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未主管的衍生品部门最近在为江南文化特展开发周边,引入了苏绣、缂丝的非遗工艺,将江南画作中的符号性元素融入到产品设计之中。
如今特展开展已经一周,虽每日预约都是爆满,但因为周边产品的成本压不下来,较高的定价导致销售情况并不理想。
原本苏峻作为董事长不会亲自盯着这些小项目,但奈何他身边的秘书江毅是个事无巨细的工作狂,集团里没有事情能逃过他的眼睛,晚宴上的那句提点便是证明。
而且不知缘由地,苏峻这几年越发信任江毅,对他几乎开放了集团所有的权限,要是放在古代的皇城,那就约等于是有着监察百官的大权了。
苏未只得加班加点,这几天都拉着部门的人开会,重新研究新的销售方案。
原本她也还算忙得过来,但偏偏又撞上季度复盘的时点,各部门都要上报业务数据和季度总结,她实在是有些焦头烂额。
此时多亏小夏帮她去盯画廊文创区的主题活动布置,她才能抽身前往苏艺大楼,参加集团的季度分享会。
苏未赶到时,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各业务部门的高管,只有角落里还剩几个空位。
苏艺集团这些年发展得很快,不仅在艺术品上下游都有产业布局,更是开启了跨界合作,在房地产、互联网等领域都有了涉猎。
平日里很多业务部门的人少有能见到苏峻的机会,便都指望着在每季度的分享会上刷刷存在感,万一苏峻一时兴起,能给他们的业务板块再多拨些预算也说不定。
这也不是没有先例。
但苏未自然是没有所谓。
首先,她不需要也不愿意在苏峻面前刷好感。其次,她虽然也是总监职称,但只是三级部门的负责人,画廊板块的业务自然有执行总监罗曦去操心。
苏未找到空位坐下,与其他正抓紧时间社交的众人不同,她打开电脑,准备对即将上线的画廊文创小程序再进行一次功能核查。
余光中却突然伸过来一只手。
苏未抬眼,是一位身穿紫色连衣裙的女士,妆容精致,浑身散发着干练的气场。
“苏总监你好,我是营销部门的新同事。”
难怪是个生面孔。
苏未礼貌回握,目光扫过对方胸前的工作证,轻声应道:“赵总,幸会。”
苏未不是善于与人交际的性格,平日里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这位赵总在她身旁坐定后一直在打量自己,她没办法视而不见。
她问:“赵总有什么事吗?”
“那个…说出来可能有些冒昧。”
苏未心想,你老盯着人看也挺冒昧的。但说出口的却还是:没关系,你直说吧。
赵总终于开口:“前两年,你是不是在伦敦办过毕业展?作品署名就一个‘未’字?”
意料之外的展开,苏未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能沉默。
苏未没公开自己的毕业作品,但她在圣马丁大学的留学经历却不是秘密,有心之人结合时间和署名猜到这层,倒也不是太难。
没等她多想,会议室大门被推开,苏峻带着几位集团的高管入了场,原本细碎的交谈声瞬间停了,众人纷纷起身问好。
赵总脸上好奇和探究的表情还未散去,却也只能抿紧嘴噤声,默默坐直了身子。
苏未莫名松了口气。
季度分享会的流程一向很固定。
先由集团的财务、运营等职能部门依次上台,分享不同维度的历史数据、公布新季度的考核方向。再由优秀板块的负责人分享业务经验,最后便是董事长发言,结合政策和市场,提些宏观的要求,让其他人自去领悟。
会议刚进行到一半,几声敲门声响起。
苏峻:“进来。”
江秘书推门,快步上前,一只手掩着唇,凑到苏峻耳边低语了几句,又转向罗总监小声说了些什么。
苏峻的脸色明显沉了下去,指尖在桌沿轻轻敲击,是他平时思考时的下意识动作。
片刻后,他抬声道:“大家休息一下,下午再继续。”话落便起身往门口走,江秘书和罗总监紧随其后。
这般场面,想必是画廊出了什么状况。
苏未拿出手机,正准备查看小夏发来的现场情况汇报,却听见苏峻回头喊她:苏总监,你也来。
众目睽睽下,苏未只能快步跟了上去。
江秘书落后半步,压低声音补充信息:“这次估值团队的组长叫沈舟青,是孔教授的得意门生,这几年在业内名声很大,出了名的严谨,不好应付。”
估值?那就是跟艺术基金有关了。
艺术基金发行需要有底层资产,发行方将已收购的目标艺术品形成资产包,资产包的估值就是基金份额定价的基础,十分关键。
而江秘书口中的孙教授,正是行业内权威般的存在。
他不仅是国内艺术品估值领域的领军人物,早年还在顶尖高校任教,培养出的优秀学生更是遍布全国,几乎都是担任要职。
如果能拿到经孙教授团队出具的估值报告,会比任何宣传都更有说服力。
至于苏峻会叫上她一起,自然是又一次的物尽其用。
自苏艺画廊的艺术总监因病休长假后,苏未就成了隐形劳动力。
明面上她干着文创项目的工作,暗地里还被苏峻隔三差五地叫去鉴画、给破损古画补底色。
而这些工作不会有正式记录,她的名字也从没出现在任何修复或鉴定文件上。
几人很快乘专用电梯下到八层,穿过艺术展厅和几间恒温储藏室,最终停在一间会议室门口。
修复主管小张早已等在那里,脸色难掩焦急,江秘书先一步上前跟他低声交代了几句。
小张简单问了好,开始说明情况。
“估值团队发现《烟峦晓色图》的画芯出现了不规则褶皱,但我们储藏室的温湿度记录都显示正常,很可能是修复过程出了问题。”
苏峻语气沉了沉:“负责的修复师呢?”
