纯粹粹凭自己实力的获得而来。 这个正三品淑人,完完全全是属于她自己的。 因命妇服饰还在赶制中,这日由礼部派人过来给沈安宁量制尺寸,看着送过来的正三品淑人的命妇服饰图纸,看着图纸中精美端庄的华服,沈安宁在围猎场时虽已隐隐有了预感,可真实到来的这一刻,依然止不住有些心潮澎湃。 她竟然被封了诰命夫人,觉得心情难以平静的同时,忽然觉得前世的自己何其可笑。 又忽而觉得,这或许才该是独属于她沈安宁真正的身份,真正的荣耀,而只有这样的荣耀,才真正配得上沈家女的名号。 好在,前世失去的,埋没的,如今,都被她一点一点重新夺了回来。 而沈安宁因有了诰命夫人这一尊荣加身,亦一跃成了整个陆家女眷中身份最尊之人。 话说册封这个插曲过去后,又经过连环凶杀案和九幽山围猎之行后,日子终于渐渐恢复了到了往日宅院生活中来。 而经历过那日孤山上的一夜后,沈安宁同陆绥安二人之间好似已隐隐有了些不同,自那日回府后,陆绥安忙里偷闲,亲自陪同沈安宁一道去往沈家老宅拜访了养父母,又一道陪同她去裴家参加正式的认亲仪式,后又亲自带着沈牧去往小琼山拜师。 而这次拜师之行竟意外的顺利,也就是这个时候沈安宁才后知后觉的得知,原来那位隐世多年的大儒庄夫子竟是陆绥安的启蒙老师。 传闻庄夫人有两个关门弟子,一个已经成为了当世文坛巨匠,没想到另外一位竟是陆绥安,这个发现一度让沈安宁惊诧不已,难怪那日她提出要领沈牧去小琼山拜师时对方神色有些惊讶,如今才知自己真正是舍近求远,班门弄斧了。 而在陆绥安的举荐下,沈牧自是顺利入了庄夫子门下,成为了庄老夫人那山上小屋里最后一个门关弟子。 而除了这些外,这些日子若无紧要案件,无论多晚,陆绥安都会赶回来,他们日夜相伴,日夜同起共眠,偶尔闲暇时,陆绥安还会给她捎带一只大理寺外有名的香酥鸡,或是特意绕道罗正街,买上一份陈记的梨花糕。 这些日子,包括山上那一夜,时时不期然入梦,只觉得有些虚假和虚幻,哪怕回府时日已然不短,然而在很多时刻,沈安宁依然有种错觉,总觉得她其实还躺在围场里的营帐里,那晚,包括后来的一幕幕都不过是那晚所做过的一场梦。 而她,随时都有可能会睁开眼,从梦中清醒过来。 而除了这些外,最令她惊喜的事情还有二,其一便是老宅来信,宁王殿下所修缮的仙鹤楼快要竣工,赶在年前应该能够开起来,与此同时,工部放出消息,将会在西市划出一片商业区,特许可在此地营商作业,一时之间西市地皮商铺租金大涨,一夜之间十倍数十倍的翻涨,这里头就包括西市最中心的沈安宁那座仙鹤楼的市价,以及在西市那块区域购得的十余个商铺宅院。 其二便是张绾给她递来的感谢信,说这些日子已有十数匹人马朝她询价,询问西凤街那三个宅子的报价,原来当初张绾嫌手头紧,嫌那几处宅子位置偏准备低价出手,却被沈安宁劝住了,后来,在张绾的引荐下,沈安宁在那里一口气置办了七八处宅院,张绾见状一咬牙竟也当掉了些体己之物,非但没有出售掉自己那三处宅院,竟也随着沈安宁再追加了三处。 而今,不过才短短几个月的功夫,这六处宅院竟翻了好几倍,且有越来越火爆的迹象。 张绾恨不得当场跑到陆家朝沈安宁献上香吻一枚。 看着张绾信中的雀跃心情,沈安宁嘴角亦随着微微扬了扬,不知不觉间,张绾成了个小富婆,而她亦闷不吭声在这一场先机中大赚了一笔,成了个隐形的大富婆。 果然,有钱能使人快乐。 银钱充足后,沈安宁便开始马不停蹄开始筹备起沈家学堂一事,希望能够赶在来年开春之际能够将沈家这个小学堂开设起来。 而在沈安宁如火如荼忙碌着手中之事时,天气也已经转秋入冬,马上步入到了年底。 日子忙碌而悠然,忙碌中偶尔抬起头来悠然歇息时,竟只觉得有种充实的满足感涌上心头,有那么一瞬间,沈安宁脑海中闪现过那么一丝丝错觉,只忽然觉得日子就这样凑合着过下似乎也不错。 不过,这抹错觉很快惊吓到了她自己,她连连摇头撇去。 而在忙碌和充实打转间,在冬日里的第一场雪将要到来之际,府里发生了两件喜事。 其中一件喜事便是小房氏有喜了,是在九幽山一行回府月余后的一日清晨里,小房氏在伺候房氏的起居时突然胃里反酸,食欲不佳,一连几日如此后房氏心下一动,连连将大夫请了过来,将脉一诊后这才发现她已有两月身孕了。 小房氏入门不过才半年,竟已怀上了,这个消息在一夜之间瞬间传遍了整个侯府,要知道陆家虽两房有四子却还未得一孙,四个儿媳肚子一个塞一个的平坦,陆家两房虽面上都不言,却也一直暗中较劲着,陆景融做梦都想大房尽快得孙。 虽他心里更希望得个长子长孙,更希望这个好消息是出自大儿媳沈氏的肚子里,不过幼子亦乃嫡子,小房氏肚子里这个亦是正经的嫡孙,陆景融亦是开心不已,连带着之前对小房氏的不喜都消散了不少,当场让萧氏派人送去了不少补品过去,甚至还亲自走了一趟锦苑,叮嘱房氏好生将人照看着,小房氏一时间成为了整个侯府的香饽饽。 而房氏亦一瞬间如同一只斗胜的大公鸡似的,又开始雄赳赳气昂昂了起来,陆家的两个嫡子都是她生的,如今陆家的第一个嫡孙亦是她的血脉,还是她疼爱的幼子的血脉,只觉得生生打了沁园那位的脸似的。 哼,有掌家权又如何,得宠又如何,只要肚皮不争气,那么将来整个侯府还不都是她的。 房氏一旦得瑟起来,这便意味着她就要开始搞事了。 要说房氏在这个府里最厌弃者有二,其一自然是沈安宁,其二便要数萧氏了。 很不幸,她们二人都没能躲过她的“骚扰”。 第82章 话说房氏对付萧氏的手段虽拙劣, 却也确实有些闹心,便是一日七八趟的派人往沁园跑,借着小房氏有孕的由头, 对着一日三餐, 吃穿用度挑三拣四的同时,便是趁机索要更多的补品, 更多的物件,言外之意, 其实不过是想要趁机索要更多的钱财罢了。 这一低劣的手段一度将萧氏都给气笑了。 萧氏如今正在忙活养女的婚事,本就忙得挪不开手脚,偏偏锦苑那头见缝插针的派人过来挑刺, 若得到了些好处倒也颠颠去了,倘若得不到,那派来的人便会趾高气昂道:“太太说了, 一个是要嫁出去的女儿,还是养女,一个是陆家的功臣, 孰轻孰重,太太心里头 应该有一杆子秤才是,连侯爷都亲自下令了, 府中的吃穿用度都要紧着琉璃阁那头先。” 竟将侯爷搬出来堵她的嘴。 萧氏能在世家大族那么多女儿中拔得头筹, 一鸣惊人, 自是有些本事的, 宅门里的这些手段龌龊她自幼见惯了, 却还从未见过如同房氏这般狗皮膏药之人,堂堂侯府夫人,竟跟只苍蝇似的, 对着这些黄白之物连叮带咬的。 “眼皮子浅显的蠢货。” 苍蝇虽窝囊,却平白能恶心人。 萧氏在宅门里头从未输过,偏偏从来拿房氏这样没皮没脸的货色没多少办法。 一旁的王妈妈怕她动气,连连劝解道:“不过是贪些钱财罢了,太太何必同这样的人计较。” 顿了顿,只又道:“汉中那边的人应该这两日就要到了,太太已有多年未见到娘家人了吧。” 萧氏闻言前者,只感慨道:“这样的货色竟能生出世子这样的儿子来,真是她房家祖坟里头冒青烟了。” 说这话时,便是时过多年,萧氏胸前里头依然有些酸涩复杂,不过听到后者后,脸上神色一缓,不多时,到底随着染上了几分笑意道:“是啊,上次回汉中都有小十年了,家中这些年都不知是何光景了。” 顿了顿,只又道:“那时回去齐哥儿才这点高了,如今竟已到了婚配之年。” 萧氏笑着感慨着。 而说起汉中,说起娘家,萧氏心情倒是好了几分,不多时,这才朝着王妈妈摆了摆手,道:“且将人打发走吧,如今然姐儿的婚事紧要。” 王妈妈便立马应下了锦苑那些离谱的要求。 萧氏能够散些钱财打发搞事的房氏,沈安宁却没能那么幸运了,前世,房氏折腾起沈安宁从来不需要任何姐口,如今也不知哪个给她支的招,这日,竟开始称起了病,派人到川泽居来请沈安宁前去侍疾。 不过,许是顾忌着沈安宁刚封得诰命夫人的尊荣,又许是闻得她在围猎场上亲自阉掉羞辱她的突厥猛士的骇然之举,从前锦苑那边派来的人个个趾高气昂,压根不将她放在眼里,如今倒是个个低眉顺眼,只难得透着一丝畏惧恭敬道:“夫人,太太这几日病倒了,而三夫人那里,三公子自入冬后身子骨便一直不大好,三夫人脱不开身,四夫人又身子重,太太如今身边连个照看的人都没有……” 言下之意,便是得由她前去伺候了。 那日,陆绥安免去了沈安宁的晨昏定省后,自那以后沈安宁除了每月月初过去报一回到外,平日里便再也没再登过锦苑的门,以沈安宁前世对她这个婆婆的了解,还以为她定会暗中搞事,没想到一连几个月竟一直消停无事,能够挨到现在才发作,已算是出乎沈安宁的意料之外了。 到底是陆绥安的亲生母亲,面上的工程还是得做到位,是以,不多时,只见沈安宁似笑非笑,道:“哦?太太得了什么病?” 绿屏道:“前几日便有些食欲不振,今儿个一早起来还发烧了,许是照看四夫人累到如此。” 说到这里,飞快抬眼看了沈安宁一眼,又生怕沈安宁拒绝似的,只立马又道:“太太说,别说诰命夫人了,便是一品命妇,也断然没有抛下婆婆不顾的道理。” 房氏张狂的原话,到了绿屏嘴里,气势已不足三分。 沈安宁顿时笑了,端茶饮了一口,便冲着对方道:“你先去吧,我……一会儿便来。” 这话一出,绿屏立马松了一口气,连连弯腰退出了屋子。 绿屏一走,白桃瞬间苦大仇深道:“夫人,太太这是又开始想着法子折腾您了。” 顿时咬着牙关道:“如今四夫人有孕,您今儿个若过去,还不知道会要遭多少编排受多少气呢。” 四夫人此番有了好消息,整个琉璃阁在侯府几乎都是横着走,听说连侯爷都发话了,凡事以四夫人身子为重,这些日子琉璃阁的吃食日日加塞,若不是有熊四娘子在,厨房那边怕是连他们川泽居都敢耽搁。 这后宅里头女子不是你比我,便是我踩你,今儿个锦苑来请人,岂能不知她们究竟打得什么主意。 白桃顿时愤愤不平道:“刚来京那会便也罢了,那时咱们对这里人生地不熟,又无人撑腰,可如今您既得了诰命夫人,又有皇后娘娘在背后撑腰,太太凭什么还想这般随意蹉跎您。” 白桃那半年被房氏折腾怕了,如今一听到要再去往锦苑,便开始气短胸闷的。 沈安宁本身对子嗣方面并无打算,故而小房氏怀孕一事,在她心中没有掀起任何波澜,何况,她重活一世,早就知道小房氏的命运,她是她们这四妯娌中最有福的,前者她并不在意,闻言后者,只无奈一笑,道:“我这个婆婆若是个有脑子的,便也不会沦落到要到另外一个婆婆手里讨生活的地步了。” 说着,话语一顿,忽又道:“不过,也不一定,没准所有人都没她活得痛快呢。” 至少,前世房氏名声虽差,可她能吃能喝,能跑能跳,想发火便发火,连侯爷她都敢指着鼻子骂,虽偶尔窝囊,可这深宅大院里头,却无一人比她活得更痛快。 这样想着,沈安宁摇头笑了笑。 待收拾一番后,这才披着厚厚的斗篷,又手捧着暖炉这才出了门。 而方一踏出门,瞬间一股寒冷来袭,打得沈安宁阵阵激灵,不过片刻后,竟也很快适应了这抹寒意。 许是,前世她操劳过重,败坏了身子,所以特别怕冷,如今除了刚踏出屋子那一刻有些冷外,待走了几步后,脚心手心便开始冒了一层热汗,那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的暖流,看来这大半年来的保养还是有些效果。 而从川泽居走向锦苑这一路,看着府中花草树木的变化,这才陡然间想起,她重生过来已有半年光景了,而算算日子,嫁到陆家正好快一年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 沈安宁一路感叹着踏入了锦苑。 而方一进入正房,只见房氏歪在了床榻上,额上垫着一块巾子,房氏微微闭着眼,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养神,也不知是不是屋中炭火烧得太旺,还是房氏身上的被子压得太厚,只见房氏两颊处透着一抹诡异的红晕,实在不像个病怏怏的样子,细细瞧去,比屋子里十几岁的婢女气色还要好上几分了。 沈安宁看破不说破。 再一抬眼,床榻一旁端坐着个略微丰盈的年轻妇人,见到她,那人立马抬起了下巴,而后将双手朝着腹前小心又傲娇的扶了去,只一边摸着小腹,一边冲着沈安宁主动开口,笑吟吟道:“大嫂,这些日子我身子重,实在无力侍奉姑母,往后姑母就交给大嫂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扶着肚子缓缓站了起来,给沈安宁让位置,路过沈安宁身旁时,还有意将肚子微微一挺,得意显摆之色毫不掩饰。 这还是自上回宫宴后,房思燕第一次在沈安宁面前扬眉吐气,自是忍不住小小得意一把。 也是,子嗣是陆家最看中之事,陆家四个媳妇相继进门,房思燕是进门最晚的,却是头一个传来好消息的,怎能不算是拔得头筹,引人骄傲呢,何况,小房氏这个肚子里的还是个男胎,她确实有骄傲显摆的资本。 只是,前世的沈安宁得知小房氏有孕时,羡慕得无以复加,如今沈安宁却看 着对方尚且还一派平坦的小肚子,不由有些啼笑皆非,只觉得有种小孩装大人的滑稽感,顿了顿,又看了眼对方圆润得有些夸张的脸颊,不过才一个多月未见,对方的脸竟生生胖了一大圈,可见这些日子里头滋补得厉害。 想起前世小房氏头胎险些难产,沈安宁心中叹了一口气,正犹豫着要不要隐晦提醒一二,却见这时原本闭着眼的房氏嗖地一下睁开了眼,淡淡扫了沈安宁一眼后,嘴里只冷哼一声,不多时却是朝着小房氏开口道:“都是有身子的人呢,怎么还四处走动,不是说了日后不要再日日过来么,你如今肚子里的宝贝疙瘩可紧要的很,可是他们陆家长房长子呢,若是有个闪失可怎么办?” 房氏直接漠视了沈安宁,选择将她当成了空气,直接越过她数落起了小房氏,只是嘴上虽这样责备着,语气却分明得意的很。 小房氏立马道:“姑母都病成这样了,燕儿岂有不来探望的道理。”又一时扶着肚子道:“好在现在月份还小,还能走动走动,只是不能近身在姑母跟前尽孝了。” 她们姑侄二人一唱一和着。 房氏道:“还是你孝顺,不枉姑母疼你一番,不像某些人,不忠不孝之辈,难怪进门这么久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依我看这就叫报应。” 房氏冷嘲热讽着,一抬眼,却见沈氏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里竟无反应,面上是没有半分愧疚也没有半分难堪,房氏只觉得自己就跟在空气说话似的,瞬间气得有些装不下去了,只恨不得一把拔掉头上的巾扔过去才好。 她怎么一看到这样的云淡风轻的沈氏就直窝火来气呢。 要知道这样的话若是放在从前,沈氏早就羞愧得恨不得跪下来赔罪了。 这时,一旁的奶娘江妈妈赶忙过来给她使了个眼色,房氏面上一定,这才堪堪稳住,重新躺了下去,复又闭上了眼,许久许久,方唉声叹气一番,又猛地咳嗽了起来。 江妈妈见状作势要上前伺候,却被房氏一把推开,只指着远处沈安宁道,道:“让她来——” 只一边猛地咳嗽着,一边作势要吐痰,示意沈安宁将痰盂拿过去。 沈安宁看着江妈妈递送过来的痰盂,却是站着未动,江妈妈立马催促道:“夫人,太太有些不好。” 沈安宁却立定道:“等一等。” 江妈妈一脸茫然道:“等什么?” 沈安宁笑而不语,只立定原地一直不肯上前,一直等着,一直等,等到房氏面红耳赤着,装得当真快要忍不住干呕了起来,这时,终于听到外头传来一声惊呼:“世……世子——” 很快,立马有人进来通报道:“太太,世子来了。” 话音刚落,房氏猛地抬头看了过去。 而沈安宁脸上就跟变戏法似的,瞬间挤出了三分忧愁,三分关切,四分无措,而后转身便冲着迎头而来之人忧心忡忡道:“世子,你可算来了,太太病得厉害,方才一口气险些没撑过来,只一心盼着你回来,你快过来瞧瞧。” 陆绥安:“……” 房氏:“……” 第83章 话说, 听到沈安宁这番话后,房氏气得一口气险些没背过来,只猛地剧烈咳嗽了起来, 又因陆绥安的到来, 到底顾及着脸面想要拼命忍着,结果这一忍, 只哇地一下当真吐了出来,竟趴在床沿一阵干呕了起来。 陆绥安见状, 目不斜视地接过江妈妈手中的痰盂大步走了过去,接在房氏嘴边,而后抬起手掌朝着房氏背上一下一下不轻不重地拍打起来。 房氏吐得脸歪嘴斜, 太阳穴突突抽跳着,江妈妈和小房氏二人纷纷惊叹其高超的演技,纷纷递茶的递茶, 送巾的送巾,唯有房氏缓过神来后气得五脏六腑都在撕裂,她只猛地涮了几下嘴, 又猛地灌了几口茶咽下后,这才气喘吁吁地重新歪回到了床榻上,一抬眼, 见沈氏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 顿时心中怄火, 只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道:“你想咒我死么, 毒妇!” 她咬牙切齿怒骂着。 沈安宁见状立马一脸无辜的改口道:“哦, 是方才儿媳说错话了,太太身子并无大碍,就是有些急火攻心, 撑着气了。” 沈安宁眼巴巴的说着。 这无辜的嘴脸,冷讽的话语又再度怼得房氏脸色怒变,二话不说便要一把夺过陆绥安手中的痰盂朝着这小贱人身上砸去,然而这一夺间,却如何都夺不动,一抬眼,对上长子清冷的目光,房氏一愣,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这会子还在装病途中呢,到底收敛了几分,只咬牙又心虚道:“哥儿怎么来了。” 陆绥安还未回话,沈安宁便已先一步抢功道:“太太身子不好,是儿媳专门将世子从衙门请回来的。” 她一脸贴心的说着。 然而这番话却又再度将房氏气得够呛,她本就是装病,就是为了给沈氏下马威,如今沈氏将儿子请了过来,她非但发威不了分毫,还得继续装着病,只气得嘴都在翻抖,道:“爷们的公务怎能随意耽搁,连宅门里头的琐事都处置不好,还得惊动衙门里的爷们,那要你这个儿媳又有何用,若耽搁了衙门里头的正事,你这个无知蠢物担得起么。” 房氏毫不客气地数落沈安宁的无用,只差没指着她的鼻子骂了。 却见沈安宁非但不觉羞愧和难堪,反而腰身挺立的笔直,面不改色的反驳道:“太太错了,正所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若宅门不宁,爷们又哪来的精力去处理宅门外的事,太太这话分明本末倒置了,何况,家中老母生病,为母侍疾在朝中本就是美谈一件,我大俞向来提倡以孝道治天下,自古便有父母亡故,子孙守孝三年的传统,如今太太病重,耽搁一两日又如何,便是传出去世人只会觉得世子与太太母慈子孝,只会觉得是美谈一桩呢!” 沈安宁有理有据的反驳着。 然而她一口一个“亡故”“病重”“守孝”,分明是在咒她死,偏房氏嘴笨口拙,只气得胸脯剧烈反驳,竟一时间反驳不出一个字眼来,最终只气得抡起拳头一拳拳朝着陆绥安肩上砸去,唇齿抖动道:“你看看,你看看,你娶的好媳妇。” 这婆媳二人之间明火执仗的较量已是放到台面上了,陆绥安如何瞧不出明白,见状,看了眼悠悠的沈氏,又看了看气得全身乱颤的生母,半晌,终于开了口,却是面不改色的问道:“大夫请了么?” 他这话一出,可谓蛇打七寸,问到了关键之处。 房氏本就是装病,这些日子因小房氏有孕一事更是满面春光,尾巴一度翘上天了,这会儿分明面色红润,气色分明好得不得了,哪里会平白无故的前去请大夫。 被长子这话一问,顿时问得面上一噎,险些露馅了。 好在一旁的江妈妈见状立马上前解围解释道:“太太这都是些老毛病了,往往只要静养几日,被好生伺候着便不会有太大的大碍,便也没有惊动大夫。” 便见陆绥安道:“去广济堂将吴大夫请来给太太好生瞧瞧。” 竟一副要为房氏彻诊的架势。 房氏顿时急了,这一查还不得露馅了,立马道:“小病小痛的,只要沈氏不气我,歪几日便好了,又何必惊动大夫。” 说着,便要急忙阻拦。 却见陆绥不容拒绝道:“小病也能拖成重疾,还是莫要疏忽的好。” 说着,再度将人吩咐着,一副不容拒绝的架势。 江妈妈见状,不得已只得悻悻地去吩咐了。 只是临走之前,嘴里还朝着房氏方向反复唠叨着“老毛病了“之类的。 房氏顿时气得朝着床榻上一瘫,只拿冷脸怼着陆绥安,半晌,想起方才江妈妈的话,又瞬间咬牙转过了脸来,道:“我这还不都是被你媳妇给急的。” 说着,暗暗扫了远处沈安宁一眼,又一时间支起了身来,道:“你也不瞧瞧,老二媳妇进门不过才半年便有了身子,为我陆家开枝散叶,而你的好媳妇了,进门都一年了,那肚子竟还毫无动静,即便是皇上御赐的儿媳,这光吃米不下蛋的,我陆家也要不起,依我看有病的是她才是,一会儿大夫来了还是给她好生瞧瞧罢。” 房氏终于抓到了沈安宁一丝把柄似的,瞬间又开始顺杆子往上爬了起来。 而这一次,沈安宁难得无力反驳。 就连陆绥安都转脸朝着沈安宁面上看了一眼,那一眼,难得有些意味深长。 沈安宁:“……” 沈安宁原本不想吭声,可陆绥安那一眼是个什么意思,于是,顿了片刻后,便见沈安宁淡淡开口道:“那太太也顺道给世子瞧瞧吧。” 这一语落,房氏母子都齐齐看了过去。 便见沈安宁挑了挑眉,神色自若道:“儿媳身子可一贯好的紧,我自幼在乡野长大,是既上得了山,又下得了水,幼时更是经常在镇上药铺打转,连药铺的掌柜都说儿媳身子骨强健,这下不了蛋有时可不一定就是母鸡的问题,这生不了孩子,也有时不一定就是女子的问题,没准兴许也许是……”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仿佛有些烫嘴,沈安宁适时隐去了后面那些话,只是目光始终萦绕在了陆绥安身上,话里话外的不言而喻。 这话一出,瞬间气得房氏浑身乱颤,沈氏这话是什么意思,她难不成觉得生不出孩子不是她自己个的问题,难不成还觉得是她儿子的问 题不成,这个毒妇。 房氏气得恨不得掀开被子下地,跟沈氏大干一场。 而这话一出,就连远处的小房氏都忍不住随着沈安宁一道将目光远远落在了大伯哥陆绥安身上,而后赶忙捂嘴瞪圆了眼,仿佛吃到了一个巨大的瓜。 却见当事人陆绥安偏目不斜视,听了妻子沈氏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后,他脸上非但不见任何怒意,反倒是眼角好似溢出了丝丝笑意,只是这笑意究竟是怒还是气还当真只是笑,那就不得而知了。 只再一转身时,对上房氏气得五官乱飞的嘴脸,陆绥安终是抬手揉了一下太阳穴,而后端起一旁的汤食舀着一口汤食便难得主动侍奉了起来,只一口气直接送到了房氏嘴里,堵住了她后头所有的话语。 他面容清冷,铁面无私,喂食房氏,这还是生平头一遭,陆绥安并不适应,对面的房氏更加不适应,她被儿子这突如其来的投喂堵得有些懵,人还没缓过神来,只觉得一口还没用完,下一勺子便已飞速送到了嘴边,一度将房氏都给呛到了。 这一勺接着一勺,这样的画面无端有些……诡异瘆人。 一连喂了几口,两人都有些别扭,房氏更是堵得心口梗塞,于是,片刻后,房氏终于忍不住将他们夫妻二人都给轰了出来。 …… 话说从锦苑出来后,沈安宁只觉得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房氏那屋子里头的炭火,旺得将整个屋子烘烤得如同六月天似的,沈安宁头一回觉得十一月的冷风,这样舒爽。 她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的冷空气,只觉得连肺里都舒爽了起来。 又忽而觉得前世的自己傻得可怜,看罢,现在多爽,谁娘谁照顾。 她悠然的姿态看得陆绥安嘴角微扬,片刻后,又微微眯着眼道:“一大早的让为夫忙得团团转,夫人当真是体贴入微的紧。” 陆绥安今日一下朝便直奔大理寺,结果屁股还没坐热,便又被请回了府,可不是被忙得团团转么。 他幽幽冷讽着。 对于一大早,她们婆媳之间的这场大战,亦是看破不说破。 却见沈安宁嘴角微扬道:“不是世子说的,日后遇到困难可来寻世子帮忙么,妾这怎么不算不听世子的话呢?” 沈安宁悠悠反驳。 一大早的,晨曦的暖阳穿透树枝打在沈氏娇媚的脸上,衬托得她皮肤白皙,眉眼娇俏。 她理直气壮地话语亦听得陆绥安嘴角再度微扬,阔别半年,好似终于在沈氏面容上看到了一丝鲜活的气息。 他心下微动,不多时,忽而从身后踏步上前,从身后一把握住了沈氏的柔荑,嘴角微扬,道:“既夫人这般听话,那走吧。” 沈安宁一愣,道:“去哪。” 话一落,只见陆绥安瞬间眯起了眼,眼神难得危险又迫人道:“自是回去检查检查,看看为夫的身子可有哪些问题。” 他在“检查”和“问题”上咬字极重,仿佛带着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话一落,拉着沈安宁便要往川泽居方向去,这暗含内情的一番话,瞬间吓得沈安宁花容失色,只立马一把挣脱开了他的手,支支吾吾道:“那啥,方才说笑了,不过是玩笑之言罢了,世子英武不凡,怎会患上那等隐疾呢,便是用猪脑子想,也知道绝无此事——” 沈安宁悻悻地恭维着。 却见陆绥安亦随着她笑道:“万事无绝对,为夫觉得还是检验一番的好——” 陆绥安面上虽笑着,可那抹笑意分明未答眼底。 他眯着眼朝着沈安宁走来。 瞬间吓得沈安宁拔腿便跑,边跑边嚷嚷道:“大理寺来人了,世子还不速速去务公,怎可耽误了衙门正事——” 她随口说着,二人正打闹间,然而话音刚落,竟见入口那处当真有人来了,来的竟是沁园的人,萧氏身旁的倚红,见世子和夫人二人竟在打打闹闹,似有些惊讶,却也很快稳住了心神,只恭恭敬敬的朝着二人行礼,这才朝着沈安宁道:“夫人,汉中那边的客人来了,太太让夫人一并前去宴客。” 这话一出,便见沈安宁神色一定,整个人一下子怔在了原地。 近来,府里发生了两件喜事,一件是小房氏有孕,而第二件便是这些日子里陆家不断有媒婆登门,萧氏已经开始正式着手操办起陆安然的婚事,似乎进展不错,前几日听说好像已经有眉目了。 前脚刚听到有眉目,后脚萧家便来人呢? 萧氏挑来挑去,莫非竟是当真要将陆安然嫁到萧家去? 这个结论让沈安宁吃惊不已。 要知道,萧家如今适龄的儿郎中只有一个萧六郎萧齐,然而旁人不知,沈安宁却分明一清二楚,这萧齐可是萧氏千留万留,特意为陆宝珍留下的,前世,陆宝珍便是嫁给了萧齐,二人和和美美,难得一对壁人。 而这萧齐前世中了进士,在陆家的帮衬下入了翰林院,亦是不可多得的一枚上进儿郎。 这样的人选,分明是萧氏为陆宝珍精心挑选的,没想到萧氏这一世竟改了主意,竟舍得将这个完美十足的女婿让个养女陆安然。 看来,萧氏对陆安然还真是毫无保留,简直形同亲生女儿了。 沈安宁心中微震,许久许久,这才缓过神来,冲着倚红道:“我立马便来。” 顿了顿,忽又缓缓抬头,朝着他的丈夫陆绥安面上看了去,一瞬间,收起了方才的嬉笑,只朝他不动神色道:“听说母亲为然儿妹妹的亲事看得差不多了,今日萧家来人了,世子不一同去前去看看么?” 沈安宁若无其事的邀请着。 目光中却有着不漏痕迹的试探之意。 却见陆绥安亦收起了方才的戏谑,淡淡道:“父母之命,母亲和夫人代为相看便是。” 又仿佛思索了片刻道:“大理寺还有些要事,待忙完今日,再回来待客。” 陆绥安一本正经的说着。 面容上看不出多少情绪,好似真的对那位义妹的婚事并不怎么关切,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 沈安宁将他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收回目光,许久终于淡淡点了点头,二人就此分道扬镳,沈安宁便朝着沁园方向而去。 陆绥安目送妻子走远,亦正要出府,今日朝中生事,衙门还有要事,然而方一抬步,却见广济堂将吴大夫来了。 他便在原地驻足,待吴大夫看诊出来后,询问了房氏病情,便见吴大夫道:“太太身子并无大碍,许是屋子里头炭火过旺,便有些肝气浮躁,实无大碍。” 陆绥安略微颔首,顿了顿,忽又问道:“我同内人成婚已有一年,身子均无大碍,却久无子嗣,大夫可知是何缘由?” 便见吴大夫沉吟片刻后,道:“房事可勤?” 陆绥安微微咳嗽了一声,方面不改色道:“从前不勤,近来……算勤。” 说着,顿了顿,只道:“若无旁事,每日或隔日皆有进行。” 吴大夫方握须道:“子嗣之事,有时也得看缘分,这事急不来。” 说话间,扫向对面陆世子,观摩片刻后,状似无意问道:“夫人可有服用哪些汤药之类的?” 他仿佛随口一问,问得极为隐晦,陆绥安原本正欲摇头,然而 下一刻不知想起了什么,便见他神色一愣,而后嘴角一抿,脸色一度有些难看了起来。 待将吴大夫送走后,陆绥安几乎是抿着唇一言不发的往川泽居方向大步而去,只是,才刚踏入正院时,前院就有人匆匆来报:宫里来人了。 第84章 话说汉中萧家一家阔别多年风尘仆仆而来, 贵客远道而来,陆家自是夹道相迎。 这次从汉中来的乃萧家大房长孙和四房一家四口,萧家共有五房, 其中大房、四房乃嫡房, 同萧氏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萧家多年盘踞汉中, 同京城往来随着当年陆家的沉寂而疏远,如今陆家重新起势, 萧家便开始运作欲将长孙送到京城历练,正好四房在北方经营着些生意,此番便借故护送侄儿一道陪同而来。 而那萧六郎便是四房嫡子。 只见那萧六郎十六七的年纪, 面色白净,眉目清明,一身锦衣素服, 举手投足间有世家公子的风姿雅量,虽还有些青涩稚嫩,却也当得一句“一表人才”的称赞了。 再一看萧氏身侧, 阔别三月,禁足三月的陆安然刚好解禁,今日难得在人前露面了。 只是, 沈安宁好像记得, 陆绥安当日对陆安然的处置是“禁足三月, 三月内安排远嫁”, 时间不知不觉已过了三个月, 她却还俏生生的坐在府中,果然,在萧氏或者众人有意无意的忽略间, 倒也没人追究到底了。 不过,若是这日的相看顺利,这门婚事若成,年一过,开春便能将人送走,倒也不算拖延太久。 前提,是这门婚事顺利的话。 应当是得到萧氏的提前吩咐,陆安然这日特意梳洗打扮过的,在沈安宁的印象中,无论是前世还是刚重生那会儿,陆安然都低调素雅,镇日一身白衣加身,一支玉簪绾发,端得一派赢弱之姿,今日却少见的着了一袭雾蓝色罗裙,少女身姿轻盈,一抹淡蓝色罗裙加身,为她飘渺又清冷的身姿竟平添了一副别样的气质。 禁足三月后,陆安然清减了些,从前那副柔弱之姿淡化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浑身上下好似多了几分清冷出尘又挺拔冷冽的气质,竟让人忍不住眼前一亮。 对面的萧六郎朝着她的那个方位连连扫了几眼。 萧四夫人更是拉她到身前不住细看,末了只将手中的手镯取下,当场套在了陆安然的手腕上,忍不住赞叹道:“那年大姐带着然姐儿入汉中时,姐儿才这么点高,没想到一转眼竟这么大了,是大姑娘了,真是越长越俊了。” 萧四夫人在来的路上原本对陆家这个养女并不满意,她自然更中意这位大姑姐的亲生女儿他们萧家那位亲侄女,只是宝姐儿太小了,若是配给六郎,且得再多等上几年了,不过在看到这个养女的相貌姿容后,倒是略微改观了,到底是她这个大姑姐一手养大的,已是形同亲生女儿般了,何况听闻宝姐儿有些骄纵,将来到底心性如何还未可知了,思索一番,便算是同意了。 同萧氏交换了个眼色后,便见萧氏亦笑着道:“哪能跟六郎比,六郎小小年纪便已是考过乡试之人,将来定是大有作为。” 二人各自夸赞着对方的儿女,心思已是不言而喻。 萧六郎有些报赧道:“姑母说笑了,侄儿……侄儿当初未过乡试,实在羞愧得紧。” 萧氏却毫不在意道:“你年纪还小,明年定会一举考过。“ 萧六郎闻言,瞬间一脸坚定道:“侄儿……定不辱使命。“ 他坚定的说着,说话间,朝着萧氏身侧那抹雾蓝色身影飞快看了一眼。 而整个过程,陆安然都难得安静顺从,只见她面带浅笑,偶尔适时露出一副羞涩的摸样,竟是一副完全接受和配合这门亲事相看的架势。 看着眼前这对宛若壁人的双人,在沈安宁看来,其实这二人十分登对,尤其是在年龄上,甚至并不逊色于前世的萧六郎和陆宝珍,若非要细细论之,陆安然无论是身份还是容貌,其实都算是高攀了,这一世陆安然若能顺从的选择这萧六郎,陆安然的未来定然能顺风顺水,一路走高。 毕竟,这萧家乃汉中百年世家,自有它的底蕴在,而萧六郎亦是不俗之辈。 嫁给这样的萧六郎,未见得比不过薄情冷情的陆绥安。 只是,这样顺利的进程,这样安静顺从的陆安然,不知为何,只让沈安宁的眉头微微蹙了蹙。 前世,为了陆绥安推尽所有的婚事,为他坚守整整七年的陆安然,这一世,真的甘愿就这样放手么? 依照两世二人的交集,沈安宁觉得没那么容易。 话说在沈安宁的恍惚中,大家的叙旧终于慢慢到了尾声,萧家赶路多日,舟车劳作而来,陆家不好耽搁太久,自是得速速安排他们歇息,待将贵客们安顿后,临别前,竟见陆安然微微笑着主动朝着沈安宁福了福身子,告辞道:“大嫂,慢走。” 她挺直着身姿,看向沈安宁神色自若的说着。 说这话时,她坦荡而直接的迎上她的目光,从容不迫得好似她们之间从未发生过什么似的,好似,宫宴那晚压根不存在似的。 倒是沈安宁目光一定,竟没能第一时间回应。 就在二人对视间,萧氏看了沈安宁一眼后,朝着陆安然走近,只一脸满意道:“如今也是大姑娘了,日后在府里是住一日少一日,你们二人……年岁相仿,日后合该多亲近些才是。” 萧氏似乎是在有意说和着二人,不过,话落,又状似无意道:“不过六郎看着是个有前途的,日后说不定能留在京城,倒也不存在远近一说了。” 萧氏微微挑眉说着。 只是,这一句不知是在劝说着陆安然,好让她放心,还是刻意说给沈安宁听的。 毕竟,那日“远嫁”一事,皆因她而起。 几人闲话片刻,便各自散了,待目送这母女二人远去后,沈安宁方一转身时,竟无意间撞见陆宝珍趴在抄手游廊尽头,朝着萧家队伍安置的方向鬼鬼祟祟的探望着。 那队伍里便有着萧六郎。 不多时,只听到陆宝珍的贴身丫鬟嘟嘟囔囔不满道:“那萧六郎不是太太特意为姑娘定下的人么,怎么转眼间将姑娘的人给了大姑娘?” 没人回应那小丫头的话语,只剩陆宝珍趴在游廊上,看着远处消失的队伍,仿佛有些失魂落魄。 沈安宁一愣。 若陆安然接受这门亲事,自是对沈安宁有益,至少除了陆安然这个心腹大患,她省了许多麻烦,可是,她却忘了,陆宝珍仿佛成了这场变故中最大的受害者。 当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原来,只要改变一点一点,那么全世界都会随着被迫改变。 话说,沈安宁回到川泽居后,不知是不是因为今日房氏搞事,还是因为萧家,因为陆宝珍,或者说是因为陆安然,因为这一系列变故都已然超出了自己的认定范畴,超出了前世的运营轨迹,总觉得让她有些心神不宁。 回院后,她没让自己闲下来,而是转而便立马派人将锦苑的江妈妈请了来。 “不知夫人遣老奴来,所为何事?太太如今还病着呢,夫人若无事的话,还请速速放老奴回去,若误了太太的身子,可就不好了。” 话说这江妈妈是陆绥安的奶娘,亦是房氏的心腹,她在陆家自有些威望。 故而,在沈安宁面前多少是有几分底气的。 江妈妈前脚刚回了侯府,后脚房氏便开始召她侍疾,沈安宁自然猜出究竟是何人在背后替那房氏出谋划策。 前世,沈安宁在锦苑所待时日最多,自然对锦苑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在江妈妈还没回侯府时,便早已替今日之局面写下了该有剧本。 萧氏能为了清净打发房氏几个钱财,她怎么就不能了。 是以沈安宁废话不多,直接开门见山道:“听闻妈妈 几个月前又得了个胖大孙子,还没来得及恭喜妈妈,这是妈妈第几个孙呢?” 顿了顿,只又道:“京城距离河北虽说不算太远,却也有几日的车程,妈妈与儿孙常年分居两地,难不成不念想么?对了,听说妈妈的老家有些田地,这种地的收成如何?每年进项如何?听说这几年河北时患大旱,时患蝗灾,不知对田地可有哪些影响?” 沈安宁就跟她唠嗑似的,状似无意间问些闲话家常。 江妈妈是个直肠子,本不欲同她多废话,然而听到后头那些话后,不免有些心塞气短,她在侯府这二十多年来攒下的钱财全部用来供养老家儿女,前些年倒不错,置办了些田地,一大家子略有富足,只是这些年来蝗灾旱灾不断,家中小儿又一个个呱呱坠地,这两年开始只进不出,一大家子逐渐捉襟见肘。 偏偏堂堂侯府夫人的房氏并非什么大方之人,尤其是四公子娶妻后,更加拮据的厉害,主子手紧,她们这些当下人的便是快要跟着连汤都喝不上了。 在这深宅大院混迹了这么多年,哪个不是个人精,江妈妈立马听出了这位年轻少夫人的弦外之音,便见她沉吟片刻,方问道:“夫人这话……是何意?” 她稳住心神问着。 便见沈安宁走到窗子前,随手拨动着香炉里的檀香,边凑上去嗅了嗅香气,边不急不缓道:“我前些日子在郊外置办了一处庄子,正愁无人打理,听说妈妈的两个儿子都是田地间的能手,不知可有意让他们入京,替我打理那处庄子?这样妈妈便也能同家人一家团聚了。” 沈安宁悠悠问着。 她的随口一问,却让江妈妈心头猛地一跳。 她当年的老伴便是替房氏管束郊外庄子的,只是房氏不善经营,陆陆续续将些铺子庄子给发卖了,后来老伴走了,一大家子无处可去,只得回老家窝着去了。 江妈妈做梦都想要一家团聚,只是太太这边无能为力,她本歇了这方面的心思,只想在侯府再多攒些养老钱后再回老家养老,没想到世子夫人今儿个像是想要再给她指一条路—— 再回京?一家团聚?江妈妈做梦都想,她心下有些激动,却在心从嗓子眼跳出来的那一刻,到底猛地压下了所有亢奋和喜色,许久许久,只强端着一抹镇定道:“那夫人可是有哪些吩咐?” 在这深宅内院里头,哪有无缘无故的好,哪有平白无故的利。 若有人给你好处,那铁定后头便早已经挖好了一个坑。 江妈妈如何不懂得这样的道理。 沈安宁见她这样沉得住气,倒是更高看了一眼,道:“妈妈大概忘了,你是世子的乳娘,回敬你本是世子和我这个做妻子的该做的,我不需要妈妈帮我做任何事情,只需要有人帮我看管好那个庄子便可,当然……” 说到这里,只见沈安宁话语一顿,状似无意间道:“我这人喜静,太太她们老了,将来这府邸总是要交到我手里的,我只希望在将来这重担压过来前,能多过几日清净日子便好了。” 她微微笑着说着。 短短一番话,却无意间表露了两层含义:她喜静,希望房氏日后少来寻她麻烦。 房氏老了,日薄西山无多少指望,而她却是未来这偌大的侯府唯一的女主人,投奔她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江妈妈惊叹于这位少夫人的直白,手腕和魄力,她竟毫不避讳,有话说话,有事说事,不见任何弯弯绕绕,她以真心为手段,有敢于跟她那个婆婆,跟她们这些老人叫板的魄力,她更知道蛇打七寸,打得她无力还击。 她从情理,从各人所需,亦完全站在她的角落来攻破她。 她将她的现在和未来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且安排得恰如其分,恰到好处,甚至安排到了她的心尖上。 江妈妈压根无法抵抗。 看来,从前是她小瞧这位世子夫人了。 也或许是她们这些老家伙们老了,未来都是她们这些年轻人的了。 江妈妈一度愣在了原地。 许久许久,终是由衷朝着沈安宁施施然行了一大礼道:“老奴觉得夫人定能所愿皆所得,老奴待老奴一家子谢过夫人恩赏,日后定当为夫人效力,万死不辞。” 江妈妈是个爽快人,看清楚形势后,便也很快果决的做出了选择。 沈安宁立马将江妈妈托起,客客气气道:“妈妈客气了,您是世子乳娘,将来我和世子为您养老送终。” 她用真心出击,无人能抵挡得住,若说方才不过是一场交易,那么此刻江妈妈心中到底多了一丝动容,不多时,只微微红了眼圈,有多少人倾其一生,只位那一句“老有所养,老有所依”。 跟在房氏身边二十余年,没能等到的这句话,没想到从少夫人嘴里等到了。 许久许久,江妈妈微微哽咽道:“那老奴……谢过夫人了。” 话说,将江妈妈送走后,沈安宁了却一桩大患,房氏是个喜爱搞事之人不假,却也是个举棋不定的,若在身旁时时有人监督劝阻几句,便能省去许多麻烦。 只是,不知为何,心中的那抹躁意丝毫不见消减,反而有愈演愈烈的味道,直到傍晚时分,终于知道今日这般心烦意乱的原因,因为葵水来了。 而掌灯时分,陆绥安匆匆归来,却是二话不说,径直让沈安宁收拾行囊。 江南出了大案,明日一早,他便要立刻动身下江南。 沈安宁闻言顿时大惊。 第85章 “江南?明日竟又要下江南?为何这般突然?马上便要到年关了, 不能等过了年再去么?” 话说陆绥安再下江南一事令沈安宁大吃一惊,因为在她的记忆中,前世陆绥安一共下过三次江南, 而第二次下江南时是在一年之后, 距离第一次下江南相隔近两年之久,而这一次陆绥安距离上次下江南才不到半年时间而已, 怎会如此突然? 陆安然的婚事,萧家的到来, 如今又加上陆绥安公务上的变动,桩桩件件,显然已渐渐超出了沈安宁的掌控, 这种不受控制的变动,让沈安宁莫名有些心慌失措,这便意味着, 这个世界因她的改变而彻底改变,也便意味着,她因重生而提前掌握七年的先机, 正在一点一点消散殆尽。 从此刻起,这便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同前世截然不同的世界, 亦是一个她不再熟悉的世界。 “江南出了桩案子, 陛下钦定了位巡抚下江南, 不到一月的时间, 便相继死了两位高官——” 而凶手都指向那位巡抚大人, 可谓生生打了魏帝的脸。 江南形势不大好。 比想象中更要腥风血雨,是个吞人的龙潭虎窟。 魏帝考虑再三,决定派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下江南彻查此案, 这是陆绥安上任后的第一个大案。 然而,沈安宁却记得前世陆绥安此行尤为凶险,也是在这次下江南时才得知陆绥安武艺高强的,只是,前世陆绥安是作为六品司直低调随行的,并不引人注目,前世,陆绥安便是在这一趟江南行中力挽狂 澜,一举剿灭江南诸位逆党,被破格升为大理寺少卿的。 而今,他却是作为主力,被推到了明面上,而事情亦生生提前了一年有余,且他武力高强这桩隐秘之事,亦早在九幽山一行时,早已暴露在了世人面前。 此番下江南,他毫无疑问的成了众人集火的对象。 沈安宁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可是她对前世江南那边的事态一无所知,便是想要提醒帮助,亦没有任何头绪。 忽然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无力。 看着沈氏心不在焉的神色,陆绥安原本有些不满,原本打算同她谈谈“子嗣”一事,可话到了嘴边,见沈氏如此,便被他生生隐下,此事还是回京后再论吧,他希望不是他设想的那副景象。 又见妻子魂不守舍,便又心下一缓,只朝着她淡声安抚道:“江南形势虽有些逼人,却也不敢犯上作乱到弑杀巡抚的地步,夫人放心,为夫定当快去快回。” 沈安宁便问道:“年前能赶回么?” 说完,连她自己亦觉得有些好笑。 此番距过年不到月余时间了,而下江南最快也得二十余天,光是往返都需要四五十余日,前世,陆绥安此番一去便花了三四个月,算算日子,他最迟也得来年二三月方才能归来了。 不知是不是近一两个月来,二人同进同出惯了,竟也慢慢习惯了这样的同榻而眠,同吃同住,同进同出的日子。 习惯,有时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意识到自己下意识地关切后,沈安宁一怔,一抬眼对上陆绥安似笑非笑的目光,沈安宁面上一胀的同时,心头亦不由骤然一紧。 自九幽山一行后,她好似隐隐有些逃避,逃避对二人泾渭分明这一界限的划分,逃避自己对重蹈前世覆辙的深刻提醒,她理应守好本心,她理应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勿要忘记前世惨痛结局,勿要重蹈前世覆辙,可是在对方的糖衣炮弹下,她却隐隐有些迷失了,险些丢了本心。 或许,陆绥安此番外出一事于她而言是件好事,是时候让自己清醒冷静下来,好好思考一番,接下来二人究竟该如何走下去了。 这样想着,沈安宁很快稳住了情绪,见白桃和浣溪等人正在收拾陆绥安的行囊,从前陆绥安这些事都是常礼等人布置,压根轮不到正房处置,她们亦是第一回为世子整理行李,不由有些手忙脚乱。 沈安宁见状,便下意识地避开了陆绥安如炬的目光,道:“江南天气湿冷,再添置几件护膝……” 她撇下陆绥安,参与到了为他收拾行囊的活动中去了。 陆绥安耐心放任妻子离去,而后坐在交椅上,端起茶盏握在掌心,远远静静地看着,目光一直追随着沈氏的身影而去,看着她为他的出行忙前忙后,看着她一一亲手布置着他的衣衫,鞋袜,又反反复复的挑拣,挪入,移出…… 陆绥安眉眼都渐渐温和了起来,只觉得在这一瞬间,胸中砰砰砰的剧烈跳动了起来,心口鼓胀着,心中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宁和满足。 有那么一瞬间,看着远处的沈氏,只觉得好似回到了从前似的,回到了沈氏终于再度围着他团团打转的那时。 看着看着,陆绥安忽然不满足只是看着,不多时,他搁下手中茶盏,自交椅上缓缓起身,而后一步一步朝着沈氏方向大步而后,再然后,再沈氏惊呼声中,从身后将人一把打横抱了起来,低低说道:“让她们收拾便是。” 边说着,边抱着人朝着内间大步走去。 他这突如其来的一番举动惊得沈安宁一个不稳,险些在他怀中摔倒,在一阵惊慌失衡中,为了以防跌倒,下意识地便抬起双臂抱住了他的脖颈。 两人亲密相拥。 沈安宁心中微颤。 而不多时,又后知后觉意识到他抱着她明目张胆的朝拔步床方向走后,瞥见到白桃、浣溪二人面上虽眼观鼻,鼻观心,却分明在挤眉弄眼偷笑后,沈安宁脸色顷刻间胀红了起来。 待陆绥安将她稳稳放到床榻上后,沈安宁终于咬牙提醒道:“那个……来了……” “还请世子……自重。” 她报赧地打断了他的念想。 陆绥安闻言愣了一下,待反应过来后,眼底的失望毫不掩饰。 此去一走数月,本想最后缠绵一番,却不料计划落空,却也不过失望一瞬,便见他依然俯身将她紧紧揽入怀中,道:“无妨,就抱抱。” 他将妻子紧紧搂入怀中。 外间,丫鬟们正在忙里忙外,晕黄的烛光将她们的影子投放在了屏风上,拉得很长很长。 世界一下子变得很静很静。 而拔步床上,妻子沐浴后身子,发间散发的清香阵阵扑鼻而来,她浑身肤若凝脂,香软如玉,只觉得在他怀中要渐渐化开似的。 陆绥安原本只是将下巴抵在沈氏头顶,想要静静地享受这一难得的静谧时刻,只是不多时,温香软玉在怀,竟渐渐心猿意马了起来。 鼻尖一开始只是在发间轻嗅,慢慢的蹭到耳畔,滚落到脖颈,再往下…… 意识到再继续下去,会越发遭罪后,许久许久,陆绥安终于咬牙艰难的做出了抉择,只哑声道:“事出突然,还有许多公务尚未处理完毕,夫人先睡,待处理完公务后,为夫再来同夫人辞行。” 说着,最后将那带火的唇落在妻子饱满红唇上狂扫一番后,陆绥安终于噌地一下起了身,不敢再继续逗留,只猛地头也不回的大步朝外踏去。 话说陆绥安狼狈而去后,沈安宁面色滚烫的一把飞速拢起散落一床的衣衫,她有些恼羞成怒,又有些面红耳赤,只双手捧着发烫的脸颊,一下一下轻拍着,散发的脸颊上的热气。 待脸上的滚烫渐渐淡去后。 沈安宁一度有些失神的倚在床头。 许久许久,终是缓缓抬起了指尖,抚向了自己的唇。 分别数月的相离,江南腹地的凶险,二人日渐浓厚的情意,一桩桩汇入她的脑海。 这晚,沈安宁注定彻夜难眠。 而书房,陆绥安深吸一口气后,终于投入到了忙碌的公事中,这番下江南去得突然,几乎毫无部署,有许多事都得临时安排,陆绥安其实很忙,忙到方才去沈氏那里,都是他挤着时间赶过去的。 他忙碌起来便是不见天日。 这一晚亦是通宵达旦,待终于将手头一切处理完毕后,这时,外头天色已快要亮了。 陆绥安抬手揉了揉眉心,见时辰不早,正打算离京前去正房陪同沈氏一道用早膳,却不想许是有些疲累,只一个恍神的功夫,竟阖上了眼,而在这眯眼打盹的瞬息间,陆绥安却好似做了个梦。 他梦到沈氏来到书房为他送食,他梦到二人红袖添香,他在练习,妻子在一旁为他磨墨,磨着磨着,妻子坐在了他的腿上,而后,柔弱无骨的手抚向了他的大腿,处,在那只滑腻无骨的手触摸上来的那一瞬间,陆绥安骤然睁开了眼。 手起刀落间,铁掌似的手指一把死死遏住了一条细腕。 陆绥安定了定神,待缓过神来后,只猛地低头看去,这才见一抹无骨身姿竟趴在他的腿上,欲行不轨之事,陆绥安面色一变,一个勃然大怒间只将那抹身姿甩飞了出去。 却不料,正好在这时,外头竟适时传来高亢一声:“大哥,父亲让我来请你去前院用膳——” 说话间,书房的门被人从外一把推开。 话说陆靖行方一踏入书房,便一眼撞见趴倒在地上衣衫半褪、泪如雨下的那抹柔弱之姿,以及立在案桌前,那道衣衫凌乱却勃然大怒的身影。 屋子里这骤然出现的一幕将陆靖行生生惊愣在了原地。 他呆呆地看着,只支支吾吾、慌乱如麻,待反应过来好似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正要猛地避及,却不想在转身的那一刻,只见趴在地上的那抹柔弱身姿竟忽然间捂着脸哭着一脸绝望的朝着案桌上一头狠狠的撞了去 —— “然妹——” 陆靖行脑袋嗡了一下,瞬间大喊一声,慌忙冲了进去。 第86章 话说陆靖行冲过去后, 见妹妹陆安然额前的血溢了满脸,画面无端瘆人,当即颤抖着抬手去探她的鼻息, 见呼吸微弱, 整个人已是不省人事了,只瞬间浑身发抖, 崩溃大喊道:“大夫,快, 快叫大夫——” 他撕心裂肺的吼叫着。 外头候着的陆安然的贴身婢女池雨闻言立马闯了进来,见到此等画面后,顿时身子踉跄着, 一路连滚带爬的冲到了外头,呜咽大喊道:“大夫,快叫大夫——” 她一路喊着, 一路惊慌失措的朝着沁园方向求救了去,只边喊边嚎啕大哭道:“出事了,出事了, 太太,太太快救救大姑娘——” 这一番大动静很快将侯爷陆景融和萧氏夫妇二人一并惊动了,他们二人匆匆赶到川泽居书房时, 看到眼前这一幕后, 一个个顿时被惊得面色大变。 只见养女陆安然躺在血泊里, 已是人事不知, 幼子陆靖行搂着人嚎作一团, 而长子陆绥安背着手,攥拳负身一旁,面色阴郁得厉害。 这离奇一幕瞬间震惊了二人, 二人对视了一眼后,萧氏已然来不及盘问任何事情,当即面色一变后,只噌地一下扑了过来,搂过陆安然便一脸焦急慌乱道:“然儿,然儿,快醒醒,快醒醒,这是怎么了……” 说话间,却见女儿身上衣衫不整,一身衣袍胡乱的拢在肩头,一瞧便知是临时匆匆整理过的,只需一眼,萧氏便已察觉到发生了什么,当即只噌地一下抬起了头,锐利的目光在陆靖行和陆绥安脸上一一扫过,只咬牙质问道:“到底发生了何事?” 萧氏一贯以端庄优雅示人,这是她少见的动怒时刻。 问这话时,萧氏连牙齿都在打颤。 陆靖行嗫嚅着说不出任何话来。 萧氏便噌地一下将锋利的目光投到了陆绥安身上,却只见他阴着张脸面,不发一语。 萧氏瞬间气红了眼眶。 陆景融见状,立马压下心中惊魂,上前打着圆场道:“先别问这么多了,还不赶快将人送去雪居,大夫正在赶来的路上,莫要在耽搁了。” 陆景融这话一出,众人这才缓过神来,陆靖行当即小心翼翼地抱起了陆安然,猛地朝外走去,不多时,一大群人马一路急急忙忙的跟了过去。 话说他们前脚刚到雪居,大夫后脚便匆匆跟了过来,陆安然撞破了头,整个人陷入昏迷不醒中,萧氏亲自在房内照顾着,待大夫出来后,陆景融和陆靖行二人立马迎了过去,赶忙追问道:“怎么样?大夫,人无大碍吧。” 便见吴大夫脸色难得有些沉重道:“伤在头部,着实不轻,此事可大可小,若积了淤血,轻则脑部震荡,有思维混乱之嫌,若重者,唯恐长久昏迷不醒,于性命有碍。” 此话一出,便见陆景融双目一缩,陆靖行当即面露沉痛。 不多时,陆靖行连忙一把拉住吴大夫的手,近乎哀求道:“大夫,您老多想想法子,一定要将然妹救过来,她……她还这么年轻,她……她还未曾嫁人生子……” 陆靖行一贯顽劣的脸上难得溢出一丝不忍。 吴大夫道:“老朽方才已为令千金然谷穴放血,一切得看能不能醒过来了。” 吴大夫说完开了药方,方背着药箱叹息一声踏出了雪居。 吴大夫一走,陆靖行便立马冲进了屋内,见往日俏生生的妹妹陆安然此刻静静地那里,面无血色,赢弱不堪,整个人破碎得宛如透明了,仿佛随时随地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似的,陆靖行当下一脸沉痛悔恨道:“都怪我,若我不瞎闯进去,便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陆靖行一脸悔不当初。 萧氏闻言瞬间眯着眼直直盯着他道:“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却不料此话一出,却见对方并非回应,反而骤然间握紧了双拳,就跟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似的,双眼里一点一点蓄起了怒火,不多时,便见陆靖行咬着牙关猛地冲了出去,只见他一路冲到外间,一路冲到门口陆绥安跟前,忽而冷不丁一把死死揪住了陆绥安的衣襟,只朝着他双眼猩红,怒不可遏道:“为何不拦着,方才你为何不拦着她,为何要眼睁睁的看着她在你面前做出这等傻事来——” 陆靖行揪住陆绥安的衣襟一声声咬牙质问着。 他平日里最是惧怕这位兄长,从来不敢在他面前顶嘴,即便此刻,揪住他衣襟的手都在阵阵哆嗦颤抖,却依然揪住他死死不放,只恶狠狠地质问着。 陆绥安始终一语不发。 陆靖行又咬着牙关道:“你为何要这般作践她——” 话一落,陆靖行怒到极致,便要挥起拳头一拳揍过去,却被身后陆景融一脚踹开道:“住手,孽障还不住手——” 陆景融勃然大怒的怒骂着,他一脚将陆靖行踹倒在地,陆靖行失魂落魄地跌倒在地,他双臂死死撑在地上,许久许久,只猛然间怒吼一声,而后拿起拳头一拳拳砸在地上,转眼之间便见拳上已然见血。 陆景融见状立马心惊肉跳地派人将人拖了下去。 这头才刚消停下来,却见那头萧氏竟一步一步踏了过来,只见萧氏抿着唇一步一步朝着陆绥安走去,边走边冲他一字一句道:“然儿如今生死不明,哥儿难道就没什么要说的么?” 萧氏双目死死定在陆绥安面上。 陆景融见状,立马要拦住她,却被萧氏猛地一把挥开他的手臂,直至走到他的面前,一字一句咬牙暗恨道:“当初她犯了错,你们一言不发的便要将她远嫁,好,她做错了事,合该被人像抹布一样丢得远远地,她现在就按照你们的处置正在安排远嫁,难道这些都还不够么,难道还想要再让她死个不明不白么,我萧文瑛亲手养大的女儿,不是被人这般随意欺凌作践的——” 萧氏红着眼圈,一字一句声泪俱下道。 她摆出一副要为养女讨出公道的架势。 陆景融只觉得头疼不已,事实明明白白的摆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不是一目了然么,连他都无从辩解。 陆景融到底偏袒着长子,不多时,只硬着头皮呵斥一声道:“好了,今日绥儿要下江南,便是天塌下来也万不能耽搁了正事——” 说话间,扭头朝着一言不发的长子,道:“时辰到了,该出发了,绥儿你先走,你不是大夫,守在这里亦是无用,陛下钦点的事情要紧,莫要耽搁了时辰。” 说着,又转头朝着萧氏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待一会儿然儿醒了后自会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正好这时,府外备好车马的长随常礼火急火燎的赶了过来,道:“世子,车马备好了,大理寺和御史台几位大人们都在城门处候着了。” 陆景融当即一脸正色道:“快去快去,莫要让同僚们久侯。” 只一面将长子往外推,一面将妻子萧氏往屋子里搂。 便见萧氏抿着唇,许久许久,终于松口道:“好,哥儿可以走,那便将沈氏唤来,让她给今日之事一个说法。” 萧氏此话一出,陆景融立马欣然同意,却见陆绥安冷厉的目光噌地一下朝着萧氏面前上冷冷的扫了去。 …… 话说,雪居那边已然有翻天之势。 而陆绥安的书房偏居一隅,有湖畔、竹林作挡,与正房相去甚远,故而,那里发生了什么,正房这边一无所知。 沈安宁这晚辗转反侧,睡得并不安宁,加上她月事到来,腹中有些隐痛,又加上不知陆绥安半夜会不会回来,故而这一晚醒醒睡睡,睡得浑浑噩噩,待到天刚亮后,猜测陆绥安临走前会返回正房同她一道用膳,毕竟,这俩个月来,若非衙门里头有正事,他都一日不落的同她一道用膳。 毕竟此去数月,沈安宁难得吩咐厨房备用了一顿丰盛早膳,并准备了赶路途中用的一应吃食。 陆绥安并不喜爱点心,亦不爱甜口之物,沈安宁便将一些点心挑拣了出来,装点了一些牛肉干、面饼之类的寻常裹腹之物。 正打包间,这时忽而闻得外头传来红鲤火急火燎的声音,道:“不好了不好了,夫人,出事了——” 红鲤从前有些胆小,跟白桃等人混熟了后,亦从白桃身上学到了些大呼小叫的坏毛病。 这一大早的,能出什么事儿? 沈安宁记得前世陆绥安离京时风平浪静,府中无任何事情发生。 只慢条斯理的又继续添置了些牛肉干,嘴上随口道:“先喝口水,压压惊。” 却见红鲤已是急得口齿凌乱,压 根等不到饮下浣溪递送来的那杯茶,便早已急不可耐道:“是……是世子那里出事了,不对,是大姑娘那里出事了……” 她急得有些颠三倒四。 而沈安宁听到“世子”和“大姑娘”这几个字眼时,忙碌的手终于骤然一顿,她猛地看向红鲤,便见红鲤终于一口气灌下浣溪送过来的那杯茶,待压了压惊后,终于一口气道:“方才奴婢从厨房回来,看到侯爷同太太匆匆去了世子的书房,转眼间,便见四公子抱着大姑娘神色匆匆的从世子的书房出来,大姑娘……大姑娘好像昏迷不醒,她脸上好像一脸的血,还有,还有……” 红鲤一口气说完这些后,忽而又支支吾吾了起来。 白桃急得连连催促道:“还有什么,还藏着掖着做什么,你倒是快说呀,真真急死人了。” 在白桃的催促下,红鲤终于飞快看了沈安宁一眼,道:“大姑娘衣袍……衣袍凌乱,似……似想不开后轻生了——” 这话一出,轰隆一下,震得沈安宁连退数步,震得她手中的肉干、面饼顷刻间洒落一地。 红鲤颀长杂乱的一番话,在沈安宁的脑海中压缩成短短的一句话:陆安然衣袍凌乱,在陆绥安的书房自尽了。 陆安然,在陆绥安的书房,衣袍凌乱,自尽。 这零零散散的几个字眼却在沈安宁脑海中拼凑出一出出精彩绝伦的戏码,使得她脑袋整个嗡嗡作响。 有那么一瞬间,沈安宁的脑袋一片空白。 有那么一瞬间,她浑身发抖着,只觉得从脚底钻上来一抹寒气,直冲她的脑门。 有那么一瞬间,她只觉得呼吸渐渐困难,眼前一片浑沌,恍然间,一只手突然死死攥了过来,一把生生攥住了她的脖颈,那只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越掐越紧,越掐越紧,终于沈安宁浑身抽动着,险些要窒息而亡。 “夫人,夫人——” 直到白桃、红鲤和浣溪几人全部面色慌张的簇拥着过来,沈安宁浑身一抽,一抹细光终于照进了她的眼里,她整个人一愣,这才骤然一松,松开了脖颈间的那只手。 这才发现,她险些将自己掐死。 那种濒临死亡的绝望感再一次欺身而来。 许久许久,待缓过神来后,沈安宁只噌地一下,浑身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般,只失魂落魄的跌坐在了交椅上。 陆绥安同陆安然再一次搞到了一起! 这是沈安宁听到这番话后的第一反应。 因为她改变了所有事态的发展,所以导致所有的事情全部失控了,亦导致前世原本应该落后了好几年的事情,却在今日生生提前上演了。 陆绥安同陆安然的事情……沈安宁早已经有了预见,终于,发生了,虽然比自己想象中更早更快,却也像是一颗始终悬在半空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让沈安宁心惊肉跳的同时,何曾不也让她生生松了一口气呢。 难怪,这几日她一直有些心神不宁,一直觉得有事情要发生。 她就知道,陆安然不是那等轻易放弃之人。 她就知道,不论早晚,他们二人终究还是会再一次苟合到一起的。 只是,她明明从头到尾都是最清醒,且提前窥探先机的那一个,她明明早已经知道了所有的题目,和所有的答案,可为何在今日还是会那般震惊,甚至还会那般……难以接受呢? 大概是自己咎由自取,明明知道是火坑,却自欺欺人的欺骗自己,不过是想要取一取暖而已,如今,又再一次掉入火坑了,可笑吧,可是,又该怪谁呢。 第一次掉入火坑,是自己愚蠢且无知。 可在同样的火坑,同样的位置,第二次再掉下来,就是自己犯贱和死有余辜了。 沈安宁一度死死闭上了眼。 这些日子亲密无间的一幕幕一一在脑海中闪现着,包括九幽山那晚,昨夜一整晚她都心神不宁,甚至担忧他此番江南之行的凶险,包括今日一早,她忍着腹痛还在为他准备吃食。 然而,这一幕幕无比提醒着自己究竟有多么的愚蠢,多么的可笑。 等到再次睁开眼时,沈安宁只猛地一下将身前的案桌一把掀翻在地。 砰地一声,巨大的案桌轰然倒塌,发出一声巨响,上面七八个包袱全部翻滚在地,方才才备好的肉干、面饼,包括昨夜备下的所有鞋袜、衣帽顷刻间散落一地。 白桃等人都被眼前这一幕吓得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一下。 而就在这时,萧氏的侍女倚红匆匆过来,道:“夫人,太太请您过去一趟——” 话说,倚红看到散落一地的物品后,心中骇然不已,却也立马恢复如常,假装什么事情都未曾瞧见。 许久许久,沈安宁终于清醒了过来,她已然彻彻底底的清醒了过来,她只一点一点转过了身去,背对着倚红一字一句道:“好,我这便过去。” 第87章 话说待沈安宁赶到雪居时, 远远只见侯爷和萧氏二人各自端坐在正厅的两侧,一副郑重其事的架势,又见二人皆有些眉头紧锁, 室内氛围沉凝。 而陆绥安则负手立在门内, 远远直直地凝视着她的到来。 他一动不动地目送着她的身影由远及近,目光一寸一寸投射在她的面容上, 仿佛不肯错过她面上任何一丝神色,直到她的眉眼一点一点清晰落入了他的眼底, 陆绥安嘴角渐渐抿起,握在背后的手不由的随着她的走近不受控制的攥紧了几分。 却见沈安宁并没要第一时间看向屋内的三人,而是缓缓抬眼朝着整个雪居环视了一圈。 这是她重生后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 许是禁足三月,遣散了一众婢女奴仆,如今的雪居上下透着一丝罕见的萧瑟寂寥, 与前世此处的门可罗雀相去甚远。 前世,为了巴结这位小姑子,沈安宁没少登此处的门, 她隔三岔五的送来亲手做的汤食,每年四季侯府惯例会制三套衣服,皆是上乘的面料, 沈安宁一套不留全部送来了雪居, 包括铺子里搜罗到的首饰, 头面, 她全部都是紧着最好的往这儿送, 只为博得她这位小姑子的浅淡一笑。 而今,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讽刺和可笑。 沈安宁嘴角冷嗤一下,便目不斜视地一步一步跨入了正厅, 路过陆绥安身侧时,她面不改色,好似完全视这抹参天之姿为无物般,连个眉眼都未曾抬过一下。 却在二人将要错身而过时,有人猛地抬手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 陆绥安抿着唇,偏头死死的盯着她,只见他一贯清冷的面容上此刻分明散发着生人勿近的阴郁之气,他紧紧握着她的胳膊,许久许久,终于沉声开口,却是抿嘴道:“信我么?” 这是从事发至今,陆绥安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他只有这一句话,似在询问她,又似在……向她表明着什么。 然而,这般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沈安宁一度有些想笑,却又如何都笑不出来,她余光落在胳膊上那只越攥越紧,一度绞得她手臂生疼的那只手上,许久许久,她没有回答,亦没有回应任何话语。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只见沈安宁缓缓闭上了眼,待睁开眼时,沈安宁已是面色如常,道:“世子该上路了。” 她淡淡提醒着,却是完全风牛马不相及的话语。 说完,轻轻挣扎了下胳膊。 却见陆绥安非但没有松开手,反而越抓越紧,越攥越紧,只死死揪着她的胳膊,死死盯着她,许久许久,竟咬牙再度追问道:“信我么?” 问这话时,陆绥安的嗓音一度哑得厉害,他眼中的红血丝根根展露出来,布满双眼。 他此刻不顾一切,眼里只有她,只有这一个问题,仿佛非要逼问出一个结果不可。 沈安宁终于缓缓笑了,道:“事已至此,信或不信,又有何所谓?” 她扯着嘴笑着说着,只是面上虽在笑着,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然而这话一出,见却他仍不松手,便 见沈安宁终是渐渐失去了耐心般,只抿着唇,微微冷笑道:“依着昨夜世子临走时的那般状态,世子要我如何信你?” 昨夜陆绥安临走时是哪般状态,他昨夜临走时分明是欲求不满,只是碍于她昨夜来了月事,这才败兴而去,他在她这里没有尽兴,所以去别处尽兴去呢? 沈安宁这番合情合理的质问,终于让陆绥安的嘴角一点一点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紧绷的身躯越来越紧,而攥住她胳膊的手亦越来越紧,仿佛要将她的胳膊生生掐断。 沈安宁疼得钻心,却始终咬着牙一声不吭。 两人在门口处两两对峙着,仿佛谁都不肯相让一步。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终于,沈安宁再度开了口,只淡淡道:“世子该上路了,朝廷的正事要紧。” 她再度公事公办的提醒着他,仿佛一夜之间又恢复到了往昔那副清冷绝然的模样。 顿了顿只又道:“听说御史台的几位大人们在城门处等候世子,今日之事若传到几位大人耳中,世子就不怕几位大人参世子一个品德不端么?” 沈安宁字字珠玑的说着。 说这番话时,她故意提高了音量。 她这话一出,陆景融瞬间坐不住了,虽说养女然姐儿不是亲生女儿,可是到底自幼在府中养大,这哥哥妹妹的若传了出去,到底于长子名声有碍,长子如今在朝中如日中天,不知遭多少人眼红了,又怎能被这般内宅龌龊之事连累,何况他乃是大理寺上官,若自身持身不正,又如何令人信服。 这样想着,陆景融当即噌地一下起了身,赶忙朝着陆绥安再度催促道:“绥儿,儿媳说得对,你快去吧,莫要再耽搁了,何况,然姐儿这里一时半刻又醒不过来。” 又道:“今日之事总会弄清楚的,有我和你母亲还有你媳妇儿在,自会给你们二人一个合理的交代。” 说到这里,只见陆景融忽而间板起了脸,语气严肃道:“快去。” 这一次,他罕见的在长子面前发了威。 陆景融一切以长子的官位为主。 他已是苦口婆心的催了一个早上,他如何瞧不出儿子的不快,只是内宅之事怎能耽搁正事,大丈夫应当不拘泥小节,内宅之事处置起来又有何难的,风流本是男儿本色,大不了将人纳了便是。 不过,倒是儿媳沈氏的顾全大局,深明大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一时,对沈氏便又高看满意了几遭。 话说,陆景融话语一落,便见沈安宁终于用力一挣,挣脱了陆绥安的手,随后,她脚步未停,直接一言不发的朝着屋内走去,待绕过正厅,入了卧室,又待绕过屏风,只见陆安然的贴身婢女亲自围在床边悉心伺候着,只一边拉着床榻上那人的手,一边不住趴在身侧哽咽道:“姑娘快醒来啊,姑娘你为何这般傻……” 哽咽间,见沈安宁到来,仿佛神色一愣,又好似有些心虚,这才立马收住眼泪,赶忙退到了一侧给沈安宁行礼。 沈安宁却目不斜视地直接将目光远远投放在了床榻上的那抹赢弱之姿上。 只见病床上的陆安然静静地躺在那里,人事不省,又见她额前缠绕着一圈厚厚的纱布,在纱布的衬托下,只见那半截脸面细瘦得不过巴掌大小,又见她两腮无肉,面色惨白,确实是一份凄惨赢弱之容,令见者无不怜惜同情。 确实伤得不轻呢。 所以,前世,陆安然就是这样一路迈入大房,成为他陆绥安的妾室的么? 倒是挺狠的,稍有不慎,怕是会断送这条命吧,值得么,就那么在意陆绥安,为了成为他的人竟连命都不顾么。 对自己这般狠心之人,连性命都不顾,是她小瞧她了。 可是,能对自己下这般狠手之人,亦看得出,她的势在必得。 所以,陆安然今日入大房,是势不可挡呢。 许是见沈安宁一直盯着床榻上的陆安然不说话,不多时,一旁池雨心生忐忑,便忍不住再度哽咽道:“夫人,若大姑娘醒不过来了,该如何是好……” 池雨配合着,烘托着主子的悲惨。 却见沈安宁眼里泛出一抹冷笑。 怎么可能醒不过来了呢? 要知道,前世她的这位主子,不但能醒得过来,她还会活得好好的,不但活得好好的,还亲手了结了她呢! 这样想着,沈安宁收回了视线,只忽又一步一步转身折了出去,整个过程她始终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直到再度折回正厅,便见沈安宁终于微微抬起了下巴,隔着一道厅堂的距离,冲着门内那道身影,一字一句道:“世子,你有你的公务,我亦有我的责任,今日之事,属内宅之事,本该是我这个主母处理范畴内的事情,便该由我来亲自处置,还是,世子不相信我这个妻子的能力,不信我会处理好这一切么?” 沈安宁淡淡说着,此时此刻,她完全抛开了所有的情谊,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 整个过程,她冷静得都有些过分。 话落,便又见她冷不丁道:“世子若不走,里头的人怕是永远也不会醒来——” 她微微讥讽着说着。 沈安宁虽然没有亲眼目睹昨夜在书房里发生的一切,但是经过方才红鲤描述的那一幕幕,以及此时此刻的画面后,她却清楚的知道此事发生后,陆绥安将会面临怎样的后果。 在这个连下水救人都要对其负责的年代,无论昨夜书房里头发生了什么,哪怕什么都没有发生,无论是谁主动,是谁被动,无论这其中有无任何龌龊或者手段,当陆靖行闯入的那一刻,当婢女嚷得全世界人尽皆知的那一刻,当陆景融夫妇双双踏入的那一刻,陆安然的名节便已毁尽,无论他陆绥安愿或不愿,都已注定要吃下这个恶果,他百口莫辩,他没有任何说“不”的权力,这亦是他该得的。 沈安宁知道这个道理,身为大理寺少卿的陆绥安又如何不知呢? 又不免有些感慨,陆安然这个时机选真是选得极秒,挑在陆绥安不得不抽身离开的这一日,他一走,二老自会听信她的说辞,为她做主到底。 沈安宁不知陆绥安昨夜在其中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他想不想不重要,他愿不愿不重要,甚至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亦不重要,重要是,事情已经发生了。 事情既已发生,那么,现在该做的,便是如何处理。 那么,前世,陆绥安是如何处理的? 沈安宁不知其中具体过程。 她只知道前世陆安然顺利的登堂入室已成定局,她最终被成功的抬作了姨娘,成为了他陆绥安的妾室,并为他相继诞下一女,又怀上二胎。 前世,这是铁一般的定局。 而这一世,沈安宁绝不可能将此事的决定权再度交到陆绥安的手里,亦绝对不可能看着前世那一幕幕眼睁睁在自己眼前发生第二次。 她不信他。 她只信她自己。 重活一世,她不可能再度放任陆安然明目张胆的进门,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便是妾也绝不容许,至少,在她还在这侯府里一日,她便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她陆安然踏入大房一步。 沈安宁要牢牢抓住所有的主动权。 沈安宁的所有神色和反应全部一丝不落的落入了陆绥安的眼底。 她不信他! 不但不信他! 亦完全不在意他! 今早之事,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竟连问都不曾问过一句,是害怕知道,还是压根就不想知道? 她怎会害怕,她分明是既不想知道!亦压根就不在意! 在大理寺断案,尚且要理清案子的所有脉络,细节,要盘问清楚凶手所有的作案动机,作案过程,再寻到作案凶器,最终在人证物证等双重证据的确凿下,方才能将人判定为凶手。 而她呢,他的妻子呢,她竟毫不在意,她甚至连个只言片语都没有,便直接一马当先的给他判了死,刑,将他直接生生打入了十八层地狱。 她甚至压根不相 信他这个大理寺少卿会处理好此事。 