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当日小房氏身下便见了红。
与此同时, 雪居的陆安然也被人送了回来,只见她身子虚弱得宛若一片落叶般虚无缥缈,不多时肚子亦随之阵阵疼痛了起来。
琉璃阁那头乱作一团, 而雪居这边竟也紧随着一片大乱了起来。
谁能想到, 在大年初一这样开年的喜庆日子里,陆家大房两个孕妇竟会同时涉险, 肚子里的孩子竟同时遭了意外,都有了小产的迹象呢。
话说广济堂的吴大夫这几日可谓忙得晕头转向, 他两边来回奔波,彻夜未眠,耗费了整整三日功夫为这二人保胎, 到大年初四时,终于成功保下了雪居陆安然肚子里的那个,而琉璃阁那位……可惜了, 不慎小产,且伤了根基,恐怕还会影响后头的怀孕。
这个消息一出, 只见身子还虚弱不堪的小房氏闻言瞬间悲切痛哭了起来,她发疯般凄厉的哭叫声在琉璃阁断断续续持续了一整日: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呜呜, 姑母, 我的孩子, 还我孩子——”
她大哭大叫, 又吼又闹, 直到体力不支,整个人彻底昏阙了过去,这痛彻心扉的喧闹声这才渐渐消停了下来。
而听着房内妻子凄惨的哭喊声, 陆靖行如同行尸走肉般瘫坐在门槛上,他呆呆地将脑袋垂落在了双腿之间,三日三夜未曾阖过眼,密密麻麻的胡渣已将整张脸淹没,哪里还有往日半分纨绔子弟的风流倜傥模样。
他此刻双目赤红。
想要进去探望一眼妻子,可始终没有勇气,没有脸面站起来,踏进去。
而守在屋内的房氏看着侄女这般凄惨的模样,不多时,双眼亦渐渐见了红。
她只猛地的走了出去,一拳拳不断砸在幼子陆靖行身上,痛恨至极道:“逆子,逆子,都怪我平日里惯坏了你,你怎如何混账,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丑事来。”
又道:“找谁不好,竟找那个小贱人。”
房氏气得浑身乱颤。
片刻后,又忍不住忧心忡忡道:“你舅舅怕会撕了你这身皮。”
房氏咬牙切齿的说着。
可任凭她怎么打骂,一向油嘴滑舌的儿子这一次竟不躲也不避,任由她这般打骂下去,看着儿子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房氏到底不忍再怒骂下去。
燕姐儿是她亲弟弟的嫡女,是她亲眼看着长大的,亦是她亲手挑选的儿媳妇,她是陆家的儿媳,更是她房家人。
天知道,她肚子
里的这个孩子她究竟盼了多久,如今孩子不保竟还损伤了身子,犯错的人虽是她的亲儿子,可转眼间,房氏却是将今日这笔账生生算到了沁园那对狗母女身上。
靖哥儿虽有些混不吝,但是她自己的儿子她了解,他有那贼心却没那贼胆,且他同燕姐儿有着青梅竹马的情分,他做不到混账至此,若非被人撺掇勾搭,又怎会被沁园那对烂了心肝的贱种祸害至此。
无缘无故遭此横祸,房氏这一身邪火无处宣泄,当即,只不管不顾的一路猛地冲到了雪居,朝着屋内气急败坏,破口大骂道:“萧文瑛,你这个贱人,你真真是养了一个同你一模一样的贱种女儿,先是指使她去勾搭绥儿,后又来勾搭靖儿,萧文瑛,你是要将我两个儿子全部祸害死,要将整个陆家全部祸害完才甘心么?”
“你这只下不了蛋的鸡,自己生不出儿子,就要这般白白糟践旁人的儿子么?”
“甭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贱人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想让这个小贱人缠上我儿,继而好霸占整个侯府,萧文瑛,老娘告诉你,你做梦,只要有我在的一日,你养的这个小贱人永远甭想踏入我大房一步。”
话说,房氏破口大骂着,一口一个贱人骂得难听至极。
此刻,正在门外刚好要入内的陆宝珍听了这些话脸色顿时难看至今,母亲乃是整个侯府的一家主母,怎能被人这般指着鼻子咒骂,她咬牙便要撩起裙子进去争辩,却见一旁的萧六郎冷嗤一声道:“我劝你莫要进去自讨没趣的好,她说的话有哪句不对么?”
“我原以为姑母乃汉中贵女,教养的女儿同她一般品节端方,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话说,萧六郎看着院内,目光清冷的说着。
他语气中的淡讽让陆宝珍脸色先是一愣,继而一白。
六表哥这话……是连她也嫌弃上了么?
她忍不住想要辩解,可张了张嘴,却发现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当即小脸胀得一片红通。
是啊,一个闺阁女,一个侯府千金,竟几度传出与家中男子有染的丑闻,这些丑闻若一旦传出去,连她的名声都会随着一落千丈。
曾经,在陆宝珍的记忆中,大姐姐最是品节端方之人,那个时候骤然传出她有孕的消息,她同众人一样认为必定是大哥欺辱了她,可是这才多久,肚子里的孩子竟又从大哥哥变成了四哥哥的。
四嫂嫂是她表姐,如今四嫂嫂肚子里的孩子没了,大嫂又搬回了娘家,整个侯府一片大乱,这个年第一次过得如此狼狈不堪,如今又听着二娘嘴里那些污言秽语,听着耳边表哥的讽刺轻视,陆宝珍第一次怀疑了起来,今日这场风波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姐姐,真是她印象中那般冰清玉洁之人么?
就在陆宝珍哑口无言之际。
这时眼尖看到萧氏亲生女儿的到来,房氏二话不说,一把上前揪住陆宝珍便往院子里拖,边拖边忍不住继续咒骂道:“呵,你能养出那个一个贱种女儿来,便能养出第二个贱种女儿来,那个小贱人被你养坏了,依我看,这个小小贱人早晚有一日也会步你那个小贱人的后尘,萧文瑛,有本事将你这个宝贝女儿也一并送到别的男人的床榻上去——”
话说,房氏这番污言秽语将陆宝珍给吓到了,她力气大如牛,将陆宝珍连拖带拽,陆宝珍这才发觉自己毫无招架之力,一时被吓得一边挣扎一边哇哇大哭了起来。
屋内,原本无动于衷的萧氏听到亲生女儿的哭声,顿时脸色一变,不多时终于现身了,竟见她板着脸,一步一步踏出了屋子,只目光阴冷的盯着庭院中的房氏,不多时,冲着身旁的人一字一句凌厉凶狠道:“去将那个疯婆子给我抓起来。”
话一落,王妈妈领命,立马便领着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要将房氏擒拿住。
房氏气得一把丢开了陆宝珍,只一把撸起袖子道:“好啊,老娘倒要看看,哪个敢动我一下——”
竟做出一副要同对方干到底的架势。
眼看着两路人马就要水火不容的干仗了起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终于闻得一声雷霆怒吼声在身后响起了起来,那道声音只暴跳如雷道:“闹够了没?”
“还嫌事闹得不够大么,还嫌府里不乱么,还嫌不够丢人么?”
这道震怒声一起,众人纷纷让出一条路来,便见侯爷陆景融冷着脸怒气冲冲而来。
他这一经露面,两方人马立马退至两旁。
陆景融一抬眼,看着台阶上高傲冷漠的萧氏,又看着身侧撸起袖子,双手叉腰气势汹汹的房氏,再看向庭院中十余个婆子婢女,当即太阳穴突突跳得厉害,不多时,只咬牙怒吼一声:“都还杵在这里做什么?怎么,要将本侯打一顿么?”
这话一出,两路人马立马反应过来,全部战战兢兢的退出了院子。
陆景融又看着还在哭哭啼啼的小女陆宝珍,又板着脸暴跳如雷的训斥道:“你一个小孩子不在房里好生呆着,跑到这里来瞎凑什么热闹,这是你该凑热闹的地方吗?”
陆景融轻易不动怒,这一番怒气涌出,竟无端有些吓人,陆宝珍浑身哆嗦的被一旁的婆子扯走了。
待整个院子里彻底清净下来了,陆景融终于抬手捂了捂脸,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不堪,正欲将两个妻子一并唤到身前来,却不想这时忽而闻得外头一阵敲锣打鼓了起来,不多时,有随从立马匆匆过来通报道:“老爷,房家……房家来人了。”
陆景融一怔,不多时,顿时只觉得头皮阵阵发炸了起来。
一旁的房氏闻言,瞬间挺直了摇杆,冲着陆景融和萧氏二人得意洋洋道:“今日这事没完,哼——”
话一落,立马癫癫朝着外迎去。
到了陆家门口,竟见房家人正在敲锣打鼓,给陆家挂白升幡,为自己那尚未出世的外孙设灵办丧了起来。
他们浩浩荡荡的一路人马将整个陆家围得水泄不通。
引得路过的行人探头探脑,不住问道:“陆家死人呢?谁死了?死了哪个?该不会是陆侯吧——”
待陆景融赶来看到门前这副景象后,差点没气得背过气去。
只得赶忙将房家一行人全部请进了门来。
而远远朝着府门口的方向看去,听着远处传来熙熙攘攘的动静,不多时,便见萧氏双眼一垂,随即缓缓转身折返回了屋内,看着床榻上面如纸白,心如死灰的养女,萧氏上前一步安慰道:“养好身子,日子还长。”
顿了顿,只又道:“对女子来说,有两件东西最为重要,一是女子的清白,二则是孩子,然儿,你还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只要有这孩子,会有翻身的一日。”
萧氏漫不经心的安慰着。
却见陆安然扯着笑一阵苦笑道:“若这孩子不是兄长的,有或没有又有何区别?”
萧氏道:“这孩子虽不是绥儿的,却是陆家的,只要是陆家的孩子,便亦是绥儿的,他是陆家未来的掌门人,不会弃任何陆家血脉于不顾的。”
萧氏淡淡安慰着。
这话一落,却见陆安然久久没有说话,许久许久,她只忽而缓缓地转动了眼珠子,怔怔朝着萧氏脸上看去,许久许久,终于哑声开口道:“娘,您是要再一次舍弃然儿了么?”
陆安然忽然这般发问着。
问这话时,陆安然忽而挤出了一丝笑,只笑着一直这般静静地看着萧氏。
不同于当初第一次听到要舍弃她时的慌乱,这一次,陆安然已十分平静,平静到甚至脸上还染起了一丝笑意。
萧氏一愣,半晌,只抿着嘴,道:“傻孩子,怎又说胡话。”
顿了顿,只道:“你先去外头避避,待过了风头……再说吧。”
说着
,萧氏便也不再多言,只转身缓缓踏出了屋内。
陆安然就那样静静地躺在病床上,静静地目送她的母亲一步一步踏出了视线,走出了屋子。
从头至尾,她没有再求半字,没有再说过任何话语。
因为,她知道,跟大房没有任何干系的她,在母亲眼里,已没了任何价值。
双眼侧,不知何时缓缓淌下了两行清泪。
只可惜,自己明白得太晚。
室外的光线极强,从屋内踏出屋外,从暗中走向明亮的室外,太阳光照得萧氏一度睁不开眼,萧氏一度久久眯起了眼,许久许久,她终于抿嘴轻叹了声:“废物。”
她是高看这位养女了。
还以为她能掀起哪些风浪,结果自己阴沟里翻了船。
差一点,只差一点。
萧氏心里这样暗自可惜道。
无用的棋子,只能舍弃。
话说因小房氏有娘家人撑腰。
房家围着陆家闹了几日,一时又是要报官查明女儿小产真相,一时又要拖着通奸之人前去沉塘,横竖闹了好几日,最终,在陆家的承诺下,这才散去。
陆家承诺有三:
第一:陆靖行永不纳妾。
第二:将那通奸的陆家养女肚子里的孩子一碗药灌死,并将其赶出府去。
第三:陆家给房思燕的兄长寻个好差事。
只是,待醒过来的小房氏却艰难的从病床上爬了起来,只紧紧拽着床褥一字一句恨意滔天道:“不,将人赶走,孩子抱回来,我会亲自替他们‘好好养’!”
第102章
“宁儿, 究竟是怎么回事?莫不是外头那些传闻都是真的?陆家那个养女当真大了肚子?那肚子里的孩子当真是……当真是陆世子的?”
话说整个春节期间,各府相互窜门拜年,正是消息扩散得最为迅速的时候, 陆家这些腌臜事情虽被刻意压下去了, 可是无风不起浪,又是春节期间挂白, 又是听说陆家亲家大过年期间前来闹事,又是听闻大房少夫人沈氏搬回了娘家, 又是听闻那几日大夫没日没夜的往陆家跑,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何事,大家面上虽都不提, 可私底下却是热议得厉害。
不久,有小道消息流出:陆家那个在府中娇养了十多年的养女被连夜送出了府,还是大着肚子被送走的。
这个消息一出, 陆家的“桃色”传闻瞬间在满京权贵圈子广为流传了起来。
不过,陆家在外的风评如何,跟沈安宁都已没有任何关系了。
无论它是好是坏, 是荣是贬,都激不起沈安宁心中任何波澜。
除了大年初二去裴家拜年外出过一趟外,整个过年期间, 沈安宁再未曾踏出过府宅半步。
这是阔别两世, 沈安宁第一次过了一个如此清净而又祥和的年。
像是做了一场梦, 梦里生了一场病, 如今被彻底治愈修复后又重获了新生般, 一切都在井然有序,朝着好的方面进行。
直到过了上元节,终于脱开身的张绾终于火急火燎的上门探望起了沈安宁, 询问起了陆家事,阔别半月,这才久违的听到有人再度提及了陆家。
话说整个过年期间是张绾最为忙碌的时候,她如今掌家,这是她掌家以来操持的第一个年,大到每一场宴席的安排,小到每一道菜肴的确定,每一位宾客的邀请,都得需要她亲历亲为,廉家族门庞大,又是宗亲,又是将门派系,各种关系错综复杂,无比耗神,再加上又是宫中宴席,又是母族宴会,这一个年下来,差点没将她给累趴下。
等到听到陆家风声时为时已晚。
她大为震惊,怪道今年宁儿连宫宴都不曾参加,她还当真以为是如那萧氏所言,是染了风寒的缘故,没想到竟已搬回了娘家多时,更没想到这个过年期间,陆家还惹了那么多风波出来。
横竖这些日子外头传得沸沸扬扬。
因陆家是魏帝旧部,随着魏帝的登基,陆家被重新重用,又因陆家两房都起势了,这一文一武,在朝中颇为扎眼,再加上年前那桩轰动满京的连环杀人案,及九幽山之行上陆世子的大放异彩,更令整个陆家一时风头无两,陆家同廉家这两家成为了满京最炙手可热的两家,这两家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自然引人注目。
又加上整个过年期间陆家异常低调,推掉了一应外出宴客的宴会不说,就连自己府上都不曾设过一场宴席,这样反常之举便越发引人关注了。
于是,近来外头议论纷纷,有人说那养女是被陆家陆世子搞大了肚子,故而那沈氏这才一气之下直接回了娘家的,也有人道那养女那肚子里的孩子是四房□□公子的,更离谱的是,竟还有人说那孩子其实是陆侯爷的。
更有人道那养女其实是被陆家养在府里的禁,脔,是专门供陆家父子几人作乐的,横竖大家看热闹不嫌事大,一开始还只是好奇,后头便开始添油加醋,怎么离谱便怎么往外传。
传来传去,甚至传出了什么兄妹,父女之类的乱,伦关系。
简直荒唐至极。
张绾多少是知道些内情的,知道外头那些离谱传闻不过是胡说八道,子虚乌有,亦知道陆家那养女实则是对陆世子充满觊觎,故而,跟沈安宁方一碰面,张绾便忍不住迫不及待追问了起来。
话说张绾心急如焚的追问的同时,想起那日在九幽山下二人的对话,不由气急败坏道:“陆家那个养女,到底还是出手了。”
说这话时,张绾脸上的气愤,说不清是出于对沈安宁的维护,还是出于对自己处境的担忧。
毕竟,廉家的府上,亦是有着一个同陆家养女一般无二的这样一个人存在着。
她们俩在这方面的处境,可谓有着惊人的相似。
如今,沈安宁这里的房子着了火,却烧得张绾亦随着坐立难安了起来。
话说张绾是沈安宁在京中最好的挚友,沈安宁虽对陆家早已毫不在意,在沈安宁的心目中,早在她搬离陆家的那一日,陆家早已同她桥归桥路归路了,而陆家那些腌臜过往每提及一次,对她来说都宛若活吞了一只蛆那般恶心,不过有人一同互诉心肠,总归是一件畅快的事情。
又想着张绾心性良善,而廉家亦绝非什么安乐窝,沈安宁便也不曾藏着掖着,只当作警示般,将陆家近来这一系列所为在张绾面前全部如实一一道来。
包括当日那陆安然是如何陷害陆绥安,又是如何想要登堂入室,再是如何传出有孕一事想要逼得她同意将她抬作平妻,再又是如何事迹败落,孩子又是如何离奇成为了陆靖行的,然后又是如何导致小房氏流产,她一字不落的淡定输出,满足了张绾所有的好奇心。
是的,沈安宁虽已搬离了陆家,可对陆家之事多少还是有些耳闻,她知道了陆安然被赶出陆家一事,亦知晓了那小房氏小产一事。
前者,她并不意外,小房氏有房氏护着,又有娘家撑腰,陆家自是不可能会像糊弄她那般,去糊弄小房氏,这个世界从来都是欺软怕硬,有着两幅嘴脸的。
沈安宁的讥讽比愤怒更多。
而听到后者时,沈安宁一度沉默了半刻钟时间之久。
这个消息着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要知道前世小房氏可是生了一儿一女,她如今这肚子里怀的可是陆家的长孙,没想到就这样直接没了?
