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公安局法医鉴定中心的解剖室里,冷气顺着瓷砖缝往上冒,即使是七月的酷暑,也让人脊背发凉。不锈钢解剖台被灯光照得惨白,张建军的尸块已被按解剖规范拼接完整,覆盖在上面的白布边缘还沾着未清理干净的暗红血渍。主检法医周明戴着厚重的防护口罩,镜片后的眼睛紧盯着显微镜,手指在记录板上飞快滑动,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的解剖室里格外清晰。
“赵队,过来看看这个。”周明突然开口,声音透过口罩传来,带着几分凝重。正在一旁查看现场照片的赵刚立刻凑过去,视线落在显微镜的目镜上——屏幕上显示的是尸块皮肤组织的切片,在特殊试剂的染色下,几点细小的黄绿色颗粒格外醒目。“这是……”赵刚眉头一皱,他办案多年,对常见毒物的检测形态并不陌生。
“敌敌畏残留,有机磷类农药成分,通过气相色谱-质谱联用仪(GC-MS)检测确认,匹配度99.7%。”周明摘下口罩,从解剖台旁的试剂架上拿起一支装有黄绿色液体的试管,试管壁上贴着“颈部皮肤组织萃取液”的标签,“我们对尸块全身23个取样点进行了筛查,颈部扼痕处皮下组织、手腕挣扎形成的表皮剥脱处,以及胃内容物中均检出该成分,浓度在0.08-0.12mg/kg之间,虽未达致死剂量,但足以证明生前1-2小时内有过接触。”他说着,用止血钳夹起一张病理切片,透过阅片灯的光线指向一处,“更关键的是致命伤——你看这里,颈部左侧胸锁乳突肌中段有3.2cm×1.1cm的肌肉出血,右侧对应位置有2.8cm×0.9cm出血,甲状软骨上角骨折,舌骨大角骨膜下出血,符合扼颈导致的机械性窒息死亡特征。尸块上的刀伤创缘整齐,创口两侧无生活反应性出血,肌肉组织无收缩现象,这是典型的死后分尸创口,林秀那把菜刀,只是处理尸体的工具,不是凶器。”
赵刚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个结论完全推翻了之前的初步判断。他蹲在解剖台旁,手指轻轻抚过那些环形瘀痕,脑海里浮现出林秀在讯问室里麻木的脸——如果致命伤是扼颈,那菜刀就只是分尸工具,林秀或许真的不是凶手。“会不会是分尸时接触到的敌敌畏?”他追问,试图排除所有偶然因素。周明摇了摇头,将一份打印好的《毒物检测对比报告》放在赵刚面前,表格里清晰列着不同检材的检测结果:“我们做了三组对照实验,第一组是冰箱内塑料袋及封口处,第二组是菜刀刀刃及刀柄,第三组是现场地面擦拭样本,三组均未检出敌敌畏成分,排除分尸过程中污染的可能。结合胃内容物检测,残留的敌敌畏与食物糜混合均匀,推测是生前随食物或饮品摄入。另外,扼痕的受力分析显示,凶手手掌宽度约11cm,指节间距约5.5cm,符合成年男性手掌特征,林秀的手掌宽度仅7.8cm,指力测试数据也远达不到造成甲状软骨骨折的强度,从生物力学角度就能排除她扼颈杀人的可能。”
赵刚拿着检测报告的手微微颤抖,之前的证据链瞬间出现了裂痕。他想起林秀反复说的“面条滑了,碗空了”,之前只当是她精神失常的胡话,现在看来,或许是自己忽略了关键信息。“尸检报告多久能出正式版?”他抬头问。
“最快明天上午。”周明拍了拍他的肩膀,“赵队,这案子不简单,林秀的分尸动机和这敌敌畏残留,都得查清楚。”赵刚点点头,转身快步走出解剖室,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照进来,却没能驱散他心头的阴霾——如果林秀不是凶手,那真凶是谁?她又为什么要在死后分尸?
