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实录》 第1章 一碗面条(1) 一九九六年的七月,江淮地区正被一场旷日持久的伏旱包裹着。凌晨两点的老城区居民楼,像一头蛰伏在热浪里的巨兽,每一扇窗户都大开着。林秀家住在三楼西侧,是这栋建于七十年代的红砖楼里最靠里的一户,窗外正对着一片堆满杂物的天井,只有几株半死不活的爬墙虎,在夜色里耷拉着叶子。 客厅里15瓦的灯泡上裹着一层经年累月积下的油污,昏黄的光线下,赭黄色地砖的釉面早已磨损,露出深浅不一的划痕。林秀就坐在这片划痕中间的小马扎上,马扎上随意垫着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围裙,现在围裙的一角已经被浸透,黏在地砖上,扯动时能听到细微的“嘶啦”声。她手里的老铁菜刀是当年结婚时婆婆给的陪嫁,刀背厚得像小拇指,刀刃被她磨了整整一下午,在昏暗中泛着冷硬的光,连刀刃上的细小豁口都清晰可见。 男人的尸体躺在她面前,四肢摊开,像一只被抽走骨头的布袋。林秀的动作很慢,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从容,左手按住尸体的胳膊,右手握着菜刀,刀刃从关节处切入时,没有发出想象中刺耳的骨裂声,只有沉闷的“噗嗤”声,像切一块泡软的老豆腐。血液从伤口处慢慢渗出来,顺着地砖的缝隙流向墙角,在暗绿色的冰箱底座处积成一小滩,被冰箱压缩机散发的热气蒸着,隐约有股铁锈混着腥气的味道。 冰箱是八十年代末的“雪花牌”,外壳的绿漆已经泛黄,边角处锈迹斑斑,运行起来像台老旧的鼓风机,“嗡嗡”声里还夹杂着零件松动的“咔哒”声。林秀偶尔会停下来,侧耳听一听那声音,确认它还在运转。她下午特意检查过的,把冷冻室的冰碴凿掉,腾出足够的空间,甚至提前把家里剩下的半袋肉和两盒鸡蛋挪到了邻居家的冰箱里,借口是“冰箱坏了,修两天”。 天花板上的灯泡周围,绕着一圈飞虫,有蚊子、苍蝇,还有几只趋光的小飞蛾,它们撞在灯泡上,发出“噼啪”的轻响,尸体的血腥味引来了更多虫子,有几只已经落在了尸体的皮肤上,林秀只是用菜刀的刀背轻轻一刮,就把虫子扫落在地,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她的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下来,滴在锁骨处的旧汗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浅蓝色的汗衫领口处有个小洞,是去年张建军醉酒时用烟头烫的。 当菜刀切入尸体腹部时,阻力突然变小,一股温热的、带着黏腻感的东西涌了出来,缠绕在刀刃上。林秀的动作顿了顿,视线落在那堆暗红色的内脏上,瞳孔微微收缩。中午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厨房,落在案板上的蓝边碗里,面条煮得有些软烂,冒着热气,她用筷子夹起时,有几根滑了出来,掉在案板上,沾了一层面粉。张建军坐在对面的小马扎上,一边骂骂咧咧地抱怨“煮得太烂,没嚼头”,一边抓起桌上的酒瓶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嘴角流到脖子上,浸湿了那件印着“劳动模范”字样的旧背心。 “吃不吃?不吃滚蛋!”张建军把筷子往碗上一拍,碗沿磕在案板上,掉了一小块瓷。林秀当时正弯腰捡地上的面条,听到声响,肩膀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手指被地上的碎瓷片划了一道小口子,渗出血珠,她却像没感觉到似的,把面条捡起来,放进自己的碗里。 现在,那只蓝边碗就放在厨房的灶台上,碗里空空的,只有一点残留的面汤干涸后留下的印记。林秀看着刀刃上缠绕的内脏,突然想起了那些滑落在案板上的面条,也是这样黏腻,这样不受控制地散开。她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指腹碰到了脸颊上的一道疤痕,那是三个月前,张建军因为赌输了钱,用酒瓶子砸她时留下的,现在还能摸到浅浅的凸起。 菜刀继续向下切割,声音依旧沉闷。林秀的动作很有条理,先切四肢,再切躯干,每一块都切得大小均匀,刚好能放进冰箱的冷冻室抽屉里。她甚至特意找来了家里装洗衣粉的塑料袋,把切好的尸块分门别类地装进去,系紧袋口,防止血水渗出。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张结婚照,照片上的林秀穿着红格子衬衫,梳着齐耳短发,脸上带着腼腆的笑;张建军则穿着笔挺的中山装,意气风发地搂着她的肩膀。照片的玻璃相框上,有一道裂纹,是去年吵架时被张建军摔的烟灰缸砸到的。 窗外的天渐渐泛起了鱼肚白,远处传来了第一声鸡鸣。林秀终于处理完最后一块尸块,她站起身时,腿已经麻得失去了知觉,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她扯起小马扎上的围裙走到厨房,打开水龙头,冷水浇在手上,带着铁锈味的血水顺着指缝流进下水道,她一遍遍地搓洗着,直到围裙洗的差不多干净了,手上的腥味也淡了些,才拧干围裙,甩甩手。然后她拿起围裙,走到阳台,挂在晾衣绳上,围裙上的淡粉色印记在晨光里有点晃眼。 回到客厅,她把菜刀放进水槽里,倒上洗洁精,用钢丝球仔细地刷着刀刃,每一个缝隙都没放过。冰箱的门紧闭着,“嗡嗡”的运转声依旧在客厅里回荡。林秀坐在沙发上,拿起桌上的蒲扇,慢慢地扇着,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天台上,有邻居已经起床,开始做早饭,传来了锅碗碰撞的“叮当”声,还有女人的闲聊声,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仿佛这个闷热的夏夜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清晨六点半,住在林秀隔壁的王桂英提着菜篮子准备去早市,刚走出家门,就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肉放坏了的腥臭味,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她皱了皱眉头,顺着味道望去,发现林秀家的客厅灯还亮着,那盏昏黄的灯泡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扎眼。 “这林家是咋回事?灯亮了一晚上?”王桂英心里犯嘀咕。她和林秀做了五年邻居,对这家的情况再清楚不过。林秀是个出了名的节俭人,晚上只要天一黑,除了厨房做饭时开灯,其他房间的灯从来都舍不得开,更别说彻夜亮灯了。而且这味道也不对劲,昨天下午她还和林秀在楼道里碰到过,当时林秀提着一个菜篮子回家,说是给张建军做面条,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大的腥臭味? 王桂英犹豫了一下,走到林秀家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小林?在家吗?”里面没有回应。她又敲了敲,还是没声音。这时,住在二楼的李大爷也下楼了,看到王桂英站在林秀家门口,好奇地问:“咋了?找小林有事?” “老李,你闻闻这味,还有她家的灯,亮了一晚上了,敲门也没人应。”王桂英指着林秀家的门说。李大爷凑过去闻了闻,脸色也变了:“这味不对啊,像是……像是血腥味。”他的话让王桂英心里一紧,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不安。 “不行,得报警。”李大爷当机立断。他年轻时当过联防队员,对这种异常情况格外敏感。王桂英也点了点头,掏出手机,手都有些发抖地拨通了110。“喂,警察同志吗?我们这里是老城区幸福巷3号楼,三楼西户,好像出事了,灯亮了一晚上,还有奇怪的味道,敲门没人应……” 二十分钟后,两辆警车停在了居民楼楼下,警灯闪烁,引来不少邻居围观。带队的是刑警队的队长赵刚,四十多岁,脸上带着常年办案留下的疲惫,但眼神格外锐利。他带着两名警员上楼,先是敲了敲林秀家的门,里面依旧没有回应。赵刚示意警员破门,随着“哐当”一声巨响,门被撞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让在场的人都皱起了眉头。 客厅里的灯还亮着,林秀坐在沙发上,眼神呆滞地望着地面,身上的汗衫已经换了一件干净的,是件洗得发白的粉色短袖。她看到警察进来,没有丝毫反应,只是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什么,但声音太小,没人听清楚。赵刚的目光扫过整个屋子,很快就注意到了水槽里的菜刀,还有墙角那台嗡嗡作响的冰箱。 “保护现场,通知法医。”赵刚沉声说道,然后走到林秀面前,“你是林秀?张建军呢?”林秀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嘴里重复着一句话:“面条滑了,碗空了。”赵刚皱了皱眉,意识到这个女人的精神状态可能不太正常,便让警员先把她带到一边,然后开始询问门口的王桂英和李大爷。 “警察同志,我跟你说,这林秀和她男人张建军,关系一直不好。”王桂英打开了话匣子,“张建军那人,好喝酒,一喝酒就家暴林秀,我们经常半夜听到他家吵架,摔东西的声音。有一次林秀被打得鼻青脸肿,还是我送她去的医院。” 李大爷也补充道:“昨天晚上更厉害,大概十一点多吧,我起夜的时候,听到他家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张建军骂得特别难听,还摔了东西,林秀好像也哭了,后来张建军喊了一句‘你敢杀我?’,林秀就没声音了。我当时还想,这两口子不会真出事吧,没想到……” 赵刚一边听着,一边让警员记录下来。邻居的证词很关键,长期家暴、激烈争吵、“像是要杀人”的对话,这些线索都指向了一种可能:林秀因不堪忍受家暴,在冲突中杀死了张建军。但赵刚没有急于下结论,现场证据才是最有力的依据。 法医很快就到了现场,戴着口罩和手套,开始对现场进行勘查。客厅的地砖上有被擦拭过的痕迹,但在缝隙里,还是检测到了血迹,经过初步鉴定,与张建军的血型一致。水槽里的老铁菜刀被送去进行指纹提取和血迹鉴定,冰箱则成了重点勘查对象。 当法医打开冰箱冷冻室时,在场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冷冻室的三个抽屉里,装满了用塑料袋装着的尸块,大小均匀,显然是被精心切割过的。法医仔细检查了尸块,发现切割痕迹与水槽里的菜刀完全吻合,初步判断这把菜刀就是分尸工具。 与此同时,指纹鉴定结果也出来了:菜刀上只有林秀的指纹,而且是清晰的握持痕迹,说明林秀确实使用过这把菜刀进行分尸。更关键的是,警员在林秀换下来的那件浅蓝色旧汗衫上,发现了未清洗干净的血迹,经过鉴定,正是张建军的血迹。 “赵队,证据链基本完整了。”负责勘查的法医走到赵刚身边,低声说道,“尸块初步检查显示,死亡时间大概在昨晚十一点到凌晨一点之间,与邻居听到的争吵时间吻合。分尸时间应该在死亡后四小时左右,也就是凌晨一点到五点之间,现场没有发现其他人的痕迹,门窗完好,没有强行闯入的迹象。” 赵刚点了点头,走到林秀面前,再次对她进行讯问。此时的林秀被带到了警局的讯问室,坐在椅子上,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神依旧呆滞。“林秀,我们已经在你家冰箱里发现了张建军的尸块,菜刀上有你的指纹,你的衣服上也有他的血迹,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林秀没有看他,只是重复着那句话:“面条滑了,碗空了。” “你为什么要杀张建军?是不是因为他家暴你?”赵刚继续问道。 林秀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像是被“家暴”这两个字刺激到了,但她还是没有回答,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讯问持续了三个小时,林秀始终保持着沉默,除了那句重复的话,再也没有说过其他任何内容。