她一心只想赶他走,她遇事只想将他推开,推得远远地,她亦压根就不信他,会站在她这一边,会给她一个满意的交代。 呵。 陆绥安远远的看着远处的妻子,忽地笑了。 这两个月来,他们日日形影不离,他日日迁就她,讨好她,他将她捧到了手心,只差没含到嘴里。 他这辈子不会爱人,却试着一步一步走近她,亲近她,试着如何……去爱她。 他已努力努力再努力的在修复着他们二人之间的夫妻关系,他将用在政敌身上的阴谋诡计用在了她的身上,只为让她看到他的一丝真心,他甚至为她亲自下山,亲自扎了那一个孔明灯,为她布置那一场星河。 他为她做尽了这辈子从未曾做过之事。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弥补她,为了博得她的一笑。 他本以为他所做的一切,她全都看在了眼里! 是的,她是全部看在了眼里,只是,她的眼里从来就没有过他而已! 一个区区义妹,他若真想要,又何需等到此时此刻,他若真想要,甚至压根就不会有她今日的存在! 这一刻,陆绥安忽而觉得所有的解释和辩解,都是那样的苍白和可笑! 陆绥安虽在笑着,可眼里却分明一片冷寒,许久许久,终是抿着嘴直直看着她,冲她一字一句道:“好,一切……如夫人所愿。” 话刚落,院子外的常礼已第不知多少回入内催促了。 江南之事关乎国本,片刻耽误不得。 陆绥安终是阴着面容径直摔袖而去。 话说,陆绥安一走,原本凝重的气氛终于消散了些许,陆景融神色终于一缓,然而,一抬眼看向远处的沈氏,不免又有些无地自容了起来。 毕竟,今日这事稍微有些……丑。 长子同养女搞……咳……牵扯到了一起,是他们陆家的责任。 若沈氏真要计较起来,别说御史台了,她甚至有资格直接闹到圣上面前。 而平心而论,他对这个长媳十分满意,她方才一心以爷们公务为主的周到的处事之道更是让他心中赞赏连连,这才合该是他陆家的长房长媳该有的气度和姿态。 故而长子一走,陆景融便要立马代儿子将人宽慰一番,却不想还不待他开口,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妻子萧氏已率先一步开了口道:“宁儿,今日之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萧氏端坐在主位上一脸正色的问着。 自沈安宁嫁到陆家这两世以来,平心而论,萧氏待她不薄,前世她在府里始终抬不起头来,遭千人嫌万人欺,唯有萧氏一直待她如初,她从未曾欺压过她,单单只论这一点,沈安宁便已然要感恩戴德了,更别说前世,她还曾亲自教她掌家之道呢。 可是,重活一世,沈安宁却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了萧氏待她两世间细微的不同。 看着眼前一副要为养女讨个说法的萧氏姿态,沈安宁眸光微闪,心中微讶。 这是前世沈安宁从未曾在萧氏脸上看到过的姿态。 一个是养女,一个儿媳,孰轻孰重,孰近孰远,沈安宁自然心知肚明,萧氏不苛待她便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她怎可能同一手养大的养女相提并论。 可奇怪就奇怪在,为何前世萧氏便是一直以她为先,萧氏前世亦是疼爱陆安然无疑,可是那种疼爱却是建立在敬重她的份上,是的,前世萧氏待她分明好过这一世。 今日之事若发生在前世,依照前世沈安宁对萧氏的了解,她断然不会一上来便要朝她讨要个说法,便是她心中偏袒陆安然,亦是会第一时间上前安慰她,而后指责自己的管教不严,指责陆绥安和陆安然二人的混账。 是什么,造就了萧氏两世的不同? 这两世她们之间有何不同? 唯一的不同便是,前世沈安宁低落到了尘埃里,而今,她却风头正盛,风光无限。 可是,前世萧氏不是一心盼着她变好么?她卖力的撮合着她同陆绥安二人的关系,她在她被侯爷、房氏等人厌弃时一直默默鼓励着她,宽解着她,甚至还亲自教她管家之道。 所以,重活一世她分明变好了,萧氏为何隐隐变得……不喜呢? 沈安宁暗自揣摩着这细微的变化,等到抬眼时,只见她不动神色道:“那便要看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萧氏双眼一眯道:“发生了什么,不是一目了然么?” 便见沈安宁想了想,便道:“方才世子走得匆忙,什么也未来得及交代,然儿妹妹如今又昏迷未醒,宁儿对所有事情一无所知,还是待然儿妹妹醒来再说吧!” 沈安宁悠悠说着。 话一落,萧氏定定看着她,沈安宁亦缓缓迎上她的目光,两人对视片刻,就在二人之间气氛有些微妙时,这时,里头终于传来一道欣喜之声:“姑娘醒了,太太,姑娘醒了——” 二人便纷纷朝着屋内看了去。 陆绥安前脚刚走,后脚屋内之人便适时醒了过来。 第88章 “姑娘, 姑娘,您这是作甚?” 话说,厅堂内众人才刚欣喜的起身, 下一刻, 便又闻得屋内婢女的声音骤然间急转直下,只忽而一脸大惊失色的大喊了起来。 萧氏闻言, 神色一变,立马大步朝着屋内跨去, 不多时,便见萧氏急迫的声音亦随着响了起来,一阵指责又心急道:“傻孩子, 你这是作甚——” “你这孩子,你怎么这么傻啊——” 沈安宁跟在后头,步伐不紧不慢, 只一路缓缓跨入卧房,再一路不徐不缓的绕到屏风处。 陆安然屋内的屏风颇为清雅,上头绣着一簇翠竹, 有雀鸟停在枝头翘首以盼,看着清新雅致。 细细看去,那抹翠竹有些像是出自陆绥安书房外的那片竹林。 她走到屏风处停下了脚步, 淡淡观摩着, 并未再继续往里去。 下一刻, 便闻得一道破碎又赢弱的声音紧随而来, 只声声呜咽道:“让我死吧, 娘,然儿没脸活在这个世界上了,然儿活着只会成为娘, 成为陆家的奇耻大辱和拖累,倒不如让我死了算了,呜呜……” 这道声音自然便是陆安然的,只见她声声虚弱无力,哽咽抽噎,破碎得好似下一刻便要昏厥过去,让人闻之生怜。 纵使人没有进去,可屏风内发生了什么,便是闭着眼也能猜测得到。 陆安然苏醒后,又开始继续寻死觅活了起来。 不多时,便闻得萧氏骤然大怒道:“陆安然,不许再犯傻。” 她声音高亢的呵斥着,只是下一刻语气又很快一软,不多时,声音亦随之泛着阵阵哽咽道:“傻孩子,万万不可再做任何傻事,你若死了,叫娘该怎么活……” 萧氏声声安慰着,母女两个一时抱作一团,许久许久,便见萧氏的语气骤然间响起,而这一次,萧氏语气坚定果决,只仿佛咬着牙一字一句道:“然儿,你只管好好活下去,放心,有娘在,在这个府里谁也不能欺负了你,便是世子……亦不能,今日之事,娘定会为你做主到底。” 萧氏搂着陆安然一字一句宽慰着,承诺着,陆安然闻言一愣,不多时,只猛地一把扑入了萧氏怀里。 她们二人旁若无人的上演着母女深情。 这边,陆景融看了儿媳沈氏一眼,不多时,只重重咳嗽了一声,继而绕过屏风朝着内间跨了进去,朝着床帏上二人微微呵斥道:“好了,什么死不死,活不活的,一大早的到底要闹到什么地步,府中还有客人,是要让所有人看咱们陆家的笑话么?” 陆景融板着脸,语气不算太好。 今日这桩子事情发生在长子书房里,他对自己儿子还是了解的,绥儿绝非贪恋女色之人,更不可能在远赴江南的前夜,放着满案的公务不去处理,却狎弄起自己的妹妹来。 而偏偏养女在他这里是有过前科之人。 故而,便见陆景 融锐利的目光直直扫向养女身上,一度微微眯起了眼,不多时,只神色微严道:“今儿个一早到底发生了何事,然儿,你一五一十说来,若是绥儿的不对,为父自会为你做主,可若是这里头有什么旁的猫腻——” 陆景融后头的话语虽没再继续说下去,可眼底的警告之色,却也一目了然。 话刚一落,便见萧氏暗暗瞪了他一眼,少卿,萧氏终于将怀中的陆安然拉起来,只握着她的双肩,注视着她的双眼温声引导道:“然儿莫怕,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管如实说来便是,放心,有娘在这里,这一回绝不再让你像上回那样,任人欺负了。” 萧氏一字一句承诺着。 这一刻,她成了陆安然最大的底气和倚仗。 便见陆安然低头垂泪,仿佛羞耻难言,不敢面对众人,许久许久,在萧氏的鼓励下,终于撑起一丝力气,咬牙回忆道:“昨夜女儿闻得兄长今日要离京远赴江南,以往爹娘和府中几位兄长们远行,然儿都会亲自绣制鞋袜护送家人远行,昨夜冷不丁听到这个消息后,然儿来不及赶制鞋袜,便连夜纳了一双鞋垫,希望送给兄长,愿他一路平安,只是没想到今早送到兄长书房时,兄长在案桌前睡着了,然儿方一过去,便见兄长忽然间就睁开了眼,许是屋内烛光较暗,兄长刚睡眼惺忪间,便将我……便将我错当作了大嫂……我……我如何都挣脱不开……” 陆安然一字一句说着。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只觉得难以启齿般,话音刚落,便见她猛地抱紧了双膝,趴在膝盖上泪如雨下,阵阵哽咽了起来。 说完,只又猛地抬起了头,泣不成声道:“然儿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爹娘想要将我远嫁,这门婚事若顺利,待开春后然儿便要远嫁外地呢,而兄长此次离京,不知何时才能归来,然儿……然儿恐此生再也难以见到兄长呢,然儿今早只是想同兄长最后告个别,去见他最后一面,没想到……没想到……” 陆安然说着说着瞬间泣不成声了起来。 说话间,恍惚看到屏风外沈安宁的身影一闪而过,便见她立马一把跪在床榻上,只猛地朝着远处暗处的沈安宁连连磕头告罪道:“大嫂,都是然儿的错,大嫂,不关兄长的事情,你莫要怪罪兄长,今日之事全部都是然儿的错,大嫂要怪就怪然儿吧。” 她一下一个朝着沈安宁猛地磕头,猛地告罪着。 头重重磕在床榻上,发出砰砰砰的声响,莫名有些瘆人,几下间,便见那额头上缠绕的纱布垂落了下来,额头再度渗血,通身的狼狈不堪。 看得萧氏眼里一片骇然,只立马上前将人制止着,又一把再度将人搂入怀中,咬牙道:“怎能怪你,要怪只怪绥儿混账糊涂!” 说话间,连声抚慰着,又用眼神示意她的婢女池雨一道过来,二人终于合力将她摁压回了床榻上,看着通身虚弱狼狈的养女,萧氏沉吟许久,方冲着她一字一句道:“好了,娘都知道了,你如今头还沉着,先睡下,养伤要紧。“ 顿了顿,只眯着眼道:“娘自会为你做主——” 说完这话后,萧氏径直转身跨出了内间。 出来后,一抬眼,便见沈氏竟早已经等候在了外厅的交椅上,萧氏双目一闪,便也再度坐回到了外厅的首位上。 待陆景融归位后,便见萧氏沉着脸,许久许久,方揉了揉太阳穴,只有些疲惫道:“事情既已明了,侯爷预备如何处置今日之事?” 说着,便见萧氏抿着唇,少顷,只面色冷厉道:“然儿的婚事本已相看得十之八九,只差最后一步……” 说到这里,只见萧氏疲倦的面容上瞬间蓄起一丝恼恨,道:“虽说侯爷和世子发落然儿远嫁,可我却不忍看她后半生远离至亲,蹉跎一生,便想起老四家的六郎年纪同然儿相仿,亦到了议亲年纪,便给汉中送了信,我那四弟妹当年见过然姐儿,对她印象不错,便特意绕道京城亲自来相看一遭,原以为然儿身份入不了她的眼,没成想二人一见如故,眼看这门佳事要成,却不想临门一脚竟生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今日事情闹得这样大,又如何瞒得住府里人的眼,我那四弟妹不是傻子,这门亲事还如何议得下去——” 萧氏一贯性情端庄平稳,然而今日说起这事,仿佛胸中欲壑难填,一度气得厉害。 话一落,少见的恼恨目光直直落到了陆景融身上。 便见陆景融看了看妻子萧氏,又看了看儿媳沈氏,仿佛左右为难,许久许久,终是提着一口气道:“既然此事是绥儿不对,待然儿将伤养好后,便让……便让绥儿将人纳进门吧。” 陆景融眼观鼻鼻观心的说着。 却不想这话一落,却见萧氏瞬间冷笑一声道:“侯爷当真打得一手好算盘。” 说着,只气得胸前剧烈起伏道:“然儿放着好端端百年世家的嫡房正头娘子不做,凭什么要上赶着给人做妾,何况,今日之事错本不在她,凭什么要她承担这一恶果。” 萧氏说着,忽而将手不轻不重的朝着案桌上用力一拍,道:“想让我的女儿做妾,不可能。” 陆景融便左右为难道:“那夫人想要如何处置?” 便见萧氏冷冷嗤笑一声道:“有其父必有其子,你们陆家又不是从来没有犯过这样的错,处理得不是向来利索公允得紧么,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这里,侯爷跟我装什么糊涂——” 说话间,只见萧氏猛地转头,直直将目光投放在了陆景融脸上,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陆家又不是没有娶两妻的传统,昔日侯爷犯了错,是如何将那房氏平娶进门的,那今日世子犯了错,便也有样学样,便也如何同样将人娶进门吧。” “将然儿娶进门做绥儿的平妻,这是我唯一能接受的可能!” 萧氏义正言辞的声音在宽阔的正厅内穿得极响极远。 她这话一出,仿佛振聋发聩,一度震得陆景融无以复加,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然而偏偏陆景融在此事上行为不端,愧对萧氏,仿佛天然矮了一截,竟一度有些无力反驳。 许久,许久,陆景融难得有些窘迫,又有些心虚的朝着儿媳沈氏面上看了去。 第89章 却见儿媳沈氏从头到尾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只见她面色平静,不见半分波澜,情绪稳定的同时, 却也令人丝毫琢磨不出她的任何心情, 窥探不透她的任何喜怒。 怎么发生了这天大的事情,她却端得跟个无事人似的, 这架势……倒叫人一时有些束手无策。 陆景融神色一凝。 1 萧氏远远将人看了一眼,垂目片刻, 方拨动了一下腕间的念珠,不动神色开口道:“宁儿,我知今日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对你不公, 亦让你有些骑虎难下,不是娘不护着你,只是, 手心手背都是肉,望你能体谅我这个当娘的难处。” 顿了顿,只又道:“我不是在为难你, 只是对事不对人,毕竟,当年面临与你同样的处境时, 我亦是这般接受的。” “有时, 我们做女人的, 该忍让就得忍让。” 萧氏幽幽说着。 似在劝解她, 又似在解释着她今日的无奈之举。 便见沈安宁抬眸定定看着萧氏, 许久许久,终于淡淡开了口,道:“父亲和母亲无论是要为世子纳妾, 还是要为世子再平娶一房妻子,儿媳都并不任何异议……” 沈安宁面无波澜的说着这样一番大度之言,引得陆景融和萧氏二人双双侧目,却在二人同时看过了的那一刻,便又见沈安宁继续道:“毕竟儿媳嫁到陆家这一年来,亦不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话,遭遇到这样的事情了,早在半年前罗家来人时,太太便大刀阔斧的主张过一遭,要为世子再娶上一房平妻 ,那时儿媳并无任何怨言,今日便也同样不会有任何异议……” 沈安宁一脸平静的说着。 然而,这云淡风轻的一番话,却让陆景融和萧氏二人脸色都有些不大好看。 沈安宁此话无疑是将他们二人同房氏放在了同一个位置上了。 而房氏是何许人也,她最是个尖酸刻薄,又撒泼无理之人,她苛待儿媳之事甭说侯府,便是侯府之外亦隐隐有些传闻,毕竟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而半年前,房氏有此混账之举时,陆景融可是怒气冲冲赶到锦苑将人怒斥过一遭的,没想到不到半年光景,同样的混账之举,却是由他亲自授予的,陆景融不由得有些羞愧难言。 要知道沈氏嫁进门才一年时间,他们陆家竟要两度为儿子娶纳平妻,并且还是建立在儿媳毫无过错,反倒是陆家的大功臣的前提下,这样的荒唐之举,实在是有些站不住脚。 陆景融一时沉着脸有些无地自容之际,却见儿媳沈氏说完这番话后,忽而缓缓站起了起来,冲着二老有礼有节道:“儿媳并非善妒之人,亦不是容不下任何人,父亲和母亲要为世子后院添人,儿媳虽并无怨言,但是却也不是任凭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随随便便入我大房的门的,今晨之事,世子走得匆忙,并未交待具体内情,而方才闻然姐儿之言,儿媳却也尚还有几处困惑之处想要同然姐儿讨问清楚,若当真是世子有错在先,自当要为自己的过错负责,可若世子并无过错,我这个当妻子的,却也绝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夫君遭人算计——” 沈安宁挺着身姿,一字一句撂下这番话后,便见她忽而冷不丁迈步,竟毫不迟疑,再度朝着陆安然的卧房方向大步迈了去。 许是她这动作突然,让趴在门内偷听的池雨猝不及防,压根来不及躲藏,池雨有些尴尬的缩回门内后,却见沈安宁压根无视她的存在般,径直目不斜视的踏入了屋内,绕过屏风,这一回她并不再避讳,只明晃晃的站在了陆安然的床帏旁,静静地端详着床榻上之人片刻,方冲着床榻上之人直接开门见山的问道:“依着然姐儿看,我是何等身姿之人?” 话说沈安宁直直扫视着陆安然脆弱的容颜,一字一句开口发问着。 她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冷不丁的发问,问得陆安然一度神色一愣,不多时,便见陆安然咬着牙略微艰难的从床头爬了起来。 二人对视许久,便见陆安然远远打量了沈安宁一番,方有些虚弱开口道:“大嫂缘何有此一问?” 她仿佛有些迷糊不解。 沈安宁道:“然姐儿只管如实回答便是。” 便见陆安然抬手撑着脑袋,仿佛费力平复了一下伤势带来的疼痛,这才强忍着一丝虚弱缓缓开口道:“大嫂自是身姿颀长,丰盈窈窕。” 沈安宁挑眉道:“那然姐儿呢?” 陆安然一愣,许久,只咬着唇道:“我……身轻如燕,薄如纸片。” 她一边怔怔回答着,一边琢磨沈安宁这番话的用意。 便见对方继续追问道:“那然姐儿可知,世子书房内平日里点的都是什么灯么?” 她问的这些问题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奇怪的很。 陆安然皱着眉头道:“然儿不知。” 便见沈安宁淡淡笑了一下,道:“世子书房内点的乃是一种深海鱼油灯,此灯极为稀有,一盏便价值数十金,乃东海上贡之物,此物民间难寻,原是当初成婚时宫里的御赐之物,我往日都不舍得点,只有在世子忙碌熬夜间方才堪堪点上一盏,此物有明目之效,特点是灯亮且经久不衰。” 说到最后一句时,沈安宁清明的目光直勾勾落在陆安然脸上。 便见陆安然神色一怔,随即噌地一下,仿佛终于缓过了神来似的,被子底下的手一度用力的攥得紧紧的。 便又见床帏处的沈安宁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继续问道:“那然姐儿可还知,世子浑身上下最厉害之处是何处?” 她悠悠问着。 陆安然咬着唇,脸色一点点难看了起来。 沈安宁似乎并不在意她的答案,亦不在乎她回不回答,只一边问着,一边朝着床帏处走近了几分,不多时,只见沈安宁立在陆安然床头,居高临下的朝着床榻上之人自问自答道:“世子浑身上下最厉害之处便要属他的那双眼睛,他有着一双极为精悍且锋利的眼睛,百丈之内任何生物出没,都逃不过他那一双眼。” 说着,沈安宁只悠悠笑了笑,道:“那然姐儿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么?” 说这话时,沈安宁颀长的身影立在床头,光影全然将陆安然笼罩住。 陆安然死死咬紧了唇,许久都没有作答。 沈安宁仿佛耐心十足,直到陆景融和萧氏二人跟着双双折返回了内间,才见她眯着眼,冷嗤一声道:“这便意味着,在那么明亮的灯光下,在你我二人身躯相差如此甚远的情况下,更在世子目力如此惊人的情况下,今晨世子绝不可能会将你我二人混肴,更绝不可能将你然姐儿错当成了我沈安宁在书房里随意作弄起来——” 沈安宁一口气说完这番结论,而当最后一个字眼落下时,只见沈安宁眼里最后一抹笑容全然消失殆尽,她的眼里一片冰冷。 说完,沈安宁干净利索地转身,只不再看对方一眼,仿佛多看一眼,便会觉得厌恶,只对背着身后之人,一锤定音道:“所以,然姐儿你今日说谎了。” 沈安宁悠悠一语,却惊得屋内三个人纷纷变了脸色。 这时,便见沈安宁忽又在床帏前慢慢踱步,继续分析道:“至于为何要说谎,且让我来猜猜,莫不是有人趁着世子劳累之际,偷偷潜入书房,试图献身勾引,莫不是在事情败露之后有人试图颠倒黑白,贼喊捉贼,莫不是有人想要趁着世子离京之际无暇顾及,百口莫辩之时,想要趁人之危,浑水摸鱼,从而达到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吧?” “为何要说谎,因为今晨之事,正真混账糊涂之人实则另有其人,今日书房内只有二人,若那人不是世子,那么造成今日这桩丑事的真正祸首便只有你陆安然本人呢!” 话说沈安宁字字斟酌着分析着,直到最后一个字语落下时,便见沈安宁的步伐嗖地一停,她背对着床榻上那人字字珠玑的说着,双眼却是毫不避讳,直直死死的盯着陆景融和萧氏二人。 这番话是对着陆安然说的,更是对着陆景融夫妇二人说着。 说着,还不待众人反应过来,便又沈安宁忽而笑了笑,只恍然间一脸如梦初醒道:“我总算是知道,为何我进陆家大门这么久以来,千方百计地讨好我这位小姑子而不得呢,亦算是知道为何宫宴那日,我的这位小姑子千方百计的恨不得置我于死地了,原来我才是她真正的心头恨,肉中刺,原来,我的这位小姑子竟惦记她的兄长已久啊!” 话说,沈安宁冷笑的说完这样一番话后,面上已再无任何方才的大度和通情达理可言。 她只双手置于腰腹前,隐忍怒意的看着远处的公婆二人,不多时,只朝着二人方向遥遥一拜,道:“若今日这桩子丑事当真乃然姐儿所为,再嫁祸到世子头上的话,那么然姐儿小小年纪实在心思歹毒,其心可诛,还望父亲大人和母亲为宁儿做主,还我,更还世子清白一个公道。” 沈安宁一字一语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这一番话竟震得陆景融和萧氏二人愣在当场,久久无言以对。 一时之间,她竟扭转乾坤,反客为主,化身成了这场事件的追讨人。 …… 其实今日之事,真相到底如何,大家分明都有些心知肚明,长子从来都不是什么风流好色之徒,相反,养女陆安然倒是有些劣迹,有些小心思,不过是这样的事情发生后,对男人无甚影响,可对女子的名声却是毁灭性的打击,所以所有人便是默认这样的事情都是错在男方呢。 如今眼看糊弄不下去了,便见陆景融终于板起了脸,看向病床上那道赢弱的身影,面色严寒道:“然儿,今日之事真相到底是什么?究竟是绥儿混账乱了情,还是你精心算计,倒打一耙,你给我如实说来。” 陆景融冷着脸质问着。 这一大早的闹得整个侯府不得安宁,这一刻,他终于彻底失去了耐心。 这一刻,陆景融眼底再无一丝温情可言。 这话一落,却见陆安然双手死死攥着被褥,不多时,便见她噌地一下将被子一把掀开,而后猛地一把下得床来,却许是因体力不支,竟见她几乎是一路从床榻上滚落下来的。 这一幕看得众人心惊肉跳,却见她丝毫察觉 不到任何疼痛般,只将双腿朝着地上重重一跪,却将赢弱的身子一度挺立的笔笔直直,不多时,只仰着一张毫无血色的苍白脸面,朝着陆景融一字一句咬着牙关,滚着热泪道:“父亲,然儿便是再糊涂再混账,也绝不可能拿女儿的名节性命说事,若女儿今日有一字谎言,女儿愿遭天打雷劈!” 陆安然举起手指,咬牙发誓着。 说这话时,陆安然一身绫白的亵衣空荡荡的挂在身上,额头上缠绕着一圈圈纱布,整个身子如同瑟瑟发抖的雀鸟,孤立无援。 话音刚落,便见两行清泪如同泉涌般从眼眶里滚落了下去。 陆安然却死死咬着唇,强忍耐着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哭声来,不多时,只用力的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咬着牙关一字一句道:“我不知大嫂为何要这般曲解污蔑于我,难不成兄长不在,无人对峙,便可将今日所有的真相全部轻而易举的抹去了么,别说今日兄长不在,便是今日兄长就站在这里,然儿亦敢在他面前同他面对面对证,今日……今日分明是兄长不知为何,就跟犯了魔障似的,一睁开眼,便突然间……便突然间兽性大发了起来,然儿不知兄长为何会这般——” 说话间,只忽地咬牙看向沈安宁道:“即便屋子里的灯很是明亮,即便是我同大嫂身形不同,即便是兄长目力过人,那也只能证明兄长不是在灯光黑暗下认错了人,并代表不了任何其他,没准兄长不是认错了人,而是……而是深夜办公疲惫,这才看错了人呢,而是……而是兄长深夜寂寞,突然就起了兴呢,这事谁说得准,横竖然儿亦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情,然儿当时就被吓坏了,无论大嫂信是不信,这便是今日所有的事实。” 陆安然举着手指当场立誓着。 话音一落,便见她忽然间竟猛地一口咬破了自己的手指,竟举起滚落着鲜血的手指对天发起了血誓。 破碎脆弱的陆安然在这一刻竟难得有种坚忍不拔之气。 这一幕亦看得陆景融心惊肉颤,提心吊胆,就在他眯着眼,一度有些无言以对之际,便见沈安宁静静地盯着跪在地上言之凿凿的那人,忽而哄然一笑道:“然姐儿你又错了,你寻的借口真真是一如既往的蹩脚又糟糕,你知道为何就寻不到一个精准的借口和说辞么,因为你对你那个所谓的兄长竟一无所知。” 沈安宁骤然这般说着,说话间,只见沈安宁斜扫了她一眼,冷笑一声道:“你寻什么借口不好,偏要寻他陆绥安深夜疲惫看错人的借口,你大概不知陆绥安将公务看得有多重,你大概不知他日夜勤勉办公,这区区一晚的通宵达旦于他而言不过是再寻常不过之事,别说一夜通宵未眠了,便是熬上三日三夜于他而言亦不过不值一提,就像上回那桩连环杀人案时,他陆绥安更是破了五日五夜不曾阖眼的记录,这区区一晚会让他疲累到认错,看错了人,你未免也太小看你的这位兄长呢。” “至于突然起兴,更是让人啼笑皆非了,然姐儿你大概不知,你的这位兄长向来将公务看得比命都重要,若说平日里他有临时兴起的时刻兴许还说得过去,可是在江南案件紧迫,在马上便要连夜下江南的前一晚,甭说起兴,便是你陆安然将浑身脱光了站在他面前,我也敢断定他陆绥安连看都不会多看你一眼。” 沈安宁字字犀利的一字一句反驳了陆安然所有的攀咬指证。 她有理有据,每一句话几乎完全是压着陆安然的指控一字一句的反驳,她字字珠玑,语语锐利,竟一度反驳得陆安然哑口无言。 陆安然一度咬牙跌坐在了地上,面色只有些惨败不堪。 见状后,只见沈安宁冷讽一笑道:“不知这会儿赶去江南路途中的陆世子若知道他竟会是自己妹妹口中兽性大发的禽兽,将会是怎样的心情?” 沈安宁冷讽一番后,耐心亦在此刻全部耗尽了,她无心与人争口舌之辩,不多时,只冷冷一嗤道:“既然姐儿坚决不肯承认,那么多说无益,真相到底如何,只能一查到底了。” 说话间,还不待众人反应过来,便见她竟缓缓抬起头看向众人道:“然姐儿今日竟攀咬世子兽性大发,指责他德行品行有亏,身为他妻子的我却万万不能接受这般无端的指责,世子究竟是何人品,在场各位都心知肚明,反正我是不信世子会禽兽至此,正好,今日来之前我已命人提前封锁了整个书房,世子乃大理寺少卿,他办过数百桩案子,世子曾说过,当遇到案情不明,案子有疑点之时,那么只需回到案发现场便可,因为真相往往就藏在案发现场里头,今日世子既然不在,然姐儿又拒不承认,那我们今日只能从现场寻找答案了,世子今日既不在,可身为大理寺少卿的夫人却在,今日便由我代替世子断一断这桩宅门丑事案如何?” 话说沈安宁眯着眼抬着目光环视一圈,忽而这般淡淡说着。 她这番云淡风轻之语,却是有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气势,竟一时震得陆景融面色骤然一变道:“沈氏,你……你这是要作甚,你这是要闹得人尽皆知不成?” 陆景融大惊失色的问道。 平日府宅里头若出了丑事,只捂都来不及,他们这儿非但不藏着掖着,竟还要大张旗鼓的查起案来,这若传出去,陆家还有何颜面在世家之地立足下去。 这如何使得。 陆景融自然不会应允。 便见沈安宁笑着道:“连侯爷都不顾及世子名声了,我又何必在乎整个侯府的名声!” 说着,只见沈安宁忽然间抬头挺胸,迎上陆景融的目光,一字一句目光如炬道:“若今日我查不出这桩丑事的真正真相,无妨,除了儿媳外,还有京兆府,还有大理寺,再不济,上头还有皇上皇后娘娘呢,我不信这偌大的京城无人为我,为世子做主,今晨之事情到底有何内情,我沈安宁势必要探查个一清二楚,亦势必同这桩子事不死不休下去!” 话说,当沈安宁干净利落的说完这番话后,摆出这番势必追究到底的姿态后,便不欲再多言,不多时,只挺起腰杆转身便朝着外头大步走去,竟是一副势不可挡的架势。 陆景融见状瞬间瞪眼吹须,急不可耐。 而身后跪在地上的陆安然见此状后心中不由一慌,她浑身发颤着,不多时,只见她死死攥紧拳头,朝着沈安宁的背影大喊一声,道:“若大嫂不信,若爹娘不信,然儿今日便唯有以死明志了,便让女儿以死证明女儿的清白罢——” 话一落,只见陆安然便又开始故技重施,只猛地起身,朝着一旁的床头撞了去。 “然儿——” 所幸,萧氏眼明手快的将人一拽,将其拽住了,却见许是激动过度,激了脑部,只见陆安然身子一软竟直接晕倒在了萧氏怀中。 萧氏看着怀里昏厥过去的养女,瞬间咬牙朝着沈安宁的背影一字一句恶狠狠道:“沈氏,你今日是要逼死我们娘俩么?” 她眯着双眼冷冷地盯着身安宁的背影,罕见动了怒气, 只第一次朝她怒声指责道:“你不是一贯自诩大度,缘何此刻眼里就容不下一个然姐儿。” 萧氏冷面寒霜,声声质问着。 她这恼恨一问,竟使得屏风后的那抹身影微微一顿,定在了原地。 不多时,只见沈安宁缓缓闭上了眼,道:“母亲为何就非得将她塞到我屋里来?“ 说着,只见沈安宁嘴角直接抿成了一条直线,道:“然姐儿又为何非要屡次陷害我,针对我?莫不是这里头有着儿媳不知道的何种内情不成?还是说……在我同世子成婚前,父亲和母亲原本就是打算要将然姐儿配给世子的么?所以,我才是她陆安然,才是你们整个陆家眼里的绊脚石,是么?” 话说,沈安宁立在屏风之后,面无表情地反问着。 重活一世,其实沈安宁原本并不打算同陆家翻起这些旧账,毕竟,陆家救助陆安然是出于帮助沈家的好心,他们初心是好的,抚养错了人不是他们的错,前世所有的因果在前世已尽,重活一世,沈安宁只想过踏踏实实,清清静静的日子。 可如今看来,前世的因果,到底还是同样延伸到了这一世。 有些事情,永远也过不去。 她就随口点了这么一下,果然,下一刻,便见陆景融同萧氏二人大吃一惊,莫不是沈氏察觉到了什么不成? 就在二人一脸惊魂间,便见沈安宁语气前所未有的坚定道:“任何人都可以,唯独她陆安然不行,父亲母亲今日就做个抉择吧,横竖今后在这个侯府里头,我跟陆安然之间,有我无她,有她无我。” 沈安宁语气坚定地说着,话语中透着不容商量的架势。 这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 已算是彻底撕破脸皮了。 萧氏闻言,就那样冷冷的看着她,眼底再无任何往日温情可言,然而许久许久,她终是垂下了双目,放软了语气,不多时,只声音冷静道:“然儿如今婚事已毁,若大房不收,该让她如何活下去?” 说着,她抿嘴看着那道绝然的背影,终于退了一步道:“不做平妻也罢,便将她纳进门吧,好歹给她一条活路。” 萧氏咬牙说着,一时间她好似苍老了许多。 她是汉中的高门嫡女,何曾这般示弱过。 这一步退步,已是她最大的让步了。 她眯着眼远远看着那道身影。 那道不知曾几何时,走的越来越远,越来越高的身影。 却见沈安宁双眼直视着前方,这一回,眼底不见任何波澜,亦毫无任何商量的余地,只一字一句道:“我给她活路,那谁给我活路,是她陆安然心术不正,咎由自取,若母亲不知该如何处置,便交由儿媳来处置便是。” 说着,只见沈安宁连个眼睛都不再眨一下,只干净利落道:“儿媳在郊外有一处庄子,若母亲不忍处置,待然姐儿养好伤后,便将她送去庄子里反省罢。” 话说沈安宁一锤定音的说完这番话后,便不再做任何逗留,话一落,她只将长袍一挥,径直拂袖而去。 第90章 话说, 那日自雪居出来后,沈安宁便直接回了川泽居。 那日她在众人面前说早已经封锁了书房,势必要彻查到底, 其实不过是临时兴起的托词罢了, 为了不泄露马脚,自雪居出来后, 她还是特意绕道去了一趟书房。 其实沈安宁并没有把握会从书房里找到哪些真相和答案,不过是在讨伐陆安然过程中上的一种手段罢了。 只是没想到, 当她赶到书房时,陆绥安书房的书童宝贵竟早已托着托盘等候在一侧,见沈安宁到来, 宝贵立马将托盘恭恭敬敬的奉上道:“夫人,这是世子让小的保管好的,世子交代小的, 待夫人过来后便将这些东西都交给夫人。” 沈安宁一愣,一抬眼,只见托盘上是几片破碎的茗碗碎片, 和一截指甲长短尚未曾燃尽的香柱蒂。 这是陆绥安事先留给她的? 什么时候? 陆绥安出发前往江南之前么? 陆绥安不会无缘无故留下这两样东西,无非是在告诉她,这两样东西有问题。 沈安宁盯着那些东西看了许久, 这才缓缓踏入了书房。 若记得没错的话, 这还是重生这半年以来, 沈安宁第一次踏入此地, 陆绥安的书房重地, 沈安宁前世来得并不多,她知道陆绥安喜静,书房里的东西又珍贵紧要, 他并不喜欢外人随意踏入,故而前世每一次过来送食时,要么是等候在门外,要么是就在书房外间布膳。 记忆中,陆绥安的书房干净整洁,四面墙中三面墙壁被书籍、古籍环绕,而此刻一入内,只见与记忆中的摸样相差不大,区别在于待踏入南向雅间内时,才见整个书房内是罕见的一片凌乱不堪。 只见案桌上的文房四宝散落了一地,案桌脚上和地上皆是斑驳血迹,应当是今晨这桩艳事的事发之地,而这茗腕碎片来自陆绥安的案桌上,应当是陆安然轻生时撞击在案桌上导致从案桌上滚落下来的。 此刻,书房内分明还原原本本的保持着当时事发时的状态,未曾动过分毫。 陆绥安早已特意命人将这处“案发现场”保护起来了。 这个举动倒令沈安宁有些意外。 陆绥安保护案发现场这一举动,无非是在告诉她:今日之事有异常之处,他亦是受害者。 至于这香柱蒂,沈安宁延着整个书房环视一圈,才见在远离案桌的书房另外一侧的书架旁,发现了散落一地的灰烬。 而在这两处位置,发现的两处“证物”,瞬间在沈安宁的脑海中相应的幻化成了两幅景象。 有人在陆绥安的茶碗里下了东西,同时亦在书房的另外一侧点了迷香。 为了万无一失,可谓是煞费苦心了。 只是,为何两样东西都用上了? 沈安宁略一思索,倏地反应了过来,若她是肇事者的话,她绝不会在晨起之时才潜入陆绥安书房,那个时候天快要亮了,时辰来不及,且容易引人耳目,若是她的话,必然会趁着夜色潜入书房行这般不轨之事,这样更方便行事,且更容易混淆真相。 也就是说,这日陆安然其实并非是在晨起时才潜入陆绥安书房的,而是在昨天晚上陆绥安进入书房之前,就早已经偷偷躲藏在书房呢。 她应当是事先在陆绥安茶碗中下了药,只是,这晚陆绥安迟迟没有饮茶,陆安然缩在书架后苦等许久后,终于不得已使出了备用方案,改用了迷香。 所以,陆绥安是中了陆安然的迷药,方才被她趁人之危的。 这便是陆绥安要告诉她关于这场事故的所有真相和答案。 而这个真相和答案,与沈安宁今日在雪居讨伐陆安然的那些说辞竟不谋而合。 是的,其实,在这件事情发生的那一刻,在得知陆绥安和陆安然又再次搞到一起的那一刻,她是恼羞成怒,是怒火中烧了,但是,沈安宁并不蠢,她其实比谁都清楚的知道这两世处境的截然不同。 前世,陆绥安与陆安然趁着她病入膏肓之际勾搭上了,虽其心可诛,可前世她大限将至,生命已然进入了倒计时,她嫁到陆家整整五年依然无所出,陆绥安乃侯府长房嫡子,他不可能为她守身如玉,更不可能为她孤寡到老,延绵子嗣,娶妻纳妾,于他而言不过是早晚之事。 沈安宁虽恨他,却也好似没有任何资格去怨他怪他。 纵使恨他,可沈安宁却也深知陆绥安的为人,他绝非朝三暮□□流好色之徒,她虽对他心存芥蒂,却也知道陆绥安绝对不会前脚还同她缠绵悱恻,难舍难分,后脚便又去同她人行雨水之欢。 只是,哪怕心中清如明镜,可在事发的那一刻,她依然怨依然恨。 与其说是怨恨这一世的陆绥安,不如说是怨恨上一世陆绥安的薄情寡义,背叛不忠。 亦是在怨恨这一世他陆绥安竟再度跟那陆 安然牵扯到了一起,哪怕他是无辜的,哪怕他是遭到陷害或者被迫的。 因为在得知这一世他们二人又再度纠缠在一起的那一瞬间,前世种种便如同一幅巨大的网扑,又瞬间再一次将她牢牢扑困住了。 那种令人痛苦,令人窒息的感觉,又再一次浸入她的血脉,浸入她的骨血,让她再一次撕心裂肺、痛彻心扉。 或许,无论他们这二人有没有发生什么,无论他陆绥安有多无辜,或许对沈安宁来说都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然成为了惊弓之鸟,他们二人之间,永远隔着前世这道再也跨不过去的沟壑。 沈安宁看着托盘上的这两份证据,许久许久,终是冲着宝贵道:“送去侯爷书房,问侯爷,是留下,还是直接送入京兆府!” 话说沈安宁这般交代后,便直接大步跨出了书房。 在踏出书房的那一路,沈安宁紧绷了一整日的心绪终于一点一点平复了下来。 因为她知道,凭借这两样东西,她已然彻底将那陆安然钉死了耻辱的案板上。 她这个公公是个聪明人,一个是三品诰命夫人,皇上皇后眼里的红人,一个区区身份低贱的养女,闹到如今这不死不休的这一幕,他自该知道如何选择。 重活一世,在同陆安然这场无形的战争中,她终于凭借自己的手段,和预知后事的先机,成功打破了陆安然所有的计划和幻想,阻拦了她的所有痴心妄想,她阻拦了陆安然的登堂入室,这一世,她绝无可能再成为陆绥安的妾,或者妻,更不可能再继续为他陆绥安延绵子嗣,这一世,她终于打破了这二人之间所有珠胎暗结的可能。 在这一场战役中,她可谓大胜而归,只是,不知为何,沈安宁却丝毫都高兴不起来。 许是月事到访,又许是这日所发生之事让她罕见的动了肝火,小腹处竟破天荒的绞疼得厉害。 这日之后,沈安宁便一连着在榻上躺了四五日,未曾出过门。 而那日,东西送到陆景融书房的那一晚,陆安然便被陆景融连夜果断地送出了侯府。 没人知道她被送去了哪里,亦没人知道那日到底具体发生了何事,只知道一夜之间,原本正在热热闹闹议亲的大姑娘一夜之间从侯府消失,再没了任何踪迹。 府中自是传得沸沸扬扬,没多久,萧氏终于对外放了话:大姑娘身子不好,被送去了郊外庄子里养病。 这个说法堵得了旁人的嘴,却是如何都堵不了萧家人的嘴。 在陆安然被送走的第二日,萧四夫人便风风火火的闯到了沁园,一脸愠怒道:“大姐,你这是什么意思?千里迢迢将我们唤过来,就是为了戏弄我们的么?” “我们萧家虽比不上陆家显贵,六郎亦虽非这天子脚下的龙凤之辈,却也不是随随便便被人这般羞辱和戏弄的,大姐若无诚意可以直接说,我们汉中虽比不过京城富庶,却也不是挑不到一个可心人,大姐今日这般羞辱于我,羞辱于我六郎,莫非是忘了大姐亦是姓萧了么?还是你们陆家重新富贵了,便再也瞧不上我们这些娘家人了,大姐若想断了这门亲便直说,何必这般阳奉阴违?” 话说萧四夫人气得浑身乱颤。 陆家这两日发生了什么,虽藏着掖着,可萧四夫人不是傻子,那日陆家那养女被陆家四公子从大房世子的书房心急如焚地抱出来,是不少人都撞见了的,而一夜之间却又被不明不白的送走了,虽萧四夫人不知具体内情,可连傻子都猜得出来,这其中必有腌臜猫腻。 那个养女本身份低贱,她瞧不上眼,她不过是看在她尚且本分,又好拿捏,而且她这位大姑姐对她十分爱护,并且这位大姑姐膝下并无子,重重原因下,这才勉为其难的勉强接受了这门亲事。 没想到,竟还是个这般品行的! 将这般水性杨花的放□□嫁到她家来,不是跟他们家结亲,是跟他们家结仇的! 萧四夫人如何不怒不气。 话说萧氏一夜未睡,这一夜之间,她仿佛苍老了不少,她一贯面色温和,端庄优雅,此刻却也顾不上往日里的高雅,只面色微冷道:“弟妹不必如此大呼小叫,我也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情,既然然儿不是良配,那么这门亲事便就此作废,我们从长计议便是,横竖不会让尔等无功而返的。” 话说萧氏闭着眼揉着太阳穴,如是说着。 萧四夫人闻言却瞬间冷笑道:“婚事岂是儿戏,说成就成,说废就废,大姐以为这是在集市上挑捡猪肉么,这块不成,就换另外一块,谁知道大姐这案上的是不是全部都是烂猪肉。” 萧四夫人被对方盛气凌人的架势气得够呛,忍不住反唇相讥着。 萧氏从来有些瞧不上这位四弟媳的小家子做派,闻言,亦不动怒,只沉默片刻,方直接开门见山道:“这门亲事便重新换给宝姐儿罢,横竖从一开始就是定的宝姐儿,也许,这便是天意。” 说着,还不待对方开口,便又不动神色继续道:“既然此番六郎来了,便留在京城罢,待翻了年,我为他引荐位名师,待到了年纪便让他们二人直接成婚便是。” 说着,萧氏忽而直直看向萧四夫人,神色定定道:“我名下无儿,日后六郎便是我的亲生儿子,日后这陆家有的,便是他六郎有的——” 话说,萧氏这一语几乎是明着承诺和纵容了。 这话一出,果然只见对面的萧四夫人闻言神色一愣,继而双眼微微一闪。 她其实原本就更中意宝姐儿,宝姐儿身份更高贵,又是她这位大姑姐唯一的亲生女儿,若娶了她,只会得益更多,无奈宝姐儿年纪实在太小,至少还得等个三四年,焉知这其中又会有哪些变故?萧四夫人是一咬牙才同意跟养女那门亲事的。 如今,养女那里作罢,又重新换成了宝姐儿,且还得到她这位大姑姐如此明晃晃的承诺,萧四夫人心中顿时一阵心花怒放,又有哪里不愿意的。 不过,她心中再如何心潮澎湃,却也压着不显,待好是平复一遭心神后,这才拿腔作调道:“这还差不多。” 顿了顿,又道:“希望这一回莫要再出什么岔子了,也不枉我千里迢迢来一遭。” 话说打发走了萧四夫人后,萧氏脸上所有的情绪瞬间消散个一干二净,只见她面色难得有些严寒阴沉,同往日优雅贤淑的气质相去甚远。 王妈妈见状,立马端了一盏茶过来侍奉道:“太太都一夜未阖眼了,不若去歇会子罢,大姑娘那里,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哎……” 王妈妈费心劝解着。 却见萧氏重重阖上了眼,许久许久,才抬手盖住了眼帘,道:“是我冒进了,我小看那一位了。” 说着,萧氏紧紧抿着唇,不多时,忽见她挪开了盖在眼前的手,微微叹了口气道:“败在了个小辈手里,珍娘,你说我们是不是老了。” 萧氏一贯高傲的脸上,少见的溢出了一丝挫败感。 却见王妈妈立马劝慰道:“哪里,太太还不到四十了,哪里就老不老的。” 顿了顿,只又道:“这不,三姑娘的婚事终于落定了,这么多年了,终于了却了您这桩心事,凡事有失必有得,又何必计较一时得失。” 王妈妈倒是想得极开。 这话一落,果然,下一刻,只见萧氏嗖地一下睁开了眼,只一字一句道:“是啊,天无绝人之路,谁输谁赢,不到最后一刻,谁又知道呢?” 话说,陆安然这桩事虽引得府里议论纷纷,却到底是侯府一府之事,一个养女掀不起多少浪花,至少,出了侯府后,便再也无一人议论。 而随着时间渐渐步入年底,各府各宅亦开始忙忙碌碌,热热闹闹的操办起了年事来。 年底各府喜事多,沈家应邀外出参加了一桩寿宴,一场婚宴,这两场宴会,一场是萧氏代表参加 的,一场是沈安宁代表参加的,这一个多月以来,前几日沈安宁称病养病在床,后几日萧氏亦是身子不适,沈安宁每日去请安时,都被萧氏免了她的晨昏定省,这一个多月来,二人竟还一直未曾打过罩面。 而在小年的这场团年夜上,终是避免不了再度碰面。 而在小年来临之际,还发生了一件事,那便是仙鹤楼终于在一众翘首以盼中隆重开业了。 仙鹤楼里有沈安宁一半的产业,她自然要捧自家的场,这日沈安宁难得主动邀约了张绾、福阳二人,三人在仙鹤楼包场下了一顿锅子痛痛快快吃得尽兴不已。 福阳对陆绥安的恨意便是时隔数月依然不见消减半分,一顿锅子吃了两个时辰,至少有一个时辰她都在编排陆绥安那厮,拼命在沈安宁面前上眼药道:“宁姐姐,那姓陆的当真不是什么好人,你定要记得提防提防再提防,别哪日被他发卖了还要替他数钱。” 又道:“若哪日你们过不下去了,只管同他和离便是,放心,我上京上好的儿郎不下千万,我还不信就寻不到一个比他更上乘的。” 福阳絮絮叨叨的。 张绾连剜了她好几眼道:“好了,人家好好的,哪有你这么个小鬼掺和的份。” 又道:“若叫那陆世子知道你整日怂恿他们和离,一准没你好果子吃。” 福阳瞬间翻着白眼道:“我怕他,哼,一个阴险邪恶的小人。” 说着,忽见福阳冷不丁大呼小叫道:“啊,啊,啊,我想起来了,我想到了!” 福阳一阵嗷嗷大叫,震得沈安宁和张绾二人心都要从嗓子眼里给跳出来了。 她们二人对视一眼,纷纷有些无奈又莞尔,她们这些已婚妇人实在经受不住福阳这般气血丰盈的小姑娘的摧残。 二人纷纷捂住胸口,许久,张绾这才又道:“你又想起了什么,又知道什么呢?” 便见福阳暗搓搓的看了沈安宁一眼,忽而神神秘秘道:“对了,宁姐姐,你知道吗,在你被赐给那姓陆的之前,你险些就要嫁给了另外一人?你知道那人是谁么?” 福阳兴致勃勃的说着。 沈安宁闻言一愣,怔怔道:“这话怎么说?” 她不是同陆绥安自幼指腹为婚么,她怎么不知道,被赐给陆绥安前,她还有另嫁他人的可能? 沈安宁一头雾水,便见福阳鬼鬼祟祟道:“在你被赐给那姓陆的前,其实还另外有两个人选,其中一个跟你年纪不符作罢了,而另外一个跟你倒是相配,你猜那人是谁?” 福阳卖着关子。 见沈安宁将信将疑,便立马急不可耐的公布答案道:“是皇舅,是我那位颇不着调的十五皇舅。” 福阳郡主的十五皇舅? 那不就是宁王殿下么? 她……险些被赐婚给了宁王殿下? 沈安宁顿时一脸目瞪口呆,她活了两世,怎么从来不知还有这样的事情。 “宁王殿下?当真有这回事?” 沈安宁一脸瞠目的扭头看向张绾,盘问着。 便见张绾笑了笑,正要作答,却不想就在这时忽而听到悠悠一声:“本王怎么了?有哪回事?” 这道声音隔着一道雅门,在外头响了起来,三人六目顿时齐噌噌看去,便见门被屋内的婢女打开,宁王殿下的龙姿凤体就那样赫然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只见宁王殿下从天而降,立在门外,就那般饶有趣味的看向屋内三人道:“怎么,可是今日本王招待不周,让几位心生不满呢?” 话说宁王似笑非笑的说着,视线环视一圈,稳稳落在了沈安宁的脸上。 两人对视片刻。 沈安宁立马飞快收回了视线,只觉得满脸的尴尬。 再一抬眼,又见两侧张绾和惹事精福阳二人纷纷朝她挤眉弄眼,一副瞧好似的架势,都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沈安宁只得硬着头皮回应道:“哪里,哪里,宁王殿下这仙鹤楼可谓富丽堂皇,美轮美奂,是京城绝妙之处,早晚有一日会超越八月楼,成为满京第一楼的。” 沈安宁悻悻说着。 她是仙鹤楼背后东家一事,还未来得及同张绾她们说起。 又加上虽合伙开了这酒楼,其实二人并不算太过相熟,便打着官腔说着。 便见宁王殿下似笑非笑道:“如此,便多谢陆夫人美言了。” “若真有那一日,定是夫人的功劳。” 他微微勾唇说着,跟她打着唯有二人知晓的哑谜。 沈安宁正不是如何回应之时,好在这时,外头有几位王公贵胄寻了过来,宁王便收回了眼底的笑意,跟她们告辞,只是临走前,似想起了什么,只随口问道:“对了,听闻陆大人南下多日,眼下过年了,不回么?” 宁王殿下仿佛随口问着。 沈安宁一怔,瞬间缓过了神来道:“还不曾收到世子的书信。” 顿了顿,只又道:“公务上之事,我等妇人都不甚清楚。” 宁王便笑了笑,这才由那些世子子弟簇拥着离去了。 宁王这一走,屋内三人这才齐刷刷松了一口气。 福阳眼珠子瞬间滴溜溜直打转道:“宁姐姐,我突然觉得你若嫁给我十五皇舅,成为了我十五舅娘,好像也很是不错。” 福阳看热闹不嫌事大,秉着拆散一对是一对的恶趣味,不断拱着她跟陆绥安的火。 话音一落,沈安宁一个暴击落在了她的额头上,道:“那我第一个教训的便是你,我的好外甥女。” …… 话说,在几人说说笑笑,打打闹闹间,终于到了散场之时。 这日是过小年,她们都得回府吃团圆饭。 等到张绾和福阳二人上了马车后,沈安宁这才随着上了马车。 上了马车后,沈安宁略微疲倦的抬头捏了捏眉心。 她没想到她跟宁王殿下之间,竟还有着这样一层关系。 难怪,那日中秋,被陆绥安撞见他会发那么大的火。 沈安宁不知背后还有这些隐情。 不过便是知道又如何,她跟宁王殿下之间坦坦荡荡,并无任何龌龊。 不过,想起宁王殿下,便不由想起了他方才的那番话。 她说不曾收到世子书信这句话虽说是推托之言,却也确实是事实。 自陆绥安南下后,再未回过一封信。 他们自那日之后,再无任何联系。 期间,陆绥安往陆家寄了两封家书,不过都是直接寄到侯爷手里,并没有夹带给她任何只言片语。 侯府回信时,派人到川泽居收她的书信,她亦没有任何回信。 两人之间仿佛……都在赌气般,谁也不曾理谁。 这日,刚回到侯府时,驿站的第三封信正好便又跨越千里再度送达,而沈安宁刚好下得马车,信件正好送到了她的手中。 而这一次,一共送了两封。 沈安宁本不欲多看,本欲直接命人送去侯爷书房,却在递送过去的那一瞬间,压在底下那封信上的信封不期然落入了她的眼,只见上头写着刚劲有力的四个大字: 吾妻亲启。 看到那四个字的那一瞬间,沈安宁指尖一颤。 她一度抿着唇,许久许久没有回应。 这时,识得一些字的白桃眼尖,瞬间激动大喊道:“夫人,是世子的信,是世子给夫人寄的信。” 白桃嚷得人尽皆知。 沈安宁瞪了她一眼,到底在众人的欣喜中,将这封信件留了下来。 正要下马车跨入侯府大门时,这时,才见侯府一侧的角落里亦停放着一俩不起眼的马车,她们进门的那一刻,有人正好从门内踏出,似要朝着那辆马车方向走去。 而那人,见了沈安宁一度有些心虚,可片刻后,又瞬间支起了身子,竟朝着沈安宁堂堂正正的行了一礼。 那人,正是一个多月前随着陆安然一并消失在侯府的陆安然的贴身婢女池雨。 不单单是沈安宁,就连白桃和浣溪等人都纷纷对视片 刻,而后齐齐变了脸色。 大姑娘不是被侯爷送走了么? 怎么,今儿个又回来了。 正当沈安宁眯起了眼时,这时,萧氏的贴身侍女大步迎了来,冲着沈安宁微微笑着道:“夫人,太太等候夫人多时了,请夫人移步雪居。” 看着倚红微笑的脸,那一刻,沈安宁心中涌现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话说当沈安宁赶到雪居时,才见沉寂了一个多月的院子竟又再次生机勃勃了起来,不单单萧氏在,就连小房氏,陆宝珍等人竟都在。 而她才刚到门口,便正好迎面撞上了刚刚问诊完的吴大夫,吴大夫看着她欲言又止,许久许久,这才开口道喜道:“恭喜夫人,贵府……贵府千金有喜了。” 90-100 第91章 贵府千金有喜了? 谁有喜了? 陆安然……有喜呢? 话说吴大夫的这番话猝不及防, 像是在青天白日里扔下一颗炸雷,竟炸得沈安宁措手不及,像是挨了当头一棒般, 让她一度生生愣在当场。 陆安然……有孕呢? 她竟……又再一次怀了陆绥安的孩子? 有那么一瞬间, 沈安宁浑身的血液直接停止了流淌,她的脑袋一片空白, 她只愣愣地站在那里,目光涣散着, 一动不动的立在那里,全然忘了反应。 片刻后,只觉得那些挺直流淌的血液竟开始全部掉头, 竟一缕缕全部都在身体里内齐齐倒流了起来,她的头皮阵阵发麻,随即全身阵阵战栗着, 只觉得口鼻都被堵住了般,只觉得连周遭的空气都在一点一点变得稀薄。 不多时,整个咽喉, 整个喉咙一点一点撕心裂肺的生疼了起来,再然后,整个肺部阵阵撕扯着, 整个心口宛若被刀刀生剜着, 整个五脏六腑, 整个骨髓缝隙里都在齐齐撕裂着, 叫嚣着, 疼得她一度浑身痉挛,全身乱颤。 这是前世,得知这个消息后, 沈安宁的所有反应。 她还记得,那是她在得知自己的病魔后,搬去湖畔小楼没多久时发生的,那个时候,正是浑身上下疼得最厉害的时候,因疼得实在太厉害,她反反复复的开始发烧,反反复复开始灌药,才不过几个月的功夫便瘦成了皮包骨。 身体上的疼痛本就难熬,更令人难以承受的却是心理上的苦痛和煎熬。 她那时不过才二十一岁,正当年的年纪,如何接受得了死亡这般沉重之事。 更更令她难以接受的是,她舍不得死,她不舍,她才当了陆绥安五年的妻而已,她才刚刚重新振作起来,她才刚刚立起来,她还未曾为她的夫君诞下子嗣,还未曾为她的丈夫开枝散叶,她怎舍得就那样死去。 为了多活一日,为了多存在一日,为了多当他陆绥安的妻子一日,她日日几乎是捏着鼻子在灌药,药一口口吐,又被她一口口咬牙咽下,她的十个手指都被她生生折断了,而就在她浑身最痛苦,浑身最虚弱之际,陆安然那日就那样突然现身,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她记得,那日似乎下了一场雪,外头寒风瑟瑟,掀开门帘的那一刻冷风灌得她浑身战栗,陆安然就那样冒雪而来。 那日,她穿着厚厚的洋红色锻袄,脖子上挂着拇指大小的璎珞圈,外罩着一身雪白色的狐狸毛斗篷,她双手捧着赤金的汤婆子,就那般俏生生的立在她的病床前,同她惨败不堪,骨瘦如柴的黄黑之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的这个小姑子陆安然向来低调素雅,那亦是沈安宁嫁到陆家整整五年以来,第一次发现她的这位小姑子,竟也有珠光宝气的一日,那日她的鲜活艳丽,更是衬托得沈安宁有些自行惭愧。 不过,即便那时,她还在为小姑子的到来感到受宠若惊,只强撑着一丝力气拼命挣扎起来招呼人。 却不料,她直接了当的止住了她的所有动作,只立在她的病床前,微微笑着居高临下的对她说道:“大嫂不必挣着起来,我今日过来,只有一句话要同大嫂说,说完就走。” 她定定看着她,片刻后,忽而抬手轻轻抚向了自己肚子,不多时,直接开门见山道:“大嫂,我有孕了——” 说话间,她目光紧锁着她的眉眼,许久许久,终于一字一句清晰了当的说道:“兄长不让我告诉你,可是我知道,你临走前最放不下的人就是兄长,你安心养病便是,日后自由我,自由妹妹我和妹妹肚子里的孩子一起照顾兄长,大嫂不必再费心了。” 轰隆一声。 那日,从陆安然嘴里吐出来的话语,每一字一语都如同这世间最锋利的一把刀,一刀一刀千刀万剐,生生扎在她的身上。 那一日,陆安然走后,沈安宁一口气吐了半斤血,那种乌黑色的,浓稠到发臭的血,吓得浣溪直接崩溃的哭喊了出来。 她一日,她险些直接当场疼死了过去。 那样的疼痛,沈安宁以为一辈子只会经历一次。 却没想到,兜兜转转,竟又再一次的重复上演。 沈安宁一度死死闭上了眼。 置于腹前的双手一度攥得阵阵发白。 其实,那日在得知陆绥安跟陆安然竟又再一次搞到一起的这件事事发后,包括一直至今,沈安宁其实一直都在回避着一件事情,那便是,那晚陆绥安跟她陆安然,他们二人之间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 她知道那日陆绥安亦是那场丑事的受害者,他是遭人算计诬陷的,他亦是无辜的。 只是,她却并没有开口朝着他们二人中的任何人求证过这件事的具体内情,只因,她自己实则一直都在自欺欺人的逃避着这件事情。 也许,那日事发时,陆绥安及时的清醒了过来,及时了断的中断了那件事情的发生呢? 也许,即便发生了什么,亦不是他陆绥安的过错,即便发生了什么,亦只有一次而已,不会留下多大的祸端呢? 她曾一度极力这般的说服着自己。 然而,直到此时此刻,赤,裸裸的事实将她从幻想中世界生生拉回到了这个清晰又现实世界里。 沈安宁终于如梦初醒了过来。 是啊,她在逃避着什么呢,前世,那陆安然为他陆绥安诞下一女已然是事实,他们不但诞下一女,后来还怀了二胎,这些都是清清楚楚,原原本本摆放在她面前的事实。 或许,她以为两世的境遇不同。 或许,她以为即便是发生了什么,亦被她生生阻断了。 只是,她千算万算,却唯独没有算到,他们竟会一击即中。 只一晚,她陆安然竟已成功怀上了他陆绥安的孩子。 呵,突然觉得那日她为他言之凿凿的开脱,为他字字珠玑的据理力争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自己就像是一个唱着独角戏的小丑般,丢人现眼,丑态百出。 或许,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沈安宁从来都不是这场戏台上的主角,从她被掉包换成乡野之女的那一刻,她主角的光环早已经悄悄转移到了女配陆安然身上。 这样想着,沈安宁终于一点一点睁开了眼。 此刻,屋外,她孑然一身的站立着。 而屋内,却是完全不同的一片热闹非凡的景象。 只见屋内,萧氏一边严肃的命人去取安胎药,并吩咐道:“取了药直接送到雪居这边来煎,万莫要经旁人的手,入嘴的东西定要千小心万注意,若出了哪些岔子,我唯你是问。” 又连连指挥着周遭的婢女道:“你们二人今日便留在这里伺候,回头我再从院子里拨两个伶俐的过来,如今马上过年了,许是采买不到人,待过了年后,娘在为你采买一批人进来伺候。” 想了想,又还觉得不妥,便又冲着身侧的王妈妈道:“这样吧,这些日子先让珍娘在这边照看着,有她在,稳妥些,我亦放心些。” 王妈妈立马道:“太太放心,有老奴在,定会好生照看着大姑娘。” 萧氏这才心下一松,这才一时紧紧拉着陆安然的手,只将人从头到脚的细细打量了一遭,许久许久,终于抬手捋了捋她的发,叹息道:“孩子,都怪娘,这些日子让你遭罪了。” 陆安然此刻一脸憔悴,闻言,双眼顿时一红,只忍不住哽咽道:“只要能回到陆家,能够继续留在娘身旁,然儿遭什么罪都愿意。” 说着,终于再度一把扑入了萧氏的怀里。 而萧氏亦紧紧抱着她,许久许久,眯着眼一字一句道:“放心,这一回,谁都不能再将我儿欺负下去了。” 萧氏一字一句的说着。 话音刚落,便见一旁的陆宝珍咬牙切齿道:“娘说大 姐姐病了,我还以为大姐姐真的被送去养病了,没想到……没想到——” 陆宝珍气得直跺脚愤然道:“没想到大哥竟这般混账,大哥实在是太过分,太欺负人了。” 陆宝珍一脸痛心疾首的看着陆安然说着。 话一落,便又赶忙一屁股坐在床沿处,小心翼翼地看向虚弱的长姐,气得浑身发颤,只一个粉拳恶狠狠地直接砸在床褥上,道:“还有那个沈氏,她竟将大姐姐赶到了乡下庄子里头,简直是个妒妇。” 又连连朝着萧氏咬牙道:“我定要写信告诉大哥,让大哥休了她这个心狠手辣,心胸狭窄的坏女人。” 陆宝珍气得如同一只发怒的蜜蜂,围着二人不断嗡嗡嗡的狂叫嚷着。 一旁的小房氏却是一脸震惊,仿佛久久没有从这个巨大的瓜中缓过神来。 没想到她这个正在议亲的小姑子竟突然间怀孕了? 怀的还是她那个克制守礼的大伯哥的孩子? 这个瓜……还真是吃得她兴奋又瞠目。 不过冷静下来后,便见她眼珠子便又开始滴溜溜直乱转着,琢磨着陆安然这个孩子,对她肚子里头这个孩子可是有哪些威胁? 她本是陆家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怀了陆家子嗣的,如今正是万众追捧的对象,陆安然如今又冷不丁有孕,怀的还是长房长子的子嗣,如何不令她心生忌惮。 不过,却也只是吃味了一下,便又见小房氏很快缓过了神来。 虽有些影响,但依她看,更多的却是笑话罢。 陆安然这个肚子若一起来,大房还不得被彻底拉下神坛,陆安然不过区区一个养女,最多算是个妾室而已,一个庶出的,又如何比得过她肚子里的嫡子,何况,还不定就是个带把的呢,若折腾来折腾去,最终还只是生个姐儿的话,那可真叫人笑掉大牙了。 当然,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些,最重要的是陆安然这肚子一起,还不得让大房一片大乱。 她现在已是迫不及待想要瞧瞧她那个位正三品命妇的大嫂的表情和反应了。 这样想着,小房氏瞬间一把挺起了微微隆起的小腹,朝着陆安然一脸友善安慰道:“莫怕,然儿,有了肚子里的这个宝贝金疙瘩,哪个也甭想再欺负了你去,放心,待大哥回来后,定会好生将你安置的。” 又微微笑着道:“我是过来人,你若有哪些不懂的,只管过来寻我便是,如今头三个月可是紧要时刻,定莫要多想,一切都交给我们便是。” 小房氏难得一脸关切的说着。 陆安然顿时一脸感动道:“多谢四嫂嫂。” 话说,沈安宁就是在屋子里正上演着这温情一幕幕时,目不斜视地踏进来的。 而因她的骤然出现,一度让整个屋内骤然一静,所有人全部齐刷刷地闭上了嘴。 不多时,只见屋内数十道目光全部齐刷刷的朝着她的身上看来。 陆宝珍原本絮絮叨叨、骂骂咧咧的声音,在看到沈安宁的那一刻,不知为何,骤然停了下来。 小房氏却似笑非笑的看向她,异常欣喜道:“大嫂,你终于来了。” 沈安宁却对这一切置之不理,没有任何表情的清冷目光直直投放到了床榻上那抹赢弱无骨的身影上。 只见陆安然微微抿着唇,不多时,亦难得抬起了下巴,朝着她脸上直直看了过来。 而这一次,她的目光不躲不闪,竟第一次明晃晃的同她对视着,片刻后,便见她眼角微扬,竟主动朝她缓缓开口道:“大嫂,然儿……有孕了。” 陆安然微微仰起脸朝着她说着。 说这话时,她眼尾带笑,赢弱的面容上第一次少见的泛出一丝细微的凌厉。 仿佛是一种胜利者的姿态。 只觉得远处那张脸同前世那张脸重叠在了一起。 二人远远对视着。 谁也不曾主动收回目光。 这一刻,所有人全部都没有吭声,全部齐齐看着她们二人。 屋子里静得吓人。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还是萧氏率先打破了这一抹诡异的死寂,只见萧氏终于缓缓起了身,却也第一次没有朝着沈安宁走来,而是立在床榻旁,远远地看着她道:“宁儿,你来了。” 顿了顿,只微微绷着脸,道:“你都看到了,然儿……有了身子。” 顿了顿,只又道:“他们虽有错,可肚子里的孩子没错,郊外的庄子太过清冷,然儿身子赢弱,我便将她重新接了回来,至于往后到底该如何安置,还是待哥儿回来后再议罢。” 萧氏仿佛打好了腹稿,冲她如是说着。 然而,听着她这般四两拨千斤的话语,视线朝着整个屋内环视一圈,又看向眼前这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这一刻,沈安宁忽然觉得前所有未有的恶心和厌倦。 这样的地方,这样一群人,她竟不知前世的自己究竟是怎样忍耐下来的。 许久许久,她终于开口,只一字一句道:“太太,你赢了。” 她直定定的看着萧氏如是说着。 说这番话时,她的脸上没有多少表情,仿佛一脸淡漠,淡漠到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之人。 这是自两世以来,沈安宁第一次在萧氏面前,将“母亲”的称呼换成了“太太”。 萧氏仿佛神色一愣,不多时抿了抿嘴角。 便见沈安宁抿着唇,直接了当的开口道:“不用等到日后再议。” “无论是妾还是平妻,都委屈了她陆安然,这个正妻的位置今日我便让渡给她,让还给你们陆家便是。” “你们终于……得偿所愿了。” 话说,沈安宁一字一句冲着萧氏面无表情的说完这番话后,她再无任何话语,便毫不犹豫,直接果决地转身,直接一步一步踏出了这间卧房,踏出了这处宅院。 整个过程,她更古无波,不喜不怒,连个眉眼都未见抬过分毫。 仿佛多说一个字都觉得恶心。 然而,她这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一番话,却惊得屋内众人齐齐瞠目结舌。 小房氏大惊。 陆安然亦仿佛有些意外。 就连萧氏都神色一怔,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大吵大闹,如同那日般,搅得整个侯府一片大乱,不得安宁。 却万万没想到,她竟然——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所有人就那样怔怔地目送她离开。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还是陆宝珍率先缓过了神来,只提起裙摆拔腿跑了出去,她一路追到侯府大门口,竟见那沈氏脚步未停,竟就那样一步一步直接跨出了大门,直至跨出了整个侯府。 第92章 话说沈安宁那日直接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陆家, 回到了沈家老宅。 全程没有大吵大闹,亦没有任何只言片语。 一开始所有人全都没当回事,只当她是在置气, 在同整个陆家闹脾气。 直到第二日一大早, 突然从沈家老宅来了一大批人马,一共三辆马车, 全部浩浩荡荡的堵在了陆家宅门前,车 帘拨开, 从里依次跳下来声势赫赫一队伍人马,为首的竟是那五大三粗的郝氏,郝氏身侧乃是沈牧和贵哥儿两个左右护法, 再往后,则是白桃、夏安,红鲤, 白露四名婢女并四名身形膀圆,气势凶煞的婆子,再后头则是十余个身形矫健, 孔武有力的随从。 这一大群人马全部齐刷刷从马车上跳了下去,而后径直往陆家大门里闯去。 侯府有私兵数百,门前自有守卫看守, 见此状, 守门的护卫一时愣在了原地, 待反应过来后, 立马拔刀相迎, 直直指着这群骤然出现的人马厉声呵斥道:“你们是何人,胆敢私闯侯府重地,不要命了么?” 护卫面露凶光的质问着, 试图逼退试图进犯的这群来历不明的人马。 却见郝氏径直将他手中的大刀朝外一推,随即双手往腰上一叉,便开始叉腰瞪眼的怒骂了起来,道:“俺呸,睁大你的狗眼好生瞧瞧老娘是何许人也,老娘可是你们侯府的亲家母,是你们世子大人嫡亲的丈母娘,便是你们世子大人到了老娘跟前都得敬上三分,嘿,你算哪根葱,竟还敢拦俺,俺看你是脱了裤子打老虎,不要命还不要脸了罢,少废话,快给老娘起开,好狗不挡道——” 话说那郝氏当年在灵水村时,可是打出过以一敌五的好战绩的,在那群悍妇堆里,她从来都是一等一的悍,一等一的彪,然而,比身手更厉害的还要数她那张嘴。 若是搁在往日来了这侯府陆家,定是会被眼前这座巍峨轩丽的侯府吓破了胆,可今儿个她可是在菱姐儿的授意下来的,她是带着尚方宝剑来的,又有这浩浩荡荡的一大路人马给她壮胆,哪里还顾及哪个侯不侯,虎不虎的,当即劈头盖脸的开骂了起来。 而后便气势汹汹的直往里闯。 护卫哪里见过嘴这样脏的人,一时被骂得愣在原地,待缓过神来后,还要再拦。 却见这时白桃上前一步道:“这可是夫人的养母,还不让开。” 白桃这一开口,护卫自然将人给认出来了,这位可是世子夫人的贴身侍女,当即立马收回了那锋利的刀刃,却也不敢任这一大群人就这样明晃晃的直接往里闯,左右为难后,只得立马进去禀告管家。 而在他们去禀告的途中,白桃早已领着郝氏等一大路人马直奔川泽居。 昨日沈安宁走得突然,未来得及收拾行囊,今日她们是专门来为夫人收拾行李的,在白桃的指挥下,只见她领来的这十余人,加上院子里的十余人全部一起有条不紊的收拾了起来。 不过转眼间,便见这偌大的川泽居正房竟已空了大半,她们竟将这正房里头所有的一应起居之物全部打包带走了,大到正房里头那座仕女图暖屏,那座梨花木贵妃榻,小到屋内的字画、花瓶,等一应摆件器物竟全部一件一件收罗走了,顷刻间,那原本还温暖满当的卧房竟只剩下一些残书败籍,只剩下几件陆绥安的贴身之物,再无旁的任何东西了,一转眼看去如同蝗虫过境般,竟颇有几分惨败凄凉的味道。 白桃命人将所有的东西全部打包送到了府外的马车上,又辗转去了库房,库房里全部都是沈安宁的嫁妆,但是东西实在太多了,一批根本拉不走,白桃便听沈安宁的吩咐,率先将最贵重又最轻巧的那些全部运了出去,本着能运多少便运多少的原则,当然,这其中最重要之重,还要数日前吏部送过来的那一套诰命夫人的头面和服饰。 而在白桃等人收拾东西的过程中,郝氏就跟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似的,那双眼里的光是冒了又冒,冒了再冒,自打进了川泽居后,哈喇子都快要留了出来。 而她们这边大刀阔斧的搬家搬物,这一番大动静自是逃不过府内众人的眼,那般大行其道的,又是搬榻,又搬屏,那偌大的紫檀箱笼都连抬了十几好箱,沈氏这是要作甚?莫不是当真跟陆家杠上了呢?难道仅仅为了一个区区养女,以及养女肚子里那个意外得来的孩子竟要闹到这个份上?她难道就不怕被人在朝堂上上本参她一个妒妇的罪名么? 话说,府里各房各院全部都缩在抄手游廊两侧踮起脚尖悄悄瞧热闹。 “当心些,这紫檀箱笼可全部都是老物件,精贵得紧,放轻些手脚,莫要磕碰坏了……” “那里头可全部都是皇家的御赐之物,注意轻拿轻放……” “这座暖屏,对,这座侍女图暖屏乃是夫人的心爱之物,包裹严实了,万不可损坏分毫……” 话说,就在白桃正指挥着众人将那一箱箱箱笼拼命往马车里填之际,侯爷陆景融正好在此时下朝归来。 看到自家府邸门前这浩浩荡荡的一幕幕后,陆景融神色一愣,一时不知发生了何事,不多时,只微微皱眉,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陆景融这一呵斥质问,终于使得三辆马车上忙前忙后的众人全部齐齐停了手,却见许久都无一人作答,这时,管家飞快上前,凑近陆景融耳边小声禀告道:“侯爷,这些都是沈家的人。” 沈家? 陆景融怔了片刻,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沈家是哪个沈家。 沈氏的娘家? 只是,沈氏的娘家人都已不在了,导致陆景融一时想不起来罢了。 沈氏? 想到这个儿媳,想到昨日之事,他便头疼得厉害。 听说昨日得知养女有孕一事后,儿媳沈氏一气之下便直接回了娘家,别说沈氏生气,其实就连陆景融也被昨日那事震得好半晌缓不过神来。 养女然姐儿竟……竟有了绥儿的孩子? 这件事实在太过意外。 他还以为那件事早在月余之前就已经彻底解决了,没想到竟还有这么多令人措手不及的后续。 惊诧的同时,虽有些不满,可孩子毕竟是无辜的,他陆家的血脉难不成还要断送在外头不成? 故而,养女被再度接回来,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件事注定要委屈长媳沈氏了,他虽在情理上偏袒沈氏,他更愿意大房这两个孩子都出自沈氏的肚子,可事已至此,亦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他本以为沈氏只是气上几日,却万万没料到,她那日的那些话竟当真不像是在说说而已。 看着远处那满满当当的箱笼,这哪里是气上几日,这分明是要将全部家当都搬离出去。 沈氏这是什么意思? 她难不成……她难不成真要为了一个区区然儿之事竟还要闹到和离的地步不成? “胡闹!” 这样想着,陆景融顿时脸色一变,怒从心起。 不多时,只飞快抬眸四下看去,只板着脸道:“太太呢,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见太太人影。” 说着,便要派人去将萧氏请来。 却不料,管家还没来得及动身,便见这时忽而从马车车辕上跳下来一人,只见那人远远抬高了大嗓门冲着陆景融这头大声嚷嚷道:“叫人做什么,叫人做什么,难不成你们这些侯府里的人还想私自扣下俺们这些东西不成?嘿,俺警告你们,这些东西可全部都是咱们家菱姐儿的嫁妆,没多拿你们府里一分一毫,你们若想私扣咱们菱姐儿的嫁妆,哼,那俺今儿个便去衙门里头寻青天大老爷状告你们这些克扣儿媳嫁妆的不要脸的丑货——” 话说,那人将那粗壮的腰肢一扭,转眼之间便已哒哒哒的来到了陆景融跟前。 这人便是郝氏是也。 她嘴里可没把门,什么难听什么往外喷。 陆景融看着眼前这个不知往哪儿冒出来的悍妇,听着她嘴里那些污言秽语,顿时脸色铁青一片。 却不料,还压根不待他开口说话,便又见那郝氏斜眼将他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的细细打量一遭,便又挑眉道:“呦,这位便是菱姐儿她公爹罢,她公爹,俺今儿个倒是要好好问问你,俺们家菱姐儿好端端的究竟犯什么事儿了,竟被你们如此丧心病狂的赶回了娘家,哼,别以为俺家菱姐儿父母过世得早,无人护着,便可任由你们这些婆家人随便欺负,她亲生爹娘虽然走得早,却还有俺们这些养父母了,你们谁也甭想将俺们这一手养大的娇娇儿给随意欺辱了去。” 