这算不算是煽动了蝴蝶的翅膀呢?
这一世,她改变了自己的运势,于是,陆安然肚子里的孩子从陆绥安的变成了陆靖行的,而受害者亦从她变成了房思燕。
虽自己避了这一祸,虽房思燕肚子里的那个没了的孩子,虽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却也多少令沈安宁有些唏嘘不已。
当然,她隐
去了陆绥安除夕夜归来那件事。
话说沈安宁张弛有度,娓娓道来,就跟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似的,说得那叫一个引人入胜,只听得张绾时而皱眉,时而切齿,时而噌地一下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听到气愤之处,甚至一气之下径直摔碎了手中的玉盏。
“真是好不要脸,那陆家……那陆家怎养出了这样一个烂了心肝的娼货。”
“这同外头那些粉头娼妇又有何异?”
“若无陆家纵容,那养女怎有胆子干出这种腌臜事来?”
话说,听到这陆家这般种种倒行逆施的恶心之事后,张绾气得一度浑身发抖。
而听到那陆安然的真实身份后,张绾更是气得一度咬牙切齿,甚至一度气红了眼圈,冲着沈安宁浑身乱颤道:“那陆家是反了天了吧,这不是骑在人头上拉屎么?”
“简直欺人太甚,宁儿,他们陆家真是将你当软柿子捏,竟这般欺压羞辱人,臭不要脸,臭不要脸,简直……简直气煞我也。
话说,一整个上午张绾骂骂咧咧,只拉着沈安宁一道将那陆家祖宗十八代挨个问候了一遍,只将整个陆家骂得那叫一个狗血淋头。
饶是张绾自问经历不少,她们张家自捆绑到了皇家这条大船上后,整个家族万般不由己,随着这条大船的倾覆而倾覆,又随着这条大船的翻身而翻身,张绾的婚事一波三折,生生被拖到了二十岁大龄还未曾嫁人,后转眼之间又嫁到了廉家这样的权贵之家,她自问自己经历不少,见识不少,可却依然被陆家,被沈安宁的这桩桩曲折离奇的遭遇震碎了脑子。
只觉得陆家这一桩桩大戏,简直比说书先生嘴里的那些故事还要离谱糟心。
话说张绾久久缓不过神来。
而沈安宁是个体面人,摊上陆家这档子糟心事,她无人诉说,她如今诰命在身,又无宗族长辈撑腰,自是不会如同泼妇般跑到陆家大门前破口大骂,为自己出上一口恶气,亦没有向他人互诉衷肠的习惯,再者,便是有,亦无人诉说起,总不至于回到沈家,向郝氏,向牧哥儿,贵哥儿这帮小鬼抱怨吐槽吧。
故而,很多时候,很多事情只能自己默默承受,默默消化掉。
不想,一惯内秀的张绾竟在今日一改往日温婉柔雅的做派径直破口大骂了起来,她出口成章,甚至面目狰狞,恶语相向,听得沈安宁那叫一个目瞪口呆,吃惊哄笑不已,只哄笑过后,又莫名觉得畅快不已,只觉得酣畅淋漓的同时,那种被人维护,被人庇佑的感觉,让沈安宁触动不已。
于是,这日两人一道吐槽,一起怒骂,一道脱下鞋袜,围炉煮茶煮酒,悉数这一个月来,二人的各自过往经历,倒是难得酣畅快活。
说完,骂完,张绾终究还是忍不住一脸怜惜和关切的看着沈安宁道:“好在,那养女到底还是被赶了出去,宁儿,那往后,你该如何打算?”
说到这里,张绾仿佛觉得十分解气,然而还不待沈安宁回答,便又立马追问道:“沈家没派人过来接你回去?”
说着,便见张绾忽又立即咬紧牙关,冲她道:“即便事情弄清楚了,与那陆世子无关,但是陆家不分青红皂白在先,他们欺人在先,宁儿,听我的,此番定莫要这般轻易的回去了,你今日若这般轻飘飘的回去了,他们明日便只会越发肆无忌惮,全然不将你当回事,至少……至少也要等他陆绥安回京后,亲自用八抬大轿将你请回去,你才能回去,怎么地也得给他陆家一个下马威,不然还当咱们好欺负了。”
话说,张绾一脸苦口婆心的给沈安宁出谋划策着。
在张绾的认知里,陆家这些事情确实办得不地道,只是女子摊上了这些事情往往也只能自认倒霉,日子还是得照样过下去,不然,还能如何?
她们这些做他人妇的,往往也只能在有限的余地里据理力争一番,若能争到,便是额外的所得,倘若争不到,便是悲催的开始。
她从未想过还有其他可能。
却不想,她这话一出,却见对面沈安宁静静地端详她半晌,忽而冷不丁冲她开口道:“绾儿,实不相瞒,我打算同陆绥安和离。”
话说,沈安宁用最寻常的语气,冷不丁对张绾说出这样一番惊天动地的话语来。
她这番话说得太过突然,语不惊人死不休,却不想,就是这般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惊得张绾噌地一下骤然间从椅子上一跃而起。
张绾只瞪大双眼呆呆愣愣的看着她。
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仿佛被沈安宁这句话震到了。
只久久缓不过神来。
和离?
她没听错吧。
宁儿说她要……和离?
是她理解的那个和离么?
张绾一脸目瞪口呆。
沈安宁仿佛知她所想,还不待张绾反应过来,便只继续冲她淡淡笑着说道:“我知道这是陛下御赐的婚事,想要实现这件事很是艰难,可是再难,又怎难得过在这样的人家强撑一生,再者,绾儿可还记得当初九幽山那次,皇后娘娘答应了我,会助我一臂之力。”
沈安宁仿佛早已盘算了许久,只微微笑着看向张绾继续道:“绾儿,你说我们女人活着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孝顺爹娘而活着,是为了养育子女而活着?还是为了为夫君洗手做羹汤而活着,又或者……是为了活着而活着,还是其实也能为了……别的什么而活着……”
话说沈安宁就那样定定的看着张绾,说着她的打算和决定,说这番话时,她的语气前所有未的云淡风轻,可神色却分明那般的气定神闲。
她明明语气寻常,连个音量都不曾抬过半分。
可话中的坚定,却仿佛坚若磐石。
不知是不是被沈安宁这惊天一语彻底给震到了,还是被她这副从容自若的姿态给震到了,只见张绾呆呆立在原地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她从来没想到,和离这两个字,竟可以这般轻易的从一个女子嘴里说出口。
她从未曾想过和离一事,即便再难的时候,都从未曾想过。
便是那日醉酒,亦不过是酒醉后的醉话。
和离,于她而言,实在太过惊世骇俗了。
第103章
话说张绾的思绪一度乱得很。
宁儿仿佛是她的一面镜子, 她们处境相似,境遇相通,可镜子里的沈安宁却完全活成了她的反面。
她永远……出乎她的意料, 振奋她的人心。
有那么一瞬间, 张绾心头一阵砰砰乱跳得厉害。
可紧随而来的却是更多的迷茫和空白。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张绾终于怔怔地缓过了神来, 却在正要入座时,忽见她冷不丁皱了下眉头, 只见张绾陡然间扶住了下后腰,嘴里不由发出了“嘶”地一声。
沈安宁忙看向她道:“怎么了?”
便见张绾呆呆地立在原地,她的脑子里还在为沈安宁方才那些话而震动, 许久许久,这才有些后知后觉,迷迷糊糊开口说道:“近来后腰不知怎么地, 一直有些发胀泛酸。”
顿了顿,只又道:“许是过年这一个月忙前忙后累着呢,忙得腰都一度有些抬不起来了, 时不时有些酸痛,好在总算是忙完了,可以歇一阵了。”
张绾如是这般说着, 说完, 只一边揉了揉腰, 一边扶着腰缓缓入座。
却见沈安宁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 她当年亦是后腰酸得厉害, 她用力地回忆了一番前世的记忆,脸色立马微变了一下,不多时, 只不动神色开口说道:“那便请大夫过来瞧瞧,咱们做女子的当爱惜自己的身子,便是有个小毛下病的,亦不能忽视。”
说罢,沈安宁便当即派人去请大夫。
张绾忙要阻拦,觉得宁儿实在过于小题大做了,却见沈安宁又笑着道:“正好最近过年大鱼大肉食用多了,刚好顺道让济世堂开几道药膳方子解解腻,清清肠。”
沈安宁都这样说了,张绾便也不再推辞。
济世堂距离沈宅所在地极近,不过才隔了两条街,很快大夫便赶到了,为张绾一把脉,很快,便见那吴大夫捏了捏须,方冲着张绾微微笑着道喜道:“恭喜夫人,贺喜夫人,夫人有喜了。”
吴大夫的这番突如其来的话一度让张绾愣在了当场。
……
她有喜呢?
她怀孕呢?
话说,张绾脑子一片空白,整个人呆若木鸡在原地,久久缓不过神来。
还是沈安宁率先缓过神来,只笑着冲着她道:“怎么了,乐傻了。”
她一边说着,又一边轻轻拉着张绾,一脸莞尔道:“绾儿,恭喜你,终于如愿所尝了。”
沈安宁由衷的说着。
张绾此时此刻的反应,旁人不知道,可沈安宁却分明心知肚明。
只因,现在的张绾,就是前
世的自己。
她对这个子嗣的渴望有多强烈,只有沈安宁能够感同身受。
果然,沈安宁这话一出,便见张绾瞬间缓过了神来,却是骤然一把紧紧扑在了沈安宁的怀里,只紧紧抱着她,一度浑身发颤,满腔酸涩,又喜极而泣道:“宁儿,这是真的么?我真的……有孩子了?”
张绾呆呆问着。
说这话时,她的声音哽咽一片。
整个人仿佛还觉得在做梦般。
没人知道,这个消息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嫁到廉家一年整了。
没人知道这一年来,她背负了多大的压力。
因廉家子嗣单薄,大房就只有廉城一个长子,再加上她跟廉城都是被婚事拖到了大龄才成婚,寻常他们这个年纪的生了两个,三个的都有,故而,才嫁到廉家第二日刚拜见长辈们的时候,廉母嘴里就只有一句:望你能尽快为我廉家开枝散叶。
而满府的长辈们亦是一口一句“抱得金孙”的祝愿。
张绾便知,廉家对子嗣的期盼和渴望究竟有多强烈。
他们恨不得在她圆房第二日便给他廉家变出一个子嗣来。
后来,成婚后不久,廉世子便去了战场,在他离去的那一两个月里,廉母都派人来给她陆陆续续把脉了三回,得知还未有孕后,廉母失望至极,后来,日日派人过来给她送药,给她调理身子。
日日一碗苦汤药不间断的灌着。
张绾压力倍增,苦不堪言。
后来,廉城终于回京了,却不想回京这半年来,她的肚子里亦是久久不见任何动静,日日面对长辈们那张审视的脸,张绾焦虑得一度整晚整晚的睡不着。
当然,她的焦虑不仅仅源自于没有子嗣的不安感,还来自于家中长辈们要为廉城纳妾的压力。
要知道,那位严姑娘如今可还牢牢的占着廉城一个义妹的位置,正虎视眈眈的盯着她呢。
而今,终于有了这个子嗣,只觉得像是天上掉了个馅饼,直接砸在了她的头上,张绾喜不自胜,这代表她的身子没有任何问题,这代表日后所有的压力终于瞬间一泻千里,所有的问题亦一下子迎刃而解了。
张绾终于彻底了松了一口气。
话说,廉府距离沈府不算太远,故而今日张绾是乘着轿子来的,沈安宁见她情绪激动,便亲自派了马车,亲自护送张绾回府。
“若不放心,再派大夫诊一诊,待十足确定了再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
下车时,沈安宁朝着张绾细细叮嘱一番,这才离去,离去前,张绾忽又紧紧抱着沈安宁道:“宁儿,你就是我的福星。”
“宁儿,你知道么,我总有种预感,只要有你在,我便安心,我这一生便能平安顺遂。”
“多么希望我们俩个都能一生顺遂。”
话说,分别前,张绾忽而抱着沈安宁如是说着。
沈安宁闻言一愣,随即会心笑了,她虽不知张绾为何会有这般预感,但是,她知道只要有她在的一日,至少她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张绾落入前世那般惨烈的绝境。
当然,她自己亦然。
“会的。”
沈安宁这般一字一句说着。
待二人分离后,沈安宁便原路返回了沈家,而张绾轻轻抚了一下小腹,待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一步一步缓缓踏入了廉家。
今日廉城上朝去了,不知可归否。
张绾想着宁儿方才那番话,还是听从了她的,另再派人去请了一位大夫,想着等再三确认后,再告诉夫君这个好消息,她想象着那位廉世子得知了这个消息后的所有反应,嘴角不由得随着微微扬了起来。
那位廉世子虽不曾催过她子嗣方面的事情,但是他是孝子,他虽不曾明言过什么,但是每每被婆婆催得厉害了,那晚回来时夜里必然会要勤上许多,今日这个好消息,张绾料想他必然是高兴的。
张绾就这样一路想象着,一路雀跃着,一步一步极为小心的朝着楠园方向而归。
却不料,刚进到二门处时,忽而闻得府内响起了一阵噪杂声。
“快救人,快救人啊,有人落水了。”
“表少爷落水了——”
“严姑娘落水了——”
“快,快去请大夫。”
话说,后院一顿嘈杂,不多时,有婢女随从匆匆从各处赶了过来。
直到看到廉城胞妹,张绾那位小姑子神色匆匆的往后院赶,一边赶一边心急如焚的喊着“聪哥儿”“聪哥儿”,张绾神色一变,立马跟着赶了过去。
到时,只远远地看到湖边围了一大圈人,而湖畔边上,廉大姑奶奶廉颦的长子聪哥儿趴在地上瑟瑟发抖,他的一旁,一道清瘦瘦弱的身影歪倒在侧,已嘴唇发乌,人事不省。
二人浑身湿透。
寒冬天气,浑身冷得刺骨。
“严姑娘昏迷不醒了,快,快去请兄长——”
话说廉颦见儿子无事后,心下骤然一松,便立马关心起了一旁的严姑娘,见严姑娘不省人事后,立马焦急大声呐喊着。
她话音刚落,正好赶上廉城下朝回府,听到动静后,廉城匆匆赶到了湖边,见严姑娘昏迷不醒,肚子里呛了水,当即面色一沉,只飞速亲自为她挤压腹水,他一下一下挤压着她的肚子,又掰开她的嘴,待施救片刻后,严姑娘终于吐出了一口水,迷迷糊糊苏醒了过来,然而一睁眼,竟见她猛地一把扑入了廉城怀中。
廉城一愣。
不多时,他只缓缓抬起了眼,隔着一汪湖水,朝着对面妻子脸上看了去。
而看着远处那一幕,看着丈夫投来的目光,张绾那颗原本雀跃的心一瞬间坠入湖底。
话说,那日大夫赶来后,为严姑娘把了脉,严姑娘性命无忧,可她身子本就赢弱不堪,那日被寒潭水泡着,竟落下了隐疾,恐终生难孕。
她是为救表少爷,落得这一身隐疾的。
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一个终身难孕的女子,会有怎样的下场?
