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的七月,江淮地区正被一场旷日持久的伏旱包裹着。凌晨两点的老城区居民楼,像一头蛰伏在热浪里的巨兽,每一扇窗户都大开着。林秀家住在三楼西侧,是这栋建于七十年代的红砖楼里最靠里的一户,窗外正对着一片堆满杂物的天井,只有几株半死不活的爬墙虎,在夜色里耷拉着叶子。
客厅里15瓦的灯泡上裹着一层经年累月积下的油污,昏黄的光线下,赭黄色地砖的釉面早已磨损,露出深浅不一的划痕。林秀就坐在这片划痕中间的小马扎上,马扎上随意垫着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围裙,现在围裙的一角已经被浸透,黏在地砖上,扯动时能听到细微的“嘶啦”声。她手里的老铁菜刀是当年结婚时婆婆给的陪嫁,刀背厚得像小拇指,刀刃被她磨了整整一下午,在昏暗中泛着冷硬的光,连刀刃上的细小豁口都清晰可见。
男人的尸体躺在她面前,四肢摊开,像一只被抽走骨头的布袋。林秀的动作很慢,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从容,左手按住尸体的胳膊,右手握着菜刀,刀刃从关节处切入时,没有发出想象中刺耳的骨裂声,只有沉闷的“噗嗤”声,像切一块泡软的老豆腐。血液从伤口处慢慢渗出来,顺着地砖的缝隙流向墙角,在暗绿色的冰箱底座处积成一小滩,被冰箱压缩机散发的热气蒸着,隐约有股铁锈混着腥气的味道。
冰箱是八十年代末的“雪花牌”,外壳的绿漆已经泛黄,边角处锈迹斑斑,运行起来像台老旧的鼓风机,“嗡嗡”声里还夹杂着零件松动的“咔哒”声。林秀偶尔会停下来,侧耳听一听那声音,确认它还在运转。她下午特意检查过的,把冷冻室的冰碴凿掉,腾出足够的空间,甚至提前把家里剩下的半袋肉和两盒鸡蛋挪到了邻居家的冰箱里,借口是“冰箱坏了,修两天”。
天花板上的灯泡周围,绕着一圈飞虫,有蚊子、苍蝇,还有几只趋光的小飞蛾,它们撞在灯泡上,发出“噼啪”的轻响,尸体的血腥味引来了更多虫子,有几只已经落在了尸体的皮肤上,林秀只是用菜刀的刀背轻轻一刮,就把虫子扫落在地,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她的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下来,滴在锁骨处的旧汗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浅蓝色的汗衫领口处有个小洞,是去年张建军醉酒时用烟头烫的。
当菜刀切入尸体腹部时,阻力突然变小,一股温热的、带着黏腻感的东西涌了出来,缠绕在刀刃上。林秀的动作顿了顿,视线落在那堆暗红色的内脏上,瞳孔微微收缩。中午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厨房,落在案板上的蓝边碗里,面条煮得有些软烂,冒着热气,她用筷子夹起时,有几根滑了出来,掉在案板上,沾了一层面粉。张建军坐在对面的小马扎上,一边骂骂咧咧地抱怨“煮得太烂,没嚼头”,一边抓起桌上的酒瓶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嘴角流到脖子上,浸湿了那件印着“劳动模范”字样的旧背心。
“吃不吃?不吃滚蛋!”张建军把筷子往碗上一拍,碗沿磕在案板上,掉了一小块瓷。林秀当时正弯腰捡地上的面条,听到声响,肩膀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手指被地上的碎瓷片划了一道小口子,渗出血珠,她却像没感觉到似的,把面条捡起来,放进自己的碗里。
现在,那只蓝边碗就放在厨房的灶台上,碗里空空的,只有一点残留的面汤干涸后留下的印记。林秀看着刀刃上缠绕的内脏,突然想起了那些滑落在案板上的面条,也是这样黏腻,这样不受控制地散开。她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指腹碰到了脸颊上的一道疤痕,那是三个月前,张建军因为赌输了钱,用酒瓶子砸她时留下的,现在还能摸到浅浅的凸起。