警员们尝试了各种方法,包括给她倒热水、跟她聊家常,试图打开她的话匣子,但都无济于事。林秀就像一座封闭的堡垒,拒绝与外界进行任何沟通。 讯问室的灯光很亮,照在林秀的脸上,能看到她眼角的细纹,还有脸颊上那道浅浅的疤痕。她的手指紧紧攥着,指甲嵌进了掌心,留下几道深深的印子。赵刚站在单向玻璃外,看着里面的林秀,心里有些疑惑。按理说,如果是不堪家暴奋起反抗,杀死丈夫后虽然会害怕,但不会如此平静,更不会在分尸后还镇定地换衣服、清洗菜刀。而且她反复说的“面条滑了,碗空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赵队,会不会是精神有问题?”旁边的年轻警员小声问道,“我看她的状态,不太正常。” 赵刚摇了摇头:“不像。她分尸的时候很有条理,尸块切割得很均匀,还知道用塑料袋装起来,防止血水渗出,这说明她当时很清醒,思维也很清晰。她的沉默,可能是在抵抗,也可能是在隐藏什么。” 尽管赵刚心里有疑惑,但现场的证据和邻居的证词,都形成了一条完整的证据链,指向林秀就是杀害张建军并分尸的凶手。刑侦队召开了案情分析会,会上,大部分警员都认为,这是一起典型的“家暴引发的激情杀人案”。 “根据邻居证词,林秀长期遭受张建军的家暴,身心都受到了严重的伤害。”负责记录的警员说道,“昨天晚上,两人再次发生激烈争吵,张建军可能又对林秀实施了家暴,林秀在反抗过程中,失手杀死了张建军。之后,为了掩盖罪行,她冷静下来,实施了分尸,并将尸块藏在冰箱里,试图拖延时间。” “我同意这个观点。”另一名警员补充道,“现场没有发现其他人的痕迹,门窗完好,排除了外人作案的可能。菜刀上只有林秀的指纹,衣服上有张建军的血迹,这些都是铁证。她的沉默,可能是因为害怕,也可能是因为对张建军的恨意太深,不愿意再多提他一句。” 赵刚坐在会议桌的主位,手里拿着案情报告,眉头紧锁。他想起了林秀在讯问室里的样子,那种呆滞不是精神失常的表现,而是一种麻木,一种经历过极致痛苦后的平静。还有她反复说的那句话,“面条滑了,碗空了”,这句话一定有特殊的含义,可能是解开案件真相的关键。 “我觉得还不能急于定性。”赵刚开口说道,“第一,林秀的杀人动机虽然看似合理,但缺乏直接证据证明她是‘失手杀人’,现场没有发现搏斗的痕迹,林秀身上也没有新的伤痕,这不符合激情杀人的特征。第二,她分尸的行为过于冷静,一般来说,激情杀人后,凶手会非常慌乱,要么逃跑,要么自首,很少有人会如此镇定地进行分尸。第三,她反复说的那句话,我们还没有弄明白是什么意思,这可能是一个重要的线索。” “赵队,那你的意思是?”有人问道。 “继续调查。”赵刚说道,“一方面,对林秀进行心理疏导,尝试让她开口说话,弄清楚那句话的含义;另一方面,深入调查张建军的社会关系,看看他有没有其他的仇家,或者有没有什么隐藏的秘密。同时,让法医对尸块进行更详细的检查,看看能不能发现其他线索。” 虽然赵刚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但由于证据指向性太强,警局还是暂时将林秀列为重大嫌疑人,进行刑事拘留。消息很快传到了老居民楼,邻居们都议论纷纷。 “我就说林秀这孩子太可怜了,被张建军打了这么多年,终于忍不住了。”王桂英叹了口气,“可惜了,为了那种人,把自己搭进去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杀人分尸,太狠了点。”李大爷摇了摇头,“不过张建军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吃喝嫖赌,还家暴老婆,死了也是活该。” 林秀的娘家人也赶来了警局,她的弟弟林强得知消息后,哭得像个孩子:“警察同志,我姐不是故意的,都是张建军逼的!他打我姐,打了十几年,我们劝过多少次,我姐为了孩子,一直忍着,现在孩子没了,她也被逼疯了啊!” 林强提到的“孩子”,引起了赵刚的注意。他之前调查林秀的资料时,并没有看到关于孩子的记录。“你说的孩子,是怎么回事?”赵刚问道。 林强擦了擦眼泪,哽咽着说:“三年前,我姐有个女儿,五岁了,特别可爱。有一天晚上,张建军喝醉了,失手把开水壶打翻了,烫到了孩子。我们让他赶紧送孩子去医院,他说去医院花钱,就找了个江湖郎中,拿了点草药敷上,结果孩子感染了,没几天就没了。我姐从那以后,就变得沉默寡言了,对张建军也越来越冷淡。” 这个消息让赵刚心里一震。他终于明白,林秀的恨意,可能不仅仅是因为长期的家暴,更是因为女儿的死亡。那碗“滑了的面条”,会不会和她的女儿有关?而她分尸的行为,会不会也和女儿的死亡有着某种联系? 赵刚立刻让人去调查林秀女儿的死亡记录,同时催促法医尽快给出更详细的尸检报告。他有一种预感,这个看似简单的家暴杀人案,背后可能隐藏着更复杂、更令人心碎的真相。而林秀的沉默,或许不是在抵抗,而是在等待一个能让所有真相大白的时刻。 第2章 一碗面条(2) 市公安局法医鉴定中心的解剖室里,冷气顺着瓷砖缝往上冒,即使是七月的酷暑,也让人脊背发凉。不锈钢解剖台被灯光照得惨白,张建军的尸块已被按解剖规范拼接完整,覆盖在上面的白布边缘还沾着未清理干净的暗红血渍。主检法医周明戴着厚重的防护口罩,镜片后的眼睛紧盯着显微镜,手指在记录板上飞快滑动,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的解剖室里格外清晰。 “赵队,过来看看这个。”周明突然开口,声音透过口罩传来,带着几分凝重。正在一旁查看现场照片的赵刚立刻凑过去,视线落在显微镜的目镜上——屏幕上显示的是尸块皮肤组织的切片,在特殊试剂的染色下,几点细小的黄绿色颗粒格外醒目。“这是……”赵刚眉头一皱,他办案多年,对常见毒物的检测形态并不陌生。 “敌敌畏残留,有机磷类农药成分,通过气相色谱-质谱联用仪(GC-MS)检测确认,匹配度99.7%。”周明摘下口罩,从解剖台旁的试剂架上拿起一支装有黄绿色液体的试管,试管壁上贴着“颈部皮肤组织萃取液”的标签,“我们对尸块全身23个取样点进行了筛查,颈部扼痕处皮下组织、手腕挣扎形成的表皮剥脱处,以及胃内容物中均检出该成分,浓度在0.08-0.12mg/kg之间,虽未达致死剂量,但足以证明生前1-2小时内有过接触。”