话说,那郝氏叉腰斜眼的逮着陆景融就是一顿讨伐着,她口水横飞,滴滴险些飞溅到了陆景融脸上。 话音一落,便见那侯府里头的大老爷脸色冷得厉害。 就跟他们村里发怒的族长似的。 郝氏虽在村子里作威作福惯了,可这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到底有些生怵,这时,见四周百姓们朝着这边探头探脑,便见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便立马上前逮住其中一二百姓便开始嚎啕大哭道:“诸位乡亲们,诸位街坊们,你们快过来给俺们评评理,俺们姐儿实在是苦啊,他们陆家人实在是欺人太甚,看 着门头富贵,本以为是户难得的好人家,没成想内里却全然不干人事啊!” 话说郝氏这一嗓子哭嚎,瞬间将周遭百姓们全部吸引了过来。 便见郝氏一边捶胸顿足,一边摸出帕子直往脸上抹着,一边气得浑身癫狂,唾沫横飞道:“你们可知,这陆家可是个吃人饮血的魔窟啊,俺们家姐儿一没犯错,二没惹事,上个月还给他陆家争得一个诰命夫人的名头回来,这莫大的荣耀若是换作别家,还不得将她给上贡起来啊,结果没想到他们陆家却是恩将仇报啊,他们关起门来竟将俺们姐儿欺负得没了活路啊。” 百姓们纷纷一脸兴奋追问道:“怎么一个恩将仇报法啊!” 便见郝氏只咬牙切齿:“他们陆家……他们陆家竟纵容自己的女儿爬上了自个儿兄长的床钻了自家兄长的被窝啊,还不要脸的怀上了兄长的子嗣,这兄兄妹妹的,可不是乱了伦理,毫无廉耻么,这还要不要脸呢,这样的丑事儿若是在俺门乡下是要被送去浸猪笼的,结果你们猜他们陆家怎么着,他们竟压根不当回事啊,不但不当回事不说,竟还非得逼得俺那个诰命夫人的姐儿同他们这个做了丑事的女儿共侍一夫,乡亲们,街坊们,你们说说,你们说说这还有天理吗,这还有王法吗” “他们将俺们家姐儿赶回了娘家不说,竟还要私扣俺们家姐儿的嫁妆不放,你们说这事该不该遭天谴,该不该遭报应!” 话说,郝氏说得那叫一个抑扬顿挫,哭的那叫一个哭天喊地,听得周遭一种百姓们全部纷纷攥紧了拳头,道:“这未免也太过欺人太甚了。” “这不是要将人往死里逼么?” “陆家一向仁善,没想到内里竟早已烂透了。” “对了,那钻人被窝,爬人床榻的可是陆家的那个养女,钻的是陆家哪位公子的被窝,爬得是陆家哪位公子的床榻?” “自然是陆家那位世子爷,他们陆家前些日子不才刚封了位诰命夫人么,封的就是那位世子爷去年新娶的那位,听说还是陛下赐婚的那位,对了,听说得了那诰命夫人的乃是从前那位沈老首辅之后啊,沈家的绝嗣竟被人糟蹋至此,啧啧——” 话说,所有人簇拥在一块讨论的激情澎湃。 陆景融简直气得全身发颤,他是将陆家名声看得比天还大的人,怎容得下旁人如此乱嚼陆家舌根,当即只咬牙切齿的命人将那位悍妇抓过来,命她赶紧闭嘴,莫要胡说八道。 却不想就在这时,郝氏早已悄悄朝着白桃使了个眼色,趁着众人争相讨论的间隙,便见那郝氏“呼呼”一声,竟直接撩起裙摆来了个鱼跃龙门,竟五作三步一把蹦跶着跳上了车辕。 整个马车都随之震了三震。 “快,快,莫要让他们追上,别回头将咱们家这几车子宝贝全部扣下就坏了菜了。” 话说郝氏生怕陆家前来哄抢,为了这几车宝贝可谓是豁出去了。 跳上马车后,她便拼命催促起了车夫。 在她的催促下。 “驾——” 三辆马车齐齐发动,飞快朝着前方哒哒驶离了去。 而陆景融看着远处狂奔而去的马车,脸都气黑了。 他怎会惦记儿媳的这几车嫁妆。 蠢妇,蠢妇。 一直待目送这几辆马车消失在了视线范围内后,陆景融终于将袖子一甩,只怒气冲冲的跨进了大门,笔直朝着沁园方向而去。 第93章 话说外头闹得沸沸扬扬。 锦苑。 小房氏捧着微微隆起的小腹一路颠颠跑过来跟房氏通风报信, 道:“姑母,您猜外头现在发生了什么,我那个大嫂沈氏竟派人将屋子里的东西全部都给拉走了, 好家伙, 满满当当的拉了三辆马车,连矮榻和暖屏都给一并拖走了。” 话说, 小房氏那叫一个眉飞色舞,幸灾乐祸, 完全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架势。 若不是肚子不方便,一早便要跑到府门口去近距离围观这场热闹了。 房氏闻言却是一愣,道:“现在?当真?” 小房氏立马兴奋道:“可不是, 若不是那马车装不下,依我看,今日怕不是连川泽居里头的那套拔步床都会让那沈氏给一并拖走了去。 小房氏不怀好意的说着, 不多时,又飞快转动着眼珠子道:“姑母,您说沈氏此举究竟是何意, 她该不会傻乎乎的以为这样就能要挟到沁园那头那位了罢。” “她也不想想,那然姐儿可是沁园那位一手养大的养女,她以为她是谁, 她以为她这样一通闹腾下来就能逼得对方让步就范不成, 真是傻透了, 她也不想想, 沁园那位没准巴不得她走得远远的, 正好给自己的养女腾位置呢。” “事已至此,那沈氏又何必这般瞎折腾,难不成她一人还能掀起什么浪花来不成, 自古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寻常,便是闹上天又有何用,损害的不过是她自己的名声罢了,依燕儿看,我的这位大嫂就是肚量太小,太不能容人了,既然孩子都有了,难不成还能塞回去不成,这可是我陆家的血脉,她堂堂一个主母,眼界未免太低了,她便是闹上天,也注定是要吞下这个哑巴亏的,不然,她一个孤女还能有何能耐,难不成,她还要因着此等小事闹得和离不成?真是可笑之极!” “上回她逼得沁园那位将那然姐儿送到乡下庄子里头去了,当时我还以为她有些手段,还曾高看过她一眼呢,如今看来,亦不过如此。” 话说,小房氏吐沫横飞,吃这瓜是吃得可谓是不亦乐乎。 再加上,她知道房氏对那沈氏不喜,不免添油加醋好是在房氏跟前将人贬损了一番。 若是搁在往日,她的这位姑母早已经同她沆瀣一气了。 却不想今日,她叭叭叭这一通话语落下后,却见那房氏微微皱着眉,竟久久没有吭声。 小房氏一愣。 正当她有些不知所措之际,便见那房氏冷着脸,许久许久,却是冷笑一声开了口,道:“我对那沈氏是不喜,可那贱人养出来的小贱人又能好到哪里去,哼,那沈氏好歹出自高门之后,如今又封得一旨诰命,能为我儿前程铺路,而那小贱人算个什么东西,一个身份不明,来历不明的贱胚子,竟还想肖想侯府世子,哪个给她的脸子。” 话说,房氏听了今日这事,非但不觉得欣喜,反倒是觉得膈应得厉害。 当年,那贱人一心操办着想要将那小贱人塞给绥哥儿时,她便是一千个一万个不同意,不过是绥哥儿不听她的,而在这个府里她又做不得主,这才咬牙作罢。 后来,那门世人眼里本就不配的婚事好不容易作罢了,没想到这娘俩竟还见不消停,竟还试图揪着她的儿子不放。 房氏又如何看得下去。 她这话一出,顿时惊得小房氏浑身直冒冷汗。 她大抵是亢奋过头了,竟一时忘了姑母跟沁园那边的过节了。 正当小房氏这边心头一时七上八下着, 另外一边的奶娘江妈妈见状便也忍不住跟着附和道:“太太英明,太太说的是,太太您想想,倘若那沈氏今儿个当真被那对母女二人给逼走了,那小的那位又顺利生下世子的子嗣后,那今后这偌大的侯府还不得被沁园那位给牢牢把持得水泄不通,那日后哪还有咱们锦苑半分立足之地?” 江妈妈眯着眼暗中挑拨着,半晌,便又道:“那沈氏便是再不济,人家的身份好歹明明白白的摆在那里,何况,那沈氏身价不菲,她吃穿用度可全部都是人家自己个的,而那小的那位又能有多少体己,若他日真的霸占了世子,吃得用的还不都是世子的,侯府的用例就这么多,她们娘俩多霸占一份,将来落到太太您头上的便要少上一份,这样亏本的买卖,太太岂能忍得下去,依老奴看,那对娘俩怕是一早就算计好了,这哪里是奔着对付那沈氏去的,这分明是冲着瓜分整个侯府去的。” 话说,江妈妈字字珠玑,一字一语几乎是在狠狠剜着房氏的心。 房氏如何不知她在这侯府最大的底气便是她的两个儿子,那萧氏那贱人便是再如何得宠,便是再如何掌权又如何,到头来还不都是在为她做嫁衣,这也是这么多年来她忍让她的最大原因。 不过,在她昨日得知那小贱人竟爬上了她儿子的床不说,竟还有了绥哥儿的子嗣后,她便已察觉到几分威胁了,却万万没想到她们竟还打着这样的主意。 当真好个歹毒的心思,好个痴心妄想的混账。 房氏对那沈氏并不在意,可她对大房的利益却是看得比谁都重。 故而,江妈妈这一袭话瞬间将她惊得阵阵心惊肉跳。 呵,想从她嘴里夺食,门都没有。 许久许久,只见她沉吟半晌,忽而冷着脸将婢女绿屏唤了过来,只冲她咬牙吩咐道:“你现在便立马去沁园走一趟,你待我去问问那贱人何时将我那儿媳沈氏给接回府来!” “你问问那贱人,是不是想趁着我儿不在府里,非得将他的后院搅得鸡飞狗跳不成?” “你且告诉那个贱人,这个侯府可不是只有她一个女主人!” “这座侯府世子的亲生母亲她可不姓萧!” “她若再不消停,就别怪我同她彻底开撕到底!” 那沈氏她便是再不喜,她们二人最多不过是婆媳矛盾,是自家一屋子里的矛盾,可她跟那贱人,却从来不是一家的。 孰轻孰重,房氏还是分得清的。 话说,房氏怒不可遏的吩咐着,便将绿屏一路打发了去。 待绿屏走后,她依然气息不稳,气得够呛,待好不容易平复下心情后,看向一旁虚心的侄女,房氏终于板着脸不悦的告诫道:“你不好生在屋子里养胎,四处凑这些没用的热闹作甚?若肚子里的孩子有个好歹来,看我不削你——” 房氏将一通邪火全部发到了小房氏身上。 小房氏顿时欲哭无泪,只得颠颠告退,来时有多得意,去时便又多恼恨蔫巴。 …… 话说,锦苑这边有锦苑的风雨,而另外一头,沁园那头却也有沁园的风暴。 陆景融怒气冲冲直奔沁园,进门连头都未抬,便直接冲着屋内劈头盖脸的质问道:“外头都乱成一团了,夫人人又何在,难不成得等到一把火将我整个侯府烧尽了,夫人才会现身么?夫人这个家若再这般当下去,依我看,早晚要散了去!” 话说,陆景融被郝氏方才那一通作妖气得失去了理智,他隐忍未发的所有怒火,在踏入沁园的这一刻全部无所顾忌的发泄了出来。 整整十余年了,他从未在沁园动过肝火,这还是十余年来头一回。 他气得不断在正厅内背着手来回踱步着。 话音刚落,便见正门处身影一晃,下一刻,只闻得一道冷笑声骤然响起:“侯爷若对我不满,大可以撤了我这个主母位置,横竖这府里头又不是只有我这么一个正头夫人。” 那人一字一句愠怒的说着。 陆景融脚步一停,一扭头,便见萧氏冷着脸立在那里,不知站了多久。 陆景融一愣,方才在来时的路上他得知萧氏不在正房,这才毫无顾忌的将心中所想全部一口气发泄了出来,如今被妻子撞了个正着,多少有些发虚。 他同结发妻子这二十余年来连脸都很少红过,若是搁在往日,他一早就去哄了,然而今日他到底气得够呛,虽放缓了几分语气,却依然不曾低头道:“夫人一大早的不在正房,上哪儿去了?” 陆景融语气不善的问着。 便见萧氏冷冷的看着他,道:“然姐儿身子不适,她身子太虚,今儿个一早身下竟见了红,我又是请大夫,又是熬药,在身侧巴巴守了一整个早上……” 说到这里,萧氏声音里仿佛满是疲倦,而后语气一转,只咬牙道:“头三个月最是紧要时刻,容不得半分岔子,这是世子头一个孩子,是我长房第一缕血脉,我自是得亲自看护周全,没想到为陆家做尽了这一切,竟讨不得半分好,也是,说来说去我不过是个名义上毫无血亲的养母罢了,既如此,那侯爷便让该来的人做这该做的一切便是。” 萧氏这一瞬间仿佛只有些失望和心寒。 说完这一切后,她抿着嘴径直跨入正厅,绕过陆景融直接进入了卧房,整个过程全程不再多言,不多时,却是背对着坐在八仙桌旁,红了眼圈。 仿佛委屈崩溃至极。 见此状,陆景融所有的怒火在这一刻瞬间消散了大半。 他亦不好受,他并非刻意迁怒妻子,只是,一面是离家出走的儿媳,一面是相伴多年的发妻,府里的这一场大火,让他夹在这中间只有些进退两难。 许久许久,到底随着一并跨入了卧房,放软了语气道:“然姐儿无碍罢?” 又道:“你这些年的辛劳为夫不是不知,只是……只是方才外头发生了何事,夫人难道不知么?” 陆景融温声问着,语气已不似方才那般生冷。 说话间,亲手倒了杯茶推送到了萧氏跟前。 萧氏无声应对片刻后,便也见好就收,不多时,只作势整理着发饰顺势拭去了眼角的泪意,待平复了面上的情绪,这才终于开口道:“听说了,听说那沈氏今早派人回府来取些东西,那孩子,从前倒是乖巧懂事,如今倒是气性大了,竟还干起离家出走这般离经叛道之事了。” 萧氏语气十分随意,仿佛并不当一回事。 陆景融却瞬间急了,道:“这哪里是取东西,这分明是搬家,那沈氏分明不是置气,她分明……她分明是奔着分道扬镳去的,夫人你竟也不去拦着些——” 陆景融心急如焚道。 便见那萧氏一愣,佯装不知道:“竟还有这回事?” 她怔怔说着,许久许久,只微微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宁儿有气,这事换作任何人身上也是要动气的,只是,现在事情既已发生了,事情就摆在这里,动气亦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想着倒不如双方都各自冷静下来,她回娘家住上两日也好,待气消了我们一家子再心平气和的坐下来解决这些问题便是。” 萧氏解释着她今日不曾拦下沈氏的用意。 却见陆景融气息不稳道:“可关键是那沈氏可不像是要回娘家住上几日的意思,那日那沈氏的话不像是作假,她分明是奔着分崩离析去的。” 陆景融闭上了眼,暗中生急道。 却见萧氏有些不以为然,道:“侯爷担心什么,这门亲事可是陛下赐的,不是她沈氏想散便能散的!” 萧氏仿佛不置可否,觉得他的话不值一提。 陆景融却被她这话堵得一把噎住。 妻子素来心细如尘,敏锐过人,万事从来都是想到了他的前头,今儿个怎么觉得硬是同她说不通呢? 就在二人一时相对无言之际,这时,只见门外有人前来请示,道:“老爷,太太,锦苑那边派人过来了。” 萧氏闻言皱了皱眉。 陆景融闻言却自喉咙深处滚出一口躁气,只憋闷不乐道:“让她进来。” 话一落,绿屏便垂着脑袋小心翼翼踏了进来,随后,咬着牙关将方才房氏那番恶言恶语一字不落的转述了一遍。 当然,她隐下了“贱人”这个称谓,然而那一口一句质问“何时将我儿媳沈氏接回府来”“可是想要趁着我儿不在府里,非得将他的后院搅得鸡飞狗跳不成”这般字字珠玑的质问,却是一字一句质问到了陆景融的心坎里。 陆景融从来没觉得房氏那蠢妇竟这般聪慧通透过。 瞬间只觉得 胸口那口恶气终于顷刻间一把齐齐释放了出来。 然而一抬眼,却见发妻脸色铁青得厉害。 陆景融当即将锦苑这名婢女呵退下。 屋子里一度静悄悄的,仿佛陷入了某种诡异的死寂中。 许久许久,陆景融终是缓缓站起了身来,只居高临下的朝着发妻一字一句道:“夫人,你看,就连那房氏都懂的道理,夫人又岂会不懂! 陆景融如何不知萧氏的私心。 不过是不愿意再争执下去惹得夫妻二人离心罢了。 不过,他到底乃陆家一家之主,家宅锁事上他愿意顺着妻子,可若一旦关乎整个陆家的利益,便也是当仁不让的。 他便是再好声好气的,到了这里耐心也渐渐耗尽了,不多时,便见陆景融便不再多言,只冲着萧氏一锤定音的吩咐道:“依我看,还是将然姐儿送出府罢,她实在惹了太多是非了,回头待孩子生下后,将其抱到沈氏名下养着便是,这样既不算亏待了然儿,亦算给那沈氏留了几分薄面,如此亦算得上是两全其美了。” 陆景融如是说着。 说着,便又见他抿着嘴道:“我们对那孩子本就有亏欠,当年若不是沈老英勇就义,一人但下所有的罪责,我们陆家全家当年怕是早就跟着一道问斩了。” “待明日便去将那沈氏接回来罢,莫要闹得天大大乱,闹到不可收场的地步。” “也不要将事做绝了,他日百年后下去了,总得对得起长眠在地上的那些人,不是么?” 话说,说到这里,陆景融已是收起了所有商量的余地,几乎是完全盖棺定论的直接吩咐了。 吩咐完这番话后,他便不再多言,只攥着拳头便朝外走去。 却不料,刚走到门口,便见身后萧氏忽而眯着眼,只盯着他那决绝的背影一字一句道:“当年出事时,忍气吞声的是我,现在出了同样的事,忍气吞声的依然还是然儿,侯爷,这么多年来,我其实早就想问你一句,我萧文瑛这些年来在你心目中究竟又算什么?” 话说,萧氏一贯优雅贤惠,她是百年世家大族里精心培养出的嫡女,她一贯温柔和睦,顾全大局。 成婚这么多年来,她说话永远慢条斯理,连句高声大声都从未有过。 这是第一次,她的声音冷若寒潭。 陆景融脚步骤然一顿。 就那样生生怔在原地。 便见那萧氏继续死死盯着他的背影,语气竟前所未有的忤逆,仿佛他是仇敌般,竟一副要跟他对抗到底的架势,只毫不相让道:“今日这事,我不仅是为然姐儿争,更是为当年的我自己讨回一个公道,侯爷今日若执意要将然姐儿送走,那侯爷便将我也一并送走罢!” “你——” 陆景融被妻子这副翻脸不认人的态度给激怒了,更被她话里那些仇视的剜心之言给气到了。 他瞬间恼羞成怒,偏偏,竟一时无言以对。 许久许久,陆景融只气得浑身发颤道:“你……简直不可理喻!” 话说,这日陆景融被萧氏讨伐颜面尽失,最终只气得径直拂袖而去。 二人不欢而散。 这是成亲这二十多年来,夫妻二人第一次离心。 上一回,还是当年房氏入门时。 话说陆景融走后,萧氏整个人倚在椅背上,一口一口用力的喘着大气。 她浑身亦止不住阵阵轻颤。 她有着良好的教养,已多年不曾与人争执动怒了,只是,这浑身的颤抖却不是来自于今日,而是来自于二十余年前的余颤。 二十年前的事,所有人只当她咬牙忍下了。 可萧氏却是一日也没有忘却过。 她一生骄傲自负,又何曾受过如此大的奇耻大辱。 不过是习惯隐藏情绪,习惯以假面示人罢了。 就像是此时此刻,她也不过是气息不顺稍息,便也很快恢复如常。 不多时,萧氏一度微微眯起了眼。 她自幼乃权衡利弊之人,她算来算去,算尽了人心,却万万没有算到,那沈氏竟是个不顾一切,破釜沉舟之人! 她竟要同她鱼死网破! 那好,那她倒要好好瞧瞧,这网究竟是从哪头先破的。 第94章 话说, 陆家发生了哪些鸡飞狗跳,沈安宁并不知情。 这日,天刚亮起, 沈安宁便开始沐浴焚香, 待沈家一行将三等诰命夫人的头冠和衣饰从陆家请回来后,沈安宁便身着一袭淡衣素服自沈宅大门门前将这袭代表着莫大荣耀的命妇服饰亲自请进了沈家。 她亲自手捧着这身华服, 一步一步一路直接踏入了沈家祠堂。 这日祠堂大开,内里焚香上供。 数百烛火将偌大的祠堂点燃得宛若白昼。 沈安宁身姿笔挺的跪在蒲团前, 朝着祠堂正中央数十道巍峨肃穆的牌位一字一句道:“爹,娘,祖父, 祖母,沈家的列祖列宗们在上,今日小女安宁回来了!” “今日小女特向列祖列宗们献上这身命妇服饰, 此乃小女为我沈家争得的第一门荣耀,今日小女安宁对着列祖列宗们郑重起事,今日这一切不过是开始, 小女必带着我沈家重登昔日的辉煌。” “还望列祖列宗们在九泉之下能够庇佑小女,庇佑沈牧,庇佑所有我沈氏族人皆能奋发图强, 万事胜意。” 话说, 沈安宁对着祖宗牌位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的起誓着。 话落, 一旁的沈牧亲自上前接过沈安宁手中的这份命妇服饰, 将其亲手供奉在祠堂的案桌前, 又取来三支香火递给沈安宁,沈安宁亲自为先祖上香。 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祠堂内外一度静悄悄的。 祠堂内, 孟管家看着眼前这一切欣慰又感动,苍老的面容爬满了深深的沟壑。 祠堂外,吴家众人及崔氏,和一众侍女全部都簇拥在门外,听着沈安宁这番壮志豪言,看着她为亲自先祖上香,看着她为沈家争夺这一份莫大的荣耀,看着她在沈家祖先前郑重起誓,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所有人忽而第一次意识到,她已不再是吴家昔日那个在灵水村艰难讨生活的菱姐儿,不是崔氏母子前来投靠的宗族之女,亦不是陆家那个整日在宅门里头打转的宅门夫人,而是沈家,而是这座百年簪缨世家真正的亦是唯一的女主人。 那一刻,郝氏心头砰砰砰的乱跳得厉害,只觉得此刻祠堂内那位养女竟一度比她们村子里的族长还要挺拔威严。 崔氏包括众多婢女亦是心下微震。 待这一切仪式完结后,沈安宁这才缓缓踏出了祠堂。 祠堂外,吴家三口人,以及崔氏等人纷纷立在原地,远远地看着她的到来,只见她身姿挺拔,不知何时,那纤纤身姿上竟已聚集了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威势,有那么一瞬间,众人仿佛都有些不敢靠上前来。 直到沈安宁微微笑着看向众人,片刻后,视线落在了白桃身上,问道:“东西都料理妥当了么?” 话音一落,众人这才立马缓过了神来,纷纷朝着她簇拥而来。 其中以郝氏最为活泛,待缓过神来后,只见她立马赶在白桃开口之前,飞快上前一步,争抢着在沈安宁跟前有些谄媚的邀功道:“闺女,你放心,全部都按你的交代规整好了,一共收拾妥了整整三大马车,那正房里头除了那座拔步床实在太大外,但凡能搬的,咱全都搬回来了,包括那座暖屏和那座贵妃榻,好家伙,今儿个俺可真是开了眼了,全是一等一的好东西。” 话说,郝氏口若悬河地说着,说着说着,眼冒精光,开始跑题了,好在她反应快,立马便又悻悻的圆回来了,道:“好家伙,你是不知道,那陆家没一个好东西,连你的嫁妆竟都惦记上了,差点被他们全部扣押了去,好家伙,当时那叫一个凶险,但凡晚上一步,这几车好东西 怕是要全部落入他们的虎口了,好在俺反应快,全部一件不落的给你给拖回来了,哼,有老娘在,那老东西休要贪墨你分毫。” 话说,郝氏说得那叫一个唾沫横飞,滔滔不绝。 却也听得沈安宁一时有些一头雾水。 陆家竟要扣押她的嫁妆? 沈安宁虽对陆家不满,却也不觉得陆家能够做到这个份上来,正当她听得有些糊涂之际,白桃立马凑上前将当时地情况在她耳旁飞快耳语了一阵。 沈安宁闻言顿时不由有些忍俊不禁。 她的那位公公碰到了她的这位养母,可不是秀才遇到兵,哪有任何招架的余地。 她清楚的知道郝氏是个什么性格地人,今日授意郝氏随沈家一行去陆家搬东西,虽不曾打过什么坏主意,却也未曾没有放纵恶心那陆家的意图。 便是冲撞了那位陆侯爷又如何,不过是他们做初一,她做十五罢了。 对于这件小插曲,沈安宁并没有放在心上。 便又见那头郝氏还在不断絮絮叨叨道:“闺女,你放心,方才在那陆家门前,俺已替你狠狠出了口恶气,哼,侯爷又如何,便是官当得再大又如何,但凡拎不清事的,全部都是个糊涂蛋,俺方才已替你将你那公爹骂了个狗血淋头,不能光只叫咱们受气是不,哼,只要咱不好过,也万不能让他们好过了去。” “孩子,你千万要记着,有些事情万不能容忍,一冒头便要狠狠将他们给摁下去,今日那陆家混账,犯了这等恶心事,你若纵容,日后哪还有消停时刻,今日只要他们不亲自登门道歉,只要他们不亲自上门用那八抬大轿将你给接回去,只要他们不将那些乌烟瘴气的事情料理干净了,不给你,不给咱们全家一个交代,咱们就坚决不回去,咱们便他娘的,跟他们杠到底便是,难不成还怕他们不成,咱们当年全家在那灵水村都没受过气,没道理跑到京城来了却白白受这窝囊气!” “孩子,你放心,俺是你这一头的,俺,俺们全家都会护你到底。” 话说,郝氏粗言粗语的为沈安宁加油打气,这番谄媚的话语里虽讨好的成分更多,却未曾不是没有几分真心实意。 听着她这些粗言壮语,看着她对她百般维护,想着前世自己孤身一人在那骷髅窟里苦熬了整整七年直至惨死的凄惨下场,沈安宁从来没有如此坚定的认定过一件事,那便是,将吴家一家接过来是如此正确的事情。 说不动容是假的。 至少在这一刻,她身旁已不再是一个人,而即便是遭遇再倒霉,再五雷轰顶之事,沈安宁终是知道,她已有底气面对任何一切。 “好,多谢郝姨。” 沈安宁朝着郝氏微微笑着说着。 她们从前从来都是剑拔弩张,如今这般和颜悦色倒是令郝氏亦怔了怔,不多时郝氏眼里亦慢慢泛红了,只有些别扭,又有些手足无措。 沈安宁便又继续笑着道:“只有几日便到除夕了,如今我回得匆忙,还有许多年货年事筹备不及,便劳郝姨和婶婶辛劳这几日了,至于其余一切待年后我们再从长计议便是。” 话说,沈安宁此番突然回得沈家,究竟所为何事,沈安宁也不曾瞒着众人,这件事理亏不在她,便大大方方的如实说了出来。 众人听得气急败坏之于,不过,郝氏和崔氏等人都以为她不过是在同陆家置气这才气得回娘家住上几日,早晚有一日还是会回去的,沈安宁也没有多做解释,只安排起众人筹备年事了起来。 郝氏和崔氏便立马火急火燎的忙活去了。 而当日沈安宁回去后便在案桌前亲笔书写下了一封信。 …… 而对于京城所发生的这一切,远在江南的陆绥安亦并不知情,确切来说,他所知道的所有消息皆比京城晚了十日,也就是这十日的差距,令远在江南的陆绥安,没由来的有些心神难安。 江南庶务繁重,案情险恶,每一步可谓险恶丛生。 他们此番过来是来彻查巡抚牵扯进入一桩命案一案。 三个月前,巡抚焦粟下江南刚走马上任时便遇到扬州巡盐御史海宴暴毙客栈一案,在彻查过程中牵扯出了扬州盐运衙门、扬州知府和扬州首富官商勾结贪墨一案,却在彻查过程中屡屡碰壁,后有人暗中来信提供线索,焦粟赶到客栈时扬州知府死在客房内,焦粟成为了最大的嫌疑人。 这短短一个月内,死了两名高官,还将巡抚大人牵连其中。 陆绥安大理寺一行便是要彻查此案,却在彻查此案过程中遭到江南各方势力团团围剿,正所谓天高皇帝远,他们手中的尚方宝剑哪里比得过土皇帝手中的大刀快,案情胶着,直到陆绥安耗时整整一月终于在背地里查到扬州巡盐御史临死前留下的一本账本,彻底拉开了江南这十数年来官商勾结,官官相护的一桩百年难遇的贪墨大案。 在这本账本中,罗列了霍氏当政后十年间,光是盐运衙门这一个衙门这十年间便贪墨受贿白银近八千万两之巨,也就是说光是扬州盐运衙门这一个衙门每年便贪墨白银八百万两之巨,要知道它们每年上报国库不过才二百万两,而贪墨的数额竟是上贡的四倍整。 要知道,大俞朝一年的财政也不过才三千万两而已。 而关键是,魏帝当朝这两年来沿用的皆是霍氏当年当政这个班底,只是,江南官官相护,牵一发而动全身,此事实在兹事体大,更关键是霍氏一族覆灭后,由霍氏掌控的整个江南关系网丝毫未见任何松动,反倒是越发稳固,这便意味着有人取代了霍氏,重新将这个摇摇欲坠的网二次稳固了起来。 这人,究竟是何人? 若当真有这样一个人蛰伏在朝中,必将危机四伏,是新朝最大的一个隐患。 只不过账本虽在手,却是名册账本两相分离,陆绥安如今紧要之事便是赶紧寻到另外一份名册,将这个盘踞在江南十数年官官相护,官商勾结的毒瘤一网打尽。 只是,账本在落入他手的那一刻消息不胫而走,自那时起,陆绥安开始遭遇多方势力围剿刺杀,让他一度蜗居在衙门内几乎寸步难行。 他亦知道,这短暂的蜗居,不过是暴风雨前夕的宁静。 因案情复杂又凶险,所以令他在下江南的头一个月里根 本无暇顾及其他。 直到被困在衙门内寸步难行,直到凶险彻底来临,最危机四伏之际,陆绥安忽然间就想到了千里之外的妻子沈氏,而方式是—— 这晚的陆绥安竟突然间被噩梦惊醒。 他只猛地翻身,双臂撑在床沿两侧,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寒冬腊月,他浑身竟冒了一层冷汗。 额前豆大的滚珠滴滴滚落下来。 撑在床沿上的双手一点一点攥紧,直至青筋根根爆胀了起来。 他双目幽暗。 脸色发白。 他做了个噩梦。 毫无征兆的。 他梦到……他竟梦到沈氏被他人谋害,被人生生……捂死了。 而那凶手……竟是他那个在陆家养育了多年的养妹。 多么荒唐又离奇的梦。 陆绥安坐在床沿,久久缓不过神来。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起身来到桌子前,提起茶壶一连猛灌了几口冷茶,整个人这才从这个噩梦中惊魂中缓过神来。 他是个梦少之人,只有在遇到案情最胶着、最险恶之时,才会偶尔梦到一些与案情相关的画面,而梦到现实生活中这些琐碎之事,却是少之又少。 更别说,这时节梦到千里之外的妻子沈氏了。 还是这样的梦? 为何会突然间做这样的梦? 陆绥安捏着眉心,整个人只有些惊魂不已。 不多时,心中没由来的泛起了丝丝不安。 或许是下江南时,京城突发的那桩变故的缘故吧。 许久许久,陆绥安只捏着眉心再度回忆起离京那日的情景。 那日之事,他虽百口莫辩,却也不是不能证明和处理,只是需要时间,她若信他,他待回京后,定会给她一个交代,只是,那日沈氏眼中的毫不信任,毫不在意深深刺痛了他。 他那日负气离开,未曾不是没有被伤害到的逃离。 陆绥安虽性情寡淡,看着无欲无求,却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是何其骄傲之人,他可以忍受在夫妻二人最开始,在二人感情初始时,她对他疏离冷漠,甚至她所谓想要的和离,却如何都接受不了,在他已然向她表明了所有心意后,她依然对他毫不在意,毫无信任,甚至熟视无睹。 他那日负气离开,确实是气到了。 可是,这一个多月来,心情便见渐渐平复了下来。 怒气消散了后,思念便开始紧随而来。 离京那两个月,他同沈氏日日同榻而眠,耳鬓厮磨,他已渐渐习惯沈氏伴随身侧,他已渐渐习惯了每晚搂她入眠,而今,骤然分隔两地,带着还未解开的误会和仇怨,整个江南之行,竟让他都有些少见的烦闷不堪。 而下江南这一月来,每隔十日他会往京城送一回信,前两次,他忍着没有给她单独去信,却是暗中期盼着她的来信。 如预料般,一次也没有。 每一次收到京城的来信,他都翘首以盼,却又次次失望而归。 虽没有收到沈氏的来信,却也每一次收到了密探的来信。 说实话,在得知她将要处置养妹的那一刻,他整个心脏都一度提到了嗓子眼里,他怕她不同他商量,便一气之下将她纳进门来,与他彻底置气到底,他怕是会气到目眦欲裂吧。 然而,当他看到她竟以一己之力为他对抗养妹,为他对抗养母,为他对抗所有的那一刻,陆绥安心头猛得阵阵狂跳,那一刻,他只恨不得速速了解这桩案子,飞速赶回京城,将她拥入怀中。 只是,亢奋欣喜过后,明明该松下一口气的,却不知为何,冷不丁竟做了这样的噩梦来。 或许,是京城那边那事情处理得太过顺利,高高拿起,却轻轻放下,顺利到让陆绥安心中一度难安。 还是,京城那边其实出了事? 沈氏……出了事? 按理说,应当不会,如今正直年关,养妹既已被送走,沈氏应当消了气才是,如今全府上下应该正在为不久到来的除夕夜忙得挪不开手脚才是。 还是,江南这边太过凶险,让自己一度有些草木皆兵呢? 不对,陆绥安并非这般难以承受压力之人,相反,他是为数不多抗压能力极强之人,陆家这十余年来的凶险,又有哪一日不是如今日这般险峻? 他从未担忧过分毫。 所以,他确定这抹不安定是来自于京城。 他的直觉一向极准。 话说这晚陆绥安在案桌前枯坐了一夜,已然没有耐心苦等第三封回信,次日天还未亮,陆绥安便唤出暗卫,冲其吩咐道:“这半月你代我守在此处,莫要露面,莫要踏出房门一步。” “莫要走漏了任何风声。” 得知陆绥安竟要冒险回京的那一刻,暗卫瞬间脸色大惊道:“主上,无召入京,若被人发现乃是死罪。” 又道:“江南凶险,此去京城一路更是险中又险,还望主上三思而行。” 暗卫江洵跪在地上拼命奉劝。 然而陆绥安去意已绝,只冲着江洵不容置疑道:“坚守半月,待我归来!” 话一落,陆绥安便带着常礼,主仆二人很快隐没在黑夜中,趁夜上了路。 他必须得回去一趟。 他的直觉这样告诉他。 …… 陆绥安马不停蹄,千里奔袭。 从京城去往扬州的路途约莫两千里,寻常赶路约莫需要二十余日,慢行则需月余,而他们此次下江南赶着查案,连日赶路,亦花了足足半个月,而这回陆绥安日夜兼程,通宵达旦,几日几夜未曾阖过眼,仅用了七日七夜,终于赶在除夕夜当夜赶回了京城。 这晚乃是除夕,城中没有宵禁,挨家挨户都挂起了大红灯笼,贴上了春联,远处护城河旁,或者家院里头时不时传来阵阵鞭炮、礼炮声,满大街都是硫磺的味道,乃是最正宗的年味。 陆绥安归心似箭。 因是无召入京,为了不引人耳目,暴露踪迹,陆绥安穿着一身夜行衣,头戴斗笠,并不打算在陆家公开露面。 他没有走侯府正门,而是从后院翻墙入府。 每年除夕,陆家皆有阖府守岁的习惯,陆家几房儿郎此刻都聚在前院守岁,无非是簇拥在一起一道说话叙事,偶有族人过来拜年请安,而女眷们则是凑到后厅,打打叶子牌,或者围炉说笑寒暄,偶尔招待族中妇人,故而此刻后院人并不多,陆绥安一路通畅无阻。 在回往川泽居的路途中,陆绥安突然想起,这是他同沈氏成亲这一年多来一起过的第二个年,只是,上回除夕时他们夫妻二人刚成婚不久,其实还一直不曾圆房,故而算不得半分亲近。 那个时候许是这门婚事来得太过突然,再加上新朝刚立,诸事繁忙,而沈氏又并非多事计较之人,她事事皆顺着他,他便听从本心,过着同成婚前无异的生活,甚至时时忘记了自己已然娶妻这件事。 而今,甚至都有些想不起那一次除夕时,二人究竟是如何度过的? 无非是他在前厅陪客,至晚方归,回时饮了些酒,上榻便睡下了,他甚至都有些记不起那时沈氏存在过的痕迹? 那个时候,他可真是个十足十的混账。 故而,今日这般贸然回京,未曾不是没有几分补偿的意味。 这样想着,陆绥安更是加快了步伐,转眼便赶到了川泽居。 只是,他本以为今夜川泽居必定热闹非凡,毕竟,自打沈氏变了性情后,后院的景象亦是随着彻头彻尾发成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沈氏待院中婢女十分亲厚,从不拘着她们,任由她们镇日哄笑一堂,横竖自上回回京后,这川泽居无一日不是热闹非凡。 陆绥安虽喜静,可这几个月下来,倒也渐渐习惯了这样的喧闹热闹。 今日乃是除夕,本以为今日院中定是穿红戴绿的侍女川流不息,院中定是热热闹闹的过年景象,却不想步入庭院后,却见不过灯笼几盏静静地挂在檐下,非但不见任何嬉笑喧闹声,就连几个人影都少见。 此刻,院内静悄悄的,鸦雀无声,别说一派喜气洋洋了,就连平日里的鲜活都彻底不见了踪迹。 陆绥安一怔,不 多时,只皱着眉一路大步跨入了正房,竟无一人发觉他的到来。 就在他一路走到正房门前,将要推门而入的那一刻,这时,屋内正好有人推门而出,猛地看到一黑衣人出现在眼前,春淇瞬间想要尖叫大喊,却被陆绥安先一步止住了声音。 只见陆绥安一把扯下面上黑巾,春淇见来者竟是陆绥安后,神色一愣后,立马心下一松,继而瞬间一脸欣喜道:“世子,您怎么回来了?” 又一脸激动道:“世子,您可……您可总算是回来了。” 春淇一向沉稳,此刻脸上却难得瞬间变幻了五六种神色,仿佛有千言万语,却又一时不知从何处说起。 就在她一脸激怔之际,却见陆绥安直接开口问道:“夫人呢,是在屋内休息,还是在前院守岁?” 陆绥安一边询问着,一边径直跨入了屋内。 他以为今日庭院这般安静,是源自于沈氏还在前院未归的缘故,沈氏素来体恤下人,许是打发了院内众人几桌席面,丫鬟门此刻全都下去小聚也不是不可能。 却未料,话音刚落,步入屋内的那一刻,朝着屋内定睛看去的那一刻,只见陆绥安的神色一瞬间怔在了脸上。 只见原本熟悉温馨的正房一瞬间在眼前全部消失不见了。 眼前,整个正房房内竟空荡荡的,目光所及之处,竟空无一物了,整个满满当当的正房竟跟蝗虫过境般,被人一整个搬空了。 许是眼前的画面过于……猝不及防,竟让陆绥安杵在原地,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陆绥安抿着唇,忽然大步往里踏去,不单单整个外间被搬空了,待跨入卧房后,便又见整个卧房竟全部被搜刮一空,偌大的卧房内,竟只剩下那一座拔步床,和临窗前那一张案桌,和案桌后那一排书架。 整个屋内,独属于沈氏的所有东西竟全部消失得一干二净。 就连屋中央那张贵妃榻和那座屏竟都不见了踪影。 “夫人呢?” 看着眼前陌生又骤然大变的一切,陆绥安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从牙缝间挤出了这几个字。 他背在背后的拳头几度攥紧。 他的脑海中有一瞬间的空白,有一瞬间的凌乱,许久许久,他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锋利的目光直直扫落在了春淇脸上。 便见春淇支支吾吾回道:“回世子,夫人……夫人回沈家了。” 这话一出,便见陆绥安猛地抬头,毒箭似的目光直直朝着她的面上射去。 尽管,他早已经猜测到了这个可能,可是在亲耳听到这个答案后,陆绥安冷寒的脸面上依然忍不住有些……怒不可遏。 所以,沈氏压根就从未信过他? 哪怕,那日她为了他抗争到底,她依然从未信过他? 呵,仅仅因为这样一桩事,这样一桩他并未曾亲口承认过的事,她竟要闹到这个份上,竟要将事情做得这么绝? 他千里迢迢奔袭来京,这一路连觉都没睡过几回,连马都跑死了好几匹,他风雨兼程,就为了赶在除夕夜同她团聚,结果呢,所作这一切,就是为了得到了这样一个回报么? 陆绥安的脸色一点一点涔冷了下来。 而后,又咬牙死死闭上了眼。 只觉得两肋处噌噌直冒火。 而对面春淇说完这番话后,只飞速看了远处陆绥安一眼,似犹豫着还要不要再详禀其余之事,却见这时陆绥安嗖地一下睁开了双眼,那眼里的冷意看得她心惊肉跳,还压根不待她开口,便见下一刻屋内一阵黑影掠过,待她缓过神来时,眼前的那抹身影早已气势汹汹,不见了人影。 …… 话说沈家虽然没有陆家人多,沈宅虽然没有陆府那么大,却不见得就没有陆家热闹。 在陆家的每一次除夕,都是繁琐又冗长。 漫长的聚集和扎堆,繁琐的应酬和忙里忙外的劳累,前世的沈安宁虽甘之如饴,然而现在的她每每想起便令人窒息的厉害。 而沈家,今夜的守岁,却是沈安宁想象中真正的除夕夜。 只见崔婶在厨房亲手包饺子,郝氏则在庭院内指挥府中的几个小丫头滚汤圆,虎子在院子里打拳,沈牧在院子里观星,而孟管家同吴有才二人则围着一株百年老树,手里拿着锄头,不知在忙活些什么。 至于沈安宁,则端坐在房内的案桌前写写算算,她在计算着这一年来她的所有收入和进项。 没有什么比在年末这最后一天,计算自己这一年的收成更为开心的事情了。 至于白桃几人,则时而凑到厨房看看饺子包得如何,时而凑到郝氏那里打探汤圆滚了几个,亦忙得不亦可乎。 府内时不时传来一阵吆喝和欢声笑语,沈安宁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宁。 话说回到沈家已有几日了,自回到沈家这几日,才知郝氏竟在沈宅后院养了些鸡鸭,竟还在后院荒废的地方开垦了几处菜地,每日天一亮,公鸡便在后院打起了鸣,郝氏便会指挥几个丫鬟在菜地泼粪开垦,一大早的简直好不热闹。 沈安宁日日伴鸡鸣声而起,食用着府内新鲜的瓜果蔬菜,夜里伴随着繁星入睡,有那么一瞬间,只觉得好似又回到了当年的灵水村似的。 而待远离了陆家的喧嚣和吵闹,远离了那些勾心斗角和狗血戏码,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平静和祥和,仿佛无一处不是世外桃源。 而待计算完这一年所有的成果后,沈安宁脸上瞬间笑开了花,决定今晚给府中所有人全部包个大大的红包,正打算暗中偷偷进行着这一切给所有人一个小惊喜时,却未料原本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竟被一道骤然错愕的震惊声打破—— “世……世子!” 话说,今夜宅门大开,府宅大门不曾落锁,故而陆绥安大步跨入时所有人都浑然未觉,直到他的身影如飓风般径直步入到庭院中央时,红鲤这般惊魂一喊,众人这才后知后觉的缓过神来。 才见一身黑衣,宛若鬼魅的身影骤然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若非那道身影面上无遮挡,不然所有人只当哪个歹人闯入了府里呢。 等到所有人全都回过神来并认出那道身影竟是南下多日的世子后,那道身影已然气势逼人,笔直跨入了屋内。 而早在红鲤声音响起的那一刻,屋内沈安宁便已然怔在了原处。 她只以为自己听错了,自搬到沈家后,全府上下所有人全部都在小心翼翼地避及着那个名讳,唯恐勾起她的伤心事。 故而,已有好几日不曾听到过这个称谓了。 定是自己包红包包得入神,听岔了吧。 这个时候陆绥安怎会出现。 沈安宁这般想着,然而一抬眼,竟当真看到一道劲黑的身影竟已来势汹汹出现在了屋内。 而这道身影这般巍峨威厉,这般熟悉万分,竟当真是陆绥安,他此刻竟跨着夜色,竟奔袭千里,风尘仆仆而来。 像是骤然凭空出现般,就那样毫无征兆的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一度让沈安宁愣在原地,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陆绥安竟然返京了? 这不可能。 要知道前世陆绥安二下江南时耗时了整整四个月,小半年的时间,这一趟江南之行异常凶险,不是那么容易脱开身的,而今,距离陆绥安离京不足俩月,陆绥安怎会中途折返。 然而,那道熟悉的身影分明就站在那里无疑。 不是假的。 待沈安宁缓过神来后,这才后知后觉的发觉远处那道身影分明身着一身夜行衣,只见他头戴斗笠,外披着黑色的披风,分明是在隐藏身份,分明是为了引人耳目。 所以,陆绥安真的回来了。 他竟无召入京。 他疯了么? 他受陛下旨意下江南查案,若案子未曾查明,若无旨意,他擅自回京,若被发现,渎职是小,忤逆是大。 他怎敢如此胆大妄为? 这个猜测,一度惊得沈安宁自交椅上一跃而起。 然而,待冷静下来后,不知想起了什么,沈安宁到底一语未发。 不多时,隔着一个屋子的距离,二人就那般遥遥对视着。 时隔短短两月,却仿佛隔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这两月间,二人分离千里。 这俩月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这俩月间,二人几乎没有任何只言片语,仿佛彻底断绝了所有联络般。 这俩月间,二人似在较劲冷战着。 这是两个月前,二人自那日“争吵”后的首次碰面。 两人就那般远远地对视着。 此刻,二人之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又仿佛近在咫尺。 也正是这一眼看去,才后知后觉看到斗笠下那张脸异常狼狈不堪,像是多日未曾梳洗过般,下巴两腮处竟已生出了许多杂乱而浓密的胡茬,陆绥安素来喜洁,他每日早起第一件事便是剃须,他会将整个面部修剪得无一丝杂物,他厌恶一切脏乱之事,即便是后来掌控整个大理寺,为了突显威严后,他后来蓄起了短须,却也是修正得整整齐齐,清清爽爽,沈安宁从未见过陆绥安如此不修边幅的一面。 再细细看去,又见他双目猩红,面色疲倦不已,像是几日几夜未曾合过眼了,而疲惫不堪的脸上却又分明暗藏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愠怒。 显然是为了赶在今夜抵达,日夜兼程而来。 亦是来势汹汹,为了讨伐发难而来。 而在沈安宁看向远处那抹身影时,他亦远远看着她。 陆绥安抿着唇,一度狠咬着两腮处,就那样定定地,切齿的,又不错眼的看着她。 他看向她的目光贪婪而炙热,深邃又愠怒,他此刻胸中仿佛似有千言万语,冷厉的面容下似藏着浓浓思念,万般的侮辱委屈,又还似藏匿着某种隐而不发的怒意,脸上一瞬间藏匿着万千情绪。 明明是为了质问她而来,却在开口的那一刻,身体竟早已按耐不住,竟早已先一步驱使着他的整个身体朝着她这个方位万箭齐发般大步迈去。 他似乎在见到真人的那一刻,早已将那些满腔怒火和质问全部都抛掷脑后了,他只想要猛地将她一把摁入怀中,他只想要贪婪的吸吮着她的所有气息,却在他抬手,却在他将要将人拥入怀中,却在他将要开口的那一刻,沈安宁已先一步抬手抵在了他的胸膛前,阻挡了他所有的动作。 胸前抵着一封信件。 陆绥安一抬眼,便见多日未见的妻子,他日思夜念的妻子,微微抬起眸看着他,她率先冲着他开了口,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陆绥安,我们和离吧。” 第95章 话说沈安宁平静而疏离的说出了这句话。 压在心底多时的话语终于在这一刻宣之于口了。 在这句话脱口而出的那一刻, 沈安宁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原来,一切并没有想象中那样艰难。 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感觉, 像是胸口始终悬着一块石头, 终于在这一刻尘埃落定了。 其实,这句话本该在陆绥安离京那日向他道明的, 又或者应当在更早之前,早在她当初重生的那一日, 她就该果断的做出这个抉择,就该早早同他划清界限,分道扬镳。 是她自己贪婪, 是她自己懦弱,更是她自己不甘,这才导致一拖再拖, 拖到今日之局面。 沈安宁终于还是踏出了这一步。 她忽然觉得前所有未的轻松。 然而她这骤然脱口而出的这番话,却像是平地惊起的一声雷,竟一度炸得陆绥安如遭雷击般, 竟当场怔在了原地,亦是生生逼退了他喉咙里的将要脱口而出的那几个字:我与那人并无任何龌龊。 有那么一瞬间陆绥安只觉得耳朵里“嘶”地一声,双耳仿佛顷刻间失聪了。 有那么一瞬间, 他以为是自己一路赶路辛苦, 多日未曾阖过眼了, 所以导致自己一度疲惫到出现幻觉幻听了。 只觉得整个脑袋嗡嗡作响。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 意识慢慢归位, 待缓过神来后便见陆绥安低头看向抵在自己胸膛前的那封信,看着那信封上沈氏亲笔写下的那三个大字的“和离书”,陆绥安只猛地抬起手, 一把死死攥住了沈安宁的手腕,他目眦欲裂的盯着她,几乎是从牙缝里生生挤出了这么几个字,只冲着她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 说这话时,陆绥手铁钳似的大掌生生掐着沈安宁的细腕,力道大到仿佛要将她整条手腕生生折断,碾碎般。 他双眼猩红鼓胀,两只眼睛充血,胀得眼珠子都仿佛要从眼眶里滚落了下来似的。 沈安宁这样骤然脱口的一番话像是当头一棒,打得陆绥安一度方寸大乱,一度懵头转向,而后勃然大怒。 难道仅仅是为了那日晨起那一桩事,仅仅是为了这样一桩还压根未曾定性的事,她便要如此大动干戈地搬回了沈家,还要同他和离么? 呵,简直不可理喻。 陆绥安气得浑身发颤。 沈安宁还从未见过陆绥安如此大怒的模样,她疼得眉间骤然轻轻一蹙。 然而既已做了决断,便也丝毫不再退缩,沈安宁只直接当仁不让的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陆世子,我们和离吧,日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 她再度重复着方才的话语,而这一次,语气更加坚决和冷漠。 却不料这话再度一出,却见陆绥安死死咬着牙关,只顷刻间怒火中烧了起来,而后便又见那陆绥安竟忽然就笑了,只是那抹笑容比鬼魅还要狰狞恐怖,他生生掐着她的腕,只怒极反笑道:“沈安宁,我陆绥安在你眼中难道就这般不堪,就这般不值得你信赖么?” 这是前世今生两世以来,陆绥安第一次直呼她的全名。 呵,原来,他知道她的名讳。 原来,他知道她叫沈安宁,而非沈氏。 沈安宁嘴角一扯,不多时,再度看向他时,便见陆绥安面上仿佛罩着万年寒霜,他胸口剧烈起伏,两肋仿佛蓄着浓浓怒火,仿佛连牙齿都在打颤,只继续质问道:“事发过去这么久了,你听信旁人的一面之词,你信赖自己的胡乱断定,可又何曾信过我一回。” “沈安宁,在你心里,我陆绥安究竟算什么?” 陆绥安字字珠玑,朝她一字一句质问讨伐着。 说这话时,陆绥安喉咙嘶哑得厉害,尾声甚至一度哑掉了。 仅仅因着一个噩梦,仅仅因为担心着她,思念着她,他便冒着忤逆的大罪,从江南千里奔袭回京,两千里的路程,他日夜兼程,几日几夜未曾阖过眼,连马都跑死了几匹,他不要命的往京城赶,等来的竟是这般剜心之言? 她究竟有没有心? 陆绥安面色铁青的质问着。 许是他的质问太过振振有词,竟让沈安宁双目一垂,缓缓避开了他的视线,然而下一刻,下巴被人倏地一下紧紧遏制住了。 陆绥安死死捏着她的下巴,生生逼着将她整张脸逼退了回来,让她必须面朝着他,他双目像是毒箭般,死死锁在她的面容上,不容她躲避片刻,只一字一句命令道:“回答我!” 他用足了力气。 手背上的青筋都根根暴了出来。 沈安宁只觉得下巴处的骨头都要被他一把捏碎了,她几度挣扎不得,许久许久,沈安宁终是冲着他一字一板道:“这重要么?” 看着他怒气冲天地面容,沈安宁嘴角直接抿成了一条直线,片刻后,讥讽一笑道:“世子大概还不知道吧,世子快要喜当爹呢,呵,惊不惊喜,意不意外,不仅如此,世子还将要再度娶上一房妻,立马便要开始坐享齐人之福呢?” 沈安宁微微冷笑着说着。 这如惊雷般的话语骤然一出,竟再度将陆绥安的震在当场,只见他一度愣在原地,仿佛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便见沈安宁注视着他的双目继续一字一语道:“陆绥安,诚然那日之事,你亦是受害者,或许这一切亦非你所愿,诚然那日之事,我能替你开脱将事态平息,可是,陆绥安,你现在闹出人命来了,你还要我如何相信那日你们二人之间并无龌龊?你还要如何狡辩?你又如何向我,向你自己,甚至向世人证明证明你的清白和无辜,你洗得干净你身上这一身腌臜味么?” “陆绥安,犯错的人分明是你,你今日又有何资格和脸面到这里来向我讨伐和发难?” “我累了,无论是你们陆家一房两妻的优良传统,还是你们陆家兄兄妹妹之间的腌臜勾当,这些是是非非都是你们陆家的事了,我不想再做任何干涉,你们陆家这个长房主母的位置恕我平庸无能,实在无法胜任,还是让有能者居之吧。” “世子莫要在此处耽搁了,还是速速回去好生探望探望你那未出世的骨血,还是速速回去好生慰问慰问你们府上那位为你们陆家开枝散叶,做出巨大贡献的那位大功臣吧!” 沈安宁微微冷笑着说着。 说这番话时,她神色其实前所未有的平静,所有的愤恨和盛怒早在这一次次龌龊中被冲刷得所剩无几。 然而话一落,却见陆绥安将她猛地一把拽到了身前来。 沈氏……这番话是何意? 他快要喜当爹呢? 还要再娶上一房妻? 他依然咬着牙不错眼的死死盯着她。 可那双漆黑的膺眼里的情绪竟一度几经变化。 他是头脑聪慧之人,很快,从便沈氏这寥寥几语话语中,发现了二人之间信息的不对称,又飞快梳理出了所有的始末: 他那个养妹有孕呢? 家里要将养妹抬作平妻? 沈氏以为孩子是他的? 所以,今日沈氏搬离陆家,以及要同他和离,并不是仅仅是因为那日晨起那桩事?亦并非小题大做? 而是,她误以为孩子是他的? 这一连串 的讯息在陆绥安脑海中飞速打转着,待完全消化完后,只见陆绥安一时立在原地,怔了许久许久。 而后,心头一度砰砰乱跳了起来。 所以,其实是他自己弄错了。 他误以为沈氏当真是为了那日晨起之事,为了区区这样一桩小事竟要同他闹到和离的地步。 若是,若是还有后头这些事端的话,那她的生气倒也情有可原。 只是,陆绥安本以为京城诸事已妥,却万万没想到不过一封信未曾等到的时间,远在京城的陆府竟一夕之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陆安然有孕呢? 而陆家要将她抬作他的平妻? 陆绥安一度微微眯起了眼,眼中蓄起了一抹蚀骨严寒。 而后心情又一时万般复杂。 神色亦一度有些讳莫如深。 要说,方才在沈氏开口说出第一句话时,他有多震怒,那么,此时此刻的陆绥安便有多么后怕和庆幸。 他后怕,若那日之事竟当真被人算计成了,那么今日眼前这一切岂不是要成真呢。 他庆幸,庆幸那日自己苏醒的快,保住了自己。 胸口剧烈跳动着。 这短短一息之间,他竟只觉得经历了上天入地般折腾和劫难似的。 直到那颗七上八下的心终于稳稳落了地。 陆绥安不由缓缓吁出了一口气。 可是即便如此,陆绥安依然如何都接受不了妻子嘴里随口脱口而出的那句“和离”之言。 便见原本松懈的神色又再度紧绷了起来,只见陆绥安双眼忽而再度一点一点眯起,许久许久,看着眼前冷漠决绝的妻子,那削薄的唇竟依然止不住再度磨牙凿齿道:“所以,夫人究竟是累了,是不信,还是等了这许久,终于等到有机会说出这句话呢。” 他只咬着牙,忽然这般没头没尾的质问道。 说这话时,陆绥安语气不似方才那般怒意滔天,然而他眼中的锐利却似支支利剑,仿佛能直直穿透她的身体,看透一切。 沈安宁愣住,猛地抬头朝着陆绥安面上看去,便见陆绥安咄咄逼人的盯着她。 沈安宁嘴角一抿,正要忍怒作答,却在她张嘴的那一瞬间,便见陆绥安只梗着脖子,竟猛地将脸偏了过去。 不知是不想听,还是不敢听,竟有种逃避的念头。 许久许久,只又猛地飞快转过了脸来,而后只见陆绥安只忽而将沈安宁的细腕一把拽了过来,直至将她整个人抵到了自己胸前。 他低头有些暗恨的看着怀中她的眉眼,看着她的面容,少顷,只冲她咬牙字字切齿道:“无论什么奸情,什么孩子,什么平妻,无论夫人信是不信,我都一概不知,这一切亦一概与为夫毫无关系。” 话说,待弄清楚一切,待冷静下来后,陆绥安只抓着沈安宁的手,盯着她的眼睛突然这般一字一句发誓着。 他方才所有的怒火亦一瞬间消散了一干二净。 却依然有些愤愤不平道:“夫人今日即便是要给我判刑,也须认证清楚我到底有没有犯罪事实,到底会不会签字画押,方才能给我定罪,而今日这桩案子,既未过堂,又未受审,夫人现在就这般急于将我打入死,牢未免有些操之过急了,若人人都这般武断办案,那这世间岂不是会有许多冤假错案?” “所以,夫人今日胡乱给我断的这桩冤假错案恕为夫不能接受,夫人今日这番无情剜心的和离之举亦恕我不敢苟同!” 话说,陆绥安一度摁着她咬牙切齿的说着。 待弄清楚了这一系列腌臜始末后,他开始毫不犹豫,直入他们这场事端的命门。 他知道所有辩解,所有讨伐,在此时此刻都显多余,所有的误会,和虚假的谎言只有在真相面前才会溃不成军。 陆绥安知道自己现在唯一要做的便是亲自在沈氏面前证明他的清白。 “今日这一系列事端,真相到底如何,今晚我自会给夫人一个交代,希望在案情清晰的那一刻,陆夫人亦能还为夫这个无辜者一个公道!” 话说,陆绥安抿着唇朝着沈安宁一字一句咬牙说着。 话一落,还未待沈安宁缓过神来时,便见陆绥安已然飞快松开了她的手。 而后甩着袖子毫不犹豫的朝外大步踏去,边走,只边咬牙切齿的将手中的那封和离书揉捏成团,而后紧紧攥在手中步履匆匆消失在了视线内。 他来得突然,去得更是突然。 沈安宁抿着唇,一时怔在原地—— 作者有话说:各位,稍微改了一下,该了上一章男主不知道女主搬回沈家的原因,增加一点戏剧冲突,其他没有改,上一章重看不重看都没太大的关系。 第96章 话说, 若说方才在沈家时,陆绥安是隐怒而发,那么, 从沈家踏出来的那一刻, 陆绥安面上的戾气便一点一点毫不掩饰的展露了出来。 他从来不同女子计较,却也不代表他可以眼睁睁的看着旁人将他戏弄至此, 却也不代表他可以眼睁睁的看着旁人将他的妻子欺凌至此。 那日晨起之事,无人对证, 又事发突然,在男女大妨一事上,无论过错方是哪方, 只要发生,名声受损的都会是女方,而需要负责和接盘的永远都会是男方。 即便他证明那日是他那个养妹蓄意勾引, 即便是他广而告之,可养妹的名声尽毁,为了息事宁人, 人依然还是会塞到他的房里来。 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无非是收纳一个名声不好的妾室罢了,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 故而他那日不曾多言, 只想待回京后再从头盘查处理此事。 可是, 没想到他的稍作缓行, 却纵容了那些人的胃口, 壮了他们的狗胆。 思及至此,陆绥安只板着脸朝着暗处的暗卫一字一句阴沉道:“去将人给我带过来。” 话说,此时时辰已快到了子时, 外头鞭炮炮仗已开始迅猛了起来,挨家挨户灯火通明。 雪居,因陆安然已怀孕两月有余,三月内正是紧要时刻,再加上此事闹得太大,故而今年除夕她不曾去前院同大家一道守岁。 不过,屋檐下挂着灯笼,香烛,屋内点了长明灯,外头鞭炮炮仗响起的那一刻,陆安然还是没能忍住站在门前远远眺望欣赏着这一番热闹景象。 心想着,按照往年的惯例,前院快要散了吧。 还是王妈妈过来道:“姑娘,外头天冷,莫要着凉了,时辰不早了,还是早早歇着吧,您不歇,肚子里的孩子还要歇呢。” 王妈妈温声劝说着。 而陆安然听到孩子两个字,不由抬手抚向自己的小腹处,两个多月了,虽还一派平坦,她确能够感受到来自腹内的一丝细微生命力,隔着厚厚的襦袄,陆安然小心翼翼的轻抚着,边抚边问道:“妈妈,过了子时,便是新的有一年了,新的一年定会有新的气象,对么?” 陆安然嘴角噙着一抹微微笑意问着。 王妈妈立马笑道:“那是自然,新的一年,姑娘肚子里的小公子就要出生了,姑娘也能寻个好 去处,怎么不算是新气象呢?” 王妈妈笑眯眯说到。 陆安然闻言嘴角的弧度终于一点一点加深。 只是,当视线远远地朝着南方的方向眺望而去时,眉间始终还参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忧虑,毕竟,在尘埃未曾完全落定以前,始终不能彻底松懈这口气下来,许久许久,到底抚着小腹小声道:“在娘亲的肚子里你要乖乖听话,要争气,知道么,这样我们母子二人才能得偿所愿。” 陆安然喃喃说着,许久许久,到底随着王妈妈一道折返了回去。 却未料,在她转身的那一刻,雪居的大门忽然被人一把推开,紧接着有一路人马大步闯了进来。 这个时候,怎会有人过来,莫不是前院派人送守岁的吃食过来吧? 正当王妈妈一脸狐疑之际,这时,那路人马已笔直来到了庭院中,竟是四名一身黑衣的带刀护卫,而那四名护卫远远看着竟有些眼熟,隐隐像是川泽居世子院里的私卫。 此处乃是内宅,怎能容外男随意进犯。 王妈妈大惊,还未缓过神来之际,便见池雨已撩了起裙摆,飞快拦在了门前,朝着四名靠近的外男大声呵斥道:“你们……你们要作甚?怎敢私闯姑娘的宅院?” 又道:“若侯爷太太知道了,你们可知该当何罪?” 池雨十分衷心,咬牙挡在门前。 却见为首的朱确直接举刀将挡在门前的池雨一把推开道:“起开,闲杂人等让开。” “我乃世子死卫,只听世子一人吩咐。” 他力道大,池雨被推得一阵踉跄险些倒地不起。 朱确却充耳未闻,连眉眼都不曾挑过一下,径直同沈良二人笔直跨入屋内,一路直接踏入内室,走到了大姑娘陆安然面前,方冲着她一板一眼道:“大姑娘,世子有请,请问是大姑娘自己走,还是我等二人押着大姑娘走?” 朱确朝着陆安然做了个请的动作。 面上虽是客气,可是语气却分明不容拒绝,甚至有些粗鲁冒犯了。 陆安然看着眼前骤然出现的二人,看着他们大逆不道的这番举动,脸色一度有些发白,却依然支起了身子强撑着一丝镇定道:“你们要作甚?” 又道:“兄长有请?兄长何时回呢?” 陆安然明显不信,同时面上也不由泛起了一丝少见的慌乱,只忍不住先声夺人道:“你二人大胆,兄长如今在江南查案,岂会在这时回京,你们竟敢擅自以兄长的名义行如此大胆之事,此处乃雪居,不是容你们随意撒野放肆的地方。” 陆安然咬牙朝外说着,话一落,忙不迭往室内避去。 外间王妈妈见此状,赶忙撂起袖笼便要立马钻出去通风报信,却见门外二人竟直接将她拦下了,道:“若无吩咐,今日此处谁也别想踏出一步。” 除了正房门口,便是正院门口亦有人把守。 而话一落,原本还想躲入卧房的陆安然竟被朱确、沈良二人直接拎着胳膊,一人端着一边,竟径直将人给抬了出来。 王妈妈见状,立马心惊肉跳道:“你们……你们放肆,若伤了姑娘,伤了姑娘肚子里世子的孩子,你们便是有一百条命也不够杀的。” 王妈妈一脸气急败坏。 然而,这二人竟充耳不闻,不见任何让步的意思。 陆安然只觉得一脸屈辱,然而事已至此,许久许久,她终是咬牙放弃道:“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这话一出,朱确沈良二人这才将她放了下来,却是寸步不离的看守着她,直到将她带回了川泽居,带回了昔日那座书房。 书房内空无一人,直至其中一人开启机关,其中一面墙突然自行打开,书房内竟还有一间密室。 “请。” 二人直接将陆安然请进了密室。 密室在地下,下台阶而入,密室内一片漆黑,只有墙壁上偶设几盏微弱的烛光,方一踏入,如同踏入冰窖般,冷得蚀骨侵心。 陆安然一路被带到一处昏暗处,直到被人请到了一座交椅上,她方一落座,双手双脚竟被机关牢牢紧锁住了。 陆安然瞬间大惊。 这时,密室内的火把被人一把点燃,照亮了半个室内,陆安然这才看清楚原来自己竟身处在一间牢房内,而这牢房内竟是参照着大理寺的牢房一比一还原的,只见一抬头远处一整排墙壁上挂的满满当当的全部皆是大理寺审理犯人的刑具。 大到狗头铡,铁球,尖刺项圈等大型刑具,小到肉钳,阉割器、铁针等细小的刑具竟全部一一清晰的展露在了陆安然的面前。 这竟是一处私人的审讯室。 看着眼前这一切,陆安然脸色骤然一白,她终于有些怕了。 她只猛地挣扎了起来,边挣扎边咬牙怒斥道:“你们……你们这是在作甚?” “放开我,放开我。” 这时,余光好似看到身后有暗影一闪,陆安然立马哽咽唤道:“兄长,兄长,是你么?兄长,是你回来了么?” “兄长,兄长,救我!” “呜呜,这些胆大妄为的狗奴才竟想加害于我,兄长救我!” 话说陆安然楚楚可怜的求救着。 话语一落,陆绥安于暗处一步一步走了出来,只见他手中举着一柄烧红的铁器,他一步一步走到了陆安然的囚椅前,将那柄烧得滚烫发红的铁器一点一点举到了陆安然脸前,只冲着她一字一句面色阴沉道:“孩子是谁的?” 第97章 话说陆安然猛地看到贴近到她脸前那柄烧得滋滋赤红发烫的烙铁, 一时间吓得花容失色,只面色发白不断往后躲着缩着,然而, 她手脚被锁住, 脑袋后是冰冷的囚椅椅背,压根躲无可躲, 避无可避。 她只吓得瞬间惊恐的闭上了双眼。 然而滚烫的烙铁几乎就要贴到她脸上来了,烙铁的余温一下一下烘烤着她薄嫩的脸庞, 耳畔处几缕碎发瞬间发出“滋滋”的声响,一瞬间被那滚烫的余温彻底烘烤殆尽。 她只吓得又猛地睁开了眼,视线绕过眼前距离她脸庞不过一掌距离的发红烙铁, 终于看清了烙铁背后那张熟悉又威严的脸。 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那张熟悉的脸,陆安然双眼骤然一红,两行清泪瞬间滚落了下来, 正欲呜咽求饶质问时,却在目光对上那一双幽暗冷寒的漆黑双目后,心头又骤然一紧, 不多时,便见她只轻噎哽咽道:“孩子是兄长的,兄长难道不想认账么?” 陆安然咬唇如是说着。 却不料, 话音刚落, 便见那滚烫的烙铁便又再度逼近了她几分, 瞬间面上一股灼烧的疼痛感席卷而来。 便见那人眯着眼, 再度一字一句重复道:“孩子是谁的?” 只是, 再说这句话时,对方语气阴寒,那冷厉的的声音里透着蚀骨的严寒, 像是地狱归来的修罗,冲她索命而来般。 陆安然疼得面颊灼烫不已,这柄烙铁还未印在她的脸上,她便已疼得无以复加,若这柄烙铁真当印了上去,不知会疼到何种地步。 陆安然一贯柔弱不堪,然而片刻后,却见她猛地扬起了脸,那双赢弱却坚决的目光直直看向了火光中那张半明半暗的脸,只一度咬紧了牙关,一字一句道:“孩子就是兄长的,那日兄长魔障了般,兄长思绪不清间轻薄了我才有了这个孩子,兄长便是再问上一百遍,事实依然如此,这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兄长难不成是要始乱终弃么。” 话说,陆安然咬牙一字一句这般说着。 语气中不见半分慌乱。 却不想,这话一出,便见陆绥安骤然戾气横生道:“最后我再问一遍,孩子是究竟是谁的?” 而问这句话时,陆绥安眼里的杀意骤现。 却见陆安然依然咬着牙关,竟毫不退却,她竟毫不畏惧的迎上了陆绥安的目光,依然一字一句一度死死咬着后槽牙道:“是兄长的。” 她的语气前所未有的狠决。 话音刚落,便骤然闻得砰地一声巨大声响在密封的密室内大声响起。 陆安然吓得脖子猛然一缩。 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和痛苦却久久未曾到来。 许久许久,她缓缓睁开眼,便见兄长陆绥安猛地一下将手中的络铁扔在了地上。 只立在原地,面色铁青的死死盯着她。 她赌对了。 她乃是陆家长女,即便是陆家养女,亦代表着陆家的脸面,她知道即便是兄长再气再恨,也绝不可能以权谋私,毁了她的脸面,要知道他可是大理寺少卿,是陆家未来最大的希望,绝不可能会为了她这样一个人毁尽了前程。 何况,她肚子里还有一条生命。 而那日之事,他无任何人证物证,只要她咬死不松口,他永远无法证明任何事情。 这样想着,陆安然悄然松了一口气。 正一阵后怕之际,却不料,下一刻猛地只见兄长陆绥安手中不知何时竟又出现了一根棍棒,只见那棍棒半人长,男子手臂粗细,两头圆润,一头细一头粗。 一开始,陆安然不知兄长忽然举着那物为何意,直到兄长陆绥安握着细头那根棍棒,将粗头的那头直接抵在了她的肚子里,陆安然骤然反应过来什么,面上瞬间一慌,便见那陆绥安已将那根棍棒狠狠抵在她的肚子里,眯着眼,冲她残忍而狠决道:“既是我的,那我今日便亲手处决了这个孽障便是。” 话音一落,还不待陆安然缓过神来,便见陆绥安抽起那根棍棒,猛地一下,朝着陆安然的肚子上毫不犹豫一棍狠狠的棒打而去。 “啊——” 这猝不及防的一击瞬间疼得陆安然惨叫一声。 这一棒子下去用足了力道。 陆安然只觉得整个肚子被这一棍子打穿了。 她整个五脏六腑都随着阵阵撕裂了起来。 她声音凄惨,尖叫声惨厉而痛苦。 她撕心裂肺的痛叫着。 这骤然一棍,不错分毫的直直打在她的肚子里上,疼得她一度浑身抽搐。 她拼命想要护住肚子,抚摸肚子里,然而双手双脚皆被桎梏住,她丝毫动弹不得,她只疼得拼命蹬脚,疼得脖颈、额间的青筋根根迸出,转眼之间,她浑身浸湿,疼得面容一片惨败不堪。 “孩子,我的孩子……” 陆安然凄厉惨叫着。 “啊——” 不多时,只见陆安然双眼瞪圆着朝着陆绥安方向怒吼了一声,这一声怒吼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他撕心裂肺的嚎叫着。 这般痛苦的喊完吼完后,便见陆安然浑身抽干了似的,一度气喘吁吁的垂落在了囚椅上,这一刻,她脆弱的宛若纸片般虚弱无力,然而她却忽而盯着远处的陆绥安笑了。 她凄厉的笑着。 她只一边咬牙笑着,一边死死盯着陆绥安,癫狂而怨恨道:“兄长今日便是打死了我,打死了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兄长这一辈子也休想洗清身上这一身污秽,兄长这一辈子也休想摆脱我和这个孩子,妹妹我和妹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将永生永世残存在兄长的生命中,夹杂在你和沈氏二人之间,你们这一辈子也休想摆脱了我们去。” “呵,我不但要这辈子跟着兄长,陪着沈氏,下辈子,下下辈子,我和孩子都要永生永世伴着兄长,横在你们夫妻二人之间,哈哈,哈哈哈哈——” 话说陆安然忽然放声大笑了起来,她笑得面容扭曲,笑得浑身乱颤。 那一贯赢弱清冷的面容上少见的展现出了一抹从未示人的癫狂疯魔。 陆绥安看着看着,却忽然眯着眼,只淡淡道:“是么?” 他竟意外地一脸平静,丝毫没有被她这些话语激怒到。 不多时,忽见陆绥安朝着暗处的朱确淡淡吩咐道:“带上来。” 这道命令一发,便见朱确冷不丁从暗处推了一人出来。 只见那人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抹布。 他猝不及防被这一推,整个身子不稳,瞬间摔倒在了地上,摔倒在了陆安然脚边。 他只猛地挣扎着,像只蚕蛹般不断四处涌动着。 直到朱确蹲下,将那人身上的绳索解开,又将那人嘴里的抹布摘下,便见那人顷刻间朝着陆安然身上扑了过去,他只一脸惊惧又痛苦的将她一整个搂抱住道:“然妹,然妹——” 而陆安然看着骤然从天而降,出现在她眼前的这个人,这张脸,脸色倏地一变。 这人便是□□公子陆靖行。 陆靖行只撕心裂肺的喊着陆安然的名字,不多时,又立马松开了她,一脸慌乱的检查着她身上的伤势,随即又猛地欲给她解开手脚上的枷锁,只是那枷锁却是用玄铁打造,轻易打不开,他急得满头大汗,几度无果后,终于后知后觉的想起了什么,只忽然猛地起身,转身便朝着身后陆绥安身前重重一跪,只双目猩红道:“大哥,你放过然妹,放过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吧!” “就当我这个做弟弟的求你了。” 话说,陆靖行猛地一把抱住陆绥安的小腿,咬牙求情道:“然妹是我们一起看着长大的,你即便不看在她自幼同我们长大的情分上,也要看在我一母同胞的情分上,大哥,我是你的亲弟弟,我从未求过你什么,我只求这一次,好不好,你放过她们吧。” 话说陆靖行痛苦哀求着。 却见陆绥安冷笑道:“我认她,她是我养妹,我若不认,她不过是我陆家一个讨饭吃的,至于你陆靖行,你做过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若还是个男人,就像个男人一样踏出来勇于承担这一切,不然,我陆绥安可没有你这样的孬种亲弟弟。” 话说陆绥安面无表情的盯着陆靖行一字一句,如同剐刑。 他这话一出,便见陆靖行一脸震惊的抬起了脸,视线落到了大哥脸上的那一刻,他浑身发颤,瞬间慌乱如麻,顷刻间,嗖地一下松开了陆绥安的腿,瘫坐在了地上,浑身发软了起来。 大哥的眼神,像是一把刀,仿佛恨不得将他凌迟处死,千刀万剐。 他浑身阵阵颤栗。 远处,陆安然见状,只抠烂了根根手指,面容扭曲,声声威胁道:“陆靖行,你若敢胡乱攀咬些什么,我陆安然便是做鬼也不放过你。” 陆安然朝着撕心裂肺的怒吼着。 陆绥安面无表情道:“堵上她的嘴。” 话音一落,朱确立马上前将陆安然的嘴堵上了。 陆靖行看着宛若疯魔的然妹,又看着目光如炬的兄长,他一时间悲痛欲绝,心乱如麻。 只痛苦挣扎了起来。 这时,便见陆绥安冷眼盯着他,一字一句道:“陆靖行,我陆绥安还没糊涂沦落到连做没做过什么都不知道的愚蠢地步。” 他冷脸看着他字字珠玑道:“今日这个逆子若无人认领,那我便唯有将他诛杀处死,方才那一棍子下去,他命大没死干净,这一棍子下去必死无疑!” “若死了,日后莫要怪我。” 话说,陆绥安没有耐心再陪他们耗下去。 最后这番警告威胁之言一经落下,便见他再度高高举起棍子,便要再度朝着那陆安然的肚子一击而下,就在棍子将要狠狠击打落下的那一千钧一发之际,只见瘫坐在地上的陆靖行只猛地抬起了头,双目赤红的怒吼一声道:“我的,我的,孩子是我的——” 他撕心裂肺的吼着,猛地一把起身,拦在了陆安然面前,只面色惨败道:“放过他们吧。” 这话一出,陆靖行浑身像是被抽干了般,再度瘫坐在了地上。 又一时恐惧的抬眼看向陆绥安,浑身乱颤了起来。 而身后陆安然听到这番话后,瞬间瞪大了眼睛,拼命嘶吼了起来。 只是,嘴被抹布堵上,只能发出“唔唔”之类的声音。 她面容扭曲的不断嘶吼着,那变形的面容上分明满是“愤恨”“不甘”。 直到最后一丝力气抽干,她终于面如死灰的摊在了囚椅上。 “真是我好个亲弟弟。” 话说,从陆靖行嘴里终于听到所有真相后。 陆绥安只上前咬牙一把揪住陆靖行的衣襟,他将他整个人一把揪到了身前,只暴跳如雷的盯着他,恨不得将他一口生吞了。 许久许久,只强压着面上所有的戾气,面色阴寒,冲他一字一句咬牙道:“既如此,那便去你大嫂跟前说清此事!” 话一落,陆绥安单手一把将他整个拽起,一路往外拖去。 话说,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陆绥安虽不得而知,但是他还没糊涂到连做没做过什么都一概不知。 只是,若什么都未发生,倒是有 些说不清道不明,他日后查起来反倒是有几分棘手。 可他们实在太贪心了。 如今又多了一个孩子,生生将这个筹码送到了他的手里。 