菜刀继续向下切割,声音依旧沉闷。林秀的动作很有条理,先切四肢,再切躯干,每一块都切得大小均匀,刚好能放进冰箱的冷冻室抽屉里。她甚至特意找来了家里装洗衣粉的塑料袋,把切好的尸块分门别类地装进去,系紧袋口,防止血水渗出。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张结婚照,照片上的林秀穿着红格子衬衫,梳着齐耳短发,脸上带着腼腆的笑;张建军则穿着笔挺的中山装,意气风发地搂着她的肩膀。照片的玻璃相框上,有一道裂纹,是去年吵架时被张建军摔的烟灰缸砸到的。
窗外的天渐渐泛起了鱼肚白,远处传来了第一声鸡鸣。林秀终于处理完最后一块尸块,她站起身时,腿已经麻得失去了知觉,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她扯起小马扎上的围裙走到厨房,打开水龙头,冷水浇在手上,带着铁锈味的血水顺着指缝流进下水道,她一遍遍地搓洗着,直到围裙洗的差不多干净了,手上的腥味也淡了些,才拧干围裙,甩甩手。然后她拿起围裙,走到阳台,挂在晾衣绳上,围裙上的淡粉色印记在晨光里有点晃眼。
回到客厅,她把菜刀放进水槽里,倒上洗洁精,用钢丝球仔细地刷着刀刃,每一个缝隙都没放过。冰箱的门紧闭着,“嗡嗡”的运转声依旧在客厅里回荡。林秀坐在沙发上,拿起桌上的蒲扇,慢慢地扇着,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天台上,有邻居已经起床,开始做早饭,传来了锅碗碰撞的“叮当”声,还有女人的闲聊声,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仿佛这个闷热的夏夜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清晨六点半,住在林秀隔壁的王桂英提着菜篮子准备去早市,刚走出家门,就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肉放坏了的腥臭味,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她皱了皱眉头,顺着味道望去,发现林秀家的客厅灯还亮着,那盏昏黄的灯泡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扎眼。
“这林家是咋回事?灯亮了一晚上?”王桂英心里犯嘀咕。她和林秀做了五年邻居,对这家的情况再清楚不过。林秀是个出了名的节俭人,晚上只要天一黑,除了厨房做饭时开灯,其他房间的灯从来都舍不得开,更别说彻夜亮灯了。而且这味道也不对劲,昨天下午她还和林秀在楼道里碰到过,当时林秀提着一个菜篮子回家,说是给张建军做面条,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大的腥臭味?
王桂英犹豫了一下,走到林秀家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小林?在家吗?”里面没有回应。她又敲了敲,还是没声音。这时,住在二楼的李大爷也下楼了,看到王桂英站在林秀家门口,好奇地问:“咋了?找小林有事?”
“老李,你闻闻这味,还有她家的灯,亮了一晚上了,敲门也没人应。”王桂英指着林秀家的门说。李大爷凑过去闻了闻,脸色也变了:“这味不对啊,像是……像是血腥味。”他的话让王桂英心里一紧,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不安。
“不行,得报警。”李大爷当机立断。他年轻时当过联防队员,对这种异常情况格外敏感。王桂英也点了点头,掏出手机,手都有些发抖地拨通了110。“喂,警察同志吗?我们这里是老城区幸福巷3号楼,三楼西户,好像出事了,灯亮了一晚上,还有奇怪的味道,敲门没人应……”
二十分钟后,两辆警车停在了居民楼楼下,警灯闪烁,引来不少邻居围观。带队的是刑警队的队长赵刚,四十多岁,脸上带着常年办案留下的疲惫,但眼神格外锐利。他带着两名警员上楼,先是敲了敲林秀家的门,里面依旧没有回应。赵刚示意警员破门,随着“哐当”一声巨响,门被撞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让在场的人都皱起了眉头。
