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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姀锡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91章


    贵府千金有喜了?


    谁有喜了?


    陆安然……有喜呢?


    话说吴大夫的这番话猝不及防, 像是在青天白日里扔下一颗炸雷,竟炸得沈安宁措手不及,像是挨了当头一棒般, 让她一度生生愣在当场。


    陆安然……有孕呢?


    她竟……又再一次怀了陆绥安的孩子?


    有那么一瞬间, 沈安宁浑身的血液直接停止了流淌,她的脑袋一片空白, 她只愣愣地站在那里,目光涣散着, 一动不动的立在那里,全然忘了反应。


    片刻后,只觉得那些挺直流淌的血液竟开始全部掉头, 竟一缕缕全部都在身体里内齐齐倒流了起来,她的头皮阵阵发麻,随即全身阵阵战栗着, 只觉得口鼻都被堵住了般,只觉得连周遭的空气都在一点一点变得稀薄。


    不多时,整个咽喉, 整个喉咙一点一点撕心裂肺的生疼了起来,再然后,整个肺部阵阵撕扯着, 整个心口宛若被刀刀生剜着, 整个五脏六腑, 整个骨髓缝隙里都在齐齐撕裂着, 叫嚣着, 疼得她一度浑身痉挛,全身乱颤。


    这是前世,得知这个消息后, 沈安宁的所有反应。


    她还记得,那是她在得知自己的病魔后,搬去湖畔小楼没多久时发生的,那个时候,正是浑身上下疼得最厉害的时候,因疼得实在太厉害,她反反复复的开始发烧,反反复复开始灌药,才不过几个月的功夫便瘦成了皮包骨。


    身体上的疼痛本就难熬,更令人难以承受的却是心理上的苦痛和煎熬。


    她那时不过才二十一岁,正当年的年纪,如何接受得了死亡这般沉重之事。


    更更令她难以接受的是,她舍不得死,她不舍,她才当了陆绥安五年的妻而已,她才刚刚重新振作起来,她才刚刚立起来,她还未曾为她的夫君诞下子嗣,还未曾为她的丈夫开枝散叶,她怎舍得就那样死去。


    为了多活一日,为了多存在一日,为了多当他陆绥安的妻子一日,她日日几乎是捏着鼻子在灌药,药一口口吐,又被她一口口咬牙咽下,她的十个手指都被她生生折断了,而就在她浑身最痛苦,浑身最虚弱之际,陆安然那日就那样突然现身,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她记得,那日似乎下了一场雪,外头寒风瑟瑟,掀开门帘的那一刻冷风灌得她浑身战栗,陆安然就那样冒雪而来。


    那日,她穿着厚厚的洋红色锻袄,脖子上挂着拇指大小的璎珞圈,外罩着一身雪白色的狐狸毛斗篷,她双手捧着赤金的汤婆子,就那般俏生生的立在她的病床前,同她惨败不堪,骨瘦如柴的黄黑之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的这个小姑子陆安然向来低调素雅,那亦是沈安宁嫁到陆家整整五年以来,第一次发现她的这位小姑子,竟也有珠光宝气的一日,那日她的鲜活艳丽,更是衬托得沈安宁有些自行惭愧。


    不过,即便那时,她还在为小姑子的到来感到受宠若惊,只强撑着一丝力气拼命挣扎起来招呼人。


    却不料,她直接了当的止住了她的所有动作,只立在她的病床前,微微笑着居高临下的对她说道:“大嫂不必挣着起来,我今日过来,只有一句话要同大嫂说,说完就走。”


    她定定看着她,片刻后,忽而抬手轻轻抚向了自己肚子,不多时,直接开门见山道:“大嫂,我有孕了——”


    说话间,她目光紧锁着她的眉眼,许久许久,终于一字一句清晰了当的说道:“兄长不让我告诉你,可是我知道,你临走前最放不下的人就是兄长,你安心养病便是,日后自由我,自由妹妹我和妹妹肚子里的孩子一起照顾兄长,大嫂不必再费心了。”


    轰隆一声。


    那日,从陆安然嘴里吐出来的话语,每一字一语都如同这世间最锋利的一把刀,一刀一刀千刀万剐,生生扎在她的身上。


    那一日,陆安然走后,沈安宁一口气吐了半斤血,那种乌黑色的,浓稠到发臭的血,吓得浣溪直接崩溃的哭喊了出来。


    她一日,她险些直接当场疼死了过去。


    那样的疼痛,沈安宁以为一辈子只会经历一次。


    却没想到,兜兜转转,竟又再一次的重复上演。


    沈安宁一度死死闭上了眼。


    置于腹前的双手一度攥得阵阵发白。


    其实,那日在得知陆绥安跟陆安然竟又再一次搞到一起的这件事事发后,包括一直至今,沈安宁其实一直都在回避着一件事情,那便是,那晚陆绥安跟她陆安然,他们二人之间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


    她知道那日陆绥安亦是那场丑事的受害者,他是遭人算计诬陷的,他亦是无辜的。


    只是,她却并没有开口朝着他们二人中的任何人求证过这件事的具体内情,只因,她自己实则一直都在自欺欺人的逃避着这件事情。


    也许,那日事发时,陆绥安及时的清醒了过来,及时了断的中断了那件事情的发生呢?


    也许,即便发生了什么,亦不是他陆绥安的过错,即便发生了什么,亦只有一次而已,不会留下多大的祸端呢?


    她曾一度极力这般的说服着自己。


    然而,直到此时此刻,赤,裸裸的事实将她从幻想中世界生生拉回到了这个清晰又现实世界里。


    沈安宁终于如梦初醒了过来。


    是啊,她在逃避着什么呢,前世,那陆安然为他陆绥安诞下一女已然是事实,他们不但诞下一女,后来还怀了二胎,这些都是清清楚楚,原原本本摆放在她面前的事实。


    或许,她以为两世的境遇不同。


    或许,她以为即便是发生了什么,亦被她生生阻断了。


    只是,她千算万算,却唯独没有算到,他们竟会一击即中。


    只一晚,她陆安然竟已成功怀上了他陆绥安的孩子。


    呵,突然觉得那日她为他言之凿凿的开脱,为他字字珠玑的据理力争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自己就像是一个唱着独角戏的小丑般,丢人现眼,丑态百出。


    或许,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沈安宁从来都不是这场戏台上的主角,从她被掉包换成乡野之女的那一刻,她主角的光环早已经悄悄转移到了女配陆安然身上。


    这样想着,沈安宁终于一点一点睁开了眼。


    此刻,屋外,她孑然一身的站立着。


    而屋内,却是完全不同的一片热闹非凡的景象。


    只见屋内,萧氏一边严肃的命人去取安胎药,并吩咐道:“取了药直接送到雪居这边来煎,万莫要经旁人的手,入嘴的东西定要千小心万注意,若出了哪些岔子,我唯你是问。”


    又连连指挥着周遭的婢女道:“你们二人今日便留在这里伺候,回头我再从院子里拨两个伶俐的过来,如今马上过年了,许是采买不到人,待过了年后,娘在为你采买一批人进来伺候。”


    想了想,又还觉得不妥,便又冲着身侧的王妈妈道:“这样吧,这些日子先让珍娘在这边照看着,有她在,稳妥些,我亦放心些。”


    王妈妈立马道:“太太放心,有老奴在,定会好生照看着大姑娘。”


    萧氏这才心下一松,这才一时紧紧拉着陆安然的手,只将人从头到脚的细细打量了一遭,许久许久,终于抬手捋了捋她的发,叹息道:“孩子,都怪娘,这些日子让你遭罪了。”


    陆安然此刻一脸憔悴,闻言,双眼顿时一红,只忍不住哽咽道:“只要能回到陆家,能够继续留在娘身旁,然儿遭什么罪都愿意。”


    说着,终于再度一把扑入了萧氏的怀里。


    而萧氏亦紧紧抱着她,许久许久,眯着眼一字一句道:“放心,这一回,谁都不能再将我儿欺负下去了。”


    萧氏一字一句的说着。


    话音刚落,便见一旁的陆宝珍咬牙切齿道:“娘说大


    姐姐病了,我还以为大姐姐真的被送去养病了,没想到……没想到——”


    陆宝珍气得直跺脚愤然道:“没想到大哥竟这般混账,大哥实在是太过分,太欺负人了。”


    陆宝珍一脸痛心疾首的看着陆安然说着。


    话一落,便又赶忙一屁股坐在床沿处,小心翼翼地看向虚弱的长姐,气得浑身发颤,只一个粉拳恶狠狠地直接砸在床褥上,道:“还有那个沈氏,她竟将大姐姐赶到了乡下庄子里头,简直是个妒妇。”


    又连连朝着萧氏咬牙道:“我定要写信告诉大哥,让大哥休了她这个心狠手辣,心胸狭窄的坏女人。”


    陆宝珍气得如同一只发怒的蜜蜂,围着二人不断嗡嗡嗡的狂叫嚷着。


    一旁的小房氏却是一脸震惊,仿佛久久没有从这个巨大的瓜中缓过神来。


    没想到她这个正在议亲的小姑子竟突然间怀孕了?


    怀的还是她那个克制守礼的大伯哥的孩子?


    这个瓜……还真是吃得她兴奋又瞠目。


    不过冷静下来后,便见她眼珠子便又开始滴溜溜直乱转着,琢磨着陆安然这个孩子,对她肚子里头这个孩子可是有哪些威胁?


    她本是陆家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怀了陆家子嗣的,如今正是万众追捧的对象,陆安然如今又冷不丁有孕,怀的还是长房长子的子嗣,如何不令她心生忌惮。


    不过,却也只是吃味了一下,便又见小房氏很快缓过了神来。


    虽有些影响,但依她看,更多的却是笑话罢。


    陆安然这个肚子若一起来,大房还不得被彻底拉下神坛,陆安然不过区区一个养女,最多算是个妾室而已,一个庶出的,又如何比得过她肚子里的嫡子,何况,还不定就是个带把的呢,若折腾来折腾去,最终还只是生个姐儿的话,那可真叫人笑掉大牙了。


    当然,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些,最重要的是陆安然这肚子一起,还不得让大房一片大乱。


    她现在已是迫不及待想要瞧瞧她那个位正三品命妇的大嫂的表情和反应了。


    这样想着,小房氏瞬间一把挺起了微微隆起的小腹,朝着陆安然一脸友善安慰道:“莫怕,然儿,有了肚子里的这个宝贝金疙瘩,哪个也甭想再欺负了你去,放心,待大哥回来后,定会好生将你安置的。”


    又微微笑着道:“我是过来人,你若有哪些不懂的,只管过来寻我便是,如今头三个月可是紧要时刻,定莫要多想,一切都交给我们便是。”


    小房氏难得一脸关切的说着。


    陆安然顿时一脸感动道:“多谢四嫂嫂。”


    话说,沈安宁就是在屋子里正上演着这温情一幕幕时,目不斜视地踏进来的。


    而因她的骤然出现,一度让整个屋内骤然一静,所有人全部齐刷刷地闭上了嘴。


    不多时,只见屋内数十道目光全部齐刷刷的朝着她的身上看来。


    陆宝珍原本絮絮叨叨、骂骂咧咧的声音,在看到沈安宁的那一刻,不知为何,骤然停了下来。


    小房氏却似笑非笑的看向她,异常欣喜道:“大嫂,你终于来了。”


    沈安宁却对这一切置之不理,没有任何表情的清冷目光直直投放到了床榻上那抹赢弱无骨的身影上。


    只见陆安然微微抿着唇,不多时,亦难得抬起了下巴,朝着她脸上直直看了过来。


    而这一次,她的目光不躲不闪,竟第一次明晃晃的同她对视着,片刻后,便见她眼角微扬,竟主动朝她缓缓开口道:“大嫂,然儿……有孕了。”


    陆安然微微仰起脸朝着她说着。


    说这话时,她眼尾带笑,赢弱的面容上第一次少见的泛出一丝细微的凌厉。


    仿佛是一种胜利者的姿态。


    只觉得远处那张脸同前世那张脸重叠在了一起。


    二人远远对视着。


    谁也不曾主动收回目光。


    这一刻,所有人全部都没有吭声,全部齐齐看着她们二人。


    屋子里静得吓人。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还是萧氏率先打破了这一抹诡异的死寂,只见萧氏终于缓缓起了身,却也第一次没有朝着沈安宁走来,而是立在床榻旁,远远地看着她道:“宁儿,你来了。”


    顿了顿,只微微绷着脸,道:“你都看到了,然儿……有了身子。”


    顿了顿,只又道:“他们虽有错,可肚子里的孩子没错,郊外的庄子太过清冷,然儿身子赢弱,我便将她重新接了回来,至于往后到底该如何安置,还是待哥儿回来后再议罢。”


    萧氏仿佛打好了腹稿,冲她如是说着。


    然而,听着她这般四两拨千斤的话语,视线朝着整个屋内环视一圈,又看向眼前这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这一刻,沈安宁忽然觉得前所有未有的恶心和厌倦。


    这样的地方,这样一群人,她竟不知前世的自己究竟是怎样忍耐下来的。


    许久许久,她终于开口,只一字一句道:“太太,你赢了。”


    她直定定的看着萧氏如是说着。


    说这番话时,她的脸上没有多少表情,仿佛一脸淡漠,淡漠到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之人。


    这是自两世以来,沈安宁第一次在萧氏面前,将“母亲”的称呼换成了“太太”。


    萧氏仿佛神色一愣,不多时抿了抿嘴角。


    便见沈安宁抿着唇,直接了当的开口道:“不用等到日后再议。”


    “无论是妾还是平妻,都委屈了她陆安然,这个正妻的位置今日我便让渡给她,让还给你们陆家便是。”


    “你们终于……得偿所愿了。”


    话说,沈安宁一字一句冲着萧氏面无表情的说完这番话后,她再无任何话语,便毫不犹豫,直接果决地转身,直接一步一步踏出了这间卧房,踏出了这处宅院。


    整个过程,她更古无波,不喜不怒,连个眉眼都未见抬过分毫。


    仿佛多说一个字都觉得恶心。


    然而,她这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一番话,却惊得屋内众人齐齐瞠目结舌。


    小房氏大惊。


    陆安然亦仿佛有些意外。


    就连萧氏都神色一怔,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大吵大闹,如同那日般,搅得整个侯府一片大乱,不得安宁。


    却万万没想到,她竟然——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所有人就那样怔怔地目送她离开。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还是陆宝珍率先缓过了神来,只提起裙摆拔腿跑了出去,她一路追到侯府大门口,竟见那沈氏脚步未停,竟就那样一步一步直接跨出了大门,直至跨出了整个侯府。


    第92章


    话说沈安宁那日直接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陆家, 回到了沈家老宅。


    全程没有大吵大闹,亦没有任何只言片语。


    一开始所有人全都没当回事,只当她是在置气, 在同整个陆家闹脾气。


    直到第二日一大早, 突然从沈家老宅来了一大批人马,一共三辆马车, 全部浩浩荡荡的堵在了陆家宅门前,车


    帘拨开, 从里依次跳下来声势赫赫一队伍人马,为首的竟是那五大三粗的郝氏,郝氏身侧乃是沈牧和贵哥儿两个左右护法, 再往后,则是白桃、夏安,红鲤, 白露四名婢女并四名身形膀圆,气势凶煞的婆子,再后头则是十余个身形矫健, 孔武有力的随从。


    这一大群人马全部齐刷刷从马车上跳了下去,而后径直往陆家大门里闯去。


    侯府有私兵数百,门前自有守卫看守, 见此状, 守门的护卫一时愣在了原地, 待反应过来后, 立马拔刀相迎, 直直指着这群骤然出现的人马厉声呵斥道:“你们是何人,胆敢私闯侯府重地,不要命了么?”


    护卫面露凶光的质问着, 试图逼退试图进犯的这群来历不明的人马。


    却见郝氏径直将他手中的大刀朝外一推,随即双手往腰上一叉,便开始叉腰瞪眼的怒骂了起来,道:“俺呸,睁大你的狗眼好生瞧瞧老娘是何许人也,老娘可是你们侯府的亲家母,是你们世子大人嫡亲的丈母娘,便是你们世子大人到了老娘跟前都得敬上三分,嘿,你算哪根葱,竟还敢拦俺,俺看你是脱了裤子打老虎,不要命还不要脸了罢,少废话,快给老娘起开,好狗不挡道——”


    话说那郝氏当年在灵水村时,可是打出过以一敌五的好战绩的,在那群悍妇堆里,她从来都是一等一的悍,一等一的彪,然而,比身手更厉害的还要数她那张嘴。


    若是搁在往日来了这侯府陆家,定是会被眼前这座巍峨轩丽的侯府吓破了胆,可今儿个她可是在菱姐儿的授意下来的,她是带着尚方宝剑来的,又有这浩浩荡荡的一大路人马给她壮胆,哪里还顾及哪个侯不侯,虎不虎的,当即劈头盖脸的开骂了起来。


    而后便气势汹汹的直往里闯。


    护卫哪里见过嘴这样脏的人,一时被骂得愣在原地,待缓过神来后,还要再拦。


    却见这时白桃上前一步道:“这可是夫人的养母,还不让开。”


    白桃这一开口,护卫自然将人给认出来了,这位可是世子夫人的贴身侍女,当即立马收回了那锋利的刀刃,却也不敢任这一大群人就这样明晃晃的直接往里闯,左右为难后,只得立马进去禀告管家。


    而在他们去禀告的途中,白桃早已领着郝氏等一大路人马直奔川泽居。


    昨日沈安宁走得突然,未来得及收拾行囊,今日她们是专门来为夫人收拾行李的,在白桃的指挥下,只见她领来的这十余人,加上院子里的十余人全部一起有条不紊的收拾了起来。


    不过转眼间,便见这偌大的川泽居正房竟已空了大半,她们竟将这正房里头所有的一应起居之物全部打包带走了,大到正房里头那座仕女图暖屏,那座梨花木贵妃榻,小到屋内的字画、花瓶,等一应摆件器物竟全部一件一件收罗走了,顷刻间,那原本还温暖满当的卧房竟只剩下一些残书败籍,只剩下几件陆绥安的贴身之物,再无旁的任何东西了,一转眼看去如同蝗虫过境般,竟颇有几分惨败凄凉的味道。


    白桃命人将所有的东西全部打包送到了府外的马车上,又辗转去了库房,库房里全部都是沈安宁的嫁妆,但是东西实在太多了,一批根本拉不走,白桃便听沈安宁的吩咐,率先将最贵重又最轻巧的那些全部运了出去,本着能运多少便运多少的原则,当然,这其中最重要之重,还要数日前吏部送过来的那一套诰命夫人的头面和服饰。


    而在白桃等人收拾东西的过程中,郝氏就跟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似的,那双眼里的光是冒了又冒,冒了再冒,自打进了川泽居后,哈喇子都快要留了出来。


    而她们这边大刀阔斧的搬家搬物,这一番大动静自是逃不过府内众人的眼,那般大行其道的,又是搬榻,又搬屏,那偌大的紫檀箱笼都连抬了十几好箱,沈氏这是要作甚?莫不是当真跟陆家杠上了呢?难道仅仅为了一个区区养女,以及养女肚子里那个意外得来的孩子竟要闹到这个份上?她难道就不怕被人在朝堂上上本参她一个妒妇的罪名么?


