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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120

作者:姀锡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11章


    话说, 马车停稳后,一度静静地停在那里,许久都没有任何动静。


    与方才的大行其道, 是全然相反的两幅姿态。


    静到就连宁王都好似已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这时, 宁王一抬眼便瞧见马车前檐的灯笼上,赫然贴着个“陆”字, 终于反应了过来,来者究竟是何人, 朝着身侧之人淡淡看了一眼后,随即朝着江夬摆了下手。


    江夬退下后,马车内仍是许久未见半分动静。


    车里的人既没有说话, 也不见要下来的意思。


    车外之人亦是噤声不语。


    不知怎么地,车上车下,一时所有人突然都随之安静了下来, 气氛仿佛一时陷入某种诡异的寂静中。


    画面一时僵持在了这里。


    就在宁王皱眉,耐心将要耗尽之际,终于, 这时,听到从马车内传来淡淡一语:“王爷兴致不错,这节骨眼了还有雅兴在此闲情雅致。”


    话说, 车内之人沉默了这么久, 一开口, 话语却是冲着一旁的宁王殿下说的。


    而这道声音一出, 只见音色如同三月寒潭解冻后一泻千里的寒水, 有种禁锢了一整个寒冬的严寒,却又有种尘封多年后终于解禁的清冽之感,这道声音较之以往少了些固步自封的威严, 多了几分气弱,虚弱的味道,却依然让人觉得无比熟悉,瞬间便让人认了出来,这乃是……陆绥安的声音。


    车内之人……竟当真是陆绥安?


    陆绥安不是伤得极重,才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此刻不该在府里养病么?


    怎会……出现在此处。


    沈安宁听到这道声音后,依然还保持着方才的怔然,只一言不发的立在那里,久久没有反应。


    却见一旁的宁王殿下将手中的折扇一把撑开了,只一边漫不经心的摇着扇子,一边似笑非笑道:“彼此彼此,听说陆大人此番死里逃生一遭,遭了大罪,此刻不好生在府里养伤,怎也有如此雅兴,在外头闲逛?”


    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寒暄着,好似极为熟稔。


    然而细听之下,二人之间却又好似在打着旁人看不懂的官司,火药味十足,又仿佛暗藏玄机。


    宁王这话一出,便见马车内又好似静默了片刻,方见车内之人仿佛淡淡笑起,道:“没办法,夫人顽劣,喜欢到处乱跑,如今外头这世道乱得很,不看紧些,倘若被坏人拐跑了怎么办——”


    说这话的同一时刻,一只手冷不丁从车帘内伸了出来,只见那只手手指修长苍劲,在最后一个字眼落下时,指尖轻轻一拨,将那车帘拨开,露出了车内的真容来。


    恰好此时,沈安宁闻声下意识地抬眼看去,这一眼,却让她一度愣在了原地。


    只见此刻车内之人竟是一袭素白里衣裹身,外随意的披了一件薄薄的披肩,竟是一副衣衫不整的姿态,要知道,在沈安宁的两世的印象中,陆绥安从来都是一个一丝不苟之人,他有轻微的洁癖,无论是在外,还是在内,他从来都是衣衫整洁到连衣角都不容许有半分瑕疵皱褶,连头发丝都不容许有半分凌乱,他日日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绞面剃须,干净清爽到下巴处甚至都不见半分胡茬,这样一个视洁如命之人,此刻却竟直接着一身里衣直接出来了,以亵衣示人,这同光腚示人又有何区别,此情此景,简直是沈安宁不敢想象之事。


    而今日对方这样一身穿戴倒不像是刻意为之,倒有些像是刚刚才从病榻上匆匆起身,连外衣都来不及装饰后的匆忙导致。


    又见他非但衣衫不整,竟连发都不曾束起,竟直接一头长发披散下来,仅仅在脑后随意束了一根发带,堪堪将满头长发随意固定住,而额头上,则紧紧缠绕着几圈白色纱布,应当是头部受伤所致。


    一袭白衣,长发淡束,额前仿佛还垂落了几缕散发,马车内的人就那样静静坐在那里,同以往的威严清冷截然不同,冷不丁一眼扫去,竟有种陌生又别样的惊艳之美。


    美,从来都该同男人毫不相干,然而此时此刻,车内之人身上就偏偏有种诡异的美感


    ,是一种虚弱,苍白的美感。


    这一眼惊艳过后,顿了片刻,沈安宁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为何会有此感悟,只因,再细看下去时,这才意识到原是瘦了些的缘故。


    是的,陆绥安从前不胖,非但不胖,他是那种极为精壮的体魄,穿衣显瘦,脱衣却全是一身硬邦邦的精肉,然而此刻却瘦了不少,这种瘦,却同以往不同,是生生掉了肉,瘦到一度面色苍白,唇色发白,就连气质都有些羸弱的那种瘦,甚至一度有些面容枯槁,怕是少说瘦了至少有二十斤了。


    几月不见,陆绥安……轻减了不少。


    这样的陆绥安,是沈安宁两世不曾见到过的。


    故而如今冷不丁一眼,竟让她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此前,都说陆绥安此番身负重伤,却都是道听途说,然而此时此刻亲眼见了,那种死里逃生,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的描绘,在此刻终于有了实感。


    陆绥安竟真的伤得极重。


    比自己预想的还要重上许多。


    这是今日沈安宁看到他本人后的第一反应。


    而在沈安宁看向车内之人之际。


    车内之人亦直直定定的朝着她方向看来。


    陆绥安方才的话虽是冲着宁王殿下说的,可说话时所有的目光却是一寸不寸的紧锁在沈安宁身上。


    此刻,他们一人高坐在车内,一人立在几步开外之处,遥遥对视,四目相对着。


    这是阔别三月,自除夕那日“撕破脸”后,二人的第一次见面。


    不知为何,世界都仿佛安静了一瞬。


    直到宁王殿下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沈安宁睫毛一颤,只猛地收回了目光。


    只见宁王别有深意道:“那倒是,最近京城有些不太平,陆夫人如此仙姿玉貌,陆大人是该看紧些才是,就是陆大人如今看着好像有些自身难保,不知护不护得住想要护着的人——”


    宁王似话中有话。


    一贯散漫的语气中此刻竟不乏一丝警告和凌厉。


    就连沈安宁都察觉到了这二人之间明晃晃的刀光剑影,暗潮涌动。


    这二人什么时候有过过节?


    是私怨,还是政敌?


    就连沈安宁此时都忍不住朝着宁王方向看了一眼,仿佛想要看清楚宁王脸上的神色,却不想,这时,忽而听到一道略微收紧的驱使声,骤然传了来,道:“过来。”


    这道声音清冷又严肃,像是上位者的发号施令,一瞬间便又恢复了从前的专横与强势,仿佛不容拒绝。


    一开始,沈安宁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陆绥安凝重的语气再度传了来,道:“夫人,该回府了。”


    沈安宁这才意识到,这道发号施令,竟是冲着她来的。


    呵,沈安宁的嘴角直接抿成了一条直线,有些想笑,又一时笑不出来。


    有些意外,又好似并不意外。


    意外的是,这个人究竟是怎么做到一如既往这般理直气壮的。


    就像是他们之间从未发生过任何龌龊般,就像除夕夜那晚的决裂,那晚的“和离”之约,压根不存在般。


    一见面,没有半分羞愧,没有半分气弱,一上来竟还开始朝她颐指气使了起来。


    不意外的是,这就是陆绥安,两世从未改变过的陆绥安。


    他本质上就是这样一个说一不二,专横薄情之人。


    沈安宁瞬间将嘴角一抿,转身便毫不留情直接离去。


    却不想,就在她转身的这同一时刻,忽而听到从身后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下一刻,只闻得常礼慌乱的声音在身后高声响了起来,有些心急如焚道:“世子——”


    沈安宁脚步一顿,顺着看去,竟见马车内的人竟径直起了身来,仿佛要追过来,却因体力有些不支,竟一手撑在门沿前,只捂住胸口,猛烈咳嗽了起来,不多时,嘴角处竟溢出了血来。


    沈安宁一惊。


    还没缓过神来之际,这时只见常礼立马转头朝着沈安宁咬牙道:“夫人,您行行好,快来拦一拦世子吧,别让世子再这般折腾下去了。”


    “世子当初在江南被人行刺,胸口直接中了一箭,若偏上半寸,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下了,好不然容易捡回来一条命,当时大夫叮嘱务必让世子静养半年,可世子不过才休养了几日,一门心思操心着手头上的案子,一门心思挂念着远在京城的夫人您,竟死活不愿留在江南养病,这一路奔波下来,伤口几经复发,好不容易赶到了京城,又因伤势溃烂性命险些再度不保,今儿个听说夫人在此,又不由分说地立马赶了过来,不用想,现在伤口便又裂开了,夫人,您行行好,好歹管一管世子——”


    “小的求您了。”


    话说,常礼冷不丁这般言之凿凿,声嘶力竭的恳求着,仿佛恨不得当场跪下来给她磕上几个头。


    他字字珠玑,每一个字眼都在诉说着陆绥安的惨状。


    沈安宁的脚步一时被生生架在了那里似的,竟一时只觉得脚下有千斤重。


    许久许久,她抬起眼,看着马车上的人。


    车上之人此刻站起来了,披在肩膀上的披风滑落了下来,这才惊觉竟比方才亲眼所见的还要消瘦得厉害,只见那身里衣竟空荡荡的挂在了两肩处,此刻,竟连站都有些站不起来。


    曾几何时,高傲到不可一世的陆绥安,何曾狼狈到这个地步。


    曾几何时,可以徒手将那像是一座大山般的索达猛士直接一脚踹飞到赛台下的陆绥安,又何曾虚弱到这个地步。


    她虽一心想要和离,亦同陆绥安达成了和离的共识,可是毕竟至少他们现在还是名义上的夫妻,她到底做不到对这样的陆绥安,这般熟视无睹。


    又一时抬眸,见宁王若有所思的看着他们。


    宁王必然察觉到了他们夫妻之间的异常。


    沈安宁不愿在外人面前展示“家丑”,不多时,一咬牙,到底同宁王告了辞,踏上了马车,同常礼一道,只将撑在马车车沿上寸步难行的陆绥安一并搀扶着进入了马车。


    常礼生怕她反悔似的,还不待车上之人坐稳,便立马牵着马绳,缓缓驱车掉头。


    而马车内,待将陆绥安扶稳坐好后,沈安宁便要立马将双手收回,退回稍远的位置落座,却不想,这时,陆绥安竟忽然猛地抬手,一把紧紧攥住了她的手,只死死抓着,紧抓不放。


    沈安宁想要挣脱。


    却见与此同时,陆绥安另外一只手却冷不丁立马撂开车帘,转头便将视线笔直落在了米肆前那道身影上。


    米肆前,宁王殿下亦遥遥朝着马车方向看着,竟久久不曾收回目光。


    二人目光隔着车帘无声对峙着。


    直到马车越走越远,拐了个弯后,终于将宁王的身影彻底甩开,陆绥安双眼微微一眯,这才缓缓落下车帘。


    一抬眼,视线终于回到了眼前之人面上。


    陆绥安只一把紧紧攥着她的手,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只目不转睛的看着她,许久许久,终于哑声开口道:“夫人,气还没消么?”——


    作者有话说:各位:文文快要步入尾声了,正文大概还有十几章,正在收尾中,还有一些番外,十几二十章左右。


    这本小说写得很慢,大纲其实早就做好了,是作者生活中状态不太好,所以一直写写停停,总之辛苦大家追到这里了,接下来,我尽量圆满收尾,给故事一个完整的结局。


    第112章


    话说, 这是阔别三个月,自除夕夜那日分道扬镳后,二人的首次会面和独处。


    却不想, 二人此番碰面, 对方开口的这第一句话,竟一度让沈安宁有些啼笑皆非。


    呵, 你看,男人与女人的脑回路, 永远如此的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女人那头早就已经失望了,心死了, 甚至决裂了,可男人那头却永远只会觉得女人是在闹脾气,都到这时了, 却还在追问


    道:气消了么?


    这是气消不消的问题吗?


    所以,过了这么久了,今日一见, 陆绥安依然还是觉得她是在同他置气闹脾气么,他依然觉得他们之间,是可以缓一缓, 是可以待冷静下来后方可以触膝长谈, 便能解决问题的么?


    沈安宁心中顿时冷笑不已。


    原本, 看着对方这一身惨状, 沈安宁还打算礼貌慰问一遭的, 然而此时此刻——


    只见沈安宁冷冷扫了对方一眼后,当即毫不留情地一把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而后退回到了社交礼仪的距离后, 直接朝着对方开门见山,道:“方才有外人在,不必让人看笑话,现在此处只有你我二人在,陆绥安,你不必再装了。”


    话说沈安宁直接单刀直入,挑明了她此刻跟他上马车的原因,她可不是来同他你侬我侬,和好如初的。


    不过,今日遇到陆绥安,倒也不全是坏事,至少省得她再登一次陆家门了。


    她原本也是打算再过几日便去陆家朝他陆绥安讨要回那一纸和离书的。


    故而眼下,沈安宁正好趁机质问道:“那份和离书世子打算何时签字送来?既已达成共识,还是速战速决的好。”


    说到这里,沈安宁还十分贴心补充道:“世子只需签字即可,将来无论是宫里头的问责,还是后续将要惹出的一切事端自由我来承担,必不会牵连陆世子你和你整个陆家。”


    沈安宁的言下之意是宫里头将来若是要责问,无论是抗旨之罪,还是其他任何罪责,都由她一力承担,她只要他的一纸同意书即可。


    她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也已是仁至义尽了。


    却不想这番质问落下后,却见陆绥安只定定地看着那只空荡荡的手心,那只她抽走了柔荑后空荡荡的手,许久没有说话。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只见他忽而将空手慢慢握成了拳头,随即置于唇边轻轻咳了一声,而后竟从忽而怀中缓缓摸出一块方帕,自己给自己擦拭着嘴角方才溢出的鲜血,做着这一切时,他动作极为缓慢,也有些轻,仿佛有些虚弱,仿佛仅仅只做出这样一些细微的动作,便已耗费了大半精力。


    沈安宁看着看着,嘴角渐渐抿起。


    陆绥安也并没有开口寻求她的帮忙,而待擦拭完嘴角后,便又见他将那块弄脏的帕子一点一点叠起来,他伤势在左胸的位置,故而左手有些费力,只用右手一只手折叠着帕子,动作极慢。


    一直待极为费力的做完这一切后,一直待沈安宁终于快要失去耐心了之际,才见他终于缓缓抬起了脸,面色苍白的看着她,竟静静地问出了一个她始料未及的问题:“什么和离书?”