客厅里的灯还亮着,林秀坐在沙发上,眼神呆滞地望着地面,身上的汗衫已经换了一件干净的,是件洗得发白的粉色短袖。她看到警察进来,没有丝毫反应,只是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什么,但声音太小,没人听清楚。赵刚的目光扫过整个屋子,很快就注意到了水槽里的菜刀,还有墙角那台嗡嗡作响的冰箱。
“保护现场,通知法医。”赵刚沉声说道,然后走到林秀面前,“你是林秀?张建军呢?”林秀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嘴里重复着一句话:“面条滑了,碗空了。”赵刚皱了皱眉,意识到这个女人的精神状态可能不太正常,便让警员先把她带到一边,然后开始询问门口的王桂英和李大爷。
“警察同志,我跟你说,这林秀和她男人张建军,关系一直不好。”王桂英打开了话匣子,“张建军那人,好喝酒,一喝酒就家暴林秀,我们经常半夜听到他家吵架,摔东西的声音。有一次林秀被打得鼻青脸肿,还是我送她去的医院。”
李大爷也补充道:“昨天晚上更厉害,大概十一点多吧,我起夜的时候,听到他家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张建军骂得特别难听,还摔了东西,林秀好像也哭了,后来张建军喊了一句‘你敢杀我?’,林秀就没声音了。我当时还想,这两口子不会真出事吧,没想到……”
赵刚一边听着,一边让警员记录下来。邻居的证词很关键,长期家暴、激烈争吵、“像是要杀人”的对话,这些线索都指向了一种可能:林秀因不堪忍受家暴,在冲突中杀死了张建军。但赵刚没有急于下结论,现场证据才是最有力的依据。
法医很快就到了现场,戴着口罩和手套,开始对现场进行勘查。客厅的地砖上有被擦拭过的痕迹,但在缝隙里,还是检测到了血迹,经过初步鉴定,与张建军的血型一致。水槽里的老铁菜刀被送去进行指纹提取和血迹鉴定,冰箱则成了重点勘查对象。
当法医打开冰箱冷冻室时,在场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冷冻室的三个抽屉里,装满了用塑料袋装着的尸块,大小均匀,显然是被精心切割过的。法医仔细检查了尸块,发现切割痕迹与水槽里的菜刀完全吻合,初步判断这把菜刀就是分尸工具。
与此同时,指纹鉴定结果也出来了:菜刀上只有林秀的指纹,而且是清晰的握持痕迹,说明林秀确实使用过这把菜刀进行分尸。更关键的是,警员在林秀换下来的那件浅蓝色旧汗衫上,发现了未清洗干净的血迹,经过鉴定,正是张建军的血迹。
“赵队,证据链基本完整了。”负责勘查的法医走到赵刚身边,低声说道,“尸块初步检查显示,死亡时间大概在昨晚十一点到凌晨一点之间,与邻居听到的争吵时间吻合。分尸时间应该在死亡后四小时左右,也就是凌晨一点到五点之间,现场没有发现其他人的痕迹,门窗完好,没有强行闯入的迹象。”
赵刚点了点头,走到林秀面前,再次对她进行讯问。此时的林秀被带到了警局的讯问室,坐在椅子上,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神依旧呆滞。“林秀,我们已经在你家冰箱里发现了张建军的尸块,菜刀上有你的指纹,你的衣服上也有他的血迹,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林秀没有看他,只是重复着那句话:“面条滑了,碗空了。”
“你为什么要杀张建军?是不是因为他家暴你?”赵刚继续问道。
林秀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像是被“家暴”这两个字刺激到了,但她还是没有回答,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讯问持续了三个小时,林秀始终保持着沉默,除了那句重复的话,再也没有说过其他任何内容。警员们尝试了各种方法,包括给她倒热水、跟她聊家常,试图打开她的话匣子,但都无济于事。林秀就像一座封闭的堡垒,拒绝与外界进行任何沟通。
讯问室的灯光很亮,照在林秀的脸上,能看到她眼角的细纹,还有脸颊上那道浅浅的疤痕。她的手指紧紧攥着,指甲嵌进了掌心,留下几道深深的印子。赵刚站在单向玻璃外,看着里面的林秀,心里有些疑惑。按理说,如果是不堪家暴奋起反抗,杀死丈夫后虽然会害怕,但不会如此平静,更不会在分尸后还镇定地换衣服、清洗菜刀。而且她反复说的“面条滑了,碗空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赵队,会不会是精神有问题?”旁边的年轻警员小声问道,“我看她的状态,不太正常。”
