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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0

作者:姀锡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1章


    与此同时, 锦苑。


    嘶地一声,一缕头发被猛地拉紧,扯得房氏皮肉都险些分离。


    “啪“地一下, 房氏反手就是一个嘴巴子恶狠狠地甩在了绿屏脸上, 嘴里怒骂道:“贱蹄子,你想疼死我是不是?”


    这一巴掌重得, 直接将绿屏半边身子扇得一个不稳,一个踉跄间, 头装撞在了梳妆台上,险些将梳妆台上的一并胭脂水粉都给撞翻了。


    房氏见状,瞬间龇牙裂目道:“一帮子笨手笨脚的废物, 养了你们有何用?”


    房氏恶狠狠地瞪着绿屏,眼里瞬间喷出火来,险些要将绿屏给屠烧了。


    绿屏立马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着。


    门帘外, 小房氏和俞氏二人见状对视一眼,心头纷纷直打着鼓。


    俞氏昨儿个听到府里头的动静,听到前院闹到大半宿, 府里的灯火昼夜通明,她料想府中出了大事,原本想要派人前去查探一番, 却被丈夫拦住了, 今儿个一早又见婆婆院里气氛不对, 正要朝着小房氏试探一番。


    这时, 绿屏捂着脸忍着哭跑了出来, 额头磕破了,渗出了血来,看着触目惊心。


    她便一下子止住了所有的话头。


    屋内, 卢妈妈连番劝解道:“这绿丫头新来的,手艺生疏亦是情有可原,太太甭跟她置气,免得气坏了身子便不好了。”


    顿了顿,又道:“当年那罗丫头刚来时不也这样,只要再调、教调、教些时日,假以时日,定能顺手的。”


    卢妈妈耐心劝说着。


    便见房氏脸上怒气消散了几分,却依然有些心烦意乱。


    原来昨儿个,她的贴身大丫鬟绮罗当真被陆景融的人拖过去发卖了,她身边就这么个得力的,从昨儿个起便各种不顺心,不过人都卖了,便是再如何怒火冲天亦惘然,在卢妈妈的耐心劝解下,到底忍着烦闷出了屋子。


    然而一出卧房门,就见小房氏,俞氏两个门神似的杵在门口,看着晦气,再一走到餐桌前,见餐桌上的食物粗糙不堪,房氏的怒火瞬间达到了顶峰。


    原来,房氏当年出自寒门,家世不显,虽嫁到了忠勇侯府攀了高枝,可嫁妆实在寒酸,房氏手中的钱财并不宽裕,而侯府里头的财政大权偏又被萧氏牢牢把控着,压根没有她掺和的余地,她不过是空得了个侯府夫人的名头,表面风光罢了。


    后来长子成婚,她硬是连半个子都未出,幼子婚事她虽有些不大情愿,可儿媳是她的侄女,这块肉不割也得割,这一割生生耗干了她所有养老钱,日子更是拮据得不行。


    而这时沈氏出现了,她日日小意讨好,蠢笨如猪似的,银子大把大把朝她身上撒,更是日日亲自下厨洗手做羹汤,沈氏手艺精湛,房氏被精养着,不出半年身子便圆滚富态了一大圈,却不料,这好日子不过才过了半年,竟生生中断了。


    这人呐,往往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


    如今看着眼前这一大桌子,皆是大厨房的大锅菜,哪里还能再入得了她的嘴,然而若想要吃得精细,就得开小灶,而开小灶就得塞银子,房氏哪里舍得塞银子。


    顿时,心中愁苦憋闷得厉害。


    再一抬眼,只见那俞氏杵在那儿装傻充楞,她哪里舍得像从前的沈氏那样狂撒钱财,看着老实温顺,实则比谁都精明滑头,而侄女呆头呆脑,笨手笨脚,只觉得连带着侄女燕姐儿,都觉得没那么可心了。


    这才发现离了那沈氏,她竟过得半点不如意,不过才一个多月的功夫,竟瘦了一大圈。


    明明好端端的,那沈氏怎么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房氏心里头不由有些后悔,早知道当初便不打罗家的主意了。


    然而她心中傲气,不想低头,良久良久,只砰地一下,将桌上清粥拂翻了,冷着脸道:“没胃口,不吃了。”


    又指着俞氏和小房氏的鼻子好是数落了一遭,这才冷着脸子进了屋。


    卢妈妈见状,忙小心跟了进去,便见房氏绷着脸道:“眉儿,让人给江妈妈送个信,催她快些回来,再不回来,我便要被那个乡下来的贱丫头骑脑袋上拉屎了。”


    房氏阴着脸道。


    她将眼下所有的不如意全部怪在了沈氏头上。


    好在,还有江妈妈,江妈妈是个点子多的,她若回来,定能助她将那沈氏治得服服帖帖的。


    而另外一头,雪居,一夜之间竟生生折损了三个心腹丫头,如今,陆安然的雪居竟只剩下池雨一个得力的了。


    一大早的,得要劳池雨这么个大丫头亲自去厨房拿早膳,因有太太庇佑着,虽被禁足,厨房那头却还暂时不敢怠慢,然而,池雨一回院便见雪居院子外头多了四个护卫。


    池雨忙问道:“你们这是作甚?这儿是姑娘的雪居,岂能容你们这些外男进犯?”


    池雨忙要将这几名护卫赶走。


    却见领头的一脸冷硬道:“池雨姑娘,是侯爷让咱们看护小姐的,池雨姑娘放心,我们只在院子外头守着,不会踏入院内一步。”


    说着,手一抬,四名护卫悉数散开,守在院外四个角落,竟将整个雪居牢牢把守住了。


    池雨瞬间气愤不已,这哪里是禁足,这分明是囚禁!


    她愤愤不平瞪了几个护卫一眼,忙不迭进了正院,却见姑娘陆安然身着一身白色单衣跪在正堂前忏悔,思过。


    衣衫单薄得衬托得整幅身子只有些形单影只。


    院子外头的动静肯定一丝不落的传进了正厅。


    看着眼前姑娘这消瘦的背影,池雨顿时一脸心疼道:“姑娘,你这是做什么?老爷和世子不过是罚您禁足而已,又没罚您跪,您这是……这是何苦啊?”


    却见陆安然赢弱


    惨白的面容下不知何时渗出一丝清冷和决然,只一字一句道:“既技不如人,就得自省,这是我对自己冒失的惩罚。”


    说话间,只见陆安然缓缓抬起了眼眸,直直看向正堂前的那尊佛像,良久良久,只一字一句道:“只有痛了,人才会清醒,才能保持清晰的头脑,时时刻刻看清自己的处境,才会看清自己的对手究竟是谁,池雨,我不会再在同一个地方跌倒第二次。”


    陆安然那张赢弱不堪的面容下,非但不见半分脆弱,反倒是催生出了一抹锋利和坚硬,像是寒冬腊月窗子上的冰窗花,遇寒而生。


    这抹旺盛的生命力一度让池雨都愣怔住了。


    ……


    话说,昨夜之事对整个陆家产生了哪些影响,这日陆家各房皆又说了什么,皆对沈安宁有何评价议论,沈安宁都不得而知,亦压根不感兴趣,她的注意力里已渐渐没了陆家。


    她直接命人套了马车,领着几个婢女婆子一道去往老宅。


    方一下马车便见孟管家立马一脸慈爱的迎了上来道:“上回小姐托来口信让老奴置办几名家丁,如今都已置办好了,小姐可要亲眼瞧瞧。”


    说话间,只见孟管家朝着院内一指,只见八名穿戴着整整齐齐扁青色家丁服的家丁齐齐上前,孟管家冲着八名家丁道:“还不快见过小姐。”


    孟管家话音刚落,便见八名家丁齐齐抱拳单膝行礼道:“小的们见过小姐。”


    孟管家高声道:“在这座府里,小姐是咱们唯一的主子,可记下呢?


    家丁们齐齐称是。


    孟管家这才扭头冲着沈安宁道:“小姐觉得如何?若是不妥,老奴再换一批!”


    孟管家说完,便见沈安宁走上前来,将眼前的家丁一一打量着。


    只见眼前的八名家丁各个面相尚佳,并无任何尖嘴猴腮之辈,又见一个个身强体壮,孔武有力,当即冲着孟管家一脸肯定赞扬道:“孟爷爷不愧是老管家,挑人自有一手,您挑的人,我很满意。”


    孟管家得了夸赞后十分有成就感,他一把老骨头了还能为旧主效力,还能发挥最后的余晖,竟觉得比大半年前沈安宁初见到他时还要精神奕奕了许多。


    “对了,吴家人都来了么?”


    主仆二人寒暄许久了一番后,沈安宁这才缓缓往里走,沈安宁边走边问着。


    孟管家亲自将沈安宁送了进去,忙回道:“来了来了,昨儿个便安顿好了,暂且将吴家一家安置在了南苑。”


    南苑是沈家从前的客居。


    沈安宁点了点头,这时便见孟管家想起了什么,忽又道:“对了,小姐,前几日裴公子派人送信来说,说小姐托他办的事儿有眉目了,至于具体事宜,裴公子说可能得邀您详谈。”


    孟管家说的裴公子便是裴聿今,托他办的事便是替她寻找夫子一事。


    这件事沈安宁心中有数。


    毕竟,前几日在宫宴上,那裴聿今便已用嘴型传达她了,沈安宁没有理会,是因为一来那裴聿今看着有些不大靠谱,这二来,沈家的族人还没寻到,学生都还没影儿,老师找来了亦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这样想着,便见沈安宁询问道:“对了,孟爷爷,托您南下寻的人有眉目了么?


    便见孟爷爷半忧半喜道:“派去岭南的人还没有半分讯息,不过,沈家其余一些族人倒是有了些音讯,不过有的已出了五服,有的不过是沾些亲带些故,真要论起,怕也是不知隔了多少代了。“


    说着,孟爷爷迟疑道:“这些也要接来么?“


    沈安宁一脸坚定道:“只要是我沈家族人,便是出了五服亦无碍,就当是我行善积德罢。“


    在如今这个世道单枪匹马很难有所作为,往往得一个家族一个家族绑定在一起,举全族之力,但凡有一个出人头地,全族都能跟着沾光,而若不想被人欺辱,亦得融合到大家庭里,这些沈安宁从小就在村子里见多了,在灵水村时,整个村子里无人敢欺凌村长和里正一家,而她们这些单薄的外来户天然矮人一截,一个家族若想有一番成就,往往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沈安宁虽为女子,无法为自己开辟一番天地,至少也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说着,又特意交代道:“至于岭南那个,还得劳孟爷爷多费心,无论如何定要想法子将其接来,他可能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了。”


    沈安宁一脸正色的说着。


    孟爷爷见小姐口吻坚决,当即满口应下。


    说话间,二人已来到了二门,二门内的前厅内,吴有才一家早已翘首以盼了。


    远远的看到沈安宁的到来,只见吴有才寡言老实的面容上瞬间染起了几分激动之色,连连跨过门槛迈步匆匆迎来,然而走了十余步后,仿佛近乡情怯,又仿佛见眼前之人通身华贵,简直与从前养在自己家的女儿再无半分相似之处,当即只一下子手足无措了起来,直在原地踱步不敢上前。


    还是沈安宁上前一把主动拉着吴有才的手,忍俊不禁道:“爹,这是不认识菱姐儿了。”


    沈安宁还是按照从前旧时的称呼称呼吴有才,吴有才又欣喜又激动,眼中瞬间红了一圈,嘴上却笨拙道:“小的……小的怎……怎配的上……”


    嘴上结结巴巴回应着。


    一双干涸泛黄的老眼却忍不住频频朝着沈安宁脸上探去。


    见亲手养大的女儿如今从山鸡成了金凤凰,一时心里高兴不已,却又分明不敢逾越。


    这时,郝春红郝氏连忙赶了过来,一把挥掉了吴有才的手,道:“你这粗手粗脚的,弄疼了咱们菱姐儿怎么办?笨嘴粗舌的,起开,一边去。”


    “哎,不对,瞧我这烂嘴,还什么菱姐儿不菱姐儿的,现如今哪还有什么菱姐儿,如今得叫世子夫人呢!”


    话说郝氏扭着厚臀过来一把将吴有才赶到了一旁,忙一脸殷切的双手拉着沈安宁的手,朝她脸上看去,这一看,顿时张大了嘴,只一脸目瞪口呆道:“哎呦喂,俺的个青天大老爷,瞧瞧眼前这个仙姐儿是谁,这还是从前咱们灵水村的那个……那个谁么,真真闪瞎俺的眼了。”


    郝氏一脸矫揉夸张道。


    郝氏这人粗鄙霸道,恃强凌弱,当年在灵水村时虽不曾毒打过沈安宁,可言语上的咒骂,拧个耳朵拧个背什么的,亦是常有之事,沈安宁亦不是个软柿子,虽不敢明目张胆的跟她斗,可她碗里的虫子,鞋子里的毒蛇从未没少过,二人日日斗法过来的。


    从前她对沈安宁日日横眉冷眼,而今却是拿着恭维巴结里正夫人的做派,一脸夸张谄媚的巴结恭维着沈安宁道:“想当初路过的赖和尚说咱们家定要出个金凤凰,俺那时还不信,如今却是彻彻底底的服了!”


    “俺这人是受苦受累的命,命里本没有享福的份,没想到老天爷对俺不薄,赏你这个金凤凰到俺家,临老了临老了,竟砸下这样一个馅饼掉俺们头上来了。”


    “孩子,从前都是俺这个没见识的瞎了眼,错把凤凰当了山鸡,你千万甭跟俺这个乡下妇人一般见识。”


    “你是不知道,你派人来接俺们一家时,整个灵水村都惊动了,半个村子的人都来相送了,就连里正太太都巴结起俺来了,你能想象得到么,就是那个尾巴翘上天的里正夫人,对咱们爱答不理的那个,竟对俺前拥后簇的,这一切都是托你的福,没想到你这孩子竟是个知恩图报的——”


    郝氏说话颠三倒四的,说着说着便拿手绢擦着脸,眼泪鼻涕一大把。


    虽演技拙劣,占了七分,却也有三分真心在里头。


    时隔多年,见到这张张熟悉的面孔,相比侯府的阴谋诡计,当年在灵水村那些小打小闹不值一提,亦难得冲着郝氏道:“从前旧怨早就过去了,一家人哪还有什么隔夜仇,往后只管好好的便是——”


    沈安宁这话一出,瞬间便见郝氏长长吁了一口气,她来这一路欣喜欲狂的同时不免有些忧心忡忡,生怕


    这菱姐儿翅膀硬了便会嫌弃她们了,没想到非但没有半分嫌弃不说,甚至依然礼遇她们,郝氏方才的夸张演技在此刻不免多了几分真心,嘴上只连连应承道:“哎,哎,哎,咱们往后都要好好的,好好的……”


    与两个长辈寒暄过后,不多时,沈安宁将视线越过二人,只见一张虎头虎脑的脸面趴在门背后,沈安宁没看时,探出头来巴巴张望,沈安宁一看过去,立马将脑袋缩了回去。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吴有才和郝春红的独子吴贵。


    亦是当年沈安宁一手拉扯大的弟弟。


    “怎么,还缩头缩脑起来,不认识了?”


    沈安宁走到门前,冲着门背后之人挑眉打趣道。


    当初,她离开之时,八岁的贵哥儿虽沉默寡言,没有半句挽留,可是马车行到了邻村时,突然停了下来,马夫说有人跟踪他们。


    将人从小土坡后揪出来后,才发现那人不是旁的什么山匪歹徒,竟是她的阿弟贵哥儿,从灵水村一路跟到了隔壁村,十几好里地,鞋都磨破了,就那样不紧不慢一路跟了过来。


    问起怎么跟了这么远,只绷着小嘴说了一句:“听说京城里头没有野果子吃。”


    一低头,才见他用衣裳捧了一兜子的莓果儿,然而奔波一路,莓果儿全都碎了烂了,将他的衣裳染红染黑了。


    那是沈安宁爱吃的野果儿。


    前世,沈安宁摸着贵哥儿的满头大汗的小脸湿润了眼眶,只连连安抚承诺道:“待阿姐安顿好了,就来接你和爹爹一道上京过好日子。”


    可是,前世的沈安宁食言了。


    她庆幸,还有弥补的机会。


    “你这孩子,阿姐不认识呢,来的路上兴奋得睡不着,怎么现在见到人了,哑了喉了。”


    郝氏将贵哥儿拎小鸡似的拎到沈安宁跟前。


    大半年不见,九岁的贵哥儿已到了她的下巴处。


    “不错,长高了,是个大孩子了。”


    沈安宁捏了捏贵哥儿的脸,打趣道。


    贵哥儿直往后躲,许久不见只有些不大适应,性子依然跟从前一样犟,跟他们家从前养的那头大黄牛一样。


    沈安宁从来不缺收拾他的经验,当即将人从头到脚扫了一眼,道:“阿姐走了后,可是又挨村长家的那对双生儿的揍呢?”


    果然,这个年纪的男娃娃经不起激,当即绷着小脸握紧了拳头,挥着拳头,一脸傲娇道:“俺可以一拳打俩,怕他们?”


    沈安宁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儿来,又朝着贵哥儿脸上掐了一把,道:“还是不经激。”


    说着,抓着贵哥儿的拳头,看着满手的茧子,然而小小的拳头却分明力量十足。


    沈安宁举着贵哥儿的拳头,道:“既然这么喜欢打拳,改日阿姐给你寻个武师教你功夫如何?”


    贵哥儿原本被沈安宁掐得满脸通红,正欲躲闪,然而听到这番话后顿时猛地抬起了头来,道:“当……当真?”


    一对牛犊似的大眼睛亮晶晶的。


    沈安宁再掐了一把他的虎头脸,道:“自然当真,阿姐什么时候诳过你。”


    这一回,贵哥儿任她掐着,脸被掐烂了都不再躲闪,不多时,脸被沈安宁掐红了,连两只耳朵都一并红了。


    看着还是跟从前一样喜欢掐他脸的阿姐,亦终于找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良久良久,贵哥儿从怀中掏出一物,犹犹豫豫、别别扭扭的递到了她的跟前。


    沈安宁接过来拆开一看,竟是一包腌成了腌果儿的莓果儿。


    顿时眼里湿润了起来。


    她能想象得到,小小的身躯将满山的野果儿摘尽的画面。


    怕是整个夏天都在等着她回来吃罢。


    前世,她将全部的心血都扑在了侯府,却最终落得一个惨死下场。


    前世,眼前这个并无多少感情的沈家老宅,早已被她抛在了身后,渐渐荒废了。


    而今,仆人满了,人也多了,渐渐有了些热闹光耀之气。


    陆家那个家,她当不起,亦不屑当。


    她真正的家,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关于前世,我就先不剧透啦。


    希望是大家满意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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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爹, 原先你待的那个铺子现如今还在经营着,陛下又将那个铺子重新还给我了,既来了京城, 横竖眼下无所事事, 待休整好了后,您还去那个铺子如何, 铺子里头如今还缺了个二掌柜的缺,待您完全适应了后, 回头再顶上掌柜的缺。”


    话说,寒暄一阵后,一家人坐在厅堂内吃茶, 沈安宁开始安置几人入京后的生活。


    原来,吴有才从前是沈家一药铺子里头的三掌柜,沈家祖上从医, 是正经的医药世家,后祖上弃医从文,到沈仲这一辈虽早已不再经营医术, 却也对祖业还留着一寸敬意。


    吴有才因与孟管家是老乡,沈家遇难那夜大火连天,孟管家怕沈家最后一丝血脉藏在京城有危险, 只得将襁褓中的婴孩儿塞到吴有才怀里, 让他抱着家主的血脉连夜一路南下逃命, 叮嘱隐姓埋名, 走得越远越好。


    后来, 吴有才带着沈安宁在灵水村安家,沈安宁两岁时娶了郝氏为妻,对外一直宣称沈安宁是他的女儿。


    一开始吴有才还在镇上铺子里帮着抓药讨几个糊口钱, 后来被挤兑出来,又不敢到县里寻活儿,怕暴露了小姐身份,最终只得上山采药,靠着些野药材换钱养家糊口。


    如今十多年没有经营过此营生了,此番到铺子里头历练一番亦是合情合理。


    郝氏一开始是抱着享大福,当老爷太太的想法来的,没想到这飞上枝头的金凤凰的养女竟将丈夫指到铺子里头当伙计,心里头的落差实在太大,整个人一下子泄了气。


    沈安宁将她的脸色瞧在了眼里,丝毫不曾理会,继续神色如常道:“你们二老暂且在这老宅子里头住着,府里有婢子家丁,还有孟爷爷,有什么需要的只管与他们说便是,若有事便派人去侯府禀一声,至于贵哥儿,我改日给他寻个武师,再挑两个与他一般大小的小厮,你们只管好生安顿下来便是。”


    沈安宁事无巨细的的安置着。


    郝氏听到这里,见养女这样细心周到,心中的不满倒也渐渐消散了些。


    而相比郝氏的好高骛远,吴有才对这个安排却无比的满意和激动,他是药房里头长大的伙计,这辈子金银财宝认不得,可任何药材只要往他鼻尖一送,一准辨得个一清二楚来。


    没想到时隔多年,还能回到老铺子,做回老本行,一时激动得无以复加。


    “好了,改日若有时间,贵哥儿,我再领你去逛逛上京城,如今入了城,不比在灵水村,可不能日日与人打架斗殴,你如今长大了,是个小男子汉了,阿姐这个家得暂且由你替阿姐撑起来,可知?”