    只见陆绥安抿着嘴角看着她,竟语出惊人道:“夫人在说什么胡话?”


    说这话时,陆绥安那往日里一贯狭长的双眼此刻微微眯着,那一惯清冷威严的眼眸里此刻仿佛透着一股狐疑和对她的一丝审视。


    沈安宁却微微一愣。


    在沈安宁的印象中,陆绥安是一个言出必行、言而有信之人,是以,那日他松口答应和离后,沈安宁便长长吁出了一口气,只觉得事已成了大半。


    却万万没想到,他今日竟会……矢口否认。


    还否认得如此彻底。


    沈安宁清冷的目光死死盯着他,似乎想要从他的面容上捕捉到一丝破绽,然而,对方无懈可击。


    半晌,沈安宁终是忍不住微微咬牙道:“陆绥安,你难不成想反悔不成?”


    说这话时,沈安宁一度有些恼羞成怒。


    却见对方皱着眉头,有些疑惑不解的看着她:“反悔?什么反悔?”


    “夫人究竟在说什么?夫人今日说的话为夫为何一个字也听不懂。”


    陆绥安仿佛一脸困惑的说着,说到这里,只见那陆绥安忽而抬手朝着自己受伤的额头处轻轻的揉了揉,神色仿佛有些费力,像是在同她解释,又像是在自说自话道:“自日前掉落悬崖,磕伤了脑袋后,这些日子头疾时有发作,为夫记忆也时有错乱,已记不清许多事情,故而夫人今日说的话,为夫听得有些糊涂,夫人不妨将话说得更直白一些?和离?什么和离?谁要同谁和离?为何要和离?”


    话说,陆绥安一脸不明就里的看着她,眼里有一丝大惑不解。


    甚至还一度反问起了她来。


    沈安宁只死死盯着他,似乎是在辨别他此刻究竟是否是在同她开玩笑,还是说认真的,然而,待确定了对方的一脸正色后,沈安宁浑身的气血一瞬间涌了上来。


    这时,猛然间就想起那日宝贵说的那番劳什子失不失忆的说辞,沈安宁心头一梗,她都险些快要忘记那个匪夷所思到离谱的天大的大笑话了,却万万没想到,他竟来真的,沈安宁顿时只朝着对方冷冷一笑道:“陆绥安,你不必在这里装模做样,装疯卖傻了,无论你是摔破了脑袋,还是摔断了胳膊摔断了腿,无论你记不记得,失没失忆,今日这门婚事,你我都和离定了。”


    话说,说这话时,沈安宁一度有些气息不稳。


    呵,磕伤了脑袋?


    记忆错乱?


    我呸!


    呵,失忆?


    这是什么鬼东西?


    他前几日不还在朝堂之上大刀阔斧了么,受了伤,记忆混乱之人,怎还能以一己之力将整个朝堂搅得天翻地覆?


    怎么他磕破了脑袋,他记忆混乱,他旁的事情不曾忘记,怎么就独独忘记了和离这一件事情?


    他忘得可真够恰到好处啊?


    沈安宁一度气得浑身发颤。


    却不想,她这话一落后,便见那陆绥安竟又再一次揉着额头,眉头紧蹙,仿佛头疼又再次发作了起来。


    沈安宁一度气笑了。


    她从来不知,眼前这人竟还可以言而无信,厚颜无耻,装模做样到这个地步。


    她明明知道对方是在装,她明明知道对方在唬弄她,可是,此时此刻,却偏又拿眼前这个无赖毫无办法。


    她如何能证明对方没有失忆?


    她总不能敲破他的脑袋,挖出他的脑髓,来证明他究竟记得或者不记得吧。


    然而,和离之事,偏偏还非得他点头同意不可。


    不然,便是将来闹到御前,他若不松口,多半亦只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此刻两人一人气得胸前剧烈起伏,一人垂眸揉伤,竟就这般无声对峙了起来。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沈安宁一度死死闭上了眼,明知对方在装蒜,然而许久许久,终是强忍着一丝恼意,用出生平最大的耐心,只咬牙配合着,朝着对方再一次“贴心提醒“,道:“就是除夕那日,你我已然达成了和离的共识,陆绥安,我希望你说话算数!”


    话说,沈安宁磨牙凿齿的提醒着他。


    却见陆绥安这时竟静静地看着她,忽而笑了,道:“除夕?夫人是在同为夫说笑么?”


    说到这里,只见陆绥安笑着时好似牵扯到了胸前的伤口,便见他强忍着一丝疼意看向她道:“若为夫没记错的话,除夕那时,为夫还在江南办案,夫人忘了?为夫是在除夕两月前离京的,前几日才刚刚归京,除夕那日如何能同夫人达成那样的共识的?莫不是为夫会飞不成,还是书信中达成共识的,可为夫记得这五个月里,夫人应当是在同为夫置气,为夫所有的信件里可挑不出一封夫人寄来的书信……”


    话说陆绥安饶有趣味的一一挑出沈安宁话中的漏洞。


    说到这里,便又见他目光定定的看着她道:“夫人不要说为夫中途回京呢?那更是满口胡诌了,无召岂能入京,这乃杀头的大罪,夫人便是再气为夫,再不肯消气,也该寻一个更为合理的理由才是,委实不该编造出一个如此漏洞百出的借口,夫人不要忘了,为夫是在哪个衙门当差的?”


    说这番话时,陆绥安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不知是不是沈安宁的错觉,只觉得他的眼尾扫过一丝细微的笑意。


    “你……”


    话说,沈安宁被对方这番颠倒黑白的话气得直接从座位上噌地一下站起了起来。


    她没想到眼前之人竟睁眼说瞎话到这个地步。


    她更没想到,眼前这人,竟能如此不要脸的在她面前,堂而皇之的推翻那日所有之事。


    那晚之事,她确实无法对症,因为那晚之事,她不可能大动干戈寻人对症,正如陆绥安所言,无召入京,若被传了出去,是杀头的大罪。


    没想到,他竟用这个来反堵她的嘴!


    沈安宁一时气得一度想要破口大骂,却又气得脑袋一片空白,半晌,只冲他咬牙怒道:“陆绥安,你真是无耻!”


    说这话时,沈安宁气得浑身一度有些发抖。


    到此时此刻,到这里,她只觉得在此处是片刻待不下去了,她实在无法容忍同这样一个厚颜无耻之人共处一室。


    然而看着此刻对方这死不承认的抵赖模样,沈安宁忽然又有种不好的预感,她一心盼望的和离,怕是不会轻易的得偿所愿。


    沈安宁第一次在眼前这张脸上看到了面目可憎四个字。


    就在她将要愤然离去之前,沈安宁到底还是有些不甘心的朝着对方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只咬牙道:“便是那日之事你陆世子望得一干二净了,那那日宝贵难道不曾将那一纸和离书带回去交给你陆世子么?”


    沈安宁一脸讽刺的看着陆绥安。


    这人究竟是怎么好意思表现得对“和离”之事一无所知的?


    却不料,只见陆绥安眼观鼻鼻观心道:“为夫这几日一直在养病,旁人不曾打绕,为夫从来不曾收到过什么和离书,为夫今日乃是第一次听到‘和离’这个词。”


    陆绥安一本正经的说着。


    沈安宁却险些被他这些狗屁之言再一次给气笑了。


    陆绥安是何人也?


    他是大理寺少卿,他杀伐果决,御下严格到了近乎变态的地步,宝贵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自作主张的瞒下这么大的事情?


    简直是放他娘的狗屁。


    “停车——”


    话说,此处沈安宁是一刻待不下去了,她担心自己再待下去怕自己会没能忍住当场嘎了他。


    却不料,就在自己气得怒不可遏将要一把掀开帘子呵斥外头常礼停车之际,这时,一只手自身后冷不丁伸了过来,只忽然间一把紧紧攥紧了她的手腕,与此同时,自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低沉又沙哑的声音:“夫人,你我之间,便是有再多误会,又何至于闹到和离这一步!”


    陆绥安忽然从身后一把紧抓住了她,拦住了她的去路,忽然朝着她的背影如是说着。


    他的声音虚弱,沙哑,又低沉,像是被千年老酒浸泡过一般,竟发出丝丝涩意。


    沈安宁闻言嘴角一抿。


    只见陆绥安亦是紧紧抿着唇,一瞬间收起了方才所有的不正经和装腔作势,只双目紧紧锁着她的背影,语气一时间变得前所未有的认真和正色道:“离京那日之事是我处置不当,那日事发突然,又离京匆忙,再加上那日之事无人佐证,处理起来有些麻烦,便想着冷处理,待回京后再一并处置,没想到后来竟还闹出了那么多事端,那么多龌龊来——”


    若他知道他们竟会欺她如此。


    若他知道他们竟会如此处心积虑,令她难堪。


    若他知道江南一行,会耗费这么长的时间。


    他必不会坐以待毙。


    若他知道会有今日这一天,便是误了那日的正事又何妨,他也必会手起刀落,斩草除根,必不会让她伤心难过。


    “夫人,日后,为夫必不会让你再遭受那样的委屈。”


    “吾保证,往后府中永远再伸不出第三只手来。”


    话说,陆绥安一瞬间收起了方才所有的装腔作势,忽然朝沈安宁一字一句言之凿凿地承诺着。


    陆绥安是个从不轻易立誓之人,然而,此时此刻,他在她跟前不惜立下了誓言,只为留下她。


    他从未挽留过任何人,但他知道,他不想她走,但他知道,她今日若离开,便不会再回来,便不会再回头。


    “夫人,同我回府吧。”


    “我们往后……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话说,说这句话时,陆绥安一度仰起脸来仰视着她。


    他乃是天之骄子,他四岁便承袭在了大俞朝第一大儒庄先生的膝下,成为了庄先生唯一的关门弟子,他是陆家最看中的接班人,他在陆家最声名狼藉之际,仍然可凭借着他的才华一路过关斩将考入殿试,成为即便是政敌霍广依然惊艳到不忍划下他大名最终破例将他钦定为传胪之人,他不过二十出头竟坐到了大理寺卿的位置,以一己之力搅动这巍峨朝堂,搅动着浩瀚天地。


    他是天子骄子,他从未都是俯视众生,从未向任何一人低过哪怕一次头。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甘愿身处低位,仰面去仰视她,仰视这么一个小小裙钗的身影,无怨无悔,亦甘之如饴。


    陆绥安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恳切,甚至低哀。


    他紧紧攥着她,虚弱无力的声音里仿佛透着一丝坚定,恳求。


    他从未低过头,这一次,是他此生第一次低头,他不惜低下高贵的头,只为她留下来,留在他的身边。


    话说耳边的这些话如此的陌生,却又如此的熟悉。


    陌生在于,这是两世沈安宁都不曾听到过的话语。


    没想到有朝一日,陆绥安竟……似乎在央求她。


    多么新鲜,多么可笑。


    而熟悉在于,这些话语,却全部都是她前世未曾宣之口的央求。


    她曾希望,她曾盼望,她甚至曾恳求他能留下来,在那样每一个独守空房的夜里。


    然而,一次也没有——


    然而,晚了。


    或许,哪怕重活一世的沈安宁,也曾妥协过,也曾认命过,可是,晚了。


    那个愿意为他留下,那个愿意永远为他留下的人,早就惨死在了前世那间逼仄又寒冷的湖畔小楼里。


    “停车——”


    话说,沈安宁不过是被眼前这些柔情低语恍惚了一阵。


    索性,她还是及时清醒了过来。


    她只一点一点挣脱了对方的手,这一次,她没有回头,几乎是在马车还未曾停稳之际,她便已立马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只是,没想到,在她跳下马车的那一瞬间,被她挣脱的那只手竟一度缓缓垂落了下去。


    “世子,世子——”


    常礼惊恐的声音再度传来了来。


    沈安宁回头,透过敞开的车帘,沈安宁看到陆绥安胸前溢出大片大片的鲜血,鲜血不知何时竟将他整个胸前都然成了一片红色,沈安宁眼睁睁看着陆绥安体力不支,竟当场昏厥了过去。


    第113章


    济世堂内。


    外间, 沈安宁背对着,在外来回踱步。


    而隔着一道屏风,内间, 吴大夫正在为人紧急处置伤口。


    因鲜血染红了整片胸膛的缘故, 等到赶到济世堂之际,胸前那片染血的衣襟已全部沾黏在了伤口处, 故而此刻透过若隐若现的屏风,隐隐只见吴大夫举起了剪子, 用剪子剪开了那片衣襟,不多时,只听到从里头传来阵阵抽气声, 随即只听到了吴大夫的声音,隐隐好似在咬牙道:“胡闹嘛这不是!”


    “伤成这样,不好好在府里养伤, 怎还能如此在外瞎折腾,不要命了么这是?”