他说着,用止血钳夹起一张病理切片,透过阅片灯的光线指向一处,“更关键的是致命伤——你看这里,颈部左侧胸锁乳突肌中段有3.2cm×1.1cm的肌肉出血,右侧对应位置有2.8cm×0.9cm出血,甲状软骨上角骨折,舌骨大角骨膜下出血,符合扼颈导致的机械性窒息死亡特征。尸块上的刀伤创缘整齐,创口两侧无生活反应性出血,肌肉组织无收缩现象,这是典型的死后分尸创口,林秀那把菜刀,只是处理尸体的工具,不是凶器。” 赵刚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个结论完全推翻了之前的初步判断。他蹲在解剖台旁,手指轻轻抚过那些环形瘀痕,脑海里浮现出林秀在讯问室里麻木的脸——如果致命伤是扼颈,那菜刀就只是分尸工具,林秀或许真的不是凶手。“会不会是分尸时接触到的敌敌畏?”他追问,试图排除所有偶然因素。周明摇了摇头,将一份打印好的《毒物检测对比报告》放在赵刚面前,表格里清晰列着不同检材的检测结果:“我们做了三组对照实验,第一组是冰箱内塑料袋及封口处,第二组是菜刀刀刃及刀柄,第三组是现场地面擦拭样本,三组均未检出敌敌畏成分,排除分尸过程中污染的可能。结合胃内容物检测,残留的敌敌畏与食物糜混合均匀,推测是生前随食物或饮品摄入。另外,扼痕的受力分析显示,凶手手掌宽度约11cm,指节间距约5.5cm,符合成年男性手掌特征,林秀的手掌宽度仅7.8cm,指力测试数据也远达不到造成甲状软骨骨折的强度,从生物力学角度就能排除她扼颈杀人的可能。” 赵刚拿着检测报告的手微微颤抖,之前的证据链瞬间出现了裂痕。他想起林秀反复说的“面条滑了,碗空了”,之前只当是她精神失常的胡话,现在看来,或许是自己忽略了关键信息。“尸检报告多久能出正式版?”他抬头问。 “最快明天上午。”周明拍了拍他的肩膀,“赵队,这案子不简单,林秀的分尸动机和这敌敌畏残留,都得查清楚。”赵刚点点头,转身快步走出解剖室,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照进来,却没能驱散他心头的阴霾——如果林秀不是凶手,那真凶是谁?她又为什么要在死后分尸? 回到警局,赵刚立刻调取了林秀的讯问录像,反复播放她重复那句话的片段。画面里的女人穿着囚服,头发凌乱地贴在脸颊上,说起“面条”和“碗”时,眼神里会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痛苦,不是伪装的麻木,而是深埋心底的创伤。“去查张建军的社会关系,重点查他有没有接触过农药,或者跟从事农业、化工相关工作的人有往来。”赵刚对身边的警员吩咐道,“另外,重新提审林秀,这次换个思路。” 再次走进讯问室时,林秀正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指甲发呆。那双手纤细瘦弱,指关节处有常年做家务留下的老茧,指甲缝里还嵌着一点洗不掉的黑色污渍。赵刚没有直接提问,而是让警员端来一杯温热的红糖水,放在林秀面前的桌子上。“我知道你女儿三年前走了。”他轻声开口,没有用审讯的语气,更像在聊家常。 林秀的身体猛地一僵,握着杯子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白。这个动作没有逃过赵刚的眼睛,他知道自己找对了突破口。“我问过你弟弟,孩子是烫伤去世的,因为送医不及时。”赵刚继续说,声音放得更柔,“他说你从那以后,就再也没笑过。一个母亲失去孩子的痛苦,我能理解。” 林秀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眼泪突然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杯子里,泛起一圈圈涟漪。她没有擦,任由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囚服的裤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你们……找到他了吗?”过了许久,她才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赵刚心中一喜,知道她终于愿意开口了。“我们正在找。”他坦诚地说,“但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法医鉴定显示,张建军不是死于刀伤,而是被人扼颈窒息,死前还接触过敌敌畏。你不是凶手,对不对?告诉我们真相,我们才能抓住真凶。” 林秀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核桃,里面布满了血丝。她看着赵刚,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像是在权衡着什么。沉默了足足五分钟,她才缓缓开口,语速很慢,像是在回忆那些不愿触碰的细节。 “那天下午,我去菜市场买了把新面条,他喜欢吃碱水面,煮得软烂点。”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思绪飘回了那个闷热的夏夜,“中午煮了一碗,他嫌多,骂我浪费,把碗往桌上一摔,面条撒了一地。我蹲在地上捡,他就坐在旁边喝酒,嘴里骂骂咧咧的,说我只会吃闲饭。” “晚上十点多,他醉醺醺地回来了,身上一股酒气混着农药味,我问他去哪了,他不说话,只是蹲在地上抽烟,抽了一根又一根,烟灰掉了一地。后来他突然说‘我闯大祸了,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我问他怎么了,他就开始骂我,说要不是因为我和死丫头,他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林秀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双手紧紧抱住肩膀,像是在抵御寒冷。