    话说,府里各房各院全部都缩在抄手游廊两侧踮起脚尖悄悄瞧热闹。


    “当心些,这紫檀箱笼可全部都是老物件,精贵得紧,放轻些手脚,莫要磕碰坏了……”


    “那里头可全部都是皇家的御赐之物,注意轻拿轻放……”


    “这座暖屏,对,这座侍女图暖屏乃是夫人的心爱之物,包裹严实了,万不可损坏分毫……”


    话说,就在白桃正指挥着众人将那一箱箱箱笼拼命往马车里填之际,侯爷陆景融正好在此时下朝归来。


    看到自家府邸门前这浩浩荡荡的一幕幕后,陆景融神色一愣,一时不知发生了何事,不多时,只微微皱眉,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陆景融这一呵斥质问,终于使得三辆马车上忙前忙后的众人全部齐齐停了手,却见许久都无一人作答,这时,管家飞快上前,凑近陆景融耳边小声禀告道:“侯爷,这些都是沈家的人。”


    沈家?


    陆景融怔了片刻,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沈家是哪个沈家。


    沈氏的娘家?


    只是,沈氏的娘家人都已不在了,导致陆景融一时想不起来罢了。


    沈氏?


    想到这个儿媳,想到昨日之事,他便头疼得厉害。


    听说昨日得知养女有孕一事后,儿媳沈氏一气之下便直接回了娘家,别说沈氏生气,其实就连陆景融也被昨日那事震得好半晌缓不过神来。


    养女然姐儿竟……竟有了绥儿的孩子?


    这件事实在太过意外。


    他还以为那件事早在月余之前就已经彻底解决了,没想到竟还有这么多令人措手不及的后续。


    惊诧的同时,虽有些不满,可孩子毕竟是无辜的,他陆家的血脉难不成还要断送在外头不成?


    故而,养女被再度接回来,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件事注定要委屈长媳沈氏了,他虽在情理上偏袒沈氏,他更愿意大房这两个孩子都出自沈氏的肚子,可事已至此,亦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他本以为沈氏只是气上几日,却万万没料到,她那日的那些话竟当真不像是在说说而已。


    看着远处那满满当当的箱笼,这哪里是气上几日,这分明是要将全部家当都搬离出去。


    沈氏这是什么意思?


    她难不成……她难不成真要为了一个区区然儿之事竟还要闹到和离的地步不成?


    “胡闹!”


    这样想着,陆景融顿时脸色一变,怒从心起。


    不多时,只飞快抬眸四下看去,只板着脸道:“太太呢,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见太太人影。”


    说着,便要派人去将萧氏请来。


    却不料,管家还没来得及动身,便见这时忽而从马车车辕上跳下来一人,只见那人远远抬高了大嗓门冲着陆景融这头大声嚷嚷道:“叫人做什么,叫人做什么,难不成你们这些侯府里的人还想私自扣下俺们这些东西不成?嘿,俺警告你们,这些东西可全部都是咱们家菱姐儿的嫁妆,没多拿你们府里一分一毫,你们若想私扣咱们菱姐儿的嫁妆,哼,那俺今儿个便去衙门里头寻青天大老爷状告你们这些克扣儿媳嫁妆的不要脸的丑货——”


    话说,那人将那粗壮的腰肢一扭,转眼之间便已哒哒哒的来到了陆景融跟前。


    这人便是郝氏是也。


    她嘴里可没把门,什么难听什么往外喷。


    陆景融看着眼前这个不知往哪儿冒出来的悍妇,听着她嘴里那些污言秽语,顿时脸色铁青一片。


    却不料,还压根不待他开口说话,便又见那郝氏斜眼将他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的细细打量一遭,便又挑眉道:“呦,这位便是菱姐儿她公爹罢,她公爹,俺今儿个倒是要好好问问你,俺们家菱姐儿好端端的究竟犯什么事儿了,竟被你们如此丧心病狂的赶回了娘家,哼,别以为俺家菱姐儿父母过世得早,无人护着,便可任由你们这些婆家人随便欺负,她亲生爹娘虽然走得早,却还有俺们这些养父母了,你们谁也甭想将俺们这一手养大的娇娇儿给随意欺辱了去。”


    话说,那郝氏叉腰斜眼的逮着陆景融就是一顿讨伐着,她口水横飞,滴滴险些飞溅到了陆景融脸上。


    话音一落,便见那侯府里头的大老爷脸色冷得厉害。


    就跟他们村里发怒的族长似的。


    郝氏虽在村子里作威作福惯了,可这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到底有些生怵,这时,见四周百姓们朝着这边探头探脑,便见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便立马上前逮住其中一二百姓便开始嚎啕大哭道:“诸位乡亲们,诸位街坊们,你们快过来给俺们评评理,俺们姐儿实在是苦啊,他们陆家人实在是欺人太甚,看


    着门头富贵,本以为是户难得的好人家,没成想内里却全然不干人事啊!”


    话说郝氏这一嗓子哭嚎,瞬间将周遭百姓们全部吸引了过来。


    便见郝氏一边捶胸顿足,一边摸出帕子直往脸上抹着,一边气得浑身癫狂,唾沫横飞道:“你们可知,这陆家可是个吃人饮血的魔窟啊,俺们家姐儿一没犯错,二没惹事,上个月还给他陆家争得一个诰命夫人的名头回来,这莫大的荣耀若是换作别家,还不得将她给上贡起来啊,结果没想到他们陆家却是恩将仇报啊,他们关起门来竟将俺们姐儿欺负得没了活路啊。”


    百姓们纷纷一脸兴奋追问道:“怎么一个恩将仇报法啊!”


    便见郝氏只咬牙切齿:“他们陆家……他们陆家竟纵容自己的女儿爬上了自个儿兄长的床钻了自家兄长的被窝啊,还不要脸的怀上了兄长的子嗣,这兄兄妹妹的,可不是乱了伦理,毫无廉耻么,这还要不要脸呢,这样的丑事儿若是在俺门乡下是要被送去浸猪笼的,结果你们猜他们陆家怎么着,他们竟压根不当回事啊,不但不当回事不说,竟还非得逼得俺那个诰命夫人的姐儿同他们这个做了丑事的女儿共侍一夫,乡亲们,街坊们,你们说说,你们说说这还有天理吗,这还有王法吗”


    “他们将俺们家姐儿赶回了娘家不说,竟还要私扣俺们家姐儿的嫁妆不放,你们说这事该不该遭天谴,该不该遭报应!”


    话说,郝氏说得那叫一个抑扬顿挫,哭的那叫一个哭天喊地,听得周遭一种百姓们全部纷纷攥紧了拳头,道:“这未免也太过欺人太甚了。”


    “这不是要将人往死里逼么?”


    “陆家一向仁善,没想到内里竟早已烂透了。”


    “对了,那钻人被窝,爬人床榻的可是陆家的那个养女,钻的是陆家哪位公子的被窝,爬得是陆家哪位公子的床榻?”


    “自然是陆家那位世子爷,他们陆家前些日子不才刚封了位诰命夫人么,封的就是那位世子爷去年新娶的那位,听说还是陛下赐婚的那位,对了,听说得了那诰命夫人的乃是从前那位沈老首辅之后啊,沈家的绝嗣竟被人糟蹋至此,啧啧——”


    话说,所有人簇拥在一块讨论的激情澎湃。


    陆景融简直气得全身发颤,他是将陆家名声看得比天还大的人,怎容得下旁人如此乱嚼陆家舌根,当即只咬牙切齿的命人将那位悍妇抓过来,命她赶紧闭嘴,莫要胡说八道。


    却不想就在这时,郝氏早已悄悄朝着白桃使了个眼色,趁着众人争相讨论的间隙,便见那郝氏“呼呼”一声,竟直接撩起裙摆来了个鱼跃龙门,竟五作三步一把蹦跶着跳上了车辕。


    整个马车都随之震了三震。


    “快,快,莫要让他们追上,别回头将咱们家这几车子宝贝全部扣下就坏了菜了。”


    话说郝氏生怕陆家前来哄抢,为了这几车宝贝可谓是豁出去了。


    跳上马车后,她便拼命催促起了车夫。


    在她的催促下。


    “驾——”


    三辆马车齐齐发动,飞快朝着前方哒哒驶离了去。


    而陆景融看着远处狂奔而去的马车,脸都气黑了。


    他怎会惦记儿媳的这几车嫁妆。


    蠢妇,蠢妇。


    一直待目送这几辆马车消失在了视线范围内后,陆景融终于将袖子一甩,只怒气冲冲的跨进了大门,笔直朝着沁园方向而去。


    第93章


    话说外头闹得沸沸扬扬。


    锦苑。


    小房氏捧着微微隆起的小腹一路颠颠跑过来跟房氏通风报信, 道:“姑母,您猜外头现在发生了什么,我那个大嫂沈氏竟派人将屋子里的东西全部都给拉走了, 好家伙, 满满当当的拉了三辆马车,连矮榻和暖屏都给一并拖走了。”


    话说, 小房氏那叫一个眉飞色舞,幸灾乐祸, 完全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架势。


    若不是肚子不方便,一早便要跑到府门口去近距离围观这场热闹了。


    房氏闻言却是一愣,道:“现在?当真?”


    小房氏立马兴奋道:“可不是, 若不是那马车装不下,依我看,今日怕不是连川泽居里头的那套拔步床都会让那沈氏给一并拖走了去。


    小房氏不怀好意的说着, 不多时,又飞快转动着眼珠子道:“姑母,您说沈氏此举究竟是何意, 她该不会傻乎乎的以为这样就能要挟到沁园那头那位了罢。”


    “她也不想想,那然姐儿可是沁园那位一手养大的养女,她以为她是谁, 她以为她这样一通闹腾下来就能逼得对方让步就范不成, 真是傻透了, 她也不想想, 沁园那位没准巴不得她走得远远的, 正好给自己的养女腾位置呢。”


    “事已至此,那沈氏又何必这般瞎折腾,难不成她一人还能掀起什么浪花来不成, 自古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寻常,便是闹上天又有何用,损害的不过是她自己的名声罢了,依燕儿看,我的这位大嫂就是肚量太小,太不能容人了,既然孩子都有了,难不成还能塞回去不成,这可是我陆家的血脉,她堂堂一个主母,眼界未免太低了,她便是闹上天,也注定是要吞下这个哑巴亏的,不然,她一个孤女还能有何能耐,难不成,她还要因着此等小事闹得和离不成?真是可笑之极!”


    “上回她逼得沁园那位将那然姐儿送到乡下庄子里头去了,当时我还以为她有些手段,还曾高看过她一眼呢,如今看来,亦不过如此。”


    话说,小房氏吐沫横飞,吃这瓜是吃得可谓是不亦乐乎。


    再加上,她知道房氏对那沈氏不喜,不免添油加醋好是在房氏跟前将人贬损了一番。


    若是搁在往日,她的这位姑母早已经同她沆瀣一气了。


    却不想今日,她叭叭叭这一通话语落下后,却见那房氏微微皱着眉,竟久久没有吭声。


    小房氏一愣。


    正当她有些不知所措之际,便见那房氏冷着脸,许久许久,却是冷笑一声开了口,道:“我对那沈氏是不喜,可那贱人养出来的小贱人又能好到哪里去,哼,那沈氏好歹出自高门之后,如今又封得一旨诰命,能为我儿前程铺路,而那小贱人算个什么东西,一个身份不明,来历不明的贱胚子,竟还想肖想侯府世子,哪个给她的脸子。”


    话说,房氏听了今日这事,非但不觉得欣喜,反倒是觉得膈应得厉害。


    当年,那贱人一心操办着想要将那小贱人塞给绥哥儿时,她便是一千个一万个不同意,不过是绥哥儿不听她的,而在这个府里她又做不得主,这才咬牙作罢。


    后来,那门世人眼里本就不配的婚事好不容易作罢了,没想到这娘俩竟还见不消停,竟还试图揪着她的儿子不放。


    房氏又如何看得下去。


    她这话一出,顿时惊得小房氏浑身直冒冷汗。


    她大抵是亢奋过头了,竟一时忘了姑母跟沁园那边的过节了。


    正当小房氏这边心头一时七上八下着,


    另外一边的奶娘江妈妈见状便也忍不住跟着附和道:“太太英明,太太说的是,太太您想想,倘若那沈氏今儿个当真被那对母女二人给逼走了,那小的那位又顺利生下世子的子嗣后,那今后这偌大的侯府还不得被沁园那位给牢牢把持得水泄不通,那日后哪还有咱们锦苑半分立足之地?”


    江妈妈眯着眼暗中挑拨着,半晌,便又道:“那沈氏便是再不济,人家的身份好歹明明白白的摆在那里,何况,那沈氏身价不菲,她吃穿用度可全部都是人家自己个的,而那小的那位又能有多少体己,若他日真的霸占了世子,吃得用的还不都是世子的,侯府的用例就这么多,她们娘俩多霸占一份,将来落到太太您头上的便要少上一份,这样亏本的买卖,太太岂能忍得下去,依老奴看,那对娘俩怕是一早就算计好了,这哪里是奔着对付那沈氏去的,这分明是冲着瓜分整个侯府去的。”


    话说,江妈妈字字珠玑,一字一语几乎是在狠狠剜着房氏的心。


    房氏如何不知她在这侯府最大的底气便是她的两个儿子,那萧氏那贱人便是再如何得宠,便是再如何掌权又如何,到头来还不都是在为她做嫁衣,这也是这么多年来她忍让她的最大原因。


    不过,在她昨日得知那小贱人竟爬上了她儿子的床不说,竟还有了绥哥儿的子嗣后,她便已察觉到几分威胁了,却万万没想到她们竟还打着这样的主意。


    当真好个歹毒的心思,好个痴心妄想的混账。


    房氏对那沈氏并不在意,可她对大房的利益却是看得比谁都重。


    故而,江妈妈这一袭话瞬间将她惊得阵阵心惊肉跳。


    呵,想从她嘴里夺食,门都没有。


    许久许久,只见她沉吟半晌,忽而冷着脸将婢女绿屏唤了过来,只冲她咬牙吩咐道:“你现在便立马去沁园走一趟,你待我去问问那贱人何时将我那儿媳沈氏给接回府来!”


    “你问问那贱人,是不是想趁着我儿不在府里,非得将他的后院搅得鸡飞狗跳不成?”


    “你且告诉那个贱人,这个侯府可不是只有她一个女主人!”


    “这座侯府世子的亲生母亲她可不姓萧!”


    “她若再不消停,就别怪我同她彻底开撕到底!”


    那沈氏她便是再不喜,她们二人最多不过是婆媳矛盾,是自家一屋子里的矛盾,可她跟那贱人,却从来不是一家的。


    孰轻孰重,房氏还是分得清的。


    话说,房氏怒不可遏的吩咐着,便将绿屏一路打发了去。


    待绿屏走后,她依然气息不稳,气得够呛,待好不容易平复下心情后,看向一旁虚心的侄女,房氏终于板着脸不悦的告诫道:“你不好生在屋子里养胎,四处凑这些没用的热闹作甚?若肚子里的孩子有个好歹来,看我不削你——”


    房氏将一通邪火全部发到了小房氏身上。


    小房氏顿时欲哭无泪,只得颠颠告退,来时有多得意,去时便又多恼恨蔫巴。


    ……


    话说,锦苑这边有锦苑的风雨,而另外一头,沁园那头却也有沁园的风暴。


    陆景融怒气冲冲直奔沁园,进门连头都未抬,便直接冲着屋内劈头盖脸的质问道:“外头都乱成一团了,夫人人又何在,难不成得等到一把火将我整个侯府烧尽了,夫人才会现身么?夫人这个家若再这般当下去,依我看,早晚要散了去!”