    少顷,便见常礼带着颤抖的声音传了来, 道:“您老甭生气,世子如何呢?还能救么?吴老,求您救一救世子, 世子若有个大碍, 这整个京城怕是都得跟着翻天了。”


    常礼带着哭腔拼命恳求着。


    下一刻, 便见吴大夫隐含怒意道:“便是救回来了又如何?这般糟蹋自己身子的人, 这样不将自己的命当回事的人, 便是救回来了亦不过是白费力气罢了。”


    话说,吴大夫气得咬牙切齿。


    吴大夫医术精湛,陆家大大小小的病皆是由吴大夫医治, 他老人家平日里多和颜悦色,这还是沈安宁第一次见他如此暴跳如雷。


    看来,那伤势应当不是作假,是确有其事。


    其实,在方才看到陆绥安昏迷的那一刻,心惊肉跳的同时,有那么一瞬间,沈


    安宁其实还在想,是不是这人又在故弄玄虚,装模做样。


    然而,胸前的那片血色实在太过触目惊心了。


    一度咬咬牙后,沈安宁到底还是立马跳上了马车,直接火速将人送到了近处的济世堂。


    此刻,沈安宁不由抿嘴朝内看去,病床上的人此刻正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还不曾苏醒过来。


    许久许久,沈安宁终是攥着手,绕过屏风踏入了内间。


    一抬眼,赫然引入眼帘的竟是病床上那人胸前的那一大片溃烂的烂肉。


    那是伤势愈合后反复的皲裂所至,伤口在左胸偏上处,那里是一处发黑发暗的圆洞,应当是中箭的位置,而沿着中箭位置的周围,有盘子大小的地方,只见整片皮肉竟无一丝完好之处,目光所及之处,竟全部是血肉模糊的一片,只见从左肩到胸前,像是被生生腕掉了大块烂肉后依然皮开肉绽,血肉横飞的所在。


    眼前的这一幕,看得沈安宁一度愣在了原地,不多时,脸色亦随之白了几分。


    在这之前,陆绥安受伤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大街小巷,方才上马车时他嘴角亦溢出了血,他瘦到俨然快要脱相,甚至一度羸弱到连站起来都费力的地步,这些虽然她都曾亲眼所见,可是所有的道听途说,所有的目及表面,都永远不及眼前这一眼所带来的骇然。


    “世子当初在江南被人行刺,胸口直接中了一箭,若偏上半寸,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了。”


    “这一路奔波下来,伤口几经复发,好不容易赶到了京城,又因伤势溃烂性命险些再度不保。”


    常礼之前的话在耳边阵阵回响。


    竟都不似作假。


    再一垂目,只见不单单是在胸口的位置,在陆绥安右侧腹部的位置竟还有一道巴掌长的刀伤,刀伤虽愈合了,可那片伤痕依然还透着猩红色,像是一道丑陋的蜈蚣,蔓延在他的腹前。


    这一趟江南之行,看来远比自己想象中凶险万分。


    这人是真真险些丢了大半条命啊。


    再一抬眼,又见吴大夫板着脸用火烘烤起了刀具,不多时,竟在沈安宁的亲眼注视下,径直将那烤烫的刀具直接伸入陆绥安的胸前,竟生生刮剔起了胸前那些烂肉。


    一瞬间,只见昏死过去的陆绥安疼得浑身痉挛,身躯不住颤抖,连额前的青筋都根根暴跳了出来,就连沈安宁都不忍直视,飞快瞥开了头去。


    刮肉生生持续了半刻钟之久。


    连旁观者都似生生遭受了一场极刑。


    吴大夫上完药包扎好出来之时,依然还一脸生气的看着她,许久许久,这才没好气道:“再晚送半刻,这人身上的血都要流干了,便是华佗转世也救不回来了。”


    “这伤口再经不起反复折腾了,回去静养三月,半个月内莫要下榻,若再折腾下去就不要往我这送了,直接送去阎王殿吧,哼。”


    话说,吴大夫冲沈安宁交代一番后,翘着胡子,气呼呼的出去了。


    吴大夫走后,沈安宁缓了一口气后,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很快追了出去,追问道:“吴老,您说,这人摔伤了脑袋,有失去记忆的可能吗?”


    方才在马车上,陆绥安一直在故弄玄虚,真真假假。


    就像是这伤,他表现得很是严重,可方才上了马车后,却又一直强撑着,沈安宁一度有些拿不准,他话里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故而有此一问。


    便见吴老抬眼看了她一眼,道:“伤脑者,有记忆混乱,或者失去记忆,亦或者短暂失忆等可能,这在民间并不稀奇。”


    便见沈安宁想了想,又继续道:“那若只忘却了一件事呢,有无这个可能?”


    便见吴大夫摸了摸胡须,沉思了片刻,道:“虽不常见,却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沈安宁问道:“为何?”


    吴大夫道:“有时候有些人有些事令患者过于痛苦,患者受伤后兴许会选择性遗忘,这样的例子老朽虽不曾遇到过,但在医术上却看到过,这种伤与其说是头部上的伤,倒不如说是心里头的伤。”


    吴大夫意味深长的说着,说完,看了沈安宁一眼后,很快大步离去。


    留下沈安宁立在原地,抿嘴沉默着,所以,陆绥安究竟是装的,还是确有其事?


    不然,沈安宁怎么也想不通,他为何要装?


    难道,仅仅是为了不愿同她和离,他竟会做到装疯卖傻这一步么?


    可能么?


    话说沈安宁立在原地沉吟了许久,这才缓缓抬起了步子。


    入内后,一抬眼,才见病床上之人竟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在沈安宁入内的那一刻,那人立马敏锐的抬眼直直朝着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只见病床上的人此刻光着膀子,浑身都浸湿了,他身上的血渍都已被常礼擦拭干净了,却泛起一层密密麻麻的汗水,又见他满面惨白,连嘴唇都一度成了青白色,而额上,发间亦被汗水包围,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钻出来似的。


    这是两世沈安宁都不曾在陆绥安身上看到过的狼狈,脆弱的模样。


    此刻,他满身疲惫虚弱的躺在那里,那双漆黑的眸倒是一如既往的锐利,直勾勾地,抿着嘴看着她。


    两人对视片刻,沈安宁终于主动开口朝他道:“身子是自己的,莫要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她神色淡淡说着。


    陆绥安却仿佛立马送了口气,直直看着她,立马回道:“好。”


    说完,嘴角仿佛还轻扯了一下,仿佛想笑一下,却扯到了伤口,疼得半只眼径直眯了起来,半边脸都扭曲了起来。


    沈安宁装作没有看到,淡淡走了过去,将手中方才取来的药随手交给了常礼道:“一日三次煎服,莫要忘了。”


    说完,这才看着常礼道:“派人将你们世子送回去好生休养吧,方才吴老说了,至少得修养三个月,半个月之内不能下榻。”


    她将方才吴大夫交代的话,又当着那人的面原封不动的交代了一遍,随即,又淡淡朝着病床上扫了一眼,转身便往外走道:“待你伤好了后,我们再重新商议和离之事。”


    说完,沈安宁便直接往外走去。


    却不想,她话音刚一落,便见病床上原本才刚松了一口气之人嘴角很快又压了下去,下一刻,竟见他嗖地一下掀开被子,捂着胸口便又径直下得榻来。


    常礼见状顿时急得心急如焚道:“世子,您……您,吴老方才交代了,您半个月之内不能下榻,伤口方才包扎好了,这若再扯伤了,吴老定不会再管您了。”


    话说常礼急得跟个陀螺似的,围着病床上之人左右打转。


    却见陆绥安疼得一度咬烂了下唇,他单手撑在床压,半边身子都撑在右臂上,一咬牙又再次重新艰难的站了起来。


    沈安宁听到后头的动静,抿着唇停了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便见身后陆绥安微微勾着唇,像是在冲着沈安宁,又像是在自说自话,道:“既夫人今日不肯同为夫回府,那为夫便同夫人一并回沈家便是,也是一样的。”


    陆绥安勾唇说着,顿了顿,又淡淡笑着道:“听说老师来了,正好,我已有许久不曾见到老师了,正好可以同那老顽童聚聚。”


    陆绥安故作镇定地说着。


    说完,旁若无人的紧紧捂着胸口,撑着身子一步一步追上了沈安宁。


    经过沈安宁身旁时,沈安宁咬牙唤道:“陆绥安——”


    却见陆绥安脚步未停,只旁若无人的笑了笑,自顾自道:“不用扶,这点小伤,为夫……倒还撑得住……”


    沈安宁:“……”


    第114章


    沈安宁是该断然拒绝的, 她是该心狠一些的,她应该指着对方的鼻子破口大骂,甚至反唇相讥, 放声羞辱。


    可是, 她却又比谁都清楚明白,一切都不过是徒劳罢了, 不会有任何用处。


    若继续这样耗下去,他若打定了主意赖到底, 装到底,那么,今日除了闹到非死即伤, 不死不休,或被吴老一气之下将他们一行全部给轰出去外,不会得到第三种


    结果。


    沈安宁一度死死的闭上了眼。


    她也不知,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地步的。


    前世,她拼命爱,拼命要, 却索要无门。


    如今,她拼命推,拼命拒, 却避无可避。


    她亦怎么也想不通, 陆绥安那厮究竟何时竟贱到这个地步了。


    人贱起来是无敌的。


    沈安宁从来不知, 陆绥安那厮竟也有这般无赖时刻。


    这一刻, 沈安宁只觉得有一股深深的疲惫和无力感涌上了心头。


    ……


    那日, 陆绥安带着一身伤,终究还是登堂入室,大摇大摆地入了沈家大门。


    他靠着一身伤, 竟还恬不知耻的直入正房,生生霸占了她的闺房,生生将沈安宁挤出了自己的房间。


    沈安宁索性搬出了正房,直接搬到了东侧的厢房,直接眼不见为净。


    她知道陆绥安是打定主意要装疯卖傻,赖到底了,可是,在和离这件事上,在沈安宁这里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只是,前提,是陆绥安这人还有条命在。


    女人总归是心软的。


    她只给对方十五日的时间,横竖十五日后,无论他同不同意,她都会去践行此事,他若同意,他们便愉快的分手,便是不同意,她亦会毫不犹豫地直接上书,请皇后为她做主。


    话说,前三日,他们倒是相安无事,亦没有过任何交集。


    这几日沈安宁私底下又囤积了些粮食,而学堂那头又步入了正轨,因白桃对做生意的事情感兴趣,沈安宁干脆将三个绸缎庄交给她去打理,而浣溪旁听过韩先生几堂课后,对知识求知若渴,遂沈安宁试着将学堂那边诸事全权交给浣溪打理,相当于她成了东院的小管家,将身上的任务逐渐分权出去后,沈安宁身上的担子总算是卸了下来,为她接下来的江南之行做准备。


    听说正房里的那人三日未曾下榻,倒是在安分守己地在养病,一开始,沈安宁还算松了一口气,却没想到到第四日开始,便隐隐听到去正房出来的丫鬟有红着眼圈跑出来的,第五日,煎药的跑到这里来告状,说一日三煎的药生生煎了十三回,药罐子都给生生熬坏了三个,第六日,就连厨房里的婆子都苦着脸告状到了沈安宁这里,说世子这也不吃,那也不吃,这个嫌淡了,那个嫌咸了,送汤食说吃腻了,送粥食说是猪食,横竖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今日更是直接嫌她不会做菜,还威胁要派人去核查她的户籍资料,若有半分纰漏,便让她直接滚蛋。


    短短六日功夫,前来告状的,诉说委屈的举不胜举,整个沈家一度险些被搅得天翻地覆,未有一处消停之日,到第七日,东院那边竟也来人,说世子嫌吵,今日直接派常礼过去让人将学堂停办了,理由是:不能打扰病人养病。


    前几处,沈安宁倒一直忍着,横竖只有十五日,咬牙忍上十五日便是,可听到他竟还干扰学堂,沈安宁便是再好的性子,也被生生点出了一把火来。


    学堂是沈家安身立命的根本,除非天塌下来,不然,谁敢动它一下。


    沈安宁一时气息不稳,却也知道,对方就是在故意找茬寻存在感罢了,许久许久,到底强忍着平复了下心绪,去往了正房。


    结果刚才到正房院子,便闻得屋内传来一声冷冰冰一声:“滚出去。”


    “都给我滚出去。”


    紧接着,便是茗碗落地,四分五裂的声音。


    沈安宁脚步一顿,不多时,便见小鸽子红着眼圈捧着碎碗片出来,一脸委屈的模样,方一出正房,见到院子中央的沈安宁,小丫头眼圈就跟蓄满了两汪清泉似的,瞬间滚淌了下来。


    沈安宁赶忙将人拉到角落里,摸了摸小妮子的头,道:“委屈你了。”


    小鸽子是沈家采买的跑腿丫头,因正房的世子不好伺候,所以旁的人都不由发怵,今儿个这门送药的差事便落到了小鸽子手里,小丫头这会儿两眼泪汪汪道:“不委屈,就是……就是世子黑着脸,忒吓人,比俺们村里头的老族长还要吓人。”


    小鸽子委屈巴巴说着,末了,又飞快提起袖子抹干了眼泪,冲着沈安宁道:“夫人,是俺没用,笨手笨脚,不会伺候人。”


    沈安宁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只道:“你再去送碗药来。”


    说完,沈安宁收起了笑容,顿了顿片刻,方入了屋内。


    话说方一踏入正房,便见床头处有一册书,正歪头歪脑通身凌乱的散放着,床榻下是刚刚打翻一地还未来得及收拾的汤药,而床榻上之人此刻正背对着侧躺在了床榻之上,手里攥着一串念珠,正心情烦闷的拨弄着。


    听到脚步声,手中的动作骤然一停,下一刻,那人冷冰冰的声音再度传了来,道:“说了滚,全都给我滚出去,听不懂么?”


    对方冷若冰霜的说着,声音中隐隐透着一丝恼火之气。


    只是,凶完后,只见那道脚步声非但未停,反倒是越发往里入了,陆绥安脸色一黑,抓起手中的念珠便要扔摔出去,却在举起的那一瞬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过了身来,扭头看到屋内那道身影后,整个人一时愣在了原地。


    似乎没有料到来人会是她。


    又似乎没有料到竟是在这个档口。


    整个人一下安静,消停了下来。


    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陆绥安终于缓过了神来,立马收回了甩到半空中的手。


    似乎有些尴尬,又似乎有些不大自在,只一时猛地将头转了过去。


    却因动作太过大力,扯到了胸前的伤口,陆绥安疼得牙齿打颤,却依然咬牙忍着。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陆绥安侧耳听着,却见屋内静悄悄的,是既没有脚步声,又不见任何其余多余的动静,陆绥安以为人走了,又仿佛觉得方才那一幕不过是一场幻觉,许久许久,他只复又将侧躺的身子缓缓躺下来,再慢慢朝外看去。


    便见整个屋内空无一人。


    陆绥安已顾不得身上伤口,只猛地翻身而起,却在抬头的那一刻,无意间撞见了屏风后一缕木槿之色引入眼帘,尽管只有细微一角,是裙摆处,而裙摆下是一双丁香色绣花鞋,细秀的一只,只露出小小一角,却让陆绥安一瞬间安生了下来。


    人还在。


    没走。


    此刻,那个位置是书架,她……在翻书查看。


    陆绥安抿住了呼吸,定定看着,片刻后,想起了什么,只放轻了力道,小心翼翼地挪动了身子,调整下姿势。


    果然,临窗的案桌上有一方铜镜,下一刻,陆绥安略一扫眼,便见铜镜里赫然反照出了一副画面,赫然将书架那一隅景色全部映衬其中,虽有些模糊,却到底将远处那道婀娜的身姿,及半张侧脸映衬其中。


    那些模模糊糊的剪影,清瘦却丰盈的身姿,圆润又挺翘的下巴,一帧帧幻化成了往日里日思夜想的脸,一并在此刻引入他的眼帘。


    陆绥安近乎贪婪的看着。


    目不转睛的看着。


    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他已不记得有多少日子,不曾好好看过这张脸了。


    那日在马车上,虽面对面,却多是剑拔弩张的画面,已不记得有多少日子,不曾这般安静独处过了。


    其实,细细算算,他们成亲的日子加在一起亦不过才一年半左右,前半年里他失职,导致他们夫妻二人之间相处了解不多,而这后半年里,他不在京城,他们夫妻二人之间真正相处的日子其实不过才半年而已,而这半年中又有一半的时间在冷面相对,其中,他真正怀念的日子,其实是在从九幽山回来后的那两个月里,那些日子里,他们日日如胶似漆,水乳交融,怎么就忽然间到这个地步了呢?