“就在这时,敲门声突然响了,特别急,像是催命一样。他吓得一哆嗦,烟都掉在地上了。他走到门口,问‘谁啊’,外面的人说‘收账的’。他开门的时候,我看到外面站着个高个子男人,穿着黑色T恤,胳膊上有个纹身。” “他们先是吵架,声音很大,那个男人骂他‘欠了钱不还,耍无赖是吧’,建军就辩解,说‘再宽限几天’。后来就打起来了,我听到桌椅倒地的声音,还有建军的惨叫声。我吓得躲进卧室,把门锁死,捂住嘴不敢出声……” 说到这里,林秀泣不成声,趴在桌子上哭了很久。赵刚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着她平复情绪。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继续说道:“打斗声停了之后,我又等了十几分钟,才敢慢慢打开门。客厅里一片狼藉,桌子翻了,椅子断了一条腿,建军躺在地上,脖子上有一道紫痕,脸憋得发紫,已经没气了。” “门口的楼道里有脚步声,我跑过去看,只看到那个高个子男人的背影,他走得很快,手里还拿着个黑色的包。我回到客厅,蹲在建军身边,摸了摸他的鼻子,真的没气了。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着女儿,想着他以前打我、骂我,想着女儿死的时候痛苦的样子……” “然后你就分尸了?”赵刚适时地提问。林秀的身体一滞,眼神里的痛苦变成了麻木,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赵刚没有再追问分尸的细节,他知道现在不是时候。“那个男人的纹身是什么样的?还有其他特征吗?”他问道,抓住关键信息。 “像是个龙的图案,在左胳膊上,很大。”林秀努力回忆着,“个子大概一米八左右,很壮,说话有外地口音。他穿的黑色T恤领口有个白色的标志,像是个骷髅头。”赵刚立刻让警员记录下来,这些特征对排查真凶至关重要。“他有没有说自己叫什么名字?或者提到什么人?” “没有。”林秀摇了摇头,“但建军之前跟牌友打电话的时候,提过‘虎哥’,说欠了他的钱,还不上就要剁手。那个男人的声音,跟建军打电话时模仿的‘虎哥’有点像。” 根据林秀提供的“虎哥”“外地口音”“骷髅头T恤”等线索,警方迅速展开排查,将目标锁定在张建军的牌友圈。张建军无业游民一个,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打牌,经常在老城区的几家棋牌室流连忘返。赵刚带着警员走访了三家棋牌室,终于从一家叫“老友棋牌室”的老板口中得到了线索。 “张建军啊,前几天还在这儿打牌呢,输了不少钱。”棋牌室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胖子,姓刘,说话的时候手里还转着两颗核桃,“他欠了王虎的钱,有两万多,拖了三个月没还。王虎上次来这儿找过他,跟他吵了一架,说再不还就卸他一条胳膊。” “王虎是什么人?”赵刚问道,同时让警员拿出照片,“是不是这个人?”照片是根据林秀的描述绘制的模拟画像,高个子,浓眉,左胳膊有龙纹纹身。刘老板看了一眼,立刻点头:“对,就是他!东北人,在这一片放高利贷的,下手狠,没人敢惹他。他平时就穿件黑色T恤,领口有个骷髅头,辨识度很高。” “张建军有没有跟你提过王虎的事?或者他最近有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赵刚继续追问。刘老板想了想,说道:“前几天打牌的时候,他说自己‘搞到点东西’,能还上钱,还说要是王虎再逼他,就给他点颜色看看。我问他是什么东西,他就不肯说了,只说跟农药有关。对了,他牌友李刚跟他走得最近,两人经常一起作弊赢钱,李刚肯定知道点什么。” 警方很快查到了李刚的住址,就在老城区另一栋居民楼里,距离林秀家不到一公里。当赵刚带着警员敲开李刚家门时,开门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面色蜡黄,眼神躲闪,看到穿警服的人,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李刚是吗?我们是公安局的,想找你了解点情况,关于张建军的。” 李刚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说:“建军……他怎么了?我好久没跟他联系了。”他的反应更加印证了赵刚的猜测,这个人肯定知道内情。“跟我们回警局一趟,配合调查。”赵刚的语气不容置疑。 审讯室里的白炽灯正对着李刚的脸,光线刺眼得让他不敢睁眼,只能下意识地缩着脖子,双手在桌下绞在一起。赵刚坐在他对面,面前摊着张建军的尸检报告和棋牌室的监控截图,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笃、笃”的声音像锤子一样砸在李刚心上。“说吧,张建军欠王虎多少钱?他们案发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赵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李刚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视线飘向墙角的监控摄像头,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欠……欠了两万五,拖了三个多月。王虎之前堵过他两次,上次还把他的胳膊打青了,我当时在场,劝了两句还被王虎瞪了一眼。”他说着,偷偷抬眼瞄了赵刚一下,见对方没说话,又赶紧低下头,手指抠着桌角的木纹,试图掩饰内心的慌乱。 张建军说自己‘搞到点东西’能还上钱,是什么东西?”赵刚追问,手指指向桌上的尸检报告,“法医在他胃内容物里检出了敌敌畏,你不可能不知道。”李刚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电流击中,双手瞬间从桌下抽出来,撑在桌面上想要起身,又被旁边的警员用眼神制止,重新瘫坐回去。