赵刚摇了摇头:“不像。她分尸的时候很有条理,尸块切割得很均匀,还知道用塑料袋装起来,防止血水渗出,这说明她当时很清醒,思维也很清晰。她的沉默,可能是在抵抗,也可能是在隐藏什么。”
尽管赵刚心里有疑惑,但现场的证据和邻居的证词,都形成了一条完整的证据链,指向林秀就是杀害张建军并分尸的凶手。刑侦队召开了案情分析会,会上,大部分警员都认为,这是一起典型的“家暴引发的激情杀人案”。
“根据邻居证词,林秀长期遭受张建军的家暴,身心都受到了严重的伤害。”负责记录的警员说道,“昨天晚上,两人再次发生激烈争吵,张建军可能又对林秀实施了家暴,林秀在反抗过程中,失手杀死了张建军。之后,为了掩盖罪行,她冷静下来,实施了分尸,并将尸块藏在冰箱里,试图拖延时间。”
“我同意这个观点。”另一名警员补充道,“现场没有发现其他人的痕迹,门窗完好,排除了外人作案的可能。菜刀上只有林秀的指纹,衣服上有张建军的血迹,这些都是铁证。她的沉默,可能是因为害怕,也可能是因为对张建军的恨意太深,不愿意再多提他一句。”
赵刚坐在会议桌的主位,手里拿着案情报告,眉头紧锁。他想起了林秀在讯问室里的样子,那种呆滞不是精神失常的表现,而是一种麻木,一种经历过极致痛苦后的平静。还有她反复说的那句话,“面条滑了,碗空了”,这句话一定有特殊的含义,可能是解开案件真相的关键。
“我觉得还不能急于定性。”赵刚开口说道,“第一,林秀的杀人动机虽然看似合理,但缺乏直接证据证明她是‘失手杀人’,现场没有发现搏斗的痕迹,林秀身上也没有新的伤痕,这不符合激情杀人的特征。第二,她分尸的行为过于冷静,一般来说,激情杀人后,凶手会非常慌乱,要么逃跑,要么自首,很少有人会如此镇定地进行分尸。第三,她反复说的那句话,我们还没有弄明白是什么意思,这可能是一个重要的线索。”
“赵队,那你的意思是?”有人问道。
“继续调查。”赵刚说道,“一方面,对林秀进行心理疏导,尝试让她开口说话,弄清楚那句话的含义;另一方面,深入调查张建军的社会关系,看看他有没有其他的仇家,或者有没有什么隐藏的秘密。同时,让法医对尸块进行更详细的检查,看看能不能发现其他线索。”
虽然赵刚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但由于证据指向性太强,警局还是暂时将林秀列为重大嫌疑人,进行刑事拘留。消息很快传到了老居民楼,邻居们都议论纷纷。
“我就说林秀这孩子太可怜了,被张建军打了这么多年,终于忍不住了。”王桂英叹了口气,“可惜了,为了那种人,把自己搭进去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杀人分尸,太狠了点。”李大爷摇了摇头,“不过张建军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吃喝嫖赌,还家暴老婆,死了也是活该。”
林秀的娘家人也赶来了警局,她的弟弟林强得知消息后,哭得像个孩子:“警察同志,我姐不是故意的,都是张建军逼的!他打我姐,打了十几年,我们劝过多少次,我姐为了孩子,一直忍着,现在孩子没了,她也被逼疯了啊!”
林强提到的“孩子”,引起了赵刚的注意。他之前调查林秀的资料时,并没有看到关于孩子的记录。“你说的孩子,是怎么回事?”赵刚问道。
林强擦了擦眼泪,哽咽着说:“三年前,我姐有个女儿,五岁了,特别可爱。有一天晚上,张建军喝醉了,失手把开水壶打翻了,烫到了孩子。我们让他赶紧送孩子去医院,他说去医院花钱,就找了个江湖郎中,拿了点草药敷上,结果孩子感染了,没几天就没了。我姐从那以后,就变得沉默寡言了,对张建军也越来越冷淡。”
这个消息让赵刚心里一震。他终于明白,林秀的恨意,可能不仅仅是因为长期的家暴,更是因为女儿的死亡。那碗“滑了的面条”,会不会和她的女儿有关?而她分尸的行为,会不会也和女儿的死亡有着某种联系?
赵刚立刻让人去调查林秀女儿的死亡记录,同时催促法医尽快给出更详细的尸检报告。他有一种预感,这个看似简单的家暴杀人案,背后可能隐藏着更复杂、更令人心碎的真相。而林秀的沉默,或许不是在抵抗,而是在等待一个能让所有真相大白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