    沈安宁拉着吴贵难得语重心长的叮嘱着。


    她跟贵哥儿说话就跟在同大人说话似的,语气中的尊重与正式颇让贵哥儿余有荣焉,当即只见贵哥儿噌地一下挺起了小胸脯,冲着沈安宁一脸坚决又坚定道:“我会好好保护好阿姐的!”


    顿了顿,只一把挥起自己小铁拳,抿着小嘴难得有些凶神恶煞道:“若有人敢欺负阿姐,甭管是在灵水村还是在上京,来一个俺打一个,来俩俺揍俩!”


    沈安宁被他牛犊似的小模样逗笑了,再往他的虎脸上掐了一把,这才冲着吴有才道:“我正好要去铺子里抓些药,爹你随我一道去转转罢。”


    吴有才一听要去铺子,屁股瞬间离了凳子,恨不得脚底生风。


    一直到门口时,沈安宁让陆家的小厮在沈家稍作休息,指了四名沈家的家丁一路跟着。


    待上了马车后,这才吩咐马车去往城南


    ,以及护城河方向。


    当年那铺子却在城北。


    吴有才正一脸狐疑之际,却见这时沈安宁朝着白桃使了个眼色,白桃从马车上摸到一个雕刻腊梅图案的梨花木老匣子,犹豫了一下递送到了吴有才手里。


    吴有才不知缘故,犹犹豫豫的将匣子接了过来,在沈安宁目光的鼓励下,将匣子打开,赫然只见老匣子里头竟是厚厚一沓的银票,全部都是五百两一千两一张的,赫然有二三十张,这一匣子里头统共竟有一两万两银票。


    吴有才不过一个个小小的三掌柜,当年在铺子里时多是跟几个铜板几贯钱财打交道,何时见过这么多钱。


    当即惊吓得双手一个哆嗦不稳,险些将整个匣子打翻在地。


    还是白桃见了,忙帮他扶了一把,笑道:“别说吴叔,连我捧了这么多钱都怕。”


    这时,吴有才缓过神来,只哆哆嗦嗦提着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一脸后怕的看着沈安宁道:“小……小姐,这是……这是作甚?”


    吴有才原不过是沈家的仆人,如今身份恢复过来,是如何都不敢再称呼沈安宁的闺名,改口小姐小姐的唤。


    沈安宁知道他一根筋的倔脾气,便也任他去了,只一时将手压在了唇前,冲他做了个嘘声,这才压低了声音,道:“有一事交给旁人我不放心,只得交给爹你才能放心。”


    吴有才见她这般是神色,当即正襟危坐了起来。


    却见沈安宁道:“一会儿到了就知道了。”


    半个时辰后,沈安宁先命马车带他们去护城河旁逛了一圈,而后又去了几个偏僻不起眼之处,有的地方还十分落败,有的地方又很是荒凉。


    原来当年霍氏当道,朝局不稳,京城日日动荡不安,有不少官员和富商纷纷逃离京城,造就了一片荒凉之地。


    而魏帝即位后,广施仁政,改革税收,惩治贪官,将霍氏余孽一网打尽,收复民心,还天下一片安宁,不久,天下渐渐太平,天下富豪皆齐齐扎堆京城,导致京城的地价日益上涨,宅院更是一日一个价,有几处京城有名的富豪官员居所,可卖天价,京城的那几处宅院可谓有市无价。


    而今,沈安宁手中虽捏着些资产,可是未来若想供养沈家老宅,供养出一个沈氏学堂来,银子怕是得不要钱似的往里撒,早晚有耗尽的一日,何况,她手中的资产都是从前她亲娘的陪嫁或沈家的资产,经过十多年的消磨,有不少都耗成了个空壳子。


    再加上前世沈安宁疏于打理,养出了一批刁奴,将不少铺子败得不成样子。


    如今,既事得先机,沈安宁当然要先下手为强。


    日后护城河一代的铺子一月租金好的可达几十上百两,一个小小的铺面值数千两,好的大的甚至值上万两,而今这里还没发展起来,不过才几百两一个。


    “这一带的铺子,爹你去寻个靠谱的牙行打听一下,有多少铺面要卖,什么价格,只要价格合适,有多少咱们收多少。”


    “还有这几个十字路口的酒楼,那条街上的铺面……”


    其中有几条街在不久后会规划成满京最热闹的一条街,每年上元节、中秋节的灯会都比旁处更为热闹壮观,尤其是街上的几处酒楼可谓踏破门槛,日进斗金,就连那时候陆家订位子往往都得提前几个月去定。


    当日,沈安宁亲自带着吴有才一口气去了四五个街道和区域。


    铺子看完了,最终又带着他去了一片宅居所,这处宅居所眼下还没兴起,不过不久后就会遭到哄抢,价格十几倍几十倍的翻,当然这些都是前世隐隐约约听到萧氏念叨的,萧氏后悔当初没拿下几个,念叨过好几回。


    如今,却是刻不容缓。


    沈安宁在车上一一朝着吴有才叮嘱道:“可多寻几家牙行,莫要与牙商多嘴,莫要泄露了任何风声,最好不要泄露了咱们的身份。”


    “钱若不够了,爹打发人来侯府知会一声,我这些日子再筹集一些备在这里。”


    吴有才虽对沈安宁的话言听计从,可听了这么多,看了这么多,不免直冒冷汗道:“小姐确定要将这些全都买下,若……若回头砸手里了该怎么办?”


    便见沈安宁笑着道:“爹只管听我的便是,今后天下太平了,咱们都会越来越好的。”


    吴有才到底在铺子里头打转过十多年,经沈安宁这一番点播,当即会意过来,听说早几十年前上京繁茂时,整个京城可居上百万人口,若真有那光景,这些铺子只会遭人哄抢,哪里还有砸手里的地步。


    当即,吴有才满口保重道:“我定会小心谨慎,比好价格。”


    吴有才当初连卖个药材都要货比三家,这一点,沈安宁还是放心他的。


    经过这一番游历后,时辰已然不早了,一行人正要驱车离开时,这时却见从其中一处宅院内出来了两人,一男一女,只见其中一个男子约莫四十上下,头戴纶巾,穿戴还算体面,看着一脸精明市侩,嘴巴唾沫横飞,看着像牙行人装扮的样子。


    一旁的女子虽穿戴寻常,可无论是走路,还是说话,仿佛都有些章法,内行人一眼便能瞧出是规矩人家出来的。


    二人走到路口分道扬镳,待那男子走后,才见女子摘了头上的碎花方巾,蹑手蹑脚的绕到胡同口,这才见那里还停着一辆马车,马车规格非比寻常,走近了才发现有“廉”字标识,竟是国公府廉府的。


    而那女子上马车后不久,便见马车里的人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恰好马车内的沈安宁也掀开车帘远远看了去。


    二人在隔着车帘遥遥相对,纷纷吃了一惊,对面马车里坐着的竟是张大娘子张绾。


    而张大娘子看到沈安宁后亦是微微一怔,不多时,派方才那女子下了车来,隔着车帘,朝着沈安宁施施然行了一礼,竟端得一派礼数,道:“沈娘子,我家夫人说此地说话不便,特邀您明日过府一聚。”


    沈安宁见对方有意拘着行踪,当即反应过来,立马道:“替我传达你家夫人,明日定登门拜会。”


    顿了顿,只道:“今日我就是路经此地,什么也没瞧见。”


    那婢女见沈安宁如此说来,当即长长吁了一口气,而后面带感激的看了沈安宁一眼,立马回去回话。


    两辆马车交错而过,默契没有多言。


    次日一早,沈安宁便入廉家拜会。


    国公府以武立家,通身巍峨赫赫,与陆家,沈家那等文人风骨的雅致不同,只见门前两座石狮虎虎生威,门外一排守卫各个手持长矛,穿戴盔甲,竟比衙门还要庄严肃穆几分。


    而门前先帝御赐的门匾更是昭示着门楣的无尚光耀。


    沈安宁刚下马车时,昨儿个那张氏的贴身婢女素锦早已恭候在外了,见了沈安宁只欢喜友善道:“我家夫人早早便念叨着,总算是将您给盼来了。”


    沈安宁随素锦踏入国公府内,这是前世今生两世内,沈安宁为数不多的外出府上做客,前世,她刚刚打起精神,鼓起勇气要随萧氏迈出府宅交际之时,不久,便染了重病。


    而今,是崭新的开始。


    国公府恢弘巍峨,里头竟设了练武场,各处是练兵之所,与陆家十步一景,百步一奇观的奇珍异草,琳琅满目的嶙峋山石水榭截然相反。


    多了丝威武霸气,少了些雅致古典。


    不愧是功勋之家。


    张氏所在的大房在最里侧的楠园,素锦给她介绍说是种了许多楠树而得名。


    沈安宁举目欣赏,果然,国公府里头种的树都有百年年岁。


    待绕过一片楠树林,终于到了楠园,张氏亲自迎到了院子口,见了沈安宁竟一见如故直接拉着她的手,如同多年挚友般自然亲近道:“陪我逛逛园子可好?”


    沈安宁见园


    子里头婆子婢女众多,便冲着张氏欣然点点头。


    二人边走边步入一处凉亭,亭子里熏了香,摆了一应茶水吃食,张氏将一应婢女打发到了外围,这才直接开门见山道:“妹妹昨儿个去西凤街可是去瞧宅子的?”


    张氏快人快语,竟单刀直入。


    沈安宁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姐姐昨儿个去西凤街可是卖宅子的?”


    说完,二人相视一笑,其结果不言而喻。


    这时,只见沈氏一脸好奇道:“姐姐好端端的为何要卖掉那儿的宅子?”顿了顿,又问道:“姐姐在那儿有几处宅子?”


    便见张氏道:“我在那儿有三座宅子,原是我娘给我备的嫁妆。”


    说到这里,只见张氏脸上有些苦涩道:“实不相瞒,也不藏着掖着,瞒着妹妹你了,只要妹妹他日多外出走动一番,当知我张家并不阔卓,这十多年来在霍氏一族的打压下能够苟活着已是不易,这十多年来祖上的产业已消耗得差不多了,轮到我出嫁时除了宫里添的嫁妆外,能拿得出手的已然不多,是以,备的嫁妆大抵皆是中看不中用的。”


    譬如那西凤街的三处宅子,是南城最便宜的地方了。


    张氏之所以愿意跟沈安宁说这些,是因为她知道沈家境遇相当,而沈氏的遭遇比她更要惨烈不堪,不免有几分惺惺相惜之味。


    “至于为何要卖掉那几处宅子——”


    说到这里,只见张氏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抬眼看向沈安宁,反问道:“妹妹嫁到陆家这半年来,可是掌家了?”


    沈安宁摇头道:“还不曾。”


    说着,倒是坦荡道:“我大字不识几个,如今连上京的东南西北都尚且分不清,让我掌,别回头让我将那个家给掌散了?”


    沈安宁妙语连珠,一时逗得张氏忍笑不止,顿了顿,这才道:“还是妹妹活得通透。”


    说着,也不藏着掖着,只微微有些苦涩道:“不瞒你说,这偌大的家业不是那么好掌的——”


    国公府家大业大,从前是二房弟妹尤氏当家,她嫁到国公府后,尤氏便爽快的将掌家权交到了她手里。


    张氏想着她本是廉家长房长媳,早晚要将这份家业接过来的,便也没多想直接接管了,结果没想到这掌家的门道实在太多了,同样的进项,同样的花销,按照同样的规格,她要花销的竟是二房尤氏账本上的足足三倍之多,半年下来,府里的账目早已入不敷出。


    几个月下来,她得月月往里贴补大几百两银子才能堪堪稳住大局,也是最近才知道,这里头竟是尤氏在搞鬼,原是欺负她小门户出来的,原是想逼着她将掌家权给让出去。


    张氏一族如今早已今非昔比,乃国舅国丈一族,便是为了给张家张皇后挣个面子也不容她败下阵来。


    而强撑着的结果便是入不敷出,她手里银钱本就不多,只得悄无声息的卖掉几处宅子,还得做的隐秘,以免惹人笑柄。


    这才有了昨儿个西凤街遇到后装作互不相识的一幕。


    沈安宁听到她这般苦涩道来,神色顿时一愣,整个人呆坐在原地许久许久没有缓过神来。


    她没想到,张氏的处境竟也这样艰难,要知道,她可是皇后娘娘的胞妹啊!


    没想到,她们不仅家世相同,当年遇到的劫难相同,同被赐婚的缘分相同,就连婚后所遇到的处境竟也极为相似。


    她们二人,简直是一笔写出来的两个一模一样的字。


    前世,张氏的结局是何样的?廉家放出的消息是因病而逝,而坊间却有传闻,张氏是吞金自尽的。


    是的,张氏前世结局不比沈安宁好上许多,她甚至走在了沈安宁的前头。


    这世道为何这样难呢?


    在小门小户里,有小门小户的难。


    而在高门大户里,又有高门大户的难。


    人生处处是难处。


    又或者说是,女子处处是难处,天下的女子为何都这样的不易?


    不知为何,这一刻,沈安宁突然有些酸涩不已,心里头一时堵得慌。


    良久良久,这才拉着张氏的手一脸正色道:“放心,姐姐今日所说的这些,我绝不会向外透露分毫,至于姐姐那宅子若想卖,妹妹可高于市价三层接手——”


    听到沈安宁这样说着,张氏瞬间满脸感动。


    她嫁到廉家这半年来,各种滋味只有自己知道,其中艰辛,无人诉说,今日与这沈氏竟意外的投缘,就像是上辈子就认识了似的,没有任何防备,自然而然地就将那些难以启齿地事情全部在她跟前和盘托出了。


    “不过——“


    张氏还没来得及回应,便见沈安宁这时忽而一把紧紧捏着她的手道:“若我是姐姐话,若还有其它余地的话,那地方能不动就别动——”


    沈安宁忽而盯着张氏的眼睛一脸郑重其事。


    张氏一愣,道:“为……为何?”


    沈安宁不答反问道:“姐姐信我么,若信我就别动!”


    许是沈安宁眼中的坚定太甚,竟让张氏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各位,养父母本来姓袁,现在改成吴了哦,总是习惯打成吴了,改了算啦。感谢在2024-06-02 16:10:17~2024-06-03 22:03: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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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那一整条街的人怕是都想出手, 待我先替你探探口风,探明了再给你捎信。”


    话说,这日沈安宁与张氏相谈甚欢, 还破天荒的在国公府用了午膳, 不过一日相处,两次见面, 便觉得一见如故,如同多年旧友般。


    人与人之间, 果真得看缘分。


    临走前,张氏答应替她探探西凤街的宅子还有多少要出售的,回头替她张罗引荐一二。


    二人意犹未尽的分开, 约好下回再见。


    这日午膳上,沈安宁与张氏二人各自吐槽起婚后的各种糟心和不如意,说得那叫一个滔滔不绝, 喋喋不休,各中滋味苦恼仿佛三日三夜说不完,说到兴起之时, 二人还饮了些果酒。


    虽未醉,可沈安宁不胜酒力,几杯下肚, 脚底略有些虚浮了, 双脚就跟踩在云端上似的, 上了马车后, 将帘子一角拉开, 风一吹,真是舒服痛快。


    上马车后,沈安宁正打算吩咐车夫拐道去罗正街梨花巷买份梨花糕, 白桃那小妮子有些贪嘴,结果话还没出口,老宅那头有人送信来了,道:“夫人,裴姑娘听说您回老宅了,特来拜访。”


    沈安宁闻言一顿,心知哪儿是什么裴姑娘,定是裴聿今那厮无疑。


    裴家与沈家老宅隔得近,不过相隔两条街的距离,她昨日给侯府送了信,以陪二老的名义在老宅住了一晚,这会儿本该回了,不过,女子深居内宅,出门一趟不易,再加上裴聿今那厮那儿说不定当真有了些动静,千金易得,好夫子不易得,这样想着,便见沈安宁抬起手指揉了揉太阳穴,有些慵懒散漫道:“那便再去老宅一趟罢。”


    横竖,这国公府距离老宅恰好也不远。


    马车调头,缓缓驶去。


    而京城的另一头,西门大街,一座庄严幽静的建筑赫然矗立在那里,青铜大门威严赫赫,门前立着一块炫黑大石,上头雕刻了一个偌大的,笔刀苍劲,庄严肃穆的字:法。


    而门头的匾额上则是炫黑赤金的三个大字,光明正大,威武霸气,这三个大字足矣让满朝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望而生畏,这三字是:大理寺。


    这大理寺庄严巍峨,宏伟肃穆,这日青铜大门全部敞开,门口并无任何守卫看守,仿佛任何人都可随意进入,偌大的庭院静悄悄的,大理寺忙


    碌时则万分忙碌,一日进进出出数百趟人,可将整个门槛踏破,不忙时便各司其职,有条不紊,看着安安静静,宛若空无一人。


    这日寺中并没有棘手的案子,陆绥安在文书司抄录整理积压了多年的旧案,查阅司法典籍,协助主寺完成新朝法典,一忙就是一上午,等到忙完时,司内同僚们皆已陆陆续续赶去饭堂食用午膳,偌大的文书司转眼空荡荡的,再无一丝多余身影。


    陆绥安忙完卷宗,仰头揉了揉发酸的脖子,这时,听到外头响起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陆绥安便一边活动筋骨,一边缓缓走了到窗前,将窗子推开,负手而立在窗前微微透了口气。


    “咦,陆大人,用过午膳了不曾?”


    文书司司后是一片竹林,林间设了几处石凳石桌,供人消遣放松,平日里同僚们都喜欢在此处下棋和高谈阔论,而这会儿说话的是九品录事孙淼,同陆绥安同时入大理寺,因无权无势,是以还在九品录事的位置上打转。


    不过孙淼此人心无城府,又无大志,每日兢兢业业,恪守本分,倒是这大理寺中为数不多心纯之人。


    他坐在石凳上边啃着馒头边乐呵呵的问着。


    陆绥安淡淡回道:“不曾。”


    便见孙淼打趣道:“定是在等尊夫人送饭吧。”


    说着,只一脸艳羡道:“陆夫人温婉贤淑,对陆大人更是关怀备至,日日不落的来给陆大人送饭,整个大理寺谁人见了不羡慕?”