旁人不知,只知小姑子廉颦满脸愧疚不已,不多时,她慢慢开始倒戈严姑娘,开始在廉母跟前再一次提议,让大哥收了她。
于是,原本早已经熄火了的这一纳严姑娘为妾的事宜,终于被再度摆上了议程。
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了。
……
与此同时,沈安宁自廉家返回后,特意饶道去罗正街买了份梨花糕,这才慢悠悠的回了府。
而刚到沈家,车马方才刚一停稳,便闻得外头传来白桃语气微变的称呼道:“夫人——”
沈安宁一听,有些惊讶的撂开了车帘。
便见她们马车的对面亦不知何时停放了一辆马车,对面马车沈安宁无比熟悉,而在沈安宁掀开车帘的同一时间,对面马车的车帘亦刚好被人由内而外掀开。
马车内的人亦同时朝着对面沈安宁脸上看了过来。
沈安宁一愣。
两人隔空远远对视着。
只见对面马车乃是陆家的马车,而马车里的人竟是多日未见的萧氏。
第104章
“宁儿, 那株石榴树便是当年你娘怀你时,你爹亲手为你娘种下的,没想到竟然这么高了, 没想到一晃竟然过去这么
多年了。”
“倘若你爹娘还在, 该有多好啊!”
话说对于今日萧氏的登门,沈安宁并不意外。
在陆安然这件事情上, 陆家于她有亏在先,在陆家的眼里, 她是一气之下才跑回娘家的,如今误会已解,她自然该回府了。
若是陆绥安在, 那么今日上门的人自然是陆绥安,可如今陆绥安不在京中,那么全府上下, 前来接她回府的最适合的人选自然要属萧氏无疑。
只是,不知道对方今日上门来的真心究竟有几分。
亦没想到,此番上门, 萧氏竟会这般的神色日若。
只见她面带笑容,进门后便在庭院中驻足许久,只沿着整个沈家老宅静静地打量了许久, 最后将目光投放在了庭院中那株石榴树上, 静看了片刻, 这才旁若无人的冲着沈安宁微微笑着说着。
说这番话时, 只见她语气温和, 目光柔静,面上若无其事,就好像这些日子陆家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似的, 就好似她们二人之间亦从未出现过任何芥蒂般。
有那么一瞬间,她们二人像是回到了前世,或者回到了她刚重生那会儿,她们婆媳二人之间感情深厚,和睦情深,宛若一对母女般。
有那么一瞬间,沈安宁目光只有些恍惚,看着这样的萧氏,她竟一时有些分不清,究竟哪个才是她。
正当她愣神之际,便见萧氏已慢慢来到了她的跟前,只忽而缓缓拉起了她的手,冲她语重心长道:“宁儿,是娘看错了人,养错了人,造成今日之局面的所有责任都在我,这些日子委屈你了,好在如今误会已解,你今日便随我一道回去吧,往后咱们……还跟从前一样。”
话说,萧氏忽而紧紧拉着她的手,如是说着。
说这番话时,她一如前世那般温和,那般慈目。
语气中,似有愧疚,又似有缓和关系之意。
若是前世的沈安宁,看着这样的萧氏,必然会体谅她这颗当母亲的心,便是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她亦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原谅和接受。
可如今,她当真有些分不清,此刻她的这位婆婆的嘴里,究竟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她分不清,她这番骤然求和之举,究竟是真心之举,还是只是为了混淆她的视听。
“陆安然呢?”
许久许久,沈安宁这般不动神色的问着。
她知道陆安然已被赶出了陆家,还是亲口试探了一遭。
便见萧氏静静看了她片刻,方微微皱眉,不多时,仿佛有些生怒道:“她做出此等丑事,我已无力替她遮掩了,已将她送出府了。”
说着,萧氏忽而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哎,好好为她筹划的婚事她不要,非要做出这等丑事来,这孩子,这些年实在藏得太深,我以为她只是心思单纯,我以为那日她当真是被绥儿给欺负了,没想到这孩子……哎,她心太大,连我都瞧走眼了。”
话说,萧氏忽而这般微微感慨着,语气中仿佛有些痛心疾首。
不多时,只再度抬起目光看向沈安宁一字一句道:“到底不是亲生的,养不熟。”
“不过好在,我如今已经彻底看清了她,亦将她送出府了,日后定不会再让她在你跟绥儿面前搅合了,咱们往后关起门来好好过咱们的日子便是。”
话说,萧氏一脸温和朝着沈安宁说着。
她的语气中透着安抚求好之意。
此时此刻的萧氏,又好似回到了前世那般模样,仿佛一心一意为她。
只是,这一次,沈安宁却只觉得阵阵心惊肉跳了起来。
她没想到,萧氏竟能这般若无其事的,将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的罪责全部归咎在了陆安然一人身上,那样的丝滑,那样的不留情面,话里话外,竟全是陆安然的过错,仿佛一切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她将自己在这一场场腌臜事中摘得干干净净。
可是,真的如此么?
真的是这样么?
要知道,陆安然同她乃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她如今才不过才十六岁而已,重活一世,拥有两世经历的沈安宁,方才能勉强在这一场场变故中抽身而出,而陆安然呢,一个区区养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当真有这般本事,能搅得整个陆家翻天覆地么?
若她当真有这等本事,又怎会落入今日这般狼狈的下场。
可若她亦不过是一枚被人推着走的棋子呢?
执棋之人,亲手将她这枚棋子一步一步推到了人前,若落子精准,便能赢得整盘棋局,达到自己的目的。
便是事迹败落,亦不过是棋子被吃而已,而执棋之人却依然能安然无恙,顺利脱身。
只是,那枚棋子可是执棋人一手养大,养了整整十六年的养女啊,在沈安宁两世的记忆中,她都将她视若珍宝。
没想到,这枚珍宝,在触及自己的利益时,竟如同块烂抹布般,就这般被人轻飘飘的丢弃呢?
这样想着,又看着眼前始终微微笑着,若无其事的萧氏。
此时此刻,沈安宁脑海中忽然冷不丁闪现出了这样一个词:面若菩萨,心若蛇蝎。
在这一瞬间,沈安宁浑身竟骤然间冒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对待亲手养大的养女尚且如此狠决?
那么,前世的自己落到了那般境地,又有几分是她的手笔呢?
而关键是,在做完这所有的一切后,她这名藏在暗处的执棋人却能如同雁过无痕般,不曾留下任何痕迹,她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便是闹到人前,亦不过是一个过于纵容女儿的苦心母亲形象罢了。
无论是律法,还是道德,都审判不了她分毫。
这样想着,寒冬腊月间,沈安宁浑身竟冒起了一层冷汗,不多时,只噌地一下,沈安宁只猛地用力的一把挣脱开了萧氏的手。
她只猛地转过了身去。
许久许久,方背对着对方一字一句道:“一切……待世子回来再说。”
沈安宁语气坚决,仿佛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萧氏闻此言,见此状后,脸上的笑容终于一点一点淡去了,她盯着眼前对她满是提防,避之不及的沈氏,终是知道二人之间的裂缝已到了修复不了的地步。
亦没了任何作戏的余地。
不多时,只见萧氏缓缓抿起了嘴,冷不丁开口道:“可是娘已应下了侯爷,今日便是求也要将宁儿你给求回去,宁儿可还在怪我么,难不成是要娘当场给你下跪致歉,方才肯原谅娘么?”
话说,萧氏微微眯着眼,盯着沈氏的背影这般一字一句说着。
说这番话时,萧氏的语气中还透着焦急劝说之意,只是目光中精光却是微微一闪。
话一落,便见沈安宁神色一愣,随即只缓缓转过了身去 ,她的目光笔直落在了萧氏脸上。
萧氏亦这般静静地注视着她。
两人静静对视着。
给儿媳下跪道歉。
这事若一经传出去,她的名声怕是要遭毁尽了。
这一刻,萧氏脸上虽笑着,可眼中分明透着威胁的意味。
看向这样“威胁”“逼迫”自己的笑脸,沈安宁的脸色也终于一点一点落了下来。
她知道,她跟萧氏之间终于从面和心不和,开始走到了彻底撕破脸皮的地步。
可那又如何?
若在同一个屋檐下,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没准今日沈安宁会强忍着恶心吞下对方递来的这口苍蝇。
可是,她今后的人生里,已跟陆家没有任何牵连了,便也不会再惯着任何人呢。
只见沈安宁终于看向萧氏一字一句冷笑道:“太太当真是要将事做绝么?”
“呵,那太太是要我原谅什么呢?太太是要我原谅太太放纵她陆安然陷害我于不义,陷害他陆绥安于不仁不德一事?还是想要我原谅太太这一年多来冷眼旁观看着她陆安然生生霸占我沈安宁的身份在陆家鸠占鹊巢一事?亦或是太太是想要我原谅太太偏袒养女,想要我原谅太太放任养女同我这个儿媳日日斗法,闹得整个家宅不宁,而太太躲在背后渔翁得利一事?”
话说,事已至此,沈安宁已没了任何体面的必要,只毫不留情的戳穿撕破着萧氏的虚伪,伪善面容。
她不知今日萧氏当真是为了陆景融的要求,真心实意接她回府的?
还是,又有什么旁的成算?
她一律统统都不想再去挖掘,再去探究了。
她现在唯一想要的便是清净,与陆家一刀两断后的彻彻底底的清净。
她只盯着萧氏的眼睛,字字珠玑,毫不掩饰道:“太太,你我都是女人,很多事情我们心知肚明,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有些事情,若是睁一眼闭一只眼,大家面上至少都能相安无事,可若非得逼着人将话挑明了,那就只有鱼死网破的份了。”
话说,沈安宁虽没有萧氏谋害争对她的证据,却到底
捏着陆家的把柄。
话音一落,还不待对方反应过来,便见沈安宁抬眼朝外唤人道:“将时雨带来。”
几乎是在沈安宁吩咐的话语刚落下的那一刻,早已侯在外头的时雨便立马抱着包袱走了进来。
沈安宁径直从一旁的桌面上将率先整理出来的卖身契直接递到了时雨手中,冲她淡淡吩咐道:“你今日便去陆侯爷面前,将你所知道的一切一五一十的告之陆侯爷便是。”
这些事情时雨早已事先得到了夫人的吩咐和安排,故而此刻,时雨毫不迟疑的点头听令。
说完,沈安宁终于再度抬眸看向萧氏道:“有她在,太太今日便是不用再继续表演下跪,亦能够在陆侯爷面前交得差了。”
话说,沈安宁微微讥讽说着。
而在萧氏听到沈氏这一系列厉声反唇相讥后,又在视线落到了眼前这个抱着包袱的小丫头脸上时,萧氏终于后知后觉的记起来了,这丫头原是当初养女然姐儿身边的人。
而与然姐儿相关之事,便唯有她的身世了。
这个念头一起,便见萧氏双眼骤然一眯。
然而还压根不待她缓过神来,便见沈安宁已高声吩咐道:“桃儿,送客。”
……
话说从沈家老宅被人“请”出来后,萧氏一度微微仰着头,定定盯着沈家门前这座百年门楣的匾额看着,不多时,萧氏的脸色终于一点一点铁青了下来。
当年,她输给了宋氏。
没想到时隔多年,竟又被她的女儿再度打了脸。
没想到那沈氏竟也不蠢,竟早已经悄摸摸的摸清楚了然姐儿的身份。
好一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宋家妹妹,你可真真生了个好女儿。”
话说,萧氏冲着沈家门楣抿嘴说着。
只是,转眼间,她眼底的冷笑只一点一点溢了出来。
年轻人就是天真,沉不住气。
她萧文瑛从不惧被任何人打脸。
就像当年,房氏入门,可大权在握的人是她。
就像当年,宋氏羡煞众人,可如今宋氏人呢,早已成了一捧灰烬,笑到最后的不还是她。
而如今——
“太太,老奴冷眼瞧着,这少夫人怕是不会轻易息事宁人。”
话说,王妈妈想着方才沈氏翻脸不认人的画面,不由微微乍舌说着。
便见萧氏眼里的冷意一点一点散了去,只剩下那一丝笑意,渐渐的,便见那一丝笑意越来越深,越来越浓,萧氏只微微勾唇道:“是啊,到底还是年轻了,不经激。”
她还就怕她太快息事宁人呢。
她还真怕她今日就这样轻而易举的跟她回去呢。
这不,然姐儿的真实身份爆出,只会让她们夫妻二人之间嫌隙越来越大。
真真是省了她一大笔事了。
闹吧,闹吧,最好闹到婆媳失和,闹到夫妻缘分殆尽的地步。
不闹到最后,又焉知渔翁得利之人是谁呢。
没想到本以为是一盘注定要输了的残棋,竟被对方的年轻气盛,复又被盘活了。
萧氏一度险些要笑出了声音来。
第105章
话说那萧氏心中有何盘算, 沈安宁不知,亦毫无兴趣,横竖, 自那日将时雨扔给萧氏后, 陆家便再没了任何动静。
既没有再派人来接她了,也没人再派任何人过来叨扰她。
大抵是没脸了吧, 大抵是想要拖到陆绥安回来再处理此事吧。
总之,沈家是彻底清净了下来。
而得了闲, 又出了年后,沈安宁终于从后宅这些琐碎之事中抽出时间来,开始料理正事了。
待陆绥安此番南下归来后, 若能顺利和离,她从此便与陆家再无任何关系了,沈安宁深知, 若想在这个世道舒服的立足下去,她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撑起沈家这座门楣。
而这大半年来在沈安宁的授意下, 沈家老宅里头的那个学堂已修缮得差不多了,而在年前孟管家也已代她找寻到了遗落在外的部分沈家族亲,有五服之内的, 也有五服之外的, 有的移居去了外地, 有的躲灾去了深山老林, 有的则流落街头, 孟管家耗费半年心血,终于成功搜寻到了六七拨族人,而得知沈家重新起复, 又打算重新办起学堂后,他们各个自是喜不自胜,万分激动,待年后全部陆陆续续将家中适龄的孩子们相继送到了京城来入学。
至一月二十日前后,这些族人从全国各地一共送来了九人,大的十五六岁,小的不过才七八岁,还有两个五六岁稚童,其中竟还有一个小女童,加上虎子,满满当当竟有十人了,小学堂已能够顺利开办了。
而万事俱备,只差夫子这位东风了。
而说起这位迟迟未归的夫子,这里头倒还有许多说道,沈安宁当初在裴聿今的介绍引荐下,原本是想要请小琼山的庄夫子出山前来沈家授课的,只是,那时她有些天高地厚,不知庄夫子的来历和身份,而在得知了庄夫子这位当世大儒的身份后,自是惊得没敢愣头愣脑的开这个口,这位隐世多年的大儒,沈安宁人微言轻,自知没有这么大的脸面和能量,能够将这样的一号人物接到沈家来授课,便只敢将沈牧送上山拜师学艺。
而庄夫子这头的念头打消后,沈安宁便只能另起炉灶,打算再令请其他老师了,原本裴聿今门路多,打算请他再另行介绍,不过后来被陆绥安发现后,陆绥安“警告”了她一番舍近求远的不妥当行径后,便自发毛遂自荐,自发撑起了介绍人身份。
是的,新请来的这位夫子乃是陆绥安介绍的。
是在当初从九幽山归来后,陆绥安亲自替她安排联系的,故而那位夫子的具体身份和详情,沈安宁并不怎么清楚,只知待年后自会如期而来。
横竖,弄得神神秘秘的。
不想,而今待约定的日子都已过了两日,那夫子竟迟迟未归,沈安宁一度阴暗的想,莫不是她同陆绥安那厮提了和离,他一气之下,便心胸狭窄到一度要坏她的好事,直接去信让那夫子不来了吧。
又一面觉得,那姓陆的虽薄情寡义,却也好似不似这般奸诈小人。
于是,在苦苦等待夫子到来的这段日子里,沈安宁便同沈牧一道考察了这十个小学子们的功底,惊奇的发现其中那个十六岁的沈兆竟出口成章,对答如流,小小年纪竟已考取了秀才的功名,他是这一波所有学子们中最出类拔萃的,亦是最年长的那个,他乃是沈家五服之外的,故而当年沈家之事不曾波及到他们家,故而家中是有些家底的。
据说,当年沈兆之父便是一心想要投奔沈老门下,不过其资质平庸,未曾入沈老之眼,故而无缘沈老门下,如今一听沈家学堂时隔多年竟再度授课了,自是不由分说的将其长子巴巴送了来。
而沈兆在来之前,亦是期待连连,不想来之后见沈家门楣凋零,竟是个同他一般年纪小大的小小女子当家作主不说,竟连个像样的夫子都没有,而最令人难以接受的是,他一个堂堂秀才,他一个全
县最品学兼优的有为之士,竟要沦落到同一些五六七八岁,连根毛都没长齐的黄口小儿一道拜师上课,沈兆一度气炸了,只觉得自己和家人都被骗了。
正要义愤填膺,气急而去之际,这时,外头门童前来通报,夫子到了。
沈安宁闻言顿时大喜望外,总算是长长吁了一口气。
看来,陆绥安那厮还不至于如此毁三观的打破自己的下限。
好了,学子们都到齐了,夫子如今又归位了,那距离沈家门楣重新光耀的那一日还会远吗?