贪多嚼不烂。 一群贪得无厌的蠢货。 话说陆绥安一路面色阴沉的将陆靖行拖出了府。 而后将他一路拖进了沈家,将他整个人如同扔烂抹布似的,扔到了沈氏脚边。 第98章 而沈安宁在看到被甩到她脚边的陆靖行的那一刻, 一时神色大惊,然而,还压根没待她反应过来之际, 便见那陆靖行猛地爬起来一路匆匆跪在她的面前, 许久许久,只朝她艰难开口道:“大嫂, 孩子……孩子是我的……” 陆靖行仿佛有些难以启齿。 然而再难堪的话语一旦坦白出口,便也觉得不过如此了。 话一落, 便见那陆靖行只猛地扬起了头,咬牙看向沈安宁一字一句道:“那日之事与大哥无关,孩子亦与大哥无关, 一切皆是我作的孽,大嫂要怪就怪我,莫要再怪罪大哥了。” 陆靖行如此这般说着, 话一落,余光偷偷看向身后那道身影一眼,便又立即道:“大嫂……咱们回家吧。” 陆靖行低声央求道。 说这话时, 他声音阵阵嘶哑,语气中近乎哽咽和哀求。 而他在坦白这番话时,陆绥安就立在门口不远处, 板着脸冷眼看着、主宰着这一切。 而这陆靖行突然出现, 又突然撂出来这样突如其来的一番话语, 却一时惊得沈安宁当场愣在原地。 所以, 这就是陆绥安今晚找来的真相, 和给她的交代? 孩子不是陆绥安的? 竟是……竟是陆靖行的? 许是这个答案和真相太过出乎意料,以至于在陆靖行这番突如其来的话语落下后,竟一度让她的脑袋嗡了一下。 这个答案令她始料未及。 这一世, 陆安然竟同陆靖行搅合到了一起? 陆安然肚子里的孩子竟然是陆靖行的? 沈安宁震惊不已。 久久缓不过神来。 那么,那么前世呢? 有那么一瞬间,沈安宁心头一度砰砰乱跳着,她一时有些心乱如麻。 她不记得前世这二人之间有过哪些纠缠,前世……前世陆靖行和小房氏夫妻二人感情不错,膝下育有一子一女,曾数度引得她羡慕不已。 她只知道陆绥安和陆安然…… 沈安宁愣了许久,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只缓缓抬起了目光远远朝着门口那道身影看了去,便见那人抿着嘴看着她一语未发,一副被人误解后的疏离愤然之姿。 沈安宁一怔,许久许久,她只强逼着自己一点一点镇定下来,随即看着陆靖行抿嘴冷笑道:“哦?孩子日前不还是世子的么,怎么转眼便成了你的呢,怎么,她陆安然肚子里的孩子难不成现在就长腿了不成,能想认谁当爹便能认谁当爹么?” 话说沈安宁摆出一副咄咄逼人,毫不相信的架势。 却见陆靖行猛地举手道:“是我的,大嫂,真的是我的,我发誓,若有说谎,必遭天打雷劈。” 陆靖行匆匆举手发着恶毒的誓言。 沈安宁看着这样的陆靖行久久没有说话。 少顷,只转身在一旁的交椅上缓缓落了座。 她心头一时千头万绪。 在她转身的那一刻,裙摆在空中飞扬起一抹优美的弧度,她却浑然未觉,只端坐在交椅上静静地盯着陆靖行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 陆靖行见她还不信,一咬牙终于豁出去了,再度艰难的开了口,只将一切从头到尾的坦白交代了出来,一开口,却仿佛有些不于心不忍道:“然妹……然妹自幼养在府上,同我们一同长大,这里是她唯一的家,她不愿……亦不想离开这个家,更不想远嫁汉中——” 所以,在那日得知兄长陆绥安将要离京的那一晚,妹妹陆安然突然寻到了他,她求他相助于她,求他帮她彻底留在陆家,若不同意,她便要一头撞死在树上。 “我生是陆家的人,死是陆家的鬼,便是死,我也要死在陆家。” 那晚,然妹一度跪在了他的身前苦苦哀求,见他始终不肯松口,她突然便开始宽衣解带了起来,只冲他一脸决绝道:“兄长到底要怎样才肯帮我,然儿如今一无所有,兄长若是想要,便将然儿的这副身子拿去吧。” 他瞬间吓了一大跳。 如此,他又如何拒绝得了? “所以,你是那晚便开始同陆安然苟且上的?” 沈安宁静静听着,听到这里,她忽然骤然发问道。 便见陆靖行猛地摇头道:“我岂是那般趁人之危的畜生。” 他那晚并未曾碰她,却咬着牙答应了她的恳求,同她一道联合,设计了兄长陆绥安。 这便有了那日晨起时他贸然闯入的一幕。 那日由他为人证,亲自将他们二人“抓奸”在书房,又由丫鬟嚷得人尽皆知,无论那晚有没有成事,然妹的名声都受到了影响,萧家的那门亲事必定作罢,而他的兄长必然百口莫辩,不得不接受他们的妹妹,将她彻底留在陆家。 他们的计谋出乎意料的顺利,尤其是赶在兄长不得不立马离京的档口,他无暇顾及此等小事,本以为此事必成定局,没想到大嫂竟这般厉害,她竟横空出世,据理力争,生生将然妹这个受害者打成了加害者,并以“二选一”为要挟,逼得他们将然妹送到了乡下庄子里。 后来,后来,妹妹不甘,几度欲赴死,他设法寻到了她,及时出现阻拦了她的自尽,捡回一条命的然妹彻底疯狂了,就跟抱住最后一株浮木般,只一度死死拽紧了他的袖子,一字一句声嘶力竭道:“兄长若想救我,便只剩下一个法子了。” 他不忍看她这般蹉跎下去,为了留下她这条命,不得不如此为之。 只亲手褪去了她的衣衫。 一个半月后,她把出有孕的脉搏,被陆家再度接回了府。 这便是所有事情的经过。 陆靖行毫无保留的全盘托出。 说出这一切后,他浑身所有的力气一瞬间被抽干了似的,只一脸羞愧的低下了头去,仿佛没脸再面对眼前这二人。 而在他诉说这一切恶毒的龌龊的真相时,整个过程沈安宁都一言未发,做为受害者之一的她,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去惩戒他,憎恨他,厌弃他,她可以破口大骂,也可以暴跳如雷,可沈安宁始终没有再开口说过一句话,她只静静听着,看着这一切,仿佛一切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而远处的陆绥安亦没有说过一句话。 他仿佛早已猜测到了所有始末细节。 只是,他的脸色依然冷得吓人。 若眼神能杀人,怕是一早将对方千刀万剐了。 屋子内是长久无声的死寂。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便见陆靖行忽又猛地抬头,近乎哀求的看向沈安宁道:“大嫂,然妹自幼身弱,又素来天真无邪,她并非有意要如此,她只是,她只不过是年纪还小,她只不过是还有些不懂事,这才一时不慎做了 错事,她只不过是自幼被陆家捡回,没有任何安全感而已,她只不过是不想再次被人随意抛弃罢了,大嫂,事情既已真相大白了,一切皆错在我,你想怎么罚我打我骂我都成,我只求你,弟弟只求你,你今晚就随大哥一道回家吧,大哥亦是受害者,他并无过错,只有大嫂你回府,大哥方才会放了然妹——” 话说,陆靖行原本还在耐着性子劝说沈安宁消气,劝说她今夜同他们一道回府,只是说着说着,心中到底担忧着那密室中受伤了的陆安然,一时没忍住露出了马脚,泄了他的目的。 原来,在来时的路上,陆绥安威胁他,若今日他在沈氏面前说不清,那人和孩子都别想要了,什么时候说清楚,什么时候沈氏同他一道回府,他便什么时候放人。 故而陆靖行这话骤然一出,便见而远处陆绥安瞬间板起了脸,只一脚踹在了陆靖行的背上,只朝着他怒目切齿道:“你现在可以滚了。” 陆绥安面色阴沉的盯着他。 仿佛他再迟疑一瞬,便要将他就地正法。 陆靖行被踹翻在地,却还想要爬起来再求陆绥安放人,却在视线对上陆绥安隐忍怒意的面容上时,到底脖梗一缩,恐惧得不敢再多说一语。 他知道他这个大哥素来说一不二,若再纠缠下去只能适得其反,不多时二话不说立马从地上一身狼狈的爬了起来,梗着脖子便朝外滚去,却在走到门口时,忽闻得身后传来淡淡一语:“陆安然想要留下来的法子有许多种,他为何独独缠上你大哥陆世子,而不是你,或者陆家其他人?” 陆靖行猛地回头,便见大嫂沈氏端坐在交椅上,远远看着他,目光平静的发问着。 她静静地看着他,明明脸上,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可那双黑白分明的双眼却仿佛能够洞察一切。 便见陆靖行愣了一下,只飞快朝着陆绥安方向看去,似有些慌乱,片刻后又立马稳住心神,随即一脸苦笑道:“我有什么用?如何保得下她。” 说着,只抿着嘴轻声道:“在这个府里,唯一能做主保得下她的只有大哥一人。” 陆靖行如是说着。 说完这句话后,他终于重重闭上了眼,终于不再纠缠,只一身精疲力竭的踏出了屋门。 而陆靖行走后,远在门口处的陆绥安终于远远朝着屋内沈安宁的面容上看去。 他只眯着眼一寸一寸看着她,似乎在观察着她所有的反应,她所有的表情,以及所有表情背后的深意。 不多时,终于一步一步朝着她的方向走来,直至走到了她的椅子前,终于抿着唇,居高临下的冲她道:“还请夫人收回这封和离书,收回方才那番愚蠢的胡话,还我一个清白公道。” 话音一落,便见陆绥安亲手将手中那封皱皱巴巴却原封不动的和离书递送到了沈安宁的跟前,亲手归还给了她。 说这番话时,陆绥安绷紧了侧脸,仿佛终于沉冤昭雪,一雪前耻了。 收到这封信时,他有多憋屈愤恨,那么此刻亲手将这封信件归还时,便有多么理直气壮,义正言辞。 却见沈安宁闻言只缓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看了看递送到她跟前的这封和离书,又看了看眼前这个出现在她生命中两世的男人,这个她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男人,不多时,她只缓缓转过了身去。 沈安宁没有收回这封信,而是背对着陆绥安,再一次淡声道:“陆绥安,我们和离吧。” 第99章 “陆绥安, 我们和离吧。” 和离,和离…… 若说第一次听到这番话时,陆绥安是如遭雷击, 愣在当场, 他是勃然大怒,目眦欲裂, 那么,同一个晚上, 同一个地点,再一次听到这番原封不动地话后,在所有真相大白后, 在解开所有误解和误会后,依然得到这么一个答案和回报后—— 那么,此时此刻陆绥安面上便已不再是怒火滔天和怒不可遏可以形容得了的了。 只见他的脸色只慢慢一点一点阴寒了起来。 他不懂, 明明他才是受害者,明明误解他的人是她,不信任他的人是她, 不在意他的人更是她。 一雪前耻后,明明该气恼的是他,该质问的人是他, 应该讨回一个公道和说法的那一个人更应该是他。 可为何, 为何她还敢将这样一番话再一次朝他脸上生生撂来—— 陆绥安只觉得胸口阵阵血气上涌。 其实, 早在他押着陆靖行扔到她脚边给她认罪的那一刻起, 陆绥安就一直在观察沈氏的反应。 他是受害者, 他被陷害被误解不说,还被她轻视,误会和抛弃, 故而从下江南的那一刻起,陆绥安心里本就一直压着一口气。 如今,他沉冤昭雪,终于挺直腰杆,扬眉吐气,亦终于能够站在受害者和道德的制高点在她面前傲娇一回了,结果,没想到想象中她震惊或悔悟,甚至羞愧或心疼的反应竟统统都没有。 她前所未有的平静,平静得像是置身事外一般风轻云淡。 陆绥安那时就觉得有些奇怪。 却又一时说不出来哪里奇怪。 直到此时此刻,他终于知道了问题出在了哪里,可眼中的寒光却也随之一点一点迸发了出来。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再拽她,没有再将她转过来,更没有强捏着她的下巴,逼迫她必须正视他,他只站在身后,盯着她那道纤细的背影,抿着嘴一字一句冷若冰霜道:“沈安宁,你是在将我陆绥安当成傻子戏弄么?” “还是,等了这么久,终于说出心里话了,是么?” “所以,关于这件事情到底是真是假,根本就不重要,我有没有遭人诬陷不重要,我有没有跟人生出龌龊不重要,我有没有弄出人命弄出孩子更不重要,一切的一切都不重要,重要是的你,沈安宁,你终于抓到了一个把柄,抓到了一个机会说出这句话了,和离,这才是你最终真正的目的,是么?” 话说,陆绥安死死盯着她的背影,一字一句说着。 他盯着她的背影。 忽而发现,成婚这么久以来,除了最开始那半年来对她所有冷落外,他好像一直都是这样远远地看着她的身影,或背影,或正面,或侧影,她明明离他这么近,却又觉得那么远,而每一次都是他主动朝她走去。 而她,一次也没有看过他,一次也不曾朝他走过来。 他是忽视过她。 他也在用心弥补和补救。 他本以为自九幽山山顶那晚后,他们夫妻二人之间的感情终于渐渐回温了。 他们终于可以琴瑟和鸣,一生美满下去了。 可是,直到此时此刻,陆绥安终于才知,原来,从来就没有。 一切不过是他可笑的一厢情愿而已。 再联想到昔日她的那番恨意滔天的言论。 这一刻,陆绥安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心冷和心寒。 “可是沈安宁,为何,即便是杀人犯被斩首,临死前也该死得明明白白,沈安宁,到底是为何,为何要这般屡次羞辱、戏弄于我?” “为何这般……恨我?” 屡次三番的将他推开,屡次三番的想要和离。 他一生的尊严和骄傲都被她踩在了地上。 陆绥安从未像现在这般耻辱和不解过。 为何? 为何? 陆绥安立在她的身后,一字一句哑声质问着。 他跨越千里,狂奔七日七夜而来,不是就为了得到这么一个残忍的答案的。 陆绥安的声音冷若寒潭。 却见沈安宁终于缓缓转过了身来,她看着他冰若寒霜的面容,看着他锐利的双眼,只微微抿起了唇。 她知道,陆绥安素来敏锐过人,他那么聪明机敏,他定早已察觉到了一丝异常,不给他一个明明白白的说法,他不会罢手。 便见沈安宁直接迎上锋利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好,世子既想知道答案,那我今日便原原本本的给世子 一个答案。” 话一落,便见沈安宁忽而朝着外头唤道:“桃儿。” 她这话一起,便见早已候在门外的白桃立马攥着双手飞快踏了进来,她飞快抬眼朝着屋内夫人和世子的方向看了一眼,神色前所未有的担忧和犹豫。 沈安宁却直接开门见山道:“将人带进来。” 说完这番话后,沈安宁便又缓缓退回到了交椅上,她正襟危坐着。 不多时,便见白桃领了一名年轻女子进来,只见那女子清瘦清秀,看着仿佛有些眼熟,却又一时记不起在哪里瞧见过。 陆绥安眯着看着她。 便见时雨心如捣鼓般一路小步快步往里走,她一直低着头,直到走到屋子中央的位置方才停了下来,只远远地朝着屋内二人恭恭敬敬行礼道:“奴婢……奴婢见过世子,见过夫人。” 时雨声音细弱蚊蝇,仿佛有些紧张和彷徨。 便见沈安宁盯着她的头顶一字一句道:“只管将你看到听到的说来便是。” 她的声音温和而有力量,像是透着一丝安抚。 便见时雨微微缓了一口气,随即终于缓缓抬起了头来,在视线移到陆绥安身上的那一刻,她心头一紧,却也很快稳住心神,如实道来道:“回世子,回夫人,此事还要从奴婢刚入沈府时不久说起,奴婢刚来沈府不久时,曾无意间撞见孟管家在后院打理一株桃花树,那桃树败落了,孟管家很是伤心,奴婢上前安慰时孟管家跟奴婢说起了一个小故事。” 说到这里,时雨仿佛回忆了一副昔日情景,方才娓娓道来道:“孟管家说,原来这株桃树是为祭奠他的亲孙女而种,只是他的亲孙女生下后不久后便夭折了,而这这株树也没能养活,孟管家说若有来世必定补偿他的孙女小桃花,还说,他的孙女肩膀上烙了一朵桃花印,是当年他亲手用金簪上的桃花烙上去的,他说来世定要寻到他的孙女,一个肩上带着桃花印的小女孩。” 说话间,时雨突然间从腰间缓缓摸出一把金簪。 沈安宁道:“将金簪拿过来给我瞧瞧。” 白桃便立马将金簪取来递送到了沈安宁手中,沈安宁接过金簪一看,只见是支很老式样的金簪,非常简单的款式,就是一根金枝上镌刻了一朵桃花,款式虽简单,却胜在工艺不错,有种婉约简约之气。 她静静看了一眼,便将视线再度落到了时雨脸上,便见时雨立马继续道:“奴婢……奴婢当时听到桃花印记这三个字一时呆在了原地,只因……只因……” 时雨飞快朝着上首二人看了一眼,方一咬牙鼓起勇气道:“只因奴婢伺候大姑娘多年,清楚的知道大姑娘肩上便也烙了一枚桃花印。” 时雨飞快说着。 便见沈安宁抿着唇道:“你是说,大姑娘便是孟管家的亲孙女?” 时雨道:“奴婢当时不敢相信,见孟管家手中的这支金簪受损,便打着帮孟管家修复这支簪子的由头,特意回了一趟侯府,那日……那日晨起池雨姐姐伺候大姑娘更衣时,奴婢就在一旁看着,便亲眼目睹了大姑娘肩上的烙印就同这支桃花簪上的花色一模一样。” 说到这里,时雨心口一度砰砰直跳了起来,可看向沈安宁的面容却前所未有的坚定,只一字一句咬牙说道:“大姑娘说这烙印自幼跟着她,自小便有,故而奴婢可以肯定且确定,大姑娘便是孟管家的亲孙女,只是不知为何大姑娘却自幼被抱进了侯府养大,而孟管家至今不知亲孙女下落,他们二人……他们二人现在都不知道各自的存在。” 时雨一口气交代完这个小故事。 话音一落,便见屋子里一度静悄悄的。 陆绥安抿着唇,整个过程,一度久久未发一语。 沈安宁亦一时沉吟不言。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沈安宁率先缓过了神来,只将白桃和时雨二人遣退了出去,这才抬头目光定定的看向陆绥安,一字一句道:“所以,陆安然就是孟管家的亲孙女对吗?” 话说,沈安宁目光清冷又锐利,一动不动地盯着陆绥安道:“我沈安宁从不相信任何巧合,所以,当年是陆家私底下将陆安然当成我给了救了下来对么?所以,这么多年陆家一直将她陆安然当成了我沈安宁在养对吗?” “让我猜猜,陆沈两家自幼指腹为婚,应该不单单只是将人当作养女养着这么简单吧,寻常男子十五六岁便开始定亲,可世子却被生生拖到了及冠之年还未订亲,让我猜猜,世子拖到这个年岁还一直不曾定亲,该不会是为了履行昔日婚约,原本是打算将陆安然嫁给了世子的,所以你们二人一直有过婚约,对吧?” “所以,我沈安宁其实才是横空出世,其实才是阻拦你们的第三人,我沈安宁其实才是最多余的那一个,对吗?” 话说,沈安宁按照她自己的逻辑一字一句解析着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 只是,一开始,她语气还十分平静,只是说着说着,便见沈安宁嘴角的冷笑越来越明显,她死死盯着陆绥安,仿佛终于恍然大悟了,只嗤笑一声道:“所以,陆安然才会如此痛恨于我,才会在当初的宫宴上不惜损害整个陆家的利益加害于我,只为让我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你陆绥安,乃至你们所有陆家人都知道她当初的动机,对么?而在得知她生出了如此歹毒之心后,你们全家人却无动于衷,却对她却没有任何惩罚,仅仅只是将她禁足三月,再为她择一门绝佳亲事,呵,对么?” “所以,她陆安然不惜损害自己的名节,只为留在你身边,因为她觉得我现在这个位置应该是属于她的才是,她只不过是想拿回自己的一切而已,对么?” 话说,沈安宁如此这般推算着,只是说着说着,她忽然间就笑了起来,亦像是方才时雨那般,就像是在说旁人的故事似的。 “其实……”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沈安宁有些口渴了,她只忽而将一旁的茶盏捧在了手中,却并没有喝下。 而是盯着茶盏里已经泡发了的茶叶,目光又渐渐再次平静了起来,不多时,便又继续道:“其实,若是事情就到这里结束,我沈安宁并不会有任何怨言,我兴许还会当作从来不知此事,甚至还会觉得你们陆家重情重义,虽然当初救错养错了人,可却也当得一句‘一诺千金’,可是——” 说到这里,只见沈安宁语气倏地一变,她终于缓缓眯起了眼,只骤然间抬头扫向陆绥安,语气骤然变得凌厉而狠厉道:“可是陆绥安,你以及你们整个陆家人为何要瞒着我呢,你们为何要眼睁睁的看着我沈安宁一遍又一遍的去讨好一个我沈家的家奴,而无动于衷呢?你们为何要眼睁睁的看着我沈安宁遭我沈家一个家奴一遍又一遍的迫害,而冷眼旁观呢?你们为何要一遍又一遍的试图将我沈家的一个家生奴才抬到同妻的位置,抬到同我沈安宁平起平坐的位置?” “所以,陆绥安,我问你,究竟是我沈安宁在戏弄你,还是你陆世子,是你们整个陆家 在将我沈安宁,将我们整个沈家当成傻子耍呢?” 话说,沈安宁只咬着牙关,死死盯着陆绥安字字珠玑道。 沈安宁从前贤柔,事事以陆绥安,以陆家为先,别说说话,在陆绥安面前,她连呼吸都是轻的。 后来,她虽疏离了他些,可该有的体面,她从来都是给的。 这是第一次,她如此牙龇欲裂,连所有表情,所有眼神都是犀利而冷漠的。 她字字句句,掷地有声,仿佛呕心沥血,而说到最后这一段时,她浑身甚至都忍不住细微轻颤了起来。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沈安宁终于缓缓闭上了眼,道:“我虽无父无母,却也不是任人可欺之人。” “所以,陆绥安,你告诉我,我该不该怨,该不该恨,今日这婚,我该不该离?” 话说,说这最后一番话时,沈安宁仿佛有些筋疲力尽了。 在这最后一刻,她又仿佛一瞬间收起了所有的情绪。 只如此这般喃喃问着。 第100章 话说沈氏言之凿凿, 字字珠玑,她有理有据,每一句质问, 每一个字眼几乎都质问得他哑口无言。 陆绥安乃大理寺少卿, 从来只有他审问旁人的时候,第一次, 他像是个犯人般,被怼得无力反驳, 甚至无言以对。 他从来不知,她对陆家竟有这么多不满,嫁到陆家这一年多来, 她对父亲尊敬,对养母萧氏亦是敬重有加,独独对生母房氏有过些芥蒂, 却也各自安好,不曾出过大的乱子,除此以外, 更是从未对旁人表现过任何不满,今日才知,原来她心里竟早已怨声载道, 恨意滔天了。 他亦是今日才知, 她竟一早便知晓了养妹陆安然的身份。 看着沈氏眼中的冰冷和毫不掩饰的恨意, 萦绕在他心头这么长的困扰和狐疑终于解开了。 竟是因为这个原因? 所以, 那个时候她突然性情大变, 对他冷漠疏离,竟是知晓了陆安然的真实存在么? 有那么一瞬间,陆绥安想要开口解释, 想要开口辩解,可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句话竟都说不出口,只因沈氏的每一句质问都是确有其事的,货真价实的。 当年陆家背着九死一生的凶险,费力保住了沈家的最后一丝血脉,那个时候祖父在世,这是祖父唯一能够为沈家尽的最后一丝余力,因沈家“罪孽滔天”,故而陆安然的真实身份陆家瞒得死死的,除了父亲陆景融和养母萧氏外,整个陆家知道这件事的只有祖父和他这二人,后来祖父去世后,便只剩下他们三人了。 就连生母房氏对此事都毫不知情。 只因,祖父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告诫过他,这个养妹就是他未来的妻子,这个决定自幼灌入他的脑海,在陆绥安心中已是深根柢固了,他自懂事起便已然接受了陆安然会成为他日后妻子这件事情。 这些年来,他同这个养妹虽不曾有过任何私情,可陆绥安隐隐还记得当年在沈家老宅前,沈夫人大肚便便,温柔看着他的那一幕,陆绥安便也默许了陆安然每月给他送来的汤食。 他本已默许了这件事情,默许了这场婚约,只待她及笄后便会将她迎娶入门,却万万没想到一场政权更迭竟让这场婚约徒增了变故,沈家老管家的骤然出现,让他,让整个陆家得知了沈家那个唯一的血脉竟还一直存活在世,当年竟被老管家秘密护送到了南方而躲过了当年那场浩劫。 这个消息令陆家等人始料未及,尤其是陆绥安几个当事人更是一度愣在当场,若沈家那个刚出世的女婴一早便被秘密送走,那么此刻养在他们府里这么多年的这个女孩又是哪个? 后来才得知,原来竟是老管家来了一招狸猫换太子后,老管家竟为了保住沈家这一丝血脉,竟不惜让自己的孙女代替去送死? 而这个孙女就是在他们府上被错养了多年的陆安然。 也就是说,陆安然的真实身份,实则不过是沈家老管家的孙女,是沈家的一个家生奴才而已。 而孟管家本是忠心耿耿,却一遭好心办了坏事,由她亲手造就了这一桩惊天大反转。 这个消息太过震惊,陆家亦是费了好几日才缓过神来,而没多久,陛下赐婚的旨意又颁发了下来。 既然与陆家有婚约的是沈家,那必然他要娶的人便是真正的沈家女,再加上陛下赐婚,陆绥安当时不过略微迟疑片刻,便直接接受了这个事实。 毕竟,对那个时候的自己来说,娶谁都一样。 诚然,一开始他对沈氏确实有所冷落,那个时候新朝初立,大理寺积压了多年的案件需要全部重新梳理,那是陆绥安入仕后最为忙碌的时刻,又加上沈氏出自乡野,这门婚事来得实在太快,他虽不愿嫌弃,但是摆在他们二人之间的差距确实太过明显。 无论是交谈的口音,生活的习惯,还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他是一代大儒庄老先生座下的关门弟子,当年科举时虽因政治因素名落一甲,可真实实力却是货真价实的一甲在列,他自有自己的骄傲和眼光,而沈氏……大字不识,性情胜在温顺却实则无趣软弱…… 那个时候,陆绥安承认一开始他对沈氏是有些不喜,他花了整整两个月时间调整心态,这才慢慢接受了她,真正接受了这门婚事。 所以,对她一开始的轻视和忽视,亦让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去维护和偏私她的一切,譬如,在陆安然,在这个霸占沈氏身份整整十五年的这个冒牌货陆安然身份的处置上,他便任由养母萧氏安排处置了。 这才有了真假身份的二人同处一个屋檐的结果,这才导致后来闹出的这许多乱子。 这一年多以来,他以旁观者的身份,觉得她们二人之间泾渭分明,并无事发生。 可当沈氏这一桩桩控诉,一条条条理清晰地摆在了他的面前,这才后知后觉惊觉这桩桩件件竟是这般的触目惊心。 是啊,一个沈家家奴,当初在宫宴那晚,她的包藏祸心,他分明生生瞧在了眼里。 他为何不曾果断处置? 只因,那个时候,他压根未曾将沈氏放在眼里,放在心上。 至于后来,又是生子,又是平妻,虽非他所为,可何曾不是他当初地放任不管,这才亲手酿造了这一步步恶果出现的呢? 将一个沈家的家生奴才,抬到同她这个三品淑人平起平坐的地步,现在想来,实在触目惊心,其心可诛。 若非她今日这般言辞犀利,呕心沥血的控诉,他竟不知,他,及他整个陆家竟是这般生生嚼人骨血的? 陆绥安的脸色一点一点难堪了起来。 他只一度死死闭上了双眼。 他自诩公平公正,他自认自己认真对待每一桩案子,力图确保在他的查探下,不会发生任何一桩冤假错案,却不知,他竟眼睁睁的看着他自己的发妻,他的枕边人承受了这世间最大的一场冤情? 有那么一瞬间,陆绥安心口子阵阵撕裂了起来。 他不愿答复她的这个质问,他……他甚至还想要再问一问,他想要弥补,可否还来得及? 可是,他竟不敢睁开这双眼,更不敢再开这无耻的口。 这一年多来,这些过往如同走马观花般一幕幕在他的眼前浮现。 陆绥安就那样浑身僵硬地立在了那里,浑身仿佛凝固成了一座雕塑。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陆绥安终于听到了自己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好似在说:“若此乃夫人所愿,为夫……愿如夫人所愿……” …… “夫人,为何……为何要——” 话说,眼睁睁地看着世子失魂落魄的离开后,白桃瞬间大惊的簇拥上来,一脸心急如焚的朝着沈安宁追问道:“既误会已然解开了,世子亦是受害者,夫人为何要……要——” 要同世子和离啊? 白桃很是震惊不已。 她也很震惊陆安然的真实身份,亦痛恨陆家的所作所为,本以为今日夫人搬出时雨,是为了讨伐世子,讨伐陆家,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而已,却万万没有料到,夫人竟存了……和离之心? 这可是和离啊! 在如今这吃人的世道,又如何容得下一个和离的女子,关键是夫人无依无靠,而且,这门亲事还是陛下亲自赐婚的,又如何离得了啊。 当然,最最关键在于,其实这些日子夫人和世子的相处感情她全部亲眼瞧在了眼里,陆家是混账,可世子却也绝对没有糟糕到令人弃之如履的地步啊? 白桃一时心急如焚了起来。 为何要和离? 话说沈安 宁听了白桃的话却是苦笑了笑。 白桃只知这一世陆绥安是无辜的,那前世呢? 这一世的陆绥安因同她的感情确实升温了不少,而这一世他亦把持住了自己,守住了底线,那么前世了,前世他同陆安然有了两个孩子,却是不可磨灭的事实。 诚然,用前世的因来迁怒这世的陆绥安,是对他不公,可是前世的世道何曾对她公允过半分? 这一世,沈安宁同陆绥安的关系确实缓和了不少,可只有沈安宁知道他们二人之间永远跨越不过两世的距离,她这辈子心里始终都会有道跨不过的沟壑,与其欲壑难填,再郁郁蹉跎一生,倒不如一刀两断来得痛快。 这样,对她,和对他都好。 何况,陆家这般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比前世还要嗜血恶心。 倒不如斩断一切,斩断这一场本就不该出现的孽缘。 她自不可能将她重生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于是时雨这步棋,是她一早的未雨绸缪,等了这许久,终于等到了今日。 话说,这头,沈安宁终于了却了这桩天大的心事。 这是重生这大半年来,她所改变的最大一件事,只是,她本以为自己会欣喜欲狂,甚至痛快至极,可是在这本该团圆,本该辞旧迎新的除夕夜,新年夜,这一场彻底诀别,多少带着些凄凉的味道。 她不由缓缓走到了窗前,朝着外头漆黑的夜色怔怔看去。 这时,一丝冰凉的触感触及她的额间,沈安宁缓缓抬头,这才发现竟然下雪了。 新年的第一场雪,亦是最新的气候。 瑞雪兆丰年。 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不是么? …… 而另外一头,话说陆绥安一直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 他几日几夜未曾阖过眼了,他的精力早已耗费殆尽,再加上这一晚大悲大切过后,在踏出沈家府门的那一刻,陆绥安强撑着的最后一丝坚守终于彻底崩塌。 “噗——” 他竟撑在沈家的门前,生生吐出了一口血出来。 常礼见状,瞬间吓得满脸血色全无,他急得都快要哭了出来,正要着急忙慌进去禀告夫人,却被陆绥安一把死死揪住了他的衣襟。 只见他双目赤红,看着脚边银白的地面的那一摊血,这才后知后觉发现竟然下雪了。 这是他们共同度过的第一场初雪。 看着这场雪,陆绥安双眼渐渐模糊了起来。 许久许久,这才声声嘶哑道:“是我……来迟了。” …… 而与此同时,陆家的沁园。 雪色中,被五花大绑的陆靖行已跪在了门外跪了整整一夜。 索性,这日乃是大年初一,府中有祭祖仪式,这日三更天方才一过,沁园的院门便被从里推开了。 而守院的婆子方一打开门,冷不丁看到了门外那道冻得宛若雕塑般的一个大雪人人影时,瞬间吓得惊恐万分的尖叫了一声。 屋内,被吵醒的萧氏和陆景融二人只得前后起了床,得知四公子陆靖行此时竟跪在院子外头,还被五花大绑了起来,陆景融微微皱眉,随即将脸一板,这大过年的,不知这混账东西又在搞什么鬼。 他同萧氏二人只得相继踏出来查看。 而除夕夜晚上,一晚上不见丈夫归来的小房氏亦是急得彻夜难眠,她以为夫君是同哪个族人外头吃酒去了,担心他吃坏了身子,又担心自己有孕在身,那只猫嘴馋了,不知钻到哪里偷腥去了。 故而一整晚翻来覆去,压根没睡多少。 到临早时才匆匆眯了会子,却听到丈夫陆靖行这晚竟被罚跪在了沁园门外跪了一整夜。 这大过年的,丈夫能犯什么错? 再说了,哪有除夕夜罚人跪的道理? 小房氏瞬间心头直滋滋冒火,便又忍不住有些心急如焚了起来,不多时,甚至连暖炉都未来得及拿,只匆匆披了件斗篷,连孕身都顾不上了,连连赶去沁园替丈夫求情。 却未料,方才赶过去,远远地,便见丈夫陆靖行被五花大绑着,竟跪在地上,一下一下将额头生生朝着门槛上直砸着,随即,朝着门内二老声嘶力竭坦白道:“爹,大娘,孩子……孩子是我的——” “然妹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 这话一出,小房氏一时愣在了当场。 她的大脑一度嗡嗡作响。 她亦像是被道闷雷生生劈上了般。 整个身子像是被劈成了两半。 只浑身僵在了原地,一度全然忘了反应。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待缓过神来后小房氏瞬间愤怒的大哭尖叫一声,便气急败坏的朝着陆靖行这边扑了过来。 却不料,雪路湿滑,在抬步的那一瞬间,她脚底一个打滑,竟不慎就那般直挺挺的摔倒在了雪地上。 “肚子,我的肚子——” 话说小房氏疼得当场倒地不起,自小腹处不断传来阵阵撕裂般的疼痛。 她疼得声声厉声尖叫了起来。 陆靖行一愣。 陆景融和萧氏二人对视一眼,齐齐变了脸色。 所有人全部面色大变的朝着小房氏齐齐飞速奔了过去。 徒留下陆靖行浑身僵硬麻木的跪在原地,脑袋一片空白。 100-110 第101章 当日小房氏身下便见了红。 与此同时, 雪居的陆安然也被人送了回来,只见她身子虚弱得宛若一片落叶般虚无缥缈,不多时肚子亦随之阵阵疼痛了起来。 琉璃阁那头乱作一团, 而雪居这边竟也紧随着一片大乱了起来。 谁能想到, 在大年初一这样开年的喜庆日子里,陆家大房两个孕妇竟会同时涉险, 肚子里的孩子竟同时遭了意外,都有了小产的迹象呢。 话说广济堂的吴大夫这几日可谓忙得晕头转向, 他两边来回奔波,彻夜未眠,耗费了整整三日功夫为这二人保胎, 到大年初四时,终于成功保下了雪居陆安然肚子里的那个,而琉璃阁那位……可惜了, 不慎小产,且伤了根基,恐怕还会影响后头的怀孕。 这个消息一出, 只见身子还虚弱不堪的小房氏闻言瞬间悲切痛哭了起来,她发疯般凄厉的哭叫声在琉璃阁断断续续持续了一整日: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呜呜, 姑母, 我的孩子, 还我孩子——” 她大哭大叫, 又吼又闹, 直到体力不支,整个人彻底昏阙了过去,这痛彻心扉的喧闹声这才渐渐消停了下来。 而听着房内妻子凄惨的哭喊声, 陆靖行如同行尸走肉般瘫坐在门槛上,他呆呆地将脑袋垂落在了双腿之间,三日三夜未曾阖过眼,密密麻麻的胡渣已将整张脸淹没,哪里还有往日半分纨绔子弟的风流倜傥模样。 他此刻双目赤红。 想要进去探望一眼妻子,可始终没有勇气,没有脸面站起来,踏进去。 而守在屋内的房氏看着侄女这般凄惨的模样,不多时,双眼亦渐渐见了红。 她只猛地的走了出去,一拳拳不断砸在幼子陆靖行身上,痛恨至极道:“逆子,逆子,都怪我平日里惯坏了你,你怎如何混账,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丑事来。” 又道:“找谁不好,竟找那个小贱人。” 房氏气得浑身乱颤。 片刻后,又忍不住忧心忡忡道:“你舅舅怕会撕了你这身皮。” 房氏咬牙切齿的说着。 可任凭她怎么打骂,一向油嘴滑舌的儿子这一次竟不躲也不避,任由她这般打骂下去,看着儿子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房氏到底不忍再怒骂下去。 燕姐儿是她亲弟弟的嫡女,是她亲眼看着长大的,亦是她亲手挑选的儿媳妇,她是陆家的儿媳,更是她房家人。 天知道,她肚子 里的这个孩子她究竟盼了多久,如今孩子不保竟还损伤了身子,犯错的人虽是她的亲儿子,可转眼间,房氏却是将今日这笔账生生算到了沁园那对狗母女身上。 靖哥儿虽有些混不吝,但是她自己的儿子她了解,他有那贼心却没那贼胆,且他同燕姐儿有着青梅竹马的情分,他做不到混账至此,若非被人撺掇勾搭,又怎会被沁园那对烂了心肝的贱种祸害至此。 无缘无故遭此横祸,房氏这一身邪火无处宣泄,当即,只不管不顾的一路猛地冲到了雪居,朝着屋内气急败坏,破口大骂道:“萧文瑛,你这个贱人,你真真是养了一个同你一模一样的贱种女儿,先是指使她去勾搭绥儿,后又来勾搭靖儿,萧文瑛,你是要将我两个儿子全部祸害死,要将整个陆家全部祸害完才甘心么?” “你这只下不了蛋的鸡,自己生不出儿子,就要这般白白糟践旁人的儿子么?” “甭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贱人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想让这个小贱人缠上我儿,继而好霸占整个侯府,萧文瑛,老娘告诉你,你做梦,只要有我在的一日,你养的这个小贱人永远甭想踏入我大房一步。” 话说,房氏破口大骂着,一口一个贱人骂得难听至极。 此刻,正在门外刚好要入内的陆宝珍听了这些话脸色顿时难看至今,母亲乃是整个侯府的一家主母,怎能被人这般指着鼻子咒骂,她咬牙便要撩起裙子进去争辩,却见一旁的萧六郎冷嗤一声道:“我劝你莫要进去自讨没趣的好,她说的话有哪句不对么?” “我原以为姑母乃汉中贵女,教养的女儿同她一般品节端方,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话说,萧六郎看着院内,目光清冷的说着。 他语气中的淡讽让陆宝珍脸色先是一愣,继而一白。 六表哥这话……是连她也嫌弃上了么? 她忍不住想要辩解,可张了张嘴,却发现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当即小脸胀得一片红通。 是啊,一个闺阁女,一个侯府千金,竟几度传出与家中男子有染的丑闻,这些丑闻若一旦传出去,连她的名声都会随着一落千丈。 曾经,在陆宝珍的记忆中,大姐姐最是品节端方之人,那个时候骤然传出她有孕的消息,她同众人一样认为必定是大哥欺辱了她,可是这才多久,肚子里的孩子竟又从大哥哥变成了四哥哥的。 四嫂嫂是她表姐,如今四嫂嫂肚子里的孩子没了,大嫂又搬回了娘家,整个侯府一片大乱,这个年第一次过得如此狼狈不堪,如今又听着二娘嘴里那些污言秽语,听着耳边表哥的讽刺轻视,陆宝珍第一次怀疑了起来,今日这场风波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姐姐,真是她印象中那般冰清玉洁之人么? 就在陆宝珍哑口无言之际。 这时眼尖看到萧氏亲生女儿的到来,房氏二话不说,一把上前揪住陆宝珍便往院子里拖,边拖边忍不住继续咒骂道:“呵,你能养出那个一个贱种女儿来,便能养出第二个贱种女儿来,那个小贱人被你养坏了,依我看,这个小小贱人早晚有一日也会步你那个小贱人的后尘,萧文瑛,有本事将你这个宝贝女儿也一并送到别的男人的床榻上去——” 话说,房氏这番污言秽语将陆宝珍给吓到了,她力气大如牛,将陆宝珍连拖带拽,陆宝珍这才发觉自己毫无招架之力,一时被吓得一边挣扎一边哇哇大哭了起来。 屋内,原本无动于衷的萧氏听到亲生女儿的哭声,顿时脸色一变,不多时终于现身了,竟见她板着脸,一步一步踏出了屋子,只目光阴冷的盯着庭院中的房氏,不多时,冲着身旁的人一字一句凌厉凶狠道:“去将那个疯婆子给我抓起来。” 话一落,王妈妈领命,立马便领着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要将房氏擒拿住。 房氏气得一把丢开了陆宝珍,只一把撸起袖子道:“好啊,老娘倒要看看,哪个敢动我一下——” 竟做出一副要同对方干到底的架势。 眼看着两路人马就要水火不容的干仗了起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终于闻得一声雷霆怒吼声在身后响起了起来,那道声音只暴跳如雷道:“闹够了没?” “还嫌事闹得不够大么,还嫌府里不乱么,还嫌不够丢人么?” 这道震怒声一起,众人纷纷让出一条路来,便见侯爷陆景融冷着脸怒气冲冲而来。 他这一经露面,两方人马立马退至两旁。 陆景融一抬眼,看着台阶上高傲冷漠的萧氏,又看着身侧撸起袖子,双手叉腰气势汹汹的房氏,再看向庭院中十余个婆子婢女,当即太阳穴突突跳得厉害,不多时,只咬牙怒吼一声:“都还杵在这里做什么?怎么,要将本侯打一顿么?” 这话一出,两路人马立马反应过来,全部战战兢兢的退出了院子。 陆景融又看着还在哭哭啼啼的小女陆宝珍,又板着脸暴跳如雷的训斥道:“你一个小孩子不在房里好生呆着,跑到这里来瞎凑什么热闹,这是你该凑热闹的地方吗?” 陆景融轻易不动怒,这一番怒气涌出,竟无端有些吓人,陆宝珍浑身哆嗦的被一旁的婆子扯走了。 待整个院子里彻底清净下来了,陆景融终于抬手捂了捂脸,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不堪,正欲将两个妻子一并唤到身前来,却不想这时忽而闻得外头一阵敲锣打鼓了起来,不多时,有随从立马匆匆过来通报道:“老爷,房家……房家来人了。” 陆景融一怔,不多时,顿时只觉得头皮阵阵发炸了起来。 一旁的房氏闻言,瞬间挺直了摇杆,冲着陆景融和萧氏二人得意洋洋道:“今日这事没完,哼——” 话一落,立马癫癫朝着外迎去。 到了陆家门口,竟见房家人正在敲锣打鼓,给陆家挂白升幡,为自己那尚未出世的外孙设灵办丧了起来。 他们浩浩荡荡的一路人马将整个陆家围得水泄不通。 引得路过的行人探头探脑,不住问道:“陆家死人呢?谁死了?死了哪个?该不会是陆侯吧——” 待陆景融赶来看到门前这副景象后,差点没气得背过气去。 只得赶忙将房家一行人全部请进了门来。 而远远朝着府门口的方向看去,听着远处传来熙熙攘攘的动静,不多时,便见萧氏双眼一垂,随即缓缓转身折返回了屋内,看着床榻上面如纸白,心如死灰的养女,萧氏上前一步安慰道:“养好身子,日子还长。” 顿了顿,只又道:“对女子来说,有两件东西最为重要,一是女子的清白,二则是孩子,然儿,你还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只要有这孩子,会有翻身的一日。” 萧氏漫不经心的安慰着。 却见陆安然扯着笑一阵苦笑道:“若这孩子不是兄长的,有或没有又有何区别?” 萧氏道:“这孩子虽不是绥儿的,却是陆家的,只要是陆家的孩子,便亦是绥儿的,他是陆家未来的掌门人,不会弃任何陆家血脉于不顾的。” 萧氏淡淡安慰着。 这话一落,却见陆安然久久没有说话,许久许久,她只忽而缓缓地转动了眼珠子,怔怔朝着萧氏脸上看去,许久许久,终于哑声开口道:“娘,您是要再一次舍弃然儿了么?” 陆安然忽然这般发问着。 问这话时,陆安然忽而挤出了一丝笑,只笑着一直这般静静地看着萧氏。 不同于当初第一次听到要舍弃她时的慌乱,这一次,陆安然已十分平静,平静到甚至脸上还染起了一丝笑意。 萧氏一愣,半晌,只抿着嘴,道:“傻孩子,怎又说胡话。” 顿了顿,只道:“你先去外头避避,待过了风头……再说吧。” 说着 ,萧氏便也不再多言,只转身缓缓踏出了屋内。 陆安然就那样静静地躺在病床上,静静地目送她的母亲一步一步踏出了视线,走出了屋子。 从头至尾,她没有再求半字,没有再说过任何话语。 因为,她知道,跟大房没有任何干系的她,在母亲眼里,已没了任何价值。 双眼侧,不知何时缓缓淌下了两行清泪。 只可惜,自己明白得太晚。 室外的光线极强,从屋内踏出屋外,从暗中走向明亮的室外,太阳光照得萧氏一度睁不开眼,萧氏一度久久眯起了眼,许久许久,她终于抿嘴轻叹了声:“废物。” 她是高看这位养女了。 还以为她能掀起哪些风浪,结果自己阴沟里翻了船。 差一点,只差一点。 萧氏心里这样暗自可惜道。 无用的棋子,只能舍弃。 话说因小房氏有娘家人撑腰。 房家围着陆家闹了几日,一时又是要报官查明女儿小产真相,一时又要拖着通奸之人前去沉塘,横竖闹了好几日,最终,在陆家的承诺下,这才散去。 陆家承诺有三: 第一:陆靖行永不纳妾。 第二:将那通奸的陆家养女肚子里的孩子一碗药灌死,并将其赶出府去。 第三:陆家给房思燕的兄长寻个好差事。 只是,待醒过来的小房氏却艰难的从病床上爬了起来,只紧紧拽着床褥一字一句恨意滔天道:“不,将人赶走,孩子抱回来,我会亲自替他们‘好好养’!” 第102章 “宁儿, 究竟是怎么回事?莫不是外头那些传闻都是真的?陆家那个养女当真大了肚子?那肚子里的孩子当真是……当真是陆世子的?” 话说整个春节期间,各府相互窜门拜年,正是消息扩散得最为迅速的时候, 陆家这些腌臜事情虽被刻意压下去了, 可是无风不起浪,又是春节期间挂白, 又是听说陆家亲家大过年期间前来闹事,又是听闻大房少夫人沈氏搬回了娘家, 又是听闻那几日大夫没日没夜的往陆家跑,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何事,大家面上虽都不提, 可私底下却是热议得厉害。 不久,有小道消息流出:陆家那个在府中娇养了十多年的养女被连夜送出了府,还是大着肚子被送走的。 这个消息一出, 陆家的“桃色”传闻瞬间在满京权贵圈子广为流传了起来。 不过,陆家在外的风评如何,跟沈安宁都已没有任何关系了。 无论它是好是坏, 是荣是贬,都激不起沈安宁心中任何波澜。 除了大年初二去裴家拜年外出过一趟外,整个过年期间, 沈安宁再未曾踏出过府宅半步。 这是阔别两世, 沈安宁第一次过了一个如此清净而又祥和的年。 像是做了一场梦, 梦里生了一场病, 如今被彻底治愈修复后又重获了新生般, 一切都在井然有序,朝着好的方面进行。 直到过了上元节,终于脱开身的张绾终于火急火燎的上门探望起了沈安宁, 询问起了陆家事,阔别半月,这才久违的听到有人再度提及了陆家。 话说整个过年期间是张绾最为忙碌的时候,她如今掌家,这是她掌家以来操持的第一个年,大到每一场宴席的安排,小到每一道菜肴的确定,每一位宾客的邀请,都得需要她亲历亲为,廉家族门庞大,又是宗亲,又是将门派系,各种关系错综复杂,无比耗神,再加上又是宫中宴席,又是母族宴会,这一个年下来,差点没将她给累趴下。 等到听到陆家风声时为时已晚。 她大为震惊,怪道今年宁儿连宫宴都不曾参加,她还当真以为是如那萧氏所言,是染了风寒的缘故,没想到竟已搬回了娘家多时,更没想到这个过年期间,陆家还惹了那么多风波出来。 横竖这些日子外头传得沸沸扬扬。 因陆家是魏帝旧部,随着魏帝的登基,陆家被重新重用,又因陆家两房都起势了,这一文一武,在朝中颇为扎眼,再加上年前那桩轰动满京的连环杀人案,及九幽山之行上陆世子的大放异彩,更令整个陆家一时风头无两,陆家同廉家这两家成为了满京最炙手可热的两家,这两家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自然引人注目。 又加上整个过年期间陆家异常低调,推掉了一应外出宴客的宴会不说,就连自己府上都不曾设过一场宴席,这样反常之举便越发引人关注了。 于是,近来外头议论纷纷,有人说那养女是被陆家陆世子搞大了肚子,故而那沈氏这才一气之下直接回了娘家的,也有人道那养女那肚子里的孩子是四房□□公子的,更离谱的是,竟还有人说那孩子其实是陆侯爷的。 更有人道那养女其实是被陆家养在府里的禁,脔,是专门供陆家父子几人作乐的,横竖大家看热闹不嫌事大,一开始还只是好奇,后头便开始添油加醋,怎么离谱便怎么往外传。 传来传去,甚至传出了什么兄妹,父女之类的乱,伦关系。 简直荒唐至极。 张绾多少是知道些内情的,知道外头那些离谱传闻不过是胡说八道,子虚乌有,亦知道陆家那养女实则是对陆世子充满觊觎,故而,跟沈安宁方一碰面,张绾便忍不住迫不及待追问了起来。 话说张绾心急如焚的追问的同时,想起那日在九幽山下二人的对话,不由气急败坏道:“陆家那个养女,到底还是出手了。” 说这话时,张绾脸上的气愤,说不清是出于对沈安宁的维护,还是出于对自己处境的担忧。 毕竟,廉家的府上,亦是有着一个同陆家养女一般无二的这样一个人存在着。 她们俩在这方面的处境,可谓有着惊人的相似。 如今,沈安宁这里的房子着了火,却烧得张绾亦随着坐立难安了起来。 话说张绾是沈安宁在京中最好的挚友,沈安宁虽对陆家早已毫不在意,在沈安宁的心目中,早在她搬离陆家的那一日,陆家早已同她桥归桥路归路了,而陆家那些腌臜过往每提及一次,对她来说都宛若活吞了一只蛆那般恶心,不过有人一同互诉心肠,总归是一件畅快的事情。 又想着张绾心性良善,而廉家亦绝非什么安乐窝,沈安宁便也不曾藏着掖着,只当作警示般,将陆家近来这一系列所为在张绾面前全部如实一一道来。 包括当日那陆安然是如何陷害陆绥安,又是如何想要登堂入室,再是如何传出有孕一事想要逼得她同意将她抬作平妻,再又是如何事迹败落,孩子又是如何离奇成为了陆靖行的,然后又是如何导致小房氏流产,她一字不落的淡定输出,满足了张绾所有的好奇心。 是的,沈安宁虽已搬离了陆家,可对陆家之事多少还是有些耳闻,她知道了陆安然被赶出陆家一事,亦知晓了那小房氏小产一事。 前者,她并不意外,小房氏有房氏护着,又有娘家撑腰,陆家自是不可能会像糊弄她那般,去糊弄小房氏,这个世界从来都是欺软怕硬,有着两幅嘴脸的。 沈安宁的讥讽比愤怒更多。 而听到后者时,沈安宁一度沉默了半刻钟时间之久。 这个消息着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要知道前世小房氏可是生了一儿一女,她如今这肚子里怀的可是陆家的长孙,没想到就这样直接没了? 这算不算是煽动了蝴蝶的翅膀呢? 这一世,她改变了自己的运势,于是,陆安然肚子里的孩子从陆绥安的变成了陆靖行的,而受害者亦从她变成了房思燕。 虽自己避了这一祸,虽房思燕肚子里的那个没了的孩子,虽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却也多少令沈安宁有些唏嘘不已。 当然,她隐 去了陆绥安除夕夜归来那件事。 话说沈安宁张弛有度,娓娓道来,就跟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似的,说得那叫一个引人入胜,只听得张绾时而皱眉,时而切齿,时而噌地一下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听到气愤之处,甚至一气之下径直摔碎了手中的玉盏。 “真是好不要脸,那陆家……那陆家怎养出了这样一个烂了心肝的娼货。” “这同外头那些粉头娼妇又有何异?” “若无陆家纵容,那养女怎有胆子干出这种腌臜事来?” 话说,听到这陆家这般种种倒行逆施的恶心之事后,张绾气得一度浑身发抖。 而听到那陆安然的真实身份后,张绾更是气得一度咬牙切齿,甚至一度气红了眼圈,冲着沈安宁浑身乱颤道:“那陆家是反了天了吧,这不是骑在人头上拉屎么?” “简直欺人太甚,宁儿,他们陆家真是将你当软柿子捏,竟这般欺压羞辱人,臭不要脸,臭不要脸,简直……简直气煞我也。 话说,一整个上午张绾骂骂咧咧,只拉着沈安宁一道将那陆家祖宗十八代挨个问候了一遍,只将整个陆家骂得那叫一个狗血淋头。 饶是张绾自问经历不少,她们张家自捆绑到了皇家这条大船上后,整个家族万般不由己,随着这条大船的倾覆而倾覆,又随着这条大船的翻身而翻身,张绾的婚事一波三折,生生被拖到了二十岁大龄还未曾嫁人,后转眼之间又嫁到了廉家这样的权贵之家,她自问自己经历不少,见识不少,可却依然被陆家,被沈安宁的这桩桩曲折离奇的遭遇震碎了脑子。 只觉得陆家这一桩桩大戏,简直比说书先生嘴里的那些故事还要离谱糟心。 话说张绾久久缓不过神来。 而沈安宁是个体面人,摊上陆家这档子糟心事,她无人诉说,她如今诰命在身,又无宗族长辈撑腰,自是不会如同泼妇般跑到陆家大门前破口大骂,为自己出上一口恶气,亦没有向他人互诉衷肠的习惯,再者,便是有,亦无人诉说起,总不至于回到沈家,向郝氏,向牧哥儿,贵哥儿这帮小鬼抱怨吐槽吧。 故而,很多时候,很多事情只能自己默默承受,默默消化掉。 不想,一惯内秀的张绾竟在今日一改往日温婉柔雅的做派径直破口大骂了起来,她出口成章,甚至面目狰狞,恶语相向,听得沈安宁那叫一个目瞪口呆,吃惊哄笑不已,只哄笑过后,又莫名觉得畅快不已,只觉得酣畅淋漓的同时,那种被人维护,被人庇佑的感觉,让沈安宁触动不已。 于是,这日两人一道吐槽,一起怒骂,一道脱下鞋袜,围炉煮茶煮酒,悉数这一个月来,二人的各自过往经历,倒是难得酣畅快活。 说完,骂完,张绾终究还是忍不住一脸怜惜和关切的看着沈安宁道:“好在,那养女到底还是被赶了出去,宁儿,那往后,你该如何打算?” 说到这里,张绾仿佛觉得十分解气,然而还不待沈安宁回答,便又立马追问道:“沈家没派人过来接你回去?” 说着,便见张绾忽又立即咬紧牙关,冲她道:“即便事情弄清楚了,与那陆世子无关,但是陆家不分青红皂白在先,他们欺人在先,宁儿,听我的,此番定莫要这般轻易的回去了,你今日若这般轻飘飘的回去了,他们明日便只会越发肆无忌惮,全然不将你当回事,至少……至少也要等他陆绥安回京后,亲自用八抬大轿将你请回去,你才能回去,怎么地也得给他陆家一个下马威,不然还当咱们好欺负了。” 话说,张绾一脸苦口婆心的给沈安宁出谋划策着。 在张绾的认知里,陆家这些事情确实办得不地道,只是女子摊上了这些事情往往也只能自认倒霉,日子还是得照样过下去,不然,还能如何? 她们这些做他人妇的,往往也只能在有限的余地里据理力争一番,若能争到,便是额外的所得,倘若争不到,便是悲催的开始。 她从未想过还有其他可能。 却不想,她这话一出,却见对面沈安宁静静地端详她半晌,忽而冷不丁冲她开口道:“绾儿,实不相瞒,我打算同陆绥安和离。” 话说,沈安宁用最寻常的语气,冷不丁对张绾说出这样一番惊天动地的话语来。 她这番话说得太过突然,语不惊人死不休,却不想,就是这般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惊得张绾噌地一下骤然间从椅子上一跃而起。 张绾只瞪大双眼呆呆愣愣的看着她。 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仿佛被沈安宁这句话震到了。 只久久缓不过神来。 和离? 她没听错吧。 宁儿说她要……和离? 是她理解的那个和离么? 张绾一脸目瞪口呆。 沈安宁仿佛知她所想,还不待张绾反应过来,便只继续冲她淡淡笑着说道:“我知道这是陛下御赐的婚事,想要实现这件事很是艰难,可是再难,又怎难得过在这样的人家强撑一生,再者,绾儿可还记得当初九幽山那次,皇后娘娘答应了我,会助我一臂之力。” 沈安宁仿佛早已盘算了许久,只微微笑着看向张绾继续道:“绾儿,你说我们女人活着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孝顺爹娘而活着,是为了养育子女而活着?还是为了为夫君洗手做羹汤而活着,又或者……是为了活着而活着,还是其实也能为了……别的什么而活着……” 话说沈安宁就那样定定的看着张绾,说着她的打算和决定,说这番话时,她的语气前所有未的云淡风轻,可神色却分明那般的气定神闲。 她明明语气寻常,连个音量都不曾抬过半分。 可话中的坚定,却仿佛坚若磐石。 不知是不是被沈安宁这惊天一语彻底给震到了,还是被她这副从容自若的姿态给震到了,只见张绾呆呆立在原地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她从来没想到,和离这两个字,竟可以这般轻易的从一个女子嘴里说出口。 她从未曾想过和离一事,即便再难的时候,都从未曾想过。 便是那日醉酒,亦不过是酒醉后的醉话。 和离,于她而言,实在太过惊世骇俗了。 第103章 话说张绾的思绪一度乱得很。 宁儿仿佛是她的一面镜子, 她们处境相似,境遇相通,可镜子里的沈安宁却完全活成了她的反面。 她永远……出乎她的意料, 振奋她的人心。 有那么一瞬间, 张绾心头一阵砰砰乱跳得厉害。 可紧随而来的却是更多的迷茫和空白。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张绾终于怔怔地缓过了神来, 却在正要入座时,忽见她冷不丁皱了下眉头, 只见张绾陡然间扶住了下后腰,嘴里不由发出了“嘶”地一声。 沈安宁忙看向她道:“怎么了?” 便见张绾呆呆地立在原地,她的脑子里还在为沈安宁方才那些话而震动, 许久许久,这才有些后知后觉,迷迷糊糊开口说道:“近来后腰不知怎么地, 一直有些发胀泛酸。” 顿了顿,只又道:“许是过年这一个月忙前忙后累着呢,忙得腰都一度有些抬不起来了, 时不时有些酸痛,好在总算是忙完了,可以歇一阵了。” 张绾如是这般说着, 说完, 只一边揉了揉腰, 一边扶着腰缓缓入座。 却见沈安宁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 她当年亦是后腰酸得厉害, 她用力地回忆了一番前世的记忆,脸色立马微变了一下,不多时, 只不动神色开口说道:“那便请大夫过来瞧瞧,咱们做女子的当爱惜自己的身子,便是有个小毛下病的,亦不能忽视。” 说罢,沈安宁便当即派人去请大夫。 张绾忙要阻拦,觉得宁儿实在过于小题大做了,却见沈安宁又笑着道:“正好最近过年大鱼大肉食用多了,刚好顺道让济世堂开几道药膳方子解解腻,清清肠。” 沈安宁都这样说了,张绾便也不再推辞。 济世堂距离沈宅所在地极近,不过才隔了两条街,很快大夫便赶到了,为张绾一把脉,很快,便见那吴大夫捏了捏须,方冲着张绾微微笑着道喜道:“恭喜夫人,贺喜夫人,夫人有喜了。” 吴大夫的这番突如其来的话一度让张绾愣在了当场。 …… 她有喜呢? 她怀孕呢? 话说,张绾脑子一片空白,整个人呆若木鸡在原地,久久缓不过神来。 还是沈安宁率先缓过神来,只笑着冲着她道:“怎么了,乐傻了。” 她一边说着,又一边轻轻拉着张绾,一脸莞尔道:“绾儿,恭喜你,终于如愿所尝了。” 沈安宁由衷的说着。 张绾此时此刻的反应,旁人不知道,可沈安宁却分明心知肚明。 只因,现在的张绾,就是前 世的自己。 她对这个子嗣的渴望有多强烈,只有沈安宁能够感同身受。 果然,沈安宁这话一出,便见张绾瞬间缓过了神来,却是骤然一把紧紧扑在了沈安宁的怀里,只紧紧抱着她,一度浑身发颤,满腔酸涩,又喜极而泣道:“宁儿,这是真的么?我真的……有孩子了?” 张绾呆呆问着。 说这话时,她的声音哽咽一片。 整个人仿佛还觉得在做梦般。 没人知道,这个消息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嫁到廉家一年整了。 没人知道这一年来,她背负了多大的压力。 因廉家子嗣单薄,大房就只有廉城一个长子,再加上她跟廉城都是被婚事拖到了大龄才成婚,寻常他们这个年纪的生了两个,三个的都有,故而,才嫁到廉家第二日刚拜见长辈们的时候,廉母嘴里就只有一句:望你能尽快为我廉家开枝散叶。 而满府的长辈们亦是一口一句“抱得金孙”的祝愿。 张绾便知,廉家对子嗣的期盼和渴望究竟有多强烈。 他们恨不得在她圆房第二日便给他廉家变出一个子嗣来。 后来,成婚后不久,廉世子便去了战场,在他离去的那一两个月里,廉母都派人来给她陆陆续续把脉了三回,得知还未有孕后,廉母失望至极,后来,日日派人过来给她送药,给她调理身子。 日日一碗苦汤药不间断的灌着。 张绾压力倍增,苦不堪言。 后来,廉城终于回京了,却不想回京这半年来,她的肚子里亦是久久不见任何动静,日日面对长辈们那张审视的脸,张绾焦虑得一度整晚整晚的睡不着。 当然,她的焦虑不仅仅源自于没有子嗣的不安感,还来自于家中长辈们要为廉城纳妾的压力。 要知道,那位严姑娘如今可还牢牢的占着廉城一个义妹的位置,正虎视眈眈的盯着她呢。 而今,终于有了这个子嗣,只觉得像是天上掉了个馅饼,直接砸在了她的头上,张绾喜不自胜,这代表她的身子没有任何问题,这代表日后所有的压力终于瞬间一泻千里,所有的问题亦一下子迎刃而解了。 张绾终于彻底了松了一口气。 话说,廉府距离沈府不算太远,故而今日张绾是乘着轿子来的,沈安宁见她情绪激动,便亲自派了马车,亲自护送张绾回府。 “若不放心,再派大夫诊一诊,待十足确定了再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 下车时,沈安宁朝着张绾细细叮嘱一番,这才离去,离去前,张绾忽又紧紧抱着沈安宁道:“宁儿,你就是我的福星。” “宁儿,你知道么,我总有种预感,只要有你在,我便安心,我这一生便能平安顺遂。” “多么希望我们俩个都能一生顺遂。” 话说,分别前,张绾忽而抱着沈安宁如是说着。 沈安宁闻言一愣,随即会心笑了,她虽不知张绾为何会有这般预感,但是,她知道只要有她在的一日,至少她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张绾落入前世那般惨烈的绝境。 当然,她自己亦然。 “会的。” 沈安宁这般一字一句说着。 待二人分离后,沈安宁便原路返回了沈家,而张绾轻轻抚了一下小腹,待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一步一步缓缓踏入了廉家。 今日廉城上朝去了,不知可归否。 张绾想着宁儿方才那番话,还是听从了她的,另再派人去请了一位大夫,想着等再三确认后,再告诉夫君这个好消息,她想象着那位廉世子得知了这个消息后的所有反应,嘴角不由得随着微微扬了起来。 那位廉世子虽不曾催过她子嗣方面的事情,但是他是孝子,他虽不曾明言过什么,但是每每被婆婆催得厉害了,那晚回来时夜里必然会要勤上许多,今日这个好消息,张绾料想他必然是高兴的。 张绾就这样一路想象着,一路雀跃着,一步一步极为小心的朝着楠园方向而归。 却不料,刚进到二门处时,忽而闻得府内响起了一阵噪杂声。 “快救人,快救人啊,有人落水了。” “表少爷落水了——” “严姑娘落水了——” “快,快去请大夫。” 话说,后院一顿嘈杂,不多时,有婢女随从匆匆从各处赶了过来。 直到看到廉城胞妹,张绾那位小姑子神色匆匆的往后院赶,一边赶一边心急如焚的喊着“聪哥儿”“聪哥儿”,张绾神色一变,立马跟着赶了过去。 到时,只远远地看到湖边围了一大圈人,而湖畔边上,廉大姑奶奶廉颦的长子聪哥儿趴在地上瑟瑟发抖,他的一旁,一道清瘦瘦弱的身影歪倒在侧,已嘴唇发乌,人事不省。 二人浑身湿透。 寒冬天气,浑身冷得刺骨。 “严姑娘昏迷不醒了,快,快去请兄长——” 话说廉颦见儿子无事后,心下骤然一松,便立马关心起了一旁的严姑娘,见严姑娘不省人事后,立马焦急大声呐喊着。 她话音刚落,正好赶上廉城下朝回府,听到动静后,廉城匆匆赶到了湖边,见严姑娘昏迷不醒,肚子里呛了水,当即面色一沉,只飞速亲自为她挤压腹水,他一下一下挤压着她的肚子,又掰开她的嘴,待施救片刻后,严姑娘终于吐出了一口水,迷迷糊糊苏醒了过来,然而一睁眼,竟见她猛地一把扑入了廉城怀中。 廉城一愣。 不多时,他只缓缓抬起了眼,隔着一汪湖水,朝着对面妻子脸上看了去。 而看着远处那一幕,看着丈夫投来的目光,张绾那颗原本雀跃的心一瞬间坠入湖底。 话说,那日大夫赶来后,为严姑娘把了脉,严姑娘性命无忧,可她身子本就赢弱不堪,那日被寒潭水泡着,竟落下了隐疾,恐终生难孕。 她是为救表少爷,落得这一身隐疾的。 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一个终身难孕的女子,会有怎样的下场? 旁人不知,只知小姑子廉颦满脸愧疚不已,不多时,她慢慢开始倒戈严姑娘,开始在廉母跟前再一次提议,让大哥收了她。 于是,原本早已经熄火了的这一纳严姑娘为妾的事宜,终于被再度摆上了议程。 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了。 …… 与此同时,沈安宁自廉家返回后,特意饶道去罗正街买了份梨花糕,这才慢悠悠的回了府。 而刚到沈家,车马方才刚一停稳,便闻得外头传来白桃语气微变的称呼道:“夫人——” 沈安宁一听,有些惊讶的撂开了车帘。 便见她们马车的对面亦不知何时停放了一辆马车,对面马车沈安宁无比熟悉,而在沈安宁掀开车帘的同一时间,对面马车的车帘亦刚好被人由内而外掀开。 马车内的人亦同时朝着对面沈安宁脸上看了过来。 沈安宁一愣。 两人隔空远远对视着。 只见对面马车乃是陆家的马车,而马车里的人竟是多日未见的萧氏。 第104章 “宁儿, 那株石榴树便是当年你娘怀你时,你爹亲手为你娘种下的,没想到竟然这么高了, 没想到一晃竟然过去这么 多年了。” “倘若你爹娘还在, 该有多好啊!” 话说对于今日萧氏的登门,沈安宁并不意外。 在陆安然这件事情上, 陆家于她有亏在先,在陆家的眼里, 她是一气之下才跑回娘家的,如今误会已解,她自然该回府了。 若是陆绥安在, 那么今日上门的人自然是陆绥安,可如今陆绥安不在京中,那么全府上下, 前来接她回府的最适合的人选自然要属萧氏无疑。 只是,不知道对方今日上门来的真心究竟有几分。 亦没想到,此番上门, 萧氏竟会这般的神色日若。 只见她面带笑容,进门后便在庭院中驻足许久,只沿着整个沈家老宅静静地打量了许久, 最后将目光投放在了庭院中那株石榴树上, 静看了片刻, 这才旁若无人的冲着沈安宁微微笑着说着。 说这番话时, 只见她语气温和, 目光柔静,面上若无其事,就好像这些日子陆家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似的, 就好似她们二人之间亦从未出现过任何芥蒂般。 有那么一瞬间,她们二人像是回到了前世,或者回到了她刚重生那会儿,她们婆媳二人之间感情深厚,和睦情深,宛若一对母女般。 有那么一瞬间,沈安宁目光只有些恍惚,看着这样的萧氏,她竟一时有些分不清,究竟哪个才是她。 正当她愣神之际,便见萧氏已慢慢来到了她的跟前,只忽而缓缓拉起了她的手,冲她语重心长道:“宁儿,是娘看错了人,养错了人,造成今日之局面的所有责任都在我,这些日子委屈你了,好在如今误会已解,你今日便随我一道回去吧,往后咱们……还跟从前一样。” 话说,萧氏忽而紧紧拉着她的手,如是说着。 说这番话时,她一如前世那般温和,那般慈目。 语气中,似有愧疚,又似有缓和关系之意。 若是前世的沈安宁,看着这样的萧氏,必然会体谅她这颗当母亲的心,便是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她亦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原谅和接受。 可如今,她当真有些分不清,此刻她的这位婆婆的嘴里,究竟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她分不清,她这番骤然求和之举,究竟是真心之举,还是只是为了混淆她的视听。 “陆安然呢?” 许久许久,沈安宁这般不动神色的问着。 她知道陆安然已被赶出了陆家,还是亲口试探了一遭。 便见萧氏静静看了她片刻,方微微皱眉,不多时,仿佛有些生怒道:“她做出此等丑事,我已无力替她遮掩了,已将她送出府了。” 说着,萧氏忽而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哎,好好为她筹划的婚事她不要,非要做出这等丑事来,这孩子,这些年实在藏得太深,我以为她只是心思单纯,我以为那日她当真是被绥儿给欺负了,没想到这孩子……哎,她心太大,连我都瞧走眼了。” 话说,萧氏忽而这般微微感慨着,语气中仿佛有些痛心疾首。 不多时,只再度抬起目光看向沈安宁一字一句道:“到底不是亲生的,养不熟。” “不过好在,我如今已经彻底看清了她,亦将她送出府了,日后定不会再让她在你跟绥儿面前搅合了,咱们往后关起门来好好过咱们的日子便是。” 话说,萧氏一脸温和朝着沈安宁说着。 她的语气中透着安抚求好之意。 此时此刻的萧氏,又好似回到了前世那般模样,仿佛一心一意为她。 只是,这一次,沈安宁却只觉得阵阵心惊肉跳了起来。 她没想到,萧氏竟能这般若无其事的,将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的罪责全部归咎在了陆安然一人身上,那样的丝滑,那样的不留情面,话里话外,竟全是陆安然的过错,仿佛一切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她将自己在这一场场腌臜事中摘得干干净净。 可是,真的如此么? 真的是这样么? 要知道,陆安然同她乃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她如今才不过才十六岁而已,重活一世,拥有两世经历的沈安宁,方才能勉强在这一场场变故中抽身而出,而陆安然呢,一个区区养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当真有这般本事,能搅得整个陆家翻天覆地么? 若她当真有这等本事,又怎会落入今日这般狼狈的下场。 可若她亦不过是一枚被人推着走的棋子呢? 执棋之人,亲手将她这枚棋子一步一步推到了人前,若落子精准,便能赢得整盘棋局,达到自己的目的。 便是事迹败落,亦不过是棋子被吃而已,而执棋之人却依然能安然无恙,顺利脱身。 只是,那枚棋子可是执棋人一手养大,养了整整十六年的养女啊,在沈安宁两世的记忆中,她都将她视若珍宝。 没想到,这枚珍宝,在触及自己的利益时,竟如同块烂抹布般,就这般被人轻飘飘的丢弃呢? 这样想着,又看着眼前始终微微笑着,若无其事的萧氏。 此时此刻,沈安宁脑海中忽然冷不丁闪现出了这样一个词:面若菩萨,心若蛇蝎。 在这一瞬间,沈安宁浑身竟骤然间冒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对待亲手养大的养女尚且如此狠决? 那么,前世的自己落到了那般境地,又有几分是她的手笔呢? 而关键是,在做完这所有的一切后,她这名藏在暗处的执棋人却能如同雁过无痕般,不曾留下任何痕迹,她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便是闹到人前,亦不过是一个过于纵容女儿的苦心母亲形象罢了。 无论是律法,还是道德,都审判不了她分毫。 这样想着,寒冬腊月间,沈安宁浑身竟冒起了一层冷汗,不多时,只噌地一下,沈安宁只猛地用力的一把挣脱开了萧氏的手。 她只猛地转过了身去。 许久许久,方背对着对方一字一句道:“一切……待世子回来再说。” 沈安宁语气坚决,仿佛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萧氏闻此言,见此状后,脸上的笑容终于一点一点淡去了,她盯着眼前对她满是提防,避之不及的沈氏,终是知道二人之间的裂缝已到了修复不了的地步。 亦没了任何作戏的余地。 不多时,只见萧氏缓缓抿起了嘴,冷不丁开口道:“可是娘已应下了侯爷,今日便是求也要将宁儿你给求回去,宁儿可还在怪我么,难不成是要娘当场给你下跪致歉,方才肯原谅娘么?” 话说,萧氏微微眯着眼,盯着沈氏的背影这般一字一句说着。 说这番话时,萧氏的语气中还透着焦急劝说之意,只是目光中精光却是微微一闪。 话一落,便见沈安宁神色一愣,随即只缓缓转过了身去 ,她的目光笔直落在了萧氏脸上。 萧氏亦这般静静地注视着她。 两人静静对视着。 给儿媳下跪道歉。 这事若一经传出去,她的名声怕是要遭毁尽了。 这一刻,萧氏脸上虽笑着,可眼中分明透着威胁的意味。 看向这样“威胁”“逼迫”自己的笑脸,沈安宁的脸色也终于一点一点落了下来。 她知道,她跟萧氏之间终于从面和心不和,开始走到了彻底撕破脸皮的地步。 可那又如何? 若在同一个屋檐下,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没准今日沈安宁会强忍着恶心吞下对方递来的这口苍蝇。 可是,她今后的人生里,已跟陆家没有任何牵连了,便也不会再惯着任何人呢。 只见沈安宁终于看向萧氏一字一句冷笑道:“太太当真是要将事做绝么?” “呵,那太太是要我原谅什么呢?太太是要我原谅太太放纵她陆安然陷害我于不义,陷害他陆绥安于不仁不德一事?