    陆绥安出神地看着。


    不多时,看着铜镜里映衬出的这一抹木槿色。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穿这个颜色,只觉得怎么都瞧不够。


    正要下意识定睛细看时,却不想,下一刻,铜镜里的人似有察觉,身子一闪,竟已彻底不见了踪迹,而屏风后那一抹裙摆亦消失不见了。


    陆绥安摸了摸鼻子,仿佛阴郁多日的情绪终于一扫而空,正措词着要不要开口之际,这时,屋外传来了一道细微的脚步声,陆绥安一抬眼,一个黄衣丫鬟端着药碗走了进来,道:“世子,方才的药撒了,这是厨房多熬的,您快趁热喝吧。”


    陆绥安脸一黑,只有些不悦,却又很快收起了不快的神色,只朝着屏风后看了一眼,撑着脸,淡淡道:“太苦,不喝。”


    这次进来的不是小鸽子,而是红鲤,她早有准备,只笑着道:“世子,这里备用了蜜饯,若世子嫌苦,可以用一枚蜜饯。”


    却见陆绥安连眼皮都不曾抬过一下,道:“吾不爱吃甜。”


    眼尾又好似扫过屏风一眼。


    红鲤道:“无妨,此处还备下了山梨酥,不甜,有股淡淡的清香味,世子可用这个润润喉。”


    便见那人淡淡道:“不甜,那要它又有何用?”


    饶


    是准备周全的红鲤此刻也:“……”


    二人来回几个交锋后,终于,屏风后的人终于开了口,只冷冷道:“不喝算了,红鲤你退下吧,不知好歹的人又何必再管。”


    屏风后那道声音有一丝冷。


    红鲤将药放在床头,立马退了下去。


    屋内,很快复又安静了下来。


    陆绥安听着那道声音中透着的冷意,扫了眼那碗药,又扫了扫屏风后那个方位,良久,终是一声不吭地端起了那碗药,一口乖乖饮下,整个过程,连个眉头都不曾抬过一下。


    药碗放下的同一时刻,屏风后之人拿着本古籍,面无表情的踏出了正房。


    陆绥安:“……”


    整个过程,他连正脸都没来得及瞧到一眼。


    陆绥安一时摸了摸鼻子,又捂着脸,嘴角无奈一勾。


    果然……


    男人无论什么事都不能先低头。


    大意了。


    第115章


    话说, 自那日后,任凭陆绥安那厮再如何作天作地,沈安宁都一律不再理会, 次日一早她干脆出了府, 去往了郊外庄子巡视。


    出城的路上,看到源源不断的车队从官道快马加鞭而来, 一开始沈安宁还有些好奇,直到在茶棚处取水时听到路边的百姓们热议道:“啧啧, 这些日子,这样的车队来了好几十队,连官道都险些压弯了几寸, 听说那箱笼里头全部都是白花花的官银啊,好家伙,这可全部都是这么多年来搜刮咱老百姓们的民脂民膏啊。”


    “要我说, 还是那位大理寺的少卿大人厉害,这才下了江南一趟,便为朝廷追缴回了一千多万两税银, 好家伙,你们说,这样一车车的往回运, 回头那国库里头堆放得下么?”


    话说, 百姓们议论不止。


    沈安宁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原来, 这些车队里头押送的竟全部都是江南来的税银。


    而近日来, 满京热议得最厉害的自然要属由陆绥安此番经手查办的江南那一桩百年难得一见的贪墨大案了,因沈安宁此番搬离了陆家,故而对朝堂局势不甚明朗, 只是记忆中前世好似不曾有过这一茬,沈安宁隐隐记得前世陆绥安回京后可是处置了一大批官员,他杀伐果断,菜市场的人头落地了一茬又一茬,说句血流成河毫不夸张,前世满京闹得一片沸沸扬扬,所有人全部都噤若寒蝉,陆绥安“鬼罗刹”的名头便是从这个时候传出来的。


    而这一世,却隐隐觉得好似有些不同。


    这一世,朝堂不见多少动乱,而陆绥安滴血未沾不说,竟反倒让自己险些落得一个半身不遂的下场,现如今还在病床上躺着下不来了,怎么两世之间的差异这么大呢?


    沈安宁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却又如同在雾中看花般,一时有些看不真切。


    而最最令她惊诧的是,一两千万两的税银,当真是说追缴回来便能顺利追缴回来的么?


    吃进去的银子,竟当真这么轻易的便能原数吐出来么?


    话说,在沈安宁去往郊外的这些日子里,沈家老宅里头,陆绥安已然能够慢慢下地了,他静养了足足半个月,伤势已然在渐渐恢复,沈安宁在时,他作天作地,闹得整个正房没有片刻安宁,沈安宁一走,他便彻底安静了下来,偌大的正房,宛若无人般,再不见半分动静,除了常礼每日三次进出送药外,再未见传出一丝动静。


    待沈安宁走了第七日,这日陆绥安终于下地了,只由常礼搀扶着出了正房,在院子里同庄老师徒二人在廊下的水榭旁下棋。


    陆绥安此番大难不死,身子还有些虚,可棋风却一如既往的凌厉,只见他步步紧逼,杀伐果断,杀气十足,庄老见状不由微微暗讽道:“棋盘上这般杀气腾腾又有何用?连一屋都扫不干净,又何以扫这天下?”


    老头讽刺他没用,在夫妻之事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能在棋盘上找存在感。


    说罢,一颗黑子堵得他无力回天。


    陆绥安亦不恼,略一思索,白子落下,瞬间峰回路转,反将了他一军道:“弟子至少还有一屋可扫,不像某些人,至今颠沛流离。”


    陆绥安云淡风轻问及:“师父来弟子岳丈家已有两月,不知可有机会同韩先生……一较高下?”


    话说陆绥安八百步笑五百步,反将他一军。


    他至少还有夫人,不像他,一把年纪了不但没有成家,没有媳妇,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吃不着。


    庄夫子顿时一噎,仿佛正中七寸,心口一窒,片刻后,又好似早已习惯了般很快恢复了过来,继续打趣道:“依老夫看,你怕是也快要步为师的后尘了。”


    “你看,宁丫头都已然出走七日了,你看你现如今都已然这样了,她非但不管不顾不说,还见你如见瘟神,避你如避蛇蝎,你又有哪点比老夫强的?”


    话说庄夫子可不是甘愿屈居人下的主,他被人刺后,又很快平复心情,将人一并拉入泥潭。


    陆绥安原本还平静悠然,闻言,嘴角微微一抿。


    老头这话着实有些不中听,却是忠言逆耳,确有其事。


    陆绥安一时紧捏着棋子,神色有片刻游移。


    今日已是入沈家的第十四日了,依照他对沈氏的了解,此地怕是久留不了,那日他是耗费了半生的脸皮用命一搏,这才有今日赖上这沈家的机会,可伤总有好的时候,总不能靠着这伤一直赖,一直装下去,何况,装得了一时,亦装不了一世。


    他也没想到那沈氏竟会为了避他,直接连府门都不入了,打得他一个措手不及。


    看来,形势远比他想象中更为迫人。


    亦没想到,这情场上的事情竟远比官场还要复杂逼人,直令他都有些束手无策。


    话说陆绥安正微微皱眉之际,这时,便又见对面老头趁其不备,飞快落下一子,竟一口气连吃他三子,随即只一脸洋洋得意道:“依为师看,徒儿你干脆还是趁早回陆家得了,你说你再这样厚着脸皮继续赖在这里,除了落得一个人人厌弃的下场以外,还能得到什么,你自己拖累自己便也罢了,竟还连累为师连那丁点口福都没了,哎,为师的东坡肉,蟹粉包,为师的七星鱼丸汤,黄鳝蔬菜丸,还有那道脍炙人口的樱桃肉,全没了,全都没了——”


    话说,庄夫子不由唉声叹气,愤愤不平。


    对面陆绥安一听,却又再度失了神。


    只因这一道道菜名他都无比熟悉,那些都是当初初成婚时,沈氏曾亲自精心为他备用下的,成婚的前半年里,他每月从衙门回来,便会被养母萧氏推到了正房,无一例外,等待他的便是这一桌桌热气腾腾又精美的菜肴。


    以及,每日午间,雷打不动差人送到衙门的菜肴。


    那时,他并不贪图口腹之欲,虽觉得味道尚可,却并不觉得有哪些特别之处。


    如今听来,却只觉得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想到这里,陆绥安只觉得一瞬间兴致全无,只紧紧捏紧了棋子,紧到一度都牵动到了伤口,不多时,只冷着脸冷冰冰的落下最后一子道:“你这棋艺,日后还是同你那个新弟子下吧,莫要再祸害他人了。”


    说罢,将棋子扔到了棋盘上后,陆绥安捂着肩膀便冷着脸直接起了身。


    对面庄夫子闻言却瞬间气得直吹胡子蹬眼,什么叫做日后跟他那个新弟子下?这是在讽刺他的棋术只有小儿水平么?


    话说,庄老头气得那叫一个龇牙咧嘴,不多时,朝着棋盘上一瞅,好家伙,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他竟失了半壁江山,他所有的气势在这一刻一瞬间泄了大半,许久许久,只幽幽叹了口气。


    他自问自己学识渊博,却独独在棋艺上造诣平平,他臭棋篓子得做派时时入不了他这个徒儿的眼,可是,再怎么地,他也是他的师父不是?这臭小子,没大没小,哼。


    话说,庄老头心中泛着不满的嘀咕。


    不过,看着他这个徒


    弟骤然间冷面离去的背影,等等,他怎么好似从他这个一向不怒自威的徒儿身上看出了几分破防的味道呢?


    是破防没错?


    要知道他们师徒二人素来“毒舌”起来是从来不相上下的,像是今日这些对话对往日他们师徒二人来说,不过是毛毛雨罢了,庄老头还常常在他这个徒儿面前讽刺他诸如“生母厌弃了他就是他性子不讨喜的缘故”“养母亦未见得有多喜欢他”“你们那个陆家早在十多年前就该随沈家一道去了”之类云云,从未见过他动过一下眉眼,怎么今儿个就忽然破了防,一点就着呢?


    这……真是他那位一向喜怒无形的好徒儿么?


    这个发现,不由令老头子有些吃惊,又有些狂喜,老眼一转后,庄老头摸了摸自己的眉头,他怎么好像无意间嗅到了他这个关门弟子身上的一处弱点呢?


    这个发现不由令他欣喜若狂,不过一瞬间,便见老头子面上所有的不忿竟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多时,只盯着他的破防离去背影似笑非笑,故意大惑不解道:“不下便不下了,咦,徒儿,好端端的你怎么就走了呢,再坐下陪老夫吃口茶啊,为师……为师也没说错什么呀?”


    “就你这性子,古里古怪的,怪道那宁丫头躲着你,就这脾气,你说谁受得了啊你……”


    话说,老头子还在身后不断阴阳怪气的拱着火。


    而陆绥安却已无心同他计较这些了,只淡着脸一路回到正房,不久,陆绥安竟是破天荒的命人去八月楼、仙鹤楼备下了一桌席面,将方才庄老头念过的那些菜全部一道不差的点了一份,只是,那些大酒楼里头再精美奢侈的菜肴,却也永远做不出记忆中的那个味道。


    陆绥安眼睁睁的看着那些珍馐美味一点一点变凉,一点一点变色,连根筷子都不曾动过一下。


    他数着时间,沈氏离开才七日,而这七日,前所未有的漫长,这七日间,每日三次信鸽准时到访,每晚都会有一批密探进来通报沈氏的踪迹,这晚,密探前脚离去,后脚便听到了前院的动静。


    陆绥安很快熄了灯。


    话说,当夜,沈安宁终于风尘仆仆而归。


    郊外的庄子极大,理清几个庄子的账目便花了三日功夫,另外又花了三日功夫整顿庄子里的管事人员,还将江妈妈的儿子一家安插进了庄子,她虽已离开了陆家,可承诺的事情却也不会食言,再者,便是一刀两断,在陆家留下一两个钉子,亦不算坏事。


    本还想着预留两日在庄子里松松乏,却不知为何,心神有些不宁,这日,沈安宁在庄子里用饭时不小心碎了一只碗,后来午后一只乌鸦停在屋顶叫了两声,被庄子里的管事用竹篙赶走了,那乌鸦的叫声有些嘶哑凄厉,听得沈安宁心头无端有些瘆人,便不再耽搁,直接连夜入了城。


    这会儿东院学堂那头早早便落了灯,沈安宁放轻了声音,不曾惊动全府,从马车出来后径直回到了正房,入院时才想起正房里头如今正住着位不速之客了,便又立马改道去往了东厢房客房。


    不过,经过正房时,见正房落了灯,安安静静的,倒让沈安宁多看了眼。


    不过,沈安宁不想过问有关此人的任何消息,她直接入了厢房,吩咐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去将祠堂的诰命服取来,明日我要穿戴。”


    红鲤闻言只有些吃惊。


    要知道,这诰命服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穿戴的,通常是府里逢大事才会穿戴展示,譬如祭祀,家中办喜事,亦或是入宫参拜……


    入宫?