回到警局,赵刚立刻调取了林秀的讯问录像,反复播放她重复那句话的片段。画面里的女人穿着囚服,头发凌乱地贴在脸颊上,说起“面条”和“碗”时,眼神里会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痛苦,不是伪装的麻木,而是深埋心底的创伤。“去查张建军的社会关系,重点查他有没有接触过农药,或者跟从事农业、化工相关工作的人有往来。”赵刚对身边的警员吩咐道,“另外,重新提审林秀,这次换个思路。”
再次走进讯问室时,林秀正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指甲发呆。那双手纤细瘦弱,指关节处有常年做家务留下的老茧,指甲缝里还嵌着一点洗不掉的黑色污渍。赵刚没有直接提问,而是让警员端来一杯温热的红糖水,放在林秀面前的桌子上。“我知道你女儿三年前走了。”他轻声开口,没有用审讯的语气,更像在聊家常。
林秀的身体猛地一僵,握着杯子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白。这个动作没有逃过赵刚的眼睛,他知道自己找对了突破口。“我问过你弟弟,孩子是烫伤去世的,因为送医不及时。”赵刚继续说,声音放得更柔,“他说你从那以后,就再也没笑过。一个母亲失去孩子的痛苦,我能理解。”
林秀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眼泪突然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杯子里,泛起一圈圈涟漪。她没有擦,任由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囚服的裤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你们……找到他了吗?”过了许久,她才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赵刚心中一喜,知道她终于愿意开口了。“我们正在找。”他坦诚地说,“但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法医鉴定显示,张建军不是死于刀伤,而是被人扼颈窒息,死前还接触过敌敌畏。你不是凶手,对不对?告诉我们真相,我们才能抓住真凶。”
林秀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核桃,里面布满了血丝。她看着赵刚,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像是在权衡着什么。沉默了足足五分钟,她才缓缓开口,语速很慢,像是在回忆那些不愿触碰的细节。
“那天下午,我去菜市场买了把新面条,他喜欢吃碱水面,煮得软烂点。”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思绪飘回了那个闷热的夏夜,“中午煮了一碗,他嫌多,骂我浪费,把碗往桌上一摔,面条撒了一地。我蹲在地上捡,他就坐在旁边喝酒,嘴里骂骂咧咧的,说我只会吃闲饭。”
“晚上十点多,他醉醺醺地回来了,身上一股酒气混着农药味,我问他去哪了,他不说话,只是蹲在地上抽烟,抽了一根又一根,烟灰掉了一地。后来他突然说‘我闯大祸了,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我问他怎么了,他就开始骂我,说要不是因为我和死丫头,他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林秀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双手紧紧抱住肩膀,像是在抵御寒冷。“就在这时,敲门声突然响了,特别急,像是催命一样。他吓得一哆嗦,烟都掉在地上了。他走到门口,问‘谁啊’,外面的人说‘收账的’。他开门的时候,我看到外面站着个高个子男人,穿着黑色T恤,胳膊上有个纹身。”
“他们先是吵架,声音很大,那个男人骂他‘欠了钱不还,耍无赖是吧’,建军就辩解,说‘再宽限几天’。后来就打起来了,我听到桌椅倒地的声音,还有建军的惨叫声。我吓得躲进卧室,把门锁死,捂住嘴不敢出声……”
说到这里,林秀泣不成声,趴在桌子上哭了很久。赵刚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着她平复情绪。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继续说道:“打斗声停了之后,我又等了十几分钟,才敢慢慢打开门。客厅里一片狼藉,桌子翻了,椅子断了一条腿,建军躺在地上,脖子上有一道紫痕,脸憋得发紫,已经没气了。”
“门口的楼道里有脚步声,我跑过去看,只看到那个高个子男人的背影,他走得很快,手里还拿着个黑色的包。我回到客厅,蹲在建军身边,摸了摸他的鼻子,真的没气了。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着女儿,想着他以前打我、骂我,想着女儿死的时候痛苦的样子……”
“然后你就分尸了?”赵刚适时地提问。林秀的身体一滞,眼神里的痛苦变成了麻木,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赵刚没有再追问分尸的细节,他知道现在不是时候。“那个男人的纹身是什么样的?还有其他特征吗?”他问道,抓住关键信息。
“像是个龙的图案,在左胳膊上,很大。”林秀努力回忆着,“个子大概一米八左右,很壮,说话有外地口音。他穿的黑色T恤领口有个白色的标志,像是个骷髅头。”赵刚立刻让警员记录下来,这些特征对排查真凶至关重要。“他有没有说自己叫什么名字?或者提到什么人?”