    孙淼心思单纯的跟陆绥安说笑着。


    陆绥安这人平日威严,寡言少语,许多人不敢主动与他说话,倒是孙淼虽家世平平,却无欲无求,反倒是能够与之自然相处。


    不料,孙淼这番不经意的打趣却让陆绥安神色微微一怔,继而脸色微沉,不多时,整个嘴角直接僵硬住了。


    孙淼这话终于让他在百忙之中的空闲间想起了不欢而散的那晚,以及那晚让他震怒的罪魁祸首——他的好妻子沈氏!


    想到沈氏,想到那晚发生的一切,陆绥安冷硬的面容上终于再次浮现出一丝烦闷与不快。


    那晚,不欢而散的一幕幕犹在眼前。


    那晚,他震怒而去,这是时隔多年,他罕见的一次动气。


    他是陆家长子长孙,一贯恪守礼教,稳中持重,陆家家教森严,而他自幼承袭老爷子膝下,比陆家旁的几个兄弟们相比更要恪守持重一些,加上自懂事起家族蒙难,处境艰难,更是自幼养成了四平八稳,临危不惧的性子,行事从来不错分毫。


    他俨然已经快要记不得上一次动怒是在什么时候了。


    陆家这十多年来何其艰难,生为陆家长子,自幼面对的艰难与不公多了去了,他向来能够隐忍不发,万事燕过无痕,任何事物压根掀不起他任何波澜,可那晚,他偏偏罕见的失了态。


    那晚,沈氏的身心抗拒仿佛还近在眼前。


    那是印象中,成婚大半年以来,妻子第一次那般抗拒的拒绝着他的亲近,当然,尽管,他们本就亲近不多,不过,在陆绥安眼里,沈氏应该是以夫为天之人,她不会,也不该拒绝他。


    可是,那晚,她偏却名目张胆,堂而皇之的一拒再拒。


    陆绥安不是傻子,他不是看不懂她故意激怒他的用意。


    相比……技术不行之类的言语讽刺,她背后的用意更令他不快与恼怒。


    他本以为那日在马车里,二人已握手言和,无论是罗家之事,还是生母之事,皆已是翻篇了。


    然而,她不但言而无信,反而变本加厉。


    这样小题大做、没事生事的沈氏让他恼怒地同时,也让他一度有些疑惑不解,不解沈氏这一夕之间骤然性情大变的原因。


    他虽并不在意沈氏的心思,可是家宅不宁绝非他所愿。


    而孙淼的这番话却也让陆绥安后知后觉的回想了起来,成婚后的这大半年来,沈氏这人虽并不得他喜欢,却确实细致入微,关怀备至,在府里时嘘寒问暖,无微不至,而他在大理寺忙碌时,亦日日遣人送了汤食来。


    大理寺的饭堂虽日日开放,可手艺寻常,然而陆绥安并非贪嘴之人,成亲之前他日日食用亦可忍受,而婚后沈氏日日差人送来,一开始陆绥安还觉得有些麻烦,只是尝过几回后吃出是沈氏的亲手手艺后,倒也不再微辞。


    只是妻子的这些行径,于陆绥安眼中本不过是再寻常不过之事,可今日听孙淼这话说来,竟是让人羡慕的?


    陆绥安仿佛有些意外。


    不过皆是些……分内之事么?


    只是,从前沈氏日日差人给他送汤食来,而从何时起,突然就中止了呢?


    不但汤食没有了,体贴也没了,嘘寒问暖也没了,就连最基本的相敬如宾竟好似也快要没有了。


    非但没了这些,这些日子里,沈氏的疏离和冷漠都瞧在了陆绥安眼里。


    那晚,更是与他泾渭分明。


    陆绥安一时抿着唇,沉默未语。


    偏孙淼这人心大,没有瞧见到他此刻的脸色,还在老神在在问道:“咦,对了,怎么好像有日子没见陆夫人给陆大人送吃食了——”


    孙淼大大咧咧,哪壶不开提哪壶的问着。


    话才说了一半,一扭头,只见窗子口早已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话说陆绥安面无表情的回到了刑法司,他并没有跟人闲聊家私的习惯,何况还是并不怎么令人愉悦的私密话题。


    刚到时正好撞见常礼提着食盒送来了,陆绥安一顿,一开始还以为是府里送来的,忍不住朝着食盒多看了一眼。


    依稀记得,那是沈氏从前常用的那个食盒。


    陆绥安面色如常的随着常礼一道入了内。


    刚落座,便见常礼忍不住唠叨道:“主子,饭堂的饭食都被那群恶狼们造得一干二净了,那帮兔崽子们就跟饿死鬼投胎似的,属下无法,只得在对面那家酒楼给您买了一份,您肚子饿了吧,快趁热吃吧。”


    常礼像从前那样,将食盒打开,将四道卖相不错的菜式在案桌上一一摆好。


    酒楼里的菜比饭堂美味不少。


    然而,当陆绥安看着眼前精美的菜肴时,脸上刚要缓和几分的神色,又瞬间淡了下来。


    他幽深而沉静的目光一动不动的紧紧盯着眼前这几道菜肴。


    他以为——


    他还以为是沈氏命人送来的。


    他甚至想着,若沈氏主动缓和关系来求和,他未曾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将那晚之事抛掷脑后,既往不咎,就权当一切不快都不曾发生过,他是男人,本不是与妇道人家计较之人。


    然而,眼前略微油腻的吃食,让他一下子皱起了眉头。


    呵,看来,是他想多了。


    陆绥安定定的盯着眼前的食物,他其实并不挑食,味道好味道差都是果腹的食物罢了,充饥才是它真正的价值,然而不知是不是近来胃不大舒服,还是这大半年来被那沈氏精叼细养着,竟也养的嘴叼了起来。


    眼下只觉得还没食用,便已饱了。


    然而陆绥安并没有浪费食物的陋习,到底逼着自己举起筷子一口一口咽下。


    只才吃了几口,便见陆绥安放下了筷子。


    常礼见状,难得赔着几分小心道:“世子,可是不合您口味?”


    便见陆绥安轻轻抚了下前腹,径直起身道:“你吃吧 !”


    说着,缓缓朝外走去,走了两步复又停了下来,只抿着嘴,语气微冷道:“日后另换一家。”


    主子陡然间不快的语气让常礼神色


    一愣,嘴上立马小心应下,心中则不解嘀咕道:世子今儿个怎么呢?心情这么不好?从前也常吃这家?莫非今儿个换厨子呢?


    世子走后,常礼立马举起筷子尝了尝,心道:没换啊,味道还跟从前一样?


    这是哪里……犯了世子的忌讳呢?


    这头常礼一脑门官司,而那头陆绥安刚踏出刑法司,便见陆景融的亲随长路竟难得过来了,远远见了陆绥安立马行了礼,才道:“世子,大理寺的案子忙吗?侯爷说不忙的话,让您回一趟。”


    陆绥安问何事。


    长路摇头说不知。


    陆家非要事轻易不会派人来寻,再加上这几日大理寺并无紧要案,陆绥安思索了片刻,这才点了点头,随即拿着手中剩余的卷宗,破天荒的早归了一次。


    ……


    “大哥——”


    话说这日陆绥安刚下马,便见抱着双臂倚在门口等待的陆靖行立马放下胳膊,一脸殷勤的迎了上来,主动接下他手中的马绳道:“大哥,我来,弟弟来——”


    陆靖行一副狗腿摸样。


    陆绥安却因那晚的事情并没有给他任何好脸色,直接淡着脸往里走。


    陆靖行见状,立马将马绳递给了身后随从,颠颠跟了上去,一会儿拿袖子替他扇着,询问热不热,一会儿将腰上早已备好的水袋取下来,问渴不渴。


    陆绥安终于冷冷扫了他一眼,道:“这个时辰不在营里好生当差,跑到这里来当什么狗腿子。”


    陆绥安冷讽着,语气中的凌厉分毫未减。


    陆靖行却悄然松了口气,连连殷切道:“巡城营里的差事哪有咱们二人的兄弟情分要紧,听说大哥今日要回来,我也立马飞奔回来了——”


    陆靖行嬉皮笑脸道,顿了顿,又道:“她们女人之间闹了嫌隙是她们女人间的问题,她们是她们,咱们是咱们,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可不能为了那些妇人坏了咱们的情分!”


    陆靖行谄媚又小心道。


    他是大房嫡子,亦是大房幼子,自幼被房氏溺爱着长大,蜜罐里头泡着长大的,能屈能伸,聪明又滑头。


    他是哄人的好手,向来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


    陆绥安对他的话未置可否。


    陆靖行见他脸色不如方才那样冷淡,便又继续打着感情牌道:“听说娘这两日又犯病了,娘那人就是嘴糊涂,心里还是挂念着大哥你的,大哥若哪日得了空,多去锦苑走走——”


    陆靖行四处拉着关系,体现二人可是有着一母同胞的情分。


    却见这时陆绥安毫不客气地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语,冷冷扫了他一眼,语气冷淡道:“有事说事!”


    他没有多余的兴致在这里同他演什么兄弟情深。


    陆靖行知道什么都唬弄不了他这个兄长,被他挑明了话题亦不觉得尴尬难堪,铺垫了这么久,终于转了转眼珠子,这才悻悻开口道:“听说这几日大娘在替然妹议亲,相看打听的都是外地的人家,看这意思这是要将她远嫁外地?”


    陆靖行小心翼翼探问着。


    陆绥安幽冷的目光紧锁在了他的脸上。


    便见陆靖行挠了挠耳朵,继续道:“她做错了事该禁足禁足,该责罚责罚,为何要将她嫁那么远?大哥,然妹自幼孤苦无依,看在咱们一同长大的份上,能不能……能不能——”


    陆靖行苦着脸说着,说着说着,只见对面兄长脸色越来越冷,越来越利,他心中有些胆寒,却依然咬着牙一鼓作气道:“我知道她这次得罪了大嫂,大嫂素来都听您的,你看能不能跟大嫂求求情……”


    “怎么说到底都是一家人……”


    陆靖行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最后一个字眼落定时,陆绥安眼里的寒意如何都藏匿不住。


    什么叫得罪了大嫂?


    所以,府里的人都是这样看的?


    只见陆绥安面无表情的盯着眼前的四弟,良久良久,一字一字冷冷警告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件事情同你大嫂没有任何关系,何况,我屋子里头的事情还轮不到你这个做小叔子来插手!”


    “陆靖行,管好你自己的事情,也管好你的嘴!”


    说这话时,陆绥安久久冷冷地盯着陆靖行,那双更古无波的双眼里似有一座千年古潭,里头浸着万年的寒霜。


    说完,他脸无表情的转身离去,脸色比方才落马时更冷漠了几分。


    他是大理寺的人,从前这眼神只有对待犯人时才会释放,这还是陆靖行第一次在兄长脸上看到这样的神色,气场强大到像是地狱归来的修罗,一度让陆靖行脚底发寒,浑身直冒冷汗。


    陆绥安一走,他只觉得双腿阵阵发软。


    然而看着远处兄长越来越远的背影,不知过了多久,却见陆靖行脸上染起了一抹苦涩滋味,不多时,抬手将脸一抹,咬牙翻身上了马横冲直撞而去。


    却说,陆绥安到前院时,已隐下了方才的几分冷寒之气。


    然而,陆景融还是察觉到了几分,不由一脸警惕道:“可是大理寺出了案子?”


    却见陆绥安淡淡敛下了眼帘。


    他在大理寺断案多年,素来赏罚分明,这么多年下来,早已习惯认定,犯罪伏法,做错了事情就得付出代价的这一套理论。


    然而,轮到家里这事才知,做错了事的人,会得人袒护。


    而受害者,有时竟会受人埋怨。


    所以,这才是沈氏这些日子真正疏离和迁怒他的原因么?


    陆绥安思绪游移了片刻。


    再一抬起眼时,眼中已枯井无波,再无半分波澜。


    只不答反问道:“父亲叫我回来是——”


    陆景融深深看了长子一眼,见他神色如常,料想大理寺无事,便开门见山道:“听说北方大捷,老国公率领二十万大军一举击退了盘踞在北疆的三十万突厥大军,我大俞深受边境侵袭二十余年,今日终于旗开得胜,廉家不愧是世代良将,真是天佑我大俞,天佑我大俞啊——”


    陆景融神色激动的说着,说到亢奋之处,脸上胀红了一片,他虽为文官,却有一片忠君爱国的赤子之心。


    而今,霍氏一族被屠,新帝登基,这么快边疆又传来捷报,作为臣子的他颇有一番激情澎拜,扬眉吐气之姿。


    而关于这个消息,陆绥安早于朝堂两日前便率先收到了捷报,是以此刻神色淡然,面无波澜,顿了顿,道:“突厥使臣最迟将于月底入京和谈。”


    陆景融大喜道:“当真?”


    说着,连忙摸了下下巴处的短须道:“若此番顺利谈和,至少可保我边境十年太平。”


    说着,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一顿,只顷刻间看向对面的长子道:“边境安宁了,接下来陛下终于能安心腾出手来处理内乱了,近来大理寺可有异动?可是蠢蠢欲动?”


    大理寺掌管天下刑狱,复核百官案件,对本朝文武百官自然有监管之责,自对朝中异动比旁人多了几分先机。


    然而,越是此刻,大理寺内却越发平静,平静下藏着骇人汹涌。


    陆绥安此番南下而归,陆景融关心后续动向,毕竟事关儿子的前程,亦事关侯府的前程,他有些心急如焚。


    却见陆绥安嘴角噙着一丝淡然道:“父亲莫急,陛下如今的注意力都在北疆战事上,接下来突厥求和和为战士们封赏才是紧要之事,至于内政上若后续有何安排和派任,估摸着也得等到突厥使臣们离开之后了。”


    陆绥安淡然说着,平淡的话语中却是透着一丝笃定和四平八稳。


    陆景融在政事上不如儿子敏锐和果断,朝堂上但凡有事他都习惯第一时间与长子商议,此番听到长子如此说来,顿时心下踏实。


    一抬眼,又见长子今日官袍未褪,墨绿色的官袍将他整个人衬托得宛若一株苍劲松柏,有凌寒而立的傲然之姿,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话用在长子身上,再适合不过了。


    所有人都认为他是文人之身,只有陆景融知道,他的这个儿子实则能文能武,若非这么多年来陆家被埋没,被打压,不然今日立下赫赫战功的那位廉世子站在儿子跟前,未见的谁输谁赢。


    他的那位二弟什么都比他强,唯独在子嗣这事上,略逊他一筹。


    绿色的官袍虽将长子衬托得形销玉骨,玉树临风,可陆景融却觉得若换作那抹绯色,则更能凸显出长子的丰神


    风流之气。


    陆景融横竖是越看越满意。


    这时,陆绥安看了眼时辰,正欲起身告辞,却见陆景融这时亲自给他续了杯茶,似还有话的意思。


    陆绥安便静默了片刻。


    果然,不多时,便见陆景融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随后抬起眼眸上下打量了长子一圈,忽而冷不丁道:“你在政事上比为父更有天赋建树,不过公事虽紧要,却也万不能冷落了家里,在这一点上,你不如为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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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在这一点上, 陆景融颇为大言不惭,却也是他的心里话。


    他虽兼祧两房,看着府里有些糟乱, 可这么多年下来, 他硬是能够左右兼顾,左右逢源, 既能敬着抬举着发妻替他掌管家业,又能唬着哄着房氏为他生儿育女, 在陆家那样苦难的日子生生挑起了整个侯府的重担,还能儿女兼得,挨到平安顺遂的这一日, 其中艰辛已非不易。


    何况,此番肉眼可见的陆家在朝中水涨船高,长子的官路通畅, 陆家的未来肉眼可见的繁荣昌盛,凭他的这点资历能够做到这个份上,已是自己的骄傲, 亦不算愧对祖宗了。


    “你知道你比为父差在哪里么?就差在哄女人这件事……”


    陆景融咂巴了一口茶,悠悠自得道。


    陆绥安却垂眸不语。


    陆景融见长子毫不捧场,知道儿子在这一点上与他无法苟同, 神色略微一哂, 片刻后这才笑着摇了摇头道:“罢了罢了, 在这点上看来为父只能同靖儿说道说道了, 不过——”


    说到这里只见陆景融一脸语重心长道:“当父亲的还是得交代你一二, 公务虽紧要,却也不能冷落了房里,上回那事上你媳妇受了委屈, 你得多哄哄,出了那事,你不好生安抚一遭,还镇日不着家,长此以往,早晚要生嫌隙,正所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这家里不太平,事业上亦很难有所建树——”


    陆景融平日里不会插手三个儿子的房内事,只是,上回儿媳沈氏在祈年殿上大放异彩,得了陛下皇后青睐,亦令他颇为满意喜爱。


    家族往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好的亲事,好的儿媳往往胜过许多绞尽脑汁地筹谋和打点。


    有时候费尽千辛万苦,不如人家在御前露个脸来得容易。


    是以,陆景融苦口婆心地劝慰着。


    陆绥安耳朵里听着父亲的唠唠叨叨,心中却是想到了不欢而散的那晚。


    他不太想同长辈谈论这些私事。


    陆景融见长子此刻垂着眼帘,沉默不语,便知他没往心里去,不由瞪了长子一眼,又道:“你可知沈氏今日何在?”


    陆景融骤然挑眉问着。


    这话一出,终见陆绥安终于抬起眼帘朝着他的方向看了去。


    沈氏这会子不在府里,那在何处?


    便见陆景融摇了摇头道:“回沈家老宅了。”


    这才将沈氏养父母入京一事,以及沈氏昨日去探望一事并一夜未归细细说来。


    边说边观察长子神色,看他那神情,就知他对此一无所知,不由轻轻摇了摇头道:“那沈氏无依无靠,从前若有委屈怕也无处说,如今不同,养父母来了,不跟你说,也能回娘家说了。”


    陆景融只当这厢沈氏一晚未归,原是回去告状去了,不免提点儿子道:“到底是养育多年的父母,于情于理,你也该上门拜访一二。”


    这便是今日陆景融将长子唤回来的真正原因。


    原是打发他去沈宅接人的。


    而陆绥安听了陆景融这番话后却久久没有说话。


    他对沈氏养父母入京之事竟一无所知,他此番虽南下月余,虽事务繁忙,可归来入宫那一整日都与沈氏待在一起,可那沈氏却没有对他提过任何只言片语。


    究竟是忘了?


    这是压根就没将他当作丈夫?


    亦或者半点不再在意?


    陆绥安双眼眯起,又加上那晚发生的事,一时说不上来此刻心中是何滋味。


    陆景融见状,一时摇了摇头道:“你啊,日后怕有的是苦头吃。”


    说着,当着陆绥安的面将他的亲随常礼唤了进来,数落道:“世子公务繁忙,一忙起来容易忘事也是正常,倒是你们这些个榆木脑袋,一个个呆头呆脑的,脑子里头全装的浆糊吗,啊?就不知道提前劝诫几句吗?世子的公务忙归忙,可哪有子嗣紧要?半年之内若夫人肚子里不见动静,我拿你是问!”


    陆景融抓着常礼骂了个狗血淋头。


    常礼一脸苦不堪言,欲哭无泪。


    夫人肚子里没动静,怎么就成了他的责任?怎么就要拿他是问呢?


    是以,从书房踏出来后,还不待陆绥安吩咐,常礼便立马苦哈哈去将马车套上了,小心翼翼地催促道:“世子,天色不早了,咱是现在套上马车去接夫人回来,还是直接骑马去?”


    常礼给了陆绥安两个标准又完美的选择。


    陆绥安:“……”


    ……


    这日,陆绥安赶在日落前到达了沈家老宅。


    只是,马车刚停稳,陆绥安却并没有第一时间下马车,而是掀开车帘朝着这座古朴又幽静的老宅淡淡看去。


    这是他婚后第一次过来。


    上一次来时,是大婚之日前来迎亲。


    眼前的画面与幼时记忆中模糊的画面重叠在了一起,隐隐记得印象里有个温柔美丽的女子手中牵着个四五岁的幼童站在大门旁,笑盈盈的看着他们,她大腹便便,费力的撑着后腰朝他温柔招手,道:“安哥儿,你来了,来看妹妹呢?”