他的脸色从蜡黄变成惨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脸颊滑到下巴,滴在囚服的前襟上。“我……我知道他弄了农药,但我以为他只是吓唬王虎……”他的声音开始发飘,眼神躲闪着不敢看那份尸检报告,“前几天在棋牌室,他偷偷从怀里摸出个棕色玻璃瓶,说是什么‘杀手锏’,要是王虎再逼他,就跟他‘同归于尽’。我当时还抢过瓶子看了一眼,标签上写着‘敌敌畏’,我赶紧劝他‘这东西要命,不能胡来’,他把瓶子抢回去揣进怀里,骂我‘胆小鬼’,说‘反正活着也是被催债的逼死,不如拉个垫背的’。” 李刚的身体猛地一震,抬头看着赵刚,眼神里充满了惊讶。“他……他真的接触敌敌畏了?”他喃喃地说,“前几天他跟我说,他从乡下亲戚那儿弄了几瓶敌敌畏,想跟王虎鱼死网破,要是王虎再逼他,就跟他同归于尽。我劝过他,说这是犯法的,他不听,还说自己反正也活够了。” “案发当晚你在哪里?”赵刚的声音陡然提高,将监控截图推到李刚面前,截图上清晰显示着他十点四十分出现在林秀家楼下巷口的身影,“棋牌室老板说你十点整就走了,监控拍到你十点四十五分出现在张建军家楼下,十一点零二分才离开,你这段时间在干什么?”李刚的头“咚”地一下磕在桌面上,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嘴里含糊地念叨着“我没杀人……我只是跟着去了……”。赵刚放缓了语气,将一杯温水推到他面前:“我们查过了,王虎的通话记录显示,案发当晚九点十七分,他给你打了通时长两分半的电话,十点四十分,你和他在巷口碰面,这些都有证据。现在主动交代,算你自首情节,要是等我们找到王虎对质,性质就不一样了。” 李刚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起伏着,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指缝间露出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挣扎。他知道瞒不住了,王虎的狠辣他见识过,可警察的证据更让他无法辩驳。沉默了足足三分钟,他突然抬起头,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声音带着哭腔:“我说!我全说!”他猛地灌了一大口温水,嘴唇还在哆嗦:“王虎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家看电视,他说‘张建军那老赖再不还钱,我今天就卸他条胳膊,你跟我去做个见证,不然我就说你跟他一起出老千赢钱’。我跟他打牌好几年,知道他说到做到,要是他把我出老千的事抖出去,我在这一片就没法立足了,没办法,只能跟他去了。” “我们到的时候,张建军刚打开门,一股酒气混着农药味就飘出来了。王虎上去就拍他的肩膀,说‘建军,钱该还了吧’,张建军一把推开他,骂道‘没钱!有本事你杀了我’,然后转身就往厨房跑。王虎以为他要拿刀,骂了句‘还敢反抗’,就冲上去抱住他的腰,两人扭打在一起,从客厅摔撞到餐桌,把桌子上的碗碟全摔碎了。我赶紧上去拉架,想把他们分开,可王虎力气太大,一只手就把我甩到一边,我摔在地上,胳膊都磕青了。”李刚说着,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一块淡淡的淤青,“我爬起来的时候,就看到王虎用膝盖顶住张建军的后背,双手死死掐着他的脖子,张建军的脸从红变成紫,双手乱抓,把王虎的T恤都抓破了,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没一会儿就不动了。” “我当时吓得腿都软了,瘫在地上站不起来。王虎也慌了,赶紧松开手,蹲下去探张建军的鼻息,手指刚碰到就弹了起来,脸色跟纸一样白,嘴里念叨着‘坏了……真死了……’。他转头的时候,看到卧室门开了条缝,林秀正躲在门后看着我们,眼睛里全是惊恐。王虎突然就凶起来了,指着林秀骂道‘看什么看!敢报警我就杀了你全家,包括你那死丫头的坟我都给你刨了’,林秀吓得赶紧关上门。然后王虎拽着我的胳膊就往外跑,跑到楼下巷口的时候,他停下来跟我说‘这事跟你没关系,别说出去,不然有你好果子吃’,我点点头就赶紧跑回家了,一晚上没敢合眼,第二天听说警察来了,我更是吓得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李刚说到最后,声音哽咽着,双手捂住脸,肩膀一抽一抽的,“我不是故意要包庇他,我是真的怕啊……” 案情终于有了重大突破,根据李刚的供述,警方迅速下发通缉令,全力抓捕王虎。林秀分尸的真正动机,还是没有解开。赵刚的心更加疑惑了。他看着窗外的夜色,知道这起案件,远没有那么简单。 第3章 一碗面条(3) 王虎被抓捕归案时,正在城郊一处废弃的仓库里收拾行李,黑色T恤上还留着张建军挣扎时抓破的裂口,左胳膊的龙纹纹身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面对警方的审讯,他起初还百般抵赖,直到李刚的证词和监控录像摆在面前,才颓然垂下头,承认了自己与张建军争执并掐住对方颈部的事实。 审讯室的灯光比之前更亮,直直射在王虎脸上,他满脸胡茬,眼神里带着亡命之徒特有的狠劲,但说起案发经过时,语气却格外笃定。“我承认我跟他打架,也承认我掐了他脖子,”他靠在椅背上,双手被手铐铐在桌腿上,金属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但我跑的时候,他只是躺在地上不动,胸口还在起伏,怎么可能是我杀的?而且我走的时候尸体是完整的,林秀那女人为什么要分尸?你们别想把所有罪名都推到我头上!” 负责审讯的年轻警员皱起眉头:“你胡说!法医鉴定显示张建军是窒息死亡,致命伤就是颈部的扼痕,除了你还有谁能造成这样的伤?”王虎突然激动起来,身体猛地前倾,椅子腿在地面上划出尖锐的声音:“我掐他的时候有分寸!我只是想教训他一下,让他还钱,不是要杀他!我放高利贷这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是不是死人我还分不清?” 