    话说,陆景融被郝氏方才那一通作妖气得失去了理智,他隐忍未发的所有怒火,在踏入沁园的这一刻全部无所顾忌的发泄了出来。


    整整十余年了,他从未在沁园动过肝火,这还是十余年来头一回。


    他气得不断在正厅内背着手来回踱步着。


    话音刚落,便见正门处身影一晃,下一刻,只闻得一道冷笑声骤然响起:“侯爷若对我不满,大可以撤了我这个主母位置,横竖这府里头又不是只有我这么一个正头夫人。”


    那人一字一句愠怒的说着。


    陆景融脚步一停,一扭头,便见萧氏冷着脸立在那里,不知站了多久。


    陆景融一愣,方才在来时的路上他得知萧氏不在正房,这才毫无顾忌的将心中所想全部一口气发泄了出来,如今被妻子撞了个正着,多少有些发虚。


    他同结发妻子这二十余年来连脸都很少红过,若是搁在往日,他一早就去哄了,然而今日他到底气得够呛,虽放缓了几分语气,却依然不曾低头道:“夫人一大早的不在正房,上哪儿去了?”


    陆景融语气不善的问着。


    便见萧氏冷冷的看着他,道:“然姐儿身子不适,她身子太虚,今儿个一早身下竟见了红,我又是请大夫,又是熬药,在身侧巴巴守了一整个早上……”


    说到这里,萧氏声音里仿佛满是疲倦,而后语气一转,只咬牙道:“头三个月最是紧要时刻,容不得半分岔子,这是世子头一个孩子,是我长房第一缕血脉,我自是得亲自看护周全,没想到为陆家做尽了这一切,竟讨不得半分好,也是,说来说去我不过是个名义上毫无血亲的养母罢了,既如此,那侯爷便让该来的人做这该做的一切便是。”


    萧氏这一瞬间仿佛只有些失望和心寒。


    说完这一切后,她抿着嘴径直跨入正厅,绕过陆景融直接进入了卧房,整个过程全程不再多言,不多时,却是背对着坐在八仙桌旁,红了眼圈。


    仿佛委屈崩溃至极。


    见此状,陆景融所有的怒火在这一刻瞬间消散了大半。


    他亦不好受,他并非刻意迁怒妻子,只是,一面是离家出走的儿媳,一面是相伴多年的发妻,府里的这一场大火,让他夹在这中间只有些进退两难。


    许久许久,到底随着一并跨入了卧房,放软了语气道:“然姐儿无碍罢?”


    又道:“你这些年的辛劳为夫不是不知,只是……只是方才外头发生了何事,夫人难道不知么?”


    陆景融温声问着,语气已不似方才那般生冷。


    说话间,亲手倒了杯茶推送到了萧氏跟前。


    萧氏无声应对片刻后,便也见好就收,不多时,只作势整理着发饰顺势拭去了眼角的泪意,待平复了面上的情绪,这才终于开口道:“听说了,听说那沈氏今早派人回府来取些东西,那孩子,从前倒是乖巧懂事,如今倒是气性大了,竟还干起离家出走这般离经叛道之事了。”


    萧氏语气十分随意,仿佛并不当一回事。


    陆景融却瞬间急了,道:“这哪里是取东西,这分明是搬家,那沈氏分明不是置气,她分明……她分明是奔着分道扬镳去的,夫人你竟也不去拦着些——”


    陆景融心急如焚道。


    便见那萧氏一愣,佯装不知道:“竟还有这回事?”


    她怔怔说着,许久许久,只微微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宁儿有气,这事换作任何人身上也是要动气的,只是,现在事情既已发生了,事情就摆在这里,动气亦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想着倒不如双方都各自冷静下来,她回娘家住上两日也好,待气消了我们一家子再心平气和的坐下来解决这些问题便是。”


    萧氏解释着她今日不曾拦下沈氏的用意。


    却见陆景融气息不稳道:“可关键是那沈氏可不像是要回娘家住上几日的意思,那日那沈氏的话不像是作假,她分明是奔着分崩离析去的。”


    陆景融闭上了眼,暗中生急道。


    却见萧氏有些不以为然,道:“侯爷担心什么,这门亲事可是陛下赐的,不是她沈氏想散便能散的!”


    萧氏仿佛不置可否,觉得他的话不值一提。


    陆景融却被她这话堵得一把噎住。


    妻子素来心细如尘,敏锐过人,万事从来都是想到了他的前头,今儿个怎么觉得硬是同她说不通呢?


    就在二人一时相对无言之际,这时,只见门外有人前来请示,道:“老爷,太太,锦苑那边派人过来了。”


    萧氏闻言皱了皱眉。


    陆景融闻言却自喉咙深处滚出一口躁气,只憋闷不乐道:“让她进来。”


    话一落,绿屏便垂着脑袋小心翼翼踏了进来,随后,咬着牙关将方才房氏那番恶言恶语一字不落的转述了一遍。


    当然,她隐下了“贱人”这个称谓,然而那一口一句质问“何时将我儿媳沈氏接回府来”“可是想要趁着我儿不在府里,非得将他的后院搅得鸡飞狗跳不成”这般字字珠玑的质问,却是一字一句质问到了陆景融的心坎里。


    陆景融从来没觉得房氏那蠢妇竟这般聪慧通透过。


    瞬间只觉得


    胸口那口恶气终于顷刻间一把齐齐释放了出来。


    然而一抬眼,却见发妻脸色铁青得厉害。


    陆景融当即将锦苑这名婢女呵退下。


    屋子里一度静悄悄的,仿佛陷入了某种诡异的死寂中。


    许久许久,陆景融终是缓缓站起了身来,只居高临下的朝着发妻一字一句道:“夫人,你看,就连那房氏都懂的道理,夫人又岂会不懂!


    陆景融如何不知萧氏的私心。


    不过是不愿意再争执下去惹得夫妻二人离心罢了。


    不过,他到底乃陆家一家之主,家宅锁事上他愿意顺着妻子,可若一旦关乎整个陆家的利益,便也是当仁不让的。


    他便是再好声好气的,到了这里耐心也渐渐耗尽了,不多时,便见陆景融便不再多言,只冲着萧氏一锤定音的吩咐道:“依我看,还是将然姐儿送出府罢,她实在惹了太多是非了,回头待孩子生下后,将其抱到沈氏名下养着便是,这样既不算亏待了然儿,亦算给那沈氏留了几分薄面,如此亦算得上是两全其美了。”


    陆景融如是说着。


    说着,便又见他抿着嘴道:“我们对那孩子本就有亏欠,当年若不是沈老英勇就义,一人但下所有的罪责,我们陆家全家当年怕是早就跟着一道问斩了。”


    “待明日便去将那沈氏接回来罢,莫要闹得天大大乱,闹到不可收场的地步。”


    “也不要将事做绝了,他日百年后下去了,总得对得起长眠在地上的那些人,不是么?”


    话说,说到这里,陆景融已是收起了所有商量的余地,几乎是完全盖棺定论的直接吩咐了。


    吩咐完这番话后,他便不再多言,只攥着拳头便朝外走去。


    却不料,刚走到门口,便见身后萧氏忽而眯着眼,只盯着他那决绝的背影一字一句道:“当年出事时,忍气吞声的是我,现在出了同样的事,忍气吞声的依然还是然儿,侯爷,这么多年来,我其实早就想问你一句,我萧文瑛这些年来在你心目中究竟又算什么?”


    话说,萧氏一贯优雅贤惠,她是百年世家大族里精心培养出的嫡女,她一贯温柔和睦,顾全大局。


    成婚这么多年来,她说话永远慢条斯理,连句高声大声都从未有过。


    这是第一次,她的声音冷若寒潭。


    陆景融脚步骤然一顿。


    就那样生生怔在原地。


    便见那萧氏继续死死盯着他的背影,语气竟前所未有的忤逆,仿佛他是仇敌般,竟一副要跟他对抗到底的架势,只毫不相让道:“今日这事,我不仅是为然姐儿争,更是为当年的我自己讨回一个公道,侯爷今日若执意要将然姐儿送走,那侯爷便将我也一并送走罢!”


    “你——”


    陆景融被妻子这副翻脸不认人的态度给激怒了,更被她话里那些仇视的剜心之言给气到了。


    他瞬间恼羞成怒,偏偏,竟一时无言以对。


    许久许久,陆景融只气得浑身发颤道:“你……简直不可理喻!”


    话说,这日陆景融被萧氏讨伐颜面尽失,最终只气得径直拂袖而去。


    二人不欢而散。


    这是成亲这二十多年来,夫妻二人第一次离心。


    上一回,还是当年房氏入门时。


    话说陆景融走后,萧氏整个人倚在椅背上,一口一口用力的喘着大气。


    她浑身亦止不住阵阵轻颤。


    她有着良好的教养,已多年不曾与人争执动怒了,只是,这浑身的颤抖却不是来自于今日,而是来自于二十余年前的余颤。


    二十年前的事,所有人只当她咬牙忍下了。


    可萧氏却是一日也没有忘却过。


    她一生骄傲自负,又何曾受过如此大的奇耻大辱。


    不过是习惯隐藏情绪,习惯以假面示人罢了。


    就像是此时此刻,她也不过是气息不顺稍息,便也很快恢复如常。


    不多时,萧氏一度微微眯起了眼。


    她自幼乃权衡利弊之人,她算来算去,算尽了人心,却万万没有算到,那沈氏竟是个不顾一切,破釜沉舟之人!


    她竟要同她鱼死网破!


    那好,那她倒要好好瞧瞧,这网究竟是从哪头先破的。


    第94章


    话说, 陆家发生了哪些鸡飞狗跳,沈安宁并不知情。


    这日,天刚亮起, 沈安宁便开始沐浴焚香, 待沈家一行将三等诰命夫人的头冠和衣饰从陆家请回来后,沈安宁便身着一袭淡衣素服自沈宅大门门前将这袭代表着莫大荣耀的命妇服饰亲自请进了沈家。


    她亲自手捧着这身华服, 一步一步一路直接踏入了沈家祠堂。


    这日祠堂大开,内里焚香上供。


    数百烛火将偌大的祠堂点燃得宛若白昼。


    沈安宁身姿笔挺的跪在蒲团前, 朝着祠堂正中央数十道巍峨肃穆的牌位一字一句道:“爹,娘,祖父, 祖母,沈家的列祖列宗们在上,今日小女安宁回来了!”


    “今日小女特向列祖列宗们献上这身命妇服饰, 此乃小女为我沈家争得的第一门荣耀,今日小女安宁对着列祖列宗们郑重起事,今日这一切不过是开始, 小女必带着我沈家重登昔日的辉煌。”


    “还望列祖列宗们在九泉之下能够庇佑小女,庇佑沈牧,庇佑所有我沈氏族人皆能奋发图强, 万事胜意。”


    话说, 沈安宁对着祖宗牌位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的起誓着。


    话落, 一旁的沈牧亲自上前接过沈安宁手中的这份命妇服饰, 将其亲手供奉在祠堂的案桌前, 又取来三支香火递给沈安宁,沈安宁亲自为先祖上香。


    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祠堂内外一度静悄悄的。


    祠堂内, 孟管家看着眼前这一切欣慰又感动,苍老的面容爬满了深深的沟壑。


    祠堂外,吴家众人及崔氏,和一众侍女全部都簇拥在门外,听着沈安宁这番壮志豪言,看着她为亲自先祖上香,看着她为沈家争夺这一份莫大的荣耀,看着她在沈家祖先前郑重起誓,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所有人忽而第一次意识到,她已不再是吴家昔日那个在灵水村艰难讨生活的菱姐儿,不是崔氏母子前来投靠的宗族之女,亦不是陆家那个整日在宅门里头打转的宅门夫人,而是沈家,而是这座百年簪缨世家真正的亦是唯一的女主人。


    那一刻,郝氏心头砰砰砰的乱跳得厉害,只觉得此刻祠堂内那位养女竟一度比她们村子里的族长还要挺拔威严。


    崔氏包括众多婢女亦是心下微震。


    待这一切仪式完结后,沈安宁这才缓缓踏出了祠堂。


    祠堂外,吴家三口人,以及崔氏等人纷纷立在原地,远远地看着她的到来,只见她身姿挺拔,不知何时,那纤纤身姿上竟已聚集了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威势,有那么一瞬间,众人仿佛都有些不敢靠上前来。


    直到沈安宁微微笑着看向众人,片刻后,视线落在了白桃身上,问道:“东西都料理妥当了么?”


    话音一落,众人这才立马缓过了神来,纷纷朝着她簇拥而来。


    其中以郝氏最为活泛,待缓过神来后,只见她立马赶在白桃开口之前,飞快上前一步,争抢着在沈安宁跟前有些谄媚的邀功道:“闺女,你放心,全部都按你的交代规整好了,一共收拾妥了整整三大马车,那正房里头除了那座拔步床实在太大外,但凡能搬的,咱全都搬回来了,包括那座暖屏和那座贵妃榻,好家伙,今儿个俺可真是开了眼了,全是一等一的好东西。”


    话说,郝氏口若悬河地说着,说着说着,眼冒精光,开始跑题了,好在她反应快,立马便又悻悻的圆回来了,道:“好家伙,你是不知道,那陆家没一个好东西,连你的嫁妆竟都惦记上了,差点被他们全部扣押了去,好家伙,当时那叫一个凶险,但凡晚上一步,这几车好东西


    怕是要全部落入他们的虎口了,好在俺反应快,全部一件不落的给你给拖回来了,哼,有老娘在,那老东西休要贪墨你分毫。”


    话说,郝氏说得那叫一个唾沫横飞,滔滔不绝。


    却也听得沈安宁一时有些一头雾水。


    陆家竟要扣押她的嫁妆?


    沈安宁虽对陆家不满,却也不觉得陆家能够做到这个份上来,正当她听得有些糊涂之际,白桃立马凑上前将当时地情况在她耳旁飞快耳语了一阵。


    沈安宁闻言顿时不由有些忍俊不禁。


    她的那位公公碰到了她的这位养母,可不是秀才遇到兵,哪有任何招架的余地。


    她清楚的知道郝氏是个什么性格地人,今日授意郝氏随沈家一行去陆家搬东西,虽不曾打过什么坏主意,却也未曾没有放纵恶心那陆家的意图。


    便是冲撞了那位陆侯爷又如何,不过是他们做初一,她做十五罢了。


    对于这件小插曲,沈安宁并没有放在心上。


    便又见那头郝氏还在不断絮絮叨叨道:“闺女,你放心,方才在那陆家门前,俺已替你狠狠出了口恶气,哼,侯爷又如何,便是官当得再大又如何,但凡拎不清事的,全部都是个糊涂蛋,俺方才已替你将你那公爹骂了个狗血淋头,不能光只叫咱们受气是不,哼,只要咱不好过,也万不能让他们好过了去。”


    “孩子,你千万要记着,有些事情万不能容忍,一冒头便要狠狠将他们给摁下去,今日那陆家混账,犯了这等恶心事,你若纵容,日后哪还有消停时刻,今日只要他们不亲自登门道歉,只要他们不亲自上门用那八抬大轿将你给接回去,只要他们不将那些乌烟瘴气的事情料理干净了,不给你,不给咱们全家一个交代,咱们就坚决不回去,咱们便他娘的,跟他们杠到底便是,难不成还怕他们不成,咱们当年全家在那灵水村都没受过气,没道理跑到京城来了却白白受这窝囊气!”


    “孩子,你放心,俺是你这一头的,俺,俺们全家都会护你到底。”


    话说,郝氏粗言粗语的为沈安宁加油打气,这番谄媚的话语里虽讨好的成分更多,却未曾不是没有几分真心实意。


    听着她这些粗言壮语,看着她对她百般维护,想着前世自己孤身一人在那骷髅窟里苦熬了整整七年直至惨死的凄惨下场,沈安宁从来没有如此坚定的认定过一件事,那便是,将吴家一家接过来是如此正确的事情。


    说不动容是假的。


    至少在这一刻,她身旁已不再是一个人,而即便是遭遇再倒霉,再五雷轰顶之事,沈安宁终是知道,她已有底气面对任何一切。


    “好,多谢郝姨。”


    沈安宁朝着郝氏微微笑着说着。


    她们从前从来都是剑拔弩张,如今这般和颜悦色倒是令郝氏亦怔了怔,不多时郝氏眼里亦慢慢泛红了,只有些别扭,又有些手足无措。


    沈安宁便又继续笑着道:“只有几日便到除夕了,如今我回得匆忙,还有许多年货年事筹备不及,便劳郝姨和婶婶辛劳这几日了,至于其余一切待年后我们再从长计议便是。”


    话说,沈安宁此番突然回得沈家,究竟所为何事,沈安宁也不曾瞒着众人,这件事理亏不在她,便大大方方的如实说了出来。


    众人听得气急败坏之于,不过,郝氏和崔氏等人都以为她不过是在同陆家置气这才气得回娘家住上几日,早晚有一日还是会回去的,沈安宁也没有多做解释,只安排起众人筹备年事了起来。


    郝氏和崔氏便立马火急火燎的忙活去了。


    而当日沈安宁回去后便在案桌前亲笔书写下了一封信。


    ……


    而对于京城所发生的这一切,远在江南的陆绥安亦并不知情,确切来说,他所知道的所有消息皆比京城晚了十日,也就是这十日的差距,令远在江南的陆绥安,没由来的有些心神难安。


    江南庶务繁重,案情险恶,每一步可谓险恶丛生。


    他们此番过来是来彻查巡抚牵扯进入一桩命案一案。


    三个月前,巡抚焦粟下江南刚走马上任时便遇到扬州巡盐御史海宴暴毙客栈一案,在彻查过程中牵扯出了扬州盐运衙门、扬州知府和扬州首富官商勾结贪墨一案,却在彻查过程中屡屡碰壁,后有人暗中来信提供线索,焦粟赶到客栈时扬州知府死在客房内,焦粟成为了最大的嫌疑人。


    这短短一个月内,死了两名高官,还将巡抚大人牵连其中。


    陆绥安大理寺一行便是要彻查此案,却在彻查此案过程中遭到江南各方势力团团围剿,正所谓天高皇帝远,他们手中的尚方宝剑哪里比得过土皇帝手中的大刀快,案情胶着,直到陆绥安耗时整整一月终于在背地里查到扬州巡盐御史临死前留下的一本账本,彻底拉开了江南这十数年来官商勾结,官官相护的一桩百年难遇的贪墨大案。


    在这本账本中,罗列了霍氏当政后十年间,光是盐运衙门这一个衙门这十年间便贪墨受贿白银近八千万两之巨,也就是说光是扬州盐运衙门这一个衙门每年便贪墨白银八百万两之巨,要知道它们每年上报国库不过才二百万两,而贪墨的数额竟是上贡的四倍整。


    要知道,大俞朝一年的财政也不过才三千万两而已。


    而关键是,魏帝当朝这两年来沿用的皆是霍氏当年当政这个班底,只是,江南官官相护,牵一发而动全身,此事实在兹事体大,更关键是霍氏一族覆灭后,由霍氏掌控的整个江南关系网丝毫未见任何松动,反倒是越发稳固,这便意味着有人取代了霍氏,重新将这个摇摇欲坠的网二次稳固了起来。


    这人,究竟是何人?