于是,沈安宁立马兴致勃勃地领着一大圈娃娃兵团亲自朝着大门处迎了去。
只是,当她赶到门口处,看到门外那一抹身姿笔挺,却无端清雅婉约的身影时,倒是一度惊得愣在了原地。
她原本以为陆绥安自告奋勇替她请来的夫子不说是当世大儒,至少也是一方名声在外的老夫子,她想象中的老夫子自是白发长须,一副古道仙风,学识渊博的模样,却万万没有料到,这陆绥安为她请来的夫子竟是位……女夫子?
只见远处那位女夫子一身青衣,素面朝天,头上是既未盘发,亦未戴钗,只将一袭长发全部一丝不苟的高高竖起,在头顶绾了一个高高的鬓,有些像是郊外道观里的女道士的装扮,竟轻便简洁得紧,细细看去,又好似有股子隐居在深山老林中的隐士之气。
女夫子约莫五十岁上下,看上去不过四十左右,身侧跟着一个背着包袱,同样淡衣素服,同等装扮的十三四岁女使。
两厢对视片刻,还不待沈安宁缓过神来,只见对方率先出声,朝着沈安宁淡淡点头道:“可是沈家娘子?”
声音竟意外的年轻温和,说话吐字,像是一盏温茶,不急不缓的在嘴边徐徐化开。
顿了顿,便又直接开口道:“此番北上在路经河北境内时遇上大暴雨耽搁了几日脚程,误了两日时辰,是韩某之过,还望娘子见谅。”
“这是去岁子由寄过来的引荐信,还请娘子过目。”
话说,女夫子率先道出了来历和自我介绍,说话间看向一旁的女使,女使立马从衣襟中摸出一封信送到了沈安宁跟前。
而看到那封信上头的字迹的那一瞬间,沈安宁便立马认了出来,那是陆绥安的字迹无疑。
所以,陆绥安竟当真为她请了位女夫子?
倒不是沈安宁介意,看轻女夫子,相反,观这位女夫子的面相和气质,初看时觉得对方相貌平平,其貌不扬,穿戴做派亦不显山水,可越看,却越觉得平静的外貌下,竟藏着四平八稳,出尘不染的脱俗之气。
像是个世外之人。
一眼,便觉得这位女夫子不凡。
而在沈安宁再次看向对方的那一瞬息间,不知怎地,沈安宁冷不丁想起了一件事来,那便是她在前世弥留之际,依稀记得前世张皇后曾广开学院,开设了大俞朝第一座女子学院,而那位女子学院的第一任夫子便是位女夫子,而那位女夫子好似……正是姓韩?
几乎是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只见沈安宁双目微微怔住,嗖地一下再度朝着女夫子的方向看去。
莫非,眼前这位同为韩姓称呼的女夫子,竟是……竟是前世张皇后亲自出山去聘请的那位第一女夫子?
几乎,这个念头在脑海中响起的一瞬间,沈安宁心头一度狂跳不止。
莫非,她竟……竟歪打正着,将前世那位第一女子学院的那位女夫子请到了自己府中?
要知道,那可是前世张皇后亲自出山去请的人啊,要知道,前世那个时候的沈安宁已到了生命的倒计时时刻,她已被病痛折磨得只吊着最后一口气了,寻常外头之事早已传不到她的耳朵里了,可她对这件事情却还有着一丝印象,这代表着当年此事究竟是何等的轰动。
她虽不知前世那个女子学院到后来究竟发展到了什么地步,究竟是昙花一现,还是与世长存,可有一点她却是心知肚明,那便是对自己激励和启发,重生后对沈家门楣的重新竖起,重生后对沈家学堂的重新开设,包括重生后自己决定同陆绥安和离,同整个陆家决裂的勇气,和这一世所有改变的勇气,几乎皆是来自于前世临死前那些个举世夺目的奇女子们的深远影响。
那些人中无论是大权在握的张皇后,还是那些人中那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韩院长,都曾通过上一世的辉煌,深深影响和改变了她的这一生。
没想到,沈安宁万万没想到前世瞻仰的那些天人,竟一个个全部走到了这一世她的眼前,步入了她的生活。
她们时隔两世,竟在此生全部重逢上了。
只觉得有种极不真实的震撼感。
沈安宁一度有些狂喜。
许久许久,她强自平复着心神,正抿住呼吸,正小心翼翼,待要进一步核实清楚对方的身份之际,却未料这时,沈兆那个不长眼的书呆子竟已先一步暴跳如雷的冲了过来,先是冲着她大呼小叫道:“这便是夫人为我等请来的夫子?夫人莫不是在拿我等寻开心吧?”
扭头便又冲着那位韩夫子狺狺狂吠道:“哼,女子?妇人?呵,女子素来只配在内宅教育那些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房小姐绣花识字,什么时候能够卖弄到人前来了?这不是误人子弟么?我沈兆若被这样一个妇人教书育人,将来传出去还不得让人笑掉大牙了?”
“若这位大娘是来沈家烧菜做饭的,我沈某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是来应聘夫子,教我等读书考学的,那么请恕沈某今日大言不惭了:她可不配。”
话说沈兆气势汹汹,咄咄逼人,他全身到脚,连头上的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叫嚣着,羞辱着对方。
沈安宁恨不得拿出烂抹布一把堵住他的臭嘴。
他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么?
然而一转眼,却见那位韩夫子脸上并不见任何怒色,只含笑淡淡看了沈兆一眼,道:“韩某配不配,得试了才知道,你敢试么?”
韩青静静淡淡笑着看向沈兆。
沈兆知她在激他,然他盛气凌人,只觉得妇道人家连跟他比试的资格都没有,正不打算浪费口舌,却不想一旁的年轻女使竟忽然开了口,道:“区区稚子,怎能劳师父开口。”
说话间,淡淡上前一步,斜眼扫向沈兆道:“喂,小子,上到天文,下至地理,无论是四书五经还是君子六艺,亦或是医理,五行八卦,包括武艺,只要是这天地间的一切,你都可以随意拷问,若我输了,今日我同我师父便是连这道门都不会踏入半步,我们即刻返程自行离去便是。“
“可若你输了,我要你日后永远只能在门外旁听我师父的课!”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浑身傲骨,盛气凌人之气尤在沈兆之上一万倍。
原来不是女使,是这位韩夫子的徒儿。
而沈兆闻此言瞬间气得脸都绿了,他一个年少有为的秀才竟被个黄毛丫头这般羞辱挑衅,如何能忍,纵使目中无人,丝毫不将这小丫头的狠话放在眼里,呵,一个毛都没长齐的黄毛牙头,动辄天文地理,他会信?
到底还是忍不住咬牙应战道:“好,我倒要好好瞧瞧,你个大言不惭的黄毛丫头,还能翻出哪些浪花来?怕是连字都认不出几个来吧?”
于是,这日夫子到来的第一日,还没踏入府中,便率先在门口的办起了一场擂台赛来。
第106章
“今有雉、兔同笼, 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雉、兔各几何?”
话说, 沈兆见对面小女子年幼, 未免落人口实,遂拷问对方的第一道题, 出了一道最为简单的雉兔同笼的九章算数题,亦算是初步试探一番对方的实力到底如何。
却未料话音刚落, 便见对面韩十七将白眼一翻,竟脱口而出道:“雉二十三,兔一十二。”
她不假思索, 盛气凌人到竟拿鼻孔看他,嘴角还微微一撇,好似他是个弱智儿般, 竟出个三岁
小孩子都知道的问题来拷问她。
沈兆嘴角一抿,脸色无端有些难看起来,见此状便也不再留情, 直接拿出了真章道:“孟子说‘君子有三乐,这其中‘三乐’指的乃是哪三乐?”
这是他当年过童生时的考题。
韩十七答道:“父母俱在,兄弟无故, 为一乐, 仰不愧于天, 俯不怍于人, 为二乐, 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
韩十七对答如流。
“雕虫小计中的虫指的是?”
“一种字体,秦书八体中的‘虫书’。”
“《贵妃醉酒》的前身是哪部戏曲?”
“《长生殿》。”
“四月将近五月初, 刮破窗纸重裱糊,丈夫进京整三年,稍封信儿半字无,说的是哪四味中药?”
“半夏,防风,当归,白芷。”
话说,沈兆自问饱读诗书,涉猎极广,他从算数,四书五经,戏曲和医理各个方面各出一题拷问对方,这些考题在他老家的学堂里能答对一二题者不算稀奇,或者全部答对者亦有之,可若由一人答对全部者,却分明少之又少,却万万没想到无论是哪方面的题,眼前这个小小女子竟都全部对答如流,甚至脱口而出,甚至没有半分思索的时间。
这便代表着,这一系列题目和答案,均已存于她的脑海了。
亦便代表着,对方的学识和积累,远在他之上。
沈兆的脸色终于渐渐发白,他的自尊心好似一瞬间被人踩踏在了地上,良久,良久,他终是咬牙发出了最后一个提问道:“二。”
他仅仅只报出这般一个数字。
既无题纲,亦无任何注解,这代表何意,几乎只有出题人自己心里清明,便是解读正确,那出题人亦能随时反驳,拒不承认。
故而当沈兆说出这个字时,他略微有些心虚。
果然,这个题目一出,便见对面韩十七略微皱了皱眉,沈兆见状心中骤然一松,此举虽有些胜之不武,至少为自己留下了最后一丝颜面。
却不想,这头沈兆心头刚才一松,下一刻,便见那头韩十七忽然抬眸朝着师父韩青方向看了一眼,见韩夫子嘴角划过一丝细微的弧度,顷刻间,便见韩十七嘴角微翘,扭头便直直看向沈兆道:“若我没猜错的话,此乃一道税务题,出自论语,乃是昔日鲁哀公同有若的对话,哀公问于有若:‘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曰:‘盍彻乎?’哀公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故这乃是一道税务国策论证题,不知对否?”
话说,韩十七似笑非笑的问向沈兆。
这话音一落,便见沈兆双目噌地一抬,仿佛有些难以置信的朝着对方脸上看去,而对上对方意味深长的目光,沈兆煞白的脸色骤然胀得一片通红。
他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连这道题竟能都答得上来。
要知道,这已不单单是一道考题的问题了,这乃是昔日科举考试上的一道会试题,而当年那届会试上,竟有半数举子光是连这道考题的题目都审不对,成为近数十年来最难的一道会试题,去岁年末当他们老师将这道题摆在课堂上时,他们学堂里所有学子全部都一头雾水,未有一人能够答得出来,今日他将科举考试上才有的题目用来盘问一个个小女子,已是胜之不武了,却万万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小小年纪的女子竟连这道题都能答对。
他看不起的女子将他虐得体无完肤。
沈兆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挫败。
然而即便是对方答对了,他依然有抵赖之法,若他拒不承认,对方亦毫无办法,只是,此刻对上对方似笑非笑的眼神,他的用意,显然早已被对方全然识破了。
这一刻,沈兆只觉得有些无地自容。
恨不得钻进一旁的地缝里去。
他败了,堂堂秀才竟连个黄毛牙头都比不过。
溃败的同时,却也终是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看来,沈家到底还是沈家,便是昔日败落了,依然名副其实。
他这一趟,终是来对了。
沈兆虽有些桀骜不驯,却也言出必行,却也远远没有到那般拒不承认的低劣的地步,遂一度咬紧了牙关,许久许久,终于艰难开口承认道:“我输了。”
说罢,沈兆抬起头来,远远地朝着远处那位一言未发的女夫子方向遥遥一拜,道:“请夫子入内。”
他恭恭敬敬的做出请的手势,一瞬间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却不想,还不待韩夫子开口说话,便见一旁的韩十七再次出声道:“你既已拷问过我了,现在轮到我来考考你了吧?也好让我师父瞧瞧,她老人家将来要教的是不是都是些——”
“废物”二字被韩青告诫的眼神生生逼退了回去。
“你敢不敢答?”