还是想要我原谅太太这一年多来冷眼旁观看着她陆安然生生霸占我沈安宁的身份在陆家鸠占鹊巢一事?亦或是太太是想要我原谅太太偏袒养女,想要我原谅太太放任养女同我这个儿媳日日斗法,闹得整个家宅不宁,而太太躲在背后渔翁得利一事?” 话说,事已至此,沈安宁已没了任何体面的必要,只毫不留情的戳穿撕破着萧氏的虚伪,伪善面容。 她不知今日萧氏当真是为了陆景融的要求,真心实意接她回府的? 还是,又有什么旁的成算? 她一律统统都不想再去挖掘,再去探究了。 她现在唯一想要的便是清净,与陆家一刀两断后的彻彻底底的清净。 她只盯着萧氏的眼睛,字字珠玑,毫不掩饰道:“太太,你我都是女人,很多事情我们心知肚明,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有些事情,若是睁一眼闭一只眼,大家面上至少都能相安无事,可若非得逼着人将话挑明了,那就只有鱼死网破的份了。” 话说,沈安宁虽没有萧氏谋害争对她的证据,却到底 捏着陆家的把柄。 话音一落,还不待对方反应过来,便见沈安宁抬眼朝外唤人道:“将时雨带来。” 几乎是在沈安宁吩咐的话语刚落下的那一刻,早已侯在外头的时雨便立马抱着包袱走了进来。 沈安宁径直从一旁的桌面上将率先整理出来的卖身契直接递到了时雨手中,冲她淡淡吩咐道:“你今日便去陆侯爷面前,将你所知道的一切一五一十的告之陆侯爷便是。” 这些事情时雨早已事先得到了夫人的吩咐和安排,故而此刻,时雨毫不迟疑的点头听令。 说完,沈安宁终于再度抬眸看向萧氏道:“有她在,太太今日便是不用再继续表演下跪,亦能够在陆侯爷面前交得差了。” 话说,沈安宁微微讥讽说着。 而在萧氏听到沈氏这一系列厉声反唇相讥后,又在视线落到了眼前这个抱着包袱的小丫头脸上时,萧氏终于后知后觉的记起来了,这丫头原是当初养女然姐儿身边的人。 而与然姐儿相关之事,便唯有她的身世了。 这个念头一起,便见萧氏双眼骤然一眯。 然而还压根不待她缓过神来,便见沈安宁已高声吩咐道:“桃儿,送客。” …… 话说从沈家老宅被人“请”出来后,萧氏一度微微仰着头,定定盯着沈家门前这座百年门楣的匾额看着,不多时,萧氏的脸色终于一点一点铁青了下来。 当年,她输给了宋氏。 没想到时隔多年,竟又被她的女儿再度打了脸。 没想到那沈氏竟也不蠢,竟早已经悄摸摸的摸清楚了然姐儿的身份。 好一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宋家妹妹,你可真真生了个好女儿。” 话说,萧氏冲着沈家门楣抿嘴说着。 只是,转眼间,她眼底的冷笑只一点一点溢了出来。 年轻人就是天真,沉不住气。 她萧文瑛从不惧被任何人打脸。 就像当年,房氏入门,可大权在握的人是她。 就像当年,宋氏羡煞众人,可如今宋氏人呢,早已成了一捧灰烬,笑到最后的不还是她。 而如今—— “太太,老奴冷眼瞧着,这少夫人怕是不会轻易息事宁人。” 话说,王妈妈想着方才沈氏翻脸不认人的画面,不由微微乍舌说着。 便见萧氏眼里的冷意一点一点散了去,只剩下那一丝笑意,渐渐的,便见那一丝笑意越来越深,越来越浓,萧氏只微微勾唇道:“是啊,到底还是年轻了,不经激。” 她还就怕她太快息事宁人呢。 她还真怕她今日就这样轻而易举的跟她回去呢。 这不,然姐儿的真实身份爆出,只会让她们夫妻二人之间嫌隙越来越大。 真真是省了她一大笔事了。 闹吧,闹吧,最好闹到婆媳失和,闹到夫妻缘分殆尽的地步。 不闹到最后,又焉知渔翁得利之人是谁呢。 没想到本以为是一盘注定要输了的残棋,竟被对方的年轻气盛,复又被盘活了。 萧氏一度险些要笑出了声音来。 第105章 话说那萧氏心中有何盘算, 沈安宁不知,亦毫无兴趣,横竖, 自那日将时雨扔给萧氏后, 陆家便再没了任何动静。 既没有再派人来接她了,也没人再派任何人过来叨扰她。 大抵是没脸了吧, 大抵是想要拖到陆绥安回来再处理此事吧。 总之,沈家是彻底清净了下来。 而得了闲, 又出了年后,沈安宁终于从后宅这些琐碎之事中抽出时间来,开始料理正事了。 待陆绥安此番南下归来后, 若能顺利和离,她从此便与陆家再无任何关系了,沈安宁深知, 若想在这个世道舒服的立足下去,她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撑起沈家这座门楣。 而这大半年来在沈安宁的授意下, 沈家老宅里头的那个学堂已修缮得差不多了,而在年前孟管家也已代她找寻到了遗落在外的部分沈家族亲,有五服之内的, 也有五服之外的, 有的移居去了外地, 有的躲灾去了深山老林, 有的则流落街头, 孟管家耗费半年心血,终于成功搜寻到了六七拨族人,而得知沈家重新起复, 又打算重新办起学堂后,他们各个自是喜不自胜,万分激动,待年后全部陆陆续续将家中适龄的孩子们相继送到了京城来入学。 至一月二十日前后,这些族人从全国各地一共送来了九人,大的十五六岁,小的不过才七八岁,还有两个五六岁稚童,其中竟还有一个小女童,加上虎子,满满当当竟有十人了,小学堂已能够顺利开办了。 而万事俱备,只差夫子这位东风了。 而说起这位迟迟未归的夫子,这里头倒还有许多说道,沈安宁当初在裴聿今的介绍引荐下,原本是想要请小琼山的庄夫子出山前来沈家授课的,只是,那时她有些天高地厚,不知庄夫子的来历和身份,而在得知了庄夫子这位当世大儒的身份后,自是惊得没敢愣头愣脑的开这个口,这位隐世多年的大儒,沈安宁人微言轻,自知没有这么大的脸面和能量,能够将这样的一号人物接到沈家来授课,便只敢将沈牧送上山拜师学艺。 而庄夫子这头的念头打消后,沈安宁便只能另起炉灶,打算再令请其他老师了,原本裴聿今门路多,打算请他再另行介绍,不过后来被陆绥安发现后,陆绥安“警告”了她一番舍近求远的不妥当行径后,便自发毛遂自荐,自发撑起了介绍人身份。 是的,新请来的这位夫子乃是陆绥安介绍的。 是在当初从九幽山归来后,陆绥安亲自替她安排联系的,故而那位夫子的具体身份和详情,沈安宁并不怎么清楚,只知待年后自会如期而来。 横竖,弄得神神秘秘的。 不想,而今待约定的日子都已过了两日,那夫子竟迟迟未归,沈安宁一度阴暗的想,莫不是她同陆绥安那厮提了和离,他一气之下,便心胸狭窄到一度要坏她的好事,直接去信让那夫子不来了吧。 又一面觉得,那姓陆的虽薄情寡义,却也好似不似这般奸诈小人。 于是,在苦苦等待夫子到来的这段日子里,沈安宁便同沈牧一道考察了这十个小学子们的功底,惊奇的发现其中那个十六岁的沈兆竟出口成章,对答如流,小小年纪竟已考取了秀才的功名,他是这一波所有学子们中最出类拔萃的,亦是最年长的那个,他乃是沈家五服之外的,故而当年沈家之事不曾波及到他们家,故而家中是有些家底的。 据说,当年沈兆之父便是一心想要投奔沈老门下,不过其资质平庸,未曾入沈老之眼,故而无缘沈老门下,如今一听沈家学堂时隔多年竟再度授课了,自是不由分说的将其长子巴巴送了来。 而沈兆在来之前,亦是期待连连,不想来之后见沈家门楣凋零,竟是个同他一般年纪小大的小小女子当家作主不说,竟连个像样的夫子都没有,而最令人难以接受的是,他一个堂堂秀才,他一个全 县最品学兼优的有为之士,竟要沦落到同一些五六七八岁,连根毛都没长齐的黄口小儿一道拜师上课,沈兆一度气炸了,只觉得自己和家人都被骗了。 正要义愤填膺,气急而去之际,这时,外头门童前来通报,夫子到了。 沈安宁闻言顿时大喜望外,总算是长长吁了一口气。 看来,陆绥安那厮还不至于如此毁三观的打破自己的下限。 好了,学子们都到齐了,夫子如今又归位了,那距离沈家门楣重新光耀的那一日还会远吗? 于是,沈安宁立马兴致勃勃地领着一大圈娃娃兵团亲自朝着大门处迎了去。 只是,当她赶到门口处,看到门外那一抹身姿笔挺,却无端清雅婉约的身影时,倒是一度惊得愣在了原地。 她原本以为陆绥安自告奋勇替她请来的夫子不说是当世大儒,至少也是一方名声在外的老夫子,她想象中的老夫子自是白发长须,一副古道仙风,学识渊博的模样,却万万没有料到,这陆绥安为她请来的夫子竟是位……女夫子? 只见远处那位女夫子一身青衣,素面朝天,头上是既未盘发,亦未戴钗,只将一袭长发全部一丝不苟的高高竖起,在头顶绾了一个高高的鬓,有些像是郊外道观里的女道士的装扮,竟轻便简洁得紧,细细看去,又好似有股子隐居在深山老林中的隐士之气。 女夫子约莫五十岁上下,看上去不过四十左右,身侧跟着一个背着包袱,同样淡衣素服,同等装扮的十三四岁女使。 两厢对视片刻,还不待沈安宁缓过神来,只见对方率先出声,朝着沈安宁淡淡点头道:“可是沈家娘子?” 声音竟意外的年轻温和,说话吐字,像是一盏温茶,不急不缓的在嘴边徐徐化开。 顿了顿,便又直接开口道:“此番北上在路经河北境内时遇上大暴雨耽搁了几日脚程,误了两日时辰,是韩某之过,还望娘子见谅。” “这是去岁子由寄过来的引荐信,还请娘子过目。” 话说,女夫子率先道出了来历和自我介绍,说话间看向一旁的女使,女使立马从衣襟中摸出一封信送到了沈安宁跟前。 而看到那封信上头的字迹的那一瞬间,沈安宁便立马认了出来,那是陆绥安的字迹无疑。 所以,陆绥安竟当真为她请了位女夫子? 倒不是沈安宁介意,看轻女夫子,相反,观这位女夫子的面相和气质,初看时觉得对方相貌平平,其貌不扬,穿戴做派亦不显山水,可越看,却越觉得平静的外貌下,竟藏着四平八稳,出尘不染的脱俗之气。 像是个世外之人。 一眼,便觉得这位女夫子不凡。 而在沈安宁再次看向对方的那一瞬息间,不知怎地,沈安宁冷不丁想起了一件事来,那便是她在前世弥留之际,依稀记得前世张皇后曾广开学院,开设了大俞朝第一座女子学院,而那位女子学院的第一任夫子便是位女夫子,而那位女夫子好似……正是姓韩? 几乎是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只见沈安宁双目微微怔住,嗖地一下再度朝着女夫子的方向看去。 莫非,眼前这位同为韩姓称呼的女夫子,竟是……竟是前世张皇后亲自出山去聘请的那位第一女夫子? 几乎,这个念头在脑海中响起的一瞬间,沈安宁心头一度狂跳不止。 莫非,她竟……竟歪打正着,将前世那位第一女子学院的那位女夫子请到了自己府中? 要知道,那可是前世张皇后亲自出山去请的人啊,要知道,前世那个时候的沈安宁已到了生命的倒计时时刻,她已被病痛折磨得只吊着最后一口气了,寻常外头之事早已传不到她的耳朵里了,可她对这件事情却还有着一丝印象,这代表着当年此事究竟是何等的轰动。 她虽不知前世那个女子学院到后来究竟发展到了什么地步,究竟是昙花一现,还是与世长存,可有一点她却是心知肚明,那便是对自己激励和启发,重生后对沈家门楣的重新竖起,重生后对沈家学堂的重新开设,包括重生后自己决定同陆绥安和离,同整个陆家决裂的勇气,和这一世所有改变的勇气,几乎皆是来自于前世临死前那些个举世夺目的奇女子们的深远影响。 那些人中无论是大权在握的张皇后,还是那些人中那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韩院长,都曾通过上一世的辉煌,深深影响和改变了她的这一生。 没想到,沈安宁万万没想到前世瞻仰的那些天人,竟一个个全部走到了这一世她的眼前,步入了她的生活。 她们时隔两世,竟在此生全部重逢上了。 只觉得有种极不真实的震撼感。 沈安宁一度有些狂喜。 许久许久,她强自平复着心神,正抿住呼吸,正小心翼翼,待要进一步核实清楚对方的身份之际,却未料这时,沈兆那个不长眼的书呆子竟已先一步暴跳如雷的冲了过来,先是冲着她大呼小叫道:“这便是夫人为我等请来的夫子?夫人莫不是在拿我等寻开心吧?” 扭头便又冲着那位韩夫子狺狺狂吠道:“哼,女子?妇人?呵,女子素来只配在内宅教育那些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房小姐绣花识字,什么时候能够卖弄到人前来了?这不是误人子弟么?我沈兆若被这样一个妇人教书育人,将来传出去还不得让人笑掉大牙了?” “若这位大娘是来沈家烧菜做饭的,我沈某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是来应聘夫子,教我等读书考学的,那么请恕沈某今日大言不惭了:她可不配。” 话说沈兆气势汹汹,咄咄逼人,他全身到脚,连头上的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叫嚣着,羞辱着对方。 沈安宁恨不得拿出烂抹布一把堵住他的臭嘴。 他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么? 然而一转眼,却见那位韩夫子脸上并不见任何怒色,只含笑淡淡看了沈兆一眼,道:“韩某配不配,得试了才知道,你敢试么?” 韩青静静淡淡笑着看向沈兆。 沈兆知她在激他,然他盛气凌人,只觉得妇道人家连跟他比试的资格都没有,正不打算浪费口舌,却不想一旁的年轻女使竟忽然开了口,道:“区区稚子,怎能劳师父开口。” 说话间,淡淡上前一步,斜眼扫向沈兆道:“喂,小子,上到天文,下至地理,无论是四书五经还是君子六艺,亦或是医理,五行八卦,包括武艺,只要是这天地间的一切,你都可以随意拷问,若我输了,今日我同我师父便是连这道门都不会踏入半步,我们即刻返程自行离去便是。“ “可若你输了,我要你日后永远只能在门外旁听我师父的课!”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浑身傲骨,盛气凌人之气尤在沈兆之上一万倍。 原来不是女使,是这位韩夫子的徒儿。 而沈兆闻此言瞬间气得脸都绿了,他一个年少有为的秀才竟被个黄毛丫头这般羞辱挑衅,如何能忍,纵使目中无人,丝毫不将这小丫头的狠话放在眼里,呵,一个毛都没长齐的黄毛牙头,动辄天文地理,他会信? 到底还是忍不住咬牙应战道:“好,我倒要好好瞧瞧,你个大言不惭的黄毛丫头,还能翻出哪些浪花来?怕是连字都认不出几个来吧?” 于是,这日夫子到来的第一日,还没踏入府中,便率先在门口的办起了一场擂台赛来。 第106章 “今有雉、兔同笼, 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雉、兔各几何?” 话说, 沈兆见对面小女子年幼, 未免落人口实,遂拷问对方的第一道题, 出了一道最为简单的雉兔同笼的九章算数题,亦算是初步试探一番对方的实力到底如何。 却未料话音刚落, 便见对面韩十七将白眼一翻,竟脱口而出道:“雉二十三,兔一十二。” 她不假思索, 盛气凌人到竟拿鼻孔看他,嘴角还微微一撇,好似他是个弱智儿般, 竟出个三岁 小孩子都知道的问题来拷问她。 沈兆嘴角一抿,脸色无端有些难看起来,见此状便也不再留情, 直接拿出了真章道:“孟子说‘君子有三乐,这其中‘三乐’指的乃是哪三乐?” 这是他当年过童生时的考题。 韩十七答道:“父母俱在,兄弟无故, 为一乐, 仰不愧于天, 俯不怍于人, 为二乐, 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 韩十七对答如流。 “雕虫小计中的虫指的是?” “一种字体,秦书八体中的‘虫书’。” “《贵妃醉酒》的前身是哪部戏曲?” “《长生殿》。” “四月将近五月初, 刮破窗纸重裱糊,丈夫进京整三年,稍封信儿半字无,说的是哪四味中药?” “半夏,防风,当归,白芷。” 话说,沈兆自问饱读诗书,涉猎极广,他从算数,四书五经,戏曲和医理各个方面各出一题拷问对方,这些考题在他老家的学堂里能答对一二题者不算稀奇,或者全部答对者亦有之,可若由一人答对全部者,却分明少之又少,却万万没想到无论是哪方面的题,眼前这个小小女子竟都全部对答如流,甚至脱口而出,甚至没有半分思索的时间。 这便代表着,这一系列题目和答案,均已存于她的脑海了。 亦便代表着,对方的学识和积累,远在他之上。 沈兆的脸色终于渐渐发白,他的自尊心好似一瞬间被人踩踏在了地上,良久,良久,他终是咬牙发出了最后一个提问道:“二。” 他仅仅只报出这般一个数字。 既无题纲,亦无任何注解,这代表何意,几乎只有出题人自己心里清明,便是解读正确,那出题人亦能随时反驳,拒不承认。 故而当沈兆说出这个字时,他略微有些心虚。 果然,这个题目一出,便见对面韩十七略微皱了皱眉,沈兆见状心中骤然一松,此举虽有些胜之不武,至少为自己留下了最后一丝颜面。 却不想,这头沈兆心头刚才一松,下一刻,便见那头韩十七忽然抬眸朝着师父韩青方向看了一眼,见韩夫子嘴角划过一丝细微的弧度,顷刻间,便见韩十七嘴角微翘,扭头便直直看向沈兆道:“若我没猜错的话,此乃一道税务题,出自论语,乃是昔日鲁哀公同有若的对话,哀公问于有若:‘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曰:‘盍彻乎?’哀公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故这乃是一道税务国策论证题,不知对否?” 话说,韩十七似笑非笑的问向沈兆。 这话音一落,便见沈兆双目噌地一抬,仿佛有些难以置信的朝着对方脸上看去,而对上对方意味深长的目光,沈兆煞白的脸色骤然胀得一片通红。 他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连这道题竟能都答得上来。 要知道,这已不单单是一道考题的问题了,这乃是昔日科举考试上的一道会试题,而当年那届会试上,竟有半数举子光是连这道考题的题目都审不对,成为近数十年来最难的一道会试题,去岁年末当他们老师将这道题摆在课堂上时,他们学堂里所有学子全部都一头雾水,未有一人能够答得出来,今日他将科举考试上才有的题目用来盘问一个个小女子,已是胜之不武了,却万万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小小年纪的女子竟连这道题都能答对。 他看不起的女子将他虐得体无完肤。 沈兆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挫败。 然而即便是对方答对了,他依然有抵赖之法,若他拒不承认,对方亦毫无办法,只是,此刻对上对方似笑非笑的眼神,他的用意,显然早已被对方全然识破了。 这一刻,沈兆只觉得有些无地自容。 恨不得钻进一旁的地缝里去。 他败了,堂堂秀才竟连个黄毛牙头都比不过。 溃败的同时,却也终是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看来,沈家到底还是沈家,便是昔日败落了,依然名副其实。 他这一趟,终是来对了。 沈兆虽有些桀骜不驯,却也言出必行,却也远远没有到那般拒不承认的低劣的地步,遂一度咬紧了牙关,许久许久,终于艰难开口承认道:“我输了。” 说罢,沈兆抬起头来,远远地朝着远处那位一言未发的女夫子方向遥遥一拜,道:“请夫子入内。” 他恭恭敬敬的做出请的手势,一瞬间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却不想,还不待韩夫子开口说话,便见一旁的韩十七再次出声道:“你既已拷问过我了,现在轮到我来考考你了吧?也好让我师父瞧瞧,她老人家将来要教的是不是都是些——” “废物”二字被韩青告诫的眼神生生逼退了回去。 “你敢不敢答?” 韩十七言之凿凿的看向沈兆。 沈兆虽知自己才学不及对方,却也曾是当地一等一的才俊,大丈夫岂有不战而衰的道理,故而思索片刻,便也迎难而上道:“请。” 便见韩十七兴致勃勃开启了三连问道:“九个橙子分给十个稚童,该如何平分?” 沈兆:“……” “盲人是如何吃橙子的?” 沈兆:“……” “什么人生病从来不看大夫?” 沈兆:“……” 话说,韩十七这三连问全部都非出自四书五经,这些古怪稀奇的刁钻问题简直乱七八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一度问得沈兆呆若木鸡,直当当愣在了原地。 正当沈兆胀红着脸,一度费力冥思苦想,一脸愁绪之际,这时沈安宁身侧的沈牧忽而缓缓走了出来,直截了当的打断了沈兆的思绪,道:“走吧,莫要被人戏耍了。” 对面韩十七登时挑着下巴道:“怎么,答不出直接认输便是,走是几个意思。” 便见沈牧抿着唇,偏头朝着沈安宁的方向看了一眼,得到她莞尔的示意后,沈牧冷冰冰的朝着对方答道:“捣汁,瞎掰,盲人。” “雕虫小技罢了。” 他面无表情地吐出这么几个字眼。 却听得沈兆微微瞪大双目,这都什么跟什么? 而对面的韩十七得到这几个答案后,仿佛有些意外,又上上下下将人细细打量了一遭,半晌,终是勾唇笑了笑道:“如此看来,也不全都是些迂腐的书呆子。” “不然,师父的头发还不知要白上多少呢。” 说罢,便远远指着沈牧冲着师父韩青道:“师父,那小子倒是有几分小聪明,勉为其难配听得一耳您的教学。” 韩十七一脸戏谑地说着。 话一落,便见韩青轻轻呵斥道:“小满,不得无礼。” 说话间,看向沈安宁道:“小徒自幼在山间长大,有些顽劣,还望娘子勿怪。” 说着,又见一旁的沈牧资质不俗,颇有慧根,便随口问道:“这位也是学堂里的学子么?” 还不待沈安宁回答,便见沈牧已率先开口道:“小生已拜恩师,明日便离府求学。” 言外之意便是,往后便不劳烦她了。 沈牧同样有些傲气。 韩青看破不说破,便也不曾多问,只含笑着由沈安宁迎入了沈家。 倒是韩十七,入门前多朝着沈牧方向看了一眼。 于是,就这样,闹剧一场后,韩夫子师徒二人终于得以顺利入了沈家教学。 虽未曾再验明她的正身,可仅仅从她那个小小徒儿的学识中,便已可见端倪,一个小小徒儿便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能将个秀才逼问得节节溃败,而身为她师父的韩夫子,是与不是,又有何差别呢。 于是,沈家不仅仅收获了一名奇夫子,还聘一赠一,额外多得了一名小小奇夫子。 话说韩夫子雷厉风行,待安置妥当后,第二日便将沈家的学堂开设了起来。 而沈安宁早已将整个沈宅一分为二,径直将整个老宅劈成了东西两半,她将原先的老学堂拓宽了,与内宅径直分割开来,入大门后直接右转, 经垂门便是学堂,所有的夫子和学子们都安置在了学堂内。 于是,每日一大早人还未醒,便已听到隔壁学堂内传来学子们牙牙学语般稚嫩的朗读声。 有那么一瞬间,沈安宁仿佛回到了昔日的灵水村,村西口有个老秀才,开设了个小学堂,那时每日沈安宁去河边浆洗衣裳时,听到的便是这样的读书声。 那时,她连旁听的资格都没有,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竟也能亲自开设一个。 话说学堂就这样按部就班的开设了起来,沈安宁聘用了韩夫子五年期,本以为培育学子乃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至少三五年,或者十余年方才能看到成效,正打算了却这桩事后,抽出身来继续处理其他事情,不想,变故就突然发生在不久后。 二月中时,本是寻常的一日,没想到原本该月底才回来一趟的沈牧竟在月中中途而归,他不仅回来了,还带了一位奇怪的客人回来。 只见那位客人头戴斗笠,翘着二郎腿,正优哉游哉的倒着躺在一头大水牛牛背上,手中拿着一个葫芦,一口接着一口美滋滋的往嘴里送着酒饮,而水牛仿似一座庞然大物,直接将老宅门前的甬道都险些给堵得死死的了,又见水牛屁股下是几大坨腥臭的牛粪,引来苍蝇飞虫无数。 一旁还有个八九岁小书童正席地而坐,旁若无人的啃着鸡子。 眼前的这一幕不仅将沈安宁看呆了,就连周遭路过的百姓们全都一个个捂住鼻子,满嘴嫌弃避让道:“臭死了,熏死了,俺的天爷,这是哪冒出来的大水牛啊,城内不能圈养此等大型牲畜啊。” 虽一个个满嘴埋怨,却一个个全部都好奇围观着,不愿离去。 好半晌,沈安宁才终于找回自己的思绪,忙将沈牧拉到一旁耳语道:“这……这位真的便是……庄夫子,传闻中的你的那位师父,那位唯一在世的当世大儒?” 话说沈安宁拉着沈牧再三确认着。 原来,沈牧今日骤然回府,带回了一位客人,那位客人不是旁人,正是日前沈牧在小琼山上拜师学艺的庄夫子,传闻中的文学泰斗,是现今存活于世的第一流人物,其造诣甚至在沈老之上。 只是自十几年前那场宫变后,庄先生心灰意冷,便开始归隐山林,不再出世。 这是他十余年来第一次下山。 用沈牧的话来说,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原是庄夫子年前腿疾犯了,山上寒湿,隐痛得厉害,沈牧便提议接他老人家回沈家小住几日,本以为师父定会满口拒绝,没想到这一回,竟一反常态的爽快应下了。 便有了现如今眼前这一幕。 庄夫子若能住到沈家,自是她沈家蓬荜生辉,莫大的荣耀,沈安宁哪有拒绝的道理,自是满口应下。 只是,听着沈牧的说辞,又看着远处那人一口一口小酒美滋滋的吃着饮着的那位当世大儒,沈安宁不由有些怀疑:呃,真的是这样么?她怎么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不该是一副养病人该有的画风呢? 于是,时隔一个月内,沈家先后住进来了两位奇人。 而庄先生的到访,不知怎地竟走漏了风声,一夜之间,庄先生出世的消息如同一股飓风般,在整个京城读书人的圈子里瞬间席卷开来。 那可是当今大儒第一人啊! 庄先生的声望早在二十年前便已横扫九州呢。 故而满京学子书生们纷纷闻风而动,瞬间躁动了起来,纷纷托关系四处打探消息,更有甚者直接在沈宅门外排起了长队来,一个个削尖了脑袋想要目睹一方先生的姿容。 横竖自那日后,一夜之间,沈家的门槛险些遭人踏平了,每日一开府门,外头满是浩浩荡荡的一大路蹲点人马,有人偷偷行贿沈家的门童,也有人托关系拖到了厨房的厨娘身上,更有些疯狂的学子半夜试图翻墙进来,只为将手中的墨宝送到庄先生跟前过目一眼,这些疯狂的举动吓得沈安宁连夜加大了夜里的巡防,她总算是知道那位庄老头为何在山里隐居多年不出了,这要下山了,还不得被人将骨头都给啃得一根不剩了。 而伴随着庄先生的到访,沈家学堂重新开课的消息亦不胫而走,歪门邪道走不成,于是许多人改走起了正道,想要在沈家学堂求学,于是沈家学堂重新授课的消息亦一夜之间传遍了大街小巷。 而伴随着沈家学堂开课的消息一夜迸出,沈家学堂那位女夫子韩先生的身份亦被人扒了出来,传闻当年在梅州拜学的庄先生有一位未婚妻,便是姓韩,而那位韩先生与庄先生乃是师出同门,本是天下一桩奇谭,然最终二人之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二人中最终落得一个由庄先生出走师门,由韩先生继承了师父梅先生的衣钵,独自一人留在梅州将“心行合一”的学派发扬光大,还徒手创办了“阴阳两说”的心学派系,对世人影响深远。 至于这二人,自那以后,从此一人游历四方,一人留在梅州,彻底分道扬镳。 没想到今日竟齐聚沈家,这是要再续前缘,还是要联合开办什么创世齐作么? 外皆纷纷狂议不止。 而沈安宁则吃瓜吃得目瞪口呆,不亦可乎。 所以,韩先生原是庄先生当年的……未婚妻? 所以,庄先生来沈家,原来不是养病来的,而是来会故人来的? 这个瓜,吃得沈安宁撑破肚皮的同时,沈家的大门亦险些被拍碎了,只因大半个京城的权贵之家全部都纷纷托关系想要将家中的孩子塞进沈家学堂来,就连张家都拖了张绾的关系,想要将张绾的侄儿送到沈家来求学。 于是,一夜之间,沈家门庭若市,成为了满京最备受推崇,又备受瞩目之所在—— 作者有话说::本章的所有答题都是摘抄至网络或者古作中。 第107章 话说沈安宁开办学堂的目的是为沈家培养后人, 将沈家的荣耀发扬光大,途径有二,一乃是亲自培养沈家族人, 便是现如今她正在做的。 二则可效仿昔日祖父沈仲, 吸纳外族学子,培养门生故吏, 这些虽非族人却在沈家学堂启蒙受学之人,将来皆可成为沈家之门生, 成为沈家的故旧。 只是,之前沈安宁毕竟人微言轻,能着手的唯有前者, 而今,伴随着这两位大师的大驾光临驾临,后者仿若势如破竹般, 有不可阻挡之势。 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生生掉入了她的嘴里,沈安宁岂有弃之不食的道理,要知道, 如今这大半个京城里数一数二的优秀才俊可任她挑选,她这个沈家学堂还愁发扬光大不起来么。 再者,每一个学子背后代表着一座威严赫赫的权贵府邸, 假以时日, 这小小的一处学堂, 便会如同一副密不透风的巨网, 可将满京半数权贵全部网罗其中, 那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她便是只身一人,在这盛京行走,又何惧之有? 想到这里,沈安宁决定顺应“民意”,再收纳一批学子入沈家学堂拜学。 只是,这件事非她一人能够决断,还得听从韩先生的意见。 而恰逢目前学堂内这批学子无论是年纪,还是受教育程度均是良莠不齐,而韩先生此番出山专是为了历练而来,她幼时被师父捡到栽培,师父将毕生所学全部倾囊相授,如今她年长,亦欲效仿师尊,将毕生学识全部传于后人,故而,韩先生不过思索片刻便很快松了口,给了沈安宁十个名额,可由她挑选送入学堂,她一并授课。 至于原先那十名学子,有六名年幼者,则可交给徒儿韩十七代为启蒙。 于是,沈家这十余名额一经发放,瞬间引得满京学子们大打出手,日日在沈家老宅外上演着一出出“短兵相接”“龙争虎斗”的激烈画 面。 而看着昔日陈旧寂寥的老宅子如今又重新开始门庭若市,熠熠生辉了起来,沈安宁好似透过眼下这般热闹之景,窥探出了几分昔日祖父、父母在世时,沈家的几分辉煌余晖。 倘若父母、祖父母俱在,那么,她从小就会是在这样的景象下长大么? 沈安宁眼底不由溢出丝丝怀念。 也不知怎么地,在这一刻,一股莫名的责任感忽而油然而生。 或许,那便是她身体内流淌的沈家血脉所致吧。 沈安宁没想到回沈家后办的第一件事情竟意外地顺利,而看着眼前宾客盈门的景象,心满意足的同时,沈安宁却也看到了背后另外一层鞭策,那便是:钱啊! 现如今府里的人越来越多,每添一人,便多添了一张嘴,如今全府上下数十张嘴得全部靠她养活了,于是,学堂的事情告一段落后,沈安宁便开始马不停蹄的开启了第二事业:搞钱,搞钱,搞钱。 而至二月底,正好到了仙鹤楼分账的日子,这是仙鹤楼开业以来的第一次分账,二位合伙人难得齐聚一堂。 仙鹤楼的顶楼雅间内,一旁的三名账房先生纷纷将算盘打得砰砰直响,而临窗的雅座旁,沈安宁同宁王殿下分坐两旁。 七楼的雅间平日从不对外开放,可宁王殿下特意在这一层楼视野最佳的位置为沈安宁预留了一间她的专属雅间。 这里是整个西市的最高处,站在此处,可将整个西市景色全部收纳眼里,亦可将整个护城河的景色收入眼底,更可与对面的八月楼隔着护城河遥遥相望。 因之前西市未曾开发,有些清冷,这才让沈安宁钻了个先下手为强的空子,得以在此处低价收购了一大片商铺和宅子,而仅仅只经过一个年,自去年年市从逼仄的东市搬迁到了此处,再加上今年上元节的灯会亦搬到了此处,不过短短半年光景,西市一改当初清冷颓废的景象,竟一夜之间变得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了起来,而沿街的铺子价格瞬间一路猛涨,不过才过了一个年,有的铺子便已涨了五六倍,位置好的竟一度翻了十余倍。 连沈安宁的身价都随着一路翻了好些倍。 不过仙鹤楼修缮成本过高,又修缮得如此富丽堂皇,如今才开业三月,沈安宁料想是分不到多少红的,除去成本,能在一年之内回本都已算是一本万利了,沈安宁不求今日能分到多少红,却不料,远处三位账房先生将算盘一停后,为首的那位张掌柜很快便将账本及盈余一并奉上,道:“王爷,这乃是本楼这三个月来的账目和盈余,还请王爷过目。” 宁王却悠然倚在交椅上,淡淡扫了一眼,漫不经心道:“这酒楼不是本王一人的,先给陆夫人过目。” 张掌柜便立马恭恭敬敬的又将账本和盈余递送到了沈安宁跟前。 沈安宁是这铺子的合伙人,便也不再推辞,只是,她方才听到酒楼竟还有盈余时,不由微微惊讶,而此刻将账目拿过来,看到账目上盈余的数额后,沈安宁不由很快怔住了双目。 “二万九千七百四十二两?” 这是? 怎会? 这是仙鹤楼这三个月的盈收么? 这仙鹤楼才刚开设了三个月而已,怎会有近三万两盈余之巨? 三万两? 要知道沈安宁当年收到的彩礼头聘也不过才六千两而已,要知道她当年接手整个沈家的家产,加上宫里添的妆,及整个陆家下的聘礼,满打满算,也不过才七八万两的身价,而这仙鹤楼开业不过才三个月而已,竟足足赚了近三万两的盈余? 这应当是未扣除前期装潢的盈余吧? 即便是未扣除装潢成本,三个月盈余三万两,平均每个月一万两的营收,那也是够吓人的呢。 正当沈安宁一脸暗自吃惊之际,便见那头张掌柜很快适时的解起了沈安宁的惑道:“是的,夫人,扣除本楼前期装潢开支九万两三千四百两二十一两的成本外,这是本楼这三个月的盈收,还请夫人查验。” 而张掌柜这一锤定音的一席话,直接听得沈安宁一度傻了眼了。 这三万两的盈收,竟还是扣除了装潢成本的? 她当真没有听错么。 不怪沈安宁大惊小怪,而是,这仙鹤楼的装潢成本便有足足九万余两,若再加上三万两的盈收,拿便意味着仅仅三个月内,这仙鹤楼的盈收竟达到了十二万两之巨,即便这三个月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旺季,也足够震破沈安宁的头皮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单单这样一个仙鹤楼,一年内便可创造三十余万两的盈收,三十万余两的纯利润,而这是不是代表着已成为合伙人的她,以后光是躺着便可白白获得十几二十万余两的利润。 天爷啊。 这个……幸福,未免来得太过猝不及防,着实有些惊掉沈安宁的下巴了。 对面宁王看着她惊怔的摸样,一时微微勾唇笑了,道:“这乃是天子脚下,是盛京最大的一处宝楼,赚的自该符合大俞朝第一酒楼该有的价值,不然,又怎会入本王的眼?” 宁王淡淡笑着冲着沈安宁说着,是为她解惑,亦全然是理所当然的口吻。 也就是这一刻,沈安宁第一感受到了,权贵同权贵的不同,沈陆两家在京城算得上是名流之最了,可同天皇贵胄比起来,却全然不是能够与之相提并论的。 她眼里撑破天的天价数目,却是对方眼中的不值一提。 也是,整个大俞天下都是他魏家的,这一座区区酒楼,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现在想想,她当初鼓起胆子跟这位宁王殿下争夺酒楼时,是十足十占了大便宜了,那哪里是争夺,那分明是明抢啊。 故而,沈安宁一时略微有些不好意思道:“不过用一道区区药方,竟一年换走了王爷十几万两的盈收,这样看来,王爷好像亏大发了。” “不,应该是我赚大发了,赚得我都有些无地自容了。” 就跟聚宝盆里每日不断哗哗流出的银子,白捡来的似的。 看着这沉甸甸的账本,沈安宁一度有些难为情。 宁王却大方称赞道:“是陆夫人有经商头脑,慧眼独具罢了,能同本王看上同一处地方的,在当时整个京城也只有陆夫人一人而已。” 宁王眼底非但没有任何亏损的遗憾,反倒满是毫不掩饰的对沈安宁的欣赏。 工部在他的管辖范围内,整个皇城有何处变动自然逃不过他的眼,他是这座城市的制定者之一,自然慧眼独具,可对方区区一介内宅妇人,既有高瞻远瞩的眼光,又有先声夺人,同他据理力争的勇气,如何不叫他刮目相看。 “何况,区区一年十几万两,能换得母妃身子康健,是本王赚大发了才是。” 宁王如是这般说着。 听宁王这般说着,沈安宁这才心安理得下来,又听闻她提及董太妃,便又问道:“对了,王爷,太妃近来身子可还好。” 宁王道:“自吃了陆夫人那道药方后,又严格听从陆夫人昔日那番指令后,这大半年来,本王每月都亲自陪同母妃上山拜佛,母妃身子已轻减不少,对了,过年宫宴上还问及夫人,对夫人可谓是满口挂念的很。” 宁王口吻透着淡淡的打趣,尤其是提及严格听从昔日沈安宁的那番指令时,眼里溢出一抹似笑非笑。 却听得沈安宁的脸有些温热不已。 那时她一心想要拿下仙鹤楼,言辞有些逾越了,如今想来,当真是尬得脚趾扣地。 然而一抬眼,对上宁王目光定定的眸光时,不知是不是沈安宁想多了,总觉得宁王眼底的笑意过于温和了,沈安宁怔了一下,立马收回了视线。 对方宁王亦好似缓过了神来,轻轻咳了一声,亦同时收回了目光。 屋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沈安宁一抬眼,这才发现方才还在的三位掌柜不知何时竟已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宁王喜静,是以方才进屋前她的侍女白桃等人都候在了门外,沈安宁心头一惊,这才后知后觉,此刻偌大的雅间内竟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孤男孤女,着实不妥。 虽沈安宁同陆绥安已有和离的打算,可在顺利和离之前,她名义上仍然是陆家的长媳,而退一万步来说,她即便同陆家毫无关系,也断然不是同一名男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下去的理由。 是以,沈安宁反应过来后,立马便要起身告辞,恰逢这时,宁王好似察觉到了,还不待沈安宁开口,便已极有分寸的起了 身,二人均未说什么,竟极有默契的同时朝外走去。 一路走到了门口处,忽见宁王开口道:“对了,陆夫人,你们沈家近来有名的很,就连皇兄都知晓庄先生借住沈家一事了,昨日还问及了本王。” 又道:“本王正好有一旧友,崇拜先生多年,他有一子,正好到了参加科考的年纪,亦想将其子送到沈家求学,不知陆夫人可还有多余的名额?” 宁王含笑的相问着。 问这话时,宁王语气娴熟,就像同她是多年的旧友般。 沈安宁没想到庄先生竟有这般能量和名气,竟先后引得陛下和宁王殿下都开口问及,而她每年在宁王这里赚了十多万两银子的便宜,若这点小事都不愿给面子的话,便是自己不会做人了。 不多时,只见沈安宁爽快笑道:“旁人不行,王爷这里不行也得行。” 说着,两人相视一笑。 一前一后行至门口的位置。 沈安宁在门前朝着宁王福了福身,告辞。 临走前,却见宁王殿下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有话想说,又一时隐住了,沈安宁脚步顿了片刻,便见宁王抬头注视着她的双眸,忽而问道:“陆大人此去江南甚久,可常有来信?” 宁王这话问得有些唐突了,沈安宁一怔,她都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讳了。 一开始还觉得这话问得逾越,然而转念间想起了什么,神色一定,果然下一刻便见宁王继续道:“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听说陆大人此番在江南动静闹得极大……前几日好像被行刺了,伤得……极重。” 宁王这突如其来的一语,生生让沈安宁愣在了原地。 第108章 陆绥安受伤了? 陡然得知这个消息后, 沈安宁愣了一下,一时不知自己该露出怎样的表情。 担心?心痛? 或者漠视?奚落? 好像都不合适宜。 前者,他们早已达成了和离的共识, 在他们二者的心中, 除了那一纸和离书的判定外,二人之间已然没了任何关系, 所以此时此刻的沈安宁,亦没了任何担心和心痛的立场和资格。 可若说后者, 他们二人之间到底无冤无仇,到底夫妻一场,不, 是两场,纵使前世活成了一对怨偶,可平心而论, 重活后的这第二世,除了那日在陆安然一事的处置上,陆绥安并没有多少对不住她的地方, 故而陡然得知这样的消息后,无论是冷漠或无感,还是奚落, 看笑话都不至于。 相反, 沈安宁情绪前所未有的平静, 或者说, 对于这样结果, 其实并不算太过意外。 确切的来说,早在昔日得知陆绥安此番将要下江南的那一刻,沈安宁心中便一直有些不太安宁, 前世,陆绥安在南下的一行中便险些遭遇了凶险,前世他藏得太深,避开了一劫,而今,另外一只鞋子落了地,到底还是没能避开。 伤得极重,也就意味着……没有死,或者死不了。 至少是性命无忧的。 沈安宁仔细审视着这几个字眼的内容和含义。 许久许久,她缓缓松开略微攥紧的手指。 他们如今的关系不尴不尬,又相隔千里,便是知道这个消息了,亦无济于事。 何况,陆绥安此行身旁不但有常礼贴身照看,还有好几个大理寺和御史台的同僚们随行,沈安宁又在心中盘算着时间,同前世相比,此番陆绥安在江南的公务应当已然到了收尾阶段。 最迟下个月中,或者月末,他便能班师回朝。 这样想着,沈安宁很快平复了自己的心绪。 “多谢王爷相告。” 话说沈安宁整理了一番情绪后,便若无其事的同宁王告辞下了楼。 倒是宁王,有些微讶的看了她一眼。 许是她的反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对于宁王的反应,沈安宁再无意探究。 要知道,今日她除了来仙鹤楼同宁王盘账外,其实还打算看一看这附近的铺面,她当初让吴有才在这一带盘下了许多铺子,其中有的租出去了,却还特意留有几个空的铺子,沈安宁打算自己再开几个铺面,尝试多做几个生意。 原先她手中的银钱回笼了些,可大多数还是压在了那些铺面、宅院上,虽身价翻了几番,但沈安宁没有急于发卖,故而身价是涨了,可手中的现银却不多,何况,沈家如今还有个学堂养着,沈安宁便有些放不开手脚,打算只先开家绸缎铺子,压压货。 在沈安宁的记忆中,这一年南边涨水,淹了不少桑户,故而导致秋后的绸缎布匹,一匹难求,沈安宁当机立断打算现在便多压些货,至秋后年底清出时,毫无疑问便会狠赚一笔。 她原本打算先开一家,可如今仙鹤楼这一万多两银子到手,沈安宁决定先开个三家,再暗中筹集一些粮食,以备不时之需。 于是,沈安宁若无其事的领着白桃等人亲自去街上巡店。 而仙鹤楼的七楼雅间内,宁王殿下驻足窗前,一路远远目送她那抹身影驻停,又走远,再换一家铺面驻足,应当是在巡视店面情况。 宁王知道这位陆夫人在这周边还一并买下了一连串的铺面。 只是,什么样子女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在得知了自己的丈夫身受重伤后,还能如此若无其事,心无旁骛地游街起来? 宁王看着看着,眼里的笑意越发深了。 “这位陆夫人,越发让本王刮目相看了?” “江夬,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 话说,宁王半抱着臂膀,立在窗边一直远远看着,直到远处身影入马车内渐渐驶远了,宁王这才悠悠问道。 而被称作江夬的护卫于隐秘处悄无声息的走出来,面无表情回道:“王爷若觉得有意思,夺来把玩便是。” 宁王闻言顿时笑意微收,转身看了江夬一眼,“朽木。” 说罢,摇着扇子便往外走,边走边活动了下肩膀,伸了下腰,道:“走吧,这座紫禁城里头马上就要热闹起来了。” 话说,沈家的产业中,多是药铺,书铺或者文玩之类的文雅铺子,沈安宁生母宋氏留下来的铺子里有点心或者首饰铺子,却均无绸缎庄,其实沈安宁有想要亲自下江南一趟去考察一番的冲动。 她自幼便长在江南,其实更憧憬江南水乡的生活,再加上前世在陆家被困到死,重活这一世,她想要活出些不同,只是,一来沈家学堂才初设,还有许多杂事在身,再者,府里头还有两位大师在,她不好在这个时候弃两位大师于不顾,自己跑出去潇洒快活。 这二来嘛,陆绥安下月便会归京,和离这桩她心目中重中之重的大事不能再拖下去,这种事情往往得趁热打铁,一拖再拖容易生变故。 故而思来想去后,沈安宁还是决定委托养父吴有才先替她去一趟江南打头阵,先过去替她考察一下桑园,和绣坊,待她一拿到和离书便即可动身前去同他汇合。 沈安宁雷厉风行,这个想法一定,次日吴有才便径直领了两人出发下江南了。 而至三月初,陆绥安受伤的消息终于传回了京城。 与此同时,整个朝野发生了大地震,传闻江南那边拉下来一大窜人马,陆绥安寻到了一份受贿记账名册,而那份名册将江南乃至整个京城半数官员的姓名及受贿数额全部记录在册。 而那份名册,便是这十数年来江南及满朝京官与当年摄政王霍广勾结贪污的罪证。 故而,陆绥安此番人还未归京,便已搅得整个京城闹得天翻地覆呢。 至三月中下旬,终于在朝堂半数人面如死灰,半数人的翘首以盼中,陆绥安得以班师回朝。 据传闻,陆绥安回京面圣那日是被人抬着进入金銮殿的,他手握着整个朝堂半数官员的生杀大权,本以为这日一脚踏入金銮殿,便会引发一场山呼海啸,血流成河般的大动荡,却不料,坐在轮椅上的陆绥安竟未曾第一时间将那份贪污名册呈现给魏帝,而是拖着一幅虚弱不堪的身躯竟当场朝着魏帝求情请命道:“陛下,这份名册与罪召微臣至今不曾过目过,今日呈献陛下之前,在陛下目睹此名册前,微臣有一谏言,昔日霍广独断专行,恶贯满盈,许多人皆被他所胁迫,未见得是自愿同他同流合污的,正所谓今朝不计前朝之事,臣斗胆在圣驾前为这些身不由己,被逼无奈的大人们求一求情,一刀人头落地纵使快意恩仇,痛快至极,可倘若能够法外开恩,给他们一个重新改过自新,将功补过机会,是否亦是在为我大俞避免一些不必要的损失呢。” 原来,这份名册实在牵连甚广,若大动干戈,唯恐引发朝野震荡,故而陆绥安竟为众人求情,提议在霍广把持朝政期间所犯恶行一律既往不咎,但前提得将魏帝登基这两年来所有贪污的税银全部原封不动的吐出来,冲缴国库。 而这两年整个江南贪墨的税银共有一千六百万两。 而方式是:在一个月内,以不记名的方式全部冲缴国库,在一个月内,若国库收满税银满一千六百万两,则名册被烧,所有罪行一律既往不咎。 若一个月内,但凡欠缺哪怕一两,皆打开名册,对所有罪犯依法处刑。 在这一个月内,若发现有官员胆敢为此鱼肉百姓,以上所有恩泽全部作废。 陆绥安这一番求情说辞一时间使得朝堂沸腾一片,险些翻天,险些将整个金銮殿的屋顶都给掀开了。 整个朝堂瞬间分成了两个派系,反对者是那些清流派系,自是看不得如此“倒行逆施”“糊弄了事”的做派,是以一个个群情激愤,坚决反对,而支持者自是那些牵扯其中或是摘不清罪责之人,本以为此番只有死路一条,没想到如今竟峰回路转,虽然要将贪污的所有银钱全部吐出来让人肉疼,可至少能保住一条命,于是自是据理力争,力排众议了起来。 而就在双方人马吵得义愤填膺,群情汹涌之际,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的当事人陆绥安终无力支撑,直接在金銮殿上体力不支,彻底晕厥了过去。 传闻,陆大人被送回陆家时都还一直昏迷不醒,四五名太医围着团团直转,守了整整三日三夜这才让其起死回生,苏醒了过来。 而陆绥安苏醒来后所吩咐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人来到了沈家。 那日一早,沈安宁原本是要打算亲自下厨,给庄先生做一道黄鳝汤吊素菜丸的。 沈安宁没想到这位庄先生嘴竟这么叼,入沈家这一个多月来,横竖是这也不满意,那也不顺眼,日日常挂在嘴边的便是一句:嘴巴淡出了个鸟味来。 每日遇到沈安宁的第一句话便是:恁家那个厨娘什么时候换? 沈安宁是无奈又好笑,于是,在连续七日听到这样的唠叨话后,无法,她只得被逼得亲自出马,做了一道她的拿手菜,用黄鳝慢炖一宿吊出来的黄鳝汤浸泡炸蔬菜丸,这样一例简单,健康又鲜美的菜肴,亦是前世陆绥安的所爱。 果然,这道菜一出,庄先生眼前瞬间一亮,那一日,差点没将舌头都给吞下去了。 于是,隔三岔五“吩咐”沈安宁:那个宁丫头,快快给老夫打打牙祭。 没想到这日刚要下厨,白桃竟亲自来了,只一脸神色古怪道:“夫人,夫人,那什么,陆家那头来人了。” 说这番话时,白桃那古怪的神色里,一时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仿佛有些欣喜,仿佛彻底松了一口气般,又仿佛有些担忧和叹息。 陆绥安回京及受伤的消息人尽皆知,沈家自是听到风声了。 这几个月来,沈陆两家几乎切断了联系,明眼人自是瞧出了些里头地些个不同寻常之处。 所有人都在等,等陆绥安回京,给这件事情一个彻底定论。 却没想到,陆绥安此番竟是负伤而归,而且伤得那样严重,几乎到了苏醒不过来的程度。 而这个时候,大家看得就不是陆绥安的态度,而是沈安宁的态度了。 落在不知内情人的眼里,便是再大的气,便是受了再大的委屈,也断没有眼睁睁看着丈夫性命有虞而彻底无动于衷的地步吧,白桃担忧长此以往下去,风向对夫人不利。 所幸,世子及时醒了,也派人来请夫人了。 白桃彻底松了一口气。 无论最终结局如何,至少不能让夫人陷入两难的境地。 话说,沈安宁原本还贴心的打算待他陆绥安将身子养好了些后,再登门商议和离一事,既然他急不可耐,沈安宁便也乐见其成。 她很快便收拾一番,去前院见了人。 来的人却是宝贵,陆绥安书房里的那个书童,亦算是个老熟人了。 沈安宁原本还打算礼遇一番,却不想那宝贵竟是个急性子,给沈安宁问完好后,还不待沈安宁开口,便已迫不及待地主动开口,甚至急得直跺脚道:“哎呀,夫人,世子都那样了,您怎么还坐得住啊,您就快快收拾收拾东西,随小的一并回府罢。” 又道:“便是再大的气,再大的委屈,您也往后压压啊,世子如今可谓是鬼门关里走了一遭,糟了大罪了,昏迷不醒那几日夜里,一直再唤您的名讳呢!” “夫人,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先收拾东西,快同小的一道先回去瞧瞧世子罢。” 话说,宝贵此番急得跟个原地打转的陀螺似的,竟是来接沈安宁回府的。 而沈安宁听了他这番理直气壮地话语后,足足有半晌没有缓过神来。 她还以为此番宝贵是授陆绥安的吩咐,来送和离书的。 却万万没有想到,竟是来接她回府地,还是这般义正言辞、理直气壮的。 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许久许久,她只强稳住气息,耐着性子,复又一字一句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今儿个是世子让你来请我回去的,回陆家?” “真的是……是他陆绥安让你来接我回去的?” 沈安宁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的大笑话似的,连反应都一度慢了少许,许久许久,她耐着性子,一连追问了两遍。 话一落,便见宝贵立马理直气壮道:“可不是,世子一醒来,便问夫人何在,让夫人过来说话,他要见夫人!” 宝贵言之凿凿说着。 这话一出,便见沈安宁抿着嘴,一瞬间险些给气笑了。 她气得胸前开始阵阵起伏,只咬牙切齿道:“他陆绥安该不会是脑子被摔坏了吧他。” 沈安宁一度气得难以置信。 他们明明都已经达成和离的共识了。 她还以为他今日是信守承诺,派人来送和离书的。 怎么不过才几月不见,他竟当场反悔了。 还想见她,想同她说话,想接他回府。 他的脑子是被驴踢坏了么? 她真真是开眼了,亲眼见证了什么叫做厚颜无耻,恬不知耻。 沈安宁一度气得胸前剧烈起伏。 他陆绥安到底在搞什么鬼。 他该不会当真反悔了罢 沈安宁气得一度想要破口大骂。 却不想,她这话一出,便见宝贵一脸呆萌的看着她,半晌,只有些懵懵道:“夫人是如何知道世子摔破脑袋的,难不成夫人已然得到了消息了么?” 宝贵一脸狐疑地问着。 而他这一番漫不经心,天真烂漫的一番话语,直接将一旁的沈安宁险些给问懵了。 看着宝贵稀里糊涂的面容,听着他嘴里迷迷瞪瞪的话语,沈安宁怎么忽然觉得自己一度有些听不懂人类的话呢。 什么叫做夫人怎么知道世子摔破了脑袋? 陆绥安摔破了脑袋? 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沈安宁一愣,她下意识地认为此 时此刻眼前这个特不靠谱的宝贵在同她开玩笑,然而,看着宝贵清澈眼神中溢出来的那一么一丝丝愚蠢,好半晌,沈安宁终于在荒唐中找回了那么一丝丝清醒,只缓缓问道:“世子摔破了脑袋,这话……是何意?” 便见宝贵挠了挠脑袋,一根直肠通到底,如数交代道:“就是世子之前在江南时遭人行刺,胸前中了一箭,后又被人推下悬崖,摔破了头啊,原来夫人您不知道啊,我还以为夫人早已然知晓了呢……” 宝贵一口气说完,末了,便又老神在在的补充了一句:“对了,夫人,世子现如今头部受损,已不记清许多事了。“ 宝贵一脸正色的说着。 沈安宁:“……” 第109章 陆绥安不仅受伤了, 脑袋还被摔了,不仅脑袋被摔了,还摔失忆呢? 有那么一瞬间, 沈安宁觉得被驴踢坏了脑袋的那个人是她才是。 不然, 活了两世的她,怎么还能如此闲情雅致的坐在这里, 听一个如此匪夷所思又不着边际的大笑话呢。 他陆绥安是将她当成了三岁小孩在糊弄么?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沈安宁终于找回了自己声音, 再度问道:“那他还记得些什么?” 便见宝贵思索片刻答道:“回夫人,世子下江南后的许多事情都已记不大清楚了,只记得临走前的一些事情。” 呵, 沈安宁听到这里当真险些被气笑得出声儿来,他可当真是知道,什么该忘, 什么不该忘的? 也就是在那一刻,沈安宁才知道,人在无语的时候, 有时候真的会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那日,宝贵自是无功而返。 他匆匆赶回陆家时,正好遇到陆景融夫妇二人在川泽居给陆绥安送药。 话说长子下江南一趟, 回来昏迷了三日三夜不说, 还险些丢了一条性命, 在陆景融眼里, 此趟江南之行, 那叫一个去得不值当,又加上如今朝堂上纷乱不休,双方拉锯, 就跟在打擂台赛似的,那叫一个混乱不堪,稍有不慎,便能殃及鱼池。 而陆家内宅内,尤其是在长子下江南这几个月里,这川泽居又闹成了这个样子,连个儿媳妇都没能替长子守住,陆景融此刻只觉得满腹公事私事,有满腔话语,却在此时此刻,对着初醒过来的长子,竟一时心虚到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好在,宝贵在这时终于回来了。 可算回来了。 只要沈氏回来了,至少府里的这些事能够给长子一个交代和安慰,是以,宝贵步子还未曾停稳,便见陆景融立马朝着他的身后看了又看,一度望眼欲穿道:“沈氏呢,沈氏到何处呢?” 又一面指着萧氏道:“你且去迎迎,那孩子之前毕竟受了些委屈,如今回来了,咱们得善待她。” 在陆景融的眼里,沈氏之前同陆家置气,虽有些气性大,毕竟陆家理亏在先,亦算是情有可原,可如今长子都回来了,还受了这么重的伤,都一度危及性命了,她便是受了再大的委屈,也该见好就收。 陆景融认为沈氏今日定然会跟着回来的。 却不想,只见宝贵缩着脑袋看着他,结结巴巴道:“老爷,夫人……夫人她不肯回来。” 说着,又小心朝着病榻方向看了一眼,一咬牙,闭上了眼,梗着脖子道:“世子,夫人不但不肯回,还……还将这个东西捎了回来。” 说话间,宝贵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东西递送到了病榻方向。 病榻上的陆绥安费力撑起半边身子将东西接过来,低头一看,原本毫无血色的薄唇直接抿成了一条笔直的线。 而那头,陆景融听到宝贵的这番话后,一时气得血气上涌,只将大掌朝着案桌上用力一拍,只气得勃然大怒道:“这个沈氏究竟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巨大的力气将案桌上的茶盏都险些给震飞了。 陆景融额头上的青筋都随之蹦出了几条,道:“我原还以为她最是个深明大义的,没想到竟荒唐到了这般地步,她究竟要做什么?她究竟还要闹到何种地步方才肯罢休!” 陆景融不懂。 是,那日然姐儿爬床并陷害绥儿一事,是陆家管教不严之过,可即便是退一万步来说,便是绥儿纳个妾室又如何,自古三妻四妾本是风流本色,这天子脚下,哪个有些头脸的男人屋子里没个几房妾室。 何况,他们不是早已经将然姐儿给赶出府了么? 他们都已经三请四请了,只差没拿八抬大轿去请了,她究竟还欲何为? 便是陆家有万般不是,可如今绥儿半只脚都踏入鬼门关了,她竟狠心到连瞧都不来瞧一眼。 她的心怎么就那么硬? 怎么就如此无理取闹。 陆家对她来说,又究竟算个什么? 饶是陆景融之前愿意再如何敬着这位儿媳妇,此时此刻,也终于忍受不下去了。 他一时怒不可遏。 “呵,她要做什么?” 就在陆景融气得胸前剧烈起伏之际,这时,忽而闻得一声虚弱的笑声突兀响起。 陆景融一愣,同萧氏二人齐齐看过去。 便见陆绥安不知何时从病床上坐起来了,此刻正虚弱的倚靠在床榻上,冲着陆景融夫妇二人淡淡笑着道:“她想要和离。” 话说陆绥安这般轻飘飘的一语,却像是晴天白日里投下的一颗巨雷,直让不远处的陆景融和萧氏二人双双愣在原地。 许是,陆绥安伤得太重了,声音太轻,以至于陆景融夫妇久久没有缓过神来,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 便见陆绥安笑着继续道:“父亲想不到吧,她沈氏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要,什么也不图,那些你们所有人眼里心心念念,百般算计的东西,却是她眼中弃之如履之物,呵,陆家?在人家眼里,从来都不值一提。” 陆绥安盯着手中的两本册子,如是说着。 陆绥安这人素来清冷疏离,鲜少像今日这般笑过,亦鲜少这般轻声细语过,今日这笑容,这细语,落在陆景融夫妇二人的眼里,不知为何只觉得莫名有些瘆人。 二人愣了许久,终于慢慢从这番震惊的话语中缓过了神来,只见陆景融不肯相信似的,噌地一下起身,几步走到病床前,将长子手中的册子夺过来一看,赫然只见那册子上写了“和离书”三个大字,而落款处,早已落下了长媳沈氏的名讳。 那沈氏竟当真想要和离? 陆景融一度气得浑身发颤,只瞬间勃然大怒道:“大胆,她反了天么她是。” “为什么?” “凭什么,那沈氏究竟凭什么想要和离,她又凭什么认为这门亲事是她一人想要和离就能和离的了的,陆沈两家的婚事可是陛下亲赐的,那沈氏难不成还要抗旨不成!简直愚不可及!” “她要发疯,可别将我陆家拖下了水去,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那沈氏,那沈氏是得了失心疯——” 话说,陆景融被“和离书”这三个字一度刺痛得有些失去了理智,他浑身一度哆嗦着,气得牙眦欲裂,正要口不择言之际。 “父亲大人——” 这时,一道放大的呵斥声骤然在屋内响起,生生打断了他后头的所有话语。 陆景融一怔,一偏头,便见长子陆绥安死死盯着他,冲着他骤然放大声音怒喝一声,他眼里,寒意迸出。 那是,长子只看待死人的眼神。 陆景融一度愣在原地。 然而,许是太过用力,话音一落,便见陆绥安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撑在床榻上,几瞬之间,胸前竟溢出了斑驳血迹。 陆景融见状只瞬间大惊了起来。 然而还压根来不及去查看。 却见陆绥安捂着胸口,抬头一度冷着眼死死盯着他,看着看着忽而咬牙冷笑出声道:“凭什么?呵,区区陆家,父亲凭什么认为人家非得将其放在眼里,沈家厚德载物,沈老首辅更是配享太庙,她沈安宁乃是沈仲孙女,若无祖父当年在世抢得先机得了这门亲事,父亲凭什么觉得 当年这门亲事轮得到我陆家?轮得到我陆绥安头上?” “凭什么,就凭她沈安宁无论是裴家独子裴聿今,是宁王,便是皇子,她沈安宁亦配得上,就凭那沈家早在十五年前便已替我陆氏一门挡过一门灭门之灾了,就凭她沈安宁一句话,便能直达天听,就凭她沈安宁一句不想,不需任何理由,这些理由,够不够?” 话说,陆绥安冷冷盯着陆景融的眼睛,他字字珠玑,一字一语沥血质问,这掷地有声的一番话,竟将陆景融质问得一度哑口无言。 陆景融愣在原地,直到一股麻意忽而自脚底不断往上攀升,直到舌头打结。 他好似这才后知后觉,如梦初醒过来。 长子的每一句质问,他竟无言以对,只因,他比谁都清楚,长子的每一个字句,皆是事实。 这些从未被人提及的事实,此刻,被他的儿子一字一句灌入他的耳中。 是啊,不敢抗旨的陆家,可若换作沈家呢,陛下不见得不能容忍那沈氏一回。 那可是帝师之女,那是太庙里供奉的首辅之孙,那是当年以一己之力担下所有罪责,为陛下,为半数百官扛起一条生路的先驱。 别说王爷,皇子,若是年纪适合,便是宫里头,那沈氏亦有资格入得。 这一刻,陆景融终于不得不承认,他们这一年多来,或许,真的,确实是怠慢了她。 真相总是那样刺得人难受。 他的心头一时千头万绪,心乱如麻。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长子陆绥安冰冷的话语再度传来:“今后我与沈氏二人之事,不再是陆家之事,还请父亲大人,和某些人莫要再伸长手干涉分毫,否则,便不要怪我不敬长辈,不顾血脉之情了。” “宝贵,送客。” 说这话时,陆景融没有看清长子脸上的神色。 只依稀看到他锋利冷寒的眸光仿似在他身侧一扫而过。 这是二十余年,第一次,长子第一次对他出言不逊,及下逐客令。 那一刻,陆景融只觉得有些无地自容。 而被称作某些人的萧氏,脸色亦是一度难看至极。 …… 直到退出川泽居,回到沁园后,陆景融和萧氏双双跌坐在交椅上,久久沉默不语。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陆景融抬头朝着院子外头看去,忽而发现他这个一向引以为傲的大房,如今竟在不知不觉间早已千疮百孔了。 长子长子这里闹到和离的地步。 幼子幼子那里是日日搭台唱戏,没个消停时刻。 而养女养女,大着肚子被逐出府门,害陆家落得一个管教不严,德行有亏的名声。 怎么,从什么时候起,陆家竟落得这样一个支离破碎的下场? 陆景融一度抬手死死捂着脸,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只狠狠抹了一把脸,这时,余光忽而不经意间落到了一旁的发妻萧氏脸上,陆景融神色一怔,不多时,只见他忽而缓缓抬起头来定定将人打量着。 二十多年过去了,他的妻子依然温柔华贵,一如当年。 然而,此刻看着看着,陆景融心中终于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来,他定定的看着她,想起方才长子眼中的锐利,许久许久,只忽而哑声开口道:“瑛儿,是你么,是你,对不对?” 说话间,只见陆景融忽而从交椅上慢慢站起了身来,而后一步一步缓缓走到了萧文英跟前,他忽而抬起手指缓缓抚向萧氏的面庞,盯着她虽不再年轻却依然雍容的面容,一字一句道:“瑛儿,你恨我,对不对,你恨我,怨我,所以,今日亲手养出这么一个女儿来故意报复我,故意折磨我对不对?” 话说,陆景融忽而盯着萧氏的面容一字一句发问着。 问这番话时,他双眼一点一点泛红了起来。 问这番话时,陆景融粗粝的手指已经缓缓来到了萧氏的脖颈间,直到最后一个字落下时,他五指骤然收紧,骤然间一把死死掐住了她整个脖颈。 一瞬间,萧氏整条咽喉被遏制在了陆景融手中。 陆景融手指越发收紧,越来越用力,直到萧氏的整张脸渐渐胀成了一片紫红色。 直到临门一脚之际,陆景融失去理智的神色骤然恢复了过来,只见他猛然醒悟过来般,只猛地一下松开了那只紧攥不放的手,而后身子一阵踉跄着不住往后退了几步,险些一度栽倒在地。 他看了看奄奄一息的萧氏。 又看了看自己的手。 许久许久,终是有些难以面对和承受般,只痛苦的咬牙低吼一声,而后直接将手掌一甩,撂下萧氏,大步而去。 留下萧氏死死捂住脖子,整个人卷缩在案桌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像是缺水的鱼儿,终于得到了生机。 然而,那种濒临死亡的恐惧不断在全身蔓延,笼罩着,仿佛永远挥之不去。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萧氏整个人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精气般,如同一滩烂泥般一动不动的瘫在了椅子上。 在方才那整个过程中,萧氏都始终未发一语。 她承认,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内心深处涌现出了那么一丝报复的快感,然而,很快紧随而来的,是那种直面死亡的深深恐惧。 只需一瞬,只需再多一丝力气,她今日便死在他的手下了。 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感觉。 萧氏一度浑身直哆嗦了起来。 她全身轻颤着,她没想到陆景融竟一度想要杀了她,更没想到,那沈氏竟在此刻无端给她来了这么一招釜底抽薪,她竟狠狠反将了她一军。 和离? 她没想到那沈氏竟生出了这般心思。 她疯了不成? 为了区区这般内宅小事,她竟要闹到和离的地步。 沈氏此举,生生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她竟早已就打算了和离? 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搬离陆家那一日就开始呢,还是更早的以前? 沈氏的和离,衬托得老谋深算的她就像是一场笑话似的。 亦衬托得那日在沈家门前得意洋洋的自己像是个无名小丑般。 她忙前忙后,忙里忙外,没想到所谋的,却压根不过是对方眼里毫不在意地弃之如履,甚至不值一提。 沈氏的和离,这一刻,像是一招巨大的釜底抽薪,生生将她的所作作为一览无遗地暴露在了世人面前,衬托得她好像是一个巨大的笑话似的。 她赢了,可是到底赢了什么呢? 丈夫的离心,继子的离德,还是养女的离去? 萧氏没有疯,也没有傻,她断没有要将整个世界掀得天翻地覆的目的和打算,那样,于她又有何益? 只是,从不知何时起,一切早就已然超出了她的预设和预料了。 她想要的,从来不过是一个回来后,同继子离心离德的沈氏,那才是她心目中的好儿媳。 而不是一个一走了之,断然和离,被世人知晓,被世人热议揣测,是被她算计走了的沈氏。 这一刻,萧氏瘫坐在椅子上,只觉得整个人好似陷入了无尽的迷茫和迷失中。 她 斗了半晌,究竟是在斗什么呢? 正当萧氏失魂落魄之际,这时,陆宝珍不知何时忽然悄悄跑了过来,拉着她的袖子不断小心翼翼地撒娇打探道:“母亲,听说大嫂今日要回来,大嫂可回来了不曾?” 陆宝珍期待又气馁道:“娘,大嫂此番回来可是气消了不成,若这样的话便是再好不过了,表兄……表兄听说大嫂开设了个学堂,还听说……还听说那位庄先生现如今就住在沈家老宅子里头,表兄也想要入大嫂那个学堂求学,娘,若大嫂气消了,娘能否去劝说劝说大嫂,让表兄也一并入沈家学堂求学可好?” 话说,陆宝珍一脸羞愧又期待的求着问着。 然而,看着此刻翻了年已满十三,入十四岁年关的亲生女儿,如此天真幼稚的亲生女儿,萧氏心中莫名有些恐慌,她忽而一把紧紧抓着陆宝珍的手,一字一句道:“宝儿,今年娘便将你和六郎的婚事给定下来吧。” 陆宝珍一愣,当即羞红了脸愣在了原地。 然而,与此同时,久久等不到陆宝珍回应的萧六郎心中已然有了答案了。 姑母同他那位表嫂当初闹成了那个样子,看来,他入沈家学堂之事已然无望了。 一出门打探,果然,表嫂此番依然没能回府。 然而,萧六郎还是不愿轻易放弃,那可是庄先生啊,所有读书人心目中的圣人,他决定亲自登一登沈家的门亲自再去试一试,却不想,出二门时,一时不察同入二门的人撞了个满怀。 闻香软玉在怀中滑过后,对方如同春日里的细柳轻轻抚过他的身躯,而后缓缓摔倒在地。 金钗摔了一地。 手中的食盒亦摔了满地。 与此同时,耳边响起了一阵柔细又焦急的软语:“呀,糟了,给表姐的点心全撒了。” 萧六郎愣了一下,待缓过神来后,立马蹲下身去帮忙捡拾,却不想,两只手捡到了同一块点心上,指尖轻轻触碰到了一起,就如同触电般,纷纷飞速缩了回。 二人齐齐抬头。 三月的春风拂过,吹起湖畔阵阵涟漪。 直到丫鬟提醒,前来探望表姐小房氏的罗素彤终于红着脸,慌乱提起食盒朝着门内跑去。 只是,小跑了几步后,罗素彤没能忍住停下脚步悄悄往后看了一眼。 正好,迎上呆在原地,少年呆望的眸。 二人各自飞快收回了目光,脸仿似将天际都给染红了一片。 第110章 话说, 在陆绥安连续第三日派人来沈家请人后,到第四日一早,沈安宁终于不厌其烦, 一大早便收拾一番出门了。 她不知道陆绥安那厮究竟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 无论真假,她都没那闲功夫, 亦不愿意再与之继续纠缠下去。 …… 在沈安宁的记忆中,这一年南边发生了水患之灾, 较为严重,冲毁了不少桑园不说,连许多庄稼亦被损坏殆尽, 导致这一年来粮食价格亦是随之一路猛涨,故而此番沈安宁亲自出府,来到码头附近走访一番, 打算提前少量多次的囤积一批粮食,以备不时之需,届时赚钱是小, 关键时刻,危难之际,兴许能起到一些作用。 这漕运码头算是沈安宁第二次来了, 当年第一次来时便是被接回京城成亲那次, 亦是从这个码头登陆上岸的。 码头乃是三教九流的聚集之地, 过往客商行人繁多, 只见渡口中, 船舫如繁星般,密密麻麻的停泊在河中,一眼望去, 场面直令人震撼,而岸边,码头的集市上,那叫一个热火朝天,只见各类商贩川流不息,其中还夹杂着不少西域波斯面孔,令人目不暇接,好不热闹。 前世,沈安宁半生都被困在高门大院内,再也未曾目睹过这样鲜活,杂乱,又川流不息的市井之气,诸不知,在来京之前,她亦曾是镇上市集里的常客,对眼前这样的景象其实不算陌生。 沈安宁知道,像是这类大型的粮商、油商,包括盐商等都扎堆聚集在码头附近,方便运输,沈安宁便领着一批随从,低调出行,不仅仅将整个码头附近的粮商、油商、盐商诸多行当都摸了一个遍,还暗访了几家绸缎商行,学学经验。 待巡视一番,摸清了些许门道后,沈安宁便停在一家粮肆前,摩拳擦掌地同掌柜的讨价还价了起来,道:“掌柜的,若是要得多,可否再优惠一些?” 却见掌柜的连头都未抬一下,只一脸不耐烦道:“去去去,这贩卖旁的东西可以还还价,可这贩米,走量的东西,满京城都一个价,哪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咱们这些小商小贩做的不过是些糊口的买卖,这位姑娘不买就不要来捣乱了。” 这买米,哪还有讲价的,简直没长眼。 掌柜的还以为沈安宁是来诚心找事的,只忍着脾气差点没将她给轰出去。 沈安宁却压根不恼,反而继续耐着性子,颇有兴致道:“掌柜的,你别气嘛,这买卖不成仁义在,做买卖的哪有没有讨价还价的,再说呢,我要的量大,不是按斗买,而是按石买,这个数起步,不得便宜些么?” 沈安宁一脸霸气地朝着掌柜比了个手势。 掌柜的一瞧,立马从隔断后颠颠钻了出来,一抬眼,这才见门口的这位年轻夫人竟穿戴不凡,他方才在隔断后算账,听到还价的连眉眼都未曾抬过一下,这会儿见这位夫人身后还跟了两辆马车,其中一辆还是运货的板车,来的竟还是位“大雇主”,掌柜的态度瞬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只顷刻间将身子弯了弯,一脸赔笑道:“这位夫人,您说您这么金贵,连出行都支起这么大的行头了,怎还跟咱们这些平头百姓计较这几个三瓜俩枣的。” 却见沈安宁笑眯眯道:“掌柜的,你这话顺序说反了,应当说正是因为我平日里计较这三瓜俩枣在先,这才有了我现如今的这一身行头,我这一身行头可全部都是从这三瓜俩枣中给挤下来的了。” 沈安宁继续饶有趣味的同掌柜的你一言我一语的掰扯着,不想,这头话才刚一落,便忽而闻得远处传来一声笑意,道:“掌柜的,这位夫人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今儿个你若不给让让价,便是有些不近人情了。” 