    话音刚落,一旁的小男孩瞬间跟个炸毛的小狮子似的,立马一脸警惕敌意的看着他,道:“是我的妹妹,是我的妹妹——”


    一把将那女子同她的肚子护在了身后,不给他看。


    陆绥安神色一恍,怔了一下再去看时,门口已空无一人,哪儿有半个身影。


    他静坐了片刻,随即收起神色,正要下马车时,却见这时宅子两扇大门敞开,院中央传来一阵喧闹嬉笑声。


    陆绥安抬眸应声看了去。


    便见一行人从远处走了来。


    为首的是两个女子,手挽着手,一边走一边说笑。


    这时,身后一高大的白衣男子举着扇子手贱的去敲一女子的头,那女子古灵精怪,连连瞪眼抬脚蹬去,男子笑得毫不费力躲闪开来,二人打打闹闹了好一阵。


    消停下来后,却见那男子噙着笑意的桃花眸却朝着另外一名女子背影看了去。


    目光温柔旖旎,却偏又肆无忌惮,明目张胆。


    他落后那女子一步,女子未曾察觉到对方的神色,旁若无人的与身旁的人说着话。


    这时,身后男子忽而抬起了手,小心翼翼拂袖从女子头上取下了一片落叶。


    女子仿佛有所感应,悄然回头。


    二人目光对视上了。


    这时,马车上的陆绥安双目瞬间眯了起来。


    只因,那女子正是他的妻子沈氏。


    而那男子,竟是当年对他一脸敌意炫耀的小孩童——


    裴家长子裴聿今。


    看着远处旁若无人对视的二人,好似宛若一对壁人,陆绥安的嘴角压了下来。


    ……


    沈安宁浅笑着转过头来时,便看到了大门外那道人高马大的身影,神色骤然顿住。


    陆绥安怎么来了?


    她没想到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见到陆绥安,脸上划过一丝讶异,下意识地便止住了脚步。


    见沈安宁停顿在门内,身后一行人亦顺着她的视线朝着马车前的那抹巍峨身影看了去。


    陆绥安肩宽背阔,身姿颀长伟岸,又加上今日官服披身,胸前补缀上的飞禽走兽栩栩如生,颇有几分刚阳威武之气,夕阳落下,霞光猩红,他此刻负手而立矗在霞光里,一双眼光射似寒星,威严伟岸的同时,颇有几分威慑迫人的气势。


    让一行人不由自主地便跟着止住了步伐。


    二人隔着一道门遥遥对视了一眼。


    亦是,那晚不欢而散后的首次见面。


    空气仿佛静默了片刻后。


    还是沈安宁反应过来,率先迈出了门槛,缓缓走上前,从容问道:“世子,你怎么来了?”


    沈安宁端得跟个无事人似的,好像那晚的背道而驰压根没有发生过似的。


    前世,沈安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的目光步伐永远追随着陆绥安,因此,从来只有她等候跟随他的份,从来没有需要他主动找她的份。


    何况,他镇日待在大理寺公务,长则月余,短则半月轻易不会回来,是以,此刻他突然出现在此,沈安宁还以为府里出了什么事情。


    不过眼下府里能出什么事情?


    房氏又在作妖?


    或者……陆安然那边又在搞事?


    沈安宁垂目思索着陆绥安骤然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却见陆绥安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沈安宁的问题,而是忽而缓缓上前一步,并列在了她的身侧,而后一双锐利的目光越过众人,最终落到了人群中那抹玉白身姿上,神色淡淡问道:“裴公子怎会在此?”


    陆绥安的情绪很稳,他这人多面无表情,极少情绪外露。


    此刻,亦看不出分毫端倪。


    只是,平淡语气下的锋芒气势,竟要比往日更盛许多。


    这陆绥安今日原是冲着裴聿今来的?


    这是沈安宁的第一反应。


    什么案子牵扯到了裴聿今不成?


    依稀记得前世裴家未曾陷入过什么重大案子里。


    陆绥安的骤然到访,甚至让沈安宁一度以为他是为了公务来的,也没有片刻想过,是为自己而来。


    然而男人无疑是了解男人的。


    他眼中的锐气和审视,一丝不落的落入了裴聿今的眼里,却见裴聿今非但没恼,反倒是嘴角噙着一抹饶有趣味的笑意,迎着陆绥安的目光,怡然自得道:“家妹与陆夫人上回在宫宴上相谈甚欢,得知陆夫人今日在此,便吵着闹着要来上门游玩,而我——”


    裴聿今笑着,摇着扇子悠悠开口道:“一来许久未来祭拜老师,二来护送家妹的同时便也顺道过来探望一下宁妹。”


    裴聿今似笑非笑的开口。


    然而语不惊人死不休,“宁妹“二字如同在晴天白日里惊起了一颗巨雷,一声宁妹成功让两人齐齐变了脸色。


    一人是沈安宁。


    这姓裴的满口胡诌什么?


    他们非亲非故,什么哥哥妹妹的,多少暧昧含糊。


    沈安宁只知前世裴夫人与她生母关系亲厚,并不知他们两家也险些结了姻亲,这事前世无人提及,这一世亦还未曾深交,故而一无所知。


    她虽与裴聿今并不相熟,不过打过两回交道的她,亦是对这厮有了些初步印象,这就是个瞧热闹不嫌事大的主,沈安宁不会自恋自大到认为对方当真看上她这么个有夫之妇了。


    于是,愠怒的目光瞪向了那厮,暗含了一丝警告。


    至于另外一人自然是陆绥安本人了。


    这个世界上大约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够容忍其他男人惦记和调戏自己的妻子。


    还是这般明目张胆!


    陆绥安虽与沈氏感情并不深厚,可她是他的妻子,是他陆绥安的女人。


    裴聿今这话中的挑衅和冒犯,顷刻间让陆绥安眼里的寒光如毒箭般,骤然乍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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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然而, 还不待陆绥安发难,便见那裴聿今像是后知后觉想起了什么似的,立马举起扇子朝着自己的额头上敲了敲, 装模做样道:“啧, 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 此事还不曾与陆夫人商议过的。”


    裴聿今懊恼说着,话一落忽而走上前来, 走到了沈安宁对面,嘴里噙着一抹浅笑,冲她道:“是这样的, 陆夫人,非裴某今日唐突冒犯,原是上回家父家母对陆夫人一见如故, 万分喜爱,一回府便念叨不停,只恨陆夫人不是自家骨肉, 于是起了收认陆夫人当作义女的心思,只是这事还只是咱们家里头私下在商议,还未曾正式征得陆夫人同意的, 不过在我心里已然将陆夫人认作妹妹无疑了, 还望妹妹莫要恼。”


    裴聿今说着, 煞有其事的朝着沈安宁作揖赔罪, 而后抬起头来微微笑着看着沈安宁, 勾着唇如沐春风道:“不知陆夫人是怎么想的?我裴家清贫,恐委屈了夫人,可到底是美谈一桩, 陆夫人可否成全裴某一家的这一奢望,全了二老的心意?”


    裴聿今话音刚落,沈安宁还没有缓过神来,便见身后的裴清萤风风火火冲了上来,一下撞了裴聿今的胳膊一把,道:“哥,你怎地如此沉不住气,说了要等到下回宁姐姐入府做客时正式隆重的征得宁姐姐的同意的,你怎么这么唐突的就说了出来,这也太过随便太过儿戏了。”


    裴清萤一连瞪着裴聿今好几眼,而后一把拉着沈安宁的手,道:“都怪我哥,这天大的事就被他这般草率的搅乱了。”


    不过,下一刻,却见她一脸希冀和期盼道:“宁姐姐,你愿意吗,我爹我娘想认你做义女,你往后就是我阿姐了,我从小被我哥欺负,做梦都想要个姐姐,你同意吧,你同意吧,好不好?”


    裴清萤生怕沈安宁拒绝似的,不断摇晃着沈安宁的胳膊恳求着,一双眼里亮晶晶的,满是祈求。


    沈安宁却无端有些懵。


    裴大人和裴夫人要认她做义女?这是前世不曾有过的事情。


    裴太傅清名在外,裴夫人温婉端庄,裴家清流之家,从不攀附任何权贵,这样的人家,连许多王权贵胄都高看一眼,如今却要将她认作女儿?


    沈安宁何德何能?


    前世,她处境艰难,就是缺了份依仗,没想到重活一世,老天爷竟将她人生中最大的缺陷弥补到位了。


    任凭再多的钱财,再多的谋划,于她而言皆比不过眼前这一份身份。


    这可是裴家义女的身份。


    没想到裴家竟这般呵护善待着她?不过一面之缘,哪儿来的那么多一见如故,沈安宁料想裴家此举是为了给她身份抬轿。


    他们如此有心,她有何不愿的?她只怕自己高攀不起。


    一时间,沈安宁的眼圈略微有些泛红,心里一片动容,良久良久,这才蓄着平静,冲着裴清萤道:“这是我的福分,我只怕自己配不上。”


    裴清萤闻言,瞬间立马高兴得恨不得跳起来,道:“宁姐姐,你这是同意呢?”


    “你怎会配不上?你可是首辅大人的亲孙女,首辅大人是天下学子心目中的圣人,更是我爹爹心目中最最仰慕的楷模,只有咱们家配不上


    的份,姐姐不许妄自菲薄。”


    裴清萤高兴得一度拉着沈安宁转起了圈圈来,末了,生怕她反悔似的,连连朝她伸手道:“宁姐姐,你不许反悔,来,我们拉勾。”


    非得要跟她拉勾上吊,跟个孩子似的。


    沈安宁一时忍俊不禁,无法,只得将手伸了过去,跟她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太好了,太好了,宁姐姐,往后你就是我阿姐了,我这就回去告诉爹娘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他们一定会高兴坏的。”


    放下手时,裴清萤双眼亮晶晶的,里头繁星肆意,是这上京最娇俏可爱的女子,连沈安宁都忍不住跟着欢乐了起来。


    而将眼前这一切尽收眼底后,这一次,换作裴聿今抬起了眼眸,笑意绵绵的扫向对面陆绥安道:“倒是陆大人日理万机,今儿个怎么得闲来了此处?”


    裴聿今竟还继续着方才的话题,淡淡一语,却仿佛透着一抹深意。


    一瞬间竟反客为主了。


    若说方才他的寻衅不过是一抹错觉,那么此时此刻,则是明目张胆的讽刺和挑衅了。


    一如当年,那个对他一脸警惕和敌意的孩童。


    这是在讽刺他只为公务,冷落了妻子?


    还是这么快就充当上了靠山或所谓家人的身份,反客为主对他发难来了?


    偏在这一点上,让陆绥安一时语塞,竟一度有些无力反驳。


    诚然,他或许不是一名多么体贴合格的丈夫,只是,下一刻,陆绥安锋利的目光再度投射了过去。


    他合不合格,都改变不了他是沈氏丈夫的事实。


    倒是他,眼前这个毫无关系的外男,今日这份架势,究竟是想要真心实意的结交亲情,还是想要试图打着某些所谓义兄义妹的幌子干着旁的什么心怀不轨的勾当?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陆绥安可没有这份乐善好施的肚量!


    一瞬间,他眼中的冷意一点一点溢出。


    两人定定对视着,一个似笑非笑,饶有趣味。


    一个巍然挺立,稳若磐石。


    直直对峙着,仿佛有一抹无形的暗涌在二人之间涌动着。


    然而,陆绥安到底非常人,大理寺的定海神针,岂是随随便便便能被激怒之人?从来就是不显山水之人,不过一瞬间眼里的寒气消散殆尽,顷刻间,竟见陆绥安眼中蓄着平静,不怒反笑道:“裴公子说笑了,陆某再忙,也得挤出时间来接夫人。”


    一瞬间,只见陆绥安嘴角噙着一抹轻笑,淡淡笑着说着。


    亦端得一派四平八稳。


    话一落,便见陆绥安忽而朝着身侧沈安宁缓缓伸出了手,侧过脸来看着她,嘴角略微一勾,便朝着沈安宁微微低语道:“夫人,时辰不早,该回家了。”


    他专著看着身侧妻子,仿佛眼里皆是她。


    然而,他这突如其来的浅笑和柔情,非但没让沈安宁感到一丝惊喜和欣喜,反倒是让沈安宁浑身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就跟再次见了鬼似的。


    非但沈安宁如此,就连一旁的白桃和红鲤见了,神色都安静诡异得可怕。


    …………


    沈安宁久久没有回应,世界慢慢凝固静止。


    然而陆绥安不徐不缓,仿佛耐心十足。


    猩红的霞光,残若血。


    笼罩在陆绥安地周身,宛若给他整个人渡了一层柔光。


    再加上他此刻嘴角浅含一抹淡笑,衬托得连那张刀削斧劈过的侧脸,都好似不如往日那般锋利和寡情。


    这是前世在陆绥安脸上从未出现过的神色,一度令沈安宁微微恍了下神。


    然而,这样的神色偏又假到晃到她的眼睛了,不过眨眼之间,便让她瞬间清醒了过来。


    她不会蠢到连什么叫做逢场作戏是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陆绥安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比谁都清楚了解。


    陆绥安偏从来不是个逢场作戏的人,连装模做样他都不会,不屑。


    为何今日——


    然而,不过转念一想,沈安宁瞬间意会过来。


    呵,男人有时候就是个贱种东西!


    无人在意时,就是扔到墙角的一块臭抹布,无人问津。


    但若一旦被旁人瞧见了,想要捡去清洗一遭准备自用时,他势必是要上前踩上一脚的,倒也不是这东西多么喜爱珍贵,就是纯粹不想被旁人染指罢了。


    而沈安宁眼下就是那块臭抹布吧。


    看着眼前这抹故作深情的眼神,以及前世今生两世第一次朝她主动伸来的掌心,沈安宁第一反应是冷笑一声,果断拒绝。


    然而她跟裴聿今之间清清白白,坦坦荡荡,沈安宁不欲被陆绥安误会,倒不是在意,只是单纯的不想毫不相干的两人被人臆断。


    何况,裴聿今还为她举荐了夫子,日后必有来往。


    何况,她既已答应认裴氏夫妇为义父义母,便日后免不得与裴聿今那厮相交。


    她不想给二人之间放任任何私情暧昧的余地。


    更不想被人无端猜测臆测。


    再加上她跟陆绥安并没有撕破脸皮,那晚她已经将他的脸面往地下踩了,接二连三的拂他面子,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这样想着,只见沈安宁抿着嘴,到底忍着心中的不情不愿在人前给了他个脸面,良久良久,终是将指尖缓缓放在了他的掌心。


    在沈安宁将手放入的那一瞬间,陆绥安五指骤然收拢,顷刻间便将她纤细的玉手整个牢牢握紧在了手中,竟无端强势霸道。


    陆绥安早起有练箭的习惯,加上他公务繁忙,常年拿笔誊写批注,是以他指腹间满是厚重的茧子。


    这一点,沈安宁自然领教过。


    所到之处,刮得人生疼。


    而此番,手指的皮肤不如身体那样娇嫩,不至于疼,却微微有些痒。


    前世,他们二人从未曾牵过手,更从未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有过任何亲密举动,便不得而知,原来陆绥安的手竟那么大,那么宽厚和有力,被他稳稳握着,竟像是被铁钳紧紧钳制出了似的,有挣脱不开的嫌疑。


    皮肤与皮肤相贴,让沈安宁的手心瞬间冒出了一层薄汗。


    “那便就此别过了。”


    “二位自便。”


    妻子的顺从让陆绥安略微满意,指尖相触的那一刻,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下,指尖有些发麻。


    心头也一时间像是被什么东西浇过一样,有些微微发热。


    方才所有的不满和威慑仿佛在妻子将手伸过来的那一瞬间消散殆尽。


    就连那晚的不快亦莫名消散了几分。


    连带着对对面裴氏兄妹二人,陆绥安的脸色都不如方才那般锋锐。


    四人互相告辞。


    只是,还压根没来得及好好感受到掌心中的那抹柔软细腻,在夫妻二人转身的那一瞬间,手心中的柔荑顷刻间像湿滑的鱼儿似的从他掌心滑走。


    陆绥安一怔,一抬眼,便见妻子沈氏早已干净利落的抽出了手,加快步子走到了马车前,经由婢女搀扶上了马车。


    陆绥安看着她果断绝然地背影,再垂眸看了眼手中空空如也的掌心,除了一抹淡香,好似方才那旖旎一幕不过是一场幻觉。


    他五指微微屈起,最终微握成拳,负在身后。


    ……


    而裴聿今静静看着远处有些貌合神离的夫妻二人,双眼微微一眯。


    陆沈两家因皇家赐婚是以在满京受到空前关注,裴聿今对幼时的记忆执念颇深,那日宴上的无意之举没想到会将这抹关注推向至鼎沸巅峰。


    他本以为是自己给他们夫人二人造成的困扰,可上次宫宴上,分明见他们夫妻二人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


    而眼下——


    眼里划过一抹若有所思。


    片刻后,只陡然间将扇子一收,悉数尽握在了手中,一瞬间,脸上再度笑意融融,心情舒畅,只举着扇子朝着一旁裴清萤头上敲了一下,道:“走,给爹娘报喜去。”


    ……


    话说马车缓缓朝着侯府方向驶去。


    马车的软榻上,隔着一方小几,宛若泾渭分明的两个小世界。


    自上马车后,沈安宁便有些疲倦似的,倚在一侧软枕上闭目养神,陆绥安则端坐在另外一侧,神色不明,不知在想些什么。


    马车里头静悄悄的。


    褪去刻意的逢场作戏后,便回归了真实的本色。


    而这抹本色,则是泾渭分明,仿佛毫不相干,就跟那晚一样。


    方


    才有外人在时便不觉得如何,而今,狭窄逼仄的马车内只剩下他们夫妻二人,幽静的气氛中却仿佛透着一丝丝不同寻常。


    这是自那晚后二人的首次碰面。


    到底是不怎么愉快的画面,陆绥安并非自侍清高之人,亦并非容不下妻子的半点忤逆拒绝,只是他向来公务繁忙,其实压根没有多余的心思放在这些争执和闹脾气上。


    那晚的不快,他可以大度的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前提是,二人心照不宣,就此揭过。


    然而,眼下妻子显然并没有半分要和好的意思,她似乎还在闹着脾气。


    沈氏从前一向懂事省心,而今却——


    马车内静得吓人。


    陆绥安一度皱了皱眉。


    而后幽静的目光朝着身侧妻子脸上划过。


    他在脑海中回忆着从前夫妻二人相处的方式,忆起从前遇到这种情况下是如何相处和解决的,然而脑海中的画面却分明寥寥无几,这才第一次意识到,成婚这大半年来二人相处确实不多。


    更从未出现过眼前这种冷凝的画面,一次也没有,因为从前的沈氏都会围着他团团打转,根本就不会发生像眼前这种冷场的局面。


    从前,几乎都是沈氏在一旁极力追随,侍奉,他只需要接受,或者拒绝。


    而如今,沈氏第一次收回了所有追随的脚步,两人之间仅有的关联好像被彻底斩断,便叫陆绥安有些不适,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


    想起今日父亲陆景融的念叨和叮嘱,亦想起方才上马前的那抹逢场作戏,陆绥安忽而发现,他并不抵触方才那样的相处方式,相反,指间残留着的微弱芬芳,竟久久附着不去。


    罢了,他到底是男人,自该大度,陆绥安只想要快快息事宁人,速速回到从前。


    不多时,终是低咳了一声,难得主动打破了马车内的平静,第一次主动修复起了夫妻二人之间的关系,语气亦是透着少见的温和道:“听说你的养父母入京了,今日本该进去拜访一番,只天色已晚,改日再正式登门罢。”


    陆绥安破天荒的主动寻找着话题,缓和着车内气氛。


    却见沈安宁仍闭着眼,没有要睁开眼的意思,只在许久许久之后,淡淡回了一句“乡下人粗鄙,恐冲撞了世子”。


    不知是应下,还是没应的意思。


    陆绥安见状,微微压了下唇。


    他察觉到了沈氏对他的回避。


    因为罗家?因为生母?还是因为宫宴那晚的糟心事?