韩十七言之凿凿的看向沈兆。
沈兆虽知自己才学不及对方,却也曾是当地一等一的才俊,大丈夫岂有不战而衰的道理,故而思索片刻,便也迎难而上道:“请。”
便见韩十七兴致勃勃开启了三连问道:“九个橙子分给十个稚童,该如何平分?”
沈兆:“……”
“盲人是如何吃橙子的?”
沈兆:“……”
“什么人生病从来不看大夫?”
沈兆:“……”
话说,韩十七这三连问全部都非出自四书五经,这些古怪稀奇的刁钻问题简直乱七八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一度问得沈兆呆若木鸡,直当当愣在了原地。
正当沈兆胀红着脸,一度费力冥思苦想,一脸愁绪之际,这时沈安宁身侧的沈牧忽而缓缓走了出来,直截了当的打断了沈兆的思绪,道:“走吧,莫要被人戏耍了。”
对面韩十七登时挑着下巴道:“怎么,答不出直接认输便是,走是几个意思。”
便见沈牧抿着唇,偏头朝着沈安宁的方向看了一眼,得到她莞尔的示意后,沈牧冷冰冰的朝着对方答道:“捣汁,瞎掰,盲人。”
“雕虫小技罢了。”
他面无表情地吐出这么几个字眼。
却听得沈兆微微瞪大双目,这都什么跟什么?
而对面的韩十七得到这几个答案后,仿佛有些意外,又上上下下将人细细打量了一遭,半晌,终是勾唇笑了笑道:“如此看来,也不全都是些迂腐的书呆子。”
“不然,师父的头发还不知要白上多少呢。”
说罢,便远远指着沈牧冲着师父韩青道:“师父,那小子倒是有几分小聪明,勉为其难配听得一耳您的教学。”
韩十七一脸戏谑地说着。
话一落,便见韩青轻轻呵斥道:“小满,不得无礼。”
说话间,看向沈安宁道:“小徒自幼在山间长大,有些顽劣,还望娘子勿怪。”
说着,又见一旁的沈牧资质不俗,颇有慧根,便随口问道:“这位也是学堂里的学子么?”
还不待沈安宁回答,便见沈牧已率先开口道:“小生已拜恩师,明日便离府求学。”
言外之意便是,往后便不劳烦她了。
沈牧同样有些傲气。
韩青看破不说破,便也不曾多问,只含笑着由沈安宁迎入了沈家。
倒是韩十七,入门前多朝着沈牧方向看了一眼。
于是,就这样,闹剧一场后,韩夫子师徒二人终于得以顺利入了沈家教学。
虽未曾再验明她的正身,可仅仅从她那个小小徒儿的学识中,便已可见端倪,一个小小徒儿便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能将个秀才逼问得节节溃败,而身为她师父的韩夫子,是与不是,又有何差别呢。
于是,沈家不仅仅收获了一名奇夫子,还聘一赠一,额外多得了一名小小奇夫子。
话说韩夫子雷厉风行,待安置妥当后,第二日便将沈家的学堂开设了起来。
而沈安宁早已将整个沈宅一分为二,径直将整个老宅劈成了东西两半,她将原先的老学堂拓宽了,与内宅径直分割开来,入大门后直接右转,
经垂门便是学堂,所有的夫子和学子们都安置在了学堂内。
于是,每日一大早人还未醒,便已听到隔壁学堂内传来学子们牙牙学语般稚嫩的朗读声。
有那么一瞬间,沈安宁仿佛回到了昔日的灵水村,村西口有个老秀才,开设了个小学堂,那时每日沈安宁去河边浆洗衣裳时,听到的便是这样的读书声。
那时,她连旁听的资格都没有,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竟也能亲自开设一个。
话说学堂就这样按部就班的开设了起来,沈安宁聘用了韩夫子五年期,本以为培育学子乃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至少三五年,或者十余年方才能看到成效,正打算了却这桩事后,抽出身来继续处理其他事情,不想,变故就突然发生在不久后。
二月中时,本是寻常的一日,没想到原本该月底才回来一趟的沈牧竟在月中中途而归,他不仅回来了,还带了一位奇怪的客人回来。
只见那位客人头戴斗笠,翘着二郎腿,正优哉游哉的倒着躺在一头大水牛牛背上,手中拿着一个葫芦,一口接着一口美滋滋的往嘴里送着酒饮,而水牛仿似一座庞然大物,直接将老宅门前的甬道都险些给堵得死死的了,又见水牛屁股下是几大坨腥臭的牛粪,引来苍蝇飞虫无数。
一旁还有个八九岁小书童正席地而坐,旁若无人的啃着鸡子。
眼前的这一幕不仅将沈安宁看呆了,就连周遭路过的百姓们全都一个个捂住鼻子,满嘴嫌弃避让道:“臭死了,熏死了,俺的天爷,这是哪冒出来的大水牛啊,城内不能圈养此等大型牲畜啊。”
虽一个个满嘴埋怨,却一个个全部都好奇围观着,不愿离去。
好半晌,沈安宁才终于找回自己的思绪,忙将沈牧拉到一旁耳语道:“这……这位真的便是……庄夫子,传闻中的你的那位师父,那位唯一在世的当世大儒?”
话说沈安宁拉着沈牧再三确认着。
原来,沈牧今日骤然回府,带回了一位客人,那位客人不是旁人,正是日前沈牧在小琼山上拜师学艺的庄夫子,传闻中的文学泰斗,是现今存活于世的第一流人物,其造诣甚至在沈老之上。
只是自十几年前那场宫变后,庄先生心灰意冷,便开始归隐山林,不再出世。
这是他十余年来第一次下山。
用沈牧的话来说,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原是庄夫子年前腿疾犯了,山上寒湿,隐痛得厉害,沈牧便提议接他老人家回沈家小住几日,本以为师父定会满口拒绝,没想到这一回,竟一反常态的爽快应下了。
便有了现如今眼前这一幕。
庄夫子若能住到沈家,自是她沈家蓬荜生辉,莫大的荣耀,沈安宁哪有拒绝的道理,自是满口应下。
只是,听着沈牧的说辞,又看着远处那人一口一口小酒美滋滋的吃着饮着的那位当世大儒,沈安宁不由有些怀疑:呃,真的是这样么?她怎么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不该是一副养病人该有的画风呢?
于是,时隔一个月内,沈家先后住进来了两位奇人。
而庄先生的到访,不知怎地竟走漏了风声,一夜之间,庄先生出世的消息如同一股飓风般,在整个京城读书人的圈子里瞬间席卷开来。
那可是当今大儒第一人啊!
庄先生的声望早在二十年前便已横扫九州呢。
故而满京学子书生们纷纷闻风而动,瞬间躁动了起来,纷纷托关系四处打探消息,更有甚者直接在沈宅门外排起了长队来,一个个削尖了脑袋想要目睹一方先生的姿容。
横竖自那日后,一夜之间,沈家的门槛险些遭人踏平了,每日一开府门,外头满是浩浩荡荡的一大路蹲点人马,有人偷偷行贿沈家的门童,也有人托关系拖到了厨房的厨娘身上,更有些疯狂的学子半夜试图翻墙进来,只为将手中的墨宝送到庄先生跟前过目一眼,这些疯狂的举动吓得沈安宁连夜加大了夜里的巡防,她总算是知道那位庄老头为何在山里隐居多年不出了,这要下山了,还不得被人将骨头都给啃得一根不剩了。
而伴随着庄先生的到访,沈家学堂重新开课的消息亦不胫而走,歪门邪道走不成,于是许多人改走起了正道,想要在沈家学堂求学,于是沈家学堂重新授课的消息亦一夜之间传遍了大街小巷。
而伴随着沈家学堂开课的消息一夜迸出,沈家学堂那位女夫子韩先生的身份亦被人扒了出来,传闻当年在梅州拜学的庄先生有一位未婚妻,便是姓韩,而那位韩先生与庄先生乃是师出同门,本是天下一桩奇谭,然最终二人之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二人中最终落得一个由庄先生出走师门,由韩先生继承了师父梅先生的衣钵,独自一人留在梅州将“心行合一”的学派发扬光大,还徒手创办了“阴阳两说”的心学派系,对世人影响深远。
至于这二人,自那以后,从此一人游历四方,一人留在梅州,彻底分道扬镳。
没想到今日竟齐聚沈家,这是要再续前缘,还是要联合开办什么创世齐作么?
外皆纷纷狂议不止。
而沈安宁则吃瓜吃得目瞪口呆,不亦可乎。
所以,韩先生原是庄先生当年的……未婚妻?
所以,庄先生来沈家,原来不是养病来的,而是来会故人来的?
这个瓜,吃得沈安宁撑破肚皮的同时,沈家的大门亦险些被拍碎了,只因大半个京城的权贵之家全部都纷纷托关系想要将家中的孩子塞进沈家学堂来,就连张家都拖了张绾的关系,想要将张绾的侄儿送到沈家来求学。
于是,一夜之间,沈家门庭若市,成为了满京最备受推崇,又备受瞩目之所在——
作者有话说::本章的所有答题都是摘抄至网络或者古作中。
第107章
话说沈安宁开办学堂的目的是为沈家培养后人, 将沈家的荣耀发扬光大,途径有二,一乃是亲自培养沈家族人, 便是现如今她正在做的。
二则可效仿昔日祖父沈仲, 吸纳外族学子,培养门生故吏, 这些虽非族人却在沈家学堂启蒙受学之人,将来皆可成为沈家之门生, 成为沈家的故旧。
只是,之前沈安宁毕竟人微言轻,能着手的唯有前者, 而今,伴随着这两位大师的大驾光临驾临,后者仿若势如破竹般, 有不可阻挡之势。
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生生掉入了她的嘴里,沈安宁岂有弃之不食的道理,要知道, 如今这大半个京城里数一数二的优秀才俊可任她挑选,她这个沈家学堂还愁发扬光大不起来么。
再者,每一个学子背后代表着一座威严赫赫的权贵府邸, 假以时日, 这小小的一处学堂, 便会如同一副密不透风的巨网, 可将满京半数权贵全部网罗其中, 那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她便是只身一人,在这盛京行走,又何惧之有?
想到这里,沈安宁决定顺应“民意”,再收纳一批学子入沈家学堂拜学。
只是,这件事非她一人能够决断,还得听从韩先生的意见。
而恰逢目前学堂内这批学子无论是年纪,还是受教育程度均是良莠不齐,而韩先生此番出山专是为了历练而来,她幼时被师父捡到栽培,师父将毕生所学全部倾囊相授,如今她年长,亦欲效仿师尊,将毕生学识全部传于后人,故而,韩先生不过思索片刻便很快松了口,给了沈安宁十个名额,可由她挑选送入学堂,她一并授课。
至于原先那十名学子,有六名年幼者,则可交给徒儿韩十七代为启蒙。
于是,沈家这十余名额一经发放,瞬间引得满京学子们大打出手,日日在沈家老宅外上演着一出出“短兵相接”“龙争虎斗”的激烈画
面。
而看着昔日陈旧寂寥的老宅子如今又重新开始门庭若市,熠熠生辉了起来,沈安宁好似透过眼下这般热闹之景,窥探出了几分昔日祖父、父母在世时,沈家的几分辉煌余晖。
倘若父母、祖父母俱在,那么,她从小就会是在这样的景象下长大么?
沈安宁眼底不由溢出丝丝怀念。
也不知怎么地,在这一刻,一股莫名的责任感忽而油然而生。
或许,那便是她身体内流淌的沈家血脉所致吧。
沈安宁没想到回沈家后办的第一件事情竟意外地顺利,而看着眼前宾客盈门的景象,心满意足的同时,沈安宁却也看到了背后另外一层鞭策,那便是:钱啊!
现如今府里的人越来越多,每添一人,便多添了一张嘴,如今全府上下数十张嘴得全部靠她养活了,于是,学堂的事情告一段落后,沈安宁便开始马不停蹄的开启了第二事业:搞钱,搞钱,搞钱。
而至二月底,正好到了仙鹤楼分账的日子,这是仙鹤楼开业以来的第一次分账,二位合伙人难得齐聚一堂。
仙鹤楼的顶楼雅间内,一旁的三名账房先生纷纷将算盘打得砰砰直响,而临窗的雅座旁,沈安宁同宁王殿下分坐两旁。
七楼的雅间平日从不对外开放,可宁王殿下特意在这一层楼视野最佳的位置为沈安宁预留了一间她的专属雅间。
这里是整个西市的最高处,站在此处,可将整个西市景色全部收纳眼里,亦可将整个护城河的景色收入眼底,更可与对面的八月楼隔着护城河遥遥相望。
因之前西市未曾开发,有些清冷,这才让沈安宁钻了个先下手为强的空子,得以在此处低价收购了一大片商铺和宅子,而仅仅只经过一个年,自去年年市从逼仄的东市搬迁到了此处,再加上今年上元节的灯会亦搬到了此处,不过短短半年光景,西市一改当初清冷颓废的景象,竟一夜之间变得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了起来,而沿街的铺子价格瞬间一路猛涨,不过才过了一个年,有的铺子便已涨了五六倍,位置好的竟一度翻了十余倍。
连沈安宁的身价都随着一路翻了好些倍。
不过仙鹤楼修缮成本过高,又修缮得如此富丽堂皇,如今才开业三月,沈安宁料想是分不到多少红的,除去成本,能在一年之内回本都已算是一本万利了,沈安宁不求今日能分到多少红,却不料,远处三位账房先生将算盘一停后,为首的那位张掌柜很快便将账本及盈余一并奉上,道:“王爷,这乃是本楼这三个月来的账目和盈余,还请王爷过目。”
宁王却悠然倚在交椅上,淡淡扫了一眼,漫不经心道:“这酒楼不是本王一人的,先给陆夫人过目。”
张掌柜便立马恭恭敬敬的又将账本和盈余递送到了沈安宁跟前。
沈安宁是这铺子的合伙人,便也不再推辞,只是,她方才听到酒楼竟还有盈余时,不由微微惊讶,而此刻将账目拿过来,看到账目上盈余的数额后,沈安宁不由很快怔住了双目。
“二万九千七百四十二两?”
这是?
怎会?
这是仙鹤楼这三个月的盈收么?
这仙鹤楼才刚开设了三个月而已,怎会有近三万两盈余之巨?
三万两?
要知道沈安宁当年收到的彩礼头聘也不过才六千两而已,要知道她当年接手整个沈家的家产,加上宫里添的妆,及整个陆家下的聘礼,满打满算,也不过才七八万两的身价,而这仙鹤楼开业不过才三个月而已,竟足足赚了近三万两的盈余?
这应当是未扣除前期装潢的盈余吧?
即便是未扣除装潢成本,三个月盈余三万两,平均每个月一万两的营收,那也是够吓人的呢。
正当沈安宁一脸暗自吃惊之际,便见那头张掌柜很快适时的解起了沈安宁的惑道:“是的,夫人,扣除本楼前期装潢开支九万两三千四百两二十一两的成本外,这是本楼这三个月的盈收,还请夫人查验。”
而张掌柜这一锤定音的一席话,直接听得沈安宁一度傻了眼了。
这三万两的盈收,竟还是扣除了装潢成本的?