这道略微熟悉的声音骤然间响起,一时引得沈安宁同掌柜的纷纷转身看去,便见从对面的茶楼里走出来一道气派华贵的身影,沈安宁定睛一瞧,不是几日前才刚在仙鹤楼会过面的那位宁王殿下又是哪个。 沈安宁不由有些意外,没想到在码头这等三教九流之处竟遇到了宁王,而惊讶过后,一抹尴尬之色随之爬上面庞。 她没想到自己方才这副“讨价还价”“斤斤计较”的模样竟被对方全然看在了眼里。 一时有些微窘。 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不知是不是凑巧,怎么好似每次同这宁王殿下的会面,全部都是她锱铢计较,小肚鸡肠的样子? 昔日在八月楼龇牙咧嘴,以区区一副药方换走了那个聚宝盆仙鹤楼? 今日,又为了几个钱的利,在他面前同个掌柜杀红了眼。 沈安宁一时恨不得寻个地缝给钻进去。 直到宁王殿下来到了跟前,沈安宁这才硬着头皮道:“宁……公子怎在此处?” 话说,沈安宁见这位宁王殿下今日出行简从,穿戴亦较平日低调许多,身后仅跟着一个护卫,该是不想显露身份,便十分有眼力的改了称呼。 只见宁王笑着看了她一眼,道:“正好在此处办事,没想到如此有缘,又遇到了陆夫人。” 说话间,看向不远处停放的两辆整装待发的马车,一时微微打趣道:“陆夫人这又是瞧上哪门新生意呢,夫人独具慧眼,哪日方便的话,也给本……公子多指几条发财的路?” 宁王似笑非笑,眼里揶揄都要溢出来了。 沈安宁的脸不由微微一胀,不过,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不是自己,她都能做出以一张药方换人一年十 几万银两的事儿,再厚脸皮的事好似便也不算事了。 亦知道这宁王没有恶意,便也笑着回应道:“公子说笑了,我们这些常年深居内宅的妇人哪有哪些发财的路,不过是一个省字诀罢了。” 宁王闻言眼底的笑意越发深了,片刻后,便看向一旁的掌柜的道:“掌柜的,听见了吗,你今儿个若不让让价,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掌柜的见这位少夫人容貌气度不凡,又见这位公子雍容华贵,便知这二位定不是寻常人,闻言,立马恭恭敬敬朝着沈安宁道:“这位夫人,小的每石让您一……二十文,您看可否使得?” 掌柜的咬着牙说着,脸上露出一份肉疼的神色。 沈安宁却道:“十文即可,这是这渡口的公道价。” 掌柜的一愣,这才知原来这位竟是半个行家,一时有些脸红,又有些佩服,只又顷刻间松了一口气道:“行,都听您的。” 沈安宁便一口气要了三十石。 却不想,话音刚落,便见一旁的宁王闻言不由侧目道:“陆夫人这是要屯粮?” 宁王目光定定地看着她。 沈安宁一愣,有些惊讶于宁王的敏锐。 在沈安宁的印象中,这些王孙贵胄骄奢淫逸,多是只会吃喝玩乐,怕是连重量中的“斗”和“石”都分不清多少是多少吧,没想到宁王殿下仅仅只是听到这么一个数字,便立马意识到她是在屯粮。 这个宁王,远不是传闻中那个只会饮酒作乐的纨绔子弟。 心中这样想着,只见沈安宁并不否认,只笑着道:“对啊,学堂里近来不是添了些人么,多一张嘴便得多嚼用一份粮,今日正好得了闲,便想着过来拉上一车回去,这不买的越多,越好还价嘛。” 沈安宁这般打趣般回着,想了想,便又一脸正色道:“其实在南方长大的人,每每到了夏季便有遇到水患的可能,故而我们那里的人一快到了夏季便都养成了些囤积粮食的习惯,就跟松鼠屯粮过冬似的,这个习惯很难改了。” 沈安宁耸耸肩说着。 宁王闻言仿佛有些意外,深深看了她许久,方道:“江南那边这些年确实不成体统,黄河堤坝年久失修,年年被冲垮,今年若再犯,夫人此举,确实有备无患。” 说话间,宁王看向她的目光仿佛有些赞赏,只是片刻后,眼尾却微眯了下,就在沈安宁诧异他后面那一抹异色时,就在这时忽而闻得一声高声呐喊“快闪开”,与此同时,只闻得远处突然间传来了一阵剧烈喧闹的马蹄声。 那马蹄声“哒哒哒”在青石板地面上,可谓踩得响彻天地,街道两处的百姓行人见状纷纷四处躲闪。 沈安宁同宁王二人双双看去,只见竟是一辆宛若失控的马车,正好朝着他们这个方向杀气腾腾呼啸而来。 沈安宁一愣,还没缓过神来之际,便见一旁的宁王殿下立马举扇朝着她身前一挡,正要护住她往里避及之际,这时,那辆马车前方的马儿忽而间朝着空中剧烈嘶鸣一声,随即双蹄瞬间腾空而起,不多时,竟以一己之力生生逼停了整辆失控的马车,而后稳稳当当地刹停在了沈安宁同宁王二人面前。 马车驶过之处,掀起一阵尘土飞扬。 马儿呼啸着喷出阵阵热气腾腾的鼻息,全部喷洒在了他们跟前,仿佛是故意的,可谓嚣张至极。 护卫江夬见状,只板着脸,拔出佩剑便要讨伐上去。 然而这时,马车停稳后,只见车辕前的车夫忽而出声提醒道:“世子,到了。” 这声音…… 说话间,车夫扭头朝着沈安宁和宁王方向看了过来,这个车夫竟是……竟是多日未见的常礼。 沈安宁一时愣在原地。 不多时,只缓缓抬眸,朝着马车车帘方向看了去。 110-120 第111章 话说, 马车停稳后,一度静静地停在那里,许久都没有任何动静。 与方才的大行其道, 是全然相反的两幅姿态。 静到就连宁王都好似已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这时, 宁王一抬眼便瞧见马车前檐的灯笼上,赫然贴着个“陆”字, 终于反应了过来,来者究竟是何人, 朝着身侧之人淡淡看了一眼后,随即朝着江夬摆了下手。 江夬退下后,马车内仍是许久未见半分动静。 车里的人既没有说话, 也不见要下来的意思。 车外之人亦是噤声不语。 不知怎么地,车上车下,一时所有人突然都随之安静了下来, 气氛仿佛一时陷入某种诡异的寂静中。 画面一时僵持在了这里。 就在宁王皱眉,耐心将要耗尽之际,终于, 这时,听到从马车内传来淡淡一语:“王爷兴致不错,这节骨眼了还有雅兴在此闲情雅致。” 话说, 车内之人沉默了这么久, 一开口, 话语却是冲着一旁的宁王殿下说的。 而这道声音一出, 只见音色如同三月寒潭解冻后一泻千里的寒水, 有种禁锢了一整个寒冬的严寒,却又有种尘封多年后终于解禁的清冽之感,这道声音较之以往少了些固步自封的威严, 多了几分气弱,虚弱的味道,却依然让人觉得无比熟悉,瞬间便让人认了出来,这乃是……陆绥安的声音。 车内之人……竟当真是陆绥安? 陆绥安不是伤得极重,才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此刻不该在府里养病么? 怎会……出现在此处。 沈安宁听到这道声音后,依然还保持着方才的怔然,只一言不发的立在那里,久久没有反应。 却见一旁的宁王殿下将手中的折扇一把撑开了,只一边漫不经心的摇着扇子,一边似笑非笑道:“彼此彼此,听说陆大人此番死里逃生一遭,遭了大罪,此刻不好生在府里养伤,怎也有如此雅兴,在外头闲逛?” 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寒暄着,好似极为熟稔。 然而细听之下,二人之间却又好似在打着旁人看不懂的官司,火药味十足,又仿佛暗藏玄机。 宁王这话一出,便见马车内又好似静默了片刻,方见车内之人仿佛淡淡笑起,道:“没办法,夫人顽劣,喜欢到处乱跑,如今外头这世道乱得很,不看紧些,倘若被坏人拐跑了怎么办——” 说这话的同一时刻,一只手冷不丁从车帘内伸了出来,只见那只手手指修长苍劲,在最后一个字眼落下时,指尖轻轻一拨,将那车帘拨开,露出了车内的真容来。 恰好此时,沈安宁闻声下意识地抬眼看去,这一眼,却让她一度愣在了原地。 只见此刻车内之人竟是一袭素白里衣裹身,外随意的披了一件薄薄的披肩,竟是一副衣衫不整的姿态,要知道,在沈安宁的两世的印象中,陆绥安从来都是一个一丝不苟之人,他有轻微的洁癖,无论是在外,还是在内,他从来都是衣衫整洁到连衣角都不容许有半分瑕疵皱褶,连头发丝都不容许有半分凌乱,他日日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绞面剃须,干净清爽到下巴处甚至都不见半分胡茬,这样一个视洁如命之人,此刻却竟直接着一身里衣直接出来了,以亵衣示人,这同光腚示人又有何区别,此情此景,简直是沈安宁不敢想象之事。 而今日对方这样一身穿戴倒不像是刻意为之,倒有些像是刚刚才从病榻上匆匆起身,连外衣都来不及装饰后的匆忙导致。 又见他非但衣衫不整,竟连发都不曾束起,竟直接一头长发披散下来,仅仅在脑后随意束了一根发带,堪堪将满头长发随意固定住,而额头上,则紧紧缠绕着几圈白色纱布,应当是头部受伤所致。 一袭白衣,长发淡束,额前仿佛还垂落了几缕散发,马车内的人就那样静静坐在那里,同以往的威严清冷截然不同,冷不丁一眼扫去,竟有种陌生又别样的惊艳之美。 美,从来都该同男人毫不相干,然而此时此刻,车内之人身上就偏偏有种诡异的美感 ,是一种虚弱,苍白的美感。 这一眼惊艳过后,顿了片刻,沈安宁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为何会有此感悟,只因,再细看下去时,这才意识到原是瘦了些的缘故。 是的,陆绥安从前不胖,非但不胖,他是那种极为精壮的体魄,穿衣显瘦,脱衣却全是一身硬邦邦的精肉,然而此刻却瘦了不少,这种瘦,却同以往不同,是生生掉了肉,瘦到一度面色苍白,唇色发白,就连气质都有些羸弱的那种瘦,甚至一度有些面容枯槁,怕是少说瘦了至少有二十斤了。 几月不见,陆绥安……轻减了不少。 这样的陆绥安,是沈安宁两世不曾见到过的。 故而如今冷不丁一眼,竟让她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此前,都说陆绥安此番身负重伤,却都是道听途说,然而此时此刻亲眼见了,那种死里逃生,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的描绘,在此刻终于有了实感。 陆绥安竟真的伤得极重。 比自己预想的还要重上许多。 这是今日沈安宁看到他本人后的第一反应。 而在沈安宁看向车内之人之际。 车内之人亦直直定定的朝着她方向看来。 陆绥安方才的话虽是冲着宁王殿下说的,可说话时所有的目光却是一寸不寸的紧锁在沈安宁身上。 此刻,他们一人高坐在车内,一人立在几步开外之处,遥遥对视,四目相对着。 这是阔别三月,自除夕那日“撕破脸”后,二人的第一次见面。 不知为何,世界都仿佛安静了一瞬。 直到宁王殿下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沈安宁睫毛一颤,只猛地收回了目光。 只见宁王别有深意道:“那倒是,最近京城有些不太平,陆夫人如此仙姿玉貌,陆大人是该看紧些才是,就是陆大人如今看着好像有些自身难保,不知护不护得住想要护着的人——” 宁王似话中有话。 一贯散漫的语气中此刻竟不乏一丝警告和凌厉。 就连沈安宁都察觉到了这二人之间明晃晃的刀光剑影,暗潮涌动。 这二人什么时候有过过节? 是私怨,还是政敌? 就连沈安宁此时都忍不住朝着宁王方向看了一眼,仿佛想要看清楚宁王脸上的神色,却不想,这时,忽而听到一道略微收紧的驱使声,骤然传了来,道:“过来。” 这道声音清冷又严肃,像是上位者的发号施令,一瞬间便又恢复了从前的专横与强势,仿佛不容拒绝。 一开始,沈安宁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陆绥安凝重的语气再度传了来,道:“夫人,该回府了。” 沈安宁这才意识到,这道发号施令,竟是冲着她来的。 呵,沈安宁的嘴角直接抿成了一条直线,有些想笑,又一时笑不出来。 有些意外,又好似并不意外。 意外的是,这个人究竟是怎么做到一如既往这般理直气壮的。 就像是他们之间从未发生过任何龌龊般,就像除夕夜那晚的决裂,那晚的“和离”之约,压根不存在般。 一见面,没有半分羞愧,没有半分气弱,一上来竟还开始朝她颐指气使了起来。 不意外的是,这就是陆绥安,两世从未改变过的陆绥安。 他本质上就是这样一个说一不二,专横薄情之人。 沈安宁瞬间将嘴角一抿,转身便毫不留情直接离去。 却不想,就在她转身的这同一时刻,忽而听到从身后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下一刻,只闻得常礼慌乱的声音在身后高声响了起来,有些心急如焚道:“世子——” 沈安宁脚步一顿,顺着看去,竟见马车内的人竟径直起了身来,仿佛要追过来,却因体力有些不支,竟一手撑在门沿前,只捂住胸口,猛烈咳嗽了起来,不多时,嘴角处竟溢出了血来。 沈安宁一惊。 还没缓过神来之际,这时只见常礼立马转头朝着沈安宁咬牙道:“夫人,您行行好,快来拦一拦世子吧,别让世子再这般折腾下去了。” “世子当初在江南被人行刺,胸口直接中了一箭,若偏上半寸,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下了,好不然容易捡回来一条命,当时大夫叮嘱务必让世子静养半年,可世子不过才休养了几日,一门心思操心着手头上的案子,一门心思挂念着远在京城的夫人您,竟死活不愿留在江南养病,这一路奔波下来,伤口几经复发,好不容易赶到了京城,又因伤势溃烂性命险些再度不保,今儿个听说夫人在此,又不由分说地立马赶了过来,不用想,现在伤口便又裂开了,夫人,您行行好,好歹管一管世子——” “小的求您了。” 话说,常礼冷不丁这般言之凿凿,声嘶力竭的恳求着,仿佛恨不得当场跪下来给她磕上几个头。 他字字珠玑,每一个字眼都在诉说着陆绥安的惨状。 沈安宁的脚步一时被生生架在了那里似的,竟一时只觉得脚下有千斤重。 许久许久,她抬起眼,看着马车上的人。 车上之人此刻站起来了,披在肩膀上的披风滑落了下来,这才惊觉竟比方才亲眼所见的还要消瘦得厉害,只见那身里衣竟空荡荡的挂在了两肩处,此刻,竟连站都有些站不起来。 曾几何时,高傲到不可一世的陆绥安,何曾狼狈到这个地步。 曾几何时,可以徒手将那像是一座大山般的索达猛士直接一脚踹飞到赛台下的陆绥安,又何曾虚弱到这个地步。 她虽一心想要和离,亦同陆绥安达成了和离的共识,可是毕竟至少他们现在还是名义上的夫妻,她到底做不到对这样的陆绥安,这般熟视无睹。 又一时抬眸,见宁王若有所思的看着他们。 宁王必然察觉到了他们夫妻之间的异常。 沈安宁不愿在外人面前展示“家丑”,不多时,一咬牙,到底同宁王告了辞,踏上了马车,同常礼一道,只将撑在马车车沿上寸步难行的陆绥安一并搀扶着进入了马车。 常礼生怕她反悔似的,还不待车上之人坐稳,便立马牵着马绳,缓缓驱车掉头。 而马车内,待将陆绥安扶稳坐好后,沈安宁便要立马将双手收回,退回稍远的位置落座,却不想,这时,陆绥安竟忽然猛地抬手,一把紧紧攥住了她的手,只死死抓着,紧抓不放。 沈安宁想要挣脱。 却见与此同时,陆绥安另外一只手却冷不丁立马撂开车帘,转头便将视线笔直落在了米肆前那道身影上。 米肆前,宁王殿下亦遥遥朝着马车方向看着,竟久久不曾收回目光。 二人目光隔着车帘无声对峙着。 直到马车越走越远,拐了个弯后,终于将宁王的身影彻底甩开,陆绥安双眼微微一眯,这才缓缓落下车帘。 一抬眼,视线终于回到了眼前之人面上。 陆绥安只一把紧紧攥着她的手,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只目不转睛的看着她,许久许久,终于哑声开口道:“夫人,气还没消么?”—— 作者有话说:各位:文文快要步入尾声了,正文大概还有十几章,正在收尾中,还有一些番外,十几二十章左右。 这本小说写得很慢,大纲其实早就做好了,是作者生活中状态不太好,所以一直写写停停,总之辛苦大家追到这里了,接下来,我尽量圆满收尾,给故事一个完整的结局。 第112章 话说, 这是阔别三个月,自除夕夜那日分道扬镳后,二人的首次会面和独处。 却不想, 二人此番碰面, 对方开口的这第一句话,竟一度让沈安宁有些啼笑皆非。 呵, 你看,男人与女人的脑回路, 永远如此的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女人那头早就已经失望了,心死了, 甚至决裂了,可男人那头却永远只会觉得女人是在闹脾气,都到这时了, 却还在追问 道:气消了么? 这是气消不消的问题吗? 所以,过了这么久了,今日一见, 陆绥安依然还是觉得她是在同他置气闹脾气么,他依然觉得他们之间,是可以缓一缓, 是可以待冷静下来后方可以触膝长谈, 便能解决问题的么? 沈安宁心中顿时冷笑不已。 原本, 看着对方这一身惨状, 沈安宁还打算礼貌慰问一遭的, 然而此时此刻—— 只见沈安宁冷冷扫了对方一眼后,当即毫不留情地一把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而后退回到了社交礼仪的距离后, 直接朝着对方开门见山,道:“方才有外人在,不必让人看笑话,现在此处只有你我二人在,陆绥安,你不必再装了。” 话说沈安宁直接单刀直入,挑明了她此刻跟他上马车的原因,她可不是来同他你侬我侬,和好如初的。 不过,今日遇到陆绥安,倒也不全是坏事,至少省得她再登一次陆家门了。 她原本也是打算再过几日便去陆家朝他陆绥安讨要回那一纸和离书的。 故而眼下,沈安宁正好趁机质问道:“那份和离书世子打算何时签字送来?既已达成共识,还是速战速决的好。” 说到这里,沈安宁还十分贴心补充道:“世子只需签字即可,将来无论是宫里头的问责,还是后续将要惹出的一切事端自由我来承担,必不会牵连陆世子你和你整个陆家。” 沈安宁的言下之意是宫里头将来若是要责问,无论是抗旨之罪,还是其他任何罪责,都由她一力承担,她只要他的一纸同意书即可。 她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也已是仁至义尽了。 却不想这番质问落下后,却见陆绥安只定定地看着那只空荡荡的手心,那只她抽走了柔荑后空荡荡的手,许久没有说话。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只见他忽而将空手慢慢握成了拳头,随即置于唇边轻轻咳了一声,而后竟从忽而怀中缓缓摸出一块方帕,自己给自己擦拭着嘴角方才溢出的鲜血,做着这一切时,他动作极为缓慢,也有些轻,仿佛有些虚弱,仿佛仅仅只做出这样一些细微的动作,便已耗费了大半精力。 沈安宁看着看着,嘴角渐渐抿起。 陆绥安也并没有开口寻求她的帮忙,而待擦拭完嘴角后,便又见他将那块弄脏的帕子一点一点叠起来,他伤势在左胸的位置,故而左手有些费力,只用右手一只手折叠着帕子,动作极慢。 一直待极为费力的做完这一切后,一直待沈安宁终于快要失去耐心了之际,才见他终于缓缓抬起了脸,面色苍白的看着她,竟静静地问出了一个她始料未及的问题:“什么和离书?” 只见陆绥安抿着嘴角看着她,竟语出惊人道:“夫人在说什么胡话?” 说这话时,陆绥安那往日里一贯狭长的双眼此刻微微眯着,那一惯清冷威严的眼眸里此刻仿佛透着一股狐疑和对她的一丝审视。 沈安宁却微微一愣。 在沈安宁的印象中,陆绥安是一个言出必行、言而有信之人,是以,那日他松口答应和离后,沈安宁便长长吁出了一口气,只觉得事已成了大半。 却万万没想到,他今日竟会……矢口否认。 还否认得如此彻底。 沈安宁清冷的目光死死盯着他,似乎想要从他的面容上捕捉到一丝破绽,然而,对方无懈可击。 半晌,沈安宁终是忍不住微微咬牙道:“陆绥安,你难不成想反悔不成?” 说这话时,沈安宁一度有些恼羞成怒。 却见对方皱着眉头,有些疑惑不解的看着她:“反悔?什么反悔?” “夫人究竟在说什么?夫人今日说的话为夫为何一个字也听不懂。” 陆绥安仿佛一脸困惑的说着,说到这里,只见那陆绥安忽而抬手朝着自己受伤的额头处轻轻的揉了揉,神色仿佛有些费力,像是在同她解释,又像是在自说自话道:“自日前掉落悬崖,磕伤了脑袋后,这些日子头疾时有发作,为夫记忆也时有错乱,已记不清许多事情,故而夫人今日说的话,为夫听得有些糊涂,夫人不妨将话说得更直白一些?和离?什么和离?谁要同谁和离?为何要和离?” 话说,陆绥安一脸不明就里的看着她,眼里有一丝大惑不解。 甚至还一度反问起了她来。 沈安宁只死死盯着他,似乎是在辨别他此刻究竟是否是在同她开玩笑,还是说认真的,然而,待确定了对方的一脸正色后,沈安宁浑身的气血一瞬间涌了上来。 这时,猛然间就想起那日宝贵说的那番劳什子失不失忆的说辞,沈安宁心头一梗,她都险些快要忘记那个匪夷所思到离谱的天大的大笑话了,却万万没想到,他竟来真的,沈安宁顿时只朝着对方冷冷一笑道:“陆绥安,你不必在这里装模做样,装疯卖傻了,无论你是摔破了脑袋,还是摔断了胳膊摔断了腿,无论你记不记得,失没失忆,今日这门婚事,你我都和离定了。” 话说,说这话时,沈安宁一度有些气息不稳。 呵,磕伤了脑袋? 记忆错乱? 我呸! 呵,失忆? 这是什么鬼东西? 他前几日不还在朝堂之上大刀阔斧了么,受了伤,记忆混乱之人,怎还能以一己之力将整个朝堂搅得天翻地覆? 怎么他磕破了脑袋,他记忆混乱,他旁的事情不曾忘记,怎么就独独忘记了和离这一件事情? 他忘得可真够恰到好处啊? 沈安宁一度气得浑身发颤。 却不想,她这话一落后,便见那陆绥安竟又再一次揉着额头,眉头紧蹙,仿佛头疼又再次发作了起来。 沈安宁一度气笑了。 她从来不知,眼前这人竟还可以言而无信,厚颜无耻,装模做样到这个地步。 她明明知道对方是在装,她明明知道对方在唬弄她,可是,此时此刻,却偏又拿眼前这个无赖毫无办法。 她如何能证明对方没有失忆? 她总不能敲破他的脑袋,挖出他的脑髓,来证明他究竟记得或者不记得吧。 然而,和离之事,偏偏还非得他点头同意不可。 不然,便是将来闹到御前,他若不松口,多半亦只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此刻两人一人气得胸前剧烈起伏,一人垂眸揉伤,竟就这般无声对峙了起来。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沈安宁一度死死闭上了眼,明知对方在装蒜,然而许久许久,终是强忍着一丝恼意,用出生平最大的耐心,只咬牙配合着,朝着对方再一次“贴心提醒“,道:“就是除夕那日,你我已然达成了和离的共识,陆绥安,我希望你说话算数!” 话说,沈安宁磨牙凿齿的提醒着他。 却见陆绥安这时竟静静地看着她,忽而笑了,道:“除夕?夫人是在同为夫说笑么?” 说到这里,只见陆绥安笑着时好似牵扯到了胸前的伤口,便见他强忍着一丝疼意看向她道:“若为夫没记错的话,除夕那时,为夫还在江南办案,夫人忘了?为夫是在除夕两月前离京的,前几日才刚刚归京,除夕那日如何能同夫人达成那样的共识的?莫不是为夫会飞不成,还是书信中达成共识的,可为夫记得这五个月里,夫人应当是在同为夫置气,为夫所有的信件里可挑不出一封夫人寄来的书信……” 话说陆绥安饶有趣味的一一挑出沈安宁话中的漏洞。 说到这里,便又见他目光定定的看着她道:“夫人不要说为夫中途回京呢?那更是满口胡诌了,无召岂能入京,这乃杀头的大罪,夫人便是再气为夫,再不肯消气,也该寻一个更为合理的理由才是,委实不该编造出一个如此漏洞百出的借口,夫人不要忘了,为夫是在哪个衙门当差的?” 说这番话时,陆绥安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不知是不是沈安宁的错觉,只觉得他的眼尾扫过一丝细微的笑意。 “你……” 话说,沈安宁被对方这番颠倒黑白的话气得直接从座位上噌地一下站起了起来。 她没想到眼前之人竟睁眼说瞎话到这个地步。 她更没想到,眼前这人,竟能如此不要脸的在她面前,堂而皇之的推翻那日所有之事。 那晚之事,她确实无法对症,因为那晚之事,她不可能大动干戈寻人对症,正如陆绥安所言,无召入京,若被传了出去,是杀头的大罪。 没想到,他竟用这个来反堵她的嘴! 沈安宁一时气得一度想要破口大骂,却又气得脑袋一片空白,半晌,只冲他咬牙怒道:“陆绥安,你真是无耻!” 说这话时,沈安宁气得浑身一度有些发抖。 到此时此刻,到这里,她只觉得在此处是片刻待不下去了,她实在无法容忍同这样一个厚颜无耻之人共处一室。 然而看着此刻对方这死不承认的抵赖模样,沈安宁忽然又有种不好的预感,她一心盼望的和离,怕是不会轻易的得偿所愿。 沈安宁第一次在眼前这张脸上看到了面目可憎四个字。 就在她将要愤然离去之前,沈安宁到底还是有些不甘心的朝着对方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只咬牙道:“便是那日之事你陆世子望得一干二净了,那那日宝贵难道不曾将那一纸和离书带回去交给你陆世子么?” 沈安宁一脸讽刺的看着陆绥安。 这人究竟是怎么好意思表现得对“和离”之事一无所知的? 却不料,只见陆绥安眼观鼻鼻观心道:“为夫这几日一直在养病,旁人不曾打绕,为夫从来不曾收到过什么和离书,为夫今日乃是第一次听到‘和离’这个词。” 陆绥安一本正经的说着。 沈安宁却险些被他这些狗屁之言再一次给气笑了。 陆绥安是何人也? 他是大理寺少卿,他杀伐果决,御下严格到了近乎变态的地步,宝贵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自作主张的瞒下这么大的事情? 简直是放他娘的狗屁。 “停车——” 话说,此处沈安宁是一刻待不下去了,她担心自己再待下去怕自己会没能忍住当场嘎了他。 却不料,就在自己气得怒不可遏将要一把掀开帘子呵斥外头常礼停车之际,这时,一只手自身后冷不丁伸了过来,只忽然间一把紧紧攥紧了她的手腕,与此同时,自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低沉又沙哑的声音:“夫人,你我之间,便是有再多误会,又何至于闹到和离这一步!” 陆绥安忽然从身后一把紧抓住了她,拦住了她的去路,忽然朝着她的背影如是说着。 他的声音虚弱,沙哑,又低沉,像是被千年老酒浸泡过一般,竟发出丝丝涩意。 沈安宁闻言嘴角一抿。 只见陆绥安亦是紧紧抿着唇,一瞬间收起了方才所有的不正经和装腔作势,只双目紧紧锁着她的背影,语气一时间变得前所未有的认真和正色道:“离京那日之事是我处置不当,那日事发突然,又离京匆忙,再加上那日之事无人佐证,处理起来有些麻烦,便想着冷处理,待回京后再一并处置,没想到后来竟还闹出了那么多事端,那么多龌龊来——” 若他知道他们竟会欺她如此。 若他知道他们竟会如此处心积虑,令她难堪。 若他知道江南一行,会耗费这么长的时间。 他必不会坐以待毙。 若他知道会有今日这一天,便是误了那日的正事又何妨,他也必会手起刀落,斩草除根,必不会让她伤心难过。 “夫人,日后,为夫必不会让你再遭受那样的委屈。” “吾保证,往后府中永远再伸不出第三只手来。” 话说,陆绥安一瞬间收起了方才所有的装腔作势,忽然朝沈安宁一字一句言之凿凿地承诺着。 陆绥安是个从不轻易立誓之人,然而,此时此刻,他在她跟前不惜立下了誓言,只为留下她。 他从未挽留过任何人,但他知道,他不想她走,但他知道,她今日若离开,便不会再回来,便不会再回头。 “夫人,同我回府吧。” “我们往后……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话说,说这句话时,陆绥安一度仰起脸来仰视着她。 他乃是天之骄子,他四岁便承袭在了大俞朝第一大儒庄先生的膝下,成为了庄先生唯一的关门弟子,他是陆家最看中的接班人,他在陆家最声名狼藉之际,仍然可凭借着他的才华一路过关斩将考入殿试,成为即便是政敌霍广依然惊艳到不忍划下他大名最终破例将他钦定为传胪之人,他不过二十出头竟坐到了大理寺卿的位置,以一己之力搅动这巍峨朝堂,搅动着浩瀚天地。 他是天子骄子,他从未都是俯视众生,从未向任何一人低过哪怕一次头。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甘愿身处低位,仰面去仰视她,仰视这么一个小小裙钗的身影,无怨无悔,亦甘之如饴。 陆绥安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恳切,甚至低哀。 他紧紧攥着她,虚弱无力的声音里仿佛透着一丝坚定,恳求。 他从未低过头,这一次,是他此生第一次低头,他不惜低下高贵的头,只为她留下来,留在他的身边。 话说耳边的这些话如此的陌生,却又如此的熟悉。 陌生在于,这是两世沈安宁都不曾听到过的话语。 没想到有朝一日,陆绥安竟……似乎在央求她。 多么新鲜,多么可笑。 而熟悉在于,这些话语,却全部都是她前世未曾宣之口的央求。 她曾希望,她曾盼望,她甚至曾恳求他能留下来,在那样每一个独守空房的夜里。 然而,一次也没有—— 然而,晚了。 或许,哪怕重活一世的沈安宁,也曾妥协过,也曾认命过,可是,晚了。 那个愿意为他留下,那个愿意永远为他留下的人,早就惨死在了前世那间逼仄又寒冷的湖畔小楼里。 “停车——” 话说,沈安宁不过是被眼前这些柔情低语恍惚了一阵。 索性,她还是及时清醒了过来。 她只一点一点挣脱了对方的手,这一次,她没有回头,几乎是在马车还未曾停稳之际,她便已立马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只是,没想到,在她跳下马车的那一瞬间,被她挣脱的那只手竟一度缓缓垂落了下去。 “世子,世子——” 常礼惊恐的声音再度传来了来。 沈安宁回头,透过敞开的车帘,沈安宁看到陆绥安胸前溢出大片大片的鲜血,鲜血不知何时竟将他整个胸前都然成了一片红色,沈安宁眼睁睁看着陆绥安体力不支,竟当场昏厥了过去。 第113章 济世堂内。 外间, 沈安宁背对着,在外来回踱步。 而隔着一道屏风,内间, 吴大夫正在为人紧急处置伤口。 因鲜血染红了整片胸膛的缘故, 等到赶到济世堂之际,胸前那片染血的衣襟已全部沾黏在了伤口处, 故而此刻透过若隐若现的屏风,隐隐只见吴大夫举起了剪子, 用剪子剪开了那片衣襟,不多时,只听到从里头传来阵阵抽气声, 随即只听到了吴大夫的声音,隐隐好似在咬牙道:“胡闹嘛这不是!” “伤成这样,不好好在府里养伤, 怎还能如此在外瞎折腾,不要命了么这是?” 少顷,便见常礼带着颤抖的声音传了来, 道:“您老甭生气,世子如何呢?还能救么?吴老,求您救一救世子, 世子若有个大碍, 这整个京城怕是都得跟着翻天了。” 常礼带着哭腔拼命恳求着。 下一刻, 便见吴大夫隐含怒意道:“便是救回来了又如何?这般糟蹋自己身子的人, 这样不将自己的命当回事的人, 便是救回来了亦不过是白费力气罢了。” 话说,吴大夫气得咬牙切齿。 吴大夫医术精湛,陆家大大小小的病皆是由吴大夫医治, 他老人家平日里多和颜悦色,这还是沈安宁第一次见他如此暴跳如雷。 看来,那伤势应当不是作假,是确有其事。 其实,在方才看到陆绥安昏迷的那一刻,心惊肉跳的同时,有那么一瞬间,沈 安宁其实还在想,是不是这人又在故弄玄虚,装模做样。 然而,胸前的那片血色实在太过触目惊心了。 一度咬咬牙后,沈安宁到底还是立马跳上了马车,直接火速将人送到了近处的济世堂。 此刻,沈安宁不由抿嘴朝内看去,病床上的人此刻正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还不曾苏醒过来。 许久许久,沈安宁终是攥着手,绕过屏风踏入了内间。 一抬眼,赫然引入眼帘的竟是病床上那人胸前的那一大片溃烂的烂肉。 那是伤势愈合后反复的皲裂所至,伤口在左胸偏上处,那里是一处发黑发暗的圆洞,应当是中箭的位置,而沿着中箭位置的周围,有盘子大小的地方,只见整片皮肉竟无一丝完好之处,目光所及之处,竟全部是血肉模糊的一片,只见从左肩到胸前,像是被生生腕掉了大块烂肉后依然皮开肉绽,血肉横飞的所在。 眼前的这一幕,看得沈安宁一度愣在了原地,不多时,脸色亦随之白了几分。 在这之前,陆绥安受伤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大街小巷,方才上马车时他嘴角亦溢出了血,他瘦到俨然快要脱相,甚至一度羸弱到连站起来都费力的地步,这些虽然她都曾亲眼所见,可是所有的道听途说,所有的目及表面,都永远不及眼前这一眼所带来的骇然。 “世子当初在江南被人行刺,胸口直接中了一箭,若偏上半寸,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了。” “这一路奔波下来,伤口几经复发,好不容易赶到了京城,又因伤势溃烂性命险些再度不保。” 常礼之前的话在耳边阵阵回响。 竟都不似作假。 再一垂目,只见不单单是在胸口的位置,在陆绥安右侧腹部的位置竟还有一道巴掌长的刀伤,刀伤虽愈合了,可那片伤痕依然还透着猩红色,像是一道丑陋的蜈蚣,蔓延在他的腹前。 这一趟江南之行,看来远比自己想象中凶险万分。 这人是真真险些丢了大半条命啊。 再一抬眼,又见吴大夫板着脸用火烘烤起了刀具,不多时,竟在沈安宁的亲眼注视下,径直将那烤烫的刀具直接伸入陆绥安的胸前,竟生生刮剔起了胸前那些烂肉。 一瞬间,只见昏死过去的陆绥安疼得浑身痉挛,身躯不住颤抖,连额前的青筋都根根暴跳了出来,就连沈安宁都不忍直视,飞快瞥开了头去。 刮肉生生持续了半刻钟之久。 连旁观者都似生生遭受了一场极刑。 吴大夫上完药包扎好出来之时,依然还一脸生气的看着她,许久许久,这才没好气道:“再晚送半刻,这人身上的血都要流干了,便是华佗转世也救不回来了。” “这伤口再经不起反复折腾了,回去静养三月,半个月内莫要下榻,若再折腾下去就不要往我这送了,直接送去阎王殿吧,哼。” 话说,吴大夫冲沈安宁交代一番后,翘着胡子,气呼呼的出去了。 吴大夫走后,沈安宁缓了一口气后,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很快追了出去,追问道:“吴老,您说,这人摔伤了脑袋,有失去记忆的可能吗?” 方才在马车上,陆绥安一直在故弄玄虚,真真假假。 就像是这伤,他表现得很是严重,可方才上了马车后,却又一直强撑着,沈安宁一度有些拿不准,他话里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故而有此一问。 便见吴老抬眼看了她一眼,道:“伤脑者,有记忆混乱,或者失去记忆,亦或者短暂失忆等可能,这在民间并不稀奇。” 便见沈安宁想了想,又继续道:“那若只忘却了一件事呢,有无这个可能?” 便见吴大夫摸了摸胡须,沉思了片刻,道:“虽不常见,却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沈安宁问道:“为何?” 吴大夫道:“有时候有些人有些事令患者过于痛苦,患者受伤后兴许会选择性遗忘,这样的例子老朽虽不曾遇到过,但在医术上却看到过,这种伤与其说是头部上的伤,倒不如说是心里头的伤。” 吴大夫意味深长的说着,说完,看了沈安宁一眼后,很快大步离去。 留下沈安宁立在原地,抿嘴沉默着,所以,陆绥安究竟是装的,还是确有其事? 不然,沈安宁怎么也想不通,他为何要装? 难道,仅仅是为了不愿同她和离,他竟会做到装疯卖傻这一步么? 可能么? 话说沈安宁立在原地沉吟了许久,这才缓缓抬起了步子。 入内后,一抬眼,才见病床上之人竟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在沈安宁入内的那一刻,那人立马敏锐的抬眼直直朝着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只见病床上的人此刻光着膀子,浑身都浸湿了,他身上的血渍都已被常礼擦拭干净了,却泛起一层密密麻麻的汗水,又见他满面惨白,连嘴唇都一度成了青白色,而额上,发间亦被汗水包围,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钻出来似的。 这是两世沈安宁都不曾在陆绥安身上看到过的狼狈,脆弱的模样。 此刻,他满身疲惫虚弱的躺在那里,那双漆黑的眸倒是一如既往的锐利,直勾勾地,抿着嘴看着她。 两人对视片刻,沈安宁终于主动开口朝他道:“身子是自己的,莫要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她神色淡淡说着。 陆绥安却仿佛立马送了口气,直直看着她,立马回道:“好。” 说完,嘴角仿佛还轻扯了一下,仿佛想笑一下,却扯到了伤口,疼得半只眼径直眯了起来,半边脸都扭曲了起来。 沈安宁装作没有看到,淡淡走了过去,将手中方才取来的药随手交给了常礼道:“一日三次煎服,莫要忘了。” 说完,这才看着常礼道:“派人将你们世子送回去好生休养吧,方才吴老说了,至少得修养三个月,半个月之内不能下榻。” 她将方才吴大夫交代的话,又当着那人的面原封不动的交代了一遍,随即,又淡淡朝着病床上扫了一眼,转身便往外走道:“待你伤好了后,我们再重新商议和离之事。” 说完,沈安宁便直接往外走去。 却不想,她话音刚一落,便见病床上原本才刚松了一口气之人嘴角很快又压了下去,下一刻,竟见他嗖地一下掀开被子,捂着胸口便又径直下得榻来。 常礼见状顿时急得心急如焚道:“世子,您……您,吴老方才交代了,您半个月之内不能下榻,伤口方才包扎好了,这若再扯伤了,吴老定不会再管您了。” 话说常礼急得跟个陀螺似的,围着病床上之人左右打转。 却见陆绥安疼得一度咬烂了下唇,他单手撑在床压,半边身子都撑在右臂上,一咬牙又再次重新艰难的站了起来。 沈安宁听到后头的动静,抿着唇停了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便见身后陆绥安微微勾着唇,像是在冲着沈安宁,又像是在自说自话,道:“既夫人今日不肯同为夫回府,那为夫便同夫人一并回沈家便是,也是一样的。” 陆绥安勾唇说着,顿了顿,又淡淡笑着道:“听说老师来了,正好,我已有许久不曾见到老师了,正好可以同那老顽童聚聚。” 陆绥安故作镇定地说着。 说完,旁若无人的紧紧捂着胸口,撑着身子一步一步追上了沈安宁。 经过沈安宁身旁时,沈安宁咬牙唤道:“陆绥安——” 却见陆绥安脚步未停,只旁若无人的笑了笑,自顾自道:“不用扶,这点小伤,为夫……倒还撑得住……” 沈安宁:“……” 第114章 沈安宁是该断然拒绝的, 她是该心狠一些的,她应该指着对方的鼻子破口大骂,甚至反唇相讥, 放声羞辱。 可是, 她却又比谁都清楚明白,一切都不过是徒劳罢了, 不会有任何用处。 若继续这样耗下去,他若打定了主意赖到底, 装到底,那么,今日除了闹到非死即伤, 不死不休,或被吴老一气之下将他们一行全部给轰出去外,不会得到第三种 结果。 沈安宁一度死死的闭上了眼。 她也不知,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地步的。 前世,她拼命爱,拼命要, 却索要无门。 如今,她拼命推,拼命拒, 却避无可避。 她亦怎么也想不通, 陆绥安那厮究竟何时竟贱到这个地步了。 人贱起来是无敌的。 沈安宁从来不知, 陆绥安那厮竟也有这般无赖时刻。 这一刻, 沈安宁只觉得有一股深深的疲惫和无力感涌上了心头。 …… 那日, 陆绥安带着一身伤,终究还是登堂入室,大摇大摆地入了沈家大门。 他靠着一身伤, 竟还恬不知耻的直入正房,生生霸占了她的闺房,生生将沈安宁挤出了自己的房间。 沈安宁索性搬出了正房,直接搬到了东侧的厢房,直接眼不见为净。 她知道陆绥安是打定主意要装疯卖傻,赖到底了,可是,在和离这件事上,在沈安宁这里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只是,前提,是陆绥安这人还有条命在。 女人总归是心软的。 她只给对方十五日的时间,横竖十五日后,无论他同不同意,她都会去践行此事,他若同意,他们便愉快的分手,便是不同意,她亦会毫不犹豫地直接上书,请皇后为她做主。 话说,前三日,他们倒是相安无事,亦没有过任何交集。 这几日沈安宁私底下又囤积了些粮食,而学堂那头又步入了正轨,因白桃对做生意的事情感兴趣,沈安宁干脆将三个绸缎庄交给她去打理,而浣溪旁听过韩先生几堂课后,对知识求知若渴,遂沈安宁试着将学堂那边诸事全权交给浣溪打理,相当于她成了东院的小管家,将身上的任务逐渐分权出去后,沈安宁身上的担子总算是卸了下来,为她接下来的江南之行做准备。 听说正房里的那人三日未曾下榻,倒是在安分守己地在养病,一开始,沈安宁还算松了一口气,却没想到到第四日开始,便隐隐听到去正房出来的丫鬟有红着眼圈跑出来的,第五日,煎药的跑到这里来告状,说一日三煎的药生生煎了十三回,药罐子都给生生熬坏了三个,第六日,就连厨房里的婆子都苦着脸告状到了沈安宁这里,说世子这也不吃,那也不吃,这个嫌淡了,那个嫌咸了,送汤食说吃腻了,送粥食说是猪食,横竖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今日更是直接嫌她不会做菜,还威胁要派人去核查她的户籍资料,若有半分纰漏,便让她直接滚蛋。 短短六日功夫,前来告状的,诉说委屈的举不胜举,整个沈家一度险些被搅得天翻地覆,未有一处消停之日,到第七日,东院那边竟也来人,说世子嫌吵,今日直接派常礼过去让人将学堂停办了,理由是:不能打扰病人养病。 前几处,沈安宁倒一直忍着,横竖只有十五日,咬牙忍上十五日便是,可听到他竟还干扰学堂,沈安宁便是再好的性子,也被生生点出了一把火来。 学堂是沈家安身立命的根本,除非天塌下来,不然,谁敢动它一下。 沈安宁一时气息不稳,却也知道,对方就是在故意找茬寻存在感罢了,许久许久,到底强忍着平复了下心绪,去往了正房。 结果刚才到正房院子,便闻得屋内传来一声冷冰冰一声:“滚出去。” “都给我滚出去。” 紧接着,便是茗碗落地,四分五裂的声音。 沈安宁脚步一顿,不多时,便见小鸽子红着眼圈捧着碎碗片出来,一脸委屈的模样,方一出正房,见到院子中央的沈安宁,小丫头眼圈就跟蓄满了两汪清泉似的,瞬间滚淌了下来。 沈安宁赶忙将人拉到角落里,摸了摸小妮子的头,道:“委屈你了。” 小鸽子是沈家采买的跑腿丫头,因正房的世子不好伺候,所以旁的人都不由发怵,今儿个这门送药的差事便落到了小鸽子手里,小丫头这会儿两眼泪汪汪道:“不委屈,就是……就是世子黑着脸,忒吓人,比俺们村里头的老族长还要吓人。” 小鸽子委屈巴巴说着,末了,又飞快提起袖子抹干了眼泪,冲着沈安宁道:“夫人,是俺没用,笨手笨脚,不会伺候人。” 沈安宁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只道:“你再去送碗药来。” 说完,沈安宁收起了笑容,顿了顿片刻,方入了屋内。 话说方一踏入正房,便见床头处有一册书,正歪头歪脑通身凌乱的散放着,床榻下是刚刚打翻一地还未来得及收拾的汤药,而床榻上之人此刻正背对着侧躺在了床榻之上,手里攥着一串念珠,正心情烦闷的拨弄着。 听到脚步声,手中的动作骤然一停,下一刻,那人冷冰冰的声音再度传了来,道:“说了滚,全都给我滚出去,听不懂么?” 对方冷若冰霜的说着,声音中隐隐透着一丝恼火之气。 只是,凶完后,只见那道脚步声非但未停,反倒是越发往里入了,陆绥安脸色一黑,抓起手中的念珠便要扔摔出去,却在举起的那一瞬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过了身来,扭头看到屋内那道身影后,整个人一时愣在了原地。 似乎没有料到来人会是她。 又似乎没有料到竟是在这个档口。 整个人一下安静,消停了下来。 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陆绥安终于缓过了神来,立马收回了甩到半空中的手。 似乎有些尴尬,又似乎有些不大自在,只一时猛地将头转了过去。 却因动作太过大力,扯到了胸前的伤口,陆绥安疼得牙齿打颤,却依然咬牙忍着。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陆绥安侧耳听着,却见屋内静悄悄的,是既没有脚步声,又不见任何其余多余的动静,陆绥安以为人走了,又仿佛觉得方才那一幕不过是一场幻觉,许久许久,他只复又将侧躺的身子缓缓躺下来,再慢慢朝外看去。 便见整个屋内空无一人。 陆绥安已顾不得身上伤口,只猛地翻身而起,却在抬头的那一刻,无意间撞见了屏风后一缕木槿之色引入眼帘,尽管只有细微一角,是裙摆处,而裙摆下是一双丁香色绣花鞋,细秀的一只,只露出小小一角,却让陆绥安一瞬间安生了下来。 人还在。 没走。 此刻,那个位置是书架,她……在翻书查看。 陆绥安抿住了呼吸,定定看着,片刻后,想起了什么,只放轻了力道,小心翼翼地挪动了身子,调整下姿势。 果然,临窗的案桌上有一方铜镜,下一刻,陆绥安略一扫眼,便见铜镜里赫然反照出了一副画面,赫然将书架那一隅景色全部映衬其中,虽有些模糊,却到底将远处那道婀娜的身姿,及半张侧脸映衬其中。 那些模模糊糊的剪影,清瘦却丰盈的身姿,圆润又挺翘的下巴,一帧帧幻化成了往日里日思夜想的脸,一并在此刻引入他的眼帘。 陆绥安近乎贪婪的看着。 目不转睛的看着。 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他已不记得有多少日子,不曾好好看过这张脸了。 那日在马车上,虽面对面,却多是剑拔弩张的画面,已不记得有多少日子,不曾这般安静独处过了。 其实,细细算算,他们成亲的日子加在一起亦不过才一年半左右,前半年里他失职,导致他们夫妻二人之间相处了解不多,而这后半年里,他不在京城,他们夫妻二人之间真正相处的日子其实不过才半年而已,而这半年中又有一半的时间在冷面相对,其中,他真正怀念的日子,其实是在从九幽山回来后的那两个月里,那些日子里,他们日日如胶似漆,水乳交融,怎么就忽然间到这个地步了呢? 陆绥安出神地看着。 不多时,看着铜镜里映衬出的这一抹木槿色。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穿这个颜色,只觉得怎么都瞧不够。 正要下意识定睛细看时,却不想,下一刻,铜镜里的人似有察觉,身子一闪,竟已彻底不见了踪迹,而屏风后那一抹裙摆亦消失不见了。 陆绥安摸了摸鼻子,仿佛阴郁多日的情绪终于一扫而空,正措词着要不要开口之际,这时,屋外传来了一道细微的脚步声,陆绥安一抬眼,一个黄衣丫鬟端着药碗走了进来,道:“世子,方才的药撒了,这是厨房多熬的,您快趁热喝吧。” 陆绥安脸一黑,只有些不悦,却又很快收起了不快的神色,只朝着屏风后看了一眼,撑着脸,淡淡道:“太苦,不喝。” 这次进来的不是小鸽子,而是红鲤,她早有准备,只笑着道:“世子,这里备用了蜜饯,若世子嫌苦,可以用一枚蜜饯。” 却见陆绥安连眼皮都不曾抬过一下,道:“吾不爱吃甜。” 眼尾又好似扫过屏风一眼。 红鲤道:“无妨,此处还备下了山梨酥,不甜,有股淡淡的清香味,世子可用这个润润喉。” 便见那人淡淡道:“不甜,那要它又有何用?” 饶 是准备周全的红鲤此刻也:“……” 二人来回几个交锋后,终于,屏风后的人终于开了口,只冷冷道:“不喝算了,红鲤你退下吧,不知好歹的人又何必再管。” 屏风后那道声音有一丝冷。 红鲤将药放在床头,立马退了下去。 屋内,很快复又安静了下来。 陆绥安听着那道声音中透着的冷意,扫了眼那碗药,又扫了扫屏风后那个方位,良久,终是一声不吭地端起了那碗药,一口乖乖饮下,整个过程,连个眉头都不曾抬过一下。 药碗放下的同一时刻,屏风后之人拿着本古籍,面无表情的踏出了正房。 陆绥安:“……” 整个过程,他连正脸都没来得及瞧到一眼。 陆绥安一时摸了摸鼻子,又捂着脸,嘴角无奈一勾。 果然…… 男人无论什么事都不能先低头。 大意了。 第115章 话说, 自那日后,任凭陆绥安那厮再如何作天作地,沈安宁都一律不再理会, 次日一早她干脆出了府, 去往了郊外庄子巡视。 出城的路上,看到源源不断的车队从官道快马加鞭而来, 一开始沈安宁还有些好奇,直到在茶棚处取水时听到路边的百姓们热议道:“啧啧, 这些日子,这样的车队来了好几十队,连官道都险些压弯了几寸, 听说那箱笼里头全部都是白花花的官银啊,好家伙,这可全部都是这么多年来搜刮咱老百姓们的民脂民膏啊。” “要我说, 还是那位大理寺的少卿大人厉害,这才下了江南一趟,便为朝廷追缴回了一千多万两税银, 好家伙,你们说,这样一车车的往回运, 回头那国库里头堆放得下么?” 话说, 百姓们议论不止。 沈安宁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原来, 这些车队里头押送的竟全部都是江南来的税银。 而近日来, 满京热议得最厉害的自然要属由陆绥安此番经手查办的江南那一桩百年难得一见的贪墨大案了,因沈安宁此番搬离了陆家,故而对朝堂局势不甚明朗, 只是记忆中前世好似不曾有过这一茬,沈安宁隐隐记得前世陆绥安回京后可是处置了一大批官员,他杀伐果断,菜市场的人头落地了一茬又一茬,说句血流成河毫不夸张,前世满京闹得一片沸沸扬扬,所有人全部都噤若寒蝉,陆绥安“鬼罗刹”的名头便是从这个时候传出来的。 而这一世,却隐隐觉得好似有些不同。 这一世,朝堂不见多少动乱,而陆绥安滴血未沾不说,竟反倒让自己险些落得一个半身不遂的下场,现如今还在病床上躺着下不来了,怎么两世之间的差异这么大呢? 沈安宁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却又如同在雾中看花般,一时有些看不真切。 而最最令她惊诧的是,一两千万两的税银,当真是说追缴回来便能顺利追缴回来的么? 吃进去的银子,竟当真这么轻易的便能原数吐出来么? 话说,在沈安宁去往郊外的这些日子里,沈家老宅里头,陆绥安已然能够慢慢下地了,他静养了足足半个月,伤势已然在渐渐恢复,沈安宁在时,他作天作地,闹得整个正房没有片刻安宁,沈安宁一走,他便彻底安静了下来,偌大的正房,宛若无人般,再不见半分动静,除了常礼每日三次进出送药外,再未见传出一丝动静。 待沈安宁走了第七日,这日陆绥安终于下地了,只由常礼搀扶着出了正房,在院子里同庄老师徒二人在廊下的水榭旁下棋。 陆绥安此番大难不死,身子还有些虚,可棋风却一如既往的凌厉,只见他步步紧逼,杀伐果断,杀气十足,庄老见状不由微微暗讽道:“棋盘上这般杀气腾腾又有何用?连一屋都扫不干净,又何以扫这天下?” 老头讽刺他没用,在夫妻之事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能在棋盘上找存在感。 说罢,一颗黑子堵得他无力回天。 陆绥安亦不恼,略一思索,白子落下,瞬间峰回路转,反将了他一军道:“弟子至少还有一屋可扫,不像某些人,至今颠沛流离。” 陆绥安云淡风轻问及:“师父来弟子岳丈家已有两月,不知可有机会同韩先生……一较高下?” 话说陆绥安八百步笑五百步,反将他一军。 他至少还有夫人,不像他,一把年纪了不但没有成家,没有媳妇,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吃不着。 庄夫子顿时一噎,仿佛正中七寸,心口一窒,片刻后,又好似早已习惯了般很快恢复了过来,继续打趣道:“依老夫看,你怕是也快要步为师的后尘了。” “你看,宁丫头都已然出走七日了,你看你现如今都已然这样了,她非但不管不顾不说,还见你如见瘟神,避你如避蛇蝎,你又有哪点比老夫强的?” 话说庄夫子可不是甘愿屈居人下的主,他被人刺后,又很快平复心情,将人一并拉入泥潭。 陆绥安原本还平静悠然,闻言,嘴角微微一抿。 老头这话着实有些不中听,却是忠言逆耳,确有其事。 陆绥安一时紧捏着棋子,神色有片刻游移。 今日已是入沈家的第十四日了,依照他对沈氏的了解,此地怕是久留不了,那日他是耗费了半生的脸皮用命一搏,这才有今日赖上这沈家的机会,可伤总有好的时候,总不能靠着这伤一直赖,一直装下去,何况,装得了一时,亦装不了一世。 他也没想到那沈氏竟会为了避他,直接连府门都不入了,打得他一个措手不及。 看来,形势远比他想象中更为迫人。 亦没想到,这情场上的事情竟远比官场还要复杂逼人,直令他都有些束手无策。 话说陆绥安正微微皱眉之际,这时,便又见对面老头趁其不备,飞快落下一子,竟一口气连吃他三子,随即只一脸洋洋得意道:“依为师看,徒儿你干脆还是趁早回陆家得了,你说你再这样厚着脸皮继续赖在这里,除了落得一个人人厌弃的下场以外,还能得到什么,你自己拖累自己便也罢了,竟还连累为师连那丁点口福都没了,哎,为师的东坡肉,蟹粉包,为师的七星鱼丸汤,黄鳝蔬菜丸,还有那道脍炙人口的樱桃肉,全没了,全都没了——” 话说,庄夫子不由唉声叹气,愤愤不平。 对面陆绥安一听,却又再度失了神。 只因这一道道菜名他都无比熟悉,那些都是当初初成婚时,沈氏曾亲自精心为他备用下的,成婚的前半年里,他每月从衙门回来,便会被养母萧氏推到了正房,无一例外,等待他的便是这一桌桌热气腾腾又精美的菜肴。 以及,每日午间,雷打不动差人送到衙门的菜肴。 那时,他并不贪图口腹之欲,虽觉得味道尚可,却并不觉得有哪些特别之处。 如今听来,却只觉得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想到这里,陆绥安只觉得一瞬间兴致全无,只紧紧捏紧了棋子,紧到一度都牵动到了伤口,不多时,只冷着脸冷冰冰的落下最后一子道:“你这棋艺,日后还是同你那个新弟子下吧,莫要再祸害他人了。” 说罢,将棋子扔到了棋盘上后,陆绥安捂着肩膀便冷着脸直接起了身。 对面庄夫子闻言却瞬间气得直吹胡子蹬眼,什么叫做日后跟他那个新弟子下?这是在讽刺他的棋术只有小儿水平么? 话说,庄老头气得那叫一个龇牙咧嘴,不多时,朝着棋盘上一瞅,好家伙,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他竟失了半壁江山,他所有的气势在这一刻一瞬间泄了大半,许久许久,只幽幽叹了口气。 他自问自己学识渊博,却独独在棋艺上造诣平平,他臭棋篓子得做派时时入不了他这个徒儿的眼,可是,再怎么地,他也是他的师父不是?这臭小子,没大没小,哼。 话说,庄老头心中泛着不满的嘀咕。 不过,看着他这个徒 弟骤然间冷面离去的背影,等等,他怎么好似从他这个一向不怒自威的徒儿身上看出了几分破防的味道呢? 是破防没错? 要知道他们师徒二人素来“毒舌”起来是从来不相上下的,像是今日这些对话对往日他们师徒二人来说,不过是毛毛雨罢了,庄老头还常常在他这个徒儿面前讽刺他诸如“生母厌弃了他就是他性子不讨喜的缘故”“养母亦未见得有多喜欢他”“你们那个陆家早在十多年前就该随沈家一道去了”之类云云,从未见过他动过一下眉眼,怎么今儿个就忽然破了防,一点就着呢? 这……真是他那位一向喜怒无形的好徒儿么? 这个发现,不由令老头子有些吃惊,又有些狂喜,老眼一转后,庄老头摸了摸自己的眉头,他怎么好像无意间嗅到了他这个关门弟子身上的一处弱点呢? 这个发现不由令他欣喜若狂,不过一瞬间,便见老头子面上所有的不忿竟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多时,只盯着他的破防离去背影似笑非笑,故意大惑不解道:“不下便不下了,咦,徒儿,好端端的你怎么就走了呢,再坐下陪老夫吃口茶啊,为师……为师也没说错什么呀?” “就你这性子,古里古怪的,怪道那宁丫头躲着你,就这脾气,你说谁受得了啊你……” 话说,老头子还在身后不断阴阳怪气的拱着火。 而陆绥安却已无心同他计较这些了,只淡着脸一路回到正房,不久,陆绥安竟是破天荒的命人去八月楼、仙鹤楼备下了一桌席面,将方才庄老头念过的那些菜全部一道不差的点了一份,只是,那些大酒楼里头再精美奢侈的菜肴,却也永远做不出记忆中的那个味道。 陆绥安眼睁睁的看着那些珍馐美味一点一点变凉,一点一点变色,连根筷子都不曾动过一下。 他数着时间,沈氏离开才七日,而这七日,前所未有的漫长,这七日间,每日三次信鸽准时到访,每晚都会有一批密探进来通报沈氏的踪迹,这晚,密探前脚离去,后脚便听到了前院的动静。 陆绥安很快熄了灯。 话说,当夜,沈安宁终于风尘仆仆而归。 郊外的庄子极大,理清几个庄子的账目便花了三日功夫,另外又花了三日功夫整顿庄子里的管事人员,还将江妈妈的儿子一家安插进了庄子,她虽已离开了陆家,可承诺的事情却也不会食言,再者,便是一刀两断,在陆家留下一两个钉子,亦不算坏事。 本还想着预留两日在庄子里松松乏,却不知为何,心神有些不宁,这日,沈安宁在庄子里用饭时不小心碎了一只碗,后来午后一只乌鸦停在屋顶叫了两声,被庄子里的管事用竹篙赶走了,那乌鸦的叫声有些嘶哑凄厉,听得沈安宁心头无端有些瘆人,便不再耽搁,直接连夜入了城。 这会儿东院学堂那头早早便落了灯,沈安宁放轻了声音,不曾惊动全府,从马车出来后径直回到了正房,入院时才想起正房里头如今正住着位不速之客了,便又立马改道去往了东厢房客房。 不过,经过正房时,见正房落了灯,安安静静的,倒让沈安宁多看了眼。 不过,沈安宁不想过问有关此人的任何消息,她直接入了厢房,吩咐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去将祠堂的诰命服取来,明日我要穿戴。” 红鲤闻言只有些吃惊。 要知道,这诰命服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穿戴的,通常是府里逢大事才会穿戴展示,譬如祭祀,家中办喜事,亦或是入宫参拜…… 入宫? 红鲤猛地抬头看向夫人,却见夫人面色如常,虽红鲤心里好奇得紧,却只得立马压下心中惊云,听令去往祠堂。 而屋内,沈安宁沐浴后在屋内点了一支安神香,临睡前,她吩咐红鲤次日早点唤她起床更衣,便早早歇下了。 不知是这安神香太过安神,还是从郊外赶回这一路太过风尘仆仆,这一晚,沈安宁睡得极沉,却又睡得格外疲惫不堪。 梦里,她一直在赶路,在暗无天日的甬道里背着沉甸甸的包袱一直在赶路,她仿佛走了许久许久,却始终走不动终点,看不到尽头,只觉得背上的包袱越来越沉,越来越沉,直到快要压垮了她的双肩,直到她精疲力竭快要撑不下去了,终于一丝光亮好似从远处溢了出来。 沈安宁心头一喜,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却发现浑身阵阵酸痛不已,身上像是被压了一座大山,压得她几乎快要窒息过去。 她恍惚了片刻,只缓缓低头看去,这才发现腰上不知何时竟被一条铁臂死死紧锁住了,禁锢得她丝毫动弹不得,一扭头,这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竟还躺了一人,那人只紧紧箍着她的腰身,将她一度牢牢拥入怀中。 沈安宁一愣。 下一刻,脸立马冷了下来。 第116章 虽未曾看清楚身后那张脸, 可这人是谁,不用回头她也心知肚明。 若说那日在马车上对方的“失忆”之举令人无语,后来在济世堂对方的无赖之举令人无奈, 那么此时此刻对方的泼皮无赖之举便是已然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了。 沈安宁没有想到, 原来,在不要脸这件事上, 竟是可以如此没有下限的。 只是,若在半年前, 在她尚且还在犹豫、徘徊的日子里,若出现此情此景,没准她会咬咬牙妥协了, 然而,泼出去的水注定无法收回,发生过的所有事亦没有办法当作不曾发生过。 话说此时此刻万物俱静, 天际才刚刚泛起一抹青白色,世界还在沉睡中,未曾苏醒过来, 东院还不曾传来咿咿呀呀的读书声,而东厢房有些偏僻,更为肃静, 衬托得此刻更是寂静无声, 静得仿佛能够听到针落地的声音, 亦静得仿佛能够听到彼此交错的呼吸声, 和心跳声。 静得此时此刻整个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 有那么一瞬间, 眼前这一幕令沈安宁神色一度有些恍惚。 眼前的这一幕于沈安宁来说,其实并不陌生,自年前陆绥安下江南后距今已过去了整整半年, 而在离京前的那两个月他们也曾如同此时此刻这般,日日夜夜肌肤相亲,水乳交融。 那时,沈安宁每每中途或者晨起醒来时,他们的睡姿便如同此刻这般。 那是沈安宁第一次注意到陆绥安的霸道张狂,只觉得便是睡着了,他依然要掌控所有般,牢牢将她禁锢得动弹不得,其实,一开始沈安宁还有些不大习惯,只觉得被压得极为难受,可天长地久的,不知何时竟也慢慢适应了。 而这是阔别半年后的再一次亲密相拥。 是久违后的熟悉感,亦是渐行渐远后的生疏感。 此刻,身后之人呼吸绵长,仿佛睡着了,睡得很是沉香。 其实,不用想,沈安宁也知,在南下的这几个月里,对方一心扑在公务上,怕是没有一日安睡时刻,或许,此时此刻是对方这半年来为数不多的沉睡时刻,然而,当目光一扫,视线触及到远处衣桁上那一袭高贵又雍容的诰命夫上时,沈安宁的神色终是再度一点一点清冷了起来。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再出声大声呵斥,亦不再剧烈挣扎,甚至连情绪都不见半分起伏,只一脸平静淡漠的将腰身前的那条臂膀一点一点挣脱下来,只旁若无人的缓缓起了身。 却不想,在将要起来的那一刻,被抬走的手臂又骤然间再度收紧了,身后之人仿佛在此时此刻终于苏醒了过来,只忽然再度一把用力的抱紧了她的腰身,将她重新捞回了床榻,只像从前那般一度将脸深深埋进了她的肩窝中,亦像是从前那般,用下巴处一夜之间长出的青胡茬轻轻蹭着她的肩,她的玉颈,边噌,边忽而哑声开口道:“不和离,好不好?” 话说,睡醒后的陆绥安声音有些惺忪沙哑,他的声音一向是低沉的,此刻更放 低了几分,他用力的抱紧了她,仿佛不给她任何挣脱的机会和可能。 其实,沈安宁是有些怕痒的,那时,她痒得直往他怀里钻,气得用手去挠他,气得恼羞成怒,又节节败退的连番求饶。 直到此刻才知,原来,心死了,竟连痒也不怕了。 沈安宁一动未动,既未躲,亦不曾避及。 她只静静地看着头顶的帷幔。 他像从前每一个苏醒的晨起之时那样,同她说着话,因为每每这个时候,沈安宁睡眼惺忪,将醒未醒,多是会迷迷糊糊的下意识地应承,为此,没少被占过便宜。 他仿佛还想复刻从前。 然而,此时此刻,许久许久,沈安宁只忽而轻声开口:“好啊。“ 她忽而这般淡淡说着。 其实,在二人纠缠的这整整十五日里,沈安宁亦冷静地设想过很多,他们若再继续这般不清不楚的纠缠下去,便是一本永远也翻不完算不清的烂账,与其糊里糊涂的纠缠下去,倒不如让双方都冷静下来,认认真真的交谈一次,彻彻底底的交谈一次。 沈安宁此刻就打算认真交谈一次。 然而,许是她这句话说得太过突然,又许是话中的内容太过出乎意料,竟让身后之人一度久久没有反应过来,便见不多时,沈安宁再次开口,只一字一句继续冷静道:“可以不和离,只是,陆家我沈安宁这辈子不会再踏入半步了,若不和离,陆绥安,你能一直留在沈家么?” 说到这里,只见沈安宁忽然冷不丁转过脸,只偏头朝着身后看去,看着身后那张虚弱却冷俊的脸一字一句一脸正色问道:“陆绥安,你能入赘我沈家么?” 话说,问这话时,沈安宁前所未有的正色,语气亦前所未有的认真,不像是开玩笑的口吻。 却在看到对方惺忪的神色一点一点褪去,嘴角一点一点抿了起来后,沈安宁终是缓缓笑了,眼中一丝冷笑和讽意溢了出来,她继续一脸认真的看着他,道:“陆绥安,这是我们不和离的唯一条件。” “若你自己也做不到的话,那便不要再强他人所难了!” 说完,沈安宁一瞬间收起了脸上所有的笑意,随即,从他的禁锢中一把挣脱开来,却未曾料到,就在她下床榻的那一刻,手腕被人再度一把攥住。 沈安宁一扭头,便见陆绥安撑起半边身子,抵在床榻上,抿着嘴死死看着她。 两人四目相对,牢牢对峙着。 只见陆绥安死死捏着她的手腕,许久许久,终于在她的清冷的目光下,骤然开了口,只一字一句道:“夫人若有此意,又有何——” 却不想,在他开口的同一时刻,这时,忽然听到院子外头骤然传来一声:“夫人,夫人——” 这一道喧哗之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的刺耳,一举划破了整个沈家的宁静,亦一时打断了陆绥安沉默许久后的话语,打破了此刻屋内的两两对峙。 陆家历来最看重什么,陆绥安这一生所背负的是什么,沈安宁比谁都清楚了解,她看似用“好商量”的口吻,实则却是用着近乎“羞辱”的方式逼迫着对方速速做出了断,她今日的这一番大逆不道的话语若一经传出,她知道便是触了他陆绥安,更是触了他们整个陆家的逆鳞。 虽陆绥安还未开口,但是沈安宁早已然料到了他的答案。 又见外头喧哗声四起,沈家规矩虽初立,却也不逊色陆家分毫,若不是有事发生,外头断然不会如此这般无礼喧闹。 当即,沈安宁冷笑着一把甩开了陆绥安的手,穿戴好衣饰后果断踏出了屋子,便见红鲤早已经在神色匆匆的候着了,见她出来,红鲤立马迎了上来,只有些心急如焚道:“夫人,廉世子来了,他不但来了,竟还直接闯到后院来了,奴婢们拦都拦不住——” 沈安宁一听,一时怔在了原地,廉世子? 她缓了好一会儿这才缓过神来廉世子指的是谁。 这都什么跟什么? 她只一脸狐疑道:“是国公府的廉世子廉城?他这个时候来此处有何贵干?” 便见红鲤忙摇头道:“奴婢亦不知。” 见沈安宁直接往外走,红鲤忙将她拦住道:“奴婢冷眼瞧着那廉世子一身煞气,开口便是一句‘沈氏何在’,奴婢瞧着他有些来者不善,夫人当心,小心那莽夫伤着人了。” 话说,红鲤一脸担忧。 便见沈安宁微微冷哼道:“我谅他廉城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在沈家作乱。” “我倒要看看,这位不请自来的贵客,今日究竟有何贵干。” 说罢,沈安宁直接挺直了身板踏出了东厢房,不想刚来到正房,正好便撞见廉世子廉城怒气冲冲而来,远远的看到她,连招呼都未打,只横眉竖目,直接朝她冷声质问道:“沈氏,我夫人张氏呢?” 话说,这一大早的,只见这位廉世子风尘仆仆,他怒发冲冠,好像她欠了她八百万两银子似的。 又见他手持利剑,双目猩红,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眼前这一景象,看得沈安宁一头雾水,又只觉得有些荒唐至极。 便见沈安宁瞬间收起了那副待客之姿,只朝着对方满脸冷笑道:“这话问的,你们国公府廉家的长房夫人不好生生地在国公府待着,那还能在何处待着,你这位当丈夫的对自己的夫人去处都尚且不知,我这个外人又如何得知?” 说罢,只见沈安宁一度缓缓抬起了下巴,微微眯起了眼,朝着对方一字一句冷斥道:“一大早的,廉世子来我沈家发什么疯,怎么,难道是欺负我沈家无人撑腰么?” 话说,对方既不留情面,她亦没给对方留下半分好脸色,只一字一句反唇相讥着。 便见廉城死死盯着她,只怒目切齿道:“沈氏,你少在这里装糊涂,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究竟将她藏到哪里去了?” 第117章 话说, 这一大早,一个两个的竟全都发疯发到了她的跟前。 屋里,屋里有个阴魂不散的。 屋外, 屋外有个莫名其妙的。 沈安宁生生被眼前, 被今早这一幕幕都给逗笑了。 饶是再好的脾气,此刻也有些怒不可遏了。 看着眼前莫名其妙, 盛气凌人,甚至一度不分青红皂白, 兴兵伐罪的人,沈安宁瞬间气笑了,道:“我听不懂廉世子你究竟在说些什么, 莫不是廉世子平日里在战场上杀多了人,得了癔症罢,分不清眼下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呢?” 话说, 沈安宁忍不住出声冷讽相讥,顿了顿,只又道:“你廉世子倘若学不会好好说话, 便也用不着再继续说下去了。” 说着,沈安宁直接命人送客。 只是,这话一落, 却见廉城面上的戾气又好似加深了一些, 他本是武将出身, 又是尸骸中搏杀出来的死将, 他光是一言不发的站在那里, 便觉得气势逼人,何况,如今一身阴郁之气 , 纵使沈安宁下了逐客令,哪个又敢当真上去轰人。 只见廉城脸上的耐心仿佛一点一点耗尽,然而,看着对方转身既走的身影,廉城握剑的手一度青筋爆开,他只咬着唇,极力的克制着自己怒气,许久许久,终是缓缓闭上了眼,强逼一自己点一点冷静下来,不多时,只眯着眼终于再度开了口道:“昨夜贱内去张家参宴,至晚送信回来说要在娘家留宿一夜,可今日一早廉某前去接人,张家却说贱内昨夜早早便回了——” 可是,昨晚国公府早早便落了锁,整夜并无人叫门,而整个楠园亦分明空无一人,而张家亦不见了妻子任何踪迹? 好端端,那么大个大活人哪去了? 那一刻,廉城着实有些慌了,于是,一大早的,廉城将巡城营的人都借调过来了,满城搜查,结果方才得到消息,有人撞见昨夜廉家的马车来到了玄武大街附近,而玄武大街附近不就住着一个沈家么? 于是,廉城今日一早便马不停蹄的赶到了沈家来讨要人。 却不想,沈安宁听了这话后,却只觉得有些啼笑皆非道:“笑话,这玄武大街上不说住了百户府邸,少说也住了数十户,廉世子怎么就断定尊夫人出现在了玄武大街就代表一定在我府上,再说了,若绾绾当真在我府上,我又有何不敢承认的,怎么,难道我还扣留了她不成,实话告诉你罢,廉世子,我这几日人一直在郊外,昨晚半夜才归,我着实不曾见过绾绾,廉世子如若不信,大可在我这里搜一搜便是,不过,便是廉世子将我这里掘地三尺,我也敢保证世子寻不到半个人影,廉世子这会儿与其在我这里耗费时间,不如前去报官府,派人前去好生搜查绾绾究竟去了何处,亦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好端端的一个人就离奇失踪不见了呢,究竟是不小心遭遇了什么不测,还是某些人做了什么丧尽天良之事,这才将人给彻底气跑的了?” 话说,沈安宁字字珠玑,对着廉城好似一顿冷嘲热讽。 话毕,她已然再没了任何耐心,转身便直接往屋内走去。 若说前面那一大篇长篇大论尚且有理有据,能够推脱嫌疑,那么,最后那一句似是而非的话语却又分明在指桑骂槐,含沙射影。 廉城双眼骤然一眯,他料定她知道内情,眼看她要走,情急之下,廉城直接拔出手中佩剑直接出言威胁道:“沈氏,你今日若不将人交出来——” “你便要如何——” “廉世子这是当我沈家没人了么——” 话说,他这威胁的话语一出,便见同一时刻,竟有两道声音同时回怼了起来。 沈安宁与廉城同时偏头看去,便见操手游廊的尽头,一道笔挺的身影一步一步缓缓踏步而来,那人走得并不快,声量亦不算多高,甚至有些漫不经心,然而他一经出现,却总能瞬间抓住所有人的眼球。 这人不是方才还在同她两相对峙得陆绥安又是哪个? 只见陆绥安闲庭信步而来,他一个寄人篱下的外人,却一度在此刻走出了男主人的姿态。 而廉城看到要为沈氏撑腰的陆绥安后,只瞬间眯起了眼道:“陆绥安,无故藏匿他人,你知道该当何罪?” 又一度咬牙道:“我夫人张氏一向温婉娴淑,从未有过任何离经叛道的时刻,可自打结识了你这位夫人沈氏后,我廉家便再未有一日消停时刻,今日更是一度行了离家出走如此荒唐之事,若无此女挑拨离间,我夫人又怎会做出如此荒诞之事,陆绥安,有这样的女人在身旁兴风作浪,你也讨不了任何好处,我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 话说,廉城一方面担心张氏真的出了事,一方面又气愤这沈氏带坏了他的妻子。 自年后,他同妻子张氏的关系因为那位严姑娘,因为他的生母,甚至因为他的胞妹等一连串的事情一度可谓闹得不可开交。 