    那些事情怎么就过不去呢?


    他今日已是噙着最大的耐心在哄着她了,然而妻子的淡漠让他一时耐心耗尽。


    这时,倏地想起了方才妻子与那裴聿今嬉笑打闹的画面,一抹不悦涌上了心头。


    是不想说话,还是单纯的不想同他说话。


    不喜欢同他说话,那她喜欢同谁说话?


    陆绥安沉默端坐着,许久没有开口说话。


    他从来不是难缠之人,已实在不知道父亲嘴里的哄,到底该如何哄?


    这时,空气中飘过一丝淡淡的清甜味。


    是酒味。


    味道已散尽了,极淡了,可是陆绥安嗅觉过人,偏嗅到一缕。


    一时微微诧异的看向一旁的妻子道:“你今日饮酒呢?”


    陆绥安目光紧锁在沈安宁脸上。


    沈安宁终于缓缓睁开了眼,在软枕上调整了个适合的姿势,神色懒懒道:“今日去了国公府,与皇后胞妹廉夫人相聚时饮了几杯。”


    沈安宁随口回着。


    并不想多提。


    国公府廉家?


    呵,又是廉家,又是裴家,又是养父母,她倒是比他的公务都还繁忙。


    忙到,甚至连应付他的耐心都没了。


    陆绥安幽静的凤眼一度眯起。


    想起,从前一心只围着他打转的妻子,再看到眼下连说话都欠奉的沈氏,陆绥安心中一下子不知是何滋味。


    这时,却见沈安宁忽而掀开帘子一角,朝着外头白桃吩咐道:“小桃,我头痛,你上来替我揉揉。”


    沈安宁并不是真的头痛,她仅仅只是想要再塞个人进来,好打断周围的聒噪。


    却未料,这时,忽而闻得低沉一声传来:“过来。”


    沈安宁愣了一下,一扭头,便见陆绥安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一贯无甚情绪的脸面上竟离奇诡异般吐出了一句道:“我帮你。”


    沈安宁默默幻想了一番那等惊悚地画面,下一刻,便见沈安宁噌地一下扭头冲着窗外又吩咐一句:“小桃,不用了。”


    陆绥安闻言,神色微缓,正要撤走横在二人之间的那张小几,示意沈氏过来时,便见这时沈氏微微笑着转过脸来,冲他浅浅微笑道:“已不疼了。”


    “就不劳烦世子了。”


    陆绥安幽静的目光锁在妻子笑眯眯的脸上,表情虽在笑,却分明有种皮笑肉不笑的感觉。


    陆绥安蓦地反应过来,所以,疼是假的,不疼也是假的!


    沈氏存粹是用来堵他的嘴,且并不愿意接受来自他的任何帮衬。


    陆绥安:“……”


    这个发现,让陆绥安抬到半空中的手僵在了原地,一侧牙齿陡然间轻咬了一下,一侧面部的肌肉微微凸了起来。


    陆绥安面色瞬间黑如锅底。


    于是,接下来的一路,整个马车里死寂一片,再无任何一丝声响。


    直到一刻钟后,马车缓缓一停,到了。


    陆绥安率先撂开帘子下了马车,淡着脸正要拂袖离去——


    沈安宁也慢慢跟在身后下了马车,只见沉默了一路的沈氏忽而静静地立在马车旁,竟出人意料的朝他主动邀请道:“世子,今晚就回川泽居一道用膳罢?”


    沈氏微微笑着说着,好似方才在马车上的一幕不过是一场错觉。


    方才还在拒绝他的妻子,转身便又邀请上了?


    陆绥安冷锐的目光落在她娴静的面容上,眯着眼端详着她的神色,她的笑颜,一时只觉得眼前这女人实在多变,实在令人捉摸不透,这短短一路,简直比官场还要诡谲多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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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川泽居这晚的菜肴比以往更要丰盛些许, 从前沈安宁一人通常食用四菜二汤,今日却多加了几个菜,桌子都摆满了。


    这还是自沈安宁做那么梦后, 夫妻二人第一次一起用饭。


    话说, 多了这样一个人高马大的人,世子归来, 按理说川泽居比往日更要热闹许多,实则不然, 正好相反,食不言寝不语是陆绥安秉持多年的习惯。


    陆绥安并非小气计较之人,沈氏既主动求和, 他今晚便也顺理成章的应邀回到了川泽居用膳。


    那晚的事,沈氏方才既已想通,陆绥安本打算就此揭过算了。


    此刻, 扫了眼桌面上丰盛的食物,幽静的眸子静静端详了片刻,慢慢提起筷子将食物送入口中, 几乎是在食物入嘴的那一瞬间他便立马品尝了出来这不是妻子的手艺。


    一时想起白日里孙淼的那番话,他好像确实已有许久许久没有尝到过沈氏的手艺了。


    这样想着,视线朝着餐桌上一扫, 从前沈氏时常给他熬的那碗红薯粥亦不知多久没见了身影。


    那粥虽寻常, 甚至不算精细, 可被沈氏长


    久喂养着, 这大半年来, 日复一日的养着,胃疼的毛病竟也一度好了大半。


    陆绥安忍下心中思虑,继续面色平静的食用着。


    而自从那日沈安宁梦醒后, 便再也未曾踏入过厨房一步,每日三餐的饭食多交给了厨房的熊四娘子,这一个多月来沈安宁不漏痕迹的提拔了熊四娘子成了厨房里的二管事,她在厨房的分量一度越过了孔三婶子,权力越大,选择性越多,每日菜式的花样亦越多。


    现在已不用劳烦沈安宁日日费神点菜了。


    这一月下来,熊四娘子渐渐摸清楚了沈安宁的喜好,倒省了沈安宁不少事儿。


    夫妻二人默默食用着。


    “这道爆炒凤舌味道不错。”


    恍然间,只见沈安宁难得主动开口称赞了其中一道菜。


    陆绥安抬眸看去,肉眼可见的辛辣,他偏爱清淡口味,不过见妻子这样说着,便欲举起筷子尝试一下,却未料下一刻便见沈氏忽而指着那道菜冲着身后婢女道:“你们拿下去分了吃罢。”


    小桃儿喜欢重口,沈安宁每日都会多点上一两道重口食物,自是欢欢喜喜又心领神会的接受了。


    陆绥安正要举起筷的手:“……”


    陆绥安眯着眼看了沈氏一眼。


    饭后,餐食渐渐撤走,陆绥安脚步顿了一下,这才提着步子再次步入了内间,今晚既是沈氏相邀,自是顺理成章的留了下来。


    陆绥安沿着陌生的卧房四下打量了一遭,最终视线朝着拔步床方向看了一眼,那晚二人不欢而散,今日二人都心照不宣的没有再提及那晚的事情。


    毕竟,夫妻之间没有隔夜仇。


    视线又几度在屋内环视几遭。


    屋内大改,不单单是摆设,而是彻底改头换面了一遭。


    而这改变,发生在他南下的日子里。


    是什么,让人一夕之间性情喜好大变大改?


    成亲这半年来,沈氏并无任何异常,除了南下之前罗家的到来,以及生病一场?


    罗家?


    生病?


    陆绥安沉思了许久,这时烛台上的灯芯突然跳闪了一下,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收回了目光,缓过神来,清了清目光,片刻后,走到窗前的案桌旁,发现上回那册还没有看完的小人书果然还静静地躺在那里,便落座翻看了起来,岂料刚落座,这时沈安宁不声不响地跟着走了进来,手中虽亲手端着茶盏,却并不曾亲自奉上前来,只立在远处八仙桌旁静静地看着他,许久,许久,这才微微笑着开口道:“世子,我今日有些疲累,今夜就不侍奉您了。”


    说这话时,沈安宁脸上甚至带着一抹浅笑,尽量让自己语气平稳自然。


    然而陆绥安却依然瞬间听出了她话中下逐客令的意图。


    那一瞬间,他一度气笑了,一种被戏耍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


    她这是什么意思?


    邀请的人是她?求和的人是她?


    然后呢?


    轰人的是她!撕破脸的还是她!


    她这是在做什么?过家家么?给一颗甜枣,再打一个巴掌么?


    他贪她这一口饭么?


    既不情不愿,又何需这般阳奉阴违,惺惺作态,哪个逼着她呢?


    有那么一瞬间,陆绥安觉得眼前的画面荒谬至极。


    他的脸色瞬间落了下来,只正襟危坐在窗前的交椅上,静静冷冷的凝视着远处沈氏半晌,印象中这是成亲这大半年来,沈氏第一次当着他的面这般明晃晃的驱赶他,前几次至少还以病相称,而今日甚至连生病这个理由都懒得寻了么?


    宫宴那晚,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她负气之下的冒犯忤逆,好,尚且有个由头,他大度,不与她这妇人计较。


    那么今日呢?


    又是何故?


    这是第几回呢?第四回还是第五回?


    陆绥安已然快要数不清了。


    他娶妻是为了生子,是为了安家兴宅,传宗接代的,不是日日这样折腾不休的!


    陆绥安眼中划过一丝冰冷的不快。


    偏盯着她,淡淡道:“无妨,一会儿多泡泡澡解解乏,早些熄灯便是。”


    言下之意是,今日不用同房。


    他过来,又不是只为贪图那种事。


    正好这时常礼在外头适时禀告道:“世子,您的卷宗和一应物品属下都给您送来了。”


    陆绥安夜里有务公的习惯,只平日里都在书房,今日侯爷将常礼臭骂了一遭,常礼开了窍,一回府便立马将世子在书房的一应物件收拾规整了一番,此刻全部打包运送了过来。


    陆绥安眯着眼紧锁着沈安宁。


    却见沈安宁沉默了片刻,竟并不松口,甚至继续坚持道:“今日妾身来葵水了,血气污秽,并不是什么好兆头,世子还是莫要沾染的好。”


    沈安宁知道大理寺的正堂正中央供奉着一尊佛位,血光之灾对他们那儿来说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虽陆绥安并不信奉这些,可沈氏将话都说到了这里,饶是陆绥安修养再好,也不由噌地一下径直起了身,只双目紧紧的盯着她,一字一句语气冷漠道:“那夫人今夜好生休息便是。”


    说完,陆绥板着脸,终于再度拂袖离去。


    陆绥安一走,白桃立马一脸担忧地走了过来,一脸不解道:“今日不是好端端的吗,夫人怎么又将人赶走了?”


    今日世子难得这般体贴入微。


    连白桃都察觉到了世子的主动和一丝少见的体己。


    这一眨言功夫,怎么又怄上气呢?


    沈安宁却耸耸肩,道:“世子公务繁忙,怎好扰了他高升的路。”


    沈安宁不甚在意的说着。


    实则,她知道不该如此,现在的陆绥安还不是前世那个与人苟合的陆绥安,至少现在还不是,她接二连三的冷漠和拒绝会令他渐生不耐和厌恶,可是,再晚一些,再晚一些,沈安宁抱着一种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逃避心理。


    能拖一日便一日罢。


    重活一世,她只想顺着自己心意过活,不想再为了迁就他,委屈了自己个。


    话说陆绥安一走,沈安宁便立马舒舒服服泡了个澡,美滋滋的睡觉觉。


    她几乎沾床就睡。


    而另外一头,陆绥安踏出正院时竟下起了毛毛雨。


    他心中蓄满了难以言说的冷寒和郁结之气。


    而这潮湿的天气更是令他心中涌出一股无名的烦闷之意。


    他不喜一切麻烦的人,麻烦的事,对沈氏这个从天而降的妻子一开始确实心生不喜,可沈氏深明大义,体贴入微,她的温柔小意让他无处挑剔,长此以往便也渐渐适应习惯了这个妻子。


    可是,一夜之间,深明大义,顾全大局的妻子上哪去了?


    眼前这个冷漠疏离到甚至有些刁钻刻薄的沈氏,哪儿还有从前温柔贤惠的半点摸样?


    陆绥安自问今日自己已做到关怀备至,他隐隐察觉到了他们夫妻之间出现了一些问题,也已尽量在修补了,可是,穷尽一人之力又有何用?


    陆绥安实在不解,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生母的苛怠已然处理,义妹的造次亦有了应对之策,桩桩件件她都已欣然接受了的,可为何,为何还在不依不挠,还在兴风作浪。


    妻子的冷漠、不知分寸让陆绥安心冷烦闷不已。


    他也并非非她不可!


    “世子,您慢些走,属下这就去取伞来。”


    常礼见陆绥安脸色不好,心有戚戚然。


    他今儿个倒了什么大霉,白日里被侯爷指着鼻子臭骂了一顿不说,晚上还得经历这般摧残。


    世子轻易不动怒,且不像其他主子那样苛待下人,其实算是好伺候的,可是也有不好伺候的时候,任谁都难以承受来自世子身上这抹不怒自威的凛然之气。


    常礼苦哈哈的说着,便要借机跑开,远离眼下这是非之地。


    却未料,话刚说话,世子已大步离去,他连追都追不上。


    雨并不大,甚至没有到达撑伞的地步,然而,陆绥安回到书房时,发间,衣袍上还是沾染了些湿润之气。


    正要跨入院内时,这时正好听到书房门外两个守门书童在说笑议论道:“哎,你说今夜主子还会不会回来?”


    另一人道:“应该不会了罢,常礼大哥将世子的一应东西都已经送过去了,今夜应该会宿在夫人那儿?”


    前头那人却挤眉弄眼道:“我看未见得,你几时见过主子去那头去的那样勤的?半年统共不过才两回,今晚我打赌依然


    是照旧而返。”


    另外一人仰着下巴道:“赌就赌,那事儿没沾上便也罢了,但凡沾上了,谁能轻易丢开手,我赌世子今夜依然宿在夫人那儿。”


    这人笑嘻嘻的说着。


    前面那人却仿佛觅得了一丝先机,道:“哎,你发没发现,夫人有日子没来过咱们书房这头了,从前主子在时隔三岔五的过来,汤食佳肴一趟赶着一趟往这儿送,就连咱们都回回不曾落下,跟着受了不少好,而这一回,许久没见夫人了不说,连个丫鬟都不见打发过来了,夫人同世子之间莫不是——”


    那人暗自揣测着。


    后头那人顿时有些后悔不已道:“也是,不过按理说,原是夫人配不上咱们世子才是,怎么如今反过来倒像是夫人冷了心似的——”


    这人嘀嘀咕咕说着。


    说着说着,却见前头那人忽而面露惊恐之色,那模样就像陡然间见到了厉鬼似的。


    这人立马止住了后头的话语,猛地一扭头,便见暮色下一抹高大漆黑的身影隐在夜色里,小雨淅淅沥沥而下,那人在雨中岿然不动。


    他一身墨黑官服披身,一双利眼像是浸着万年的玄冰,只面无表情地立在那儿,面色阴郁,浑身湿透,透着一股浓浓的肃杀煞气,像是从地狱归来的恶鬼,像是要来索命似的。


    而当目光移到那张脸上时,却见简直比厉鬼还要惊悚三分。


    “世……世子……”


    这人浑身哆嗦着,整个人啪嗒一下,双腿发软,跪在原地。


    “小的嘴贱,小的该死,世子赎罪,世子……饶命……”


    二人新来不久,世子又镇日不在府里,是以还是第一次在主子脸上看到这种脸色。


    当即吓破了胆,吓得趴在地上连连磕头认错。


    而对面,只见陆绥安浑身阴寒的立在那里,脸上宛若结了万年寒霜,他一度胸前剧烈起伏着,仿佛想将灌入心肺间的满腔怒意强行压下。


    良久良久,几乎是从牙缝里头挤出了一句:“一人十丈,打出府去!”


    话一落,陆绥安面无表情地越过二人,跨去了书房。


    陆绥安一走,门外二人瘫倒在地,面如死灰。


    就连跟过来的常礼见状,都忍不住一身胆寒,冲着二人摇头后怕道:“你们啊,简直……找死!”


    屋外,丈打声伴随着抑制的哀嚎声连番响起。


    屋内,陆绥安依然怒意难掩。


    为沈家宅门门前的那些是是非非!


    为沈氏今日戏耍似的邀约和驱赶!


    为门童对他们夫妻二人之间的戏谑窥探!


    更为外人戳破他们夫妻问题的恼羞成怒!


    所以,沈氏对他的疏离与冷待并不是他的错觉,连远在大理寺的孙淼以及他书房里的门童竟都尽数获悉?或许,还有许多别的人?


    “你几时见过主子去那头去的那样勤的?半年统共不过才两回!”


    事实经过旁人嘴里的转述,落入自己的耳朵里才知竟那样的触目惊心。


    “你发没发现,夫人有日子没来过咱们书房这头了。”


    “原是夫人配不上咱们世子才是,怎么如今反过来倒像是夫人冷了心似的——”


    字字珠玑,如雷贯耳。


    直到最后几个字眼在脑海中反复盘旋。


    夫人冷了心……


    冷了心……


    陆绥安一字一句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心情一度久久难以平复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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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话说, 陆绥安发怒杖打和驱赶书房门童一事一度在整个大房都引起了轩然大波。


    陆绥安虽严苛及刚正不阿,但绝非苛刻暴戾的主子,别的少爷甚至老爷手里捏过几条人命官司不过是寻常之事, 而他除了衙门里头的命案外, 从未轻怠过任何人命,甚至从未体罚责打过任何一个下人。


    是以, 此番离奇之举,将侯爷陆景融和萧氏竟都一并惊动了, 就连远在锦苑的房氏听了都微微诧异,赶忙派人前去打探了一遭。


    动静传到川泽居时,亦令沈安宁有些惊诧不已, 一时想着莫不是自己昨儿个惹恼了那人,便恼羞成怒发泄到了下人身上?


    不过这个念头仅在脑海中打转了一瞬,便被她顷刻间否决掉了。


    一来, 她可没那么大的脸!


    这二来,陆绥安并非那样的人,他自诩持正不阿, 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将怒火发泄到毫不相干之人身上,定是那二人做了什么忤逆之事,触了他的逆鳞!


    秉着夫妻和平共处的原则, 那日早膳后沈安宁还是从妻子的身份出发, 按照从前惯例派人去前院问候了一遭, 得到的是来自于常礼的亲自回复, 只道:二人嘴角不严, 犯了世子的忌讳。


    陆绥安在大理寺的公务轻则不过寻常案子,重则甚至牵连朝臣,动之国本, 自然非同小可,他这个说辞无可挑剔,至于是何具体细节,沈安宁并不关心,走了这个流程便完成使命尽好本分了。


    中秋快要临近,府中中馈虽无需她主持,却也有帮扶婆婆的义务和本分,至少面子工程还是得做一做,再加上这一世身边多了许多亲人和朋友,以及整个川泽居数十口人,皆需要维护和打理,便很快投身到了忙碌中,将那晚的不愉快彻底抛掷脑后。


    而自那日之后,陆绥安亦一连十来日不见人影。


    中秋临近,各州府省份的案子悉数上报,赶在中秋前全部挤压在了大理寺中,每一桩死刑案需要一一严格复核,上交刑部,最终由刑部核定完后送至御前,送出的案子有时又需要重新打回复核,审了再审,核了再核,反反复复,尤为繁琐复杂。


    整个大理寺人仰马翻,一连忙碌八九日,终于赶在中秋前一日,将所有事情完成了十之八九,只剩最后细枝末节,所有人复又悠闲散漫了起来,有人甚至趁机偷懒耍滑,提早开溜回家过节。


    这日,陆绥安赶在晌午时分从承德风尘仆仆而归,回到了大理寺后,他方一经露面,便见整个刑法司和其他各司同僚悉数簇拥了过来,道:“陆司直,承德那桩案子当真是女鬼所为?”


    原来,陆绥安此番去往承德,原是为了一桩离奇的闹鬼案,和无头女尸案。


    承德何家出了一具无名女尸,加上各种闹鬼传闻,闹得当地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县里无力侦破,报到了京兆尹府,又因出事之家乃承德首富,与宫里做着生意,乃属皇商,涉及甚广,京兆府不敢擅自调查这便上报了大理寺。


    此案之离奇之诡谲,便是在大理寺一年数百个案件中,都属得头筹,故而引人兴趣纷纷。


    却见陆绥安神色淡淡道:“故弄玄虚罢了!”