她当真没有听错么。
不怪沈安宁大惊小怪,而是,这仙鹤楼的装潢成本便有足足九万余两,若再加上三万两的盈收,拿便意味着仅仅三个月内,这仙鹤楼的盈收竟达到了十二万两之巨,即便这三个月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旺季,也足够震破沈安宁的头皮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单单这样一个仙鹤楼,一年内便可创造三十余万两的盈收,三十万余两的纯利润,而这是不是代表着已成为合伙人的她,以后光是躺着便可白白获得十几二十万余两的利润。
天爷啊。
这个……幸福,未免来得太过猝不及防,着实有些惊掉沈安宁的下巴了。
对面宁王看着她惊怔的摸样,一时微微勾唇笑了,道:“这乃是天子脚下,是盛京最大的一处宝楼,赚的自该符合大俞朝第一酒楼该有的价值,不然,又怎会入本王的眼?”
宁王淡淡笑着冲着沈安宁说着,是为她解惑,亦全然是理所当然的口吻。
也就是这一刻,沈安宁第一感受到了,权贵同权贵的不同,沈陆两家在京城算得上是名流之最了,可同天皇贵胄比起来,却全然不是能够与之相提并论的。
她眼里撑破天的天价数目,却是对方眼中的不值一提。
也是,整个大俞天下都是他魏家的,这一座区区酒楼,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现在想想,她当初鼓起胆子跟这位宁王殿下争夺酒楼时,是十足十占了大便宜了,那哪里是争夺,那分明是明抢啊。
故而,沈安宁一时略微有些不好意思道:“不过用一道区区药方,竟一年换走了王爷十几万两的盈收,这样看来,王爷好像亏大发了。”
“不,应该是我赚大发了,赚得我都有些无地自容了。”
就跟聚宝盆里每日不断哗哗流出的银子,白捡来的似的。
看着这沉甸甸的账本,沈安宁一度有些难为情。
宁王却大方称赞道:“是陆夫人有经商头脑,慧眼独具罢了,能同本王看上同一处地方的,在当时整个京城也只有陆夫人一人而已。”
宁王眼底非但没有任何亏损的遗憾,反倒满是毫不掩饰的对沈安宁的欣赏。
工部在他的管辖范围内,整个皇城有何处变动自然逃不过他的眼,他是这座城市的制定者之一,自然慧眼独具,可对方区区一介内宅妇人,既有高瞻远瞩的眼光,又有先声夺人,同他据理力争的勇气,如何不叫他刮目相看。
“何况,区区一年十几万两,能换得母妃身子康健,是本王赚大发了才是。”
宁王如是这般说着。
听宁王这般说着,沈安宁这才心安理得下来,又听闻她提及董太妃,便又问道:“对了,王爷,太妃近来身子可还好。”
宁王道:“自吃了陆夫人那道药方后,又严格听从陆夫人昔日那番指令后,这大半年来,本王每月都亲自陪同母妃上山拜佛,母妃身子已轻减不少,对了,过年宫宴上还问及夫人,对夫人可谓是满口挂念的很。”
宁王口吻透着淡淡的打趣,尤其是提及严格听从昔日沈安宁的那番指令时,眼里溢出一抹似笑非笑。
却听得沈安宁的脸有些温热不已。
那时她一心想要拿下仙鹤楼,言辞有些逾越了,如今想来,当真是尬得脚趾扣地。
然而一抬眼,对上宁王目光定定的眸光时,不知是不是沈安宁想多了,总觉得宁王眼底的笑意过于温和了,沈安宁怔了一下,立马收回了视线。
对方宁王亦好似缓过了神来,轻轻咳了一声,亦同时收回了目光。
屋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沈安宁一抬眼,这才发现方才还在的三位掌柜不知何时竟已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宁王喜静,是以方才进屋前她的侍女白桃等人都候在了门外,沈安宁心头一惊,这才后知后觉,此刻偌大的雅间内竟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孤男孤女,着实不妥。
虽沈安宁同陆绥安已有和离的打算,可在顺利和离之前,她名义上仍然是陆家的长媳,而退一万步来说,她即便同陆家毫无关系,也断然不是同一名男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下去的理由。
是以,沈安宁反应过来后,立马便要起身告辞,恰逢这时,宁王好似察觉到了,还不待沈安宁开口,便已极有分寸的起了
身,二人均未说什么,竟极有默契的同时朝外走去。
一路走到了门口处,忽见宁王开口道:“对了,陆夫人,你们沈家近来有名的很,就连皇兄都知晓庄先生借住沈家一事了,昨日还问及了本王。”
又道:“本王正好有一旧友,崇拜先生多年,他有一子,正好到了参加科考的年纪,亦想将其子送到沈家求学,不知陆夫人可还有多余的名额?”
宁王含笑的相问着。
问这话时,宁王语气娴熟,就像同她是多年的旧友般。
沈安宁没想到庄先生竟有这般能量和名气,竟先后引得陛下和宁王殿下都开口问及,而她每年在宁王这里赚了十多万两银子的便宜,若这点小事都不愿给面子的话,便是自己不会做人了。
不多时,只见沈安宁爽快笑道:“旁人不行,王爷这里不行也得行。”
说着,两人相视一笑。
一前一后行至门口的位置。
沈安宁在门前朝着宁王福了福身,告辞。
临走前,却见宁王殿下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有话想说,又一时隐住了,沈安宁脚步顿了片刻,便见宁王抬头注视着她的双眸,忽而问道:“陆大人此去江南甚久,可常有来信?”
宁王这话问得有些唐突了,沈安宁一怔,她都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讳了。
一开始还觉得这话问得逾越,然而转念间想起了什么,神色一定,果然下一刻便见宁王继续道:“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听说陆大人此番在江南动静闹得极大……前几日好像被行刺了,伤得……极重。”
宁王这突如其来的一语,生生让沈安宁愣在了原地。
第108章
陆绥安受伤了?
陡然得知这个消息后, 沈安宁愣了一下,一时不知自己该露出怎样的表情。
担心?心痛?
或者漠视?奚落?
好像都不合适宜。
前者,他们早已达成了和离的共识, 在他们二者的心中, 除了那一纸和离书的判定外,二人之间已然没了任何关系, 所以此时此刻的沈安宁,亦没了任何担心和心痛的立场和资格。
可若说后者, 他们二人之间到底无冤无仇,到底夫妻一场,不, 是两场,纵使前世活成了一对怨偶,可平心而论, 重活后的这第二世,除了那日在陆安然一事的处置上,陆绥安并没有多少对不住她的地方, 故而陡然得知这样的消息后,无论是冷漠或无感,还是奚落, 看笑话都不至于。
相反, 沈安宁情绪前所未有的平静, 或者说, 对于这样结果, 其实并不算太过意外。
确切的来说,早在昔日得知陆绥安此番将要下江南的那一刻,沈安宁心中便一直有些不太安宁, 前世,陆绥安在南下的一行中便险些遭遇了凶险,前世他藏得太深,避开了一劫,而今,另外一只鞋子落了地,到底还是没能避开。
伤得极重,也就意味着……没有死,或者死不了。
至少是性命无忧的。
沈安宁仔细审视着这几个字眼的内容和含义。
许久许久,她缓缓松开略微攥紧的手指。
他们如今的关系不尴不尬,又相隔千里,便是知道这个消息了,亦无济于事。
何况,陆绥安此行身旁不但有常礼贴身照看,还有好几个大理寺和御史台的同僚们随行,沈安宁又在心中盘算着时间,同前世相比,此番陆绥安在江南的公务应当已然到了收尾阶段。
最迟下个月中,或者月末,他便能班师回朝。
这样想着,沈安宁很快平复了自己的心绪。
“多谢王爷相告。”
话说沈安宁整理了一番情绪后,便若无其事的同宁王告辞下了楼。
倒是宁王,有些微讶的看了她一眼。
许是她的反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对于宁王的反应,沈安宁再无意探究。
要知道,今日她除了来仙鹤楼同宁王盘账外,其实还打算看一看这附近的铺面,她当初让吴有才在这一带盘下了许多铺子,其中有的租出去了,却还特意留有几个空的铺子,沈安宁打算自己再开几个铺面,尝试多做几个生意。
原先她手中的银钱回笼了些,可大多数还是压在了那些铺面、宅院上,虽身价翻了几番,但沈安宁没有急于发卖,故而身价是涨了,可手中的现银却不多,何况,沈家如今还有个学堂养着,沈安宁便有些放不开手脚,打算只先开家绸缎铺子,压压货。
在沈安宁的记忆中,这一年南边涨水,淹了不少桑户,故而导致秋后的绸缎布匹,一匹难求,沈安宁当机立断打算现在便多压些货,至秋后年底清出时,毫无疑问便会狠赚一笔。
她原本打算先开一家,可如今仙鹤楼这一万多两银子到手,沈安宁决定先开个三家,再暗中筹集一些粮食,以备不时之需。
于是,沈安宁若无其事的领着白桃等人亲自去街上巡店。
而仙鹤楼的七楼雅间内,宁王殿下驻足窗前,一路远远目送她那抹身影驻停,又走远,再换一家铺面驻足,应当是在巡视店面情况。
宁王知道这位陆夫人在这周边还一并买下了一连串的铺面。
只是,什么样子女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在得知了自己的丈夫身受重伤后,还能如此若无其事,心无旁骛地游街起来?
宁王看着看着,眼里的笑意越发深了。
“这位陆夫人,越发让本王刮目相看了?”
“江夬,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
话说,宁王半抱着臂膀,立在窗边一直远远看着,直到远处身影入马车内渐渐驶远了,宁王这才悠悠问道。
而被称作江夬的护卫于隐秘处悄无声息的走出来,面无表情回道:“王爷若觉得有意思,夺来把玩便是。”
宁王闻言顿时笑意微收,转身看了江夬一眼,“朽木。”
说罢,摇着扇子便往外走,边走边活动了下肩膀,伸了下腰,道:“走吧,这座紫禁城里头马上就要热闹起来了。”
话说,沈家的产业中,多是药铺,书铺或者文玩之类的文雅铺子,沈安宁生母宋氏留下来的铺子里有点心或者首饰铺子,却均无绸缎庄,其实沈安宁有想要亲自下江南一趟去考察一番的冲动。
她自幼便长在江南,其实更憧憬江南水乡的生活,再加上前世在陆家被困到死,重活这一世,她想要活出些不同,只是,一来沈家学堂才初设,还有许多杂事在身,再者,府里头还有两位大师在,她不好在这个时候弃两位大师于不顾,自己跑出去潇洒快活。
这二来嘛,陆绥安下月便会归京,和离这桩她心目中重中之重的大事不能再拖下去,这种事情往往得趁热打铁,一拖再拖容易生变故。
故而思来想去后,沈安宁还是决定委托养父吴有才先替她去一趟江南打头阵,先过去替她考察一下桑园,和绣坊,待她一拿到和离书便即可动身前去同他汇合。
沈安宁雷厉风行,这个想法一定,次日吴有才便径直领了两人出发下江南了。
而至三月初,陆绥安受伤的消息终于传回了京城。
与此同时,整个朝野发生了大地震,传闻江南那边拉下来一大窜人马,陆绥安寻到了一份受贿记账名册,而那份名册将江南乃至整个京城半数官员的姓名及受贿数额全部记录在册。
而那份名册,便是这十数年来江南及满朝京官与当年摄政王霍广勾结贪污的罪证。
故而,陆绥安此番人还未归京,便已搅得整个京城闹得天翻地覆呢。
至三月中下旬,终于在朝堂半数人面如死灰,半数人的翘首以盼中,陆绥安得以班师回朝。
据传闻,陆绥安回京面圣那日是被人抬着进入金銮殿的,他手握着整个朝堂半数官员的生杀大权,本以为这日一脚踏入金銮殿,便会引发一场山呼海啸,血流成河般的大动荡,却不料,坐在轮椅上的陆绥安竟未曾第一时间将那份贪污名册呈现给魏帝,而是拖着一幅虚弱不堪的身躯竟当场朝着魏帝求情请命道:“陛下,这份名册与罪召微臣至今不曾过目过,今日呈献陛下之前,在陛下目睹此名册前,微臣有一谏言,昔日霍广独断专行,恶贯满盈,许多人皆被他所胁迫,未见得是自愿同他同流合污的,正所谓今朝不计前朝之事,臣斗胆在圣驾前为这些身不由己,被逼无奈的大人们求一求情,一刀人头落地纵使快意恩仇,痛快至极,可倘若能够法外开恩,给他们一个重新改过自新,将功补过机会,是否亦是在为我大俞避免一些不必要的损失呢。”
原来,这份名册实在牵连甚广,若大动干戈,唯恐引发朝野震荡,故而陆绥安竟为众人求情,提议在霍广把持朝政期间所犯恶行一律既往不咎,但前提得将魏帝登基这两年来所有贪污的税银全部原封不动的吐出来,冲缴国库。
而这两年整个江南贪墨的税银共有一千六百万两。
而方式是:在一个月内,以不记名的方式全部冲缴国库,在一个月内,若国库收满税银满一千六百万两,则名册被烧,所有罪行一律既往不咎。
若一个月内,但凡欠缺哪怕一两,皆打开名册,对所有罪犯依法处刑。
在这一个月内,若发现有官员胆敢为此鱼肉百姓,以上所有恩泽全部作废。
陆绥安这一番求情说辞一时间使得朝堂沸腾一片,险些翻天,险些将整个金銮殿的屋顶都给掀开了。
整个朝堂瞬间分成了两个派系,反对者是那些清流派系,自是看不得如此“倒行逆施”“糊弄了事”的做派,是以一个个群情激愤,坚决反对,而支持者自是那些牵扯其中或是摘不清罪责之人,本以为此番只有死路一条,没想到如今竟峰回路转,虽然要将贪污的所有银钱全部吐出来让人肉疼,可至少能保住一条命,于是自是据理力争,力排众议了起来。
而就在双方人马吵得义愤填膺,群情汹涌之际,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的当事人陆绥安终无力支撑,直接在金銮殿上体力不支,彻底晕厥了过去。
传闻,陆大人被送回陆家时都还一直昏迷不醒,四五名太医围着团团直转,守了整整三日三夜这才让其起死回生,苏醒了过来。
而陆绥安苏醒来后所吩咐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人来到了沈家。
那日一早,沈安宁原本是要打算亲自下厨,给庄先生做一道黄鳝汤吊素菜丸的。
沈安宁没想到这位庄先生嘴竟这么叼,入沈家这一个多月来,横竖是这也不满意,那也不顺眼,日日常挂在嘴边的便是一句:嘴巴淡出了个鸟味来。
每日遇到沈安宁的第一句话便是:恁家那个厨娘什么时候换?