赵刚恰好走进审讯室,听到王虎的嘶吼,示意警员先出去。他拉过一把椅子坐在王虎对面,将一杯水推到他面前:“我们查过你的案底,你虽然多次参与打架斗殴,但确实没有致人死亡的记录。你详细说说,你掐住张建军后,他是什么反应?你又是怎么判断他没死的?” 王虎喝了口水,情绪渐渐平复下来,眼神里的狠劲少了几分,多了些慌乱。“我掐住他脖子大概有半分钟,他一开始拼命挣扎,手抓我的胳膊,还咬了我一口,”他撸起袖子,胳膊上果然有一道浅浅的牙印,“后来他就不动了,头歪向一边,嘴巴张着。我当时也慌了,赶紧松开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能感觉到微弱的气流,胸口也在一上一下地动。我怕他醒过来报警,就威胁了林秀几句,然后拉着李刚跑了。” 赵刚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大脑飞速运转。王虎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他常年混迹社会,对人生死状态的判断确实比普通人更准确,而且他的供述与李刚提到的“张建军胸口起伏”能相互印证。更关键的是,王虎没有分尸的动机——他只是为了催债,杀死张建军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会引来警方的追查。 “你有没有看到林秀从卧室出来?她当时是什么反应?”赵刚追问。王虎想了想,说道:“我跑的时候余光瞥到她站在客厅门口,背对着我,身体挺得很直,不像其他女人那样吓得发抖。现在想想,她当时的样子确实有点奇怪,好像……好像一点都不害怕。”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划过赵刚的脑海,他突然想起林秀在讯问室里的样子——麻木的眼神,机械重复的话语,还有分尸时那近乎诡异的冷静。如果王虎说的是真的,张建军当时只是昏迷,那真正的凶手就有可能是林秀,而分尸行为,就是为了掩盖她杀人的真相。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仅仅是因为长期家暴吗?赵刚觉得事情远不止这么简单。 他立刻让人将王虎的供述与法医尸检报告进行比对,法医周明看到报告后,也提出了新的疑点:“尸检时发现,张建军的鼻腔和口腔内有极少量纤维残留,经过检测,与林秀家厨房的毛巾材质一致。而且他的窒息痕迹有两处,一处是颈部的扼痕,另一处是口鼻处的压迫痕,压迫痕的形成时间比扼痕晚大约二十分钟。这说明,张建军在被王虎掐晕后,还曾遭受过第二次窒息,这才是真正的致命原因。”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林秀,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身上隐藏着太多的秘密。为了找到林秀的动机,赵刚派人调取了林秀的全部档案,还特意去了她的老家——一个距离市区几十公里的偏远乡村。村里的人听说林秀出了事,都纷纷摇头叹息,说起她的女儿,更是满脸的惋惜。 林秀的堂嫂王兰是个朴实的农村妇女,提起三年前的事,眼泪就止不住地流。“秀儿的命太苦了,”她坐在自家院子里的石磨旁,手里攥着一块绣着小花的手帕,“她跟张建军结婚后,头胎生了个女儿,叫萌萌,长得粉雕玉琢的,特别可爱。可张建军重男轻女,一看是个女儿,就没给过好脸色,平时对秀儿也非打即骂。” 赵刚坐在她对面,认真地记录着每一个细节:“您详细说说萌萌出事的经过。”王兰擦了擦眼泪,说道:“那是三年前的夏天,跟现在差不多热。张建军在村里的小卖部喝了一下午的酒,醉醺醺地回到家,想喝口茶醒醒酒,就拿着开水壶去泡茶,结果脚下一滑,手里的开水壶掉在地上,滚烫的开水全浇在了萌萌身上。” “当时萌萌哭得撕心裂肺,秀儿听到声音跑出来,看到女儿浑身红肿,皮肤都起了水泡,吓得腿都软了,赶紧要送孩子去医院。可张建军一把拉住她,骂道‘一个丫头片子,花那冤枉钱干什么?找点草药敷敷就行了’,硬是把秀儿拖回了家。”王兰的声音带着愤怒,“秀儿跪在地上求他,说‘那是你的亲生女儿啊’,他却一脚把秀儿踹开,自己躺在炕上睡觉去了。” “后来呢?”赵刚的声音也有些沉重。“后来秀儿没办法,只能自己找了些草药,用嘴嚼烂了敷在萌萌身上。可那烫伤太严重了,草药根本不管用,萌萌的伤口开始流脓,发起了高烧,嘴里一直喊着‘妈妈,疼’。秀儿实在没办法,趁张建军睡着,偷偷抱着萌萌跑了十几里山路,到镇上的医院就诊。” “医生说要是早来几个小时,孩子还有救,可耽误的时间太长了,感染太严重,已经没办法了。秀儿抱着萌萌在医院的走廊里哭了整整一夜,回来之后没两天萌萌就走了。”王兰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萌萌走了以后,秀儿就像变了个人,以前还会跟我们说说心里话,后来就再也不怎么说话了,对张建军也总是逆来顺受,我们都以为她是被打怕了,没想到……” 赵刚拿着王兰提供的萌萌的照片,照片上的小女孩扎着两个小辫子,笑得眉眼弯弯,手里还拿着一个蓝边碗。 回到警局后,赵刚让人将萌萌的死亡证明和医院的就诊记录整理好,再次来到讯问室。林秀还是像之前一样,低着头坐在椅子上,看到赵刚进来,没有任何反应。赵刚没有说话,只是将萌萌的照片和那些证明材料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林秀的目光触及照片的那一刻,身体突然僵住了,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她的手指慢慢抬起来,想要触碰照片,却又在半空中停住,指尖微微颤抖。过了许久,她才小心翼翼地拿起照片,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小女孩的脸,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照片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萌萌去世那天,你给她煮了面条,对吗?”