    说完,并未多言,径直往里走,然而方走到刑法司门口,只见陆绥安不知想起了什么,步子一顿,片刻后,竟转过身来,背着手看向众人,出人意料的向在场同僚询问了一个意外的问题,只见他沉吟片刻,道:“诸位大人,依你们所见,若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向来甚好,然而有一日突然开始对他不再好了,是何缘故?”


    只见陆绥安立在刑法司大门的正门前,一手背在身后,一手轻捏袍袖,身姿笔挺挺拔,端得一本正经、一板一眼的问着。


    他这个问题一出,瞬间令在场同僚们一个个一头雾水。


    而后,你看看我,我看看我,大家神色意味不明。


    不多时,其中一二十出头的年轻同僚上前,淡淡打趣道:“哟,陆司直今儿个终于不将咱们这些同僚们当外人了,这是遇到什么难处呢,怎么


    ,与尊夫人拌嘴吵架了不成?”


    另有人立马接话揶揄:“呃,这个问题么,怎么说呢,这要看是何人对何人呢,倘若是我对他司马南不好,定是他司马南犯贱,可若陆夫人突然间对陆大人不好,这就得端看陆大人对陆夫人做了什么呢?”


    说话这人名叫楼敬,与司马南、孙淼、陆绥安都是当年同榜进士,年纪相仿,又各个意气风发,凑一起时多爱取笑打闹,并无多少恶意。


    楼敬此话一落,瞬间与司马南二人默契击掌而笑。


    亦引得周遭同僚们哄笑不已。


    陆绥安往日并不参与他们的打闹笑料,此番闻言,却也并未曾动怒,只是淡淡扫了几人一眼,目光落在了一旁常礼手上。


    常礼手中托着一沓厚厚的卷宗。


    孙淼见状,意会过来,陆绥安这番话定是与案子有关,顷刻间立马上前将卷宗拿了过来,当场翻看了起来。


    其余十余人反应过来,纷纷凑过来围观,一目十行翻看了起来,顷刻间,只见众人神色先是诧异,随后震惊,再是惊恐,最后久久沉默无言,最终所有神色齐齐化作一缕叹息。


    原来,这桩所谓的闹鬼案和无头女尸案不过是噱头罢了。


    何家近来府中异象横出,府中不少仆人半夜夜出撞见女鬼在府中飘荡,吓得府中所有人惊魂未定,不久,府中惊现一无头女尸,吓得整个何家人惊恐万分,纷乱不已,而后,何家女眷接连遇害,短短半月功夫,何家少主后院里七个姨娘殒命四条,再加上那个无头女尸,共五条人命,各个头尸分离,惨不忍睹,府中开始流传着女鬼索命的传闻。


    最终,陆绥安花了整整三日时间,揪出了幕后黑手,竟是何家少主新纳进门的七姨娘。


    死的第一个无头女尸则是现在何少主正上头的新欢,即将纳进门的八姨娘。


    余下几个,皆是何少主平日疼爱的。


    被抓获时,她没有任何抵抗,当场认罪伏法。


    何家少主撕心裂肺、失心疯似的质问她为何?为何?为何这样对婉娘?为何这样对她们?为何这样对他?


    七姨娘满面悲凉,竟久久一言不发,整个人成了个呆呆愣愣的活死人似的,不再看那何家少主一眼,良久良久,只转过头来呆呆怔怔的看着陆绥安,喃喃道:“他为何突然对我不好了?”


    “明明之前不是这样的?”


    “他对我很好很好的,便是天上的月亮也恨不得当场给我摘下来,可是,陆大人,为何?他为何突然间就对我不好了?”


    “为何?这是为何?”


    七姨娘说着说着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哭哭笑笑,久久不停。


    就因为对她不好,她就要杀掉即将新进门的八姨娘?以及前头那四条人命?


    陆绥安觉得不可理喻。


    而直到看完所有卷宗后,才见楼敬幽幽叹息道:“又是一个为情所困的可怜女人罢了?还能是为什么?自然是不爱罢了,世间男人多如此,爱你时,任何甜言蜜语轰炸而来,便是天上的月亮都能亲手给你摘下来,不爱你时,你就是草芥一根,为了这样一个负心汉,何至于此!”


    欧阳南咬牙附和道:“要怪就怪何家那负心汉,要杀也该杀那薄情郎才是,何至于拿旁人下手,可怜那几个无辜女人了。”


    楼敬却道:“你知道什么,这就叫杀人诛心,杀他一个负心汉不解恨,得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最是剜心,这个七姨娘才是真正的狠人!”


    “可负心汉为何叫负心汉,就因为他们薄情寡义,他们才不会因几条人命痛彻心扉,你信不信,今儿个他还痛嚎几声,明儿个便又能左拥右抱,万花丛中过呢。”


    楼敬与欧阳南几人争执议论不休。


    陆绥安却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入了内。


    何家少主对那个七姨娘不再好,是因为不爱了。


    那沈氏呢?


    她对他亦渐渐不那么好了,所以也是因为……不爱了么?


    爱……是什么?


    那之前呢,她那样体贴入微,莫非是因为……爱?


    这个没有任何结论的话题,无端让他有些心烦意乱。


    就在陆绥安抬手捏着眉心愁眉不展之际,这时,大理寺外的街道上骤然响起了一阵吆喝声:“卖豆腐脑咯,豆腐脑,豆腐脑,入口即化的豆腐脑……”


    屋内,陆绥安缓缓侧目。


    常礼见状,隔着高大的院墙,高声喊道:“卖豆腐脑的,从侧门进来——”


    常礼走到侧门,将一个六十多岁满头凌乱白发的老头子接了进来,冲着众人道:“诸位,吃豆腐脑了,今儿个我家世子做东,请诸位大人吃豆腐脑。”


    这卖豆腐脑的老头名为孙老头,是这一代走街串巷的货郎,平日都在大理寺这一代行走,大理寺的人都爱这一口。


    常礼这话一出,楼敬司马南及孙淼等人便相继簇拥而至,道:“如此,那咱们就不客气了,多谢陆司直了。”


    他们朝着刑法司门口方向作了个揖。


    孙老头恭恭敬敬、笑眯眯的给每位大人们盛了一碗,常礼给他银钱,他却忙不迭推辞,如何都不肯收道:“使不得使不得,当初小的幼孙乱跑险被疾驰而过的马儿一脚踩死,幸得陆大人经过施救,不然老头子俺就得白发人送黑发人了,不过一碗豆腐脑而已,小的怎么能收大人们的钱,往后只要是大理寺的大人们,只要我还在卖这豆腐脑一日,大人们有多少吃多少,管饱,小的都不收钱,不收钱!”


    孙老头连连推辞,如何都不肯收。


    他这话一出,其他各个神色动容。


    这厢他亲自盛了一碗入内送给恩人吃,那厢他刚一走,各位大人们纷纷自发掏出银子偷偷塞到了孙老头的豆腐筐子里。


    “陆大人,您别嫌寒碜——”


    屋内,孙老头感激涕零地将一碗豆腐脑朝着陆绥安递了去。


    陆绥安转过身来,看着他淡淡道:“孙叔,你怎么来了?”


    话音刚落,便见孙老头立马四下警觉的探了一眼,见屋内无人,赶忙压低了声音禀告道:“小主,近来频频有人前来打探鹤仙楼的行情,意图买下整个酒楼,而这前来打探的人,一拨来自宁王府,另一拨——”


    说到这里,只见孙老头悄然抬眼朝着陆绥安脸上看了一眼,顷刻间低下了头,小声道:“另一拨则是来自侯府,原是……原是少夫人的人——”


    孙老头小心翼翼地说着。


    话音一落,只见陆绥安猛地眯眼,道:“你说夫人要买鹤仙楼?”


    猛然间起的言语间有一丝丝凌厉之气。


    孙老头忙一五一十道:“不是夫人本人来的,那人隐了身份,最后入了沈家老宅,后来打探一遭才知原是少夫人刚接入京的养父——”


    孙老头将吴有才前去打探酒楼的细则一一禀之,末了,又将他还相看了其他酒楼,铺面甚至宅子的动向一并摸了个底朝天,最终,只见孙老头有些迟疑道:“您看,这酒楼卖是不卖?是卖给那宁王府,还是……还是卖给少夫人……”


    孙老头举棋不定,拿不定主意。


    便见陆绥安狭长的凤眼里划过一抹犀利之色,转眼稍纵即逝。


    “各凭本事,价高者得,就权当不知情,莫要打草惊蛇。”


    最终,陆绥安缓缓说着。


    孙老头立马恭敬称是,随后赶忙将手中的豆腐脑奉上。


    陆绥安神色如常地接了过来。


    孙老头弓着身子默默退下,一切看着浑然天成,没有任何人发现任何异样。


    不久,孙老头挑着豆腐脑被常礼送出了大理寺。


    吃完豆腐脑后,众人散去。


    陆绥安忽然吩咐常礼牵马道:“回府!”


    常礼见今儿个天色这么早,还没到下值的时辰,不由有些讶异,不过转念想起侯爷的警告,立马欣然而去,走之前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又关怀备至的提点道:“世子,听说夫人喜欢食用罗正街,梨花巷上那家陈记的梨花糕,听车夫老李说上回夫人本打算去买的,后来被裴家搅和了,便没吃成,小的不若代世子买上一份,夫人定会心生欢喜的,小的听说她们女子素来好这口——”


    话说常礼难得撑着胆子在少主跟前谏言着。


    为了这对夫妻二人,他可谓操碎了心。


    只是,说着说着,在世子锐利的目光下,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就在他以为世子将要呵斥他越俎代庖之际,却不料,只见那陆绥安垂眸沉吟片刻,想起那晚,又想起方才同僚们讨论所言,竟破天荒的冲他淡淡首肯道:“那便去买一份罢。”


    常礼顿时一脸惊喜,忙不迭牵马准备立马策马而去。


    就在他上马的那一瞬间,只见陆绥安已翻身上了马,将马背一夹,竟直接越过他朝着梨花巷方向哒哒而去呢?


    世子要亲自去?


    “……”


    常礼的嘴巴张得比鸭蛋还大?——


    作者有话说:今日份表情包:微笑脸。


    陆绥安:你看我笑了吗?感谢在2024-06-07 20:00:14~2024-06-08 00:13: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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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章


    话说, 中秋前后,最后一个秋老虎来临。


    这日晌午午歇时沈安宁被闷得睡不着,不知为何, 只莫名有些心烦意乱。


    就在这时, 春淇亲自过来了,脸上只有诧异道:“夫人, 您猜谁来了?”


    还不待沈安宁回应,便见春淇立马道:“廉夫人来了, 就在门外候着。”


    沈安宁听了一惊。


    这时辰绾姐姐怎么来了?


    明儿个是中秋,绾姐姐手掌中馈,此刻正是府中忙碌不堪之时, 眼下又是午后,莫非……西凤街那边的宅子有消息呢?


    可是,这事没有紧要到非得赶在这个节骨眼上, 待中秋过完,她们有的是时间料理。


    沈安宁一时猜不出绾姐姐此番的来意,却丝毫不敢耽搁, 套上衣衫,整理了下发饰,立马迎了去。


    便见张绾看着无任何异色, 见了她只笑吟吟道:“今日回了娘家一趟, 路经这里, 过来瞧瞧你。”


    沈安宁一路说说笑笑的迎着她来到川泽居, 然而还未到院门口, 便见张绾已然撑不住,只骤然飞快走到芭蕉树后避及,沈安宁有些懵, 一时有些莫名,连连追上前查看,便见张绾转过脸来,脸上已是泪意连连。


    而在沈安宁追过来的那一瞬间,只见张绾抱着她的肩膀将脸整个埋入了她的肩窝中,再也忍不住了似的,只哽咽出声道:“宁儿,世子此番回京,从北地带回了一女子,他要纳她为妾,我……我该怎么办?”


    张绾瞬间泣不成声。


    跟只猫儿似的,缩在沈安宁怀中,浑身簌簌发颤。


    沈安宁见她如此,一时有些心慌意乱,院中人多口杂,她不敢将人带到人前,只忙将人拉到湖畔深处,细细探问安抚。


    原来,世子廉城成婚两月后便远赴北疆参战,此战一战半年,终于在上月成功击退匈奴,震动满京。


    听说廉世子亲手手刃匈奴将领,威名一夜之间传遍整个大俞。


    就连深居内宅的沈安宁也听闻了此事。


    最近这半个月来,再没有哪件事比这件事更要热血沸腾了。


    毕竟,朝廷打了胜杖,陛下犒赏三军,免除所有死罪,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而廉家名震满京,尤其是那位廉世子可谓一时风头无两。


    就在几日前,沈安宁还听白桃叨唠,说听到府里有人嚼舌根,拿她同张绾比较,只道廉夫人如今一时风光无两,可将沈氏比下去了之类云云。


    同是陛下御赐的两门亲,自然避免不了时时放在一块比较。


    沈安宁未曾入心。


    可是,谁能想到,风光无限的背后,竟还藏着这些诛心之事呢?


    只是,若是寻常纳妾便也罢了,关键是廉世子带回来的这名女子身份非同寻常,原来她的兄长正是廉城副将,此次北伐战役中为救廉城中箭而亡,临死前,将孤母及幼妹托付给了廉城。


    廉城自然不会坐视不管。


    只是,这样于世子有恩的妾氏摆在府里,摆在张绾面前,叫她这个主母日后该如何自处。


    而听到张绾一一苦涩道来。


    联想到后世张绾悲惨的结局,沈安宁不由怒从心起——


    ……


    话说,这日陆绥安与廉世子的马儿对向驶来,二人同时抵达陆家门前。


    这廉世子廉城近来风头正盛,是陛下心中的大红人,所到之处,无不皆是恭维攀附之人。


    陆廉两家走得并不近,加上廉家长年在外征战,而陆绥安又镇日埋在大理寺的伏案上,是以这二人并不曾打过任何交道。


    不过同在一片天子脚下,长此以往的,自是见过的。


    二人同时下马,陆绥安看到廉城的骤然出现虽有些意外,却并无任何恭维之姿,只秉持着主人的礼节,淡声招呼道:“廉世子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顿了顿,直接开门见山道:“廉世子今日登门,不知所为何来?”


    陆绥安并无任何寒暄叙旧的意图。


    廉城亦乐见其成,只淡声回道:“今日贱内来寻尊夫人叙旧,眼下时日不早,我来接回。”


    廉城亦硬邦邦回着。


    陆绥安便道:“请。”


    说着,做了个手势,便率先跨入了侯府。


    廉城背着手,紧随其后。


    两人直来直往,说完,一路再无多话。


    陆绥安将廉城安置在前院,派人去内院通报,结果来人禀告,不知夫人去了何处,亦不知廉夫人来过的动向。


    陆绥安与廉城二人纷纷皱眉。


    思索片刻,陆绥安亲自去寻,谁知刚寻到湖畔对岸那处废屋处时,陆绥安还没来及进去探查,便闻得一道愠怒的声音从屋内远远传了来,只声声冷笑道:“那便同他和离!”


    陆绥安脚步生生顿在了原地。


    一晃身,身侧便又多了一抹挺拔身姿。


    那是沈氏的声音无疑!


    沈氏一贯温婉小意,成亲这大半年来向来温柔细语,连个高音都从未曾显露过,哪怕从宫中回来那晚发作于人前,亦秉着良好的修养,这还是成婚这么长时间以来,陆绥安第一次听到她如此疾言厉色。


    “那便同他和离!”


    短短一句话,何其魄力,何其气概。


    陆绥安从来不知她竟这般气势如虹,八面威风!


    然而,“和离”二字,又何其冒失,何其刺耳,声声击打着他的耳膜。


    廉城晚来一步,虽没有听到妻子张氏的声音,可廉家的马车就停放在陆家门外,结合到廉家近来是非,猛然听到这句话后,当即脸色一黑,顷刻间冷冷扫向一旁的陆绥安,只隐忍怒气,阴阳怪气道:“陆大人娶了位好生厉害的夫人!”


    说罢,火冒三丈地就要往前去。


    却被陆绥安挥出一臂,横挡在他面前——


    廉城侧目看去,便见陆绥安毫不留情地反唇相讥道:“多谢廉世子夸赞,陛下慧眼独具,陆某人自当感激涕零!”


    陆绥安搬出陛下这座大山时,廉城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陆家这门亲事亦是陛下赐婚,他自知失言,一时被怼得无言反驳。


    见陆绥安继续眯着眼直视着前方,听着前方屋内动静,脸色暗沉。


    神色一顿,便也板着脸继续立身一侧。


    而身前不远处,是湖畔的一处听雨歇脚雅楼,只陆绥安并无此等雅兴,长此以往便荒废了。


    前世染了肺痨后,怕将病气过给陆绥安,沈安宁自发搬到这处小楼,在此了此残生。


    那次梦醒后,沈安宁亲自将这个小楼收拾装点了一


    番,主院人多嘴杂,这会儿便将张绾领到了这里。


    ……


    小楼内。


    沈安宁看着眼前被那座深宅大院压得喘息不止的张绾,看着她面上的挣扎和苦痛,宛若看到了从前的自己,只有些恨铁不成钢,又无限心疼怜悯。


    而张绾只有些缓不过神来,一脸怔怔地看着沈安宁,满脸惊愣道:“和……和离?”


    仿佛听到了惊世骇俗的言论般,双目都瞪大了一些。


    “没错,和离!”


    沈安宁绷着小脸,给张绾杯盏里添满了酒,又往自己杯盏里蓄满了,随后只举起酒盏一口将整杯酒悉数灌入肚中,辛辣地酒味刺激着她的大脑,刺激着她的肠胃。


    她借着酒精的冲动和勇气,一字一句刨析着前世过往,鼓舞士气道:“既活得不痛快,又何需隐忍苟活,隐忍不发的结果,不过是落得一个郁郁寡欢,悲惨离席地下场罢了。”


    “绾绾,那些狗男人们不值得咱们真心托付,更不值得咱们掉半滴眼泪,呵,他们高居庙堂,受世人追捧,娇妻美妾在怀,嫡子庶子扎堆,又怎会管咱们这些内宅妇人的死活,他们只会觉得你离不开他们,绾绾,倘若你所依仗的那个廉世子当真将那个严姑娘纳为妾氏后,你可知会发生什么,她不是寻常女子,她是你丈夫救命恩人的妹妹,她妾不妾,妻不妻,将永远横在他们夫妻二人之间,你们夫妻二人这辈子永远也无法真正敞开心扉,若那个严姑娘安分守己,咬咬牙便也罢了,可若不是个好的,三个人的婚姻,又如何能安生得了呢?”


    前世,张氏一双儿女相继离奇夭折,外界有传言张氏悲伤过度,一度失心疯了,沈安宁不知这里头是否有那严姑娘的手笔,可结局就摆在那里。


    “你便是为他们全家耗尽了心思,熬干了心血,熬坏了身子,那又如何,你死了病了残了,他们很快会再另娶一名娇妻,眨眼之间便能取代你,你的尸骨未寒,血未冷,他们却早就老婆孩子热炕头了,这般薄情寡义之人,又怎值得你我为他们掉半滴眼泪。”


    沈安宁字字珠玑的说着。


    为劝诫张绾,又何尝不是在劝诫自己。


    说完,又是一杯冷酒下肚。


    张绾被沈安宁这些话描述得心肺发凉,浑身阵阵胆寒,想起国公府的那座高墙大院,想起那里头复杂的是是非非,想起婆婆的严苛,丈夫的威严冷淡,想起那名被国公府高高捧起奉为座上宾的严姑娘,心头无不绝望,亦是将整杯酒猛地下肚,一度辣得她眼泪直流,心如死灰道:“是啊,不值得……当真是……不值当……”


    只是,片刻后,便又喃喃道:“可若和离,日后又该如何自处……”


    这世道,和离之人虽非没有,可毕竟少之又少。


    一个和离的女人,又有哪样的婆家还敢再接纳。


    即便接纳了,又如何能保证不是出了一个虎穴,又入了另外一个狼窝了。


    沈安宁却对这个问题仿佛信手拈来,不知是早已深思过了千百回,还是如何,竟张口即来,呵笑道:“这又何难,想如何自处便如何自处!”