沈安宁是无奈又好笑,于是,在连续七日听到这样的唠叨话后,无法,她只得被逼得亲自出马,做了一道她的拿手菜,用黄鳝慢炖一宿吊出来的黄鳝汤浸泡炸蔬菜丸,这样一例简单,健康又鲜美的菜肴,亦是前世陆绥安的所爱。
果然,这道菜一出,庄先生眼前瞬间一亮,那一日,差点没将舌头都给吞下去了。
于是,隔三岔五“吩咐”沈安宁:那个宁丫头,快快给老夫打打牙祭。
没想到这日刚要下厨,白桃竟亲自来了,只一脸神色古怪道:“夫人,夫人,那什么,陆家那头来人了。”
说这番话时,白桃那古怪的神色里,一时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仿佛有些欣喜,仿佛彻底松了一口气般,又仿佛有些担忧和叹息。
陆绥安回京及受伤的消息人尽皆知,沈家自是听到风声了。
这几个月来,沈陆两家几乎切断了联系,明眼人自是瞧出了些里头地些个不同寻常之处。
所有人都在等,等陆绥安回京,给这件事情一个彻底定论。
却没想到,陆绥安此番竟是负伤而归,而且伤得那样严重,几乎到了苏醒不过来的程度。
而这个时候,大家看得就不是陆绥安的态度,而是沈安宁的态度了。
落在不知内情人的眼里,便是再大的气,便是受了再大的委屈,也断没有眼睁睁看着丈夫性命有虞而彻底无动于衷的地步吧,白桃担忧长此以往下去,风向对夫人不利。
所幸,世子及时醒了,也派人来请夫人了。
白桃彻底松了一口气。
无论最终结局如何,至少不能让夫人陷入两难的境地。
话说,沈安宁原本还贴心的打算待他陆绥安将身子养好了些后,再登门商议和离一事,既然他急不可耐,沈安宁便也乐见其成。
她很快便收拾一番,去前院见了人。
来的人却是宝贵,陆绥安书房里的那个书童,亦算是个老熟人了。
沈安宁原本还打算礼遇一番,却不想那宝贵竟是个急性子,给沈安宁问完好后,还不待沈安宁开口,便已迫不及待地主动开口,甚至急得直跺脚道:“哎呀,夫人,世子都那样了,您怎么还坐得住啊,您就快快收拾收拾东西,随小的一并回府罢。”
又道:“便是再大的气,再大的委屈,您也往后压压啊,世子如今可谓是鬼门关里走了一遭,糟了大罪了,昏迷不醒那几日夜里,一直再唤您的名讳呢!”
“夫人,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先收拾东西,快同小的一道先回去瞧瞧世子罢。”
话说,宝贵此番急得跟个原地打转的陀螺似的,竟是来接沈安宁回府的。
而沈安宁听了他这番理直气壮地话语后,足足有半晌没有缓过神来。
她还以为此番宝贵是授陆绥安的吩咐,来送和离书的。
却万万没有想到,竟是来接她回府地,还是这般义正言辞、理直气壮的。
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许久许久,她只强稳住气息,耐着性子,复又一字一句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今儿个是世子让你来请我回去的,回陆家?”
“真的是……是他陆绥安让你来接我回去的?”
沈安宁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的大笑话似的,连反应都一度慢了少许,许久许久,她耐着性子,一连追问了两遍。
话一落,便见宝贵立马理直气壮道:“可不是,世子一醒来,便问夫人何在,让夫人过来说话,他要见夫人!”
宝贵言之凿凿说着。
这话一出,便见沈安宁抿着嘴,一瞬间险些给气笑了。
她气得胸前开始阵阵起伏,只咬牙切齿道:“他陆绥安该不会是脑子被摔坏了吧他。”
沈安宁一度气得难以置信。
他们明明都已经达成和离的共识了。
她还以为他今日是信守承诺,派人来送和离书的。
怎么不过才几月不见,他竟当场反悔了。
还想见她,想同她说话,想接他回府。
他的脑子是被驴踢坏了么?
她真真是开眼了,亲眼见证了什么叫做厚颜无耻,恬不知耻。
沈安宁一度气得胸前剧烈起伏。
他陆绥安到底在搞什么鬼。
他该不会当真反悔了罢
沈安宁气得一度想要破口大骂。
却不想,她这话一出,便见宝贵一脸呆萌的看着她,半晌,只有些懵懵道:“夫人是如何知道世子摔破脑袋的,难不成夫人已然得到了消息了么?”
宝贵一脸狐疑地问着。
而他这一番漫不经心,天真烂漫的一番话语,直接将一旁的沈安宁险些给问懵了。
看着宝贵稀里糊涂的面容,听着他嘴里迷迷瞪瞪的话语,沈安宁怎么忽然觉得自己一度有些听不懂人类的话呢。
什么叫做夫人怎么知道世子摔破了脑袋?
陆绥安摔破了脑袋?
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沈安宁一愣,她下意识地认为此
时此刻眼前这个特不靠谱的宝贵在同她开玩笑,然而,看着宝贵清澈眼神中溢出来的那一么一丝丝愚蠢,好半晌,沈安宁终于在荒唐中找回了那么一丝丝清醒,只缓缓问道:“世子摔破了脑袋,这话……是何意?”
便见宝贵挠了挠脑袋,一根直肠通到底,如数交代道:“就是世子之前在江南时遭人行刺,胸前中了一箭,后又被人推下悬崖,摔破了头啊,原来夫人您不知道啊,我还以为夫人早已然知晓了呢……”
宝贵一口气说完,末了,便又老神在在的补充了一句:“对了,夫人,世子现如今头部受损,已不记清许多事了。“
宝贵一脸正色的说着。
沈安宁:“……”
第109章
陆绥安不仅受伤了, 脑袋还被摔了,不仅脑袋被摔了,还摔失忆呢?
有那么一瞬间, 沈安宁觉得被驴踢坏了脑袋的那个人是她才是。
不然, 活了两世的她,怎么还能如此闲情雅致的坐在这里, 听一个如此匪夷所思又不着边际的大笑话呢。
他陆绥安是将她当成了三岁小孩在糊弄么?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沈安宁终于找回了自己声音, 再度问道:“那他还记得些什么?”
便见宝贵思索片刻答道:“回夫人,世子下江南后的许多事情都已记不大清楚了,只记得临走前的一些事情。”
呵, 沈安宁听到这里当真险些被气笑得出声儿来,他可当真是知道,什么该忘, 什么不该忘的?
也就是在那一刻,沈安宁才知道,人在无语的时候, 有时候真的会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那日,宝贵自是无功而返。
他匆匆赶回陆家时,正好遇到陆景融夫妇二人在川泽居给陆绥安送药。
话说长子下江南一趟, 回来昏迷了三日三夜不说, 还险些丢了一条性命, 在陆景融眼里, 此趟江南之行, 那叫一个去得不值当,又加上如今朝堂上纷乱不休,双方拉锯, 就跟在打擂台赛似的,那叫一个混乱不堪,稍有不慎,便能殃及鱼池。
而陆家内宅内,尤其是在长子下江南这几个月里,这川泽居又闹成了这个样子,连个儿媳妇都没能替长子守住,陆景融此刻只觉得满腹公事私事,有满腔话语,却在此时此刻,对着初醒过来的长子,竟一时心虚到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好在,宝贵在这时终于回来了。
可算回来了。
只要沈氏回来了,至少府里的这些事能够给长子一个交代和安慰,是以,宝贵步子还未曾停稳,便见陆景融立马朝着他的身后看了又看,一度望眼欲穿道:“沈氏呢,沈氏到何处呢?”
又一面指着萧氏道:“你且去迎迎,那孩子之前毕竟受了些委屈,如今回来了,咱们得善待她。”
在陆景融的眼里,沈氏之前同陆家置气,虽有些气性大,毕竟陆家理亏在先,亦算是情有可原,可如今长子都回来了,还受了这么重的伤,都一度危及性命了,她便是受了再大的委屈,也该见好就收。
陆景融认为沈氏今日定然会跟着回来的。
却不想,只见宝贵缩着脑袋看着他,结结巴巴道:“老爷,夫人……夫人她不肯回来。”
说着,又小心朝着病榻方向看了一眼,一咬牙,闭上了眼,梗着脖子道:“世子,夫人不但不肯回,还……还将这个东西捎了回来。”
说话间,宝贵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东西递送到了病榻方向。
病榻上的陆绥安费力撑起半边身子将东西接过来,低头一看,原本毫无血色的薄唇直接抿成了一条笔直的线。
而那头,陆景融听到宝贵的这番话后,一时气得血气上涌,只将大掌朝着案桌上用力一拍,只气得勃然大怒道:“这个沈氏究竟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巨大的力气将案桌上的茶盏都险些给震飞了。
陆景融额头上的青筋都随之蹦出了几条,道:“我原还以为她最是个深明大义的,没想到竟荒唐到了这般地步,她究竟要做什么?她究竟还要闹到何种地步方才肯罢休!”
陆景融不懂。
是,那日然姐儿爬床并陷害绥儿一事,是陆家管教不严之过,可即便是退一万步来说,便是绥儿纳个妾室又如何,自古三妻四妾本是风流本色,这天子脚下,哪个有些头脸的男人屋子里没个几房妾室。
何况,他们不是早已经将然姐儿给赶出府了么?
他们都已经三请四请了,只差没拿八抬大轿去请了,她究竟还欲何为?
便是陆家有万般不是,可如今绥儿半只脚都踏入鬼门关了,她竟狠心到连瞧都不来瞧一眼。
她的心怎么就那么硬?
怎么就如此无理取闹。
陆家对她来说,又究竟算个什么?
饶是陆景融之前愿意再如何敬着这位儿媳妇,此时此刻,也终于忍受不下去了。
他一时怒不可遏。
“呵,她要做什么?”
就在陆景融气得胸前剧烈起伏之际,这时,忽而闻得一声虚弱的笑声突兀响起。
陆景融一愣,同萧氏二人齐齐看过去。
便见陆绥安不知何时从病床上坐起来了,此刻正虚弱的倚靠在床榻上,冲着陆景融夫妇二人淡淡笑着道:“她想要和离。”
话说陆绥安这般轻飘飘的一语,却像是晴天白日里投下的一颗巨雷,直让不远处的陆景融和萧氏二人双双愣在原地。
许是,陆绥安伤得太重了,声音太轻,以至于陆景融夫妇久久没有缓过神来,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
便见陆绥安笑着继续道:“父亲想不到吧,她沈氏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要,什么也不图,那些你们所有人眼里心心念念,百般算计的东西,却是她眼中弃之如履之物,呵,陆家?在人家眼里,从来都不值一提。”
陆绥安盯着手中的两本册子,如是说着。
陆绥安这人素来清冷疏离,鲜少像今日这般笑过,亦鲜少这般轻声细语过,今日这笑容,这细语,落在陆景融夫妇二人的眼里,不知为何只觉得莫名有些瘆人。
二人愣了许久,终于慢慢从这番震惊的话语中缓过了神来,只见陆景融不肯相信似的,噌地一下起身,几步走到病床前,将长子手中的册子夺过来一看,赫然只见那册子上写了“和离书”三个大字,而落款处,早已落下了长媳沈氏的名讳。
那沈氏竟当真想要和离?
陆景融一度气得浑身发颤,只瞬间勃然大怒道:“大胆,她反了天么她是。”
“为什么?”
“凭什么,那沈氏究竟凭什么想要和离,她又凭什么认为这门亲事是她一人想要和离就能和离的了的,陆沈两家的婚事可是陛下亲赐的,那沈氏难不成还要抗旨不成!简直愚不可及!”
“她要发疯,可别将我陆家拖下了水去,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那沈氏,那沈氏是得了失心疯——”
话说,陆景融被“和离书”这三个字一度刺痛得有些失去了理智,他浑身一度哆嗦着,气得牙眦欲裂,正要口不择言之际。
“父亲大人——”
这时,一道放大的呵斥声骤然在屋内响起,生生打断了他后头的所有话语。
陆景融一怔,一偏头,便见长子陆绥安死死盯着他,冲着他骤然放大声音怒喝一声,他眼里,寒意迸出。
那是,长子只看待死人的眼神。
陆景融一度愣在原地。
然而,许是太过用力,话音一落,便见陆绥安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撑在床榻上,几瞬之间,胸前竟溢出了斑驳血迹。
陆景融见状只瞬间大惊了起来。
然而还压根来不及去查看。
却见陆绥安捂着胸口,抬头一度冷着眼死死盯着他,看着看着忽而咬牙冷笑出声道:“凭什么?呵,区区陆家,父亲凭什么认为人家非得将其放在眼里,沈家厚德载物,沈老首辅更是配享太庙,她沈安宁乃是沈仲孙女,若无祖父当年在世抢得先机得了这门亲事,父亲凭什么觉得
当年这门亲事轮得到我陆家?轮得到我陆绥安头上?”
“凭什么,就凭她沈安宁无论是裴家独子裴聿今,是宁王,便是皇子,她沈安宁亦配得上,就凭那沈家早在十五年前便已替我陆氏一门挡过一门灭门之灾了,就凭她沈安宁一句话,便能直达天听,就凭她沈安宁一句不想,不需任何理由,这些理由,够不够?”
话说,陆绥安冷冷盯着陆景融的眼睛,他字字珠玑,一字一语沥血质问,这掷地有声的一番话,竟将陆景融质问得一度哑口无言。
陆景融愣在原地,直到一股麻意忽而自脚底不断往上攀升,直到舌头打结。
他好似这才后知后觉,如梦初醒过来。
长子的每一句质问,他竟无言以对,只因,他比谁都清楚,长子的每一个字句,皆是事实。
这些从未被人提及的事实,此刻,被他的儿子一字一句灌入他的耳中。
是啊,不敢抗旨的陆家,可若换作沈家呢,陛下不见得不能容忍那沈氏一回。
那可是帝师之女,那是太庙里供奉的首辅之孙,那是当年以一己之力担下所有罪责,为陛下,为半数百官扛起一条生路的先驱。
别说王爷,皇子,若是年纪适合,便是宫里头,那沈氏亦有资格入得。
这一刻,陆景融终于不得不承认,他们这一年多来,或许,真的,确实是怠慢了她。
真相总是那样刺得人难受。
他的心头一时千头万绪,心乱如麻。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长子陆绥安冰冷的话语再度传来:“今后我与沈氏二人之事,不再是陆家之事,还请父亲大人,和某些人莫要再伸长手干涉分毫,否则,便不要怪我不敬长辈,不顾血脉之情了。”
“宝贵,送客。”
说这话时,陆景融没有看清长子脸上的神色。
只依稀看到他锋利冷寒的眸光仿似在他身侧一扫而过。
这是二十余年,第一次,长子第一次对他出言不逊,及下逐客令。
那一刻,陆景融只觉得有些无地自容。
而被称作某些人的萧氏,脸色亦是一度难看至极。
……
直到退出川泽居,回到沁园后,陆景融和萧氏双双跌坐在交椅上,久久沉默不语。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陆景融抬头朝着院子外头看去,忽而发现他这个一向引以为傲的大房,如今竟在不知不觉间早已千疮百孔了。
长子长子这里闹到和离的地步。
幼子幼子那里是日日搭台唱戏,没个消停时刻。
而养女养女,大着肚子被逐出府门,害陆家落得一个管教不严,德行有亏的名声。
怎么,从什么时候起,陆家竟落得这样一个支离破碎的下场?
陆景融一度抬手死死捂着脸,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只狠狠抹了一把脸,这时,余光忽而不经意间落到了一旁的发妻萧氏脸上,陆景融神色一怔,不多时,只见他忽而缓缓抬起头来定定将人打量着。
二十多年过去了,他的妻子依然温柔华贵,一如当年。
然而,此刻看着看着,陆景融心中终于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来,他定定的看着她,想起方才长子眼中的锐利,许久许久,只忽而哑声开口道:“瑛儿,是你么,是你,对不对?”