    红鲤猛地抬头看向夫人,却见夫人面色如常,虽红鲤心里好奇得紧,却只得立马压下心中惊云,听令去往祠堂。


    而屋内,沈安宁沐浴后在屋内点了一支安神香,临睡前,她吩咐红鲤次日早点唤她起床更衣,便早早歇下了。


    不知是这安神香太过安神,还是从郊外赶回这一路太过风尘仆仆,这一晚,沈安宁睡得极沉,却又睡得格外疲惫不堪。


    梦里,她一直在赶路,在暗无天日的甬道里背着沉甸甸的包袱一直在赶路,她仿佛走了许久许久,却始终走不动终点,看不到尽头,只觉得背上的包袱越来越沉,越来越沉,直到快要压垮了她的双肩,直到她精疲力竭快要撑不下去了,终于一丝光亮好似从远处溢了出来。


    沈安宁心头一喜,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却发现浑身阵阵酸痛不已,身上像是被压了一座大山,压得她几乎快要窒息过去。


    她恍惚了片刻,只缓缓低头看去,这才发现腰上不知何时竟被一条铁臂死死紧锁住了,禁锢得她丝毫动弹不得,一扭头,这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竟还躺了一人,那人只紧紧箍着她的腰身,将她一度牢牢拥入怀中。


    沈安宁一愣。


    下一刻,脸立马冷了下来。


    第116章


    虽未曾看清楚身后那张脸, 可这人是谁,不用回头她也心知肚明。


    若说那日在马车上对方的“失忆”之举令人无语,后来在济世堂对方的无赖之举令人无奈, 那么此时此刻对方的泼皮无赖之举便是已然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了。


    沈安宁没有想到, 原来,在不要脸这件事上, 竟是可以如此没有下限的。


    只是,若在半年前, 在她尚且还在犹豫、徘徊的日子里,若出现此情此景,没准她会咬咬牙妥协了, 然而,泼出去的水注定无法收回,发生过的所有事亦没有办法当作不曾发生过。


    话说此时此刻万物俱静, 天际才刚刚泛起一抹青白色,世界还在沉睡中,未曾苏醒过来, 东院还不曾传来咿咿呀呀的读书声,而东厢房有些偏僻,更为肃静, 衬托得此刻更是寂静无声, 静得仿佛能够听到针落地的声音, 亦静得仿佛能够听到彼此交错的呼吸声, 和心跳声。


    静得此时此刻整个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


    有那么一瞬间, 眼前这一幕令沈安宁神色一度有些恍惚。


    眼前的这一幕于沈安宁来说,其实并不陌生,自年前陆绥安下江南后距今已过去了整整半年, 而在离京前的那两个月他们也曾如同此时此刻这般,日日夜夜肌肤相亲,水乳交融。


    那时,沈安宁每每中途或者晨起醒来时,他们的睡姿便如同此刻这般。


    那是沈安宁第一次注意到陆绥安的霸道张狂,只觉得便是睡着了,他依然要掌控所有般,牢牢将她禁锢得动弹不得,其实,一开始沈安宁还有些不大习惯,只觉得被压得极为难受,可天长地久的,不知何时竟也慢慢适应了。


    而这是阔别半年后的再一次亲密相拥。


    是久违后的熟悉感,亦是渐行渐远后的生疏感。


    此刻,身后之人呼吸绵长,仿佛睡着了,睡得很是沉香。


    其实,不用想,沈安宁也知,在南下的这几个月里,对方一心扑在公务上,怕是没有一日安睡时刻,或许,此时此刻是对方这半年来为数不多的沉睡时刻,然而,当目光一扫,视线触及到远处衣桁上那一袭高贵又雍容的诰命夫上时,沈安宁的神色终是再度一点一点清冷了起来。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再出声大声呵斥,亦不再剧烈挣扎,甚至连情绪都不见半分起伏,只一脸平静淡漠的将腰身前的那条臂膀一点一点挣脱下来,只旁若无人的缓缓起了身。


    却不想,在将要起来的那一刻,被抬走的手臂又骤然间再度收紧了,身后之人仿佛在此时此刻终于苏醒了过来,只忽然再度一把用力的抱紧了她的腰身,将她重新捞回了床榻,只像从前那般一度将脸深深埋进了她的肩窝中,亦像是从前那般,用下巴处一夜之间长出的青胡茬轻轻蹭着她的肩,她的玉颈,边噌,边忽而哑声开口道:“不和离,好不好?”


    话说,睡醒后的陆绥安声音有些惺忪沙哑,他的声音一向是低沉的,此刻更放


    低了几分,他用力的抱紧了她,仿佛不给她任何挣脱的机会和可能。


    其实,沈安宁是有些怕痒的,那时,她痒得直往他怀里钻,气得用手去挠他,气得恼羞成怒,又节节败退的连番求饶。


    直到此刻才知,原来,心死了,竟连痒也不怕了。


    沈安宁一动未动,既未躲,亦不曾避及。


    她只静静地看着头顶的帷幔。


    他像从前每一个苏醒的晨起之时那样,同她说着话,因为每每这个时候,沈安宁睡眼惺忪,将醒未醒,多是会迷迷糊糊的下意识地应承,为此,没少被占过便宜。


    他仿佛还想复刻从前。


    然而,此时此刻,许久许久,沈安宁只忽而轻声开口:“好啊。“


    她忽而这般淡淡说着。


    其实,在二人纠缠的这整整十五日里,沈安宁亦冷静地设想过很多,他们若再继续这般不清不楚的纠缠下去,便是一本永远也翻不完算不清的烂账,与其糊里糊涂的纠缠下去,倒不如让双方都冷静下来,认认真真的交谈一次,彻彻底底的交谈一次。


    沈安宁此刻就打算认真交谈一次。


    然而,许是她这句话说得太过突然,又许是话中的内容太过出乎意料,竟让身后之人一度久久没有反应过来,便见不多时,沈安宁再次开口,只一字一句继续冷静道:“可以不和离,只是,陆家我沈安宁这辈子不会再踏入半步了,若不和离,陆绥安,你能一直留在沈家么?”


    说到这里,只见沈安宁忽然冷不丁转过脸,只偏头朝着身后看去,看着身后那张虚弱却冷俊的脸一字一句一脸正色问道:“陆绥安,你能入赘我沈家么?”


    话说,问这话时,沈安宁前所未有的正色,语气亦前所未有的认真,不像是开玩笑的口吻。


    却在看到对方惺忪的神色一点一点褪去,嘴角一点一点抿了起来后,沈安宁终是缓缓笑了,眼中一丝冷笑和讽意溢了出来,她继续一脸认真的看着他,道:“陆绥安,这是我们不和离的唯一条件。”


    “若你自己也做不到的话,那便不要再强他人所难了!”


    说完,沈安宁一瞬间收起了脸上所有的笑意,随即,从他的禁锢中一把挣脱开来,却未曾料到,就在她下床榻的那一刻,手腕被人再度一把攥住。


    沈安宁一扭头,便见陆绥安撑起半边身子,抵在床榻上,抿着嘴死死看着她。


    两人四目相对,牢牢对峙着。


    只见陆绥安死死捏着她的手腕,许久许久,终于在她的清冷的目光下,骤然开了口,只一字一句道:“夫人若有此意,又有何——”


    却不想,在他开口的同一时刻,这时,忽然听到院子外头骤然传来一声:“夫人,夫人——”


    这一道喧哗之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的刺耳,一举划破了整个沈家的宁静,亦一时打断了陆绥安沉默许久后的话语,打破了此刻屋内的两两对峙。


    陆家历来最看重什么,陆绥安这一生所背负的是什么,沈安宁比谁都清楚了解,她看似用“好商量”的口吻,实则却是用着近乎“羞辱”的方式逼迫着对方速速做出了断,她今日的这一番大逆不道的话语若一经传出,她知道便是触了他陆绥安,更是触了他们整个陆家的逆鳞。


    虽陆绥安还未开口,但是沈安宁早已然料到了他的答案。


    又见外头喧哗声四起,沈家规矩虽初立,却也不逊色陆家分毫,若不是有事发生,外头断然不会如此这般无礼喧闹。


    当即,沈安宁冷笑着一把甩开了陆绥安的手,穿戴好衣饰后果断踏出了屋子,便见红鲤早已经在神色匆匆的候着了,见她出来,红鲤立马迎了上来,只有些心急如焚道:“夫人,廉世子来了,他不但来了,竟还直接闯到后院来了,奴婢们拦都拦不住——”


    沈安宁一听,一时怔在了原地,廉世子?


    她缓了好一会儿这才缓过神来廉世子指的是谁。


    这都什么跟什么?


    她只一脸狐疑道:“是国公府的廉世子廉城?他这个时候来此处有何贵干?”


    便见红鲤忙摇头道:“奴婢亦不知。”


    见沈安宁直接往外走,红鲤忙将她拦住道:“奴婢冷眼瞧着那廉世子一身煞气,开口便是一句‘沈氏何在’,奴婢瞧着他有些来者不善,夫人当心,小心那莽夫伤着人了。”


    话说,红鲤一脸担忧。


    便见沈安宁微微冷哼道:“我谅他廉城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在沈家作乱。”


    “我倒要看看,这位不请自来的贵客,今日究竟有何贵干。”


    说罢,沈安宁直接挺直了身板踏出了东厢房,不想刚来到正房,正好便撞见廉世子廉城怒气冲冲而来,远远的看到她,连招呼都未打,只横眉竖目,直接朝她冷声质问道:“沈氏,我夫人张氏呢?”


    话说,这一大早的,只见这位廉世子风尘仆仆,他怒发冲冠,好像她欠了她八百万两银子似的。


    又见他手持利剑,双目猩红,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眼前这一景象,看得沈安宁一头雾水,又只觉得有些荒唐至极。


    便见沈安宁瞬间收起了那副待客之姿,只朝着对方满脸冷笑道:“这话问的,你们国公府廉家的长房夫人不好生生地在国公府待着,那还能在何处待着,你这位当丈夫的对自己的夫人去处都尚且不知,我这个外人又如何得知?”


    说罢,只见沈安宁一度缓缓抬起了下巴,微微眯起了眼,朝着对方一字一句冷斥道:“一大早的,廉世子来我沈家发什么疯,怎么,难道是欺负我沈家无人撑腰么?”


    话说,对方既不留情面,她亦没给对方留下半分好脸色,只一字一句反唇相讥着。


    便见廉城死死盯着她,只怒目切齿道:“沈氏,你少在这里装糊涂,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究竟将她藏到哪里去了?”


    第117章


    话说, 这一大早,一个两个的竟全都发疯发到了她的跟前。


    屋里,屋里有个阴魂不散的。


    屋外, 屋外有个莫名其妙的。


    沈安宁生生被眼前, 被今早这一幕幕都给逗笑了。


    饶是再好的脾气,此刻也有些怒不可遏了。


    看着眼前莫名其妙, 盛气凌人,甚至一度不分青红皂白, 兴兵伐罪的人,沈安宁瞬间气笑了,道:“我听不懂廉世子你究竟在说些什么, 莫不是廉世子平日里在战场上杀多了人,得了癔症罢,分不清眼下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呢?”


    话说, 沈安宁忍不住出声冷讽相讥,顿了顿,只又道:“你廉世子倘若学不会好好说话, 便也用不着再继续说下去了。”


    说着,沈安宁直接命人送客。


    只是,这话一落, 却见廉城面上的戾气又好似加深了一些, 他本是武将出身, 又是尸骸中搏杀出来的死将, 他光是一言不发的站在那里, 便觉得气势逼人,何况,如今一身阴郁之气


    , 纵使沈安宁下了逐客令,哪个又敢当真上去轰人。


    只见廉城脸上的耐心仿佛一点一点耗尽,然而,看着对方转身既走的身影,廉城握剑的手一度青筋爆开,他只咬着唇,极力的克制着自己怒气,许久许久,终是缓缓闭上了眼,强逼一自己点一点冷静下来,不多时,只眯着眼终于再度开了口道:“昨夜贱内去张家参宴,至晚送信回来说要在娘家留宿一夜,可今日一早廉某前去接人,张家却说贱内昨夜早早便回了——”


    可是,昨晚国公府早早便落了锁,整夜并无人叫门,而整个楠园亦分明空无一人,而张家亦不见了妻子任何踪迹?


    好端端,那么大个大活人哪去了?


    那一刻,廉城着实有些慌了,于是,一大早的,廉城将巡城营的人都借调过来了,满城搜查,结果方才得到消息,有人撞见昨夜廉家的马车来到了玄武大街附近,而玄武大街附近不就住着一个沈家么?


    于是,廉城今日一早便马不停蹄的赶到了沈家来讨要人。


    却不想,沈安宁听了这话后,却只觉得有些啼笑皆非道:“笑话,这玄武大街上不说住了百户府邸,少说也住了数十户,廉世子怎么就断定尊夫人出现在了玄武大街就代表一定在我府上,再说了,若绾绾当真在我府上,我又有何不敢承认的,怎么,难道我还扣留了她不成,实话告诉你罢,廉世子,我这几日人一直在郊外,昨晚半夜才归,我着实不曾见过绾绾,廉世子如若不信,大可在我这里搜一搜便是,不过,便是廉世子将我这里掘地三尺,我也敢保证世子寻不到半个人影,廉世子这会儿与其在我这里耗费时间,不如前去报官府,派人前去好生搜查绾绾究竟去了何处,亦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好端端的一个人就离奇失踪不见了呢,究竟是不小心遭遇了什么不测,还是某些人做了什么丧尽天良之事,这才将人给彻底气跑的了?”


    话说,沈安宁字字珠玑,对着廉城好似一顿冷嘲热讽。


    话毕,她已然再没了任何耐心,转身便直接往屋内走去。


    若说前面那一大篇长篇大论尚且有理有据,能够推脱嫌疑,那么,最后那一句似是而非的话语却又分明在指桑骂槐,含沙射影。


    廉城双眼骤然一眯,他料定她知道内情,眼看她要走,情急之下,廉城直接拔出手中佩剑直接出言威胁道:“沈氏,你今日若不将人交出来——”


    “你便要如何——”


    “廉世子这是当我沈家没人了么——”


    话说,他这威胁的话语一出,便见同一时刻,竟有两道声音同时回怼了起来。


    沈安宁与廉城同时偏头看去,便见操手游廊的尽头,一道笔挺的身影一步一步缓缓踏步而来,那人走得并不快,声量亦不算多高,甚至有些漫不经心,然而他一经出现,却总能瞬间抓住所有人的眼球。


    这人不是方才还在同她两相对峙得陆绥安又是哪个?