    “若想嫁娶,天大地大,我大俞男儿万万亿,难道还挑不出几个比他廉世子还要顺眼的男子么?”


    “若不再嫁娶,那更好办了,便多攒些钱财,他日拿着这些钱财周游列国,吃遍大好河山,看遍大好河山,玩遍大好河山,岂不痛哉!”


    “若是寂寞了,无趣了,宁儿给绾姐姐介绍几个皮肉出众的小倌,哼,凭什么他们男人可以左拥右抱,三妻四妾,花街柳巷,咱们女子只能委身一人,哼,若得了那自由身,咱们女子自当快活一番!”


    在酒精的刺激下,在心情澎湃的幻想下,沈安宁大脑亢奋,越说越激烈,越说越兴奋,渐渐嘴角不再把门,说得那叫一个痛痛快快,舒舒坦坦。


    而听到这里的张绾只当沈安宁喝醉了,她也想醉一醉,便忍不住心生澎湃,高言放纵附和道——


    “为和离干杯!”


    “为和离干杯!”


    “为银子干杯!”


    “为银子干杯!”


    “为自由干杯!”


    “为自由干杯!”


    “为快活干杯!”


    “为快活干杯!”


    两人越喝越上头,越说越肆无忌惮,显然已是喝大了,连舌头都大了起来。


    而当屋内的这些惊世骇俗之言相继传到屋外之时。


    尤其是那句“倘若是寂寞了,无趣了,宁儿给绾姐姐介绍几个皮肉出众的小倌”时,廉城便再也站不住,再也听不下去了,当即双眼喷火,噌地一下,暴跳如雷的拔步往里冲去。


    然而,此时的陆绥安却定定地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双脚就跟钉在了地上似的,风一吹,他宽大的官袍里灌进一身冷风,风将衣袍掀起,他像是孤峰上的一株松柏,凌寒而立,浑身气势凌厉到连冷风都畏惧几分。


    直到不知站了多久,只死死绷着脸,将额前一根根青筋压下,掩下那双清冷绝尘的双目中所有的严寒和冰霜后,这才提着步子,一步一步紧随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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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而当廉城与陆绥安二人相继跨入楼内时, 只见小小的绣楼内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屋内一应摆设皆有,甚至还插着花, 点了香, 颇为雅致。


    而屋子最里侧,临窗的位置设了一方软榻, 窗外是漫天湖景,窗内榻上设了一方小几, 几子上摆了一应果子点心,以及两壶冷酒,其中一个酒壶反倒在软榻上, 已喝空了,另外一只酒壶被人抱在怀里。


    酒杯,碗碟倒了一片。


    而小几两端, 两个女人面色酡红,歪歪倒倒,已是醉的迷迷瞪瞪了, 一个抱着酒壶往嘴里倒,另外一个一边揉着脸,一边嘟囔着:“我要最俊的那一个——”


    廉城听到张氏这番话, 脸瞬间黑如锅底。


    对面沈安宁尤不自知, 还在不断拱火, 一边仰头吃酒一边大手一挥, 含含糊糊道:“一个哪够, 给你两个,四个,八个——”


    一边说着, 一边用手比划着数字,结果怎么也比不对,这时另外一只手的酒壶一阵斜歪,酒壶里的酒瞬间全部倒在了脸上,顺着脖颈流淌入了衣领里,湿了一大片。


    酒水浸湿了衣襟领口,嘴角的酒顺着一路没入襟口,加上那醉眼媚态的神色,竟百媚横生,无端撩人。


    这下轮到陆绥安脸全黑了。


    当即三下五除二卸下身上官袍,人还没走近,衣袍便已飞了过去,稳稳罩在了沈安宁头顶,沈安宁的脑袋无故被蒙在了衣袍下,大惊失色道:“天黑了,天黑了,绾绾天黑了——”


    一边喊,一边手脚并用的挣扎着。


    这头,张绾起身找酒,要跟沈安宁干杯,一抬头看到进来的两尊黑脸大佛,瞬间吓得脸色惊恐,一脸惊怕后缩道:“绾绾,狗世子……狗世子来了……”


    沈安宁一听,瞬间一个鲤鱼打滚,从官袍下翻身而起,一仰头,只见两张大黑脸映入眼帘,黑脸上张着血盆大口,满嘴獠牙比筷子还长,其中一张还朝她袭来,她神色一变,一边作势要将张绾护在身后,一边啊啊嚷道:“绾绾,我保护你——”


    然而,人还没爬起来,就被身上宽大厚重的衣袍给绊倒了,扑腾一下,狼狈摔倒。


    人还没爬起来,手中的酒壶被人一把夺走。


    沈安宁立马去夺,一个摇摆间,脚步不稳,险些直接栽倒滚落下了榻,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如期到来,双腋被人死死掐着,下一刻,一双比牛还大的眼睛,冒着绿幽幽的光,靠了过来,死死瞪着她。


    陆绥安额上青筋爆出。


    他还从未见过这般耍酒疯的女人。


    只一把将滑落的官袍捡起,紧紧将她裹住,瞬间将她裹成了个蚕蛹。


    而那头,张绾亦被大黑脸怪一把揪住,她吓得呜呜缩缩,嘴里喊着:“宁儿,


    大黑怪来了,我……我怕——”


    沈安宁顿时歪着脸面龇牙咧嘴怂恿道:“咬他。”


    张绾呜呜噎噎道:“呜呜,我不会……”


    沈安宁当即傲娇一声:“瞧我的——”


    便要抬手张嘴咬人,然而,此时双手被困在官袍下,竟片刻动弹不得,不过,不打紧,她没手,她还有嘴,而眼前的大黑怪鼻子老长,她瞬间张嘴嗷嗷朝着那大鼻子咬了去。


    陆绥安一时不察,偏头躲过,鼻子没被咬掉,下巴却被扎扎实实的咬了一口。


    张绾噗哧一声笑了,有样学样也要咬,却被廉城顷刻间一把杠了起来,甩在了肩上,廉城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个小酒鬼制服住,而后,冷飕飕的目光扫向陆绥安怀中的女人。


    若双眼是箭的话,对方早已千疮百孔。


    却见陆绥安仿佛有所察觉,将人先人一步朝着怀中一藏,挡住了那道冷箭似的目光,斜眼淡淡道:“廉世子何必跟酒醉之人计较!”


    便见廉城皮笑肉不笑,只冷冷道:“希望下一回陆大人被人这般歹毒离间时,也能这般冷静自若!”


    却见陆绥安不咸不淡道:“放心,我不是廉世子,可没有这个福分。”


    “哼!”


    廉城板着脸,摘下身上披肩,将人一裹,扛着张氏大步离去。


    而廉氏夫妇二人一走,纷乱噪杂的屋内终于安静了下来,沈安宁被裹得无法动弹,嘴上却还在频频作乱,一边乱啃乱咬,一边嗷嗷喊着:“再来一杯,绾绾,再来一杯。”


    一边又猛地抬头看陆绥安,嘴里胡言乱语喊着:“大黑怪,受死——”


    张嘴便要再度啃咬了来。


    陆绥安:“……”


    素来安静文静的妻子,发起酒疯来竟无端恼人。


    连陆绥安都险些有些招架不住。


    最终,陆绥安扯断一截里衣,一股脑塞到了沈安宁嘴里,除了含糊叫嚷,再也发不出多余杂音,至此,世界终于安静了下来。


    他将软榻上的薄被扯来,朝着沈安宁身上一裹,将人朝着腋下一夹,便大步朝着正院方向踏去。


    ……


    这番闹腾下来,太阳已渐渐落山了。


    当川泽居的下人们看到世子腋下夹着个大蚕蛹大刀阔斧的跨入院内,一个个都目瞪口呆,全然忘了反应。


    只见那大蝉蛹一拱一拱着,大有破壳而出的架势。


    还是春淇眼尖,看到那张薄被是湖畔小楼的,瞬间缓过了神来,立马将院里所有不相干的人悉数打发走了。


    陆绥安搂着蝉蛹长驱直入,跨入正房后直接命人将水送了来,他将人带被一并扔进了浴捅中。


    沈安宁呛了一口水,拼命在水中扑腾,喊着:“救命,救命……”


    白桃反应过来,立马要进去伺候,却被陆绥安勒令出了屋。


    陆绥安大有一种要看着她活活淹死的架势,却在她再次滑落下水时,猛地将人抱了出来。


    他强压着怒火,耗费了足足半个时辰,这才将人顺利弄干净弄上了床榻。


    酒醉后的沈安宁终于沉沉睡去。


    被子下未着寸缕,沉睡中,抱着被子往里翻了个身,瞬间将锦被卷起,落出被子下曼妙的身子。


    陆绥安却冷着脸看着。


    心中一直憋着口气,看着眼前的画面,无端恼火。


    大有一种懒得动弹,冷眼看着,冻死她的念头。


    他这人向来循规蹈矩,无论做什么事都有章有法,就连醉酒的情况都从未有之。


    喝得最多的那一回,还是成亲之日。


    却万万没想到,她的妻子竟比他更要生猛不羁!


    行事放纵便也罢了,挑拨离间便也罢了,宁毁一座庙,不拆一桩婚,他没想到她竟这般离经叛道,生生怂恿要去拆散旁人的姻缘。


    若今日他不在场,她遭一顿打都是轻的。


    然而——


    关键是那句……和离!


    一度深深刺痛了他的耳朵。


    至今双耳还在嗡嗡作响。


    他甚至一度欲将眼前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摇醒来,好亲自审问一遭,方才那些醉酒之言,究竟是劝诫那廉夫人的,还是她自己的心里话。


    这样想着,陆绥安骤然伏身过去,将被子一把扯下,盖住了眼前所有春光,替她将被子掖好后,放下帷幔,目光慢慢在屋内锋利地搜寻了起来。


    这间屋子,他住了十多年,眼下却陌生得厉害。


    屋内一步一景全被换了。


    为何要换?


    陆绥安绕过屏风,顺着八宝桌来到了案桌前,便见案桌上摆放了许多册子,有些凌乱的散落在那里,像是匆匆撇下,还未来得及整理的,有的规规整整,摆在一旁,显然是精心整理过的。


    陆绥安随手将一本册子打开,赫然只见上头一笔一笔清晰详细的记录着一连串数字,细细一看,竟是本账本。


    账本里记录着筹集到的款项,竟筹集了两万多两银子。


    而后,又一一记录着几项大的开支,没有细节,竟已开枝出去了一万六千两。


    一万六千两是什么概念。


    当初陆家给沈家下聘,除了聘礼外另下了一笔聘金,数额是六千两白银。


    要知道这笔数额在满京已是顶格的了。


    至于沈氏的嫁妆是多少,陆绥安虽不得而知,亦不曾过问过,不过料想她当初嫁妆再不菲,加上宫里头的赏赐,略略估计,手里所有的现银最多也就这么多。


    所以,她将她所有的银子包括嫁妆全部拿了出来,做什么,需要耗费这么多银钱?


    联想到白日里孙叔提供的那些线索,又是买酒楼,就是买铺子,又是买宅子。


    便是再傻,陆绥安也猜测到了。


    她在为自己今后铺路。


    铺什么路?


    她想和离!


    她竟想同他和离!


    不是说说而已,亦不是奉劝旁人,那些一字一句的肺腑之言,竟全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她要同他和离?


    呵。


    这个念头在脑子里头涌现出来的那一瞬间,让陆绥安一度觉得啼笑皆非。


    御赐的婚事,连陆家都拒绝不了,沈氏她凭什么觉得她想她就可以!


    嗤笑的同时,一抹怒不可遏猛然爬上心头。


    这门亲事本就是硬塞来的,未见得他有多喜欢。


    只是,他甚至都没有厌弃她,她竟反过来要同他和离。


    凭什么!


    便是要离,也该是他率先提出来才是。


    这个发现令陆绥安心中憋闷愤怒不已!


    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此刻自己脸色阴沉得究竟有多厉害。


    …………


    …………


    话说,与沈安宁醉酒后的闹腾不同,当廉城将刚刚还在耍酒疯的张氏扛着扔回上马车时,转眼之间,便见张绾早已人事不省,沉沉睡去了。


    睡着后的张绾难得乖觉安静,不吵不闹,一动不动,跟只小猫儿似的缩在廉城腿边。


    脸色绯红,人却恬静文静,睡着了一只手还紧紧抓着廉城一侧的袍子没有松开。


    看着妻子这样乖觉的睡颜,廉城满腔怒火一下子砸在了棉花上似的,无处泄出,最终只能闷在了心头。


    良久良久,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片刻后,复又朝着身侧之人看了去,眉头一时紧锁了起来。


    他同张氏新婚不久便去北伐了,与妻子成婚大半年相处不过才两月,张皇后的胞妹,本以为盛气凌人,气焰万丈,没想到竟意外的温婉娴静。


    说不上喜或不喜,廉城一心扑在北地,闲暇时光亦全扑在军营里头,他对妻子的要求并不高,只需要操打理好家业,照顾好一家老小,为廉家开枝散叶即可。


    张氏做的亦可圈可点,无可挑剔。


    至于那个严姑娘,本是突发的意外,严明是他的副将心腹,为他而死,他照顾他的家小自然义不容辞,廉城一开始并没有打算要将其胞妹纳为妾氏,只是严家已无家眷亲友,唯剩下一孤儿寡母,母女二人柔弱不堪,严母患有眼疾,那个严姑娘更是个药罐子,无奈,他只得将其全部带回府中。


    孤


    儿寡母实不好安置,廉母心生怜悯,试探着提议让他收房,那日,他并未一口应下,那日,张氏就在眼前,亦不见任何反对的举动。


    这几日看着依然勤勉操持,一副宽容大度,善解人意的模样,却没想到一切竟全部都是装出来的,转眼便到了陆家满脸幽怨的哭诉告状了起来,好似他和整个廉家是个欺人魔窟似的。


    一边是印象中通情达理,顾全大局的妻子,一边是方才疯疯癫癫,哭哭啼啼不止的张氏,一边又是眼前乖乖顺顺,安分守己的模样,廉城一度有些分不清,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她!


    横竖,无论哪个究竟才是真实的她,方才这个醉得不醒一世的酒疯子绝无可能是他廉城的妻。


    这时,身侧之人抓着他的衣袍贴了过来,白皙的脸颊紧紧贴在了他的大腿上,秀美的面庞还透着一丝稚嫩的婴儿肥,将脸颊,唇都挤压得变了形,却毫无察觉,温热的气息一下一下缓缓喷洒而来。


    看着眼前文文秀秀,乖乖顺顺的妻子——


    廉城心下一软,正要大掌抚上去,替她捋下额角碎发,却不料下一刻,枕在他双腿上的人儿忽而眉心紧蹙,一副难受至极的样子,廉城咬牙将人抱起查看,不料下一刻,“哇”地一下,张氏突然撑在他的双肩,没有任何征兆的呕吐了起来,吐了廉城……满身。


    满嘴污秽全部吐在了廉城颈上,胸口,大腿上,还有些喷洒在了廉城脸上。


    廉城:“……”


    廉城恨不得直接将怀中这一团一把丢出马车。


    良久良久,只一度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


    话说,宿醉最是痛苦难受。


    “水……”


    沈安宁干渴得厉害,她梦到自己在荒漠中逃荒,漫天遍野的沙漠里伸出来一只只黑色触手,要将她拖拽进沙子里,她吓得慌不择路,拼命逃窜。


    她在荒漠里逃了几天几夜,浑身水气早被大太阳烤干,恨不得划开自己的皮肤喝自己血。


    就在整个人渴得快要意识模糊之际,一缕清泉送到了嘴边。


    她渴坏了,拼命的允着,喝着,如同牛饮。


    直到彻底醒来时,只听到砰地一声,仿佛是远处门被一股大的力道重重合上的声音,沈安宁只有些头疼欲裂,一度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哪里。


    直到肩上锦被滑落,露出未着寸缕的身子。


    沈安宁一怔。


    原来是在川泽居,眼下什么时辰呢?


    沈安宁思绪有片刻浑沌不清,整个人又累又晕,而一掀开被子,看着浑身光溜溜的自己,更是迷惑不解。


    她素有和衣而睡的习惯,自己身上的衣裳哪儿去了?


    就在这时——


    “夫人,您可算是醒来了?”


    这时,白桃和红鲤二人双双匆匆入内。


    “头可还疼?快吃碗参汤散散酒气,夫人怎么好端端的吃上酒了,还吃成了那样子?”


    白桃在一旁唠唠叨叨,红鲤立马将茶水并参汤全部一股脑地端了过来,沈安宁轻揉了揉太阳穴,在白桃的唠叨声中,这才后知后觉的想了起来,哦,饮酒了,张家绾姐姐来了。


    昨日一幕幕映入脑海。


    绾姐姐的遭遇经历让她感同身受,她不知该如何安慰,便取了酒来二人边饮边发泄了起来。


    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她有些不大记得了。


    她虽前世饮酒止痛,却从未醉过酒,不知这酒竟这样厉害,只记得前脚还与绾姐姐酣畅淋漓,下一刻大脑便一片空白,好像那一段记忆被人整个清理摘除了似的。


    “我昨儿个怎么回来的?绾姐姐人呢?宿在了府里还是——”


    沈安宁一边追问着,一边拼命回忆着昨夜的情况。


    便见白桃与红鲤对视了一眼,纷纷欲言又止道:“夫人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见沈安宁一脸懵懵然,便见白桃立马将昨日画面一字不落的悉数描给了沈安宁听,只绘声绘色道:“夫人,您是不知道,您昨儿个被裹成了个大蚕蛹了,世子抱着您进院时将咱们全都唬住了,一时不知发生了何事——”


    “至于那张娘子,更是被廉世子扛着走的——”


    “听到府里的这些动静,昨儿个夜里太太都打发人来问了。“


    白桃有板有眼,活灵活现。


    却见沈安宁一时呆愣在了原地。


    昨儿个她竟是被陆绥安抱回来的?连廉世子都来了?


    她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那后来——


    “后来啊,是世子亲自伺候的您,为您梳洗,为您醒酒,后半夜还喂您用下了半碗参汤。”


    红鲤仿佛知道沈安宁要问什么,便又迫不及待地将后头地事情一一禀告了,边说边挤眉弄眼,仿佛透着一丝欣慰和喜色。


    为昨夜世子的体贴入微而欣慰,为世子夫人夫妻二人的和美而欢喜。


    要知道上回夫人生病了,世子连瞧都不曾多瞧上一眼,如今,却宽衣解带的亲自照顾,可见二人关系越发亲厚了。


    梳洗?醒酒?喂参汤?


    陆绥安亲自伺候的她?


    怎么可能?


    前世永远只有她任劳任怨伺候他的份,何时轮到他半眼瞧过她?


    伺候她?


    还一整夜?


    沈安宁非但不信,还一度觉得匪夷所思,那是她完全想象不出的画面。


    就当沈安宁一头雾水之际,这时,白桃继续唠叨了起来,道:“夫人日后可不能再这样饮酒了,至少也该跟桃儿说一声,桃儿可照看一二,那湖畔水深,若是一时不察落水了怎么办?当年咱们灵水村那个赵二就是这样没的,夫人不记得了?”


    白桃劈头盖脸的数落着,见沈安宁呆呆地久久缓不过神来,立马又将茶端了过来,悉心问道:“夫人饮酒了,可是渴了不曾?”


    宿醉的人都素来饥渴,白桃的老爹就是个酒鬼,她照顾酒鬼素来得心应手。


    这时,沈安宁终于从匪夷所思中缓过了神来,一时缓缓摇头道:“不渴。”


    白桃便道:“定是世子方才喂过了?”