    若当真有这样一个人蛰伏在朝中,必将危机四伏,是新朝最大的一个隐患。


    只不过账本虽在手,却是名册账本两相分离,陆绥安如今紧要之事便是赶紧寻到另外一份名册,将这个盘踞在江南十数年官官相护,官商勾结的毒瘤一网打尽。


    只是,账本在落入他手的那一刻消息不胫而走,自那时起,陆绥安开始遭遇多方势力围剿刺杀,让他一度蜗居在衙门内几乎寸步难行。


    他亦知道,这短暂的蜗居,不过是暴风雨前夕的宁静。


    因案情复杂又凶险,所以令他在下江南的头一个月里根


    本无暇顾及其他。


    直到被困在衙门内寸步难行,直到凶险彻底来临,最危机四伏之际,陆绥安忽然间就想到了千里之外的妻子沈氏,而方式是——


    这晚的陆绥安竟突然间被噩梦惊醒。


    他只猛地翻身,双臂撑在床沿两侧,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寒冬腊月,他浑身竟冒了一层冷汗。


    额前豆大的滚珠滴滴滚落下来。


    撑在床沿上的双手一点一点攥紧,直至青筋根根爆胀了起来。


    他双目幽暗。


    脸色发白。


    他做了个噩梦。


    毫无征兆的。


    他梦到……他竟梦到沈氏被他人谋害,被人生生……捂死了。


    而那凶手……竟是他那个在陆家养育了多年的养妹。


    多么荒唐又离奇的梦。


    陆绥安坐在床沿,久久缓不过神来。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起身来到桌子前,提起茶壶一连猛灌了几口冷茶,整个人这才从这个噩梦中惊魂中缓过神来。


    他是个梦少之人,只有在遇到案情最胶着、最险恶之时,才会偶尔梦到一些与案情相关的画面,而梦到现实生活中这些琐碎之事,却是少之又少。


    更别说,这时节梦到千里之外的妻子沈氏了。


    还是这样的梦?


    为何会突然间做这样的梦?


    陆绥安捏着眉心,整个人只有些惊魂不已。


    不多时,心中没由来的泛起了丝丝不安。


    或许是下江南时,京城突发的那桩变故的缘故吧。


    许久许久,陆绥安只捏着眉心再度回忆起离京那日的情景。


    那日之事,他虽百口莫辩,却也不是不能证明和处理,只是需要时间,她若信他,他待回京后,定会给她一个交代,只是,那日沈氏眼中的毫不信任,毫不在意深深刺痛了他。


    他那日负气离开,未曾不是没有被伤害到的逃离。


    陆绥安虽性情寡淡,看着无欲无求,却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是何其骄傲之人,他可以忍受在夫妻二人最开始,在二人感情初始时,她对他疏离冷漠,甚至她所谓想要的和离,却如何都接受不了,在他已然向她表明了所有心意后,她依然对他毫不在意,毫无信任,甚至熟视无睹。


    他那日负气离开,确实是气到了。


    可是,这一个多月来,心情便见渐渐平复了下来。


    怒气消散了后,思念便开始紧随而来。


    离京那两个月,他同沈氏日日同榻而眠,耳鬓厮磨,他已渐渐习惯沈氏伴随身侧,他已渐渐习惯了每晚搂她入眠,而今,骤然分隔两地,带着还未解开的误会和仇怨,整个江南之行,竟让他都有些少见的烦闷不堪。


    而下江南这一月来,每隔十日他会往京城送一回信,前两次,他忍着没有给她单独去信,却是暗中期盼着她的来信。


    如预料般,一次也没有。


    每一次收到京城的来信,他都翘首以盼,却又次次失望而归。


    虽没有收到沈氏的来信,却也每一次收到了密探的来信。


    说实话,在得知她将要处置养妹的那一刻,他整个心脏都一度提到了嗓子眼里,他怕她不同他商量,便一气之下将她纳进门来,与他彻底置气到底,他怕是会气到目眦欲裂吧。


    然而,当他看到她竟以一己之力为他对抗养妹,为他对抗养母,为他对抗所有的那一刻,陆绥安心头猛得阵阵狂跳,那一刻,他只恨不得速速了解这桩案子,飞速赶回京城,将她拥入怀中。


    只是,亢奋欣喜过后,明明该松下一口气的,却不知为何,冷不丁竟做了这样的噩梦来。


    或许,是京城那边那事情处理得太过顺利,高高拿起,却轻轻放下,顺利到让陆绥安心中一度难安。


    还是,京城那边其实出了事?


    沈氏……出了事?


    按理说,应当不会,如今正直年关,养妹既已被送走,沈氏应当消了气才是,如今全府上下应该正在为不久到来的除夕夜忙得挪不开手脚才是。


    还是,江南这边太过凶险,让自己一度有些草木皆兵呢?


    不对,陆绥安并非这般难以承受压力之人,相反,他是为数不多抗压能力极强之人,陆家这十余年来的凶险,又有哪一日不是如今日这般险峻?


    他从未担忧过分毫。


    所以,他确定这抹不安定是来自于京城。


    他的直觉一向极准。


    话说这晚陆绥安在案桌前枯坐了一夜,已然没有耐心苦等第三封回信,次日天还未亮,陆绥安便唤出暗卫,冲其吩咐道:“这半月你代我守在此处,莫要露面,莫要踏出房门一步。”


    “莫要走漏了任何风声。”


    得知陆绥安竟要冒险回京的那一刻,暗卫瞬间脸色大惊道:“主上,无召入京,若被人发现乃是死罪。”


    又道:“江南凶险,此去京城一路更是险中又险,还望主上三思而行。”


    暗卫江洵跪在地上拼命奉劝。


    然而陆绥安去意已绝,只冲着江洵不容置疑道:“坚守半月,待我归来!”


    话一落,陆绥安便带着常礼,主仆二人很快隐没在黑夜中,趁夜上了路。


    他必须得回去一趟。


    他的直觉这样告诉他。


    ……


    陆绥安马不停蹄,千里奔袭。


    从京城去往扬州的路途约莫两千里,寻常赶路约莫需要二十余日,慢行则需月余,而他们此次下江南赶着查案,连日赶路,亦花了足足半个月,而这回陆绥安日夜兼程,通宵达旦,几日几夜未曾阖过眼,仅用了七日七夜,终于赶在除夕夜当夜赶回了京城。


    这晚乃是除夕,城中没有宵禁,挨家挨户都挂起了大红灯笼,贴上了春联,远处护城河旁,或者家院里头时不时传来阵阵鞭炮、礼炮声,满大街都是硫磺的味道,乃是最正宗的年味。


    陆绥安归心似箭。


    因是无召入京,为了不引人耳目,暴露踪迹,陆绥安穿着一身夜行衣,头戴斗笠,并不打算在陆家公开露面。


    他没有走侯府正门,而是从后院翻墙入府。


    每年除夕,陆家皆有阖府守岁的习惯,陆家几房儿郎此刻都聚在前院守岁,无非是簇拥在一起一道说话叙事,偶有族人过来拜年请安,而女眷们则是凑到后厅,打打叶子牌,或者围炉说笑寒暄,偶尔招待族中妇人,故而此刻后院人并不多,陆绥安一路通畅无阻。


    在回往川泽居的路途中,陆绥安突然想起,这是他同沈氏成亲这一年多来一起过的第二个年,只是,上回除夕时他们夫妻二人刚成婚不久,其实还一直不曾圆房,故而算不得半分亲近。


    那个时候许是这门婚事来得太过突然,再加上新朝刚立,诸事繁忙,而沈氏又并非多事计较之人,她事事皆顺着他,他便听从本心,过着同成婚前无异的生活,甚至时时忘记了自己已然娶妻这件事。


    而今,甚至都有些想不起那一次除夕时,二人究竟是如何度过的?


    无非是他在前厅陪客,至晚方归,回时饮了些酒,上榻便睡下了,他甚至都有些记不起那时沈氏存在过的痕迹?


    那个时候,他可真是个十足十的混账。


    故而,今日这般贸然回京,未曾不是没有几分补偿的意味。


    这样想着,陆绥安更是加快了步伐,转眼便赶到了川泽居。


    只是,他本以为今夜川泽居必定热闹非凡,毕竟,自打沈氏变了性情后,后院的景象亦是随着彻头彻尾发成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沈氏待院中婢女十分亲厚,从不拘着她们,任由她们镇日哄笑一堂,横竖自上回回京后,这川泽居无一日不是热闹非凡。


    陆绥安虽喜静,可这几个月下来,倒也渐渐习惯了这样的喧闹热闹。


    今日乃是除夕,本以为今日院中定是穿红戴绿的侍女川流不息,院中定是热热闹闹的过年景象,却不想步入庭院后,却见不过灯笼几盏静静地挂在檐下,非但不见任何嬉笑喧闹声,就连几个人影都少见。


    此刻,院内静悄悄的,鸦雀无声,别说一派喜气洋洋了,就连平日里的鲜活都彻底不见了踪迹。


    陆绥安一怔,不


    多时,只皱着眉一路大步跨入了正房,竟无一人发觉他的到来。


    就在他一路走到正房门前,将要推门而入的那一刻,这时,屋内正好有人推门而出,猛地看到一黑衣人出现在眼前,春淇瞬间想要尖叫大喊,却被陆绥安先一步止住了声音。


    只见陆绥安一把扯下面上黑巾,春淇见来者竟是陆绥安后,神色一愣后,立马心下一松,继而瞬间一脸欣喜道:“世子,您怎么回来了?”


    又一脸激动道:“世子,您可……您可总算是回来了。”


    春淇一向沉稳,此刻脸上却难得瞬间变幻了五六种神色,仿佛有千言万语,却又一时不知从何处说起。


    就在她一脸激怔之际,却见陆绥安直接开口问道:“夫人呢,是在屋内休息,还是在前院守岁?”


    陆绥安一边询问着,一边径直跨入了屋内。


    他以为今日庭院这般安静,是源自于沈氏还在前院未归的缘故,沈氏素来体恤下人,许是打发了院内众人几桌席面,丫鬟门此刻全都下去小聚也不是不可能。


    却未料,话音刚落,步入屋内的那一刻,朝着屋内定睛看去的那一刻,只见陆绥安的神色一瞬间怔在了脸上。


    只见原本熟悉温馨的正房一瞬间在眼前全部消失不见了。


    眼前,整个正房房内竟空荡荡的,目光所及之处,竟空无一物了,整个满满当当的正房竟跟蝗虫过境般,被人一整个搬空了。


    许是眼前的画面过于……猝不及防,竟让陆绥安杵在原地,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陆绥安抿着唇,忽然大步往里踏去,不单单整个外间被搬空了,待跨入卧房后,便又见整个卧房竟全部被搜刮一空,偌大的卧房内,竟只剩下那一座拔步床,和临窗前那一张案桌,和案桌后那一排书架。


    整个屋内,独属于沈氏的所有东西竟全部消失得一干二净。


    就连屋中央那张贵妃榻和那座屏竟都不见了踪影。


    “夫人呢?”


    看着眼前陌生又骤然大变的一切,陆绥安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从牙缝间挤出了这几个字。


    他背在背后的拳头几度攥紧。


    他的脑海中有一瞬间的空白,有一瞬间的凌乱,许久许久,他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锋利的目光直直扫落在了春淇脸上。


    便见春淇支支吾吾回道:“回世子,夫人……夫人回沈家了。”


    这话一出,便见陆绥安猛地抬头,毒箭似的目光直直朝着她的面上射去。


    尽管,他早已经猜测到了这个可能,可是在亲耳听到这个答案后,陆绥安冷寒的脸面上依然忍不住有些……怒不可遏。


    所以,沈氏压根就从未信过他?


    哪怕,那日她为了他抗争到底,她依然从未信过他?


    呵,仅仅因为这样一桩事,这样一桩他并未曾亲口承认过的事,她竟要闹到这个份上,竟要将事情做得这么绝?


    他千里迢迢奔袭来京,这一路连觉都没睡过几回,连马都跑死了好几匹,他风雨兼程,就为了赶在除夕夜同她团聚,结果呢,所作这一切,就是为了得到了这样一个回报么?


    陆绥安的脸色一点一点涔冷了下来。


    而后,又咬牙死死闭上了眼。


    只觉得两肋处噌噌直冒火。


    而对面春淇说完这番话后,只飞速看了远处陆绥安一眼,似犹豫着还要不要再详禀其余之事,却见这时陆绥安嗖地一下睁开了双眼,那眼里的冷意看得她心惊肉跳,还压根不待她开口,便见下一刻屋内一阵黑影掠过,待她缓过神来时,眼前的那抹身影早已气势汹汹,不见了人影。


    ……


    话说沈家虽然没有陆家人多,沈宅虽然没有陆府那么大,却不见得就没有陆家热闹。


    在陆家的每一次除夕,都是繁琐又冗长。


    漫长的聚集和扎堆,繁琐的应酬和忙里忙外的劳累,前世的沈安宁虽甘之如饴,然而现在的她每每想起便令人窒息的厉害。


    而沈家,今夜的守岁,却是沈安宁想象中真正的除夕夜。


    只见崔婶在厨房亲手包饺子,郝氏则在庭院内指挥府中的几个小丫头滚汤圆,虎子在院子里打拳,沈牧在院子里观星,而孟管家同吴有才二人则围着一株百年老树,手里拿着锄头,不知在忙活些什么。


    至于沈安宁,则端坐在房内的案桌前写写算算,她在计算着这一年来她的所有收入和进项。


    没有什么比在年末这最后一天,计算自己这一年的收成更为开心的事情了。


    至于白桃几人,则时而凑到厨房看看饺子包得如何,时而凑到郝氏那里打探汤圆滚了几个,亦忙得不亦可乎。


    府内时不时传来一阵吆喝和欢声笑语,沈安宁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宁。


    话说回到沈家已有几日了,自回到沈家这几日,才知郝氏竟在沈宅后院养了些鸡鸭,竟还在后院荒废的地方开垦了几处菜地,每日天一亮,公鸡便在后院打起了鸣,郝氏便会指挥几个丫鬟在菜地泼粪开垦,一大早的简直好不热闹。


    沈安宁日日伴鸡鸣声而起,食用着府内新鲜的瓜果蔬菜,夜里伴随着繁星入睡,有那么一瞬间,只觉得好似又回到了当年的灵水村似的。


    而待远离了陆家的喧嚣和吵闹,远离了那些勾心斗角和狗血戏码,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平静和祥和,仿佛无一处不是世外桃源。


    而待计算完这一年所有的成果后,沈安宁脸上瞬间笑开了花,决定今晚给府中所有人全部包个大大的红包,正打算暗中偷偷进行着这一切给所有人一个小惊喜时,却未料原本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竟被一道骤然错愕的震惊声打破——


    “世……世子!”


    话说,今夜宅门大开,府宅大门不曾落锁,故而陆绥安大步跨入时所有人都浑然未觉,直到他的身影如飓风般径直步入到庭院中央时,红鲤这般惊魂一喊,众人这才后知后觉的缓过神来。


    才见一身黑衣,宛若鬼魅的身影骤然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若非那道身影面上无遮挡,不然所有人只当哪个歹人闯入了府里呢。


    等到所有人全都回过神来并认出那道身影竟是南下多日的世子后,那道身影已然气势逼人,笔直跨入了屋内。


    而早在红鲤声音响起的那一刻,屋内沈安宁便已然怔在了原处。


    她只以为自己听错了,自搬到沈家后,全府上下所有人全部都在小心翼翼地避及着那个名讳,唯恐勾起她的伤心事。


    故而,已有好几日不曾听到过这个称谓了。


    定是自己包红包包得入神,听岔了吧。


    这个时候陆绥安怎会出现。


    沈安宁这般想着,然而一抬眼,竟当真看到一道劲黑的身影竟已来势汹汹出现在了屋内。


    而这道身影这般巍峨威厉,这般熟悉万分,竟当真是陆绥安,他此刻竟跨着夜色,竟奔袭千里,风尘仆仆而来。


    像是骤然凭空出现般,就那样毫无征兆的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一度让沈安宁愣在原地,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陆绥安竟然返京了?


    这不可能。


    要知道前世陆绥安二下江南时耗时了整整四个月,小半年的时间,这一趟江南之行异常凶险,不是那么容易脱开身的,而今,距离陆绥安离京不足俩月,陆绥安怎会中途折返。


    然而,那道熟悉的身影分明就站在那里无疑。


    不是假的。


    待沈安宁缓过神来后,这才后知后觉的发觉远处那道身影分明身着一身夜行衣,只见他头戴斗笠,外披着黑色的披风,分明是在隐藏身份,分明是为了引人耳目。


    所以,陆绥安真的回来了。


    他竟无召入京。


    他疯了么?