“没有。”林秀摇了摇头,“但建军之前跟牌友打电话的时候,提过‘虎哥’,说欠了他的钱,还不上就要剁手。那个男人的声音,跟建军打电话时模仿的‘虎哥’有点像。”
根据林秀提供的“虎哥”“外地口音”“骷髅头T恤”等线索,警方迅速展开排查,将目标锁定在张建军的牌友圈。张建军无业游民一个,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打牌,经常在老城区的几家棋牌室流连忘返。赵刚带着警员走访了三家棋牌室,终于从一家叫“老友棋牌室”的老板口中得到了线索。
“张建军啊,前几天还在这儿打牌呢,输了不少钱。”棋牌室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胖子,姓刘,说话的时候手里还转着两颗核桃,“他欠了王虎的钱,有两万多,拖了三个月没还。王虎上次来这儿找过他,跟他吵了一架,说再不还就卸他一条胳膊。”
“王虎是什么人?”赵刚问道,同时让警员拿出照片,“是不是这个人?”照片是根据林秀的描述绘制的模拟画像,高个子,浓眉,左胳膊有龙纹纹身。刘老板看了一眼,立刻点头:“对,就是他!东北人,在这一片放高利贷的,下手狠,没人敢惹他。他平时就穿件黑色T恤,领口有个骷髅头,辨识度很高。”
“张建军有没有跟你提过王虎的事?或者他最近有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赵刚继续追问。刘老板想了想,说道:“前几天打牌的时候,他说自己‘搞到点东西’,能还上钱,还说要是王虎再逼他,就给他点颜色看看。我问他是什么东西,他就不肯说了,只说跟农药有关。对了,他牌友李刚跟他走得最近,两人经常一起作弊赢钱,李刚肯定知道点什么。”
警方很快查到了李刚的住址,就在老城区另一栋居民楼里,距离林秀家不到一公里。当赵刚带着警员敲开李刚家门时,开门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面色蜡黄,眼神躲闪,看到穿警服的人,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李刚是吗?我们是公安局的,想找你了解点情况,关于张建军的。”
李刚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说:“建军……他怎么了?我好久没跟他联系了。”他的反应更加印证了赵刚的猜测,这个人肯定知道内情。“跟我们回警局一趟,配合调查。”赵刚的语气不容置疑。
审讯室里的白炽灯正对着李刚的脸,光线刺眼得让他不敢睁眼,只能下意识地缩着脖子,双手在桌下绞在一起。赵刚坐在他对面,面前摊着张建军的尸检报告和棋牌室的监控截图,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笃、笃”的声音像锤子一样砸在李刚心上。“说吧,张建军欠王虎多少钱?他们案发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赵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李刚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视线飘向墙角的监控摄像头,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欠……欠了两万五,拖了三个多月。王虎之前堵过他两次,上次还把他的胳膊打青了,我当时在场,劝了两句还被王虎瞪了一眼。”他说着,偷偷抬眼瞄了赵刚一下,见对方没说话,又赶紧低下头,手指抠着桌角的木纹,试图掩饰内心的慌乱。
张建军说自己‘搞到点东西’能还上钱,是什么东西?”赵刚追问,手指指向桌上的尸检报告,“法医在他胃内容物里检出了敌敌畏,你不可能不知道。”李刚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电流击中,双手瞬间从桌下抽出来,撑在桌面上想要起身,又被旁边的警员用眼神制止,重新瘫坐回去。他的脸色从蜡黄变成惨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脸颊滑到下巴,滴在囚服的前襟上。“我……我知道他弄了农药,但我以为他只是吓唬王虎……”他的声音开始发飘,眼神躲闪着不敢看那份尸检报告,“前几天在棋牌室,他偷偷从怀里摸出个棕色玻璃瓶,说是什么‘杀手锏’,要是王虎再逼他,就跟他‘同归于尽’。我当时还抢过瓶子看了一眼,标签上写着‘敌敌畏’,我赶紧劝他‘这东西要命,不能胡来’,他把瓶子抢回去揣进怀里,骂我‘胆小鬼’,说‘反正活着也是被催债的逼死,不如拉个垫背的’。”