“是苏少爷…他这周休假了。”
苏峻没再问别的,挥了挥手就带头往会议室里走,苏未跟在最后。
进门之前,小张突然拉住苏未,神色紧张。苏未跟他打过几次交道,知道他胆小怕事,多半是担心自己会受牵连。
她拍拍小张的手背,小声道:“没事的,你去调修复记录,备份发我。”
小张便像是无头苍蝇终于找到了方向,赶紧点头应下,匆匆离开。
估值团队的人已在会议桌前坐定。
为首的青年率先起身,身形清瘦却气场沉稳,与苏峻握手时动作利落,正是江秘书口中的沈舟青。
他脸上没什么多余表情,唯有审视的目光掠过苏峻身后众人时,在苏未身上稍作停留,眉峰微蹙,像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
没做多余寒暄,沈舟青开门见山。
“各位应该已经了解过,《烟峦晓色图》是本次基金资产包的核心资产。”
“如今画作受损,估值必然下跌,会直接影响我们出具投资建议,甚至可能导致基金无法发行。”
沈舟青的话说得很直白,苏峻挑了挑眉,朝罗总监递了个眼神。
罗总监立刻接话:“沈组长,言重了。”
“修复本就是还原,难免留有些自然瑕疵,哪里至于让估值下降那么严重?”
“自然瑕疵?”
沈舟青从背靠椅背的姿势瞬间坐直。
“虽然贵公司未提供修复记录,最终检测报告也没出来。”
他身体微微前倾,眼神也锐利几分:“但我个人猜测,这次修复用的是鱼鳔胶,不知道修复师是否在场?”
“苏总监。”苏峻的目光投向苏未。
苏未思索片刻,抬头看向沈舟青。
“沈组长,负责修复的同事暂且不在公司。只是我记得,鱼鳔胶历史悠久,对画作的化学损伤也远小于合成化学胶。”
她尽可能地措辞谨慎:“如果以此断定存在人为失误,会不会有些武断呢?”
“你说的没错。”
沈舟青的表情似乎缓了缓,语调也带了点起伏:“鱼鳔胶不是关键,问题在于没做脱酸工序。现在正值梅雨季,很容易起褶皱。”
沈舟青能从初步鉴定中看出这些,专业度毋庸置疑。而以苏以珩急功近利的性子,会忽略脱酸工序,好像也不算太令人意外。
手心的手机震了一下,是小张发来了修复记录,上面的内容无一例外地证实了沈舟青的猜想。
苏未没再开口。
也许苏未沉默的本身也是一种信号。
罗总监再次接过话头:“沈组长,若我没记错,这幅画只是资产包里价值中等的作品,即便价值受损,也不一定就影响基金发行吧?”
“的确,它不是价值最高的资产。”
沈舟青点头承认,继续解释:“但却是海外拍卖回流的遗失画作,目前的方案中它属于核心亮点。”
他语气平常,却是在下着宣判:“以我之见,如今没了这幅画,合作方和投资者恐怕都难以接受。”
这话显然戳中了苏峻的要害。
毕竟这次估值就是为了撰写投资建议书,还指望用漂亮的结果去谈合作、拉投资。
于是苏峻主动出声,语气也软了些:“沈组长学识渊博、见识独到,自然不会有错。”
“只是画作已然如此,还有补救措施吗?”
“这幅画已经不适合留在资产包里了。”沈舟青语气极快,像是耐心快要耗尽。
“最好尽快找替代方案,要么资产价值足够高,要么噱头足够强,否则投资者不会买单。”
“我们还有其他工作,就先告辞了。”
沈舟青话毕,不等苏峻回应,便起身收拾东西,带着团队离开了。
不用看也知道,此刻苏峻的脸色一定差到极点。江秘书与罗总监迅速讨论起后续可能采取的补救方案。
苏未目送沈舟青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一时间有些感慨。
她忽然想起了去世的外公,那位曾在书画修复与鉴定界掷地有声的老人,也曾是这般的不阿,落得了一世清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