    他受陛下旨意下江南查案,若案子未曾查明,若无旨意,他擅自回京,若被发现,渎职是小,忤逆是大。


    他怎敢如此胆大妄为?


    这个猜测,一度惊得沈安宁自交椅上一跃而起。


    然而,待冷静下来后,不知想起了什么,沈安宁到底一语未发。


    不多时,隔着一个屋子的距离,二人就那般遥遥对视着。


    时隔短短两月,却仿佛隔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这两月间,二人分离千里。


    这俩月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这俩月间,二人几乎没有任何只言片语,仿佛彻底断绝了所有联络般。


    这俩月间,二人似在较劲冷战着。


    这是两个月前,二人自那日“争吵”后的首次碰面。


    两人就那般远远地对视着。


    此刻,二人之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又仿佛近在咫尺。


    也正是这一眼看去,才后知后觉看到斗笠下那张脸异常狼狈不堪,像是多日未曾梳洗过般,下巴两腮处竟已生出了许多杂乱而浓密的胡茬,陆绥安素来喜洁,他每日早起第一件事便是剃须,他会将整个面部修剪得无一丝杂物,他厌恶一切脏乱之事,即便是后来掌控整个大理寺,为了突显威严后,他后来蓄起了短须,却也是修正得整整齐齐,清清爽爽,沈安宁从未见过陆绥安如此不修边幅的一面。


    再细细看去,又见他双目猩红,面色疲倦不已,像是几日几夜未曾合过眼了,而疲惫不堪的脸上却又分明暗藏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愠怒。


    显然是为了赶在今夜抵达,日夜兼程而来。


    亦是来势汹汹,为了讨伐发难而来。


    而在沈安宁看向远处那抹身影时,他亦远远看着她。


    陆绥安抿着唇,一度狠咬着两腮处,就那样定定地,切齿的,又不错眼的看着她。


    他看向她的目光贪婪而炙热,深邃又愠怒,他此刻胸中仿佛似有千言万语,冷厉的面容下似藏着浓浓思念,万般的侮辱委屈,又还似藏匿着某种隐而不发的怒意,脸上一瞬间藏匿着万千情绪。


    明明是为了质问她而来,却在开口的那一刻,身体竟早已按耐不住,竟早已先一步驱使着他的整个身体朝着她这个方位万箭齐发般大步迈去。


    他似乎在见到真人的那一刻,早已将那些满腔怒火和质问全部都抛掷脑后了,他只想要猛地将她一把摁入怀中,他只想要贪婪的吸吮着她的所有气息,却在他抬手,却在他将要将人拥入怀中,却在他将要开口的那一刻,沈安宁已先一步抬手抵在了他的胸膛前,阻挡了他所有的动作。


    胸前抵着一封信件。


    陆绥安一抬眼,便见多日未见的妻子,他日思夜念的妻子,微微抬起眸看着他,她率先冲着他开了口,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陆绥安,我们和离吧。”


    第95章


    话说沈安宁平静而疏离的说出了这句话。


    压在心底多时的话语终于在这一刻宣之于口了。


    在这句话脱口而出的那一刻, 沈安宁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原来,一切并没有想象中那样艰难。


    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感觉, 像是胸口始终悬着一块石头, 终于在这一刻尘埃落定了。


    其实,这句话本该在陆绥安离京那日向他道明的, 又或者应当在更早之前,早在她当初重生的那一日, 她就该果断的做出这个抉择,就该早早同他划清界限,分道扬镳。


    是她自己贪婪, 是她自己懦弱,更是她自己不甘,这才导致一拖再拖, 拖到今日之局面。


    沈安宁终于还是踏出了这一步。


    她忽然觉得前所有未的轻松。


    然而她这骤然脱口而出的这番话,却像是平地惊起的一声雷,竟一度炸得陆绥安如遭雷击般, 竟当场怔在了原地,亦是生生逼退了他喉咙里的将要脱口而出的那几个字:我与那人并无任何龌龊。


    有那么一瞬间陆绥安只觉得耳朵里“嘶”地一声,双耳仿佛顷刻间失聪了。


    有那么一瞬间, 他以为是自己一路赶路辛苦, 多日未曾阖过眼了, 所以导致自己一度疲惫到出现幻觉幻听了。


    只觉得整个脑袋嗡嗡作响。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 意识慢慢归位, 待缓过神来后便见陆绥安低头看向抵在自己胸膛前的那封信,看着那信封上沈氏亲笔写下的那三个大字的“和离书”,陆绥安只猛地抬起手, 一把死死攥住了沈安宁的手腕,他目眦欲裂的盯着她,几乎是从牙缝里生生挤出了这么几个字,只冲着她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


    说这话时,陆绥手铁钳似的大掌生生掐着沈安宁的细腕,力道大到仿佛要将她整条手腕生生折断,碾碎般。


    他双眼猩红鼓胀,两只眼睛充血,胀得眼珠子都仿佛要从眼眶里滚落了下来似的。


    沈安宁这样骤然脱口的一番话像是当头一棒,打得陆绥安一度方寸大乱,一度懵头转向,而后勃然大怒。


    难道仅仅是为了那日晨起那一桩事,仅仅是为了这样一桩还压根未曾定性的事,她便要如此大动干戈地搬回了沈家,还要同他和离么?


    呵,简直不可理喻。


    陆绥安气得浑身发颤。


    沈安宁还从未见过陆绥安如此大怒的模样,她疼得眉间骤然轻轻一蹙。


    然而既已做了决断,便也丝毫不再退缩,沈安宁只直接当仁不让的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陆世子,我们和离吧,日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


    她再度重复着方才的话语,而这一次,语气更加坚决和冷漠。


    却不料这话再度一出,却见陆绥安死死咬着牙关,只顷刻间怒火中烧了起来,而后便又见那陆绥安竟忽然就笑了,只是那抹笑容比鬼魅还要狰狞恐怖,他生生掐着她的腕,只怒极反笑道:“沈安宁,我陆绥安在你眼中难道就这般不堪,就这般不值得你信赖么?”


    这是前世今生两世以来,陆绥安第一次直呼她的全名。


    呵,原来,他知道她的名讳。


    原来,他知道她叫沈安宁,而非沈氏。


    沈安宁嘴角一扯,不多时,再度看向他时,便见陆绥安面上仿佛罩着万年寒霜,他胸口剧烈起伏,两肋仿佛蓄着浓浓怒火,仿佛连牙齿都在打颤,只继续质问道:“事发过去这么久了,你听信旁人的一面之词,你信赖自己的胡乱断定,可又何曾信过我一回。”


    “沈安宁,在你心里,我陆绥安究竟算什么?”


    陆绥安字字珠玑,朝她一字一句质问讨伐着。


    说这话时,陆绥安喉咙嘶哑得厉害,尾声甚至一度哑掉了。


    仅仅因着一个噩梦,仅仅因为担心着她,思念着她,他便冒着忤逆的大罪,从江南千里奔袭回京,两千里的路程,他日夜兼程,几日几夜未曾阖过眼,连马都跑死了几匹,他不要命的往京城赶,等来的竟是这般剜心之言?


    她究竟有没有心?


    陆绥安面色铁青的质问着。


    许是他的质问太过振振有词,竟让沈安宁双目一垂,缓缓避开了他的视线,然而下一刻,下巴被人倏地一下紧紧遏制住了。


    陆绥安死死捏着她的下巴,生生逼着将她整张脸逼退了回来,让她必须面朝着他,他双目像是毒箭般,死死锁在她的面容上,不容她躲避片刻,只一字一句命令道:“回答我!”


    他用足了力气。


    手背上的青筋都根根暴了出来。


    沈安宁只觉得下巴处的骨头都要被他一把捏碎了,她几度挣扎不得,许久许久,沈安宁终是冲着他一字一板道:“这重要么?”


    看着他怒气冲天地面容,沈安宁嘴角直接抿成了一条直线,片刻后,讥讽一笑道:“世子大概还不知道吧,世子快要喜当爹呢,呵,惊不惊喜,意不意外,不仅如此,世子还将要再度娶上一房妻,立马便要开始坐享齐人之福呢?”


    沈安宁微微冷笑着说着。


    这如惊雷般的话语骤然一出,竟再度将陆绥安的震在当场,只见他一度愣在原地,仿佛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便见沈安宁注视着他的双目继续一字一语道:“陆绥安,诚然那日之事,你亦是受害者,或许这一切亦非你所愿,诚然那日之事,我能替你开脱将事态平息,可是,陆绥安,你现在闹出人命来了,你还要我如何相信那日你们二人之间并无龌龊?你还要如何狡辩?你又如何向我,向你自己,甚至向世人证明证明你的清白和无辜,你洗得干净你身上这一身腌臜味么?”


    “陆绥安,犯错的人分明是你,你今日又有何资格和脸面到这里来向我讨伐和发难?”


    “我累了,无论是你们陆家一房两妻的优良传统,还是你们陆家兄兄妹妹之间的腌臜勾当,这些是是非非都是你们陆家的事了,我不想再做任何干涉,你们陆家这个长房主母的位置恕我平庸无能,实在无法胜任,还是让有能者居之吧。”


    “世子莫要在此处耽搁了,还是速速回去好生探望探望你那未出世的骨血,还是速速回去好生慰问慰问你们府上那位为你们陆家开枝散叶,做出巨大贡献的那位大功臣吧!”


    沈安宁微微冷笑着说着。


    说这番话时,她神色其实前所未有的平静,所有的愤恨和盛怒早在这一次次龌龊中被冲刷得所剩无几。


    然而话一落,却见陆绥安将她猛地一把拽到了身前来。


    沈氏……这番话是何意?


    他快要喜当爹呢?


    还要再娶上一房妻?


    他依然咬着牙不错眼的死死盯着她。


    可那双漆黑的膺眼里的情绪竟一度几经变化。


    他是头脑聪慧之人,很快,从便沈氏这寥寥几语话语中,发现了二人之间信息的不对称,又飞快梳理出了所有的始末:


    他那个养妹有孕呢?


    家里要将养妹抬作平妻?


    沈氏以为孩子是他的?


    所以,今日沈氏搬离陆家,以及要同他和离,并不是仅仅是因为那日晨起那桩事?亦并非小题大做?


    而是,她误以为孩子是他的?


    这一连串


    的讯息在陆绥安脑海中飞速打转着,待完全消化完后,只见陆绥安一时立在原地,怔了许久许久。


    而后,心头一度砰砰乱跳了起来。


    所以,其实是他自己弄错了。


    他误以为沈氏当真是为了那日晨起之事,为了区区这样一桩小事竟要同他闹到和离的地步。


    若是,若是还有后头这些事端的话,那她的生气倒也情有可原。


    只是,陆绥安本以为京城诸事已妥,却万万没想到不过一封信未曾等到的时间,远在京城的陆府竟一夕之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陆安然有孕呢?


    而陆家要将她抬作他的平妻?


    陆绥安一度微微眯起了眼,眼中蓄起了一抹蚀骨严寒。


    而后心情又一时万般复杂。


    神色亦一度有些讳莫如深。


    要说,方才在沈氏开口说出第一句话时,他有多震怒,那么,此时此刻的陆绥安便有多么后怕和庆幸。


    他后怕,若那日之事竟当真被人算计成了,那么今日眼前这一切岂不是要成真呢。


    他庆幸,庆幸那日自己苏醒的快,保住了自己。


    胸口剧烈跳动着。


    这短短一息之间,他竟只觉得经历了上天入地般折腾和劫难似的。


    直到那颗七上八下的心终于稳稳落了地。


    陆绥安不由缓缓吁出了一口气。


    可是即便如此,陆绥安依然如何都接受不了妻子嘴里随口脱口而出的那句“和离”之言。


    便见原本松懈的神色又再度紧绷了起来,只见陆绥安双眼忽而再度一点一点眯起,许久许久,看着眼前冷漠决绝的妻子,那削薄的唇竟依然止不住再度磨牙凿齿道:“所以,夫人究竟是累了,是不信,还是等了这许久,终于等到有机会说出这句话呢。”


    他只咬着牙,忽然这般没头没尾的质问道。


    说这话时,陆绥安语气不似方才那般怒意滔天,然而他眼中的锐利却似支支利剑,仿佛能直直穿透她的身体,看透一切。


    沈安宁愣住,猛地抬头朝着陆绥安面上看去,便见陆绥安咄咄逼人的盯着她。


    沈安宁嘴角一抿,正要忍怒作答,却在她张嘴的那一瞬间,便见陆绥安只梗着脖子,竟猛地将脸偏了过去。


    不知是不想听,还是不敢听,竟有种逃避的念头。


    许久许久,只又猛地飞快转过了脸来,而后只见陆绥安只忽而将沈安宁的细腕一把拽了过来,直至将她整个人抵到了自己胸前。


    他低头有些暗恨的看着怀中她的眉眼,看着她的面容,少顷,只冲她咬牙字字切齿道:“无论什么奸情,什么孩子,什么平妻,无论夫人信是不信,我都一概不知,这一切亦一概与为夫毫无关系。”


    话说,待弄清楚一切,待冷静下来后,陆绥安只抓着沈安宁的手,盯着她的眼睛突然这般一字一句发誓着。


    他方才所有的怒火亦一瞬间消散了一干二净。


    却依然有些愤愤不平道:“夫人今日即便是要给我判刑,也须认证清楚我到底有没有犯罪事实,到底会不会签字画押,方才能给我定罪,而今日这桩案子,既未过堂,又未受审,夫人现在就这般急于将我打入死,牢未免有些操之过急了,若人人都这般武断办案,那这世间岂不是会有许多冤假错案?”


    “所以,夫人今日胡乱给我断的这桩冤假错案恕为夫不能接受,夫人今日这番无情剜心的和离之举亦恕我不敢苟同!”


    话说,陆绥安一度摁着她咬牙切齿的说着。


    待弄清楚了这一系列腌臜始末后,他开始毫不犹豫,直入他们这场事端的命门。


    他知道所有辩解,所有讨伐,在此时此刻都显多余,所有的误会,和虚假的谎言只有在真相面前才会溃不成军。


    陆绥安知道自己现在唯一要做的便是亲自在沈氏面前证明他的清白。


    “今日这一系列事端,真相到底如何,今晚我自会给夫人一个交代,希望在案情清晰的那一刻,陆夫人亦能还为夫这个无辜者一个公道!”


    话说,陆绥安抿着唇朝着沈安宁一字一句咬牙说着。


    话一落,还未待沈安宁缓过神来时,便见陆绥安已然飞快松开了她的手。


    而后甩着袖子毫不犹豫的朝外大步踏去,边走,只边咬牙切齿的将手中的那封和离书揉捏成团,而后紧紧攥在手中步履匆匆消失在了视线内。


    他来得突然,去得更是突然。


    沈安宁抿着唇,一时怔在原地——


    作者有话说:各位,稍微改了一下,该了上一章男主不知道女主搬回沈家的原因,增加一点戏剧冲突,其他没有改,上一章重看不重看都没太大的关系。


    第96章


    话说, 若说方才在沈家时,陆绥安是隐怒而发,那么, 从沈家踏出来的那一刻, 陆绥安面上的戾气便一点一点毫不掩饰的展露了出来。


    他从来不同女子计较,却也不代表他可以眼睁睁的看着旁人将他戏弄至此, 却也不代表他可以眼睁睁的看着旁人将他的妻子欺凌至此。


    那日晨起之事,无人对证, 又事发突然,在男女大妨一事上,无论过错方是哪方, 只要发生,名声受损的都会是女方,而需要负责和接盘的永远都会是男方。


    即便他证明那日是他那个养妹蓄意勾引, 即便是他广而告之,可养妹的名声尽毁,为了息事宁人, 人依然还是会塞到他的房里来。


    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无非是收纳一个名声不好的妾室罢了,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 故而他那日不曾多言, 只想待回京后再从头盘查处理此事。


    可是, 没想到他的稍作缓行, 却纵容了那些人的胃口, 壮了他们的狗胆。


    思及至此,陆绥安只板着脸朝着暗处的暗卫一字一句阴沉道:“去将人给我带过来。”


    话说,此时时辰已快到了子时, 外头鞭炮炮仗已开始迅猛了起来,挨家挨户灯火通明。


    雪居,因陆安然已怀孕两月有余,三月内正是紧要时刻,再加上此事闹得太大,故而今年除夕她不曾去前院同大家一道守岁。


    不过,屋檐下挂着灯笼,香烛,屋内点了长明灯,外头鞭炮炮仗响起的那一刻,陆安然还是没能忍住站在门前远远眺望欣赏着这一番热闹景象。


    心想着,按照往年的惯例,前院快要散了吧。


    还是王妈妈过来道:“姑娘,外头天冷,莫要着凉了,时辰不早了,还是早早歇着吧,您不歇,肚子里的孩子还要歇呢。”


    王妈妈温声劝说着。


    而陆安然听到孩子两个字,不由抬手抚向自己的小腹处,两个多月了,虽还一派平坦,她确能够感受到来自腹内的一丝细微生命力,隔着厚厚的襦袄,陆安然小心翼翼的轻抚着,边抚边问道:“妈妈,过了子时,便是新的有一年了,新的一年定会有新的气象,对么?”


    陆安然嘴角噙着一抹微微笑意问着。


    王妈妈立马笑道:“那是自然,新的一年,姑娘肚子里的小公子就要出生了,姑娘也能寻个好


    去处,怎么不算是新气象呢?”