张氏并非不可理喻之人,相反,她温柔贤惠,不争不抢,廉城本以为他们已然和好如初了,却万万没有想到一夜之间,她在他眼皮子底下竟消失了个彻彻底底。 廉城有种不好的预感涌上了心头。 张氏这突如其来的此举,直令他莫名不安。 他这里已是急得怒不可遏了,然而眼前这对“双剑合璧”的夫妻竟还一致对外,联手对付起了他,廉城气得一度有些狗急跳墙了。 却见陆绥安听了这袭话后脸色一瞬间阴沉了下来,只面无表情的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廉城,你自己看不住自己的女人,是你自己无能,少在这里胡言乱语,妖言惑众,今日你若再羞辱我夫人分毫,休怪我不念旧情——” 话说,陆绥安声音一下子冷寒了起来。 却见廉城哪里还顾及其他,只见他非但不知收敛,反倒是越发添油加醋,道:“陆绥安,看来,你亦是个睁眼瞎,你陆家的勾当并不比我廉家少,依我看,你早晚亦会被你身边的这个女人抛弃,不然,好端端的陆家你为何不住,今时今日又怎还赖在这沈家不走,依我看,你只会比我更可悲可怜——” 话说,廉城已是破罐子破甩了,同陆绥安鱼死网破了,他不好过,他也别想好过。 却不料,他这般“看破又说破”的恶毒诅咒一出,下一刻,一枚暗箭冷不丁直直朝着廉城命门射去。 廉城飞速一躲,那锋利的暗器几乎是擦着他的侧脸嗖地划过。 廉城抬手朝着侧脸一抚,那暗器竟在他的脸上划出了一道如丝般的血痕。 廉城双眼骤然一戾,咬牙朝着陆绥安面上看去,便见下一枚暗器又很快接踵而来,这一回,廉城直接徒手接过那枚暗器,不多时,阴着脸,直接举起手中的利剑朝着陆绥安面门刺来。 这二人你一来,我一往,竟不由分说,直接在院子里开打了起来。 陆绥安若毫发无伤,这两人怕是打个两日两夜都难分出胜负,然而,如今陆绥安负伤在身,不过五十招,陆绥安便已节节败退,眼看着廉城要一剑朝着陆绥安身前刺去,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挥剑的那一瞬间,沈安宁突然间只身横插进来,直挺挺的挡在了二人中间,只捂住耳朵朝着二人咬牙怒吼一声:“都住手——” 又咬牙咆哮道:“要打出去打,都给我滚出去——” 话说,沈安宁亦是个一贯温婉端庄之人,然而此刻却一度吼出了狮吼的架势。 不知是不是她的气势太过霸气吓人,还是嗓门太过刺耳尖锐,竟生生逼退了二人的厮杀节奏。 只见二人都举剑凝固在原地。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这时,忽见陆绥安从沈安宁身后偏出头来,竟朝着廉城抬着下巴,一脸得瑟道,“听到没,我夫人让你滚出去。” 话音刚落,便见沈安宁扭头便朝着他面无表情怒斥道:“你也给我滚出去。” 陆绥安:“……” 廉城:“……” 话说,等到这一出大戏散场时,日头早已经来到头顶了,廉城骤然来了这么一出,生生打断了沈安宁这日所有的计划和安排。 沈安宁莫名有些烦闷不已。 这一整日,她都闭门未出。 一直待半夜,万径人踪灭之际,沈安宁这才趁着夜色,悄然出了府。 出府时,府里所有的灯已全部熄灭了,沈安宁只只身带了两名护卫,和红鲤一人,红鲤手腕间垮了一个篮子,里头备用了满满当当一篮子吃食和用品,她们一行走的后门,悄然上了马车。 马车出主街后,街上宵禁,空无一人,整条街上只有她们这一辆马车在行驶,待行驶了约莫一刻钟后,终于在一河畔僻静处的宅院面前停了下来。 只见眼前这座宅院不大,却胜在雅致僻静,原是当初沈安宁让养父吴有才为她偷偷安置的那十余个宅院中的一处,这其中多半都已租赁了出去,这一处却是剩了下来。 此刻,沈安宁在红鲤的搀扶下悄然 下了马车,随即来到了门前轻轻敲门,不多时,宅院内灯火亮起,很快有人前来开门,而门一打开,张绾那张熟悉的面容赫然出现在眼前,见到沈安宁的到来,张绾瞬间眼圈红了一大片,道:“宁儿,你总算是来了。” 而沈安宁看着张绾微微隆起的小腹,立马将人一把扶住,又飞快四下探去,见无人跟来,瞬间松了一口气,只忙搀着张绾往里走,道:“咱们进屋说。” 第118章 原来, 昨夜沈安宁之所以回那么晚,是因为她昨晚遇到了张绾的马车,张绾决意离家出走, 临行前来同她告别, 她们正好在巷子口遇了个正着。 之所以要“离家出走”,是因为张绾的肚子日渐隆起, 已快要到了藏不住的地步,但张绾却深知, 这时她有孕的消息若一经公布,她便再没了任何阻拦廉城纳妾的立场和资格不说,反倒是会成为促成这件事的有力推手。 原来, 自那日那位严姑娘为救表少爷落水后便一直大病不起,她身子本就羸弱,是个实打实的药罐子, 此厢落水又感染了肺病,险些丢了半条命不说,竟还落得一个“恐无法生育”的下场, 这一连串的后果相继传出后,再加上严姑娘兄长当初为救廉城而死,严家的这一系列恩泽生生架到了廉家头顶上, 已到了廉城便是想要报答都报答不了的地步了, 于是, 原本已然偃旗息鼓的纳妾之说又再度被提上了日程。 其实, 在此之前, 自在那日张绾醉酒后,廉城已然彻底断了这个念头,他都已经再让廉母着手帮严姑娘相看亲事了, 只是如今旧事重提,又有胞妹亲自上阵拱火,再加上廉母对那位严姑娘怜爱有加,已放了话出来定要力排众议要成全此事,廉城拒无可拒,已被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 一方面,各路人马,相继促成。 一方面,他不愿委屈张氏。 最终,廉城到底还是应下了这门妾室,但他同时向张绾承诺:他纳她,只为护她一个周全,他会以家主的名义养她一辈子,却绝不会碰她分毫。 他本以为张氏又会再度大吵大闹,却没想到出人意料的,她竟回了他一个:好。 话说,在廉城同廉家拉锯的这段日子里,张绾全程不曾参与,亦全程不曾表过态,她一直在冷静旁观着,只是,张绾面上虽已应允,心却已死。 其实真正让张绾心死的,并不是廉城的反口和失信,她是廉城的发妻,在如今这个世道,她没有阻拦丈夫纳妾的权力和资格,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廉城纳那位严姑娘为妾,亦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之事,她知道廉城对那位严姑娘并没有多少男女之情。 只是,真正令她心死的,却是严姑娘到来的这一年整的日子里,是那位严姑娘堂而皇之的安营扎寨,步步为营,是整个廉家毫不掩饰的偏袒袒护,厚此薄彼,她那位婆婆偏私,她那位小姑子的袒护,现如今甚至已不单单是整个廉家,就连小姑子的整个婆家,竟都全部都奉那位严姑娘为座上宾了。 他们每个人的嘴脸和作为,在这些日子里,全部都一一清晰无误的暴露在了她的眼里,一览无余。 他们所有人,全部将那位严姑娘捧到了高处,竟未有一人顾及过她的感受,这才是真正令她感到心寒和绝望的最大原因。 即便今日廉城还袒护着她,可他今日已然退了半步,焉知明日后日,又是否能守得住阵地呢?焉知不是一不退,步步退的推辞呢? 而还未入大房之前,那位严姑娘就已成为了整个廉家,甚至小姑子婆家最大的恩人,若是将来严姑娘入了大房,她为妾,其尊荣甚至会在她之上。 她虽为妻,却已没有了任何立足之地。 这些肉眼可见的未来,生生压得她再无半点喘息的余地,如何能不令人感到心死和绝望? 只是,张绾只是深闺内宅里的平凡女子,她们张家从前家世平平,她并非什么出类拔萃之人,她既没有宁儿的魄力和手段,亦没有长姐的胸襟和格局,张家女,以及皇后胞妹的身份又注定让她做不到像沈安宁那般肆意妄为的提出“和离”这般惊世骇俗之举,于是,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离家出走”,便是只能像只鸵鸟似的,躲起来,让自己彻底消失在他们眼前,避开这令人绝望的一切。 她成全他们所有人,总行了吧。 于是,张绾一面不露痕迹的准备赴娘家的宴会,一面暗中筹谋“离家出走”一事,她脱离了张家和廉家后,在这世界上举目无亲,唯有乳娘自幼对她疼爱有加,于是,张绾决定孤身前去投靠乳娘,结果没想到半路被沈安宁拦住,然后被安置在了此处。 如今外头这世道有些乱,再加上张绾有孕在身,沈安宁又怎敢眼睁睁看着她孤身犯险,于是,沈安宁昨夜强行将张绾留在此处,商议今日好好从长计议。 只是,她没想到那廉城竟这么快寻了来。 “世子今日竟大闹沈家?” 话说张绾在得知廉城今晨的行径后,神色不由有片刻恍惚,不多时,只一脸愧疚的看着沈安宁,道:“都怪我,连累你了。” 沈安宁却道:“绾儿说的什么话,你我是好友,更是情同姐妹,不许说浑话。” 又微微抬着下巴,朝她安抚道:“放心,廉世子那里我还应付得了,不过为今之际紧要的是,绾儿,你究竟是怎么想的,确定要走这一条路么?” 沈安宁孤身一人,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张绾到底不同,只会比她更难。 又一时看向张绾微微隆起的小腹,道:“世子……竟还不知你有孕?” 问这句话时,沈安宁只觉得荒唐至极,算算日子,张绾这肚子里的孩子已有四个多月了,细细看去,都已经有些显怀了,廉城那双眼睛是被狗吃了么? 只见张绾一脸苦笑道:“因纳妾一事,我们这几个月闹得并不愉快,在事情没有得到解决之前,我们这些日子一直分房睡。” 她一直没有再让廉城踏入过她的房门。 是以,整个廉家包括他廉城,至今都还无一人知她有孕一事。 一开始,她是担心她有孕的消失一经传出,那廉家便能趁着她怀孕不能侍奉丈夫继而顺理成章的纳那位严姑娘进门了,故而有意瞒着,可渐渐的,张绾已经并不在乎了,她不在乎什么纳不纳妾,什么生不出蛋的母鸡之类的讥讽传闻,她全然都不在意了,她只想带着自己和自己肚子里的孩子,逃离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又一时看向沈安宁,道:“宁儿,我亦不知将来要走到哪一步,我如今只知,我如今唯一想的便是……能够安安生生,清清静静的将这个孩子生出来。” 张绾轻抚着自己的肚子喃喃说着。 她做不了那么长远的计划,她此刻唯一想要的唯有逃离,她只想当只鸵鸟躲起来。 沈安宁闻言便道:“既如此,那么眼下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绾儿,你如今肚子渐渐长大,实不宜四处奔波,何况,你无论走到哪里,总擦不掉任何踪迹,你乳娘那里被廉城寻到不过是早晚的事,绾儿,莫要小看了廉城的能力,他若真想寻到你,有的是手段和方法,不过是早晚的事,与其在外四下奔波,处处留下痕迹,倒不如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不是眼瞎心盲么,那就让他彻底当个睁眼瞎才好。” 话说,沈安宁咬牙如是说着。 对于今日张绾的所作所为,若换作旁人,沈安宁多会劝阻几声,可到了张绾这里,她却只想拍手叫好。 留在廉家,于张绾来说,早晚不过是死路一条,如今张绾离家出走,没准才能搏得一条生路了。 只是,一抬眼,看向即便当下已经做出了这等选择,可眉间却依然藏不住愁绪的张绾,沈安宁怔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是啊,张绾不是她,她没有经历过前世生死,没有经历过那样惨烈的疼痛和绝望,故而,她此刻纵使有觉醒时刻,却也永远做不到像她这般决绝和义无反顾,在张绾眼里,此时此刻,没有惨死的痛苦,有的只不是走到分岔路口后迷茫和无助吧。 这样想着,又一时看向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只见沈安宁忽而喃喃道:“绾儿,我有时在想,若没有我的出现,你会不会不会走到今日之地步,也不知我这个前车之鉴对你的影响究竟是好还是坏? 是,前世张绾的结局虽惨烈,可她怎么知道,无缘无故介入别人的因果,是否就一定会带来的正面的影响呢? 就在沈安宁一脸恍惚之际,这时,只见张绾这时忽而紧紧一把拉住了沈安宁的手,看向她道:“宁儿,非也,从前的我一直被困住了手脚,你知道么,今日之举是我张绾长这么大,活了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萌生出这样一个想法,并第一次为自己的这个想法而付诸行动,宁儿,我此刻虽还有些不知所措,但是你知道么?昨晚从张家驱车来找你告别的这一路,我的心一度砰砰砰乱跳的厉 害,我确信这一路是我一生中走过最勇敢亦是最畅快的一路,是我此生最义无反顾的一路,我此刻虽还有些迷茫,但我从未像现在这么清醒的意识到我此刻究竟在做什么——” 话说,等了一夜,盼了一夜后,在见到沈安宁的这一刻,张绾原本那颗手足无措的心却已渐渐落到了实处,她原本迷茫无助的心,终于又一点一点坚定了起来。 她虽胆小,虽迷茫,却也愿豁出去为自己,为自己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博上这一回。 见张绾终于再度渐渐打起了精神后,沈安宁终于同她相视一笑,道:“好,无论前路如何,我都陪你一起走。” …… 话说从这处雅苑走出来时已快要到后半夜了,四下寂静无声,院子里只剩下她们几人放低的脚步声,一声声低沉,却要比来时轻盈了许多。 没想到,张绾竟出人意料的走到了自己的前头,比自己更快,更准,更狠的做出了这样的抉择,简直令她意外又震惊,佩服又感叹。 更没想到的是,命运竟又如此神奇将她们二人的人生轨迹重叠在了一起。 前世,她们家族同样蒙难,后又同时起复,再同时被赐婚,最后又相继落得一个惨死的结局,而这一世,她们同时觉醒,同时抗争,在旁人不为所知的泥潭里,同时为自己的未来搏杀出一条生路来。 这一刻,沈安宁的心中有些发涩,她欣慰又满足,期盼又瞭望,为她们重获的这一生,为即将到来的新生活。 话说同张绾在门前告别后,一出门,沈安宁仰头想看看头顶的月色,一转身,却不料,月色还来不及欣赏,只见雅苑外的桂花树下停放着他们来时的马车,而此刻,马车旁,竟有人手执一盏纸灯笼,正立在树下静静地远远地看着她。 大半夜,在此时此刻,那道身影的骤然出现,竟生生逼停了沈安宁的脚步。 沈安宁一度愣在了原地。 只见远处那人不是旁人,正是今早那个曾爬上她的床头,后又被她呵斥“滚出去”的陆绥安世子是也。 他怎么来了此处? 他什么时候来的? 他来此处干什么? 话说,在看到陆绥安陡然出现在此处的那一刻,沈安宁心中立马警钟大作,她来时分明小心小心再小心,何时走漏了行踪,当即只立马飞速抬眼朝着四周看去,便见远处那人静静地看着她,嘴角适时勾起一抹弧度道:“夫人放心,并无旁人尾随。” 对方淡淡说着,温和的语气中似透着一丝安抚之意。 沈安宁闻言心头下意识一松,只是,再一抬眼时,她看着远处的不速之客一度一言不发。 陆绥安为何出现在了这里? 他是尾随她而来? 他知道……张绾就在里头么? 她本以为对方会询问些什么? 譬如,问她怎会出现在此刻? 问屋里住的人是谁? 或者,问她为何要帮助张绾离家出走,毁坏他人的姻缘。 却未料,对方竟什么也没有过问,什么也没有说,只定定立在原地,定定地看着她,好似旁人都不复存在,不多时,只看着她再度开了口,道:“时辰已不早了,夫人,我们回府吧。” 说这话时,他始终静静地立在那儿,静静地看着她,此时此刻,仿佛眼里只有她,除了她,再无其它。 说这话时,他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目光前所未有的温柔。 他好像在说,他此时此刻是专程来这里接她的,转门在这里等候她的。 好似,他们之间从未发生过任何嫌隙,好似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那段如胶似漆的日子里似的。 此时时值深夜,雅苑又乃是僻静之处,四周一片静谧无声,此刻空中起了雾,在灯笼的照耀下,只见迷雾朦胧,映衬得远处的景,远处的人,像是一场幻觉,像是一个飘渺的梦境般,只觉得极为不真实。 灯光下,一切都好似变得柔情了起来。 灯下之人,亦是极尽温柔。 远处那迷蒙的一幕竟让沈安宁有片刻的恍神。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冷风袭来,她浑身打了个轻颤,沈安宁终于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她在原地垂目,顿了片刻,然后笔直朝着对方走了过去。 她一路走到朝着陆绥安走去,她在某种程度上给了张绾以力量,可在此时此刻,张绾却也给了她莫大的勇气和力量。 “陆绥安——” 话说,一路走到陆绥安跟前,沈安宁目不转睛的盯着眼前这人,骤然开了口。 却不料,在她开口的那一瞬间,这时只见对面之人忽然猛地一把用力的将她紧紧抱在了怀中。 沈安宁一愣,有那么一瞬间她脑子有点懵,只有些没有缓过神来,待反应过来后,只咬牙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却不想,这时却见陆绥安竟抱着她在原地打了个旋转,沈安宁一怔,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这时,只见陆绥安竟忽然之间一把拔出了腰间的软剑。 唰唰唰—— 几声刀光剑影的刀剑声在耳边响起。 陆绥安一手抱着她躲闪,一手举剑迎敌。 沈安宁从混乱中匆匆一抬眼,才见此刻竟不知何时从黑夜中竟跳出几名黑衣人,纷纷举起长剑朝着他们刺杀而来。 有刺客? 眼前这一幕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快到令人猝不及防。 陆绥安趁乱吹出了个暗哨,不过眨眼睛,便见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几名暗卫,那几名暗卫身手了得,刷刷几下将那几名黑衣人悉数斩杀,却不想,下一刻,从远处屋顶上又再度飞出十余个黑衣人,陆绥安见状飞速将她藏在马车背面一侧藏好后,冲她说了句:“躲好。” 话一落,便见他举起软剑闪出迎敌,双方十余人马瞬间厮杀在了一起,刀刀刀光剑影,只见陆绥安手起刀落,一刀直接抹掉一人脖子,一刀直接刺穿一人腹部,瞬间两个黑衣人倒地。 又见不过片刻功夫,那十余名黑衣人全数被歼灭。 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啊,眨眼之间便直接毙了命。 四周瞬间溢出浓重的血腥味。 躲在马车背后的沈安宁何曾见过这样血腥的一幕,她被眼前这一幕被吓得大气不敢出一下。 这时,忽然看到对面树梢上有人举箭朝着陆绥安背后偷袭,沈安宁吓得立马朝着陆绥安大喊一声:“小心。” 在她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陆绥安举起软剑径直砍断那一支背后箭,又举起手中软剑直接一剑射出,树梢上的黑衣人瞬间惨叫落地,而下一刻,却见陆绥安抓住那支断箭直接朝着沈安宁方向笔直射来。 沈安宁吓得一度死死闭上眼,少顷,身后一人忽然抽搐一声倒地不起,沈安宁一扭头,才见一名黑衣人不知何时摸到了她的身后,险些将她一刀毙命。 然而,还来不待沈安宁感到后怕,这时,又见对面屋顶乌压压竟再度赶来一批黑衣人,竟然来了这么多人? 这时,死卫江洵见情况不对,立马大喊一声:“主上,快走。” 话一落,在箭雨中,只见陆绥安一刀砍断车辕,一手揪住沈安宁,将她架上马背,而后翻身上马,一边蹬马,嘴里一边怒吼一声:“抱紧了!” 下一刻,便见陆绥安解下肩上斗篷,朝着空中一挥,接过十数支暗箭后,径直搂着沈安宁驾起马驹竟直接朝着对面河畔一跃而过。 马儿的嘶鸣声瞬间响彻了整个河道。 第119章 话说, 那些黑衣人追到半路终于被陆绥安尽数甩开。 他抱着沈安宁驾马在宵禁的街道一路飞速狂奔。 等到终于安全赶到沈家,陆绥安将她顺利抱下马时,沈安宁还一度有些晕头转向, 只喘着粗气, 久久缓不过神来。 方才在箭雨中穿行,方才横跳过河道, 方才那刀光剑影的一幕幕,只觉得就跟做了一场凶险万分的噩梦似的。 行刺? 他们方才是遇到行刺了吧? 这是天子脚下发生的事情么? 紫禁城旁, 怎有人胆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当街暗杀朝廷命官? 显然,沈安宁与人无仇无怨,她自问没这个能耐, 能够引得这么多批杀手来争先恐后的诛杀她,若不是为她,那么很是一目了然, 今日这场行刺,是冲着陆绥安来的。 毕竟,陆绥安现在身上这一身重伤, 听说就是当初在江南遇刺得来的? 所以今夜再度遇袭,还是因江南那桩贪污大案的缘故么? 蓦地,想起那日在郊外遇到的那一队队车马, 那一队队沉甸甸的车队。 本以为江南之事已然了结, 没想到非但没有结束, 竟还一路追杀到了京城? 话说, 沈安宁脑海中一时有些千头万绪, 不知为何,这一刻只觉得莫名有些慌乱不已,她记得前世不曾经历过这般凶险之事, 然而如今,自陆绥安下江南之后,总觉得有什么好似全然超过了她的预见和掌控,让她心中没由来有些不安,譬如陆绥安负伤,譬如张绾的觉醒,又譬如今日的刺杀,一幕幕全都同前世截然不同。 然而还压根不待她一一梳理,一扭头,便见陆绥安一手紧紧拽着马绳不放,沈安宁目光一抬,这才见他脸色苍白得厉害,半边身子都倚在了马身上,而垂落在身侧的另外一条臂膀竟一度抖动得十分厉害。 陆绥安身负重伤,本就重伤未愈,本该卧病在床好生养伤,结果他偏不听医嘱,非要下榻不说,今日又遭此凶险,沈安宁甚至不敢想象,今日这番折腾下来,他现如今身上那伤口究竟是何等模样了。 这时,听到动静的守门人将门打开,一见他们二人,守门的护卫立马慌乱跑了过来,沈安宁压根来不及解释,当即只立马大声吩咐道:“快,快派人去将吴大夫请来。” 又赶忙一面吩咐人立即备水,一面转身看向身侧之人,犹豫片刻,当即当机立断吩咐道:“你,随我进屋包扎一下。” 话一落,这紧迫时刻,沈安宁已顾不上从前恩怨,只预备立马搀扶他进屋,却见这时陆绥安忽然转过身来,毫无征兆的,竟忽而再度将她一把牢牢搂入怀中,许久许久,只在她耳边低声呢喃道:“抱一下,就一下。” 说这话时,陆绥安牙齿都好似在打颤。 他的声音有些抽动,仿佛在抑制着巨大的痛楚。 话一落,他双臂忽然绕过她的双臂,将她整个人,整个身躯尽数拥入了怀中。 而在对方贴身笼罩而来的那一瞬间,许是夜晚的风有些凉,又许是对方身上寒气太重,又或者是这久违的亲密相拥,竟让沈安宁浑身径直打了个冷颤,竟让她一度愣在原地,竟忘了所有反应,直到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缓过神来,她下意识地想要将人一把推开,却不想,他仿佛将半边身子的力道全部都压在了她的身上。 陆绥安身高八尺有余,虽如今羸弱许多,可那身量却也是令人无法轻易撼动的存在,眼下只觉得像是一座巨石全部压在了她的身上,竟压得沈安宁脚步一度不稳,便是想要将人推开,却也压根撼动不得分毫。 沈安宁一时抿紧了嘴,这时,鼻尖处好似嗅到了一丝细微的血腥味,沈安宁一愣,正要猛地一把将人推开,这时,只见陆绥安竟嗖地一下率先松开了她,却只紧握着她的双肩,垂眸盯着她的眼睛忽而一脸正色朝她开口说道:“从即日起,莫要再踏出府门一步,记住,从今日起,无论发生什么,都当作一概不知,从今日起,除了自己,莫要相信任何人!” 话说,说这番话时,陆绥安的脸色在这一瞬间仿佛变得格外的正色和严词,他突然一改之前“死皮赖脸“的无赖路线,竟一瞬间变得前所未有的威严和肃然,只一瞬间便恢复成了陆绥安原先原本该有的模样。 只是,此刻时值深夜,沈家府宅虽点了灯,却并不明亮,陆绥安大半张脸都隐没在了昏暗得光影里,让沈安宁一度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辨不出他话中的深意。 正不明所以间,只见陆绥安紧紧捏着她的双肩,死死盯着她的脸,他深邃的目光落在她的眉眼,她的鼻,她的唇,他深深看着她,一寸不曾落下,仿佛要将她的整张脸全部印在脑海中,最后目光落在了她的双眸,深深看最后一眼后,只见陆绥安缓缓闭上了眼,等到再度睁开时,只见陆绥安方才眼中所有的深情和深邃已不复存在,只最后看她一眼,忽而又道:“沈氏,从现在开始,你自由了,这些日子是我痴缠冒昧了,从今日起,我放你自由,和离书……我已签好,从今日起,你沈安宁从此与我陆绥安,与我陆家在无任何瓜葛。“ 话说,说这番话时,陆绥安一脸疏离淡漠,一瞬间又回了从前那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说完这番话后,陆绥安只嗖地一下放开了沈安宁的双肩,而后,竟未曾听她方才之言,入府里包扎,而是骤然间竟又再度翻身上了马。 一瞬间,他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 而在他翻身上马的那一刻,街道两旁的府宅屋顶上不知何时竟骤然同时再度闪现了两路人马,那些人一个个身姿矫健,如同虎豹般在屋檐上健步如飞,他们一个个脸罩面罩,一身劲服加身,同方才在雅苑那里骤然出现的那些拼死护送他们离开的死卫是同样的装扮,他们都是陆绥安的人。 不知何时,不知从何处,竟一瞬间同雨后春笋般全部拔地而起,全部冒了出来。 “记住,从今日开始,莫要再踏出府门一步,起风了,这紫禁城……马上要变天了!” 话说,上马后,陆绥安抿嘴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后,而后突然夹紧马腹,下一刻,只听到马儿嘶鸣一声,瞬间栽着马背上之人风驰电掣的冲了出去。 不过眨眼之间,那马那人竟已消失在了黑夜中。 而屋顶上那两路人马亦同时如阵风般,一瞬间消失在了眼前,好像方才那一幕,不过是一场幻觉,好似他们从未出现过一样。 只剩下沈安宁怔在原地,许久都没有缓过神来。 话说,眼前这一幕幕,这些变故,就跟变幻莫测的天气似的,竟要比方才遇刺那一幕,还要发生得猝不及防。 所以,陆绥安方才说了些什么? 陆绥安方才说,他竟……签了那份和离书? 他竟真的同意同她和离呢? 这是真的么? 许是,惊喜来得太过突然,竟让人久久不敢相信,满头满脑,只有些懵然。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寒风将她彻底吹醒,沈安宁终于确认,这是真的。 陆绥安同意了。 她从此自由了。 话说,在对方方才脱口说出这句话的那一瞬间,沈安宁心头只猛地一跳。 听到这个喜讯的那一刻,沈安宁心中冒出的一个念头便是:陆绥安这 厮终于干了件人事,今日这么痛快,莫不是被她今早那番“入赘“之言给吓到了。 只是,她本应该欢呼的,本应该雀跃的,她终于重获新生,终于重获自由,只是,此时此刻的沈安宁却又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不对。 以沈安宁对陆绥安这两世的了解,陆绥安方才之言,与其说是“分道扬镳“的和离之言,倒不如说是一刀两断后撇清关系。 陆绥安为何要同她撇清关系? 究竟发生了什么? 沈安宁心中骤然冒出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要知道,陆绥安是何其骄傲之人,在他重返京城,在他装作失忆的那一刻,便代表他一开始是抱着坚决不想同她和离的姿态回京的,包括赖在沈家这半个月来,无一不昭示着他的“无赖“之心。 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竟在方才这一念之间,让他做出了这番骤然相反的决定呢? 若没记错的话,陆绥安方才调头离去的方向,是皇宫的方向。 所以,起风了,变天了,难道京城是有大事要发生么? 什么大事? 大到让天子骄子的陆绥安不惜同她划清所有的界限。 沈安宁的脸色一点一点凝重了起来。 她拼命回忆着前世轨迹。 眼下,这是沈安宁嫁到陆家的第二年,在沈安宁的记忆中,在这一年里,京中并无任何大事发生,而这一世与前一世有何不同呢?这一世与前世最大的不同便是,张皇后不曾被废,而陆绥安下江南将整个朝堂搅得一片翻天覆地。 那前一世与这一世还有何不同?前世还曾发生过什么让陆绥安都一度无法掌控之事呢? 倏地,一件逆天的滔天大事突然闯入了记忆中。 前世临死前,那桩造反的谋逆大案突然钻入了脑海。 这件大事映入脑海的那一瞬间,竟惊得沈安宁伸手一度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难道……难道前世原本五年后才会发生的那场天大的谋逆大罪,竟生生提前到了眼下么。 这个念头一经钻出,竟让沈安宁浑身直哆嗦了起来。 第120章 话说之所以令沈安宁感到如此后怕, 是因为前世这场祸乱发生之时,正是她病入膏肓之时,那时她昏迷的时候多, 清醒的时候少, 便是短暂的清醒时,也需要用酒来压制身体上那些蚀骨的疼痛, 故而,她对前世这场逆天大案的发生, 其实知之甚少,便是仅有的一些认知,也不过是疼痛的过程中, 浣溪用来分散她注意力的只言片语罢了。 若要问这七年间旁的事物,她都有信心从容应对,可独独对于这场祸乱, 她竟全然有心无力。 而除此之外,重活的这一世,她本以为自己掌控了先机, 掌控了所有,她本以为自己对未来一切都可以手到擒来,应当自如, 可现在一切竟全然大变, 所有命运的轨迹竟与前世截然不同, 为何会如此, 难道这一切竟真的都是因她而起的缘故么?难道, 她真的煽动了蝴蝶的翅膀么? 要知道,在前世这场大乱中,张皇后最后赢了, 陆绥安赢了,可前世赢得最后这场战役的张皇后可是前世经历过了五年冷宫的洗礼,前世赢得最后这场战役的陆绥安是那个早已深谙官场,老谋深算的少卿大人,他们赢得理所当然,他们赢得毫不费力,可如今这场大乱却生生提前了整整五年,这一世的张皇后如今还不过是个仅仅入宫才两年而已的新手皇后啊,这一次的陆绥安初入官场,还尚且年轻稚嫩,又身负重伤,那么,若前世这桩大事生生提前到了五年的现在,对于现如今这两个新手来说,这一世的结局还会如前世那般顺利么?他们还能赢到最后么? 这时候的张皇后与陆绥安已经结盟了么? 这一切的一切,全都不得而知。 这一切变故发生得实在太快,快要令沈安宁这个重生者都不禁感到头皮发麻。 如若猜测成了真,那么,这一切太过恐怖如斯,连她都一点防备都没有。 这一刻,沈安宁竟不由有些茫然无措,若这一切皆因她而起,她竟也一度有些不知,她重生后所做的这一切,究竟是好还是坏? 譬如,她帮助了张皇后,却导致祸事提前到来。 她收留了张绾,可昨夜在雅苑遇到了刺杀,张绾可有大碍? 更令沈安宁有些不安的是,若当真如此的话,那么这便意味着从这一刻开始,她这个重活一世的人便再也没有了重活一世的任何先机和优势了,从这一刻起,她同这个世间所有人一样,前路茫茫,唯一靠的只有自己了。 …… 尽管,陆绥安提醒她不能出府,可次日一早,沈安宁还是立马派人套上了马车出了府。 昨夜,事发匆忙,他们为了避险,身不由己,只能趁乱逃离,可昨夜那桩行刺暗杀就发生在雅苑门外,张绾可有大碍?她如今可是大着肚子啊,她若有半分凶险,她这辈子也难辞其咎,再加上昨夜乱局中,红鲤亦不见了踪影。 沈安宁顾不上许多,当即匆匆赶到了雅苑。 索性,张绾和红鲤,以及雅苑内一众婆子丫鬟全都安然无恙,只是,这些身居内宅的闺中女子们何曾见过这等血腥场面,见了沈安宁顿时一个个花容失色,红鲤更是一脸后怕的哽咽道:“夫人,奴婢昨夜趁乱躲回了院子,那些杀手们无暇顾及咱们,他们并未入院赶尽杀绝,他们全部都去追杀您和世子去了,只不过,奴婢昨夜远远看到马叔好像被他们乱箭射杀了,可是今早一开门,却发现院子外竟全部都被清理得一干二净,昨夜被诛杀的那些黑衣人的尸首包括马叔的尸首竟全部都不见了踪迹,就连那些血迹都被人全部抹去了,好像昨夜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似的。” 红鲤一脸彷徨不安的说着。 沈安宁道:“他们昨夜是冲着世子来的。” 又是暗夜刺杀,天子脚下,沈安宁猜想不会波及甚广。 只是,听到马叔遇害,沈安宁神色一愣,面上瞬间露出一丝内疚之色。 马叔是昨晚替他们赶车的车夫,没想到竟遭遇了不测。 “都是因我而起——” 沈安宁不由得感到十分自责。 重活一世,她帮助了许多人,亦救助了许多人,譬如白桃,譬如张皇后,譬如福阳郡主,可如今,竟也有人因她遭遇不测,尽管只是一名身份低贱的马夫,却又同那些身居高位之人又有何异处,都是鲜活而仅有一条的人命啊。 许是见沈安宁面露难过内疚,一贯柔弱的张绾竟一反从前柔弱之姿,竟反过来安慰沈安宁道:“宁儿,各人有各人的命数,莫要太过难受,要怪便怪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坏人,是他们草菅人命,罔顾王法。“ 又道:“咱们去报官,为马叔讨回一个公道。“ 张绾到底是经过十六年前那场宫变之人,她虽柔弱,可股子里的韧性在关键时刻却比沈安宁料想的更要坚韧。 张绾的话将她的思绪渐渐拉回。 是啊,现在不是悲春伤秋的时候,因为风雨欲来,不仅仅是一个马叔,她还想要在未来这场未知的乱局中保住自己,保住更多的人,这样想着,沈安宁强自撑起了精神,道:“马叔那边,我会亲事登门料理,此处已不再安全,为了保险起见,绾儿,我们还是另换一处住处吧。” 为了安全起见,沈安宁又立马转移了张绾安,将她置到了旁处,去年,沈安宁给吴家在沈家附近安置了一处住所,自年后,吴有才便带着虎子及郝氏一家搬去了新宅子里头,如今沈安宁将张绾安置在吴家,既安全,又能有人搭把手照看。 待安置好张 绾后,一回程,才见城内竟已经开始戒严,才刚驶出吴家胡同,竟见街道上竟有官兵四处巡逻,而每条街道的路口处竟皆有官兵严格把守,经过的每一个人都需要被挨个彻查,街上百姓见状纷纷面露惧色,一个个躲在店铺内探头探脑。 眼下这又是发生了何事? 许是,当年宫变一事发生还近在眼前,又加上两年前,霍氏一族倒台,魏帝登基,京中大乱过一遭,故而此刻京中百姓一个个全都草木皆兵,更有甚者,挨家挨户关闭了店铺,唯恐稍有不甚便会引入祸乱中。 不多时,只见有官兵挨家挨户敲门盘查,像是在捉拿什么人。 想到昨夜突然离去的陆绥安,沈安宁心中只有些不安,暗中猜测此事与他有无关系。 马车稍停了片刻,正要启程时,这时,忽而马车外发出砰地一声巨响,车夫停下扭头张望,有些不明所以,见并无异处,再度驱车,却不想,片刻后,又响起声音。 是石子砸在马车上发出的声响。 有一块细石还不慎从帘子处滑落进来,滚落了沈安宁的脚边。 车夫将马车一停,瞬间跳下马车,不多时,只将一头发凌乱,脸上糊满黑灰的小童一把揪到了车前,朝着车内的沈安宁禀告道:“夫人,是这小乞丐在作乱。” “小兔崽子,竟敢乱砸乱扔,知道马车里坐的是谁么?再不长眼,便抓你去蹲大牢。” 话说,车夫揪住小乞丐的衣襟故意吓唬。 沈安宁闻言撩开车帘看了一眼,见小童年纪不大,同虎子年岁上下,便道:“将人放了吧。” 又从车内递出一份点心让车夫拿给小乞丐,并冲着小乞丐道:“街上乱,这些日子莫要再乱跑。” 说罢,吩咐车夫立即回府,不作过多停留。 却不想,车帘刚落,却忽而闻得外头骤然响起了一声:“陆夫人——” 这道声音压低了音量,仿佛生怕被旁人察觉。 却分明又急又焦。 沈安宁一愣,嗖地一下立马再度掀开车帘,命车夫将人拉到车前,那小乞丐便立马扒开满头凌乱的头发,朝着沈安宁一仰头,便立马唤她道:“陆夫人,是我——” 待看清楚眼前这张小脸后,沈安宁心头瞬间一惊。 只因眼前这小乞丐竟不是旁人,而是原本该深居深宫的二皇子殿下。 昔日在九幽山围猎上,还曾央求着陆绥安教他骑射之术的二皇子魏霁。 二皇子……怎会在此处? 又怎会沦落到了这般地步? 见二皇子神色慌乱,又见整个城内戒严,满大街有官兵搜查,沈安宁心头一紧,瞬间回味了过来,面上却只装作一派淡定道:“你这小乞丐倒是有几分伶俐,正好我弟弟身旁缺了个小厮,你可愿入府伺候?” 二皇子意会过来,立马点头如捣蒜。 沈安宁便命人将小乞丐扶上了马车,车帘一落,沈安宁忙问到底发生了何事,才见二皇子立马红了眼圈,朝着沈安宁神色慌乱道:“陆夫人,我自幼养的大黄狗前几日在皇陵中病重马上快要死了,昨夜本皇子同皇兄偷偷出宫准备赶到皇陵见大黄狗最后一面,结果没想到在半路上遭遇了行刺,所有随行侍卫为救本皇子全部被诛杀殆尽,就连大皇兄……就连大皇兄也受了重伤,至今下落不明,本皇子……本皇子昨晚跳入河中这才逃过一劫,好不容易赶回京城,竟又险遭第二次追杀,今日街上有官兵寻人,本皇子……我还以为是来救我的,正要报出身份,结果本皇子亲眼看到有人将一个形似我的小童当场诛杀,嘴里说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我,我——” 二皇子浑身乱颤,脸色一片苍白。 说起这番话时,他连牙齿都在打颤。 他不过才八九岁而已,自幼在皇陵长大,何曾遇到过这样的事情,顿时一时慌了神,眼看着就要被那些官兵一步步逼到了死角,他已经缩在桥底下在等死了,没想到在这危难时刻,遇到了沈家的马车。 他记得这位陆夫人沈氏,父皇母后当初想让陆大人为他授课教学,他便私底下了解过陆家诸事。 话说,沈安宁听到二皇子的遭遇后,脸色一点点凝重,一点点苍白和难看了起来。 大皇子和二皇子竟被人行刺。 在与陆绥安被行刺的同一个晚上。 难怪,难怪昨晚陆绥安连身上的伤都顾及不上了,将她送回府后,片刻不敢耽搁,竟连夜赶去了皇宫。 宫里头……怕是出大事了。 又见城内戒严,分明是在追杀二皇子。 事情远比自己预料的还要严重。 要知道,眼前这位可是……可是前世大俞朝新主,是陆绥安亲手拥戴上位的新一代继承人,便是她出事,他亦不能有片刻差池。 话说,沈安宁在脑海中飞快盘算着此时的局势,又飞快运转着,为今之际,最紧要的便是确保二皇子的安全,再尽快联络到陆绥安,将二皇子交到他的手中。 这样想起,沈安宁一点一点冷静了下来,朝着外头看了一眼,当即立马吩咐白桃道:“将咱们马车内备用的那一身衣裳给二皇子换上。” 沈安宁的马车内备有自己和侍女的衣饰,虽大了些,可二皇子乃是男子身,虽还年幼,却胜在手长脚长,她让二皇子换上女子扮相躲人耳目,不想,刚换完,这时,只忽而听到远处街道上响起了一阵恭恭敬敬的声响:“见过宁王殿下——” “是皇叔——” 马车内,二皇子听到宁王的到来,瞬间转忧为喜,掀开帘子便要跳下马车。【`xs.c`o`m 网】 120-126 第121章 “过路者何人, 就地停下,接受搜查!” 话说,当马车缓缓驶出胡同口, 方才行至主街就立马被两个手持长矛的官兵持矛截停。 沈家虽门庭不复当年光耀, 却也绝非小门小户,车夫落落大方的自报家门, 道:“这是沈府的马车,这位官爷, 请问今日城中可是发生了何事?” 又道:“马车上都是些女眷,不知这位官爷可否通融一二?” 话说,车夫面色的和善的同这二位官兵寒暄着。 沈家乃这两年来京城备受推崇之家, 官兵自是有所耳闻,故而脸上凶色淡了两分,但是武夫身上自有匪气, 又知那沈家后继无人,不过是徒有虚名,遂语气依然不算太过客气, 只毫不留情道:“不该问的别瞎问,甭管哪家的马车,今日便是哪路公侯的马车, 亦照查不误。” “速速将车帘打开, 接受搜查。” 话说官兵一脸铁面无私, 一副毫无商量余地的架势。 车夫面上神色一凝, 只一脸苦色, 还欲再讨价还价一番,这时,只见官兵脸色一变, 双眼一眯,顷刻间一脸警惕的盯着马车,道:“怎么如此做贼心虚,莫非车里窝藏了哪些罪犯不成?” 官兵声音一起,瞬间吸引了其余的目光,很快其余官兵都纷纷涌了过来。 车夫神色一变,立马解释道:“官爷误会了,我沈家一向乃是清流之家,怎会窝藏罪犯,车内就坐了我家夫人,夫人染了病,不便见人,还望这位官爷海涵。” 他慌忙解释着。 却见那两位官兵再没了任何耐心,为首那个竟瞬间举起长矛,直接抵在车夫胸前,一脸凶神恶煞道:“即刻给老子下马,若耽搁了上头正事,就别老子怪刀剑无眼。” 话一落,一矛径直将车夫逼开,正欲亲自上车内盘在,就在将要将车帘掀开的那一瞬间,这时,只闻得身后传来一声冷呵之声,大声呵斥道:“杨勇,休要胡来!” 这道声音一出,赫然逼停了那个官兵手中所有动作。 那个唤作杨勇的官兵神色一愣,一转身,只见上峰顿时朝他横眉竖目,呵斥一声道:“王爷在此,岂能由你胡乱撒野。” 又立马朝着身后某个方向拼命躬身,一脸恭敬告罪道:“王爷,手下的人不长眼,还望王爷恕罪。” 话一落,便见从两路官兵的队伍中缓缓踏来一匹黑色悍马,悍马马背上赫然端坐着一位身着铠甲之人,那人一身盔甲披身,头戴甲盔,气势凛凛,竟是平日里那位颇不着调的宁王殿下是也。 平日里一副纨绔风流的闲散王爷,今日高坐马背,铁骨铮铮,竟也颇有几分威严肃穆之气。 “这乃是沈家马车,沈家之名天下何人不识,沈家的陆夫人更是本王的朋友,怎么,你们巡城营难道连本王的面子也不给么?” 话说,宁王单手握着马车,居高临下的扫视着脚下将领。 目光所及之处,一个个立马飞快低下了头。 为首的将领立马告罪道:“不敢,不敢,属下不敢。” 说话间,看向杨勇,立马吩咐道:“还不放行。” 却见那杨勇抿着嘴,竟久久无动于衷,片刻后,只见杨勇竟撑着胆子提醒道:“将军,国公有令, 便是一只蚊子也休想飞出京城,便是国公府的车马经过此地亦要一搜到底。” “军令如山,恕属下……不能违背。” 话说这杨勇原是肃国公一手提拔的得力干将,对肃国公的指令无有不从。 而这肃国公掌握着巡城营两万护京防卫,他们今日的任务便是彻查一切可疑之人可疑之事。 “大胆,王爷在此……” 那参将没想到这个杨勇竟如此顶撞,一时气得脑袋冒烟。 又或许不过是二人一人唱白脸,一人唱红脸的有意为之罢了,横竖场面一度僵持住了。 一个小小的巡城营守卫,竟将宁王殿下都不放在眼里,宁王的脸色一瞬间冷了下来。 就在这气氛冷却之际,这时,车帘被一只手从里头轻轻挑开,不多时,一道婉转清澈的声音响了起来,道:“打扰几位官爷正事了,还望诸位海涵——” 说话间,车内之人显露真容来,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年轻夫人,只见这位夫人头戴面纱,神色倦怠,却是冲着众人微微笑着道:“近日染了风寒,听闻风寒有传染之症,便起了避险之心,没想到好心办了坏事扰了几位大人的公事,实在罪过。” “也给王爷添麻烦了。” 说话之人娓娓道来的解释着导致眼前这场误会的原因。 这人便是一直坐在车内久不曾露面的沈安宁。 说话间,她将车帘一把撩开,让众人一眼看到车内全貌。 只见车内赫然只有一主一仆两道身影,整个车内一览无余,并无任何其余藏匿之地。 亦证实她方才所言不虚。 宁王见状,当即冷冷的瞥了巡城营那群人一眼,道:“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陆夫人不必放在心上,何况,本王人微言轻,也不曾帮到什么……” “本王亦是今日才知,原来是我魏家在这上京的分量如此之轻。” 宁王眯着眼说着。 这话一出,只见方才的参将和那个叫杨勇的官兵二人纷纷神色一变,立马齐刷刷跪地告罪道:“属下不敢——” 宁王冷哼一声,却是丝毫不曾理会二人,径直驾马朝着马车方向走近了几步,看了车内沈安宁一眼,耐心叮嘱道:“近来京城有些不太平,陆夫人还是尽快回府,最近时日莫要出门的好。” 话说,宁王好意提醒着她,两人对视片刻,沈安宁谢过他的好意,宁王这才板着脸,道:“都搜查完了么?” 言下之意便是:还不放人? 那参将立马飞速起身放行,却不想,那个叫杨勇的竟再度看向了车内,盯着沈安宁身侧那个始终背对着的看不清脸面的清瘦婢女,竟再度出了声道:“陆夫人,可否让那个婢女转过脸来——” 杨勇这话一出,那名参将更是脸色一变,他压根不敢去看宁王的脸色,只气得浑身发抖,怒不可遏道:“杨勇,你莫要太过分!” 而车内的沈安宁神色一愣,仿佛有些不大自在。 杨勇窥见端倪,只不管不顾站了起来,正要再度逼问,这时,车内那位少夫人脸上仿佛有一丝慌乱划过,就连宁王也看了过来。 眼看着杨勇要亲自上前查看,终于,不知过了多久,沈安宁示意身前的婢女转过脸去,不多时,婢女一脸狼狈的转过脸来,赫然只见她脸上印着一个鲜红的巴掌印,五指分明,狼狈之极。 原来,马车内的婢女方才被掌掴了,难怪这位陆夫人不愿外人看到。 沈安宁仿佛只一脸难堪道:“叫王爷和这位官爷看笑话了。” 说完,立马放下了车帘,遮住了车内所有的难堪画面。 杨勇愣了一下,瞬间面露尴尬,他总觉得这辆马车哪里可疑,却又分明探究不出来究竟哪里可疑。 事已至此,那位参将立马吩咐人将沈家的马车放行。 一直待绕出这条主街,拐弯驶入了下一条街,沈安宁这才悄然松了一口气。 她立马拉起红鲤替她查看脸上的伤势。 原来,方才二皇子听到宁王殿下的到来,立马要跳下车去呼唤,却在临门一脚之际,被沈安宁拦下了。 她也不知缘何有此举动。 要知道,宁王殿下是人尽皆知的逍遥王,他不涉朝堂,除了身上这个亲王的身份,身上更是连个闲职都没有,再加上他又是陛下堂弟,自是皇上这一脉的,按理说,今日将二皇子交给他,是最令人放心的所在。 可是—— 或许是因为,她想起了那晚陆绥安那句,莫要轻信任何人。 又或许是,沈安宁前世竟对这位宁王殿下没有多少印象,是的,很是奇怪的是,这样一个满京风云人物,可是在前世的沈安宁眼里,除了得知其生母董太妃患病这件事以外,她竟对这个大名鼎鼎的宁王殿下毫无印象。 就连前世那场祸乱中,宁王的名字都不曾在她的耳畔出现过,低调得实在令人发指。 于是,沈安宁下意识地便将二皇子扣下了。 她方才特意惹了这么一出引开了所有官兵的注意力,让白桃将二皇子偷偷送走了。 而方才那位官兵嘴里提及的国公爷,乃是巡城营的统帅肃国公,他掌管巡城营两万巡城军防,他乃是骆贵妃的前夫,二人共同育有一子李密。 也就是说,这位肃国公掌控全京城的治安,若宫里头的那位骆贵妃再掌控了禁军的话,那么整个京城都被这二人尽数掌握在手。 难怪,前世这二位有造反的底气。 而今日,在大街上这般布下天罗地网,费尽心机追捕二皇子的看来就是肃国公,而观方才宁王同巡城营的关系,巡城营连一个小小的官兵竟多不将宁王放在眼里,宁王同肃国公看着不像是一路人。 所以,方才宁王是为何而来? 他是为救二皇子,还是—— …… 话说,这日沈安宁前脚刚抵达沈家,后脚宫中传来骇人听闻的消息:张皇后伙同大理寺少卿陆绥安逼宫造反,毒杀皇上,两位皇子连夜出逃,魏帝连夜下旨,废除张皇后的后位,将其打入冷宫,下旨缉拿大理寺少卿陆绥安及两位皇子,魏帝再连夜下旨,接与骆贵妃寄养在肃国公府的皇长子李密入宫,将其封为太子,择日登基。 这短短几语,如同青天白日里投下的几颗炸雷,直接炸碎了整个朝堂。 一夜之间,才刚消停两年的大俞朝再度朝堂大乱,风雨飘摇。 第122章 张皇后伙同大理寺少卿陆绥安逼宫造反, 还毒杀了皇上? 两个皇子代罪潜逃? 张皇后被废? 那骆贵妃与肃国公的嫡子竟摇身一变成了陛下的皇长子,还被封为太子,择日继位? 话说这里头任何一条讯息, 都足以撼动朝本, 何况,还是这一连串宫变。 文武百官都不是傻子, 哪里会轻信这般天雷滚滚的说辞,于是, 当日全体百官全部堵在了 金銮殿外,一个个义愤填膺的要求面见陛下,要求同魏帝当面证实这些惊天之言, 却不料,不久,骆贵妃派人传话:陛下被张皇后下了毒, 现今身子虚弱,需要静养,不宜露面。 骆贵妃命人将文武百官全部送出宫, 并当场宣布罢朝三日,三日后,册封太子, 并举办登基仪式。 这个消息一出, 瞬间在宫里宫外引发了骇人的滔天巨浪。 陛下身子虚弱, 需要静养, 不宜露面? 骆贵妃这话究竟是何意? 在场的哪一个不是千年的老狐狸, 几乎是这番话落下的那一瞬间所有人便立马反应了过来,骆贵妃这番话的意思是不是意味着魏帝现如今除了骆贵妃外,谁都见不着瞧不着?是不是意味着骆贵妃已然牢牢把控挟持住了魏帝, 那么,魏帝眼下究竟是中了毒还是遭人挟持?亦或是眼下究竟是生还是死啊? 不过一瞬间,所有人全部回味了过来,这陛下哪里是遭了张皇后毒杀,张皇后后位稳固,膝下两位皇子更是将来帝位的唯二两位继承人,她犯得着逼宫造反么,这一看便知,分明是这骆贵妃欲效仿前朝妖妃霍贵妃,要再一次上演一番前朝外戚干政的祸乱啊! 当年,霍贵妃联合摄政王霍广把持朝政十五年,如今才刚刚过去两年,大俞朝的劫难竟要再度重演了不成? 这个念头一出,所有人全部都生生惊出了一身冷汗来。 一开始,所有人只当今日这一出出乃是骆贵妃和张皇后两个女人之间的后宫争斗,可此时此刻,所有人全部缓过了神来,这哪里是后宫争斗,这分明是大俞朝要彻底变天了啊! 只是,昔日霍贵妃好歹靠着幼子,靠着魏氏血脉把持朝政,可如今这骆贵妃进宫不过才两年,她并未为魏帝诞下任何血脉不说,竟还试图妄想将在外头的野种接进宫来充当皇室血脉,如此混淆皇室血脉的愚蠢做法,简直啼笑皆非,天理难容,又加上张皇后才是正宫正统,其下二子乃是大俞朝下一代的继承人,虽魏帝登基不过才两年,可是下一朝继承人的新局面早已在朝中拉开了序幕,张皇后乃至二位皇子背后早已稳固了一方坚不可摧的势力,这些人势必不可能放任骆贵妃在这里祸乱朝纲,胡作非为,于是,在这一连番惊涛骇浪之下,立马便有人反应了过来,只当即群起而攻之,当场在金銮殿外放出了狠话:陛下呢?今日若见不到陛下,我等所有人不会就此罢休,陛下若一日不醒,我等便一刻不会离去。 于是,当日,所有文武百官全部在金銮殿外静坐抗议了起来,全部就地禁食为陛下“祈福”。 话说,宫里头各方势力拉锯上演。 而宫外,沈安宁才回沈家不久,便见院中几个丫鬟围在院内叽叽喳喳,不知在专研些什么,而其中有一位乃是厨房的孙大娘,孙大娘对面的赫然乃是本该在东院上课的沈牧,她方一进院,便撞见沈牧板着小脸难得一脸严肃道:“此事莫要外传,就权当不知此事,你们都下去吧。” 正说话间,看到了沈安宁回来,沈牧当即神色有些异样,沈牧少年老成,小小年纪早已修得一派四平八稳,他师承庄老,虽不过才几月,却也已有几分陆绥安当年的风姿,沈安宁鲜少见过他露此异色,当即察觉出几分不对劲,道:“牧儿,可是发生了何事?” 便见沈牧四下扫了一眼,赶忙将沈安宁请入屋内,这才颇为谨慎的将袖袍间的手掌展开,冲着沈安宁道:“阿姐且看,这是什么?” 沈安宁一低头,只见沈牧手中乃是一捧黑灰,像是灶台的锅底灰,然而片刻后,却见沈安宁神色一顿,道:“这是……黑火?” 她神色一惊,猛地抬眼看向沈牧,在沈牧谨慎的目光中,毫无疑问她猜得没错,当即立马问道:“此物哪里来的?” 只见沈牧娓娓道来道:“此物乃是方才厨房的孙大娘送来的,孙大娘说今日做饭准备烧饭,便到地窖搬来了一袋米,却不想,将那米袋一打开,里头装的却不是大米,而是一整袋黑火。” 孙大娘起先还以为瞧错了,又以为是米肆里的人搬错了货,便又打开了一袋,这才发现一连开了五袋,里头的大米全部变成了黑火。 孙大娘不识黑火,以为米肆里的人以黑灰充当大米宰客,便气咻咻得告状到了管家面前,被沈牧撞见,这才发现了这一桩离奇之事。 而这些大米,正是不久前沈安宁亲自去码头囤积的那批粮食。 如今,粮食竟成了黑火? 沈安宁与沈牧对视一眼,纷纷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他们二人立马赶到地窖将那一批粮食全部打开,整整十袋的黑火混迹在满仓的粮食中,足足千斤黑火,这是怎么回事? 要知道,这黑火乃是官方管制之物,轻易流不到市井,要知道,这黑火除了制作炮仗烟花外,还有另外一处大的用处,然而无论是哪样用处,都轻易流落不到她们手中。 尤其,在这样一个多事之秋,由不得沈安宁不惊心。 若是正规的黑火商用,会有正规的渠道去处,而今这些黑火却混在粮食中,分明有为了掩人耳目之嫌,所以,这些黑火有旁的用处,有什么用处? 除了炮仗,鞭炮外,黑火,药最大的用处便是—— 制作火,药。 几乎是这个念头在脑海中响起的一瞬间,只见沈安宁脸色骤然一变。 有人正在秘密使用黑火,药制造炸药! 这么大量的黑火,药,这是要作甚?这怕是能炸掉半个京城吧? 这个发现让沈安宁心下沉了再沉。 再结合前世这场叛乱风波,沈安宁心头立马升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而就在她整个人惊魂未定之际,这时,外头忽然又传来一阵慌慌张张的声音:“夫人,不好了,不好了,出事了——” 沈安宁还来不得琢磨这些黑火,药,只见方才偷偷送走“二皇子”的白桃已火急火燎的赶了回来,一见到沈安宁当即脸色煞白,连站都一度有些站不稳,道:“夫人,世子……世子出事了,陆家……陆家也出事了。” 沈安宁心下一沉。 彼时的沈安宁还不知宫中的那一出出宫变,但是结合昨夜之事,结合今日两位皇子被刺杀之事,已然猜出了七八成,可即便如此,她依然感到触目惊心,后背发凉,只因,昨夜分明还好端端的陆绥安一夜之间竟成了阶下囚,而今日这一桩桩一件件惊天动地的变故,亦全部都是前世不曾出现过的。 她身形晃了一下,待缓过神来后,立即一面派人出去打探消息,一面命全体护卫死守府内,以应对即将到来的乱局,一面提前做好准备,静侯官兵的到来。 派出去打探的人几乎不用任何吹灰之力,因为一夜之间,城中四处竟早已全部贴满了告示,陆绥安因谋反叛逆之罪,正在被全城通缉,这一年来满京最受瞩目的大理寺少卿陆绥安陆大人竟一夜之间摇身一变成 了造反的大逆贼,这个消息一出,不但令沈安宁瞠目结舌,亦瞬间引得满京百姓全都炸开了锅,当日,城中戒严,所有大街小巷全部都是四处捉拿陆绥安的官兵。 这一反常举动,闹得满京人心惶惶,不得安宁。 而同一时刻,官府即刻赶到陆家去抓人,陆家全体被抓,得知这个消息时,沈安宁先是一惊,片刻后却又觉得,意外也不意外,陆绥安既然是被定以“谋反叛逆”之罪被全城通缉,那么在这么严重的指控下,陆家不可能独善其身,因为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早在得知陆绥安被全城通缉的那一刻,沈安宁便已猜测到了这个可能。 只是,一天之前的沈安宁怎么也想象不到,事态怎么在一夜之间,竟发展成了这个样子呢? 昨日,沈安宁分明还在盘算着和离之事,她分明还在一腔孤勇的决定着,今日一早势必要入宫,在张皇后面前讨要当初那个恩典,势必要同陆绥安彻底桥归桥,路归路。 怎么才一个晚上,陆绥安一夜之间就从昔日那个受尽天子器重的宠臣成为了谋反的通缉犯呢,就连两个皇子沦落到被人追杀的地步?那么此时此刻宫里头的张皇后呢? 局势,怎么就忽然间成了这个样子呢? 沈安宁感到触目惊心的同时,也一度有些百感交集,她不知今日这场变局中有多少是自己的手笔,亦不知道重生后的这一世命运的轨迹究竟会将他们所有人拉向何方,她只知道现在不是自怨自艾,不知所措的时候,因为在这样一场动乱浩劫中,谁都不可能独善其身,也是在这个时候,沈安宁这才第一次感受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含义。 几乎是在陆家所有人被捉拿的消息传回沈家的同一时刻,另有一路人马立马马不停蹄的赶到了沈家,一把粗暴的踹开了沈家的大门。 第123章 “沈氏何在?” “陆绥安谋逆造反, 上头下旨将陆绥安及陆家满门全部缉拿归案,若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沈氏随我速速归案!” 是的, 陆家全府被牵连其中, 又怎么会漏掉沈安宁这条漏网之鱼呢? 早在陆家被缉拿的那一刻,沈安宁便知, 马上就要轮到她了。 只是,以往办案的除了京兆府, 便是大理寺或是刑部之人,然而,今日踹开沈家大门的竟是宫中的禁军, 更令人意外的是,今日前来沈家拿人的竟是陆家二房陆景怀昔日麾下的旧部副将,现如今的禁军副统领袁世荆。 所以, 二房终究还是走了前世的老路。 所以,原来前世二房早在这么早的时候便已然同骆贵妃沆瀣一气了。 也是,骆贵妃乃是骆氏的亲姑姑, 二房的尊荣一直在大房之上,靠的便是骆贵妃的扶持,二房早已同骆贵妃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了。 陆家大房二房到底还是到了分庭抗争之际。 前世大房胜出, 而今呢? 那么, 眼下, 宫中三万禁军已被二房陆景怀掌控, 宫外两万巡城营被肃国公掌控,整个皇宫乃至整个京都都被骆贵妃牢牢把持在手无疑了。 而陆家虽被抓,可贴满全城的告示意味着现在的陆绥安还在逃匿中, 至少他现在还是安全的,而二皇子亦安然无恙,便是到了最差的地步,只要有这二人在,便不是最坏的结局。 沈安宁迅速在脑海中分析着现在局势的同时,远处数十位禁军威严赫赫,已将整个沈家全部团团围住,沈家老宅里头皆是些幼小孩童,或是些羸弱书生女眷之流,何曾见到过这等凶险场面,自是各个战战兢兢,惶惶不安,不过,许是沈安宁提前部署,或是提前预设到了,沈安宁周身几位侍女倒还算稳得住,一个个立马将那些学子们全部护在了身后,撑起了柔弱却挺拔的身姿。 而她们最前方的沈安宁至始至终连个眉眼都不曾错乱分毫,一直待袁世荆走到了跟前,这才不慌不忙一字一句开口道:“陆家之事与我沈家已无任何关系,早在年前,我已同他们陆家桥归桥,路归路了,袁将军,便是朝廷下达的乃是株连九族之罪,也没有任何一条律法能够株连到前妻一族吧,何况,陛下何曾下旨要株连陆家九族。” 话说沈安宁面不改色的是说着,话一落,当场拿出了那一纸和离之书甩到了袁世荆身前。 袁世荆一怔,他显然没想到这个沈氏竟已同陆绥安和离了。 再一抬眼,只见满院的学子赫然立在院子中央,其中半数岌岌无名,半数竟全部都是满京权贵之子,一眼望去皆有些眼熟,再抬眼扫视一圈,只见满院学子们前方立着的赫然是两位古道仙风的老先生,一男一女,皆穿戴朴素,却气质出尘,便是到了此时此刻,眼里却毫无慌乱,反倒是泰然处之,饶是武将出生的袁世荆也早已听闻了那两位举世无双的大儒先生莅临沈家老宅一事的传闻,这件事情在日前闹得沸沸扬扬,天下读书人何人不知何人不晓,这两位虽无功名,亦无一官半职,可半数朝堂的官员,半壁江山的读书人赫然将其奉为神明,若将这二位得罪了,他日天下的笔杆子会将他屠尽了去吧,这二人虽浑身轻飘飘的,可其分量却丝毫不亚于朝堂上任何一位官场泰斗啊。 再一看,竟又见那位沈氏身后的婢女们其中一人手中捧着一身诰命服,三品淑人的身份虽不足为惧,却也足以令人止住所有冒犯的脚步,而另外一个婢女手中捧着的赫然乃是沈氏一族先祖的排位,为首的便是已入太庙的沈老首辅沈仲的牌位,看到这块牌位,看到沈家这厚重门楣的那一瞬间,袁世荆头皮阵阵发麻了起来。 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里是沈府,不是陆府。 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沈家的那些厉害先辈虽早已不在,可其影响力依然赫然在列。 他一瞬间收起了方才的轻视之心,又看了看眼前的年轻妇人,思索片刻便道:“既如此,那夫人今日便不在本官的缉拿名单之内,不过,罪犯潜逃,现不知藏身何处,夫人虽同逆贼和离,却到底脱不了干系,今日人虽不能动,可这沈府本官还是得一搜到底。” 袁世荆同沈府无冤无仇,又乃是二房陆景怀的旧部,到底心情复杂,再加上他心中觉得区区一个妇人,掀不起多少大浪,不足为惧,便退了半步。 沈安宁自然没有阻拦的道理,大大方方道:“请!” “给我搜!” 于是,当日袁世荆将沈家老宅搜了个底朝天,自是无功而返。 而因那一纸和离书,沈安宁到底逃过一劫。 待官兵散去后,很快,沈家又再度恢复了短暂的平静,可平静下,却到底再无安宁。 看着手中这一纸早已备下的和离书,当初她心心念念而不得的和离书,如今却助她躲过一劫。 所以,今日之局面,是否早在陆绥安的预料之中呢? 包括今日沈家之种种,陆家之种种呢? 前世,发生了那么大的逆案,她都浑然不觉,便代表当年那场祸乱甚至都不曾波及到陆家便早早就结束了,而今,陆绥安和陆家全部都深陷其中,还能有翻盘的余地和可能么? 沈安宁一时抬头看了看天。 天际一片乌云密布,风雨欲来。 又忽然觉得命运有时就是这样的神奇,十五年前,哦,不对,应当是十七年了,今日的一幕,与十七年前又何曾相似,十七年前的晚上,血洗沈家,十七年后的今日,沈安宁逃过一劫,是否也能助前世所有人的逃过一劫呢? 话说,当日城中戒严,满大街全部都是密密麻麻来回巡视的官兵,每日家中至少有三路人马前来搜查,搜查力度之大,一度让人仿佛梦回当年,当年“太子”造反,多少人下了大狱,多少人被全府株连,如今旧事又再度重演,一度闹得满京人心惶惶,所有人当日全部嗅到了一丝危险气息,全部关上大门,闭门不出,一时满城风雨,风声鹤唳。 而当晚,沈安宁更是连夜安排人轮番巡夜,大街上,往来声不断,一直到后半夜都能听到马匹疾驰而过的声音,每当有马匹飞驰而过,府里所有人全都会忍不住心颤上一颤,虽不曾探问出口,却到底纷纷心头一紧,无不担忧,世子是否被抓获到了? 而这样的紧张凶险的日子一直持续了整整三日。 三日后,宫里头直接举办起了太子的册封仪式,及新太子的登基大典,既文武百官不愿离开皇宫,那日骆贵妃干脆派人严加把守,直接将全体文武百官“软禁”在了宫里头直接参加登基大典。 而在册封仪式和登基大典上,这些百官已全部饿了三日三夜,已是浑浑噩噩了,然而即便如此,有眼尖的人依然发现圣旨上加盖的玉玺印章是假的,又因魏帝不曾现身,有人开始群情激愤开始反对册封,直接在金銮殿下大胆直言反对,道:“不知哪儿来的野种竟妄想 混淆皇室血统,登上天子宝座,你,这个阿猫阿狗还不从九五至尊的宝座上滚下来,你这个李家的野种,李家的逆子,也敢肖想我魏氏一族的天下,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满身的泥腿子样,你难道不怕天下人激愤,天下人耻笑么——” “还有骆贵妃,你这个妖妃,你难道也想要效仿当年的霍氏,伙同肃国公一道谋反叛逆不成?” “陛下呢?陛下若不现身,我等今日绝不退让,尔等逆贼全部不得好死——” 话说,那位义愤填膺之人乃魏氏一族宗亲,虽是远亲,却到底是天子一族血脉,他大杀四方,振臂高呼,瞬间引得群臣激愤,纷纷当朝反对。 而皇位上的李密到底年幼,他自幼身在肃国公府,从不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如今爹娘突然告知他的“真实身份”,他摇身一变竟成了太子,天子了,他本就心虚胆怯,被文武百官指着鼻子一口一个“野种”的骂,早已被这等场面吓得浑身乱颤,而就在这难堪之际,噌地一下,父亲肃国公忽然举起长剑直接将那位皇室宗亲一剑封喉,瞬间那“吱哇乱叫”之人砰地一声应声倒地,浑身乱颤几下便彻底咽了气,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只剩下脖颈处的鲜血如同小儿撒尿般,迸出半丈之高半丈之远,瞬间染红了大片朝堂。 眼前这一幕发生得太过突然,太过血腥。 皇位上的李密吓得一度滑下皇位,被骆贵妃一个眼神制止后,便见肃国公高举长剑道:“若再有哪个再敢忤逆先帝之言,这便是他的下场——” 肃国公杀伐果决,一身威武戾气,他话一落,数百名禁军全副武装逼压过来,这些手持刀械之人一个个森严厉目,宛若鬼罗刹,瞬间镇压了方才激愤得人群。 百官们一个个饿得头昏眼花,又被此等场面惊吓到,有体力不支者当即栽倒在地,当场昏厥了过去。 眼看着稳住局面,册封登基仪式正要继续进行下去之际,这时,城门之外,黑压压的大军宛若蝗虫压境般,不过眨眼之间,已兵临城下—— “不好了,不好了,陆……陆绥安率领十万大军杀过来了——” 皇宫内,层层密报惊恐的划过座座宫门,直接传到了金銮殿,而金銮殿上,正在受封的新太子,新帝手一哆嗦,那顶代表着至高无上尊荣的帝王冠冕从他手中滑落,一路滚落到了帝王台之下,惊得骆贵妃同肃国公都纷纷脸色一变,同时从摄政席位上一惊而起。 第124章 原来, 早在被遇刺的当晚,陆绥安早已秘密潜逃出城,拿着提前到手的兵符调兵去了, 他安排替身在城中扮演逃窜的假象, 实则早已脱身。 如今带着十万大军突然杀了回来,让固若金汤的京都终于出了一丝裂缝。 而得知陆绥安带兵赶来后, 原本早已饿得饥肠辘辘,被吓得面如死灰的百官们, 又瞬间死灰复燃了起来,他们看到了一丝希望,终于开始拼死抵抗, 让原本顺顺利利的册封仪式,登基大典戛然而止。 若城门被攻破了,便是顺利登基了又有何用。 “不是说那姓陆的便是插上了翅膀也飞不出去么, 废物。” “他哪来的兵符,魏承砾案前的兵符已被毁,他用什么, 他凭什么能调到兵遣到将?” 话说,骆贵妃听到陆绥安带兵赶来的消息后,瞬间惊得面色苍白, 只一把蹿到了肃国公面前, 咬牙切齿, 面色惊慌的厉声质问着。 肃国公闻言亦是脸色空前凝重, 道:“玉玺丢失, 看来怕是早已落到了那逆贼手中。” 他喃喃自语着,见“妻子”六神无主,一转头又见儿子惊慌失措, 当即一稳神道:“怕什么,京都自古易守难攻,我皇城有五万精兵强将,别说他十万大军,便是给他二十万大军,一个月内也休想进犯分毫,何况,他陆绥安全家老小都捏在咱们手中,怕他作甚,我不信他陆绥安能眼睁睁看着他陆家所有人全部暴尸城墙——” 话说肃国公一脸阴鸷狠厉的说着,只是话音刚一落,目光正好与金銮殿的尽头,那位身着重甲的禁军统领陆大统领陆景怀的目光对视上了,肃国公神色一顿,到底将后头所有话语全部隐了去,不多时,只一把拔出腰间的利剑,朝着殿外一众将领振臂一呼道:“将他们都给我看紧了,其余所有人随我登城门,迎敌,活捉逆贼。” 话说,好端端的登基大典被突然打断,肃国公不得已领着众人登城门迎敌,只是经过陆景怀身边时,他压低声音提醒了一句:“如今陆兄你我已是一条船上的人呢,既已做了决断,还望陆兄莫忘初心,你我早已……没了回头路了。” …… 城门之上,冷风肆意。 而城门之外,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士兵看不到尽头,站在城门上俯瞰去,更是触目惊心。 而十万大军为首的队伍里,只见一人高坐马背上,他孤身一人,甚至未着重甲,未持任何兵器,只身驾马驶出队伍,他明明看上去身无长物,可有的人天生就有某种鼓动人心的魔力,光是站在那里,便有某种睥睨天下之气势。 这人便是忠勇侯府的陆世子陆绥安,一个几年之前还名不见经传之人,短短几年内竟已声名鹊起,威震一方了。 “逆贼陆绥安,你勾结张皇后毒杀陛下,谋反作乱,如今谋反失败,竟又在此处妖言惑众,蛊惑众将士意图攻城造反,你难道不怕遭天谴么,陆绥安,你之罪行,罪恶涛涛,天理难容,还不速速束手就——” 话说,肃国公站在城墙上,命人朝着下头喊话,他们倒打一耙,占据先发优势。 却不料,话音刚一落,噌地一下,一支穿云箭直入云霄,咻地一下笔直射在那人面中,直入眉心。 瞬间,方才还在喊话的将领身子一歪,径直从城门高出坠入地面,直接摔成了烂泥。 此举一出,城门众人心头一紧,纷纷大骇,不多时,只缓缓闭上了双目,不忍看下去。 而城门之下的陆绥安始终一言不发,全程只有一句:“众将士听令,随我入城解救陛下,随我诛杀逆贼,随我就地攻城!” 他竟连个只言片语的废话也没有,竟毫不犹豫,直接命人开始攻城。 而在他的一声令下,十万兵马如同蝗虫般,全部朝着城门处涌了过来。 肃国公见状先是一惊,他连威胁的话语和举动甚至都还未来得及亮出,他没想到这陆绥安竟如此杀伐果决,然而,敌攻我守,优势在我,肃国公料想今日这一战将会是一场漫长而艰难的拉锯战,他可以先同对方比划比划,杀对方一个下马威,这样想着,不多时,只见肃国公眯起了眼,当即立马下令迎敌。 这是时隔数十年来,战火第一次打到了京都的城门之下。 战火纷飞,原以为第一场较量不过是小试牛刀,却万万没想到对方又悍又猛,竟打出了一副要一举攻夺城门的架势,第一日便亮出了投石车,架起了云梯径直攻城,还一度投出了火球,肃国公一时不防,立马派人拿出滚木,取出沸油应对,这第一场较量便出人意料的打了一日一夜,从白天打到晚上,再打到了后半夜才渐渐消停下来。 而对方光是第一日攻城,一日便折损了五千兵马,而守城的肃国公没想到今日会有人攻城,一时准备不足,竟也损失三千兵马,这一战,直接战到后半夜才渐渐消停下来。 这一战,看似优势在守城一方,可守城一方兵马到底只有五万兵马,是囚徒之势,今日一日便折损三千兵马,形势逼人。 休战后便是整顿兵马,随时备战。 肃国公被这一战打得有些猝不及防,看着满城苍夷,他一气之下连夜命人将陆家人绑来,吩咐人待天亮起便将所有陆家人全部挂在城门威胁示众。 而城内兵马还未来得及集结好,却不想,第二轮攻城竟又立马紧锣密鼓的开始了,此时,天还未亮,城门处的厮杀声又再度响起,打得城内巡城营一个措手不及。 而乘着夜色,乘着一片兵荒马乱之际,沈府府外响起了一阵压低了声音的鸟叫声,声音落下没多久,沈府后门打开一侧门,放行一黑衣人进门,黑衣人方一进院,只见后院柴房亮起了一盏灯,有人将他一路引到柴房,将门一推开,赫然只见柴房里头密密麻麻堆放了半个屋子的火,药,为首的女子在亲自清□□,见他到来,立马问道:“世子,东西已备好,今晚行动么?” 黑衣人将面巾拉下,赫然正是不久前才刚刚闯入沈家大闹一遭的廉世子廉城是也。 而问话之人不是沈安宁又是哪个? 原来,今夜以廉家为首的八百府兵,联合福阳郡主府上五百私兵,在加上裴家,张家几府私卫集结一起凑齐了两千兵马,在沈家临时制作的□□的分发下,伺机而动,打算与城外的陆绥安来上一个里应外合。 今日之局势,宜快不宜慢,即便没有火药的加持,今夜之行动亦是势在必 得,速战速决。 然而,如今有火药的加持,今夜行动更是事半功倍了。 廉城今晚本打算独自行动的,却万万没想到,沈氏这一个小小的女子竟在三日之内,为他集合了长公主府,裴沈几家的助力,竟还以一己之力备下了这半个屋子里的重型武器。 廉城对这个沈氏从来不喜,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沈氏不是寻常女子,当初在九幽山她以一己之力助力张皇后坐稳后位,保全了廉张两家,而今,竟又以一己之力,再一次如此出人意料的捍卫皇朝,乃至整座城的安宁。 她确实是唯一有资格站在陆绥安身边的女人。 这一刻,沈氏的身姿甚至不逊色于城门之外苦战到底的陆绥安。 一如当初在赛台上,这夫妻二人竟又不约而同地再一度双剑合璧了。 “没错,陆绥安已发出了信号——” 廉城话音刚一落,便见沈安宁已干净利索地披上了夜行衣,戴上了面巾,抱着一捆火,药径直踏出了柴房,廉城正要阻拦,他如今留在城中除了接应外,最为紧要之事便是确保沈氏的安危,却在他开口的那一刻,只见沈氏早已不慌不乱的开了口道:“二房二弟陆元覃便是驻守在西南门,若遇上了,他不好对付,倘若我在,兴许能有助力。” 沈安宁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廉城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指了四名亲兵保护沈安宁。 当晚,在三更天时,在城外交战最为激烈之际,以廉城为首的四路人马,分两路在城内四处投放炸药,扰乱军心,另有两路人马分别直入西南,东南两处最薄弱的城门处,试图混淆其中,趁打开城门,若打不开便打算投放炸药,直接炸开城门。 话说廉城身手矫健,很快混迹进了守城队伍中,就在他不动神色,试图引开几位守门人之际,这时,被远处炸药引开的陆元覃生性多疑,走到半道察觉不对,竟去而复返,就在他远远看到廉城的行动,正要飞速驾马纵身跃去阻挠之际,这时,沈安宁自夜色中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直接只身挡在了陆元覃的马前。 陆元覃“吁”了一声,被迫紧急停了下来。 战马双腿高悬,险些蹬到了沈安宁脸上,若再往前半步,她恐怕就要被乱马踩死了,然而,这紧急时刻,已顾不上许多了。 