赵刚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忍。林秀的身体猛地一震,眼泪掉得更凶了,她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声音沙哑地说:“是……那天早上,她跟我说想吃面条,我就给她煮了一碗,放了她最喜欢的葱花油。可她只吃了几口,就说疼,再也吃不下了……” 她的思绪飘回了三年前那个冰冷的清晨,萌萌躺在床上,小脸烧得通红,呼吸微弱。她坐在床边,手里端着一碗温热的面条,一勺一勺地喂给女儿,可萌萌刚吃了几口,就皱着眉头推开碗,虚弱地说:“妈妈,我疼,好疼……”就在这时,萌萌的头歪向一边,呼吸突然停止了,她吓得手一抖,半碗面条连带着蓝边碗一起掉在被子上,面条滑下床撒了一地。 “从那天起,我就恨他,”林秀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起来,眼神里充满了刻骨的恨意,“是他害死了萌萌!如果他当时肯早点送萌萌去医院,萌萌就不会死!他不仅不后悔,还说‘死了正好,省得以后花钱’!我看着他那张嘴脸,就想让他去死,让他为萌萌偿命!” 赵刚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林秀深吸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缓缓说出了案发当晚的全部真相。“王虎和李刚走了以后,我躲在卧室里,浑身都在发抖,但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激动。我听到客厅里没有声音,就慢慢走了出去,看到张建军躺在地上,脖子上有一道紫痕,我探了探他的鼻息,能感觉到微弱的气流,他还没死!” “那一刻,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是老天爷给我的机会,是萌萌在帮我!如果我报警,王虎会被抓起来,判几年刑就出来了,而张建军呢?他只是个受害者,他的恶行永远不会被人知道,他害死萌萌的事,只会被当成意外,随着时间慢慢被遗忘!” 她的声音越来越激动,身体也开始颤抖:“我不能让他就这么轻易地死了,我要让他为萌萌付出代价!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畜生,是他害死了自己的女儿!我看到厨房的毛巾和桌上的纸巾,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我要用他害死萌萌的方式,让他去死!” “我拿了一条毛巾,裹上厚厚的打湿了的纸巾,走到他面前,看着他那张脸,想起了萌萌痛苦的样子,想起了她临死前喊我的声音。我闭着眼睛,把毛巾捂在了他的口鼻上,他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我又捂了一会儿”林秀的声音平静下来,眼神里恢复了之前的麻木,“我确认他死了以后,就去厨房拿了那把菜刀,开始分尸。” 她想起自己切割张建军腹部时的场景,涌出的内脏让她瞬间想起了三年前掉在被子上的面条,想起了萌萌没吃完的那碗面。“我看着那些内脏,就像看到了萌萌撒在被子上的面条,”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诡异的平静,“他就像那只摔裂的碗,空了,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了。而那些内脏,就是他欠我的,是他欠萌萌的,现在终于还回来了。” “我故意把尸块藏在冰箱里,故意在菜刀上留下我的指纹,故意不清洗袖口的血迹,就是为了让警方怀疑我,让他们去查,去揭开张建军的真面目。我沉默不语,就是为了让他们觉得我有问题,去深挖我的过去,去发现萌萌的事。我要让张建军以最耻辱的方式死去,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罪行!” 林秀说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项伟大的使命。她放下照片,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嘴里又开始重复那句话:“面条滑了,碗空了……” 赵刚看着眼前的女人,心里五味杂陈。他既同情她失去女儿的痛苦,又对她残忍的分尸行为感到震惊。法律不会因为她的遭遇而宽恕她的罪行,但所有人都能理解她心中的绝望与恨意。 后来,警方在林秀家的衣柜最底层,找到了一个小小的木盒,里面装着萌萌的头发、几件小衣服,还有那只摔出裂痕的蓝边碗。碗里还残留着一点点干涸的面汤痕迹,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三年前那个破碎的清晨。 案件审理时,林秀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没有丝毫辩解。当法官问她还有什么想说的时,她只是平静地说:“我不后悔,我只是对不起萌萌,没能让她好好地活下去。”最终,林秀因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无期徒刑,王虎因故意伤害罪和威胁恐吓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李刚因包庇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 入狱那天,林秀穿着一身囚服,她回头望了一眼法院的方向,眼神里有一种解脱的平静。对她来说,张建军的死,不是结束,而是对萌萌的交代,是对那段破碎过往的告别。空碗里再也不会有没吃完的面条,再也不会有没还清的罪孽,只有对女儿无尽的思念,在岁月的长河里,静静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