    王妈妈笑眯眯说到。


    陆安然闻言嘴角的弧度终于一点一点加深。


    只是,当视线远远地朝着南方的方向眺望而去时,眉间始终还参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忧虑,毕竟,在尘埃未曾完全落定以前,始终不能彻底松懈这口气下来,许久许久,到底抚着小腹小声道:“在娘亲的肚子里你要乖乖听话,要争气,知道么,这样我们母子二人才能得偿所愿。”


    陆安然喃喃说着,许久许久,到底随着王妈妈一道折返了回去。


    却未料,在她转身的那一刻,雪居的大门忽然被人一把推开,紧接着有一路人马大步闯了进来。


    这个时候,怎会有人过来,莫不是前院派人送守岁的吃食过来吧?


    正当王妈妈一脸狐疑之际,这时,那路人马已笔直来到了庭院中,竟是四名一身黑衣的带刀护卫,而那四名护卫远远看着竟有些眼熟,隐隐像是川泽居世子院里的私卫。


    此处乃是内宅,怎能容外男随意进犯。


    王妈妈大惊,还未缓过神来之际,便见池雨已撩了起裙摆,飞快拦在了门前,朝着四名靠近的外男大声呵斥道:“你们……你们要作甚?怎敢私闯姑娘的宅院?”


    又道:“若侯爷太太知道了,你们可知该当何罪?”


    池雨十分衷心,咬牙挡在门前。


    却见为首的朱确直接举刀将挡在门前的池雨一把推开道:“起开,闲杂人等让开。”


    “我乃世子死卫,只听世子一人吩咐。”


    他力道大,池雨被推得一阵踉跄险些倒地不起。


    朱确却充耳未闻,连眉眼都不曾挑过一下,径直同沈良二人笔直跨入屋内,一路直接踏入内室,走到了大姑娘陆安然面前,方冲着她一板一眼道:“大姑娘,世子有请,请问是大姑娘自己走,还是我等二人押着大姑娘走?”


    朱确朝着陆安然做了个请的动作。


    面上虽是客气,可是语气却分明不容拒绝,甚至有些粗鲁冒犯了。


    陆安然看着眼前骤然出现的二人,看着他们大逆不道的这番举动,脸色一度有些发白,却依然支起了身子强撑着一丝镇定道:“你们要作甚?”


    又道:“兄长有请?兄长何时回呢?”


    陆安然明显不信,同时面上也不由泛起了一丝少见的慌乱,只忍不住先声夺人道:“你二人大胆,兄长如今在江南查案,岂会在这时回京,你们竟敢擅自以兄长的名义行如此大胆之事,此处乃雪居,不是容你们随意撒野放肆的地方。”


    陆安然咬牙朝外说着,话一落,忙不迭往室内避去。


    外间王妈妈见此状,赶忙撂起袖笼便要立马钻出去通风报信,却见门外二人竟直接将她拦下了,道:“若无吩咐,今日此处谁也别想踏出一步。”


    除了正房门口,便是正院门口亦有人把守。


    而话一落,原本还想躲入卧房的陆安然竟被朱确、沈良二人直接拎着胳膊,一人端着一边,竟径直将人给抬了出来。


    王妈妈见状,立马心惊肉跳道:“你们……你们放肆,若伤了姑娘,伤了姑娘肚子里世子的孩子,你们便是有一百条命也不够杀的。”


    王妈妈一脸气急败坏。


    然而,这二人竟充耳不闻,不见任何让步的意思。


    陆安然只觉得一脸屈辱,然而事已至此,许久许久,她终是咬牙放弃道:“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这话一出,朱确沈良二人这才将她放了下来,却是寸步不离的看守着她,直到将她带回了川泽居,带回了昔日那座书房。


    书房内空无一人,直至其中一人开启机关,其中一面墙突然自行打开,书房内竟还有一间密室。


    “请。”


    二人直接将陆安然请进了密室。


    密室在地下,下台阶而入,密室内一片漆黑,只有墙壁上偶设几盏微弱的烛光,方一踏入,如同踏入冰窖般,冷得蚀骨侵心。


    陆安然一路被带到一处昏暗处,直到被人请到了一座交椅上,她方一落座,双手双脚竟被机关牢牢紧锁住了。


    陆安然瞬间大惊。


    这时,密室内的火把被人一把点燃,照亮了半个室内,陆安然这才看清楚原来自己竟身处在一间牢房内,而这牢房内竟是参照着大理寺的牢房一比一还原的,只见一抬头远处一整排墙壁上挂的满满当当的全部皆是大理寺审理犯人的刑具。


    大到狗头铡,铁球,尖刺项圈等大型刑具,小到肉钳,阉割器、铁针等细小的刑具竟全部一一清晰的展露在了陆安然的面前。


    这竟是一处私人的审讯室。


    看着眼前这一切,陆安然脸色骤然一白,她终于有些怕了。


    她只猛地挣扎了起来,边挣扎边咬牙怒斥道:“你们……你们这是在作甚?”


    “放开我,放开我。”


    这时,余光好似看到身后有暗影一闪,陆安然立马哽咽唤道:“兄长,兄长,是你么?兄长,是你回来了么?”


    “兄长,兄长,救我!”


    “呜呜,这些胆大妄为的狗奴才竟想加害于我,兄长救我!”


    话说陆安然楚楚可怜的求救着。


    话语一落,陆绥安于暗处一步一步走了出来,只见他手中举着一柄烧红的铁器,他一步一步走到了陆安然的囚椅前,将那柄烧得滚烫发红的铁器一点一点举到了陆安然脸前,只冲着她一字一句面色阴沉道:“孩子是谁的?”


    第97章


    话说陆安然猛地看到贴近到她脸前那柄烧得滋滋赤红发烫的烙铁, 一时间吓得花容失色,只面色发白不断往后躲着缩着,然而, 她手脚被锁住, 脑袋后是冰冷的囚椅椅背,压根躲无可躲, 避无可避。


    她只吓得瞬间惊恐的闭上了双眼。


    然而滚烫的烙铁几乎就要贴到她脸上来了,烙铁的余温一下一下烘烤着她薄嫩的脸庞, 耳畔处几缕碎发瞬间发出“滋滋”的声响,一瞬间被那滚烫的余温彻底烘烤殆尽。


    她只吓得又猛地睁开了眼,视线绕过眼前距离她脸庞不过一掌距离的发红烙铁, 终于看清了烙铁背后那张熟悉又威严的脸。


    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那张熟悉的脸,陆安然双眼骤然一红,两行清泪瞬间滚落了下来, 正欲呜咽求饶质问时,却在目光对上那一双幽暗冷寒的漆黑双目后,心头又骤然一紧, 不多时,便见她只轻噎哽咽道:“孩子是兄长的,兄长难道不想认账么?”


    陆安然咬唇如是说着。


    却不料, 话音刚落, 便见那滚烫的烙铁便又再度逼近了她几分, 瞬间面上一股灼烧的疼痛感席卷而来。


    便见那人眯着眼, 再度一字一句重复道:“孩子是谁的?”


    只是, 再说这句话时,对方语气阴寒,那冷厉的的声音里透着蚀骨的严寒, 像是地狱归来的修罗,冲她索命而来般。


    陆安然疼得面颊灼烫不已,这柄烙铁还未印在她的脸上,她便已疼得无以复加,若这柄烙铁真当印了上去,不知会疼到何种地步。


    陆安然一贯柔弱不堪,然而片刻后,却见她猛地扬起了脸,那双赢弱却坚决的目光直直看向了火光中那张半明半暗的脸,只一度咬紧了牙关,一字一句道:“孩子就是兄长的,那日兄长魔障了般,兄长思绪不清间轻薄了我才有了这个孩子,兄长便是再问上一百遍,事实依然如此,这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兄长难不成是要始乱终弃么。”


    话说,陆安然咬牙一字一句这般说着。


    语气中不见半分慌乱。


    却不想,这话一出,便见陆绥安骤然戾气横生道:“最后我再问一遍,孩子是究竟是谁的?”


    而问这句话时,陆绥安眼里的杀意骤现。


    却见陆安然依然咬着牙关,竟毫不退却,她竟毫不畏惧的迎上了陆绥安的目光,依然一字一句一度死死咬着后槽牙道:“是兄长的。”


    她的语气前所未有的狠决。


    话音刚落,便骤然闻得砰地一声巨大声响在密封的密室内大声响起。


    陆安然吓得脖子猛然一缩。


    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和痛苦却久久未曾到来。


    许久许久,她缓缓睁开眼,便见兄长陆绥安猛地一下将手中的络铁扔在了地上。


    只立在原地,面色铁青的死死盯着她。


    她赌对了。


    她乃是陆家长女,即便是陆家养女,亦代表着陆家的脸面,她知道即便是兄长再气再恨,也绝不可能以权谋私,毁了她的脸面,要知道他可是大理寺少卿,是陆家未来最大的希望,绝不可能会为了她这样一个人毁尽了前程。


    何况,她肚子里还有一条生命。


    而那日之事,他无任何人证物证,只要她咬死不松口,他永远无法证明任何事情。


    这样想着,陆安然悄然松了一口气。


    正一阵后怕之际,却不料,下一刻猛地只见兄长陆绥安手中不知何时竟又出现了一根棍棒,只见那棍棒半人长,男子手臂粗细,两头圆润,一头细一头粗。


    一开始,陆安然不知兄长忽然举着那物为何意,直到兄长陆绥安握着细头那根棍棒,将粗头的那头直接抵在了她的肚子里,陆安然骤然反应过来什么,面上瞬间一慌,便见那陆绥安已将那根棍棒狠狠抵在她的肚子里,眯着眼,冲她残忍而狠决道:“既是我的,那我今日便亲手处决了这个孽障便是。”


    话音一落,还不待陆安然缓过神来,便见陆绥安抽起那根棍棒,猛地一下,朝着陆安然的肚子上毫不犹豫一棍狠狠的棒打而去。


    “啊——”


    这猝不及防的一击瞬间疼得陆安然惨叫一声。


    这一棒子下去用足了力道。


    陆安然只觉得整个肚子被这一棍子打穿了。


    她整个五脏六腑都随着阵阵撕裂了起来。


    她声音凄惨,尖叫声惨厉而痛苦。


    她撕心裂肺的痛叫着。


    这骤然一棍,不错分毫的直直打在她的肚子里上,疼得她一度浑身抽搐。


    她拼命想要护住肚子,抚摸肚子里,然而双手双脚皆被桎梏住,她丝毫动弹不得,她只疼得拼命蹬脚,疼得脖颈、额间的青筋根根迸出,转眼之间,她浑身浸湿,疼得面容一片惨败不堪。


    “孩子,我的孩子……”


    陆安然凄厉惨叫着。


    “啊——”


    不多时,只见陆安然双眼瞪圆着朝着陆绥安方向怒吼了一声,这一声怒吼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他撕心裂肺的嚎叫着。


    这般痛苦的喊完吼完后,便见陆安然浑身抽干了似的,一度气喘吁吁的垂落在了囚椅上,这一刻,她脆弱的宛若纸片般虚弱无力,然而她却忽而盯着远处的陆绥安笑了。


    她凄厉的笑着。


    她只一边咬牙笑着,一边死死盯着陆绥安,癫狂而怨恨道:“兄长今日便是打死了我,打死了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兄长这一辈子也休想洗清身上这一身污秽,兄长这一辈子也休想摆脱我和这个孩子,妹妹我和妹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将永生永世残存在兄长的生命中,夹杂在你和沈氏二人之间,你们这一辈子也休想摆脱了我们去。”


    “呵,我不但要这辈子跟着兄长,陪着沈氏,下辈子,下下辈子,我和孩子都要永生永世伴着兄长,横在你们夫妻二人之间,哈哈,哈哈哈哈——”


    话说陆安然忽然放声大笑了起来,她笑得面容扭曲,笑得浑身乱颤。


    那一贯赢弱清冷的面容上少见的展现出了一抹从未示人的癫狂疯魔。


    陆绥安看着看着,却忽然眯着眼,只淡淡道:“是么?”


    他竟意外地一脸平静,丝毫没有被她这些话语激怒到。


    不多时,忽见陆绥安朝着暗处的朱确淡淡吩咐道:“带上来。”


    这道命令一发,便见朱确冷不丁从暗处推了一人出来。


    只见那人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抹布。


    他猝不及防被这一推,整个身子不稳,瞬间摔倒在了地上,摔倒在了陆安然脚边。


    他只猛地挣扎着,像只蚕蛹般不断四处涌动着。


    直到朱确蹲下,将那人身上的绳索解开,又将那人嘴里的抹布摘下,便见那人顷刻间朝着陆安然身上扑了过去,他只一脸惊惧又痛苦的将她一整个搂抱住道:“然妹,然妹——”


    而陆安然看着骤然从天而降,出现在她眼前的这个人,这张脸,脸色倏地一变。


    这人便是□□公子陆靖行。


    陆靖行只撕心裂肺的喊着陆安然的名字,不多时,又立马松开了她,一脸慌乱的检查着她身上的伤势,随即又猛地欲给她解开手脚上的枷锁,只是那枷锁却是用玄铁打造,轻易打不开,他急得满头大汗,几度无果后,终于后知后觉的想起了什么,只忽然猛地起身,转身便朝着身后陆绥安身前重重一跪,只双目猩红道:“大哥,你放过然妹,放过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吧!”


    “就当我这个做弟弟的求你了。”


    话说,陆靖行猛地一把抱住陆绥安的小腿,咬牙求情道:“然妹是我们一起看着长大的,你即便不看在她自幼同我们长大的情分上,也要看在我一母同胞的情分上,大哥,我是你的亲弟弟,我从未求过你什么,我只求这一次,好不好,你放过她们吧。”


    话说陆靖行痛苦哀求着。


    却见陆绥安冷笑道:“我认她,她是我养妹,我若不认,她不过是我陆家一个讨饭吃的,至于你陆靖行,你做过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若还是个男人,就像个男人一样踏出来勇于承担这一切,不然,我陆绥安可没有你这样的孬种亲弟弟。”


    话说陆绥安面无表情的盯着陆靖行一字一句,如同剐刑。


    他这话一出,便见陆靖行一脸震惊的抬起了脸,视线落到了大哥脸上的那一刻,他浑身发颤,瞬间慌乱如麻,顷刻间,嗖地一下松开了陆绥安的腿,瘫坐在了地上,浑身发软了起来。


    大哥的眼神,像是一把刀,仿佛恨不得将他凌迟处死,千刀万剐。


    他浑身阵阵颤栗。


    远处,陆安然见状,只抠烂了根根手指,面容扭曲,声声威胁道:“陆靖行,你若敢胡乱攀咬些什么,我陆安然便是做鬼也不放过你。”


    陆安然朝着撕心裂肺的怒吼着。


    陆绥安面无表情道:“堵上她的嘴。”


    话音一落,朱确立马上前将陆安然的嘴堵上了。


    陆靖行看着宛若疯魔的然妹,又看着目光如炬的兄长,他一时间悲痛欲绝,心乱如麻。


    只痛苦挣扎了起来。


    这时,便见陆绥安冷眼盯着他,一字一句道:“陆靖行,我陆绥安还没糊涂沦落到连做没做过什么都不知道的愚蠢地步。”


    他冷脸看着他字字珠玑道:“今日这个逆子若无人认领,那我便唯有将他诛杀处死,方才那一棍子下去,他命大没死干净,这一棍子下去必死无疑!”


    “若死了,日后莫要怪我。”


    话说,陆绥安没有耐心再陪他们耗下去。


    最后这番警告威胁之言一经落下,便见他再度高高举起棍子,便要再度朝着那陆安然的肚子一击而下,就在棍子将要狠狠击打落下的那一千钧一发之际,只见瘫坐在地上的陆靖行只猛地抬起了头,双目赤红的怒吼一声道:“我的,我的,孩子是我的——”


    他撕心裂肺的吼着,猛地一把起身,拦在了陆安然面前,只面色惨败道:“放过他们吧。”


    这话一出,陆靖行浑身像是被抽干了般,再度瘫坐在了地上。


    又一时恐惧的抬眼看向陆绥安,浑身乱颤了起来。


    而身后陆安然听到这番话后,瞬间瞪大了眼睛,拼命嘶吼了起来。


    只是,嘴被抹布堵上,只能发出“唔唔”之类的声音。


    她面容扭曲的不断嘶吼着,那变形的面容上分明满是“愤恨”“不甘”。


    直到最后一丝力气抽干,她终于面如死灰的摊在了囚椅上。


    “真是我好个亲弟弟。”


    话说,从陆靖行嘴里终于听到所有真相后。


    陆绥安只上前咬牙一把揪住陆靖行的衣襟,他将他整个人一把揪到了身前,只暴跳如雷的盯着他,恨不得将他一口生吞了。


    许久许久,只强压着面上所有的戾气,面色阴寒,冲他一字一句咬牙道:“既如此,那便去你大嫂跟前说清此事!”