这危难时刻,陆元覃亦顾不上许多,正要抽出马鞭,将前方拦路人一鞭抽开,却在举起马鞭将要一鞭子挥去之际,只见马前的黑衣人一把扯下了脸上的面巾,待看清面巾下的那张脸后,陆元覃双目一缩,立马收回了马鞭,然而却因惯性的缘故,马鞭的尾部还是一鞭子摔到了沈安宁的颈部,瞬间一道鲜红的马鞭印记径直映在了她的侧脸,脖颈,及颈部,半边身子都一度疼麻了。 沈安宁疼得浑身痉挛。 却见陆元覃抿着唇,一脸凶狠道:“大嫂——” 话一出口,顿时一顿,只面色阴沉道:“今日我还叫你一声大嫂,若再不闪开,休要怪我不念旧情。” 陆元覃见到沈安宁出现在这里,如何不知她的意图和来意,他当即一边恶狠狠的警告,一边飞快朝着远处城门处探去,只见十数名黑衣人如同黑夜的猛禽,纵身跃入了城门处。 他一面暗急,一面厉声呵斥。 却不想,只见沈安宁忍痛缓缓抬起了头,她方才对廉城说的话本不过是随口之言,她知道今夜之事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想着多一人多一份力气,却不想竟当真是一语成谶了,此刻,竟当真碰上了陆元覃,沈安宁只仰头看着眼前马背上的少年,许久许久,方一字一句开口道:“只要你还愿意叫我一声大嫂,那么,今日我便寸步不让,绝不再让你一错再错下去。” 说着,沈安宁只轻声冲着对面的陆元覃,道:“二弟,投降吧,莫要同你兄长作对。” 果然,这话一出,瞬间激怒了陆元覃,道:“什么叫做莫要同兄长作对?呵,怎么,难道全世界就非得围着他陆绥安转不成?陆家的一家之主是他陆绥安的,所有的功勋和荣耀都是他陆绥安的,就连父亲的赞誉亦从来都是独属于他陆绥安的,凭什么,凭什么,这个世界已经够偏袒他了,凭什么其他人就该一退再退,既然他如此厉害,好,那么今日就让他拿出真功夫来,我们在战场上一较高下。” 话说,陆元覃一脸阴骘的说着。 几句话之间,眼底已然见了猩红。 沈安宁闻言亦是有些动容,半晌,只道:“二弟,陆元覃,你从来就不逊色他陆绥安分毫,真的,你自有你的战场,亦自有你的厉害和骄傲,落霞与孤鹜本可齐飞,你们的战场是在校场之中,是在擂台赛上,是在刀光剑影,共同御敌上的战场上,唯独不该在矛头对指的敌对战场上,今日便是分出胜负,也不过是一死一伤,又有何意义?” “二弟,投降吧,趁着一切还来得及,你难道真的要拿满城百姓的人头同你的兄长一较高下么?” 话说,沈安宁真挚又直白的劝说着。 她一脸苦口婆心。 不知是沈安宁话中的肯定让陆元覃放软了语气,还是最后一句令他神色恍惚了片刻,不多时,只见陆元覃沉着脸,许久许久,只微微咬牙,道:“便是投降,也不过是死路一条。” 既然都是死路,何不博上一博。 说着,便见陆元覃目光抛向远方,神色竟再度一变,顷刻间只再度扬起了马鞭,不知是要朝着沈安宁身上抽去,还是欲吓唬她。 却见沈安宁毫不畏惧,骤然一把张开了双臂,朝着对方大声呵斥道:“是阿,死又何难,可是,陆元覃,你当真愿意看到奸佞当道,当真愿意看到生灵涂炭么,你我陆沈两家本就是当年那场祸乱的受害者,亲历者,你难道还想亲手再造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灾难来么?那李密身份不明,便是今日登上皇位也终究难以服众,他若继位,届时朝之不朝,国之不国,祸害万世,二弟,陆元覃,你难道当真想要亲眼看到这样一幕活生生在你我眼前再度上演么?” “这样的局面,便是今日你们当真成功了,可是,那真的是成功么?你们真的享受得了那样的成功么?” “二弟,我知道二房是被迫绑上骆贵妃这驾马车的,陆家累世英明,自有自的正道要走,当年,陆家选择了一条艰难却光明的路,如今正确的道路再度摆在眼前,一模一样的路,二弟,你又何苦去选那一条永远也回不了头的错路呢,二弟,便是今日你死守此门,便是今日成功了,那明日呢,那后日呢,这城究竟还能再守上几日,便是多守上一日,亦不过是白死一些人,亦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二弟,你难道当真要眼睁睁看着你大伯,你伯母,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你的妹妹几人被相继吊在城门处,被乱箭射死么?” “好,若你当真心硬如此,若你真要一意孤行,那我便不拦你,但有一句话做为大嫂的我要告诉你:我陆家的儿女,从来就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便是错了亦不要紧,要紧的是有勇于面对错误的和从头再来的勇气!” “若二弟执意如此,那今日便从我的身体上踏过去吧,我们一家人今夜一起奔赴黄泉路便是!” 话说,沈安宁又激又炸,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她知道陆家的这位二弟素来自负,他本性不坏,二房当年亦同长房一样难,当年攀上骆家,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她知道陆家虽败落了,可关键时刻气节还是在的。 她费力拖住陆元覃的步伐,为廉城争取时间。 终于,所有手段全部用尽了,耗光了,陆元覃抿着唇,沉默许久,终于还是径直命人将沈安宁拖走了,而后,他飞速驾马朝着城门处疾驰而去,远处廉城见陆元覃的到来,当即脸色一沉,正要点燃炸药,欲炸穿城门,同所 有人同归于尽,这时,陆元覃赶过去一把踢开廉城手中的火折子,二人扭打到了一起,二人的动静很快引来了重兵把守的守门人,廉城趁乱逃脱,眼看西南门突袭失败了,正要下令以命相搏,死战到底之际,却见这时陆元覃忽然以发现炸药,检查炸药的名义下令命人打开了西南城门—— 城门一开,瞬间,守在城外的士兵长,驱直入,直入城门。 在漫天的火把及振聋发聩的马蹄声中,陆元覃主动打开城门,投城了。 迎接整个京城乃至整个皇城的,是陆绥安率领的十万巍峨大军。 西南门破,很快,城内被攻破,其余几处城门被相继攻破,待天亮时分,肃国公被生擒,陆绥安率领王师直入皇城! 第125章 相比城门, 皇宫的宫墙虽高耸巍峨,可对陆绥安来说,却已是如同探囊取物般, 乃是瓮中之鳖之物了。 宫内尽管驻守三万禁军, 可当城门失守及肃国公被擒的消息传入皇宫的那一刻,禁军气势瞬间一泻千里, 再加上骆贵妃入宫时间不久,根基并不稳固, 以及张皇后入主后宫两年,慢慢肃清前朝乱局,稳固了一方势力, 再加上天下苦当年霍氏一朝当政乱局久矣,故而陆绥安率领十万雄狮兵临皇城根脚下,不到两个时辰, 便已有掌事太监趁着乱局,趁其不备,偷偷从皇宫内打开了一处角门。 皇城气势已去, 陆绥安气势长虹,直接金戈铁马踏入了宫门。 他入宫后命人直入金銮殿,解救被困在金銮殿上的文武百官, 自己则直奔养心殿, 铁蹄所到之处, 禁军节节溃败, 一路直接杀到养心殿时才见整个宫殿被从内关闭, 封得严严实实,殿内静悄悄的,静得透着一股子死寂。 而守在殿外的残兵早已溃不成军, 不足为惧。 在陆绥安一个指令下,偌大的养心殿瞬间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连半只蚊子也休想飞出去。 因不知殿内具体情况,陆绥安并没有立马轻举妄动。 相反,他冷静自持,仿佛早已势在必得。 他眯着眼扫视片刻,一个厉眼扫去,立马有意会的下属朝着养心殿内喊话道:“里面的乱臣贼子们都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还不速速打开殿门,束手就擒,若胆敢伤及陛下分毫,今日你们便是插翅也难飞!” “城门已被攻破,皇宫也早已被踏平了,骆贵妃,现在自投罗网还来得及,莫要连累你骆氏满门——” “骆贵妃,陆大人发话了,给你半炷香时间,若半炷香内还不现身,就莫要怪乱箭无眼——” 话说,沈良一脸凶神恶煞的朝着殿内喊着话。 他话音刚落,一支穿云箭忽而嗖地一下从他的耳畔穿过,气势汹汹的直接朝着养心殿方向飞去。 沈良侧目,这才见举箭之人竟乃是主上陆绥安亲发。 陆绥安箭无虚发,因箭气太过凌厉,只见那支箭竟直接横穿窗门,力道大到直接将养心殿半扇门窗都给震塌了。 而此刻殿内李密恰好正颤颤巍巍的趴在门窗内偷窥打探着外面的形势,那支箭正好擦着他的头顶射过,距离他的头顶不过半寸的距离。 这突如其来的一支夺命箭险些将他给当场射成了个筛子,一时吓得李密瞪大双眼,双腿一软,竟当场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不多时,裆部湿润,竟被吓得当场尿湿了裤子。 待反应过来后,李密只捂住脸,瞬间崩溃大哭了起来,边哭边浑身哆嗦、一路屁股尿流的拼命往里爬,待爬到骆贵妃脚边,这才一把紧紧拽住骆贵妃的衣裙,一脸崩溃后怕道:“娘,娘,怎么办?咱们该怎么办?陆绥安攻进来了,陆绥安攻进来了,爹爹败了,咱们该怎么办,咱们今日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 “为何会这样,怎么就这样了……” 他好端端的国公府世子分明过得潇洒肆意,怎么就突然间造反了,怎么就突然间摇身一变成了太子,成为新帝呢,又怎么会一夜之间造反失败,成了谋反的逆贼呢。 李密只觉得这几日过得就像是一场梦。 然而,所有的美梦全部被方才那一箭击碎。 他不想死,他不想死。 他亦从未想过要谋反,更从未想过要当什么劳什子太子爷,当什么皇帝。 “不是还有陛下,娘,咱们将陛下交出去,咱们拿陛下交换,那位陆大人定会放过咱们一马,娘,您求求那位陆大人,让他绕咱们一命吧,我不要这个皇位,也不要这个太子之位了,娘,儿子只想回家,您救救儿子——” 话说,李密拼着抓住骆贵妃的裙摆,宛若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拼命哭着央求着。 却被骆贵妃凶神恶煞的呵斥道:“闭嘴,闭嘴,给我闭嘴——” 骆贵妃横眉怒目的咆哮着,脸上不知不觉间竟已有青面獠牙之势,与昨日那副翻身做主,扬眉吐气的气势相去甚远。 此时的骆贵妃亦被那支牢牢钉在殿中央金丝楠木柱上的那支骤然出现的利箭给吓得魂不附体,惊慌失措,又或者说,其实早在今晨得知城门被攻破的那一刻,她便早已直接软倒在了金銮殿上过了,她便知道距离自己的死期不远了。 然而,她不甘心。 只差一步。 只差一步,密儿便能顺利继位,她便能辅佐儿子,成为万万人之上,权倾天下的太后。 只差一步,她如何能甘心。 于是,她仍不死心的连滚带爬的撤回到了养心殿。 而此刻,李密的话提醒到了她—— 骆贵妃一时嗖地偏头,目光遥遥看向龙榻上的昏迷未醒的魏帝,不多时,只见她猛地几步踉跄蹿过去,抬手一下一下近乎疯狂地不断朝着魏帝脸上拍打着,试图将他拍醒打醒,然而在她不知第多少轮的拍打下,龙榻上的人始终血色全无,毫无生气,仿佛已经死去,骆贵妃见状终于一脸崩溃地瘫坐在地,两只眼睛里满是空洞,整个人仿佛绝望得只剩下了一副空壳。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再次响起的喊话声再度将她唤醒,只见骆贵妃终于动作机械地一点一点缓缓拔出袖中匕首,而后直直抵在魏帝胸口,只呆呆看向龙榻上的魏帝,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般,只面露癫狂绝望道:“呵,魏承砾,你放心,便是要下地狱我也要拉你一起下去——” 说话间,只见她忽而手起刀落举起匕首便要猛地一刀扎下去,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被一声虚弱的声音适时制止道:“不要——” 那道声音虽轻,却透着一丝凌厉之气。 骆贵妃手一顿,扭过头去,这才见歪倒在一旁的张皇后不知何时竟已迷迷糊糊转醒了过来。 堂堂一国之母的张皇后几日不见,已是狼狈不堪,只见她被剥去了那一身华丽端庄的皇后冠服,身上仅剩下一袭白色素衣,那满头风冠亦早已不知了去向,一袭长发凌乱的披散在肩头,几日几夜滴水未尽,早已形容枯槁,哪里还有往日半分端庄高雅,盛气凌人之气。 原来,没有那些华服凤冠的装饰,堂堂一国之母,也不过如此,捏死她如同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只是,原本早在昨日登基大典前,早该一命呜呼之人,却万万没想到竟在此时此刻原地诈尸复活过来了。 骆贵妃被眼前张皇后转醒的一幕吓得双目一缩,她被吓得直接从龙榻上跌落了下来,只猛地缩到角落,又飞快看向一旁的心腹张嬷嬷,满脸惊恐质问道:“怎……怎么回事?这毒妇……这毒妇……本宫不是亲眼看到这毒妇闭眼了么?” 话说,骆贵妃一脸不可置信的盘问着。 便见远处的张嬷嬷只猛地跪地告罪道:“回娘娘,为了以防万一,老奴……老奴只在其中一碗汤药中做了手脚,为的就是以防今日这样的局面。” 张嬷嬷说这话时,眼中精光一闪,分明一副老谋深算的模样。 骆贵妃闻言,却是满脸难以置信,又瞬间转为惊喜欲狂。 原来,在昨日儿子登基大典之时,为了永除后患,她便命人给魏帝张皇后这对夫妻双双灌了汤药,只要儿子顺利登基,这二人便再没了任何价值,却不想,在城门被攻破后,早已一命呜呼的这二人,却也成为了她的最大的索命符。 她本以为自己已是死路一条了。 然而眼下—— 也就是说,那两碗毒药中,一碗有毒,一碗无毒,也就是说,张皇后同魏帝并未曾双双赴死,他们中竟只有魏帝灌入了那一碗毒药? 若是在往日,骆贵妃闻此言,必会勃然大怒,将眼前这阳奉阴违,擅作主张的老仆给一并处置了,然而,此时此刻的骆贵妃却是宛若在绝境中看到了唯一的一丝希望,只猛地仰头一脸狂喜的朝着张嬷嬷方向大喊一声“天无绝路,老天开眼了”,随即转身猛地上前一把揪住张皇后,宛若抓住了最后那根的救命稻草般,恨不得仰天长啸一声。 她从未像此刻这般祈盼过,眼前这个贱人能够死而复生。 魏帝和张皇后若死,她亦必死无疑。 可这二人若在,便是只此一人还在,便或许能为她博得一线生机。 不多时,只见骆贵妃瞬间满血复活过来,她只一手拽着李密,一手用匕首抵着张皇后,以其为质,一脚气势汹汹的踹开了养心殿的殿门,随即朝着外头大声喊道:“陆绥安,本宫要你备好马车,送我跟密儿出宫,否则,今日我便杀了这毒妇,同他们同归于尽。” 话说,骆贵妃一脸咬牙切齿的说着。 她本以为已入了绝境,已是死路一条了,却万万没想到会柳暗花明,这是老天爷开眼,给她留下的一条生路啊! 骆贵妃整个人瞬间死灰复燃了过来。 又或许,是绝望后最后的疯狂。 只见她用匕首抵在张皇后颈间,以张皇后为肉盾,朝着殿外陆绥安喊着话。 却见陆绥安眯着眼远远盯着她身前面色全无的张皇后,随即目光越过二人直直投向殿内,冷声质问道:“陛下呢?” 骆贵妃嘴角一抿,道:“陛下还在昏迷中,放了我跟密儿,自会让你派太医入内查看,可若再拖延下去,那魏承砾将会怎样,那可就不好说了。” 骆贵妃眯着眼,一脸威胁的说着。 说话间,只将抵在张皇后脖颈处的匕首猛地加深了些许,仿佛在威胁她不准乱说话,这个动作下去,顷刻间,张皇后脖颈处惊险了一条细细的血痕。 脖颈间的放血让头脑眩晕,浑身无力的张皇后终于有了一丝清醒,她一脸狼狈的被挟持着,却并未戳破骆贵妃的谎言,只任由她挟持着,既不见任何挣扎,也不见任何慌乱,不多时,只抿着嘴,与远处的陆绥安远远的对视了一眼,忽而朝着身后之人哑声开口问道:“为何要如此?“ 顿了顿,又喃喃重复一遍道:“骆贵妃,你要为何要如此?” 问最后这句时,张皇后一度咬紧了牙关。 似乎怎么也没料到,骆贵妃会走到今日之地步,会落到今日之局面。 却不料,她这轻飘飘的一番话却像是戳中了骆贵妃的笑点似的,只见骆贵妃死死拽着她,忽而瞪大双眼,竟像是听到了天下最大的笑话般,竟忽然间哈哈大笑了起来,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起来,不多时,只一字一句大笑道:“如此什么,如此什么,皇后娘娘,你是在询问本宫为何要谋反么,呵,为何要谋反,哈哈哈,张贞,这句话从你嘴里问出来,真是天大的笑话,为何造反,你难道不知道么?你们,你跟魏承砾两人给过我活路了么?” 话说,骆贵妃笑着笑着,忽而面色狰狞了起来。 说这话时,只见她死死咬着牙关,忽而抬眸朝着远处看去,看着里三层外三层将她们团团围住的士兵,看着宛若困兽之斗的自己,只见她忽而朝着张皇后,朝着远处陆绥安,朝着殿外所有将领和士兵近乎疯狂的咆哮和宣泄道:“当年分明是他魏承砾对我一见钟情,许诺终身在先,明明是他胆怯,是他不敢忤逆那霍氏,竟抛弃了我听信那霍氏的吩咐转头娶了你这个小官之女,明明是他胆小如鼠,始乱终弃在先,却害我生生担了太子弃女的罪名,受尽了世人耻笑,可到头来他却怨我怪我,不肯同他一道入皇陵同甘共苦!哈哈,你说可笑不可笑,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重返皇宫,大权在握后,他又对我召之即来,挥之则去,轻飘飘的一句入宫,我便只能像是狗一样,屈辱的入得宫来!” “世人皆以为他为我对抗整个朝堂,世人皆以为我宠冠六宫,受尽他魏承砾的宠爱,可是又有谁知道,我不过是他们夫妇二人之间调情的玩物罢了,需要我时,我是爱妃,是宠冠六宫,是艳压群芳的贵妃娘娘,不需要我时,我便是一块被弃之如履的烂抹布,我更是一块挡路的垫脚石,我不过是他们夫妻二人之间眉来眼去的挡箭牌罢了,他们夫妻二人将我玩弄于鼓掌之中,何曾将我当人看过?” “今日我尚且如此受辱,那么将来呢,将来你们的好儿子登基后,我还要被你们践踏到何种地步,践踏到何时,是你们逼我的,都是你们逼我的——” 话说,骆贵妃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嫉恨。 她仿佛将满腔怨恨全部在此刻宣泄了出来。 说到癫狂之时,抵在张皇后脖颈间的匕首不断抖动着,顷刻间便见匕首下哗哗淌血,血流成河。 直到张皇后呻,吟一声,骆贵妃这才骤然醒悟过来,却是毫无顾忌,反倒越发凶神恶煞的朝着远处陆绥安情绪激动的威胁道:“陆绥安,今日要么给我一条活路,要么,我们所有人便在此地同归于尽——” 说这话时,骆贵妃举刀朝着空中乱挥了几下威逼着。 陆绥安见状,终于沉声开口道:“去备马车——” 他仿佛败下阵来,终于松口同意。 当即一面命人去备马车,一面朝着身后下发指令,却在将要抬手的那一瞬间,骆贵妃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忽而警觉的扭头看了一眼,这才看到从殿内竟闪现过来一袭黑衣身影,正要从身后偷袭而来,骆贵妃顿时恼羞成怒大喊道:“陆绥安,你言而无信——” 说话间,她整个人浑身发抖,终于被彻底激怒了,只猛地一把举起匕首便要朝着张皇后脖颈中刺去,却不料,就在刀尖将要刺入张皇后脖颈的那千钧一发之际,这时,忽而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刀下留人——” 前是狼,后是虎,早已死路一条的骆贵妃本已是困兽之斗,再也看不到任何希望了,却因这道声音的到来,仿佛再度看到了最后一抹亮光。 所有人纷纷朝着远处看去,只见人群中姗姗而来的竟是不知从何处赶来的宁王殿下。 第126章 话说宁王这一经现身, 瞬间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只见宁王殿下自精兵强将中骤然现身缓缓走来,又见他身着一袭亲王龙爪冕服,深紫色的勋贵服饰上, 威龙盘踞, 气势凛然,那是皇族特有的权势象征, 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皇族身份和地位。 宁王这个闲散王爷从来颇不着调,他走到哪里从来都是一袭慵懒常服, 这是少见看到他竟这般正式的将亲王的冕服披上,远远走来,细看之下, 竟同魏帝有几分相像之处。 或许,这便是魏家的天皇贵胄之气。 再见此刻他左右分别伴着的竟乃是禁军副总统袁世荆,以及内阁小阁老冯莲英, 这两位一位目前手里掌着一万禁军的生杀大权,一位乃是文官集团举足轻重之人,皆是令人不可忽视的所在。 这二人此刻竟投身在了宁王身后, 不免令人浮想联翩。 而不远处的身后竟还紧跟着数百名禁军守卫,只见这批禁军将士各个身匹玄甲,头戴兜鍪, 手持利盾, 全身 上下皆被玄铁牢牢包裹, 紧剩一双厉眼露在外面, 远远看着, 令人胆寒,而每人光是这一身装备都重达百斤,故而这数百名禁军齐齐踏步而来时, 只见他们各个步伐齐整,随着每一道步子落下,地面不由不断发出整齐划一,又铿锵有力的脚步声,那脚步声生生震得连脚下的汉白玉地面都随之发颤。 这批禁军与之前那些乌合之众不可同日而语,这乃是禁军中最精锐的三百悍将,是大俞朝每朝国君亲自秘密培养的武士,是大俞最神秘又精悍的所在,他们便是传闻中神机营的神武士,传闻三百人可敌三万将士,是贴身护卫魏帝的,此刻却护卫在了宁王身后。 话说宁王走在最前方,他步子不徐不缓,在这般紧张凶险的时刻,他似乎气定神闲,泰然处之,与从前那副闲散纨绔的模样相去甚远,他这一出现,不由令人纷纷瞠目,各自惊叹。 而随着宁王的现身,所到之处,所有包围在养心殿殿外的士兵们全都不由自主地纷纷避让出了一条通道来。 宁王目不斜视,甚至连陆绥安都没多看一眼,径直朝着殿前的骆贵妃方向走去。 而骆贵妃在看到宁王的到来后,心脏一度砰砰砰乱跳着,仿佛跳到了嗓子眼,她眼中放光,浑身亢奋的同时,紧绷的身躯却终于不自觉地松懈了一口气,一直待宁王走近后,她终于激动开口:“十七弟,你总算来——” 骆贵妃只觉得看到了最大的希望,只以为宁王是来相助她的,她放松了警惕,就连抵在张皇后脖颈处的匕首甚至都微微一松,却不料,方才刚一开口,却见宁王竟忽而举起手中的弩弓径直朝着她的身上射去,噌地一下,精短却锋利的弩箭牢牢钉在了骆贵妃胸前。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快,太过猝不及防,快到以至于骆贵妃放光的双眼,和欣喜的神态还未来得及敛去,只全部齐齐凝固在了脸上,呈现出一副扭曲的姿态,似乎一时之间甚至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直到不多时,只见她瞪大了双眼,看了看钉在自己胸前的短箭,又看了看来人,仿佛一愣,然而还压根未曾反应过来之际,下一刻,只见宁王又再度举起弩弓径直朝着她的身后射去。 顷刻间,身后李密发出短促一声痛苦的声音后,径直栽倒在地。 这一切皆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发生在骆贵妃的眼皮子底下。 骆贵妃眼睁睁的看着,待缓过神来后,只骤然癫狂大叫一声“密儿”,随即一把松开了手中的张皇后,一脸仓惶地朝着身后李密扑了上去。 那枚断箭正中李密眉心,李密睁大了双眼,已然断气。 骆贵妃一把紧紧抱住李密,大哭大喊着“我儿”,又猛地想起了什么,只猛地抬头看向身前的宁王,满面狰狞道:“为何,为何,魏承献,为何要背叛我——” 骆贵妃一脸痛苦愤恨地质问着。 却见宁王把玩着手中的弩弓,嘴角微勾道:“小嫂嫂谋反时,可有想过为何要背叛我魏家。” 宁王轻飘飘的回应着。 骆贵妃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只一脸难以置信得看着他,像是从未认识过此人般,竟一脸崩溃道:“你这话是何意,当初……当初若不是你怂恿,我又怎会谋反!” 话说骆贵妃一脸歇斯底里的质问着。 却见宁王似笑非笑道:“小嫂嫂说的什么话,皇弟怎么听不懂。” 说着,轻蔑的扫了脚下之人一眼,淡淡挑眉道:“贵妃这是谋反失败后,想将其他不相干之人也全部拉下水么?” 宁王漫不经心的反问着,似乎对她的指控毫不在意。 骆贵妃闻言却被他的倒打一耙激得猛地一把吐出了一口鲜血来,她看着眼前含笑宴宴之人,忽而从他带笑的眼里看到了一丝冰冷的戾气,她终于回味了过来,自己是如何被眼前这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她只一脸难以置信,一脸愤恨,又一脸绝望和悲痛,最终只忽而猛地一把死死捂住自己胸口,朝着远处众多将士,朝着远处的陆绥安崩溃叫喊道:“是他,背后主谋是他魏承献,今日之事背后的所有策划全部都是经他一手策划,魏承献亲口承诺本宫会扶持密儿继位,陆绥安,宁王才是那匹野心勃勃的狼。” 话说,骆贵妃拼命最后一丝力气拼命喊叫着。 却见宁王丝毫不急不缓,仿佛对她的所有指控毫不在意,反倒是慢条斯理地蹲下来,朝着脚边的骆贵妃缓缓笑道:“我怎会与骆贵妃联手,害我魏家,扶持一个来路不明,身份不明的逆子继位,本王可没有失心疯,骆贵妃便是要攀咬本王,也合该想出一个更为合理的理由才是,而不是满口胡诌,临时编撰出这么一个可笑滑稽的理由——” 话说宁王说着说着,忽而轻轻地笑了起来,仿佛在嘲笑骆贵妃的愚昧和无知。 骆贵妃被激得再度呕出了一口鲜血,这一口血呕出,她生命已进入了最后一程,却在气若悬丝之际,只见她依旧固执地一点一点拔出了胸前那枚短箭,随即卯足了力气,便要一脸愤恨地朝着宁王身上刺去,却在刚刚举起的那一刻,只见对面宁王再度轻飘飘的举起弩弓,丝毫不费吹灰之力地再度将弩箭直射在了骆贵妃脖颈上,骆贵妃双目一睁,终于缓缓倒地。 在她倒地的那一刻,被一旁张皇后飞快抱住,张皇后将骆贵妃抱在怀里,只一把紧紧拽着骆贵妃,问道:“李密……李密是不是陛下的血脉?” 却见骆贵妃猛地被一口血呛住,只一脸结结巴巴的看着张皇后,忽而痛苦又痛快地笑道:“这辈子……你们……永远也休想知……知道真正的……的答案……” 话音一落,骆贵妃彻底断了气。 宠冠六宫,欲效仿前朝霍氏策划今日这一场谋反的骆贵妃,就这样断了气,最终死在了张皇后怀里,死时,睁大双眼,死不瞑目。 最后,还是张皇后神色复杂,抬手缓缓盖住了骆贵妃的眼睛。 这时,一旁的宁王忽而上前将张皇后搀扶了起来,却在张皇后站稳的下一刻将人往身后一送,立马有人上前将张皇后牢牢“护住”。 “逆贼已死。” 而后宁王将手中的弩弓随手朝着身侧袁世荆身前一送,只一步一步走到殿前,居高临下的冲着底下诸多将士们宣布道。 说这话时,他双手背在身后,一身金龙盘踞的亲王冕服披在身上,竟有某种君临天下的气势。 一旁的小阁老冯莲英见状适时迎合道:“逆贼已死,王爷威武!” 他这话一出,瞬间,那三百神武士瞬间一呼百应道:“王爷威武!” “王爷威武!” “王爷威武!” 三百神武士的声音雄厚威武,一声声惊天动地,地动山摇,仿佛将天都给震破了。 一瞬间,这位后来者之人居上,成了今日手刃反贼,讨伐逆贼的最大功臣。 而就在这一声声经 久不息的呐喊声中,这时,殿内有人忽而闪现凑到宁王身边低声禀告了些什么,不多时,只见宁完身形一晃,只忽而满面悲痛,许久许久,这才朝着诸位将士们沉声宣布道:“皇兄……薨了——” 这沉痛一语,瞬间惊得在场所有人全部愣在当场,就连陆绥安亦一度眯起了眼。 宁王话音一落,便立马转身朝着养心殿跪拜下来,朝着殿内重重磕了一头,一脸悲痛道:“皇兄,是弟弟来迟了……” 而以袁世荆为首的三百禁军亦是一呼百应,全部整齐划一的跪拜了起来。 而以陆绥安为首的攻城军却是以陆绥安马首是瞻,见陆绥安未跪,亦是一个个不动如山。 偌大的殿前,瞬间泾渭分明的形成了两股势力,暗潮汹涌。 陆绥安未跪,只抬起步子便要入内亲自查探,却不想在他抬脚的那一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神武士中忽而有人再度匆匆来报,道:“王爷,大皇子寻到了,大皇子寻到了——” 宁王闻言,瞬间化悲为喜,只立马起身问道:“大皇子何在?” 就连张皇后闻言都忍不住挣脱看护她的人,一脸喜色的上前了几步。 便见两位神武士抬着一抬担架将一人抬到了养心殿前,只结结巴巴道:“大皇子被人追杀,从悬崖上掉了下去,是被采药的药农发现这才将人给救了上来,只是……只是命虽保住了,可……可大皇子双腿已废……” 神武士支支吾吾说着。 “陵儿——” 张皇后闻言,顿时一脸悲痛的扑了上去。 宁王一愣,顿时一脸凶怒的揪住神武士道:“那霁儿呢?” 神武士闻言头立马一低,许久许久,这才一脸艰难的抬起了头道:“有人撞见二皇子落水,怕是……怕是凶多吉少了。” 神武士这话一出,恰好文武百官悉数赶来,闻此噩耗,瞬间一个个悲痛哭嚎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老天这是要断我大俞江山啊——” 魏帝膝下唯有两子,如今魏帝薨逝,大皇子被废双腿,二皇子凶多吉少,这魏氏一族岂不是要被绝嗣了。 众人悲痛交加。 这时,有人看向殿前的宁王,忽而灵光一现,只冷不丁朝着宁王方向遥遥一拜道:“王爷,我大俞朝今后就指望您了。” 说话间,文武百官犹豫片刻,便纷纷朝着宁王叩首,竟有当场拥戴宁王继位的架势。 文武百官跪下了一大片。 宁王见状自是百般推辞,只是,微勾的嘴角再次扫向那个临危不惧,不动如山之人时,嘴角略微一凝。【`xs.c`o`m 网】 【正文完结】 第127章 “今日能得以铲除这些逆贼, 护我大俞周全,陆大人你功不可没,若皇兄在, 本王必定第一个上书为陆大人请封, 如今皇兄不在,本王和百官亦不会忘了陆大人的功绩, 陆大人年轻有为,他日封侯拜相必定指日可待!” 话说, 在百官的拥戴下,宁王只一步一步下得玉阶,最终一步一步走到了陆绥安跟前。 他有一万禁军, 三百神武士,尽管皆是精兵强将,可在陆绥安十万大军面前, 依然丝毫占不了任何上风。 显而易见的,陆绥安是他此生最大的对手,是他登上宝座的最大亦是唯一的敌人和障碍。 陆家大房貌似是纯臣, 在这之前,并无任何站队的嫌疑。 他如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肯定了他的功绩, 亦毫不掩饰的当众承诺将来对他的封赏。 是许诺, 是招安, 更是试探。 他们两个都是聪明人, 很多话往往都是点到为止, 不言而喻。 果然,宁王这话道出很久后,对面之人依然一言不发。 久到四周气氛都微微凝固住了。 不说话, 有时,亦是一种表态。 宁王嘴角一抿,终于收起了脸上的善意,只眯着眼盯着眼前之人,许久许久,又忽而再度似笑非笑了起来,略微挑眉道:“怎么,陆大人这是对今日百官的号召,对这天下民意,有异议不成?” “还是说,陆大人难道也想要效仿那骆氏,谋逆造反不成?” 若说,在这之前,宁王的野心还藏得极深,那么此时此刻,他的企图便是毫不掩饰,明晃晃的暴露在了陆绥安及世人面前。 都到了见真章的最后一刻,显然已没有任何遮掩的必要了。 问这话时,宁王面上虽依然笑着,可眼底的笑意却丝毫未达眼底。 从前的宁王是个闲散的纨绔之弟,他骄奢淫逸,不务正业,而这一次,他一身紫色冕服加身,摆起了亲王的架子,竟觉得威仪赫赫,不可侵犯,在某种程度上竟比魏帝还多了几分阴郁深沉之气,竟觉得威不可侵。 只见此刻他目光沉沉的盯着陆绥安,随着最后一个字眼落下,他眼里的杀意尽显。 而对面陆绥安在听到这番话后,非但不惧,反而终于掀起眼皮目光漫不经心的地看向宁王,不多时 ,亦随之笑了起来,只悠悠反唇相讥道:“王爷有野心可以理解,只是现在未免有些操之过急了……” 陆绥安淡淡说着,说完双眼渐渐眯起道:“且不说陛下薨逝,是否由一人说了算,是否还需要再召太医到场再三断定,便是陛下今日当真仙逝,后头还有大皇子和二皇子呢——” 说这话时,陆绥安目光从宁王面上淡淡掠过,直接朝着身后文武百官们扬声道:“大皇子只是双腿受伤,究竟有没有被废,究竟还能不能站起来,一切都还是未知数,本官正好识得一位神医,在医治筋骨方面有起死回身的造诣,王爷及诸位大人们今日大可不必这么急着改朝换代,没准大皇子的腿能绝处逢生呢。” 话说,陆绥安悠悠说着。 说到这里,又再次笑着看向宁王道:“至于王爷……就只能劳烦王爷在后头慢慢排队了!” 陆绥安笑着笑着,眼里亦再无一丝笑意。 他毫不留情当众反驳了方才文武百官的提议,亦径直点明了宁王的身份,丝毫没有给宁王任何脸面。 有十万大军撑腰,陆绥安底气十足,一语胜过千言万语。 他这话一出,果然百官众人纷纷一怔,不多时,群中人又瞬间再度交头接耳起来。 陆绥安这话不仅分量重,更是说得确实在理,毕竟,大皇子只是受伤,至于伤情如何,还得太医下定论,何况,还有位不知去向的二皇子,既是不知去向,便也代表着还有一丝生机。 而这宁王……虽是弟弟,其实不过是堂弟,到底还是隔着一层,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这皇位便是轮,也远远轮不到宁王头上。 再加上这百官里头可是有着拥戴二位皇子的一方大势力,于是,议论着议论着,双方又开始再度激烈争论了起来,不多时,争论得那叫一个急赤白脸,险些一度打起来了。 “陆大人这话说得有理——” 经过陆绥安这一搅合,将原本偏向宁王的声势瞬间给打散了。 原本,他可以依着方才百官的声势顺势而为,可如今,却好像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了。 按理说,宁王本该是气恼才是,可他偏偏没有,相反,他竟还笑得越发肆意,只是笑着笑着忽而一步一步缓缓踱步到了大皇子的担架前,陆绥安见状突然心生警觉,只见双眼骤然一缩,意识到了什么,拔出袖间暗器便径直朝着宁王方向射去,却不料说时迟那时快,宁王突然干净利索地抬手举扇径直将暗器全部给挡住了,又反手举扇一挥,竟将所有暗器全部反送了出去,而在陆绥安闪身避让的那一刻,宁王两指夹住其中一枚暗器直接轻飘飘的朝着大皇子颈间划去,瞬间,大皇子脖颈间的鲜血噌地一下肆意喷涌了出来。 宁王,宁王竟……竟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直接当场暗杀了大皇子! 这一幕发生得太过猝不及防,直让人始料未及,一度将远处文武百官们全部都看呆了。 “陵儿——” 张皇后反应过来后,当场尖叫一声,只瞪大双眼,挣脱 左右桎梏,拼命扑了过去。 她浑身发颤,拼命抬手去堵大皇子的脖颈,去堵他颈间的伤口,去堵那奔流不息的鲜血,瞬间,浑身亦被鲜血淹没。 “皇嫂,莫怪臣弟,皇家本就是如此这般残忍无情,要怪便只能陵儿运势不好……” 话说,相比张皇后的撕心裂肺,宁王这个刽子手却丝毫不见任何心软和良善,他没有任何愧疚和难过,反倒是继续言笑宴宴,厚颜无耻的说笑着,甚至一边拿出帕子慢条斯理的擦拭着指间的血迹,边擦边微微勾唇,道:“要怪便只能怪断腿的皇子实在有辱我皇家威仪,陵儿走后,本王自会替本王这位好侄儿加封的,如此亦算是全了陵儿和我皇家体面了。“ 话说,宁王若无其事的说着。 说这话时,他丝毫没有半分杀人的苦恼,动作闲散得就如同杀一只鸡那样的闲散和轻松。 他说着说着,又再度看向了远处的陆绥安,微微笑着道:“陆大人,这下本王可以再往前排一位了么,现在排在本王前头的好像就只有本王那个二皇侄了,就是不知我那个二皇侄现如今身在何处,是否也有他大哥今日这般好气运。“ 话说,宁王说着说着,眼里的笑意更深了。 他这番话,既是是挑衅,更是威胁。 他用最温和的语气,明晃晃的说出这世间最恐怖的话语,做出这世间最残忍的事情。 他这番惊世骇俗的惊天之举,让在场所有人全部愕然和惊骇不已。 底下原本还在激烈争执的声音一瞬间戛然而止,全部被眼前这一幕震慑住了。 尤其,宁王那笑意灿烂的笑容,在大太阳的烈焰下,在满眼鲜血密布的交织下,透着股子诡异的恐怖,竟吓得有官员径直当场栽倒在地,直接晕厥了过去。 这一刻的宁王,不再是昔日那个忍辱负重,花天酒地的闲散纨绔,而是一个比魔鬼更可怕的恶魔。 一个如同当年霍广一般手段残忍,嗜血成性的恶魔。 百官见状全部骇然一片。 就连陆绥安的脸色都瞬间冷岑了下来。 他握紧的手指骨狰狞,好似要将手中的利剑给一把拧断,却在呼之欲出的那一刻,生生隐下了。 陆绥安亦没有想到,这个宁王竟是个十足十的疯子,竟当众做出如此疯魔之事来。 当年霍氏谋逆的那场宫变发生时,他尚且年幼,却也多少知道,那霍广是如何将一个个皇子们全部押在金銮殿前,以莫须有的罪名将人一个个“宰杀”的,如同杀牲口般,那些身份高贵的皇子们一个个在众人面前全部掉了脑袋。 而今,这宁王分明是要效仿霍广,再来一个“金銮殿事变”啊! 区别在于,当年的太子也就是现在的魏帝仁义,周遭有着一大片追随者愿意为他肝脑涂地,而今,现如今的两位皇子根基尚浅,两者境遇压根不可同日而语,前者那么难都成功了,而今这位有着同样皇室血脉的宁王,似乎更加胜券在握。 他以区区一万禁军和三百神武士在他十万大军面前依然嚣张跋扈,毫不示弱,宁王必定还藏着后手。 陆绥安的目光一点一点冷沉了下来。 他们一个目光冷寒蚀骨。 一个目光邪魅阴郁。 两两对峙间,是无声的较量,两人四目,却仿佛胜过任何千军万马。 现在,宁王就在赌,赌他陆绥安交不出一个二皇子来,更赌他即便是交出了二皇子,他也有把握让他变成大皇子第二。 却不想,就在宁王稳操胜券之际,这时,只见陆绥安眼中的冷意一点一点敛去,一瞬间,陆绥安收起了方才的戾气,竟又随之笑了起来,话语一转,忽而冷不丁开口道:“王爷又往前排了一位不假,可谁说王爷的前头就只有二皇子一人呢。” 说话间,只见陆绥安忽而不徐不缓的从腰间摸出一物,高高悬于头顶,忽而对着宁王及文武百官道:“诸位听令,陛下有旨——” 陆绥安这番骤然宣旨,直令众人惊骇,众人纷纷朝着他头顶看去,这才见陆绥安手中举起的并不是圣旨,而是……而是一方宝印,细细看去,竟是传国玉玺。 当初,骆贵妃及李密将整个皇宫翻遍了也没能找到的玉玺,没想到如今竟落在陆绥安手中,玉玺在手,百官自是全体跪拜了下来,就连宁王亦是眯起了眼,不多时,亦是随着缓缓跪拜下来听旨,便见陆绥安当众宣读道:“陆某人今日宣读的并非是圣旨,而是想要借此机会,给诸位讲述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源于二十四年前明德二十九年的一次意外——” 明德二十九年,那时先帝病重,常年病居龙榻,久不上朝,朝局慢慢被霍氏兄妹二人把控,就连东宫亦被霍贵妃牢牢渗透,霍贵妃将两名侧妃塞进东宫看管太子,太子逆反,最终在三月份的一场春日宴上宠幸了一位女子,结果没想到次日酒醒,得知那名女子竟已殒命湖中。 “当初陛下误以为那位女子已然殒命,却没想到死的不过是个替死鬼罢了,那名女子撞见宫里头的人行凶,误将旁的同色粉裙女子当成了她溺死在了河中,她吓得慌乱逃出了宫,后怕宫中之人继续出宫索命,便费尽心机算计嫁了人,最终逃过一劫,而于当年年尾便早产诞下一子,那女子嫁的便是忠勇侯府陆家,而生下的一子便是——” 话说,陆绥安高举玉玺娓娓道来,在这改朝换代的关键之际,将前朝往事一一缓缓道来。 随着他清冷传神的声音,一字一句落入所有人耳朵中,便一字一句的震荡着众人的耳膜,而随着最后一语落下,只见陆绥安面不改色道:“李密是不是陛下血脉,陆某人不得而知,但是,这枚玉玺乃是当初陆某人回京之时,陛下警觉朝局有异,便提前亲手将这枚玉玺交到陆某人手中的,同时亦亲口告知了陆某人这桩天大的秘事,没错,当初家母房氏便是二十四年前那名被陛下宠幸过的女子,而陆某人便是家母同陛下的血脉——” “至于陛下此举托孤究竟是何意,相信诸位大臣们都心知肚明,今日,是选宁王这个堂弟,还是陆某人这个皇长子,相信诸位心中自有定论——” 话说,随着陆绥安将往事娓娓道来,陆绥安此话一出,瞬间犹如在青天白日里再度扔下了一刻滚烫的炸雷。 这颗炸雷的威力,丝毫不亚于几日前,骆贵妃扔下的那一颗,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度炸得全场哗然一片。 什么? 这都什么跟什么? 前有一个李密,怎么现在又突然间又冒出来了一个陆绥安? 前有李密是当年陛下同骆贵妃在宫外生的私生子? 现在又来了一个陆绥安,竟是陛下同陆侯爷的妻子房氏生下的私生子? 这都什么跟什么? 陆绥安这个故事,瞬间惊得全场所有人五雷轰顶,哑口无言,众人一个个呆滞在原地,眼珠子都险些要掉了出来,久久忘了反应。 …… 还是宁王率先回过了神来,却见陆绥安此话将宁王殿下都一度给气笑了。 只见宁王竟当场噌地一下站了起来,终是阴沉着脸,朝着陆绥安眯起了眼,微微咬牙道:“陆绥安,你是在将本王,将百官全部都在当猴在耍么?” 话说,若在此之前,宁王一直都是面不改色,笑意连连的话,哪怕面对陆绥安的十万大军,他依然胜券在握,面不改色,那么,此时此刻,他到底还是被激怒到了。 面对两个尚且年幼,又根基不稳的皇子,他压根可以不放在任何眼里。 可若他最有力的对手换作了陆绥安,一个心机深沉,又难以对付的陆绥安,那么,宁王可就没有这么大的把握了。 尽管,宁王自是不信陆绥安所说的那些狗屁话。 可他却也心知肚明,那些乱七八糟的话语最是能扰乱军心,蛊惑人心,尤其是在这决定胜负千钧一发之际。 并且,直觉隐隐告诉他,陆绥安方才那些可笑之言并非空穴来风。 若陆绥 安此话不假,他这一语,便已胜过任何万马千军,便要将他所有的希望彻底扼杀在摇篮中了。 一抬眼,便见陆绥安抚了抚手中的玉玺,朝他似笑非笑道:“王爷这是不信陆某的话,还是不信陛下的安排,凭什么这天下王爷都能争得,我陆某人却争不得?” 话说,随着陆绥安这番赤裸裸的直白话语一锤定音,瞬间,身后诸位将领便齐刷刷上前来,朝着陆绥安当场跪拜道:“属下誓死追随主上,誓死捍卫主上的权利。” “大皇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大皇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话一出,身后诸位将士亦纷纷跪倒一地,纷纷为他摇旗呐喊。 他们齐刷刷地改口,将陆大人的称呼改成了“大皇子”。 一瞬间,十万大军的嘹亮呐喊声,险些将整个皇宫都给殿檐都给震塌了,那气势,尤在方才宁王那三百神武士数倍,数百倍之上。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局面瞬间攻守易形了。 宁王见状,脸色一点一点阴沉了下来,如今局势大改,他已然再没有任何耐心再同他继续耗下去了,当即脸色一板,只一抬手,道:“来人。” 立马有心腹上前来禀道:“王爷,周遭的火药都埋好了,只要您一声令下,确保足以炸掉整个皇宫大院。” 这个心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在场所有百官都能听得到。 众人闻之纷纷骇然。 宁王这是何意? 难怪宁王即便面对陆绥安的十万大军依然不慌不乱,原来,他竟暗地里在皇宫安置了炸药,他竟做好了同所有人同归于尽的准备。 宁王这是要玉石俱焚啊。 两方势力一触即发。 这时,宁王挥退左右,忽而又再度看向,又再次笑道:“陆绥安,当年,那霍广是被你刺杀的吧?那霍广走到哪里都有重兵把守,本王很是好奇,你陆大人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话说,陆绥安现有十分大军,他占据了上风,可宁王既已做了玉石俱焚的打算,那么,此时此刻,双方继续缠斗下去,都只有死路一条了,谁输谁赢,便只能看天意了。 事到如今,两方已没有再耗费口舌的必要,已到了最后见真章的地步了。 宁王却在临门一脚之际忽而来了兴致,只将心中的好奇一一问出。 在这紧要关头,竟同陆绥安来了场坦白局。 陆绥安闻言,眉头一挑,竟也不再藏着掖着,竟跟宁王来了场交心对白,只如实淡淡道:“当年先帝虽病重,可清醒之际,命人秘密培养了一支盘踞地下的秘密组织,那个组织一直掌控在手祖父手中,那十余年来,祖父暗中派人暗杀霍广百余次,虽均已失败告终,但祖父临死前将那个组织交由了陆某人手中,三年前,霍广死于陆某人之手。” 陆绥安用最平淡的语气讲述了当年最轰动一时的隐秘。 听得百官目瞪口呆。 没想到当年霍广竟是死于陆绥安之手。 当年,正是霍广的死导致霍贵妃的倒台,结束了长达十数年的乱局,这才得以开启了以魏帝为首的新朝局,当年魏帝登基后曾派人广寻这位神秘勇士,却久无人前来认领,没想到这人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竟是陆绥安。 相比百官的震惊,宁王却显然并不意外,他仿佛早已猜到,可即便如此,宁王依然慢慢眯起了眼。 “江南之事的背后话事人是王爷吧,王爷是在何时接手霍广那一方势力的,是在霍广死后,还是在他死前就开始布局呢?” “王爷今日的谋反,是因为陆某人掏空了王爷的库房,击碎了王爷的势力,还是王爷早就在为今日这一局做准备了?“ 话说,陆绥安回答完宁王的这一番提问后,亦客随主便,同样反问了宁王的问题。 他话语直接而锐利,直中宁王要害。 将他的隐秘亦是毫不留情的公之于众。 这一问,又让百官纷纷瞠目结舌。 这……江南一案近来闹得沸沸扬扬,而背后最大的主谋竟是宁王殿下?那个纨绔成性,不可一世的宁王殿下? 所有人全部被震惊到了。 宁王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似乎并没有任何被戳破身份后的恼羞,反倒是隐隐有些得意和畅快,只见他盯着陆绥安看了片刻,忽而缓缓开口,亦是毫不掩饰如实承认道:“满朝百官里头就陆大人一个聪明人,嗯,怎么说了,这事有些年头了,当年本王之所以被那霍广留了一条命,是本王以本王的身份替他将江南那些士绅们全部都收拢一起,以方便为他霍广敛财的,这十余年来,都是本王在背后替他霍广敛财,若没有你陆绥安横插一脚,不出三年,本王亦会将那霍广一族全部铲除殆尽,本王装疯卖傻,卧薪尝胆十余年,眼看就要事以密成,却在临门一脚之际,被你陆绥安截胡了,陆绥安,你当年坏了本王天大的好事,你知道么?” 话说,宁王倒也坦诚,竟有问必答。 原来,这些年来,宁王表面同霍广二人狼狈为奸,实际虚与委蛇,在暗中培养势力,他忍辱负重十余年,总算快要翻身了,总算慢慢培养了一批可以与霍广争锋相对的势力,结果没想到被陆绥安横插一脚,生生给败坏了。 霍广一死,被拘禁在皇陵的太子被人想起,他那个被囚禁了十五年的窝囊废皇兄就这样被轻而易举的被接回了皇宫继承了大位。 “陛下仁义治国,他这个储君继位名正言顺,难不成,王爷觉得王爷有资格越过陛下得到那个位置么?” 陆绥安语气里略微嘲讽。 宁王闻言却微微咬牙道:“呵,他魏承礼资质平平,说好听他叫仁义,说难听,他就是个窝囊废,他堂堂太子毫无建树,竟被一个妇人霍氏欺压至此,不过是靠着当年沈老拼死保全了一条性命,一个连自己都护不住的窝囊废,又有什么资格坐上这至尊之位,是,本王虽身份低贱,可至少本王有胆识,有魄力,他不过是运气好,投了个好胎罢了,除了太子这个储君身份,他魏承礼又有哪一点比得过本王。” 话说,宁王将前朝往事,亦是一一道来。 这些年,他藏得太深,太久,久到世人都忘了,他父王若在世,又如何轮得到他先帝继位。 所以,这个皇位是他该得的,是太祖爷欠他父王,欠他的。 “至于江南一案,若你们不插手,本王或许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你们非得将事情做绝,非得断了所有人的生路,那便不要怪有人奋力反抗了。” 于是,江南一案案发后,宁王派人数度刺杀陆绥安,可陆绥安到底还是逃过一劫,潜逃回京,将整个朝堂搅得不得安宁。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陆绥安,今日这一场乱局怪不得旁人,要怪只能怪你陆绥安,是你得理不饶人。” “不过,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这些年,本王亦累了,今日若能结束这一切,也好。” 话说,今日二人倒是难得推心置腹了一番,将前朝往事,将这些年来隐匿在朝局之下的暗流全部一点一点清晰的摆在了人前。 从某种程度上,这二人是最大的对手,亦是最了解对方之人。 话说,宁王话音一落,三百神武士忽而齐齐拔出刀剑逼上前来,身后那一万禁军亦从各处纷纷包操了过来,将整个养心殿,将全部文武百官包围其中,其中有人高高举起了火箭,只待宁王一声令下,大有要同陆绥安决一死战的架势。 陆绥安被火箭包围,却丝毫不惧,竟悠哉游哉反问道:“王爷难道觉得王爷今日会获胜么?” 他漫不经心的问着。 丝毫没有被满宫地雷吓到。 却见宁王倏地笑道:“那就得要看陆大人是想要江山还是想要美人呢?” 宁王自然知道点爆满宫地雷是同归于尽的下下策,是不得已而为之之举,不过在这之前,他还有一秘密武器未曾展出。 这话一出,只见宁王忽而缓缓抬手在空中叩了三掌。 掌声刚落,便有举剑将一道人影逼押了过来。 只见那道人影自神武士雄伟的身影里缓缓现身穿过,她一袭菱白衣裙加身,在漫天的男人堆里显得格外的扎眼,那人脖颈处抵着一柄利剑,她被迫提步而来,那人……那人赫然是那晚匆匆离别,被他匆匆和离后的妻子沈氏。 宁王竟将沈安宁活抓了来。 而早在远远看到那道身影的那一瞬间,原来还优哉游哉,一片气定神闲的陆绥安脸色一瞬间就阴沉了下来,看到那道越走越近,越来越熟悉的身影,直到隔着远远的人群,两人在空中四目相对的那一刻,陆绥安眼中的戾气一瞬间喷涌而出。 他只嗖地一下跨步而出,便要径直朝着对面冲过去,却见一旁的廉城牢牢拦住,再一抬眼,只见宁王已亲自上前迎了过去,只笑意绵绵看着一步步走近的沈安宁,而后忽又朝着身后下属道:“这是本王的朋友,竟敢如此不敬,哪只手不敬,便剁去哪只手吧。“ 他微微笑着,用最温柔的话语说出这时间最残忍的话语。 话语刚落,那个用剑抵在沈安宁脖颈间的护卫便被人当场捂嘴挥刀砍去了一只 手。 除了撒满一地的鲜血,整个过程,那个被砍去手之人都未曾发出任何一丝声响,就被人拖走了。 处置完那人后,宁王这才继续朝着沈安宁一脸温和,甚至微微笑着道:“委屈你了,陆夫人,哦,不对,是沈姑娘才对,都怪本王招待不周,那些下属不长眼,唐突你了。” 话说宁王微微笑着同沈安宁寒暄着。 一如他们从前,仿佛是相识多年的好友。 然而,他此刻眼中的笑,却看得沈安宁心里头莫名发毛,直令她浑身寒毛倒立,脸色一度有些发白。 他旁若无人的同沈安宁说着话。 仿佛此时此刻,不曾被千军万马包围,闲散得如同在闹市的街头,闲聊说话般。 直到,远处,陆绥安隐怒的声音响起:“江洵呢?” 沈安宁一晃神,这才缓过了神来。 一抬眼,只见陆绥安满脸阴郁,像是在咬牙质问她,又像是在质问身后的下属,亦像是被眼前这一幕激得一度失了理智。 江洵是陆绥安那批死卫的首领,原来,在那日和离当晚,陆绥安便已秘密将江洵安插在了沈安宁身边护卫她。 昨晚,劝说陆元覃受降,得知陆绥安的铁骑跨入城门后,沈安宁功成身退回到了沈家,没想到沈家众人均已被人控制住了,而控制他们的人不是旁人,竟是当初宁王借以拜学的名义安插进沈家学堂的学子,那人压根不是前来拜师的学子,其实不过是宁王率先安排进沈家的细作。 那日,在被挟持的那一刻,江洵突然出现,本可以将她顺利解救走,可是,那细作竟以所有学子们的生命做要挟,沈安宁只得素手就擒。 于是,被生生挟持到了这里。 其实,在来的路上,沈安宁已隐隐猜测到了什么,直到此时此刻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人群,看着此刻两军对垒的架势,已由不得沈安宁不承认这个事实,原来,当年骆贵妃叛乱,那背后的始作俑者竟还有一人,竟是她一直不曾警觉的宁王殿下。 只是,前世朝局太乱,为了尽快平息事端,朝廷便将宁王叛乱一事押了下来,故而前世沈安宁不知宁王判断乱一事,直到昨夜被擒,她这才一瞬间意会了过来。 难怪,难怪宁王当初竟会如此轻易的同意让她以区区一幅药方换走整个仙鹤楼,那时,她还以为是自己聪慧过人,原来,不过是被对方早早便盯上的一块肥肉罢了。 难怪,又是合伙开生意,又是分红,又是那日街上的相助,桩桩件件皆不过是接近她的手段罢了。 包括,那日在码头的相遇,其实,她早就应该料想到的,堂堂王爷怎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在码头,所以,那些黑火,药其实都是宁王走私的物资? 她早该想到的,便也不会落日现在这个地步。 终归是自己过于自负罢了。 …… “陆绥安,做你该做的事情,不必管我。” “你我已然和离,已没有任何关系了,我不会怪你。” 话说,隔着泾渭分明的两方阵营,沈安宁同陆绥安遥遥相望。 她也没想到,这辈子竟会走到这一步。 她没想到,这辈子她竟会被人生擒,成为了别人要挟陆绥安的软肋和把柄。 她会是陆绥安的软肋么? 她会是陆绥安的把柄么? 沈安宁不知道,可很是显然,宁王是这样认为的。 若是前世,沈安宁必定会毫不犹豫地大笑一场,她怎会是他陆绥安的软肋,那宁王怕是瞎了眼吧,这也太可笑了。 可重活一世,沈安宁已再没有任何精力和欲望去证实这一切呢。 她不想要去证实什么,更不想要平白无故欠他陆绥安什么。 就像她方才说的,他们在和离的那一刻,早已桥归桥,路归路了。 更何况,导致今日这一番局面的那人,其实是她自己罢了,是她自己做的这一切,改变了前世命运的轨迹,改变了所有的因果,这才让事情最终变成了现在的这副局面,既然是因她而起,那便由她自己去承担这一切吧。 更何况,她已白活了这一世,这一世每活的一日,都是她多活的,便是今日命丧于此,她亦是赚到了。 故而,两相对视片刻,在陆绥安还未曾开口之前,沈安宁便已主动开口冲着他如是说着。 话一落,便见一旁的宁王笑了起来,竟又再度鼓起了掌道:“看来,虽然已经和离了,但是沈姑娘对陆大人还依然一往情深啊。” 话说宁王的掌声在十数万寂静无声的大军中,显得格外的嘹亮和刺眼。 宁王对沈安宁的这番劝退之言非但不恼,反倒是越发欣赏和满意,只见他笑意连连的看着沈安宁略微安抚道:“人心如此可爱,要那么多打打杀杀做什么,沈姑娘放心,本王不会伤害你的。“ 说着,又略微抬眼,笑盈盈看向对面的陆绥安道:“本王只是有些好奇,究竟是十万大军厉害,还是一个女人厉害,陆大人,你能告诉本王这个答案么?” 话说宁王气定神闲的看着陆绥安。 不过一瞬间,攻守仿佛又再度易形。 而这一次,占据上风之人换成了他。 宁王笑得肆意。 而对方的陆绥安嘴角直接抿成了一条直线。 只见他死死盯着对面宁王那张欠揍的嘴脸看着,又看着远处身陷敌营的沈氏,不多时,陆绥安额前的青筋一根根迸发了出来。 他眼里一片凶厉骇然。 那日事发太过突然,他来不及多做安排,那晚他本欲连夜将沈氏送出城的,只是,那晚城门便已被人牢牢控制,满城禁军都在追剿暗杀他,那日事发突然,他尚且还没有弄清楚所有事情始末,带上沈氏只会越发凶险,而今日攻 进城后,他早已派人先后去往沈陆两家,却万万没有料到,还是迟了一步,还是被宁王抢先一步。 是的,自江南案发后,陆绥安对宁王越发忌惮,尽管派了多方人马布控在沈家周遭,护她周全,可在那日得知在渡口宁王有意接近沈氏后,他还是连伤都顾不上了,急忙赶了过去。 那日,想见她是真,可更担心的,是她的安危。 宁王是个危险人物。 只是,那个时候的陆绥安虽知道宁王与江南那些破事脱不了干系,却也万万没有料到他竟会胆大包天到勾结骆贵妃逼宫造反,宁王这一步生生打了他个措手不及,确实大大的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而措手不及的后果便是—— “放了她!” 话说,陆绥安死死盯着宁王,许久许久,终于咬牙开口说着。 只是一开口,嗓子竟已沉哑得厉害。 陆绥安做事向来手到擒来,他习惯掌控一切,却万万没有料到,竟会在这个时刻,吃下这么一道闷亏。 即便是当初在江南被宁王派出十数匹杀手暗杀时,他也没有半分慌乱过。 然而,此时此刻,陆绥安不得不承认,他此刻的话语丝毫没有半分威严之气,甚至一度幼稚得可笑。 果然,对面的宁王笑得越发肆意了,道:“好啊,只要陆大人束手就擒,本王这便亲自将沈姑娘送回沈家。” 宁王悠悠说着,语气闲散到就跟在菜市场讨价还价那般随意。 陆绥安却死死咬着牙,一度将后牙槽都给咬碎了,许久许久,终于妥协了道:“放了她,你我之间今日用男人的方式一决生死,分出胜负。” 在他的十万大军面前,宁王便是拼命一搏,亦不过是个困兽之斗罢了。 陆绥安如今主动后退了半步,他的言下之意便是,他们两人一绝高下。 “若我输了,今日我便成全王爷。” 这是在事关天下这场大事中,陆绥安能够做到的最大的退步了。 却很是显然,宁王并不买账,只见他微微挑眉道:“不够,陆大人,本王原本已稳操胜券,又何需做那些无谓的牺牲。” 说完这句话后,只见宁王一转身,竟又再度来到了沈安宁身后,随即只见他不紧不慢的一把举起方才那枚暗器,那枚暗器乃是方才从陆绥安袖口中射出的暗器,那枚方才才刚刚划破大皇子脖颈的暗器,方才还沾满了鲜血,此刻却在不知不觉间,早已被宁王亲手一点一点擦拭得干干净净了。 只是,暗器上残留的血腥味依然刺鼻。 “陆绥安,放下武器,让你的人马后退三百步。“ 只见宁王慢条斯理的边说,边举起那枚暗器,小心又温柔的将那枚暗器架在了沈安宁的脖颈间,宁王手法极准,那暗器的顶部尖端处正好就比在沈安宁跳动的动脉上,不差分毫,而那暗器顶部尖细,比针尖还要细上十倍不止,只需轻轻一戳,那尖端便能轻而易举的划破皮肤,皮肤的动脉血管瞬间刺破,里面的鲜血如同喷泉死的,瞬间喷发成数丈高。 方才这一幕,已经在大皇子身上上演过了一番。 而宁王在做这一切时,他无比的温柔和小心,边比划暗器时,还边温柔细致的提醒道:“沈姑娘别动,对,当心,万万不可乱动一下,这是陆大人的暗器,本王还不得要领,若伤及姑娘分毫,那陆大人该心疼了。” 话说,宁王一脸关切的说着。 随着暗箭尖端落定的那一刻,沈安宁只觉得脖颈处仿佛被蚊虫叮咬了一下,一股细微刺痛穿了来,便见宁王顿时一脸夸张道:“呀,姑娘别乱动,你看,这便不小心刺到了嘛。” 随着宁王这话音一落,一株芝麻粒大小的血珠瞬间在沈安宁白皙的脖颈间凝结,随即滚落了下来。 整个过程,沈安宁大气不敢出一下。 不多时,她的鼻尖冒出了一层细汉。 而做着这一切时,宁王甚至都没有抬头看过对面一眼。 而随着他这番话语几经落下,对面陆绥安一度将手中的利箭都给捏碎了,宁王此刻距离他约莫百步之远,他虽目力过人,但是沈安宁脖颈上的血珠太小,他看得并不真切,伤势如何他虽不知,可沈氏紧绷的身躯,和绷直的脖颈,不难让他猜出,宁王此话不假。 沈氏从来不是个愿意示弱之人。 此刻,两人遥遥对视着,直到沈安宁一度咬紧了唇,陆绥安终于猛地抬头,道:“后退三百步。” 他依言发出了指令。 廉城正欲出声阻拦,却被陆绥安再度出声厉声呵斥道:“后退三百步。” 军令如山,他这道指令再度一出,身后上万将士瞬间齐刷刷往后退。 不过片刻功夫,陆绥安已放下了手中的武器,而他身侧便只剩下廉城一人。 宁王见状,这才终于满意抬头,看向陆绥安,仿佛将他全身打量了一遭,忽而冷不丁道:“听说陆大人伤得极重,现如今好透了么?” 说话间,宁王忽而从袁世荆背上箭篓里拔出一株箭,远远朝着陆绥安的方向抛了过去,随即,缓缓眯起了眼,朝着陆绥安再度直接命令道:“挑开伤口,让本王瞧瞧——” 宁王似笑非笑的吩咐着。 语气既玩笑,又认真。 陆绥安板着脸,看了他身前的沈安宁一眼,不多时,只一言不发捡起那枚利箭,直接划破他身上厚重的铠甲,瞬间,铠甲后溃烂的伤口显露了出现,伤口布满整个左胸及左肩,已有愈合之势,但许是久经折腾,又有再度裂开之相。 比自己想象中还要严重。 “很好。” 宁王看着,嘴角溢出一抹笑意,不多时,竟又再度吩咐道:“刺进去。” 而随着他最后三字吩咐话语一落,宁王眼里的杀意肆掠。 刺进去? 什么刺进去? 刺入哪里? 是将箭刺入那道旧伤口里么? 沈安宁闻言只猛地扭头看向身后宁王,又猛地看向对面陆绥,只瞬间朝他咬牙大喊道:“陆绥安,别听他的,你住手,我不想欠你什么,陆绥安,我不会感激你的——” 话说,沈安宁极力阻挠着,命令着。 她一时咬牙切齿的起来。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陆绥安身上的伤势究竟有多严重。 虽那时修养了半月,保住了性命,可随着这几日的奔劳,恐怕早已有复发之势,若当真听信那宁王的话,将那支箭再度刺进入的话,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下他了。 “陆绥安,你应当以天下为先,你若当真对此人如此言听计从,我一辈子都瞧不起你。” 话说,沈安宁拼命阻挠着,命令着,话一落,她只觉得无望,恍然间,只见她猛地想了什么,只忽而咬牙猛地主动将脖颈朝着身侧的暗器方向刺去,做着这一切时,她毫不迟疑,毅然决然,却不料,宁王身手极快,早在沈安宁行动的那一刻,便早已将那枚暗器收起来了。 但是,脖颈处依旧还是被暗器尖端刺到了,瞬间,一股鲜血流淌了下来。 宁王见状先是一愣,不多时,缓过神来后,又一脸欣赏的看着她道:“啧,沈姑娘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在生死面前连眼都不眨一下,实在令本王佩服。” 说话间,只又一脸心疼道:“看来,沈姑娘比陆大人更在意对方。“ 说着,又幽幽叹了口气看向对面道:“陆大人,你看,你若再拖下去,便是本王不想伤害沈姑娘,但架不住会误伤到美人啊,啧,这沈姑娘皮肤太白,若落下伤疤可就不好了。” 话说宁王一脸唉声叹气着。 说完,竟又再度将暗器比在了沈安宁脖颈间,而这一下,他只一点一点眯起了眼,道:“陆大人若再不行动,本王便只能刺向这里了。” 随着宁王手作势微微一抖。 陆绥安只猛地握住那支利箭刺向了自己的伤口。 那原本早已经溃烂又愈合,愈合又溃烂的伤口,竟又被再度刺穿。 陆绥安猛地刺向自己。 而随着宁王兴奋的大喊“再刺”“再刺”“再刺”,陆绥安只咬着牙听令将那支箭一点一点加深了力道,将那支箭越刺越深,越刺越深,直至将整个胸背直接刺穿了。 他动作太快,不带一丝犹豫,就连一旁的廉城想要阻拦,都已经来不及。 直到,陆绥安猛地吐出了一口血,终于承受不住,一点一点单膝跪了下来。 对面沈安宁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只朝着对面这之人恨意滔天大喊大骂道:“陆绥安,我恨你,陆绥安,我恨你,我恨你——” 她咬牙大喊着。 她同他分明已经桥归桥,路归路了,她不愿再同他有任何牵连,她不愿再欠他任何,可是,他一而再,再而三的,他是故意的,他故意要她欠他一条命,他故意要让她永世不得安宁。 她不会感激他她永远不会感激他。, “我不会感激你,陆绥安,我永远不会感激你!” “你这个混账!” 话说,沈安宁破口大骂着。 只是,骂着骂着,眼泪不知不觉间忽而夺眶而出了,她边骂边猛地挣扎,想要挣脱宁王的桎梏,冲过去,却被宁王牢牢控制住了。 沈安宁脑袋一片空白。 不多时,她浑身发软,竟缓缓滑落瘫软在地。 她的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出来,只将她的双眼全部覆盖住了,眼前一片雾蒙蒙,令她一度看不清远处之人脸上的表情和神色。 她本以为自己早已经心硬如铁,她明明早已不在意了,可不知为何,竟还会为他再度落泪。 不知为何,箭明明刺在对方的身上,沈安宁却觉得自己地胸前一阵阵抽痛了起来。 她从未像此刻这样,痛恨过对面之人。 她猛地咒骂着。 对面的陆绥安却渐渐笑了起来,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只是,仅仅只是张嘴,竟疼得整个五脏六腑阵阵钝痛了起来。 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而看着眼前尘埃落定的局势,看着眼前一对苦命鸳鸯,宁王脸上好似终于有些动容,只见他亦随着缓缓蹲下身子,一边搀扶着沈安宁,一边看向对面的陆绥安,忽而开口道:“陆大人情比金坚,实在令人动容,原来,一个女人竟当真胜过十万大军,本王会记住这个教训的。” 说着,忽见宁王一脸遗憾的看着陆绥安道:“陆大人,你败就败在,将你的软肋太早曝光在了本王面前,成大事者,往往不能拘泥于情爱间,希望下辈子,陆大人记住这个教训。” “放心,本王会替你好好照顾沈姑娘的。” 话说,宁王说着说着,忽又再度笑了,只是话音一落,宁王瞬间收起了脸上的说下,是瞬间眯起了眼,忽而朝着对面之人下达了最后一个指令道:“将箭拔出来。” 宁王悠悠吩咐着。 他一手握住沈安宁的肩头,如同掌控着世间最大的一股力量开关,仿佛可以为所欲为。 情爱之事,简直匪夷所思。 竟让他赢得如此轻而易举。 宁王觉得可笑,又可叹。 他此刻仿佛是掌控万物的神,朝着远处的丧家之犬下达最后的指令。 沈安宁只咬碎了牙齿道:“陆绥安,我命令你不要——” 她从未像此刻这般愤怒过,愤怒到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语气已是近乎在恳求了。 她拼命恳求着。 她从未像此刻这般哀求过他陆绥安。 而陆绥安远远地看着远处的沈安宁,沈氏,他的妻,他只深深看着,用力看着,他没有任何办法,对她的安危视而不见,早在宁王抓到她的那一刻,便早已捏住了他的命。 随即,只见他忽而拼劲全身之力,终于让自己展露出一个最温和,最和善的浅笑,只朝着她缓缓道:“夫人,原谅我——” 话一落,陆绥安猛地一把拔出了手中的利箭。 对面的宁王见状兴奋的跳了起来,瞪大了双眼,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这一幕,由他亲手主宰掌控的这一幕,他无比亢奋,无比深情地欣赏着这一惊心动魄的杰作。 却不想,在陆绥安拔出箭的那同一时刻,与此同时,陆绥安另外一只手再度将袖口中的暗器射出,而同一时间,廉城骤然拔剑上前,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直令人措手不及。 廉城的骤然出马瞬间引起了宁王的警觉。 宁王的注意力全部被廉城吸引,等到他缓过神来时,已然为时已晚,已经迟了,陆绥安拼命射出的那枚暗器早已经直直刺入宁王的咽喉。 随着,宁王倒地的那一瞬间,远处的陆绥安亦在同一时刻噗哧一声,猛地吐出了一口鲜血。 与此同时,他胸口那支箭被骤然拔出后,胸前的鲜血像是喷泉似的,不断直直往外喷,射,一度喷洒到了半丈之外。 “陆绥安——“ 沈安宁见状大喊一声,只猛地一路连跑带爬冲了过去。 不过百步的距离,竟觉得遥不可及。 沈安宁浑身发软,她一路跌跌撞撞,几经摔倒。 远处陆绥安仅仅靠着撑着那支箭,靠着最后一丝力量,最后一口气,死死撑着那支箭。 直到砰地一声,利箭终于支撑不住他全身的力量,骤然从中间断裂成了两截,陆绥安整个人直直朝下倒去,却在即将倒地的那一千钧一发之际,沈安宁终于赶到了,她只将陆绥安一把猛地抱住,用力的抱住,死死的抱住。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几乎从未主动抱过此人。 前世,她是不敢,是卑怯。 而这一世,她是不屑,是不愿。 没想到,她第一次主动抱他竟是在这个时候。 鲜血,糊满了陆绥安全身,全脸,他浑身上下竟无一处干净完好之处。 眼泪,糊满了沈安宁全眼,全脸,让她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看不见。 她抱着陆绥安,浑身一度发抖,一度战栗,她拼命抬手去擦拭他嘴角的血,想要看清楚他的脸,然而没想到越擦,他的脸上越脏,他嘴角溢出的鲜血越多。 血,瞬间沾满了她的手。 她第一次知道,血竟然是热的,是浓稠的。 沈安宁想要开口说话,可全身上下却一度抖动得厉害,喉咙被堵住了死的,竟哆哆嗦嗦挤不出半个字来,她只得拼命捧着他的脸,拼命摇头,她从未像此刻这般无助过。 而就在这时,陆绥安只忽然用力抬手,一把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只边吐血,边抓着她的手忽而断断续续开口,问道:“还……还怪……我么?“ 话说陆绥安向来说一不二,中气十足。 他说话向来果决,何曾这般结结巴巴,这般艰难过。 这还是两世沈安宁第一次看到他虚弱到连句完整的话语都说不出来。 沈安宁只拼命摇头。 她是怪他,但她不怪他,她不知道怪不怪他,她不知道该不该怪她。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她不愿看着他死。 她想开口,可不知怎么了,她浑身颤栗到一度失声了,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恍惚间,只见陆绥安带血的嘴角牵了牵,似乎笑了笑,又似乎想要抬手抚摸她,却最终滑落了下来,只不住眼的看着她,仿佛要将她模样永远记在心里,许久许久,终于只又道:“是……是为夫没做好……” 沈安宁拼命捧着他的脸,猛地摇头,她哭着说,没有,他已经做得足够了,至少这辈子,他没有那么不好。 可是,她还未曾开口,便又见他猛地问道:“还……还……怨我么?” “为夫,为夫是说,夫人,夫人可还再怨,那个……那个不知道……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做了错事的……那个为夫么?” 话说,陆绥安话语不清的问着。 只是,问这话时,他的话语已经断断续续,声音气若游丝,令人听不真切。 仿佛是在问她,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可是,沈安宁在断断续续的话语里依然将这句话拼凑清楚了。 一时如遭雷击般,愣在当场。 陆绥安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做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做了错事的自己? 陆绥安是察觉到了什么么? 沈安宁一时愣在原地。 是啊,他是那么的敏锐,那么的聪慧,从她那些多的匪夷所思的行迹中,又怎么会猜测不到,又怎么会不知道,她是那么的恨自己呢? 她恨他,可恨的又不仅是他。 他还在何时曾得罪过她? 伤害过她么? 陆绥安曾翻阅万千古籍,曾在无数个夜里反复质问过自己。 可他将他们成婚这一年多来所有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情全部整理成册了。 他确信以及肯定,他这辈子虽可恨,却远远不足以让她恨他入骨。 所以,唯一的可能便是,她恨他,可恨的,兴许是那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何时存在过的那个自己? 他想问出答案,他今日终于鼓起了勇气,他想知道自己是否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曾伤过她,可是,浑身越来越冷,眼皮越来越重。 陆绥安哪怕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也终究没有再多的力气向她亲口印证这个答案了。 手一点一点,慢慢从她的手中滑落下来。 沈安宁回过神来,见状,只骤然睁大了双眼,只一遍又一遍紧紧抓住那只手,滑下去,她又抓住,再度滑下去,她又再度牢牢抓住,一遍又一遍紧紧拽着,用力拽着,拼命拽住,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她只猛地崩溃大喊道—— “陆绥安——” “陆绥安——” “不——” 【正文完结】 番外更新中……【`xs.c`o`m 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