    沈安宁再度一愣,道:“世子方才在这里?”顿了顿,又道:“昨儿个亦宿在这里呢?”


    白桃惊讶道:“是啊,昨儿个夫人整宿都是由世子照顾的,世子前脚才刚走,夫人没见着?”


    白桃有些吃惊,方才分明世子前脚出来,她们后脚就进来了。


    而听到这里,沈安宁被子下的手一度往光溜溜的身上抚了抚,颈部及胸前仿佛还残存了些许湿意,原来,方才那不是做梦,是陆绥安给她喂的水。


    恍然间,有人替她擦拭了一番,下巴,颈处,还有——


    沈安宁顷刻间闭上了眼,随即咬紧了唇,下面的画面,一度有些不想再细想下去了。


    她情愿跟赵二一样,醉死掉到湖畔,也不愿再经历昨夜及眼下那一幕幕。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强压下心中纷乱,朝着窗外看去,这才见天色翻着青蟹壳,还一阵灰白,分明还早得紧。


    不过想起今儿个是中秋节,亦不敢过多耽搁,只强撑着精神命人送了水来,再全身心的洗漱了一遭。


    心里想着中秋节这日的章程,才刚从浴桶中站起来时,这时,一道尖锐凌厉的稚嫩声音忽而在屋外响起了起来:


    “起开,别拦着我,沈安宁,你给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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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


    这道声音由远及近, 越过婢女的阻拦,竟直接从院外笔直闯了进来。


    沈安宁来不及装饰,只匆匆将夜间起夜的薄


    披披在了肩头, 一边随意的绾着发, 一边漫不经心的从暖屏后踏了出来,神色淡淡道:“三姑娘, 你怎么来了,这么早就过来给我拜节么?


    说话间, 抬着眸,视线漫不经心的落到了屋内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身上。


    只见来人面庞白白净净,圆脸杏眼琼鼻, 殷桃小嘴旁还若隐若现两只小梨涡,生得灵秀可爱,又见对方着一袭藕粉色华服, 胸前带着一对八宝如意锁,颈上套着小拇指大小的璎珞圈,通身金银锦簇, 华贵逼人,娇贵又桀骜,一眼便知是哪个世家大族里头娇养出来的千金大小姐。


    这人是陆宝珍, 宝珍珍宝, 是陆家的三姑娘, 是萧氏唯一的嫡出女, 亦是萧氏的心头肉。


    她此刻双手叉腰, 朝着沈安宁怒目而视。


    一副前来讨说法的傲慢姿态。


    猛然间看到沈安宁这副衣衫凌乱的画面时,人微微一愣,视线落到了沈安宁松松垮垮的白色里衣上, 薄纱透明到依稀窥探到里头一抹朱红春色时,小小的脸颊一度胀得通红通红,心道:呸,果然是个狐狸精,兄长才回来,大白日里就穿成这样,简直不要脸。


    又见沈安宁这样说来,顿时气得跳脚道:“谁给你拜节?呵,你还有脸在这过节?我问你,你为何将我大姐姐拘在屋子里头,连大过节的都不肯放她出来走动?”


    陆宝珍怒目圆睁,一脸盛气凌人。


    她是陆家被宠坏的三姑娘,与陆安然情同亲姐妹,向来为陆安然马首是瞻。


    前世,沈安宁为了讨好这二人费劲了心血,荷包里银子不知糟蹋了多少,然而一个始终神色淡淡,一个始终瞧不上她这个乡下来的大嫂,非但不曾礼遇相待,更连声大嫂都欠奉。


    前世,沈安宁为了讨好陆绥安,愿意捧着他这个亲妹妹,如今,却不愿意惯着了。


    当即朝着交椅上慵懒一靠,一边将嘴里的玉簪取下绾在头上,一边漫不经心道:“哦,怎么是我将你大姐姐拘在屋子里头的?我怎么记得是你大姐姐自己个犯了错,被你爹我公公,被你兄长我夫君惩戒这才将人禁足在屋子里头的?此事与我何干?”


    沈安宁似笑非笑道。


    沈安宁这个女人一向畏畏缩缩,胆小如鼠,吩咐她给她脱鞋,都恨不得跪在地上侍奉。


    陆宝珍习惯了她的伏低作小,没想到今儿个她非但不再捧着她了,竟还敢如此伶牙俐齿的驳斥她,顿时气得将小脸绷得紧紧的,咬牙切齿道:“还不是你在背后挑拨离间,不然兄长和父亲怎会被你蒙蔽?”


    陆宝珍气得愤愤不平。


    却见沈安宁倏地笑了,道:“你是说堂堂忠勇侯府的陆侯爷和大理寺司直陆大人竟都双双被我这个小女子给蒙蔽了,原来我这么厉害?还是你爹你哥太没用了——”


    说到这里,沈安宁脸上的笑容顷刻间收了起来,一瞬间气质凌厉了起来,只冲着陆宝珍淡着脸一字一句道:“既然三姑娘状告我挑拨离间,想来手中必定握着我挑拨离间的证据,正好,今儿个正好趁着府里的人全都聚起了,三姑娘干脆就当着全府众人的面撕开我虚伪的面具,好让全府人看清我沈安宁的真面目如何,不过,如若三姑娘没有证据的话,这大过节的跑来长嫂屋子里撒泼耍横,含血喷人,不知是哪个狗奴才教出来的规矩,在这一点上,我亦是要同侯爷讨个说法的——”


    说话间,沈安宁朝着身侧两个婢女使了个眼色,一副要命人捉陆宝珍前去找侯爷对峙的架势。


    这架势吓到陆宝珍了。


    她哪有什么证据。


    到底年纪不大,被沈安宁这副面孔吓得瞬间小脸煞白一片。


    而门外,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陆绥安瞬间眯起了眼。


    从前,沈氏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星全都摘下来送给宝儿,他曾听她亲口夸赞过宝儿可爱伶俐,也想要这么一个亲妹妹。


    如今,却是什么意思?


    他们可还未曾和离呢!


    当即,陆绥安冷着脸进了屋。


    ……


    话说沈安宁和陆宝珍二人齐齐朝着门口方向看了去。


    看到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后二人均有些意外。


    陆宝珍是专门挑着大哥不在的时候来寻麻烦的。


    而在沈安宁的记忆中陆绥安极少在这个时辰出现在这里,他通常会在回府当晚过来一趟,亦或者次日晚上,横竖多是在晚上,通常早起后便直接去了衙门或者书房,几乎不会再来回折返回来,连早膳都极少在这边用过。


    眼下只见他背着手冷着脸跨了进来,一袭劲黑常服加身,是那种最简单最轻薄柔软的款式面料,穿在他身上严丝合缝,将他宽肩阔背勾勒得一览无余。


    这是陆绥安早起晨练的服饰,全身上下并无一丝装饰,仅仅只在额前捆绑了一条黑色布巾,忘了摘卸,整个人看着骨健筋强,威风凛凛,颇有几分英武之气,像个驰骋沙场的将军,与往日文人清俊的气质相去甚远。


    连沈安宁都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看到陆绥安的到访,陆宝珍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她被府里宠坏,素来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有些惧怕这位兄长。


    若犯了错,在爹爹那里撒撒娇便能糊弄过去,母亲有时宠爱她亦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独独到了大哥这里,连父母都避退三分。


    然而,相比沈氏,陆绥安毕竟是她这头的人,看到了自己的人,下意识地有些依赖和仰仗,当即忍不住咬牙切齿的告状道:“大哥,她欺负我!”


    陆宝珍指着沈安宁委屈汹汹的告状了起来。


    说这话时,眼里泪花已在打转了。


    却不料,她话刚落,竟见交椅上的沈安宁亦鹦鹉学舌似的,亦跟着指控道:“世子,是她欺负我。”


    沈安宁有样学样,似笑非笑的说着。


    陆宝珍被她这副不要脸的学人精做派气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只气得浑身颤抖道:“小孩子怎么可能欺负得了大人!”


    沈安宁笑意绵绵:“那大人又怎么会欺负小孩呢!”


    陆宝珍被沈安宁这逻辑满满的话怼得哑口无言,正要跳脚之际——


    “够了。”


    一道冷厉地声音横空而出。


    只见陆绥安冷冷呵斥着二人。


    一声斥责,成功让二人闭了嘴。


    说话间,他只面无表情地看了陆宝珍一眼,又冷扫了沈安宁一眼。


    陆绥安本就严肃威严,不说时浑身气势就过于凛然,如今少见的板起了脸,只觉得浑身气势无端迫人。


    陆宝珍有些惧怕,沈安宁虽不见得惧怕,倒也见好就收。


    陆绥安最终在沈安宁一侧的交椅旁坐了下来。


    屋内一瞬间寂静了下来。


    陆绥安冰冷的目光来回扫向二人,目光扫过之处,只见陆宝珍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却固执地偏头过去,不肯让人轻视,一旁的沈安宁却漫不经心地把玩起了指甲。


    陆绥安目光落在了沈安宁脸上,停留了片刻,最终将视线调转了过来,直直落到了陆宝珍脸上,沉吟半晌,只冷声吩咐道:“过来,给你大嫂致歉。”


    陆绥安一脸严肃的发号施令着。


    他虽不见得满意沈氏方才的做派,却不代表他眼瞎心盲,分不出对错好歹来。


    陆绥安这人向来公允,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他从不会偏袒任何人。


    陆宝珍见大哥竟拿她开涮,甚至不问原由,不问过程,进来就直接劈头盖脸的斥责她,当即梗着脖子一脸委屈道:“我不,凭什么!”


    陆绥安一个冷眼扫了过去:“就凭她为长你为幼,凭此处是兄嫂的正房,岂是你撒野的地方


    ,凭今日乃仲秋之节,团圆之日,你莫非要以一己之力扰乱了整个佳节不成?”


    “这些理由够不够?”


    陆绥安盯着陆宝珍地双眼一字一字面无表情地说着。


    说这番话时,他正襟危坐着,浑身气势凛然,就跟在公堂上断案地府尹似的,别说陆宝珍了,就连七尺男儿都要两股颤颤。


    兄长在大理寺威名赫赫,听说扒皮剔骨行径信手拈来。


    在陆绥安锋利眼神的迫使下,陆宝珍浑身哆嗦,吓得浑身簌簌颤颤,良久良久,终是强忍着呜咽哭腔,朝着沈安宁咬牙小声道:“我……我错了……”


    沈安宁却举高了手指把玩着,嘴角微翘道:“谁错了,又是向谁认错来着?”


    陆宝珍恨恨瞪了沈安宁一眼,然而余光触及到一旁那尊修罗时,到底心头一怵,只咬紧了牙关低下了头去,道:“大嫂,宝儿……错了……”


    陆宝珍闷闷说着。


    话音刚落,便见沈安宁瞬间笑得笑靥如花,道:“乖,大嫂原谅你了!”


    她笑眯眯的,竟瞬间端得跟个知心大姐姐似的。


    陆宝珍气得要吐血。


    然而,这里她是片刻都待不下去了,她本是来寻是非的,没想到是非没寻到,反倒还挨了一顿训斥。


    当即红着眼圈,急乎乎的便往外走,连声问候都欠奉。


    直到一口气冲到屋子门口时,终究忍不住扭头朝着屋内咬牙道:“兄长被这狐狸精迷了眼,连大姐姐都不顾了,我真替大姐姐感到不值!”


    说完,拔腿一溜烟跑了,就跟背后有鬼在追似的,又横又怂。


    她一走,留下这话,让陆绥安脸色微寒。


    沈安宁则嘴角勾起了一抹淡讽。


    看来,这位陆世子与陆安然兄妹二人之间的情意,连陆宝珍这么个小丫头都知道,可见整个府里人尽皆知,唯独自己被蒙在了鼓里。


    沈安宁面露讥讽,然而,却见那陆绥安分明不动如山,脸上竟丝毫没有半分难堪不说,反倒是偏过头来目光晦暗地审视起了她这个无辜者来。


    只见陆绥安一动不动的紧盯着沈氏的面容,似乎想要从这张脸上辨出一些破绽来,却见她神色无常,波澜不惊,脸上压根没有显露出分毫异色来。


    只见这个时辰了,沈氏竟都还未曾梳妆打扮,今日是中秋之节,她竟这般怠慢。


    在陆绥安印象中,她向来端庄规矩,还从未曾见过这样不修边幅的时刻,所以,在存了那样大逆不道的心思后,眼下在他跟前连梳妆打扮都欠奉了?


    他就说,近来这沈氏为何行径大变,整个人与从前判若两人,他细数近来过往,都不曾找到这骤然变化的真正原因,然而,所有的疑虑和不解,在昨日全部迎刃而解了。


    哪是什么婆婆苛则妯娌不和,哪是什么罗家人,又哪是什么娶妻纳妾,若非昨日听到她亲口说出的那些话,他还不知要被蒙骗到何时!


    “世子这样看着我作甚?”


    沈安宁虽不记得昨日发生了什么,亦不知陆绥安昨儿个什么时候到的,自己可妄言了什么不曾,不过,她心知陆绥安这人素来循规蹈矩,吹毛求疵,昨日行径,定是触及了他的逆鳞,惹他不喜。


    此刻见他这样看着她,没准就是来训斥她的,就跟方才训斥陆宝珍般。


    又没准还在为了那晚之事心生不快。


    不过,她可不怕他。


    彻底放下一切,不再在意了以后,便也彻底没了爱和恨,亦没了惧与怕!


    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却收起了所有情绪,细致入微道:“多谢世子方才为妾身出头评理!”


    她面上端得一副知书达理的模样。


    然而,这副神色落入陆绥安眼里,却分明是假模假样。


    若非他昨日亲耳听到她欲和离的意图,此番看到她这副模样,没准还觉得沈氏性情温和,善解人意了。


    如今,却见心头微微冷笑一声,装的可真好!


    再一抬眼,便又见她此刻薄纱披肩,衣襟松松垮垮拢在身上,轻薄透明的面料下一抹朱红肚兜若隐若现,当真通身妩媚,一身轻浮。


    陆绥安当即心头一窒。


    沈氏从前向来保守矜持,二人同房时连灯都不曾点过,是以,眼前这画面还是成婚大半年以来陆绥安第一次所见,这大白天的,她竟这般……轻佻漂浮。


    看着眼前慵懒散漫,妖妖艳艳的妻子,不由得想起了早起时的喂水风波,她未着寸缕,全部倚在了他的胸前,臂弯上,修长的玉颈高仰着,清泉从她娇艳欲滴的红唇下不断溢出,沿着下巴,玉颈一路流下,最终点,饱满雪山在眼前微弹、轻晃着——


    陆绥安顷刻间收回了目光。


    既都已存了和离那样的心思,那眼下这般又是在勾引谁?


    那些历历在目的香艳画面在脑海中重映的同时,不由倏地一下想起昨日那些出字她口中离经叛道的荒唐之言,什么皮肉出众的小倌,什么女子也自当快活一番。


    简直是大逆不道,她知道自己在大放什么阙词么,简直是……简直是放荡不堪,不知所谓!


    这样的话,这样的女子自古未有之。


    却是从他陆绥安妻子嘴里说出来的。


    当即,陆绥安的脸色难堪的崩了起来。


    哪怕鼻尖处一早便警觉嗅到了屋内的这抹芳香,视线一早便触及到了屏风上一身尚且未曾来得及收整的衣衫,结合陆宝珍的到访,早已猜到了尚且未曾来得及梳理打理的缘故,可话一出口,依然冷着脸,朝着沈安宁如是道:“夫人平日里就是这样穿戴的?未免过于不庄重了。”


    陆绥安冷冷说着。


    果然,这人今日就是来找茬的。


    呵,不庄重?


    沈安宁咬牙,胸中瞬间淌过一抹郁气,心中顿时冷笑不已,她不庄重?她在自己卧房里需要如何庄重?


    她是露胳膊,还是露腿了?


    屋子里又有何外人?


    要不是他的亲妹妹无端闯入,她会落得这样一个他嘴里不庄重的下场?


    哦,对了,她前世倒是十分庄重,浑身裹得严严实实,得了什么好么?是得了他另眼相看,还是美名诰命?没有,统统都没有,不过一个惨死的下场罢了。


    沈安宁顿时一阵恼火,大过节的,她好生好气与他维持着该有的夫妻体面,他却一大早不知抽什么风,看着对方自进门开始就一直臭着个冷脸,沈安宁心知,今日这人就是成心挑刺来的。


    当即脸色一下子淡了下来,亦热情欠奉,只淡淡冷讽道:“怎么,世子不喜欢么?”


    说着,只见沈安宁缓缓起了身,忽而又转阴为晴,只冲着他轻启红唇,笑意绵绵道:“那么请问世子,庄重值几个钱?”


    她悠悠问着,忽而眉头一挑,竟更加轻浮和妖媚。


    陆绥安看着眼前这副妩媚之姿,眉心骤然一跳。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做派何止不庄重,她竟然……竟还敢故意学着勾栏做派反讽他。


    陆绥安看着故意同他作对的妻子,嘴角一抿,心微微轻噎住的同时,缓过神来,呵,这是连装都不肯再装呢?


    又一时沉吟着,眼前这样毫无半分顺从贤惠的沈氏,原才是她的真面目?


    在妻子快速落下脸面转身的那一瞬间,只见他精悍的黑眸一寸不寸紧盯着她的纤细窈窕背影,良久良久,忽而冷不丁开口吩咐道:“将屋子收拾一下,一会儿让常礼将东西送过来。”


    陆绥安突如其来的话成功止住了沈安宁的步伐。


    “什么东西?”


    沈安宁步履顿了一下,而后缓缓转过身来,整个人只有些缓不过神来,一脸不解的看他。


    便见陆绥安漫不经心的轻抚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视线像冬日的积雪般冰冰冷冷的覆盖在了她的面容上,他正襟危坐地看着妻子,神色瞬间恢复如常了,脸上噙着一丝幽静,只冲着她一字一句道:“今晚我搬过来住。”


    顿了顿,又好整以暇盯着她的面容,耐心补充道:“日后


    都宿在正房。”


    陆绥安轻飘飘一语,却如同在平地里惊起了一颗炸雷,一瞬间炸得沈安宁一度有些五雷轰顶,炸得她整个人久久缓不过神来。


    陆绥安日后都要搬到正房来住?


    陆绥安一贯习惯宿在书房,只偶尔才会过来。


    如今却要直接搬过来?


    这是前世不曾有过的迹象?哪儿出了问题?


    他突然间抽什么疯。


    陆绥安今日之举离奇又诡异,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沈安宁敏锐的察觉到了今日丈夫的不同,然而眼下关头,脑子乱糟糟的,竟如何都琢磨不出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情急之下,只尽量稳住心神,噙着一丝理智劝说道:“可世子向来以公务为重,妾身这里喧嚣吵闹,若扰了世子公务便不好了。”


    沈安宁抿着唇说着。


    陆绥安沉静的目光牢牢紧锁着她,淡声道:“公务再紧要,也没有子嗣紧要。”


    他话语寻常,轻飘飘的话语却宛若再度扔下一颗炸雷。


    说这句话时,陆绥安语气里满是不容置疑,仿佛一锤定音,再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说着,眯着看看着她。


    狭长的凤眸里,情绪忽明忽暗,有一丝让人不曾察觉的审视。


    果不其然,短短几个字成功让沈安宁变了脸色。


    子嗣?


    且不说前世沈安宁根本没法生育,就说这一世,在她重活这一世,只想同他泾渭分明的时候,他却无端提起了子嗣?


    一度让沈安宁咬紧了唇。


    看着她不情不愿的脸色,陆绥安心里阵阵不满,然而又看着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推拒的面容,又暗暗觉得有些解气。


    仿佛憋了整整一晚的怒火,到此时此刻终于有一丝发泄之地。


    呵,她想和离,可以,他倒要看这婚她究竟该怎么离!


    说完,陆绥安起身背着手径直威风而去!


    徒留下沈安宁咬着牙关,在原地风中凌乱!——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6-09 19:24:35~2024-06-10 19:39: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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