李刚的身体猛地一震,抬头看着赵刚,眼神里充满了惊讶。“他……他真的接触敌敌畏了?”他喃喃地说,“前几天他跟我说,他从乡下亲戚那儿弄了几瓶敌敌畏,想跟王虎鱼死网破,要是王虎再逼他,就跟他同归于尽。我劝过他,说这是犯法的,他不听,还说自己反正也活够了。”
“案发当晚你在哪里?”赵刚的声音陡然提高,将监控截图推到李刚面前,截图上清晰显示着他十点四十分出现在林秀家楼下巷口的身影,“棋牌室老板说你十点整就走了,监控拍到你十点四十五分出现在张建军家楼下,十一点零二分才离开,你这段时间在干什么?”李刚的头“咚”地一下磕在桌面上,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嘴里含糊地念叨着“我没杀人……我只是跟着去了……”。赵刚放缓了语气,将一杯温水推到他面前:“我们查过了,王虎的通话记录显示,案发当晚九点十七分,他给你打了通时长两分半的电话,十点四十分,你和他在巷口碰面,这些都有证据。现在主动交代,算你自首情节,要是等我们找到王虎对质,性质就不一样了。”
李刚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起伏着,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指缝间露出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挣扎。他知道瞒不住了,王虎的狠辣他见识过,可警察的证据更让他无法辩驳。沉默了足足三分钟,他突然抬起头,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声音带着哭腔:“我说!我全说!”他猛地灌了一大口温水,嘴唇还在哆嗦:“王虎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家看电视,他说‘张建军那老赖再不还钱,我今天就卸他条胳膊,你跟我去做个见证,不然我就说你跟他一起出老千赢钱’。我跟他打牌好几年,知道他说到做到,要是他把我出老千的事抖出去,我在这一片就没法立足了,没办法,只能跟他去了。”
“我们到的时候,张建军刚打开门,一股酒气混着农药味就飘出来了。王虎上去就拍他的肩膀,说‘建军,钱该还了吧’,张建军一把推开他,骂道‘没钱!有本事你杀了我’,然后转身就往厨房跑。王虎以为他要拿刀,骂了句‘还敢反抗’,就冲上去抱住他的腰,两人扭打在一起,从客厅摔撞到餐桌,把桌子上的碗碟全摔碎了。我赶紧上去拉架,想把他们分开,可王虎力气太大,一只手就把我甩到一边,我摔在地上,胳膊都磕青了。”李刚说着,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一块淡淡的淤青,“我爬起来的时候,就看到王虎用膝盖顶住张建军的后背,双手死死掐着他的脖子,张建军的脸从红变成紫,双手乱抓,把王虎的T恤都抓破了,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没一会儿就不动了。”
“我当时吓得腿都软了,瘫在地上站不起来。王虎也慌了,赶紧松开手,蹲下去探张建军的鼻息,手指刚碰到就弹了起来,脸色跟纸一样白,嘴里念叨着‘坏了……真死了……’。他转头的时候,看到卧室门开了条缝,林秀正躲在门后看着我们,眼睛里全是惊恐。王虎突然就凶起来了,指着林秀骂道‘看什么看!敢报警我就杀了你全家,包括你那死丫头的坟我都给你刨了’,林秀吓得赶紧关上门。然后王虎拽着我的胳膊就往外跑,跑到楼下巷口的时候,他停下来跟我说‘这事跟你没关系,别说出去,不然有你好果子吃’,我点点头就赶紧跑回家了,一晚上没敢合眼,第二天听说警察来了,我更是吓得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李刚说到最后,声音哽咽着,双手捂住脸,肩膀一抽一抽的,“我不是故意要包庇他,我是真的怕啊……”
案情终于有了重大突破,根据李刚的供述,警方迅速下发通缉令,全力抓捕王虎。林秀分尸的真正动机,还是没有解开。赵刚的心更加疑惑了。他看着窗外的夜色,知道这起案件,远没有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