说话间,只见陆景融忽而从交椅上慢慢站起了身来,而后一步一步缓缓走到了萧文英跟前,他忽而抬起手指缓缓抚向萧氏的面庞,盯着她虽不再年轻却依然雍容的面容,一字一句道:“瑛儿,你恨我,对不对,你恨我,怨我,所以,今日亲手养出这么一个女儿来故意报复我,故意折磨我对不对?”
话说,陆景融忽而盯着萧氏的面容一字一句发问着。
问这番话时,他双眼一点一点泛红了起来。
问这番话时,陆景融粗粝的手指已经缓缓来到了萧氏的脖颈间,直到最后一个字落下时,他五指骤然收紧,骤然间一把死死掐住了她整个脖颈。
一瞬间,萧氏整条咽喉被遏制在了陆景融手中。
陆景融手指越发收紧,越来越用力,直到萧氏的整张脸渐渐胀成了一片紫红色。
直到临门一脚之际,陆景融失去理智的神色骤然恢复了过来,只见他猛然醒悟过来般,只猛地一下松开了那只紧攥不放的手,而后身子一阵踉跄着不住往后退了几步,险些一度栽倒在地。
他看了看奄奄一息的萧氏。
又看了看自己的手。
许久许久,终是有些难以面对和承受般,只痛苦的咬牙低吼一声,而后直接将手掌一甩,撂下萧氏,大步而去。
留下萧氏死死捂住脖子,整个人卷缩在案桌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像是缺水的鱼儿,终于得到了生机。
然而,那种濒临死亡的恐惧不断在全身蔓延,笼罩着,仿佛永远挥之不去。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萧氏整个人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精气般,如同一滩烂泥般一动不动的瘫在了椅子上。
在方才那整个过程中,萧氏都始终未发一语。
她承认,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内心深处涌现出了那么一丝报复的快感,然而,很快紧随而来的,是那种直面死亡的深深恐惧。
只需一瞬,只需再多一丝力气,她今日便死在他的手下了。
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感觉。
萧氏一度浑身直哆嗦了起来。
她全身轻颤着,她没想到陆景融竟一度想要杀了她,更没想到,那沈氏竟在此刻无端给她来了这么一招釜底抽薪,她竟狠狠反将了她一军。
和离?
她没想到那沈氏竟生出了这般心思。
她疯了不成?
为了区区这般内宅小事,她竟要闹到和离的地步。
沈氏此举,生生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她竟早已就打算了和离?
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搬离陆家那一日就开始呢,还是更早的以前?
沈氏的和离,衬托得老谋深算的她就像是一场笑话似的。
亦衬托得那日在沈家门前得意洋洋的自己像是个无名小丑般。
她忙前忙后,忙里忙外,没想到所谋的,却压根不过是对方眼里毫不在意地弃之如履,甚至不值一提。
沈氏的和离,这一刻,像是一招巨大的釜底抽薪,生生将她的所作作为一览无遗地暴露在了世人面前,衬托得她好像是一个巨大的笑话似的。
她赢了,可是到底赢了什么呢?
丈夫的离心,继子的离德,还是养女的离去?
萧氏没有疯,也没有傻,她断没有要将整个世界掀得天翻地覆的目的和打算,那样,于她又有何益?
只是,从不知何时起,一切早就已然超出了她的预设和预料了。
她想要的,从来不过是一个回来后,同继子离心离德的沈氏,那才是她心目中的好儿媳。
而不是一个一走了之,断然和离,被世人知晓,被世人热议揣测,是被她算计走了的沈氏。
这一刻,萧氏瘫坐在椅子上,只觉得整个人好似陷入了无尽的迷茫和迷失中。
她
斗了半晌,究竟是在斗什么呢?
正当萧氏失魂落魄之际,这时,陆宝珍不知何时忽然悄悄跑了过来,拉着她的袖子不断小心翼翼地撒娇打探道:“母亲,听说大嫂今日要回来,大嫂可回来了不曾?”
陆宝珍期待又气馁道:“娘,大嫂此番回来可是气消了不成,若这样的话便是再好不过了,表兄……表兄听说大嫂开设了个学堂,还听说……还听说那位庄先生现如今就住在沈家老宅子里头,表兄也想要入大嫂那个学堂求学,娘,若大嫂气消了,娘能否去劝说劝说大嫂,让表兄也一并入沈家学堂求学可好?”
话说,陆宝珍一脸羞愧又期待的求着问着。
然而,看着此刻翻了年已满十三,入十四岁年关的亲生女儿,如此天真幼稚的亲生女儿,萧氏心中莫名有些恐慌,她忽而一把紧紧抓着陆宝珍的手,一字一句道:“宝儿,今年娘便将你和六郎的婚事给定下来吧。”
陆宝珍一愣,当即羞红了脸愣在了原地。
然而,与此同时,久久等不到陆宝珍回应的萧六郎心中已然有了答案了。
姑母同他那位表嫂当初闹成了那个样子,看来,他入沈家学堂之事已然无望了。
一出门打探,果然,表嫂此番依然没能回府。
然而,萧六郎还是不愿轻易放弃,那可是庄先生啊,所有读书人心目中的圣人,他决定亲自登一登沈家的门亲自再去试一试,却不想,出二门时,一时不察同入二门的人撞了个满怀。
闻香软玉在怀中滑过后,对方如同春日里的细柳轻轻抚过他的身躯,而后缓缓摔倒在地。
金钗摔了一地。
手中的食盒亦摔了满地。
与此同时,耳边响起了一阵柔细又焦急的软语:“呀,糟了,给表姐的点心全撒了。”
萧六郎愣了一下,待缓过神来后,立马蹲下身去帮忙捡拾,却不想,两只手捡到了同一块点心上,指尖轻轻触碰到了一起,就如同触电般,纷纷飞速缩了回。
二人齐齐抬头。
三月的春风拂过,吹起湖畔阵阵涟漪。
直到丫鬟提醒,前来探望表姐小房氏的罗素彤终于红着脸,慌乱提起食盒朝着门内跑去。
只是,小跑了几步后,罗素彤没能忍住停下脚步悄悄往后看了一眼。
正好,迎上呆在原地,少年呆望的眸。
二人各自飞快收回了目光,脸仿似将天际都给染红了一片。
第110章
话说, 在陆绥安连续第三日派人来沈家请人后,到第四日一早,沈安宁终于不厌其烦, 一大早便收拾一番出门了。
她不知道陆绥安那厮究竟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 无论真假,她都没那闲功夫, 亦不愿意再与之继续纠缠下去。
……
在沈安宁的记忆中,这一年南边发生了水患之灾, 较为严重,冲毁了不少桑园不说,连许多庄稼亦被损坏殆尽, 导致这一年来粮食价格亦是随之一路猛涨,故而此番沈安宁亲自出府,来到码头附近走访一番, 打算提前少量多次的囤积一批粮食,以备不时之需,届时赚钱是小, 关键时刻,危难之际,兴许能起到一些作用。
这漕运码头算是沈安宁第二次来了, 当年第一次来时便是被接回京城成亲那次, 亦是从这个码头登陆上岸的。
码头乃是三教九流的聚集之地, 过往客商行人繁多, 只见渡口中, 船舫如繁星般,密密麻麻的停泊在河中,一眼望去, 场面直令人震撼,而岸边,码头的集市上,那叫一个热火朝天,只见各类商贩川流不息,其中还夹杂着不少西域波斯面孔,令人目不暇接,好不热闹。
前世,沈安宁半生都被困在高门大院内,再也未曾目睹过这样鲜活,杂乱,又川流不息的市井之气,诸不知,在来京之前,她亦曾是镇上市集里的常客,对眼前这样的景象其实不算陌生。
沈安宁知道,像是这类大型的粮商、油商,包括盐商等都扎堆聚集在码头附近,方便运输,沈安宁便领着一批随从,低调出行,不仅仅将整个码头附近的粮商、油商、盐商诸多行当都摸了一个遍,还暗访了几家绸缎商行,学学经验。
待巡视一番,摸清了些许门道后,沈安宁便停在一家粮肆前,摩拳擦掌地同掌柜的讨价还价了起来,道:“掌柜的,若是要得多,可否再优惠一些?”
却见掌柜的连头都未抬一下,只一脸不耐烦道:“去去去,这贩卖旁的东西可以还还价,可这贩米,走量的东西,满京城都一个价,哪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咱们这些小商小贩做的不过是些糊口的买卖,这位姑娘不买就不要来捣乱了。”
这买米,哪还有讲价的,简直没长眼。
掌柜的还以为沈安宁是来诚心找事的,只忍着脾气差点没将她给轰出去。
沈安宁却压根不恼,反而继续耐着性子,颇有兴致道:“掌柜的,你别气嘛,这买卖不成仁义在,做买卖的哪有没有讨价还价的,再说呢,我要的量大,不是按斗买,而是按石买,这个数起步,不得便宜些么?”
沈安宁一脸霸气地朝着掌柜比了个手势。
掌柜的一瞧,立马从隔断后颠颠钻了出来,一抬眼,这才见门口的这位年轻夫人竟穿戴不凡,他方才在隔断后算账,听到还价的连眉眼都未曾抬过一下,这会儿见这位夫人身后还跟了两辆马车,其中一辆还是运货的板车,来的竟还是位“大雇主”,掌柜的态度瞬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只顷刻间将身子弯了弯,一脸赔笑道:“这位夫人,您说您这么金贵,连出行都支起这么大的行头了,怎还跟咱们这些平头百姓计较这几个三瓜俩枣的。”
却见沈安宁笑眯眯道:“掌柜的,你这话顺序说反了,应当说正是因为我平日里计较这三瓜俩枣在先,这才有了我现如今的这一身行头,我这一身行头可全部都是从这三瓜俩枣中给挤下来的了。”
沈安宁继续饶有趣味的同掌柜的你一言我一语的掰扯着,不想,这头话才刚一落,便忽而闻得远处传来一声笑意,道:“掌柜的,这位夫人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今儿个你若不给让让价,便是有些不近人情了。”
这道略微熟悉的声音骤然间响起,一时引得沈安宁同掌柜的纷纷转身看去,便见从对面的茶楼里走出来一道气派华贵的身影,沈安宁定睛一瞧,不是几日前才刚在仙鹤楼会过面的那位宁王殿下又是哪个。
沈安宁不由有些意外,没想到在码头这等三教九流之处竟遇到了宁王,而惊讶过后,一抹尴尬之色随之爬上面庞。
她没想到自己方才这副“讨价还价”“斤斤计较”的模样竟被对方全然看在了眼里。
一时有些微窘。
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不知是不是凑巧,怎么好似每次同这宁王殿下的会面,全部都是她锱铢计较,小肚鸡肠的样子?
昔日在八月楼龇牙咧嘴,以区区一副药方换走了那个聚宝盆仙鹤楼?
今日,又为了几个钱的利,在他面前同个掌柜杀红了眼。
沈安宁一时恨不得寻个地缝给钻进去。
直到宁王殿下来到了跟前,沈安宁这才硬着头皮道:“宁……公子怎在此处?”
话说,沈安宁见这位宁王殿下今日出行简从,穿戴亦较平日低调许多,身后仅跟着一个护卫,该是不想显露身份,便十分有眼力的改了称呼。
只见宁王笑着看了她一眼,道:“正好在此处办事,没想到如此有缘,又遇到了陆夫人。”
说话间,看向不远处停放的两辆整装待发的马车,一时微微打趣道:“陆夫人这又是瞧上哪门新生意呢,夫人独具慧眼,哪日方便的话,也给本……公子多指几条发财的路?”
宁王似笑非笑,眼里揶揄都要溢出来了。
沈安宁的脸不由微微一胀,不过,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不是自己,她都能做出以一张药方换人一年十
几万银两的事儿,再厚脸皮的事好似便也不算事了。
亦知道这宁王没有恶意,便也笑着回应道:“公子说笑了,我们这些常年深居内宅的妇人哪有哪些发财的路,不过是一个省字诀罢了。”
宁王闻言眼底的笑意越发深了,片刻后,便看向一旁的掌柜的道:“掌柜的,听见了吗,你今儿个若不让让价,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掌柜的见这位少夫人容貌气度不凡,又见这位公子雍容华贵,便知这二位定不是寻常人,闻言,立马恭恭敬敬朝着沈安宁道:“这位夫人,小的每石让您一……二十文,您看可否使得?”
掌柜的咬着牙说着,脸上露出一份肉疼的神色。
沈安宁却道:“十文即可,这是这渡口的公道价。”
掌柜的一愣,这才知原来这位竟是半个行家,一时有些脸红,又有些佩服,只又顷刻间松了一口气道:“行,都听您的。”
沈安宁便一口气要了三十石。
却不想,话音刚落,便见一旁的宁王闻言不由侧目道:“陆夫人这是要屯粮?”
宁王目光定定地看着她。
沈安宁一愣,有些惊讶于宁王的敏锐。
在沈安宁的印象中,这些王孙贵胄骄奢淫逸,多是只会吃喝玩乐,怕是连重量中的“斗”和“石”都分不清多少是多少吧,没想到宁王殿下仅仅只是听到这么一个数字,便立马意识到她是在屯粮。
这个宁王,远不是传闻中那个只会饮酒作乐的纨绔子弟。
心中这样想着,只见沈安宁并不否认,只笑着道:“对啊,学堂里近来不是添了些人么,多一张嘴便得多嚼用一份粮,今日正好得了闲,便想着过来拉上一车回去,这不买的越多,越好还价嘛。”
沈安宁这般打趣般回着,想了想,便又一脸正色道:“其实在南方长大的人,每每到了夏季便有遇到水患的可能,故而我们那里的人一快到了夏季便都养成了些囤积粮食的习惯,就跟松鼠屯粮过冬似的,这个习惯很难改了。”
沈安宁耸耸肩说着。
宁王闻言仿佛有些意外,深深看了她许久,方道:“江南那边这些年确实不成体统,黄河堤坝年久失修,年年被冲垮,今年若再犯,夫人此举,确实有备无患。”
说话间,宁王看向她的目光仿佛有些赞赏,只是片刻后,眼尾却微眯了下,就在沈安宁诧异他后面那一抹异色时,就在这时忽而闻得一声高声呐喊“快闪开”,与此同时,只闻得远处突然间传来了一阵剧烈喧闹的马蹄声。
那马蹄声“哒哒哒”在青石板地面上,可谓踩得响彻天地,街道两处的百姓行人见状纷纷四处躲闪。
沈安宁同宁王二人双双看去,只见竟是一辆宛若失控的马车,正好朝着他们这个方向杀气腾腾呼啸而来。
沈安宁一愣,还没缓过神来之际,便见一旁的宁王殿下立马举扇朝着她身前一挡,正要护住她往里避及之际,这时,那辆马车前方的马儿忽而间朝着空中剧烈嘶鸣一声,随即双蹄瞬间腾空而起,不多时,竟以一己之力生生逼停了整辆失控的马车,而后稳稳当当地刹停在了沈安宁同宁王二人面前。
马车驶过之处,掀起一阵尘土飞扬。
马儿呼啸着喷出阵阵热气腾腾的鼻息,全部喷洒在了他们跟前,仿佛是故意的,可谓嚣张至极。
护卫江夬见状,只板着脸,拔出佩剑便要讨伐上去。
然而这时,马车停稳后,只见车辕前的车夫忽而出声提醒道:“世子,到了。”
这声音……
说话间,车夫扭头朝着沈安宁和宁王方向看了过来,这个车夫竟是……竟是多日未见的常礼。
沈安宁一时愣在原地。
不多时,只缓缓抬眸,朝着马车车帘方向看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