    只见陆绥安闲庭信步而来,他一个寄人篱下的外人,却一度在此刻走出了男主人的姿态。


    而廉城看到要为沈氏撑腰的陆绥安后,只瞬间眯起了眼道:“陆绥安,无故藏匿他人,你知道该当何罪?”


    又一度咬牙道:“我夫人张氏一向温婉娴淑,从未有过任何离经叛道的时刻,可自打结识了你这位夫人沈氏后,我廉家便再未有一日消停时刻,今日更是一度行了离家出走如此荒唐之事,若无此女挑拨离间,我夫人又怎会做出如此荒诞之事,陆绥安,有这样的女人在身旁兴风作浪,你也讨不了任何好处,我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


    话说,廉城一方面担心张氏真的出了事,一方面又气愤这沈氏带坏了他的妻子。


    自年后,他同妻子张氏的关系因为那位严姑娘,因为他的生母,甚至因为他的胞妹等一连串的事情一度可谓闹得不可开交。


    张氏并非不可理喻之人,相反,她温柔贤惠,不争不抢,廉城本以为他们已然和好如初了,却万万没有想到一夜之间,她在他眼皮子底下竟消失了个彻彻底底。


    廉城有种不好的预感涌上了心头。


    张氏这突如其来的此举,直令他莫名不安。


    他这里已是急得怒不可遏了,然而眼前这对“双剑合璧”的夫妻竟还一致对外,联手对付起了他,廉城气得一度有些狗急跳墙了。


    却见陆绥安听了这袭话后脸色一瞬间阴沉了下来,只面无表情的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廉城,你自己看不住自己的女人,是你自己无能,少在这里胡言乱语,妖言惑众,今日你若再羞辱我夫人分毫,休怪我不念旧情——”


    话说,陆绥安声音一下子冷寒了起来。


    却见廉城哪里还顾及其他,只见他非但不知收敛,反倒是越发添油加醋,道:“陆绥安,看来,你亦是个睁眼瞎,你陆家的勾当并不比我廉家少,依我看,你早晚亦会被你身边的这个女人抛弃,不然,好端端的陆家你为何不住,今时今日又怎还赖在这沈家不走,依我看,你只会比我更可悲可怜——”


    话说,廉城已是破罐子破甩了,同陆绥安鱼死网破了,他不好过,他也别想好过。


    却不料,他这般“看破又说破”的恶毒诅咒一出,下一刻,一枚暗箭冷不丁直直朝着廉城命门射去。


    廉城飞速一躲,那锋利的暗器几乎是擦着他的侧脸嗖地划过。


    廉城抬手朝着侧脸一抚,那暗器竟在他的脸上划出了一道如丝般的血痕。


    廉城双眼骤然一戾,咬牙朝着陆绥安面上看去,便见下一枚暗器又很快接踵而来,这一回,廉城直接徒手接过那枚暗器,不多时,阴着脸,直接举起手中的利剑朝着陆绥安面门刺来。


    这二人你一来,我一往,竟不由分说,直接在院子里开打了起来。


    陆绥安若毫发无伤,这两人怕是打个两日两夜都难分出胜负,然而,如今陆绥安负伤在身,不过五十招,陆绥安便已节节败退,眼看着廉城要一剑朝着陆绥安身前刺去,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挥剑的那一瞬间,沈安宁突然间只身横插进来,直挺挺的挡在了二人中间,只捂住耳朵朝着二人咬牙怒吼一声:“都住手——”


    又咬牙咆哮道:“要打出去打,都给我滚出去——”


    话说,沈安宁亦是个一贯温婉端庄之人,然而此刻却一度吼出了狮吼的架势。


    不知是不是她的气势太过霸气吓人,还是嗓门太过刺耳尖锐,竟生生逼退了二人的厮杀节奏。


    只见二人都举剑凝固在原地。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这时,忽见陆绥安从沈安宁身后偏出头来,竟朝着廉城抬着下巴,一脸得瑟道,“听到没,我夫人让你滚出去。”


    话音刚落,便见沈安宁扭头便朝着他面无表情怒斥道:“你也给我滚出去。”


    陆绥安:“……”


    廉城:“……”


    话说,等到这一出大戏散场时,日头早已经来到头顶了,廉城骤然来了这么一出,生生打断了沈安宁这日所有的计划和安排。


    沈安宁莫名有些烦闷不已。


    这一整日,她都闭门未出。


    一直待半夜,万径人踪灭之际,沈安宁这才趁着夜色,悄然出了府。


    出府时,府里所有的灯已全部熄灭了,沈安宁只只身带了两名护卫,和红鲤一人,红鲤手腕间垮了一个篮子,里头备用了满满当当一篮子吃食和用品,她们一行走的后门,悄然上了马车。


    马车出主街后,街上宵禁,空无一人,整条街上只有她们这一辆马车在行驶,待行驶了约莫一刻钟后,终于在一河畔僻静处的宅院面前停了下来。


    只见眼前这座宅院不大,却胜在雅致僻静,原是当初沈安宁让养父吴有才为她偷偷安置的那十余个宅院中的一处,这其中多半都已租赁了出去,这一处却是剩了下来。


    此刻,沈安宁在红鲤的搀扶下悄然


    下了马车,随即来到了门前轻轻敲门,不多时,宅院内灯火亮起,很快有人前来开门,而门一打开,张绾那张熟悉的面容赫然出现在眼前,见到沈安宁的到来,张绾瞬间眼圈红了一大片,道:“宁儿,你总算是来了。”


    而沈安宁看着张绾微微隆起的小腹,立马将人一把扶住,又飞快四下探去,见无人跟来,瞬间松了一口气,只忙搀着张绾往里走,道:“咱们进屋说。”


    第118章


    原来, 昨夜沈安宁之所以回那么晚,是因为她昨晚遇到了张绾的马车,张绾决意离家出走, 临行前来同她告别, 她们正好在巷子口遇了个正着。


    之所以要“离家出走”,是因为张绾的肚子日渐隆起, 已快要到了藏不住的地步,但张绾却深知, 这时她有孕的消息若一经公布,她便再没了任何阻拦廉城纳妾的立场和资格不说,反倒是会成为促成这件事的有力推手。


    原来, 自那日那位严姑娘为救表少爷落水后便一直大病不起,她身子本就羸弱,是个实打实的药罐子, 此厢落水又感染了肺病,险些丢了半条命不说,竟还落得一个“恐无法生育”的下场, 这一连串的后果相继传出后,再加上严姑娘兄长当初为救廉城而死,严家的这一系列恩泽生生架到了廉家头顶上, 已到了廉城便是想要报答都报答不了的地步了, 于是, 原本已然偃旗息鼓的纳妾之说又再度被提上了日程。


    其实, 在此之前, 自在那日张绾醉酒后,廉城已然彻底断了这个念头,他都已经再让廉母着手帮严姑娘相看亲事了, 只是如今旧事重提,又有胞妹亲自上阵拱火,再加上廉母对那位严姑娘怜爱有加,已放了话出来定要力排众议要成全此事,廉城拒无可拒,已被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


    一方面,各路人马,相继促成。


    一方面,他不愿委屈张氏。


    最终,廉城到底还是应下了这门妾室,但他同时向张绾承诺:他纳她,只为护她一个周全,他会以家主的名义养她一辈子,却绝不会碰她分毫。


    他本以为张氏又会再度大吵大闹,却没想到出人意料的,她竟回了他一个:好。


    话说,在廉城同廉家拉锯的这段日子里,张绾全程不曾参与,亦全程不曾表过态,她一直在冷静旁观着,只是,张绾面上虽已应允,心却已死。


    其实真正让张绾心死的,并不是廉城的反口和失信,她是廉城的发妻,在如今这个世道,她没有阻拦丈夫纳妾的权力和资格,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廉城纳那位严姑娘为妾,亦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之事,她知道廉城对那位严姑娘并没有多少男女之情。


    只是,真正令她心死的,却是严姑娘到来的这一年整的日子里,是那位严姑娘堂而皇之的安营扎寨,步步为营,是整个廉家毫不掩饰的偏袒袒护,厚此薄彼,她那位婆婆偏私,她那位小姑子的袒护,现如今甚至已不单单是整个廉家,就连小姑子的整个婆家,竟都全部都奉那位严姑娘为座上宾了。


    他们每个人的嘴脸和作为,在这些日子里,全部都一一清晰无误的暴露在了她的眼里,一览无余。


    他们所有人,全部将那位严姑娘捧到了高处,竟未有一人顾及过她的感受,这才是真正令她感到心寒和绝望的最大原因。


    即便今日廉城还袒护着她,可他今日已然退了半步,焉知明日后日,又是否能守得住阵地呢?焉知不是一不退,步步退的推辞呢?


    而还未入大房之前,那位严姑娘就已成为了整个廉家,甚至小姑子婆家最大的恩人,若是将来严姑娘入了大房,她为妾,其尊荣甚至会在她之上。


    她虽为妻,却已没有了任何立足之地。


    这些肉眼可见的未来,生生压得她再无半点喘息的余地,如何能不令人感到心死和绝望?


    只是,张绾只是深闺内宅里的平凡女子,她们张家从前家世平平,她并非什么出类拔萃之人,她既没有宁儿的魄力和手段,亦没有长姐的胸襟和格局,张家女,以及皇后胞妹的身份又注定让她做不到像沈安宁那般肆意妄为的提出“和离”这般惊世骇俗之举,于是,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离家出走”,便是只能像只鸵鸟似的,躲起来,让自己彻底消失在他们眼前,避开这令人绝望的一切。


    她成全他们所有人,总行了吧。


    于是,张绾一面不露痕迹的准备赴娘家的宴会,一面暗中筹谋“离家出走”一事,她脱离了张家和廉家后,在这世界上举目无亲,唯有乳娘自幼对她疼爱有加,于是,张绾决定孤身前去投靠乳娘,结果没想到半路被沈安宁拦住,然后被安置在了此处。


    如今外头这世道有些乱,再加上张绾有孕在身,沈安宁又怎敢眼睁睁看着她孤身犯险,于是,沈安宁昨夜强行将张绾留在此处,商议今日好好从长计议。


    只是,她没想到那廉城竟这么快寻了来。


    “世子今日竟大闹沈家?”


    话说张绾在得知廉城今晨的行径后,神色不由有片刻恍惚,不多时,只一脸愧疚的看着沈安宁,道:“都怪我,连累你了。”


    沈安宁却道:“绾儿说的什么话,你我是好友,更是情同姐妹,不许说浑话。”


    又微微抬着下巴,朝她安抚道:“放心,廉世子那里我还应付得了,不过为今之际紧要的是,绾儿,你究竟是怎么想的,确定要走这一条路么?”


    沈安宁孤身一人,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张绾到底不同,只会比她更难。


    又一时看向张绾微微隆起的小腹,道:“世子……竟还不知你有孕?”


    问这句话时,沈安宁只觉得荒唐至极,算算日子,张绾这肚子里的孩子已有四个多月了,细细看去,都已经有些显怀了,廉城那双眼睛是被狗吃了么?


    只见张绾一脸苦笑道:“因纳妾一事,我们这几个月闹得并不愉快,在事情没有得到解决之前,我们这些日子一直分房睡。”


    她一直没有再让廉城踏入过她的房门。


    是以,整个廉家包括他廉城,至今都还无一人知她有孕一事。


    一开始,她是担心她有孕的消失一经传出,那廉家便能趁着她怀孕不能侍奉丈夫继而顺理成章的纳那位严姑娘进门了,故而有意瞒着,可渐渐的,张绾已经并不在乎了,她不在乎什么纳不纳妾,什么生不出蛋的母鸡之类的讥讽传闻,她全然都不在意了,她只想带着自己和自己肚子里的孩子,逃离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又一时看向沈安宁,道:“宁儿,我亦不知将来要走到哪一步,我如今只知,我如今唯一想的便是……能够安安生生,清清静静的将这个孩子生出来。”


    张绾轻抚着自己的肚子喃喃说着。


    她做不了那么长远的计划,她此刻唯一想要的唯有逃离,她只想当只鸵鸟躲起来。


    沈安宁闻言便道:“既如此,那么眼下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绾儿,你如今肚子渐渐长大,实不宜四处奔波,何况,你无论走到哪里,总擦不掉任何踪迹,你乳娘那里被廉城寻到不过是早晚的事,绾儿,莫要小看了廉城的能力,他若真想寻到你,有的是手段和方法,不过是早晚的事,与其在外四下奔波,处处留下痕迹,倒不如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不是眼瞎心盲么,那就让他彻底当个睁眼瞎才好。”


    话说,沈安宁咬牙如是说着。


    对于今日张绾的所作所为,若换作旁人,沈安宁多会劝阻几声,可到了张绾这里,她却只想拍手叫好。


    留在廉家,于张绾来说,早晚不过是死路一条,如今张绾离家出走,没准才能搏得一条生路了。


    只是,一抬眼,看向即便当下已经做出了这等选择,可眉间却依然藏不住愁绪的张绾,沈安宁怔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是啊,张绾不是她,她没有经历过前世生死,没有经历过那样惨烈的疼痛和绝望,故而,她此刻纵使有觉醒时刻,却也永远做不到像她这般决绝和义无反顾,在张绾眼里,此时此刻,没有惨死的痛苦,有的只不是走到分岔路口后迷茫和无助吧。


    这样想着,又一时看向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只见沈安宁忽而喃喃道:“绾儿,我有时在想,若没有我的出现,你会不会不会走到今日之地步,也不知我这个前车之鉴对你的影响究竟是好还是坏?


    是,前世张绾的结局虽惨烈,可她怎么知道,无缘无故介入别人的因果,是否就一定会带来的正面的影响呢?