    话一落,陆绥安单手一把将他整个拽起,一路往外拖去。


    话说,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陆绥安虽不得而知,但是他还没糊涂到连做没做过什么都一概不知。


    只是,若什么都未发生,倒是有


    些说不清道不明,他日后查起来反倒是有几分棘手。


    可他们实在太贪心了。


    如今又多了一个孩子,生生将这个筹码送到了他的手里。


    贪多嚼不烂。


    一群贪得无厌的蠢货。


    话说陆绥安一路面色阴沉的将陆靖行拖出了府。


    而后将他一路拖进了沈家,将他整个人如同扔烂抹布似的,扔到了沈氏脚边。


    第98章


    而沈安宁在看到被甩到她脚边的陆靖行的那一刻, 一时神色大惊,然而,还压根没待她反应过来之际, 便见那陆靖行猛地爬起来一路匆匆跪在她的面前, 许久许久,只朝她艰难开口道:“大嫂, 孩子……孩子是我的……”


    陆靖行仿佛有些难以启齿。


    然而再难堪的话语一旦坦白出口,便也觉得不过如此了。


    话一落, 便见那陆靖行只猛地扬起了头,咬牙看向沈安宁一字一句道:“那日之事与大哥无关,孩子亦与大哥无关, 一切皆是我作的孽,大嫂要怪就怪我,莫要再怪罪大哥了。”


    陆靖行如此这般说着, 话一落,余光偷偷看向身后那道身影一眼,便又立即道:“大嫂……咱们回家吧。”


    陆靖行低声央求道。


    说这话时, 他声音阵阵嘶哑,语气中近乎哽咽和哀求。


    而他在坦白这番话时,陆绥安就立在门口不远处, 板着脸冷眼看着、主宰着这一切。


    而这陆靖行突然出现, 又突然撂出来这样突如其来的一番话语, 却一时惊得沈安宁当场愣在原地。


    所以, 这就是陆绥安今晚找来的真相, 和给她的交代?


    孩子不是陆绥安的?


    竟是……竟是陆靖行的?


    许是这个答案和真相太过出乎意料,以至于在陆靖行这番突如其来的话语落下后,竟一度让她的脑袋嗡了一下。


    这个答案令她始料未及。


    这一世, 陆安然竟同陆靖行搅合到了一起?


    陆安然肚子里的孩子竟然是陆靖行的?


    沈安宁震惊不已。


    久久缓不过神来。


    那么,那么前世呢?


    有那么一瞬间,沈安宁心头一度砰砰乱跳着,她一时有些心乱如麻。


    她不记得前世这二人之间有过哪些纠缠,前世……前世陆靖行和小房氏夫妻二人感情不错,膝下育有一子一女,曾数度引得她羡慕不已。


    她只知道陆绥安和陆安然……


    沈安宁愣了许久,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只缓缓抬起了目光远远朝着门口那道身影看了去,便见那人抿着嘴看着她一语未发,一副被人误解后的疏离愤然之姿。


    沈安宁一怔,许久许久,她只强逼着自己一点一点镇定下来,随即看着陆靖行抿嘴冷笑道:“哦?孩子日前不还是世子的么,怎么转眼便成了你的呢,怎么,她陆安然肚子里的孩子难不成现在就长腿了不成,能想认谁当爹便能认谁当爹么?”


    话说沈安宁摆出一副咄咄逼人,毫不相信的架势。


    却见陆靖行猛地举手道:“是我的,大嫂,真的是我的,我发誓,若有说谎,必遭天打雷劈。”


    陆靖行匆匆举手发着恶毒的誓言。


    沈安宁看着这样的陆靖行久久没有说话。


    少顷,只转身在一旁的交椅上缓缓落了座。


    她心头一时千头万绪。


    在她转身的那一刻,裙摆在空中飞扬起一抹优美的弧度,她却浑然未觉,只端坐在交椅上静静地盯着陆靖行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


    陆靖行见她还不信,一咬牙终于豁出去了,再度艰难的开了口,只将一切从头到尾的坦白交代了出来,一开口,却仿佛有些不于心不忍道:“然妹……然妹自幼养在府上,同我们一同长大,这里是她唯一的家,她不愿……亦不想离开这个家,更不想远嫁汉中——”


    所以,在那日得知兄长陆绥安将要离京的那一晚,妹妹陆安然突然寻到了他,她求他相助于她,求他帮她彻底留在陆家,若不同意,她便要一头撞死在树上。


    “我生是陆家的人,死是陆家的鬼,便是死,我也要死在陆家。”


    那晚,然妹一度跪在了他的身前苦苦哀求,见他始终不肯松口,她突然便开始宽衣解带了起来,只冲他一脸决绝道:“兄长到底要怎样才肯帮我,然儿如今一无所有,兄长若是想要,便将然儿的这副身子拿去吧。”


    他瞬间吓了一大跳。


    如此,他又如何拒绝得了?


    “所以,你是那晚便开始同陆安然苟且上的?”


    沈安宁静静听着,听到这里,她忽然骤然发问道。


    便见陆靖行猛地摇头道:“我岂是那般趁人之危的畜生。”


    他那晚并未曾碰她,却咬着牙答应了她的恳求,同她一道联合,设计了兄长陆绥安。


    这便有了那日晨起时他贸然闯入的一幕。


    那日由他为人证,亲自将他们二人“抓奸”在书房,又由丫鬟嚷得人尽皆知,无论那晚有没有成事,然妹的名声都受到了影响,萧家的那门亲事必定作罢,而他的兄长必然百口莫辩,不得不接受他们的妹妹,将她彻底留在陆家。


    他们的计谋出乎意料的顺利,尤其是赶在兄长不得不立马离京的档口,他无暇顾及此等小事,本以为此事必成定局,没想到大嫂竟这般厉害,她竟横空出世,据理力争,生生将然妹这个受害者打成了加害者,并以“二选一”为要挟,逼得他们将然妹送到了乡下庄子里。


    后来,后来,妹妹不甘,几度欲赴死,他设法寻到了她,及时出现阻拦了她的自尽,捡回一条命的然妹彻底疯狂了,就跟抱住最后一株浮木般,只一度死死拽紧了他的袖子,一字一句声嘶力竭道:“兄长若想救我,便只剩下一个法子了。”


    他不忍看她这般蹉跎下去,为了留下她这条命,不得不如此为之。


    只亲手褪去了她的衣衫。


    一个半月后,她把出有孕的脉搏,被陆家再度接回了府。


    这便是所有事情的经过。


    陆靖行毫无保留的全盘托出。


    说出这一切后,他浑身所有的力气一瞬间被抽干了似的,只一脸羞愧的低下了头去,仿佛没脸再面对眼前这二人。


    而在他诉说这一切恶毒的龌龊的真相时,整个过程沈安宁都一言未发,做为受害者之一的她,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去惩戒他,憎恨他,厌弃他,她可以破口大骂,也可以暴跳如雷,可沈安宁始终没有再开口说过一句话,她只静静听着,看着这一切,仿佛一切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而远处的陆绥安亦没有说过一句话。


    他仿佛早已猜测到了所有始末细节。


    只是,他的脸色依然冷得吓人。


    若眼神能杀人,怕是一早将对方千刀万剐了。


    屋子内是长久无声的死寂。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便见陆靖行忽又猛地抬头,近乎哀求的看向沈安宁道:“大嫂,然妹自幼身弱,又素来天真无邪,她并非有意要如此,她只是,她只不过是年纪还小,她只不过是还有些不懂事,这才一时不慎做了


    错事,她只不过是自幼被陆家捡回,没有任何安全感而已,她只不过是不想再次被人随意抛弃罢了,大嫂,事情既已真相大白了,一切皆错在我,你想怎么罚我打我骂我都成,我只求你,弟弟只求你,你今晚就随大哥一道回家吧,大哥亦是受害者,他并无过错,只有大嫂你回府,大哥方才会放了然妹——”


    话说,陆靖行原本还在耐着性子劝说沈安宁消气,劝说她今夜同他们一道回府,只是说着说着,心中到底担忧着那密室中受伤了的陆安然,一时没忍住露出了马脚,泄了他的目的。


    原来,在来时的路上,陆绥安威胁他,若今日他在沈氏面前说不清,那人和孩子都别想要了,什么时候说清楚,什么时候沈氏同他一道回府,他便什么时候放人。


    故而陆靖行这话骤然一出,便见而远处陆绥安瞬间板起了脸,只一脚踹在了陆靖行的背上,只朝着他怒目切齿道:“你现在可以滚了。”


    陆绥安面色阴沉的盯着他。


    仿佛他再迟疑一瞬,便要将他就地正法。


    陆靖行被踹翻在地,却还想要爬起来再求陆绥安放人,却在视线对上陆绥安隐忍怒意的面容上时,到底脖梗一缩,恐惧得不敢再多说一语。


    他知道他这个大哥素来说一不二,若再纠缠下去只能适得其反,不多时二话不说立马从地上一身狼狈的爬了起来,梗着脖子便朝外滚去,却在走到门口时,忽闻得身后传来淡淡一语:“陆安然想要留下来的法子有许多种,他为何独独缠上你大哥陆世子,而不是你,或者陆家其他人?”


    陆靖行猛地回头,便见大嫂沈氏端坐在交椅上,远远看着他,目光平静的发问着。


    她静静地看着他,明明脸上,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可那双黑白分明的双眼却仿佛能够洞察一切。


    便见陆靖行愣了一下,只飞快朝着陆绥安方向看去,似有些慌乱,片刻后又立马稳住心神,随即一脸苦笑道:“我有什么用?如何保得下她。”


    说着,只抿着嘴轻声道:“在这个府里,唯一能做主保得下她的只有大哥一人。”


    陆靖行如是说着。


    说完这句话后,他终于重重闭上了眼,终于不再纠缠,只一身精疲力竭的踏出了屋门。


    而陆靖行走后,远在门口处的陆绥安终于远远朝着屋内沈安宁的面容上看去。


    他只眯着眼一寸一寸看着她,似乎在观察着她所有的反应,她所有的表情,以及所有表情背后的深意。


    不多时,终于一步一步朝着她的方向走来,直至走到了她的椅子前,终于抿着唇,居高临下的冲她道:“还请夫人收回这封和离书,收回方才那番愚蠢的胡话,还我一个清白公道。”


    话音一落,便见陆绥安亲手将手中那封皱皱巴巴却原封不动的和离书递送到了沈安宁的跟前,亲手归还给了她。


    说这番话时,陆绥安绷紧了侧脸,仿佛终于沉冤昭雪,一雪前耻了。


    收到这封信时,他有多憋屈愤恨,那么此刻亲手将这封信件归还时,便有多么理直气壮,义正言辞。


    却见沈安宁闻言只缓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看了看递送到她跟前的这封和离书,又看了看眼前这个出现在她生命中两世的男人,这个她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男人,不多时,她只缓缓转过了身去。


    沈安宁没有收回这封信,而是背对着陆绥安,再一次淡声道:“陆绥安,我们和离吧。”


    第99章


    “陆绥安, 我们和离吧。”


    和离,和离……


    若说第一次听到这番话时,陆绥安是如遭雷击, 愣在当场, 他是勃然大怒,目眦欲裂, 那么,同一个晚上, 同一个地点,再一次听到这番原封不动地话后,在所有真相大白后, 在解开所有误解和误会后,依然得到这么一个答案和回报后——


    那么,此时此刻陆绥安面上便已不再是怒火滔天和怒不可遏可以形容得了的了。


    只见他的脸色只慢慢一点一点阴寒了起来。


    他不懂, 明明他才是受害者,明明误解他的人是她,不信任他的人是她, 不在意他的人更是她。


    一雪前耻后,明明该气恼的是他,该质问的人是他, 应该讨回一个公道和说法的那一个人更应该是他。


    可为何, 为何她还敢将这样一番话再一次朝他脸上生生撂来——


    陆绥安只觉得胸口阵阵血气上涌。


    其实, 早在他押着陆靖行扔到她脚边给她认罪的那一刻起, 陆绥安就一直在观察沈氏的反应。


    他是受害者, 他被陷害被误解不说,还被她轻视,误会和抛弃, 故而从下江南的那一刻起,陆绥安心里本就一直压着一口气。


    如今,他沉冤昭雪,终于挺直腰杆,扬眉吐气,亦终于能够站在受害者和道德的制高点在她面前傲娇一回了,结果,没想到想象中她震惊或悔悟,甚至羞愧或心疼的反应竟统统都没有。


    她前所未有的平静,平静得像是置身事外一般风轻云淡。


    陆绥安那时就觉得有些奇怪。


    却又一时说不出来哪里奇怪。


    直到此时此刻,他终于知道了问题出在了哪里,可眼中的寒光却也随之一点一点迸发了出来。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再拽她,没有再将她转过来,更没有强捏着她的下巴,逼迫她必须正视他,他只站在身后,盯着她那道纤细的背影,抿着嘴一字一句冷若冰霜道:“沈安宁,你是在将我陆绥安当成傻子戏弄么?”


    “还是,等了这么久,终于说出心里话了,是么?”


    “所以,关于这件事情到底是真是假,根本就不重要,我有没有遭人诬陷不重要,我有没有跟人生出龌龊不重要,我有没有弄出人命弄出孩子更不重要,一切的一切都不重要,重要是的你,沈安宁,你终于抓到了一个把柄,抓到了一个机会说出这句话了,和离,这才是你最终真正的目的,是么?”


    话说,陆绥安死死盯着她的背影,一字一句说着。


    他盯着她的背影。


    忽而发现,成婚这么久以来,除了最开始那半年来对她所有冷落外,他好像一直都是这样远远地看着她的身影,或背影,或正面,或侧影,她明明离他这么近,却又觉得那么远,而每一次都是他主动朝她走去。


    而她,一次也没有看过他,一次也不曾朝他走过来。


    他是忽视过她。


    他也在用心弥补和补救。


    他本以为自九幽山山顶那晚后,他们夫妻二人之间的感情终于渐渐回温了。


    他们终于可以琴瑟和鸣,一生美满下去了。


    可是,直到此时此刻,陆绥安终于才知,原来,从来就没有。


    一切不过是他可笑的一厢情愿而已。


    再联想到昔日她的那番恨意滔天的言论。


    这一刻,陆绥安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心冷和心寒。


    “可是沈安宁,为何,即便是杀人犯被斩首,临死前也该死得明明白白,沈安宁,到底是为何,为何要这般屡次羞辱、戏弄于我?”


    “为何这般……恨我?”


    屡次三番的将他推开,屡次三番的想要和离。


    他一生的尊严和骄傲都被她踩在了地上。


    陆绥安从未像现在这般耻辱和不解过。


    为何?


    为何?


    陆绥安立在她的身后,一字一句哑声质问着。


    他跨越千里,狂奔七日七夜而来,不是就为了得到这么一个残忍的答案的。


    陆绥安的声音冷若寒潭。


    却见沈安宁终于缓缓转过了身来,她看着他冰若寒霜的面容,看着他锐利的双眼,只微微抿起了唇。


    她知道,陆绥安素来敏锐过人,他那么聪明机敏,他定早已察觉到了一丝异常,不给他一个明明白白的说法,他不会罢手。


    便见沈安宁直接迎上锋利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好,世子既想知道答案,那我今日便原原本本的给世子


    一个答案。”


    话一落,便见沈安宁忽而朝着外头唤道:“桃儿。”


    她这话一起,便见早已候在门外的白桃立马攥着双手飞快踏了进来,她飞快抬眼朝着屋内夫人和世子的方向看了一眼,神色前所未有的担忧和犹豫。


    沈安宁却直接开门见山道:“将人带进来。”


    说完这番话后,沈安宁便又缓缓退回到了交椅上,她正襟危坐着。


    不多时,便见白桃领了一名年轻女子进来,只见那女子清瘦清秀,看着仿佛有些眼熟,却又一时记不起在哪里瞧见过。


    陆绥安眯着看着她。


    便见时雨心如捣鼓般一路小步快步往里走,她一直低着头,直到走到屋子中央的位置方才停了下来,只远远地朝着屋内二人恭恭敬敬行礼道:“奴婢……奴婢见过世子,见过夫人。”


    时雨声音细弱蚊蝇,仿佛有些紧张和彷徨。


    便见沈安宁盯着她的头顶一字一句道:“只管将你看到听到的说来便是。”


    她的声音温和而有力量,像是透着一丝安抚。


    便见时雨微微缓了一口气,随即终于缓缓抬起了头来,在视线移到陆绥安身上的那一刻,她心头一紧,却也很快稳住心神,如实道来道:“回世子,回夫人,此事还要从奴婢刚入沈府时不久说起,奴婢刚来沈府不久时,曾无意间撞见孟管家在后院打理一株桃花树,那桃树败落了,孟管家很是伤心,奴婢上前安慰时孟管家跟奴婢说起了一个小故事。”


    说到这里,时雨仿佛回忆了一副昔日情景,方才娓娓道来道:“孟管家说,原来这株桃树是为祭奠他的亲孙女而种,只是他的亲孙女生下后不久后便夭折了,而这这株树也没能养活,孟管家说若有来世必定补偿他的孙女小桃花,还说,他的孙女肩膀上烙了一朵桃花印,是当年他亲手用金簪上的桃花烙上去的,他说来世定要寻到他的孙女,一个肩上带着桃花印的小女孩。”


    说话间,时雨突然间从腰间缓缓摸出一把金簪。


    沈安宁道:“将金簪拿过来给我瞧瞧。”


    白桃便立马将金簪取来递送到了沈安宁手中,沈安宁接过金簪一看,只见是支很老式样的金簪,非常简单的款式,就是一根金枝上镌刻了一朵桃花,款式虽简单,却胜在工艺不错,有种婉约简约之气。


    她静静看了一眼,便将视线再度落到了时雨脸上,便见时雨立马继续道:“奴婢……奴婢当时听到桃花印记这三个字一时呆在了原地,只因……只因……”


    时雨飞快朝着上首二人看了一眼,方一咬牙鼓起勇气道:“只因奴婢伺候大姑娘多年,清楚的知道大姑娘肩上便也烙了一枚桃花印。”


    时雨飞快说着。


    便见沈安宁抿着唇道:“你是说,大姑娘便是孟管家的亲孙女?”