    就在沈安宁一脸恍惚之际,这时,只见张绾这时忽而紧紧一把拉住了沈安宁的手,看向她道:“宁儿,非也,从前的我一直被困住了手脚,你知道么,今日之举是我张绾长这么大,活了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萌生出这样一个想法,并第一次为自己的这个想法而付诸行动,宁儿,我此刻虽还有些不知所措,但是你知道么?昨晚从张家驱车来找你告别的这一路,我的心一度砰砰砰乱跳的厉


    害,我确信这一路是我一生中走过最勇敢亦是最畅快的一路,是我此生最义无反顾的一路,我此刻虽还有些迷茫,但我从未像现在这么清醒的意识到我此刻究竟在做什么——”


    话说,等了一夜,盼了一夜后,在见到沈安宁的这一刻,张绾原本那颗手足无措的心却已渐渐落到了实处,她原本迷茫无助的心,终于又一点一点坚定了起来。


    她虽胆小,虽迷茫,却也愿豁出去为自己,为自己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博上这一回。


    见张绾终于再度渐渐打起了精神后,沈安宁终于同她相视一笑,道:“好,无论前路如何,我都陪你一起走。”


    ……


    话说从这处雅苑走出来时已快要到后半夜了,四下寂静无声,院子里只剩下她们几人放低的脚步声,一声声低沉,却要比来时轻盈了许多。


    没想到,张绾竟出人意料的走到了自己的前头,比自己更快,更准,更狠的做出了这样的抉择,简直令她意外又震惊,佩服又感叹。


    更没想到的是,命运竟又如此神奇将她们二人的人生轨迹重叠在了一起。


    前世,她们家族同样蒙难,后又同时起复,再同时被赐婚,最后又相继落得一个惨死的结局,而这一世,她们同时觉醒,同时抗争,在旁人不为所知的泥潭里,同时为自己的未来搏杀出一条生路来。


    这一刻,沈安宁的心中有些发涩,她欣慰又满足,期盼又瞭望,为她们重获的这一生,为即将到来的新生活。


    话说同张绾在门前告别后,一出门,沈安宁仰头想看看头顶的月色,一转身,却不料,月色还来不及欣赏,只见雅苑外的桂花树下停放着他们来时的马车,而此刻,马车旁,竟有人手执一盏纸灯笼,正立在树下静静地远远地看着她。


    大半夜,在此时此刻,那道身影的骤然出现,竟生生逼停了沈安宁的脚步。


    沈安宁一度愣在了原地。


    只见远处那人不是旁人,正是今早那个曾爬上她的床头,后又被她呵斥“滚出去”的陆绥安世子是也。


    他怎么来了此处?


    他什么时候来的?


    他来此处干什么?


    话说,在看到陆绥安陡然出现在此处的那一刻,沈安宁心中立马警钟大作,她来时分明小心小心再小心,何时走漏了行踪,当即只立马飞速抬眼朝着四周看去,便见远处那人静静地看着她,嘴角适时勾起一抹弧度道:“夫人放心,并无旁人尾随。”


    对方淡淡说着,温和的语气中似透着一丝安抚之意。


    沈安宁闻言心头下意识一松,只是,再一抬眼时,她看着远处的不速之客一度一言不发。


    陆绥安为何出现在了这里?


    他是尾随她而来?


    他知道……张绾就在里头么?


    她本以为对方会询问些什么?


    譬如,问她怎会出现在此刻?


    问屋里住的人是谁?


    或者,问她为何要帮助张绾离家出走,毁坏他人的姻缘。


    却未料,对方竟什么也没有过问,什么也没有说,只定定立在原地,定定地看着她,好似旁人都不复存在,不多时,只看着她再度开了口,道:“时辰已不早了,夫人,我们回府吧。”


    说这话时,他始终静静地立在那儿,静静地看着她,此时此刻,仿佛眼里只有她,除了她,再无其它。


    说这话时,他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目光前所未有的温柔。


    他好像在说,他此时此刻是专程来这里接她的,转门在这里等候她的。


    好似,他们之间从未发生过任何嫌隙,好似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那段如胶似漆的日子里似的。


    此时时值深夜,雅苑又乃是僻静之处,四周一片静谧无声,此刻空中起了雾,在灯笼的照耀下,只见迷雾朦胧,映衬得远处的景,远处的人,像是一场幻觉,像是一个飘渺的梦境般,只觉得极为不真实。


    灯光下,一切都好似变得柔情了起来。


    灯下之人,亦是极尽温柔。


    远处那迷蒙的一幕竟让沈安宁有片刻的恍神。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冷风袭来,她浑身打了个轻颤,沈安宁终于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她在原地垂目,顿了片刻,然后笔直朝着对方走了过去。


    她一路走到朝着陆绥安走去,她在某种程度上给了张绾以力量,可在此时此刻,张绾却也给了她莫大的勇气和力量。


    “陆绥安——”


    话说,一路走到陆绥安跟前,沈安宁目不转睛的盯着眼前这人,骤然开了口。


    却不料,在她开口的那一瞬间,这时只见对面之人忽然猛地一把用力的将她紧紧抱在了怀中。


    沈安宁一愣,有那么一瞬间她脑子有点懵,只有些没有缓过神来,待反应过来后,只咬牙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却不想,这时却见陆绥安竟抱着她在原地打了个旋转,沈安宁一怔,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这时,只见陆绥安竟忽然之间一把拔出了腰间的软剑。


    唰唰唰——


    几声刀光剑影的刀剑声在耳边响起。


    陆绥安一手抱着她躲闪,一手举剑迎敌。


    沈安宁从混乱中匆匆一抬眼,才见此刻竟不知何时从黑夜中竟跳出几名黑衣人,纷纷举起长剑朝着他们刺杀而来。


    有刺客?


    眼前这一幕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快到令人猝不及防。


    陆绥安趁乱吹出了个暗哨,不过眨眼睛,便见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几名暗卫,那几名暗卫身手了得,刷刷几下将那几名黑衣人悉数斩杀,却不想,下一刻,从远处屋顶上又再度飞出十余个黑衣人,陆绥安见状飞速将她藏在马车背面一侧藏好后,冲她说了句:“躲好。”


    话一落,便见他举起软剑闪出迎敌,双方十余人马瞬间厮杀在了一起,刀刀刀光剑影,只见陆绥安手起刀落,一刀直接抹掉一人脖子,一刀直接刺穿一人腹部,瞬间两个黑衣人倒地。


    又见不过片刻功夫,那十余名黑衣人全数被歼灭。


    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啊,眨眼之间便直接毙了命。


    四周瞬间溢出浓重的血腥味。


    躲在马车背后的沈安宁何曾见过这样血腥的一幕,她被眼前这一幕被吓得大气不敢出一下。


    这时,忽然看到对面树梢上有人举箭朝着陆绥安背后偷袭,沈安宁吓得立马朝着陆绥安大喊一声:“小心。”


    在她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陆绥安举起软剑径直砍断那一支背后箭,又举起手中软剑直接一剑射出,树梢上的黑衣人瞬间惨叫落地,而下一刻,却见陆绥安抓住那支断箭直接朝着沈安宁方向笔直射来。


    沈安宁吓得一度死死闭上眼,少顷,身后一人忽然抽搐一声倒地不起,沈安宁一扭头,才见一名黑衣人不知何时摸到了她的身后,险些将她一刀毙命。


    然而,还来不待沈安宁感到后怕,这时,又见对面屋顶乌压压竟再度赶来一批黑衣人,竟然来了这么多人?


    这时,死卫江洵见情况不对,立马大喊一声:“主上,快走。”


    话一落,在箭雨中,只见陆绥安一刀砍断车辕,一手揪住沈安宁,将她架上马背,而后翻身上马,一边蹬马,嘴里一边怒吼一声:“抱紧了!”


    下一刻,便见陆绥安解下肩上斗篷,朝着空中一挥,接过十数支暗箭后,径直搂着沈安宁驾起马驹竟直接朝着对面河畔一跃而过。


    马儿的嘶鸣声瞬间响彻了整个河道。


    第119章


    话说, 那些黑衣人追到半路终于被陆绥安尽数甩开。


    他抱着沈安宁驾马在宵禁的街道一路飞速狂奔。


    等到终于安全赶到沈家,陆绥安将她顺利抱下马时,沈安宁还一度有些晕头转向, 只喘着粗气, 久久缓不过神来。


    方才在箭雨中穿行,方才横跳过河道, 方才那刀光剑影的一幕幕,只觉得就跟做了一场凶险万分的噩梦似的。


    行刺?


    他们方才是遇到行刺了吧?


    这是天子脚下发生的事情么?


    紫禁城旁, 怎有人胆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当街暗杀朝廷命官?


    显然,沈安宁与人无仇无怨,她自问没这个能耐, 能够引得这么多批杀手来争先恐后的诛杀她,若不是为她,那么很是一目了然, 今日这场行刺,是冲着陆绥安来的。


    毕竟,陆绥安现在身上这一身重伤, 听说就是当初在江南遇刺得来的?


    所以今夜再度遇袭,还是因江南那桩贪污大案的缘故么?


    蓦地,想起那日在郊外遇到的那一队队车马, 那一队队沉甸甸的车队。


    本以为江南之事已然了结, 没想到非但没有结束, 竟还一路追杀到了京城?


    话说, 沈安宁脑海中一时有些千头万绪, 不知为何,这一刻只觉得莫名有些慌乱不已,她记得前世不曾经历过这般凶险之事, 然而如今,自陆绥安下江南之后,总觉得有什么好似全然超过了她的预见和掌控,让她心中没由来有些不安,譬如陆绥安负伤,譬如张绾的觉醒,又譬如今日的刺杀,一幕幕全都同前世截然不同。


    然而还压根不待她一一梳理,一扭头,便见陆绥安一手紧紧拽着马绳不放,沈安宁目光一抬,这才见他脸色苍白得厉害,半边身子都倚在了马身上,而垂落在身侧的另外一条臂膀竟一度抖动得十分厉害。


    陆绥安身负重伤,本就重伤未愈,本该卧病在床好生养伤,结果他偏不听医嘱,非要下榻不说,今日又遭此凶险,沈安宁甚至不敢想象,今日这番折腾下来,他现如今身上那伤口究竟是何等模样了。


    这时,听到动静的守门人将门打开,一见他们二人,守门的护卫立马慌乱跑了过来,沈安宁压根来不及解释,当即只立马大声吩咐道:“快,快派人去将吴大夫请来。”


    又赶忙一面吩咐人立即备水,一面转身看向身侧之人,犹豫片刻,当即当机立断吩咐道:“你,随我进屋包扎一下。”


    话一落,这紧迫时刻,沈安宁已顾不上从前恩怨,只预备立马搀扶他进屋,却见这时陆绥安忽然转过身来,毫无征兆的,竟忽而再度将她一把牢牢搂入怀中,许久许久,只在她耳边低声呢喃道:“抱一下,就一下。”


    说这话时,陆绥安牙齿都好似在打颤。


    他的声音有些抽动,仿佛在抑制着巨大的痛楚。


    话一落,他双臂忽然绕过她的双臂,将她整个人,整个身躯尽数拥入了怀中。


    而在对方贴身笼罩而来的那一瞬间,许是夜晚的风有些凉,又许是对方身上寒气太重,又或者是这久违的亲密相拥,竟让沈安宁浑身径直打了个冷颤,竟让她一度愣在原地,竟忘了所有反应,直到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缓过神来,她下意识地想要将人一把推开,却不想,他仿佛将半边身子的力道全部都压在了她的身上。


    陆绥安身高八尺有余,虽如今羸弱许多,可那身量却也是令人无法轻易撼动的存在,眼下只觉得像是一座巨石全部压在了她的身上,竟压得沈安宁脚步一度不稳,便是想要将人推开,却也压根撼动不得分毫。


    沈安宁一时抿紧了嘴,这时,鼻尖处好似嗅到了一丝细微的血腥味,沈安宁一愣,正要猛地一把将人推开,这时,只见陆绥安竟嗖地一下率先松开了她,却只紧握着她的双肩,垂眸盯着她的眼睛忽而一脸正色朝她开口说道:“从即日起,莫要再踏出府门一步,记住,从今日起,无论发生什么,都当作一概不知,从今日起,除了自己,莫要相信任何人!”


    话说,说这番话时,陆绥安的脸色在这一瞬间仿佛变得格外的正色和严词,他突然一改之前“死皮赖脸“的无赖路线,竟一瞬间变得前所未有的威严和肃然,只一瞬间便恢复成了陆绥安原先原本该有的模样。


    只是,此刻时值深夜,沈家府宅虽点了灯,却并不明亮,陆绥安大半张脸都隐没在了昏暗得光影里,让沈安宁一度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辨不出他话中的深意。


    正不明所以间,只见陆绥安紧紧捏着她的双肩,死死盯着她的脸,他深邃的目光落在她的眉眼,她的鼻,她的唇,他深深看着她,一寸不曾落下,仿佛要将她的整张脸全部印在脑海中,最后目光落在了她的双眸,深深看最后一眼后,只见陆绥安缓缓闭上了眼,等到再度睁开时,只见陆绥安方才眼中所有的深情和深邃已不复存在,只最后看她一眼,忽而又道:“沈氏,从现在开始,你自由了,这些日子是我痴缠冒昧了,从今日起,我放你自由,和离书……我已签好,从今日起,你沈安宁从此与我陆绥安,与我陆家在无任何瓜葛。“


    话说,说这番话时,陆绥安一脸疏离淡漠,一瞬间又回了从前那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说完这番话后,陆绥安只嗖地一下放开了沈安宁的双肩,而后,竟未曾听她方才之言,入府里包扎,而是骤然间竟又再度翻身上了马。


    一瞬间,他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


    而在他翻身上马的那一刻,街道两旁的府宅屋顶上不知何时竟骤然同时再度闪现了两路人马,那些人一个个身姿矫健,如同虎豹般在屋檐上健步如飞,他们一个个脸罩面罩,一身劲服加身,同方才在雅苑那里骤然出现的那些拼死护送他们离开的死卫是同样的装扮,他们都是陆绥安的人。


    不知何时,不知从何处,竟一瞬间同雨后春笋般全部拔地而起,全部冒了出来。


    “记住,从今日开始,莫要再踏出府门一步,起风了,这紫禁城……马上要变天了!”


    话说,上马后,陆绥安抿嘴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后,而后突然夹紧马腹,下一刻,只听到马儿嘶鸣一声,瞬间栽着马背上之人风驰电掣的冲了出去。


    不过眨眼之间,那马那人竟已消失在了黑夜中。


    而屋顶上那两路人马亦同时如阵风般,一瞬间消失在了眼前,好像方才那一幕,不过是一场幻觉,好似他们从未出现过一样。


    只剩下沈安宁怔在原地,许久都没有缓过神来。


    话说,眼前这一幕幕,这些变故,就跟变幻莫测的天气似的,竟要比方才遇刺那一幕,还要发生得猝不及防。


    所以,陆绥安方才说了些什么?