    时雨道:“奴婢当时不敢相信,见孟管家手中的这支金簪受损,便打着帮孟管家修复这支簪子的由头,特意回了一趟侯府,那日……那日晨起池雨姐姐伺候大姑娘更衣时,奴婢就在一旁看着,便亲眼目睹了大姑娘肩上的烙印就同这支桃花簪上的花色一模一样。”


    说到这里,时雨心口一度砰砰直跳了起来,可看向沈安宁的面容却前所未有的坚定,只一字一句咬牙说道:“大姑娘说这烙印自幼跟着她,自小便有,故而奴婢可以肯定且确定,大姑娘便是孟管家的亲孙女,只是不知为何大姑娘却自幼被抱进了侯府养大,而孟管家至今不知亲孙女下落,他们二人……他们二人现在都不知道各自的存在。”


    时雨一口气交代完这个小故事。


    话音一落,便见屋子里一度静悄悄的。


    陆绥安抿着唇,整个过程,一度久久未发一语。


    沈安宁亦一时沉吟不言。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沈安宁率先缓过了神来,只将白桃和时雨二人遣退了出去,这才抬头目光定定的看向陆绥安,一字一句道:“所以,陆安然就是孟管家的亲孙女对吗?”


    话说,沈安宁目光清冷又锐利,一动不动地盯着陆绥安道:“我沈安宁从不相信任何巧合,所以,当年是陆家私底下将陆安然当成我给了救了下来对么?所以,这么多年陆家一直将她陆安然当成了我沈安宁在养对吗?”


    “让我猜猜,陆沈两家自幼指腹为婚,应该不单单只是将人当作养女养着这么简单吧,寻常男子十五六岁便开始定亲,可世子却被生生拖到了及冠之年还未订亲,让我猜猜,世子拖到这个年岁还一直不曾定亲,该不会是为了履行昔日婚约,原本是打算将陆安然嫁给了世子的,所以你们二人一直有过婚约,对吧?”


    “所以,我沈安宁其实才是横空出世,其实才是阻拦你们的第三人,我沈安宁其实才是最多余的那一个,对吗?”


    话说,沈安宁按照她自己的逻辑一字一句解析着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


    只是,一开始,她语气还十分平静,只是说着说着,便见沈安宁嘴角的冷笑越来越明显,她死死盯着陆绥安,仿佛终于恍然大悟了,只嗤笑一声道:“所以,陆安然才会如此痛恨于我,才会在当初的宫宴上不惜损害整个陆家的利益加害于我,只为让我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你陆绥安,乃至你们所有陆家人都知道她当初的动机,对么?而在得知她生出了如此歹毒之心后,你们全家人却无动于衷,却对她却没有任何惩罚,仅仅只是将她禁足三月,再为她择一门绝佳亲事,呵,对么?”


    “所以,她陆安然不惜损害自己的名节,只为留在你身边,因为她觉得我现在这个位置应该是属于她的才是,她只不过是想拿回自己的一切而已,对么?”


    话说,沈安宁如此这般推算着,只是说着说着,她忽然间就笑了起来,亦像是方才时雨那般,就像是在说旁人的故事似的。


    “其实……”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沈安宁有些口渴了,她只忽而将一旁的茶盏捧在了手中,却并没有喝下。


    而是盯着茶盏里已经泡发了的茶叶,目光又渐渐再次平静了起来,不多时,便又继续道:“其实,若是事情就到这里结束,我沈安宁并不会有任何怨言,我兴许还会当作从来不知此事,甚至还会觉得你们陆家重情重义,虽然当初救错养错了人,可却也当得一句‘一诺千金’,可是——”


    说到这里,只见沈安宁语气倏地一变,她终于缓缓眯起了眼,只骤然间抬头扫向陆绥安,语气骤然变得凌厉而狠厉道:“可是陆绥安,你以及你们整个陆家人为何要瞒着我呢,你们为何要眼睁睁的看着我沈安宁一遍又一遍的去讨好一个我沈家的家奴,而无动于衷呢?你们为何要眼睁睁的看着我沈安宁遭我沈家一个家奴一遍又一遍的迫害,而冷眼旁观呢?你们为何要一遍又一遍的试图将我沈家的一个家生奴才抬到同妻的位置,抬到同我沈安宁平起平坐的位置?”


    “所以,陆绥安,我问你,究竟是我沈安宁在戏弄你,还是你陆世子,是你们整个陆家


    在将我沈安宁,将我们整个沈家当成傻子耍呢?”


    话说,沈安宁只咬着牙关,死死盯着陆绥安字字珠玑道。


    沈安宁从前贤柔,事事以陆绥安,以陆家为先,别说说话,在陆绥安面前,她连呼吸都是轻的。


    后来,她虽疏离了他些,可该有的体面,她从来都是给的。


    这是第一次,她如此牙龇欲裂,连所有表情,所有眼神都是犀利而冷漠的。


    她字字句句,掷地有声,仿佛呕心沥血,而说到最后这一段时,她浑身甚至都忍不住细微轻颤了起来。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沈安宁终于缓缓闭上了眼,道:“我虽无父无母,却也不是任人可欺之人。”


    “所以,陆绥安,你告诉我,我该不该怨,该不该恨,今日这婚,我该不该离?”


    话说,说这最后一番话时,沈安宁仿佛有些筋疲力尽了。


    在这最后一刻,她又仿佛一瞬间收起了所有的情绪。


    只如此这般喃喃问着。


    第100章


    话说沈氏言之凿凿, 字字珠玑,她有理有据,每一句质问, 每一个字眼几乎都质问得他哑口无言。


    陆绥安乃大理寺少卿, 从来只有他审问旁人的时候,第一次, 他像是个犯人般,被怼得无力反驳, 甚至无言以对。


    他从来不知,她对陆家竟有这么多不满,嫁到陆家这一年多来, 她对父亲尊敬,对养母萧氏亦是敬重有加,独独对生母房氏有过些芥蒂, 却也各自安好,不曾出过大的乱子,除此以外, 更是从未对旁人表现过任何不满,今日才知,原来她心里竟早已怨声载道, 恨意滔天了。


    他亦是今日才知, 她竟一早便知晓了养妹陆安然的身份。


    看着沈氏眼中的冰冷和毫不掩饰的恨意, 萦绕在他心头这么长的困扰和狐疑终于解开了。


    竟是因为这个原因?


    所以, 那个时候她突然性情大变, 对他冷漠疏离,竟是知晓了陆安然的真实存在么?


    有那么一瞬间,陆绥安想要开口解释, 想要开口辩解,可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句话竟都说不出口,只因沈氏的每一句质问都是确有其事的,货真价实的。


    当年陆家背着九死一生的凶险,费力保住了沈家的最后一丝血脉,那个时候祖父在世,这是祖父唯一能够为沈家尽的最后一丝余力,因沈家“罪孽滔天”,故而陆安然的真实身份陆家瞒得死死的,除了父亲陆景融和养母萧氏外,整个陆家知道这件事的只有祖父和他这二人,后来祖父去世后,便只剩下他们三人了。


    就连生母房氏对此事都毫不知情。


    只因,祖父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告诫过他,这个养妹就是他未来的妻子,这个决定自幼灌入他的脑海,在陆绥安心中已是深根柢固了,他自懂事起便已然接受了陆安然会成为他日后妻子这件事情。


    这些年来,他同这个养妹虽不曾有过任何私情,可陆绥安隐隐还记得当年在沈家老宅前,沈夫人大肚便便,温柔看着他的那一幕,陆绥安便也默许了陆安然每月给他送来的汤食。


    他本已默许了这件事情,默许了这场婚约,只待她及笄后便会将她迎娶入门,却万万没想到一场政权更迭竟让这场婚约徒增了变故,沈家老管家的骤然出现,让他,让整个陆家得知了沈家那个唯一的血脉竟还一直存活在世,当年竟被老管家秘密护送到了南方而躲过了当年那场浩劫。


    这个消息令陆家等人始料未及,尤其是陆绥安几个当事人更是一度愣在当场,若沈家那个刚出世的女婴一早便被秘密送走,那么此刻养在他们府里这么多年的这个女孩又是哪个?


    后来才得知,原来竟是老管家来了一招狸猫换太子后,老管家竟为了保住沈家这一丝血脉,竟不惜让自己的孙女代替去送死?


    而这个孙女就是在他们府上被错养了多年的陆安然。


    也就是说,陆安然的真实身份,实则不过是沈家老管家的孙女,是沈家的一个家生奴才而已。


    而孟管家本是忠心耿耿,却一遭好心办了坏事,由她亲手造就了这一桩惊天大反转。


    这个消息太过震惊,陆家亦是费了好几日才缓过神来,而没多久,陛下赐婚的旨意又颁发了下来。


    既然与陆家有婚约的是沈家,那必然他要娶的人便是真正的沈家女,再加上陛下赐婚,陆绥安当时不过略微迟疑片刻,便直接接受了这个事实。


    毕竟,对那个时候的自己来说,娶谁都一样。


    诚然,一开始他对沈氏确实有所冷落,那个时候新朝初立,大理寺积压了多年的案件需要全部重新梳理,那是陆绥安入仕后最为忙碌的时刻,又加上沈氏出自乡野,这门婚事来得实在太快,他虽不愿嫌弃,但是摆在他们二人之间的差距确实太过明显。


    无论是交谈的口音,生活的习惯,还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他是一代大儒庄老先生座下的关门弟子,当年科举时虽因政治因素名落一甲,可真实实力却是货真价实的一甲在列,他自有自己的骄傲和眼光,而沈氏……大字不识,性情胜在温顺却实则无趣软弱……


    那个时候,陆绥安承认一开始他对沈氏是有些不喜,他花了整整两个月时间调整心态,这才慢慢接受了她,真正接受了这门婚事。


    所以,对她一开始的轻视和忽视,亦让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去维护和偏私她的一切,譬如,在陆安然,在这个霸占沈氏身份整整十五年的这个冒牌货陆安然身份的处置上,他便任由养母萧氏安排处置了。


    这才有了真假身份的二人同处一个屋檐的结果,这才导致后来闹出的这许多乱子。


    这一年多以来,他以旁观者的身份,觉得她们二人之间泾渭分明,并无事发生。


    可当沈氏这一桩桩控诉,一条条条理清晰地摆在了他的面前,这才后知后觉惊觉这桩桩件件竟是这般的触目惊心。


    是啊,一个沈家家奴,当初在宫宴那晚,她的包藏祸心,他分明生生瞧在了眼里。


    他为何不曾果断处置?


    只因,那个时候,他压根未曾将沈氏放在眼里,放在心上。


    至于后来,又是生子,又是平妻,虽非他所为,可何曾不是他当初地放任不管,这才亲手酿造了这一步步恶果出现的呢?


    将一个沈家的家生奴才,抬到同她这个三品淑人平起平坐的地步,现在想来,实在触目惊心,其心可诛。


    若非她今日这般言辞犀利,呕心沥血的控诉,他竟不知,他,及他整个陆家竟是这般生生嚼人骨血的?


    陆绥安的脸色一点一点难堪了起来。


    他只一度死死闭上了双眼。


    他自诩公平公正,他自认自己认真对待每一桩案子,力图确保在他的查探下,不会发生任何一桩冤假错案,却不知,他竟眼睁睁的看着他自己的发妻,他的枕边人承受了这世间最大的一场冤情?


    有那么一瞬间,陆绥安心口子阵阵撕裂了起来。


    他不愿答复她的这个质问,他……他甚至还想要再问一问,他想要弥补,可否还来得及?


    可是,他竟不敢睁开这双眼,更不敢再开这无耻的口。


    这一年多来,这些过往如同走马观花般一幕幕在他的眼前浮现。


    陆绥安就那样浑身僵硬地立在了那里,浑身仿佛凝固成了一座雕塑。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陆绥安终于听到了自己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好似在说:“若此乃夫人所愿,为夫……愿如夫人所愿……”


    ……


    “夫人,为何……为何要——”


    话说,眼睁睁地看着世子失魂落魄的离开后,白桃瞬间大惊的簇拥上来,一脸心急如焚的朝着沈安宁追问道:“既误会已然解开了,世子亦是受害者,夫人为何要……要——”


    要同世子和离啊?


    白桃很是震惊不已。


    她也很震惊陆安然的真实身份,亦痛恨陆家的所作所为,本以为今日夫人搬出时雨,是为了讨伐世子,讨伐陆家,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而已,却万万没有料到,夫人竟存了……和离之心?


    这可是和离啊!


    在如今这吃人的世道,又如何容得下一个和离的女子,关键是夫人无依无靠,而且,这门亲事还是陛下亲自赐婚的,又如何离得了啊。


    当然,最最关键在于,其实这些日子夫人和世子的相处感情她全部亲眼瞧在了眼里,陆家是混账,可世子却也绝对没有糟糕到令人弃之如履的地步啊?


    白桃一时心急如焚了起来。


    为何要和离?


    话说沈安


    宁听了白桃的话却是苦笑了笑。


    白桃只知这一世陆绥安是无辜的,那前世呢?


    这一世的陆绥安因同她的感情确实升温了不少,而这一世他亦把持住了自己,守住了底线,那么前世了,前世他同陆安然有了两个孩子,却是不可磨灭的事实。


    诚然,用前世的因来迁怒这世的陆绥安,是对他不公,可是前世的世道何曾对她公允过半分?


    这一世,沈安宁同陆绥安的关系确实缓和了不少,可只有沈安宁知道他们二人之间永远跨越不过两世的距离,她这辈子心里始终都会有道跨不过的沟壑,与其欲壑难填,再郁郁蹉跎一生,倒不如一刀两断来得痛快。


    这样,对她,和对他都好。


    何况,陆家这般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比前世还要嗜血恶心。


    倒不如斩断一切,斩断这一场本就不该出现的孽缘。


    她自不可能将她重生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于是时雨这步棋,是她一早的未雨绸缪,等了这许久,终于等到了今日。


    话说,这头,沈安宁终于了却了这桩天大的心事。


    这是重生这大半年来,她所改变的最大一件事,只是,她本以为自己会欣喜欲狂,甚至痛快至极,可是在这本该团圆,本该辞旧迎新的除夕夜,新年夜,这一场彻底诀别,多少带着些凄凉的味道。


    她不由缓缓走到了窗前,朝着外头漆黑的夜色怔怔看去。


    这时,一丝冰凉的触感触及她的额间,沈安宁缓缓抬头,这才发现竟然下雪了。


    新年的第一场雪,亦是最新的气候。


    瑞雪兆丰年。


    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不是么?


    ……


    而另外一头,话说陆绥安一直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


    他几日几夜未曾阖过眼了,他的精力早已耗费殆尽,再加上这一晚大悲大切过后,在踏出沈家府门的那一刻,陆绥安强撑着的最后一丝坚守终于彻底崩塌。


    “噗——”


    他竟撑在沈家的门前,生生吐出了一口血出来。


    常礼见状,瞬间吓得满脸血色全无,他急得都快要哭了出来,正要着急忙慌进去禀告夫人,却被陆绥安一把死死揪住了他的衣襟。


    只见他双目赤红,看着脚边银白的地面的那一摊血,这才后知后觉发现竟然下雪了。


    这是他们共同度过的第一场初雪。


    看着这场雪,陆绥安双眼渐渐模糊了起来。


    许久许久,这才声声嘶哑道:“是我……来迟了。”


    ……


    而与此同时,陆家的沁园。


    雪色中,被五花大绑的陆靖行已跪在了门外跪了整整一夜。


    索性,这日乃是大年初一,府中有祭祖仪式,这日三更天方才一过,沁园的院门便被从里推开了。


    而守院的婆子方一打开门,冷不丁看到了门外那道冻得宛若雕塑般的一个大雪人人影时,瞬间吓得惊恐万分的尖叫了一声。


    屋内,被吵醒的萧氏和陆景融二人只得前后起了床,得知四公子陆靖行此时竟跪在院子外头,还被五花大绑了起来,陆景融微微皱眉,随即将脸一板,这大过年的,不知这混账东西又在搞什么鬼。


    他同萧氏二人只得相继踏出来查看。


    而除夕夜晚上,一晚上不见丈夫归来的小房氏亦是急得彻夜难眠,她以为夫君是同哪个族人外头吃酒去了,担心他吃坏了身子,又担心自己有孕在身,那只猫嘴馋了,不知钻到哪里偷腥去了。


    故而一整晚翻来覆去,压根没睡多少。


    到临早时才匆匆眯了会子,却听到丈夫陆靖行这晚竟被罚跪在了沁园门外跪了一整夜。


    这大过年的,丈夫能犯什么错?


    再说了,哪有除夕夜罚人跪的道理?


    小房氏瞬间心头直滋滋冒火,便又忍不住有些心急如焚了起来,不多时,甚至连暖炉都未来得及拿,只匆匆披了件斗篷,连孕身都顾不上了,连连赶去沁园替丈夫求情。


    却未料,方才赶过去,远远地,便见丈夫陆靖行被五花大绑着,竟跪在地上,一下一下将额头生生朝着门槛上直砸着,随即,朝着门内二老声嘶力竭坦白道:“爹,大娘,孩子……孩子是我的——”


    “然妹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


    这话一出,小房氏一时愣在了当场。


    她的大脑一度嗡嗡作响。


    她亦像是被道闷雷生生劈上了般。


    整个身子像是被劈成了两半。


    只浑身僵在了原地,一度全然忘了反应。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待缓过神来后小房氏瞬间愤怒的大哭尖叫一声,便气急败坏的朝着陆靖行这边扑了过来。


    却不料,雪路湿滑,在抬步的那一瞬间,她脚底一个打滑,竟不慎就那般直挺挺的摔倒在了雪地上。


    “肚子,我的肚子——”


    话说小房氏疼得当场倒地不起,自小腹处不断传来阵阵撕裂般的疼痛。


    她疼得声声厉声尖叫了起来。


    陆靖行一愣。


    陆景融和萧氏二人对视一眼,齐齐变了脸色。


    所有人全部面色大变的朝着小房氏齐齐飞速奔了过去。


    徒留下陆靖行浑身僵硬麻木的跪在原地,脑袋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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