    陆绥安方才说,他竟……签了那份和离书?


    他竟真的同意同她和离呢?


    这是真的么?


    许是,惊喜来得太过突然,竟让人久久不敢相信,满头满脑,只有些懵然。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寒风将她彻底吹醒,沈安宁终于确认,这是真的。


    陆绥安同意了。


    她从此自由了。


    话说,在对方方才脱口说出这句话的那一瞬间,沈安宁心头只猛地一跳。


    听到这个喜讯的那一刻,沈安宁心中冒出的一个念头便是:陆绥安这


    厮终于干了件人事,今日这么痛快,莫不是被她今早那番“入赘“之言给吓到了。


    只是,她本应该欢呼的,本应该雀跃的,她终于重获新生,终于重获自由,只是,此时此刻的沈安宁却又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不对。


    以沈安宁对陆绥安这两世的了解,陆绥安方才之言,与其说是“分道扬镳“的和离之言,倒不如说是一刀两断后撇清关系。


    陆绥安为何要同她撇清关系?


    究竟发生了什么?


    沈安宁心中骤然冒出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要知道,陆绥安是何其骄傲之人,在他重返京城,在他装作失忆的那一刻,便代表他一开始是抱着坚决不想同她和离的姿态回京的,包括赖在沈家这半个月来,无一不昭示着他的“无赖“之心。


    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竟在方才这一念之间,让他做出了这番骤然相反的决定呢?


    若没记错的话,陆绥安方才调头离去的方向,是皇宫的方向。


    所以,起风了,变天了,难道京城是有大事要发生么?


    什么大事?


    大到让天子骄子的陆绥安不惜同她划清所有的界限。


    沈安宁的脸色一点一点凝重了起来。


    她拼命回忆着前世轨迹。


    眼下,这是沈安宁嫁到陆家的第二年,在沈安宁的记忆中,在这一年里,京中并无任何大事发生,而这一世与前一世有何不同呢?这一世与前世最大的不同便是,张皇后不曾被废,而陆绥安下江南将整个朝堂搅得一片翻天覆地。


    那前一世与这一世还有何不同?前世还曾发生过什么让陆绥安都一度无法掌控之事呢?


    倏地,一件逆天的滔天大事突然闯入了记忆中。


    前世临死前,那桩造反的谋逆大案突然钻入了脑海。


    这件大事映入脑海的那一瞬间,竟惊得沈安宁伸手一度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难道……难道前世原本五年后才会发生的那场天大的谋逆大罪,竟生生提前到了眼下么。


    这个念头一经钻出,竟让沈安宁浑身直哆嗦了起来。


    第120章


    话说之所以令沈安宁感到如此后怕, 是因为前世这场祸乱发生之时,正是她病入膏肓之时,那时她昏迷的时候多, 清醒的时候少, 便是短暂的清醒时,也需要用酒来压制身体上那些蚀骨的疼痛, 故而,她对前世这场逆天大案的发生, 其实知之甚少,便是仅有的一些认知,也不过是疼痛的过程中, 浣溪用来分散她注意力的只言片语罢了。


    若要问这七年间旁的事物,她都有信心从容应对,可独独对于这场祸乱, 她竟全然有心无力。


    而除此之外,重活的这一世,她本以为自己掌控了先机, 掌控了所有,她本以为自己对未来一切都可以手到擒来,应当自如, 可现在一切竟全然大变, 所有命运的轨迹竟与前世截然不同, 为何会如此, 难道这一切竟真的都是因她而起的缘故么?难道, 她真的煽动了蝴蝶的翅膀么?


    要知道,在前世这场大乱中,张皇后最后赢了, 陆绥安赢了,可前世赢得最后这场战役的张皇后可是前世经历过了五年冷宫的洗礼,前世赢得最后这场战役的陆绥安是那个早已深谙官场,老谋深算的少卿大人,他们赢得理所当然,他们赢得毫不费力,可如今这场大乱却生生提前了整整五年,这一世的张皇后如今还不过是个仅仅入宫才两年而已的新手皇后啊,这一次的陆绥安初入官场,还尚且年轻稚嫩,又身负重伤,那么,若前世这桩大事生生提前到了五年的现在,对于现如今这两个新手来说,这一世的结局还会如前世那般顺利么?他们还能赢到最后么?


    这时候的张皇后与陆绥安已经结盟了么?


    这一切的一切,全都不得而知。


    这一切变故发生得实在太快,快要令沈安宁这个重生者都不禁感到头皮发麻。


    如若猜测成了真,那么,这一切太过恐怖如斯,连她都一点防备都没有。


    这一刻,沈安宁竟不由有些茫然无措,若这一切皆因她而起,她竟也一度有些不知,她重生后所做的这一切,究竟是好还是坏?


    譬如,她帮助了张皇后,却导致祸事提前到来。


    她收留了张绾,可昨夜在雅苑遇到了刺杀,张绾可有大碍?


    更令沈安宁有些不安的是,若当真如此的话,那么这便意味着从这一刻开始,她这个重活一世的人便再也没有了重活一世的任何先机和优势了,从这一刻起,她同这个世间所有人一样,前路茫茫,唯一靠的只有自己了。


    ……


    尽管,陆绥安提醒她不能出府,可次日一早,沈安宁还是立马派人套上了马车出了府。


    昨夜,事发匆忙,他们为了避险,身不由己,只能趁乱逃离,可昨夜那桩行刺暗杀就发生在雅苑门外,张绾可有大碍?她如今可是大着肚子啊,她若有半分凶险,她这辈子也难辞其咎,再加上昨夜乱局中,红鲤亦不见了踪影。


    沈安宁顾不上许多,当即匆匆赶到了雅苑。


    索性,张绾和红鲤,以及雅苑内一众婆子丫鬟全都安然无恙,只是,这些身居内宅的闺中女子们何曾见过这等血腥场面,见了沈安宁顿时一个个花容失色,红鲤更是一脸后怕的哽咽道:“夫人,奴婢昨夜趁乱躲回了院子,那些杀手们无暇顾及咱们,他们并未入院赶尽杀绝,他们全部都去追杀您和世子去了,只不过,奴婢昨夜远远看到马叔好像被他们乱箭射杀了,可是今早一开门,却发现院子外竟全部都被清理得一干二净,昨夜被诛杀的那些黑衣人的尸首包括马叔的尸首竟全部都不见了踪迹,就连那些血迹都被人全部抹去了,好像昨夜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似的。”


    红鲤一脸彷徨不安的说着。


    沈安宁道:“他们昨夜是冲着世子来的。”


    又是暗夜刺杀,天子脚下,沈安宁猜想不会波及甚广。


    只是,听到马叔遇害,沈安宁神色一愣,面上瞬间露出一丝内疚之色。


    马叔是昨晚替他们赶车的车夫,没想到竟遭遇了不测。


    “都是因我而起——”


    沈安宁不由得感到十分自责。


    重活一世,她帮助了许多人,亦救助了许多人,譬如白桃,譬如张皇后,譬如福阳郡主,可如今,竟也有人因她遭遇不测,尽管只是一名身份低贱的马夫,却又同那些身居高位之人又有何异处,都是鲜活而仅有一条的人命啊。


    许是见沈安宁面露难过内疚,一贯柔弱的张绾竟一反从前柔弱之姿,竟反过来安慰沈安宁道:“宁儿,各人有各人的命数,莫要太过难受,要怪便怪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坏人,是他们草菅人命,罔顾王法。“


    又道:“咱们去报官,为马叔讨回一个公道。“


    张绾到底是经过十六年前那场宫变之人,她虽柔弱,可股子里的韧性在关键时刻却比沈安宁料想的更要坚韧。


    张绾的话将她的思绪渐渐拉回。


    是啊,现在不是悲春伤秋的时候,因为风雨欲来,不仅仅是一个马叔,她还想要在未来这场未知的乱局中保住自己,保住更多的人,这样想着,沈安宁强自撑起了精神,道:“马叔那边,我会亲事登门料理,此处已不再安全,为了保险起见,绾儿,我们还是另换一处住处吧。”


    为了安全起见,沈安宁又立马转移了张绾安,将她置到了旁处,去年,沈安宁给吴家在沈家附近安置了一处住所,自年后,吴有才便带着虎子及郝氏一家搬去了新宅子里头,如今沈安宁将张绾安置在吴家,既安全,又能有人搭把手照看。


    待安置好张


    绾后,一回程,才见城内竟已经开始戒严,才刚驶出吴家胡同,竟见街道上竟有官兵四处巡逻,而每条街道的路口处竟皆有官兵严格把守,经过的每一个人都需要被挨个彻查,街上百姓见状纷纷面露惧色,一个个躲在店铺内探头探脑。


    眼下这又是发生了何事?


    许是,当年宫变一事发生还近在眼前,又加上两年前,霍氏一族倒台,魏帝登基,京中大乱过一遭,故而此刻京中百姓一个个全都草木皆兵,更有甚者,挨家挨户关闭了店铺,唯恐稍有不甚便会引入祸乱中。


    不多时,只见有官兵挨家挨户敲门盘查,像是在捉拿什么人。


    想到昨夜突然离去的陆绥安,沈安宁心中只有些不安,暗中猜测此事与他有无关系。


    马车稍停了片刻,正要启程时,这时,忽而马车外发出砰地一声巨响,车夫停下扭头张望,有些不明所以,见并无异处,再度驱车,却不想,片刻后,又响起声音。


    是石子砸在马车上发出的声响。


    有一块细石还不慎从帘子处滑落进来,滚落了沈安宁的脚边。


    车夫将马车一停,瞬间跳下马车,不多时,只将一头发凌乱,脸上糊满黑灰的小童一把揪到了车前,朝着车内的沈安宁禀告道:“夫人,是这小乞丐在作乱。”


    “小兔崽子,竟敢乱砸乱扔,知道马车里坐的是谁么?再不长眼,便抓你去蹲大牢。”


    话说,车夫揪住小乞丐的衣襟故意吓唬。


    沈安宁闻言撩开车帘看了一眼,见小童年纪不大,同虎子年岁上下,便道:“将人放了吧。”


    又从车内递出一份点心让车夫拿给小乞丐,并冲着小乞丐道:“街上乱,这些日子莫要再乱跑。”


    说罢,吩咐车夫立即回府,不作过多停留。


    却不想,车帘刚落,却忽而闻得外头骤然响起了一声:“陆夫人——”


    这道声音压低了音量,仿佛生怕被旁人察觉。


    却分明又急又焦。


    沈安宁一愣,嗖地一下立马再度掀开车帘,命车夫将人拉到车前,那小乞丐便立马扒开满头凌乱的头发,朝着沈安宁一仰头,便立马唤她道:“陆夫人,是我——”


    待看清楚眼前这张小脸后,沈安宁心头瞬间一惊。


    只因眼前这小乞丐竟不是旁人,而是原本该深居深宫的二皇子殿下。


    昔日在九幽山围猎上,还曾央求着陆绥安教他骑射之术的二皇子魏霁。


    二皇子……怎会在此处?


    又怎会沦落到了这般地步?


    见二皇子神色慌乱,又见整个城内戒严,满大街有官兵搜查,沈安宁心头一紧,瞬间回味了过来,面上却只装作一派淡定道:“你这小乞丐倒是有几分伶俐,正好我弟弟身旁缺了个小厮,你可愿入府伺候?”


    二皇子意会过来,立马点头如捣蒜。


    沈安宁便命人将小乞丐扶上了马车,车帘一落,沈安宁忙问到底发生了何事,才见二皇子立马红了眼圈,朝着沈安宁神色慌乱道:“陆夫人,我自幼养的大黄狗前几日在皇陵中病重马上快要死了,昨夜本皇子同皇兄偷偷出宫准备赶到皇陵见大黄狗最后一面,结果没想到在半路上遭遇了行刺,所有随行侍卫为救本皇子全部被诛杀殆尽,就连大皇兄……就连大皇兄也受了重伤,至今下落不明,本皇子……本皇子昨晚跳入河中这才逃过一劫,好不容易赶回京城,竟又险遭第二次追杀,今日街上有官兵寻人,本皇子……我还以为是来救我的,正要报出身份,结果本皇子亲眼看到有人将一个形似我的小童当场诛杀,嘴里说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我,我——”


    二皇子浑身乱颤,脸色一片苍白。


    说起这番话时,他连牙齿都在打颤。


    他不过才八九岁而已,自幼在皇陵长大,何曾遇到过这样的事情,顿时一时慌了神,眼看着就要被那些官兵一步步逼到了死角,他已经缩在桥底下在等死了,没想到在这危难时刻,遇到了沈家的马车。


    他记得这位陆夫人沈氏,父皇母后当初想让陆大人为他授课教学,他便私底下了解过陆家诸事。


    话说,沈安宁听到二皇子的遭遇后,脸色一点点凝重,一点点苍白和难看了起来。


    大皇子和二皇子竟被人行刺。


    在与陆绥安被行刺的同一个晚上。


    难怪,难怪昨晚陆绥安连身上的伤都顾及不上了,将她送回府后,片刻不敢耽搁,竟连夜赶去了皇宫。


    宫里头……怕是出大事了。


    又见城内戒严,分明是在追杀二皇子。


    事情远比自己预料的还要严重。


    要知道,眼前这位可是……可是前世大俞朝新主,是陆绥安亲手拥戴上位的新一代继承人,便是她出事,他亦不能有片刻差池。


    话说,沈安宁在脑海中飞快盘算着此时的局势,又飞快运转着,为今之际,最紧要的便是确保二皇子的安全,再尽快联络到陆绥安,将二皇子交到他的手中。


    这样想起,沈安宁一点一点冷静了下来,朝着外头看了一眼,当即立马吩咐白桃道:“将咱们马车内备用的那一身衣裳给二皇子换上。”


    沈安宁的马车内备有自己和侍女的衣饰,虽大了些,可二皇子乃是男子身,虽还年幼,却胜在手长脚长,她让二皇子换上女子扮相躲人耳目,不想,刚换完,这时,只忽而听到远处街道上响起了一阵恭恭敬敬的声响:“见过宁王殿下——”


    “是皇叔——”


    马车内,二皇子听到宁王的到来,瞬间转忧为喜,掀开帘子便要跳下马车。【`xs.c`o`m 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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