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的人影开始模糊。
苏未只隐约看见张妈从品牌负责人手里接过胡桃木礼盒,那人嘴唇一张一合似在道贺,又对着奶奶深深鞠了一躬,随后便径直离开苏家宅邸,没做多余停留。
她将指尖悄悄掐入掌心,尖锐的痛感使意识渐渐回笼。
这时奶奶的声音才终于飘进耳朵:“…这香云纱用的是早年的陈料,他们倒是有心了。”
苏未一向不愿意在苏家别墅多待,但今天是奶奶贺蕴芝的寿辰,奶奶又不想大操大办,只说希望家里人聚在一起吃顿简单的晚餐,她只能回来。
这里总让她想起年少那些不甚愉快的日子,容易让她的解离症状发作,这时已经是第三次了,好在她一直在接受心理干预,已经明白解离不是一件坏事,只是脑子在帮她本能地躲避那些她受不了的人和事,也并非不能自我缓解。
调整呼吸的间隙,她听见父亲苏峻不以为然地开口:“妈,您一手创下的公司就这样放手交出去,他们只是定期给您做几身旗袍而已,何必这样放在心上?”
奶奶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即便坐在轮椅上,脊背也依旧挺得笔直。
她示意张妈收好旗袍的礼盒,再推自己往餐厅去,声音平和:“我年纪大了,再管不动生意上的事。如今还能留着这份产业,就已经很好了,多少是个念想。”
言语之间看似平静,却隐隐带着当家人的果断和豁达之气,也是示意苏峻不必再提这事。
只有弟弟苏以珩没听出那言外之意,走上前从张妈手里接过轮椅的把手,随意开口道:“奶奶,现在年轻人都穿国外的高定礼服,我还没见谁在正式场合穿旗袍的呢。”
幸好奶奶一向对晚辈十分宽容慈爱,没计较他的冒失,只当是在闲聊,但语气却难免有些感慨:“是啊,时代变了,只有我们这些老家伙穿不惯洋人的东西。”
“可我年轻时,海外华人是要费尽心思才能买到好旗袍的。我们的旗袍能做不同地域的精巧样式,别提多受欢迎了,许多人愿意花大价钱来定做呢!”奶奶提起光辉的往事,脸上的笑容都多了些。
苏未余光瞟向苏峻,果然又是那副脸色微沉的不快模样。
苏家的发家史苏未是听说过的,说是苏家,其实是靠奶奶才发家的。
只是后来苏峻不愿意接手那份旗袍产业,而是创立了艺术品公司“苏艺”,靠着奶奶留下的资本与人脉站稳了脚跟,之后又娶了母亲林佩书,才终于借着外公在艺术领域的声望,逐渐形成了如今的苏艺集团。
其实他们母子两人分别在不同领域打下了江山,原也是桩美谈,可苏峻却突发奇想,想用旗袍结合苏艺画廊的艺术品做联名,犯了奶奶的大忌。
苏未那时还是个孩子,却也记得那穿透房门的训斥声,奶奶大骂苏峻是唯利是图的小人,连祖宗传下来的东西都敢染指,还夹杂着大逆不道、无药可救之类的狠厉词汇。
那之后,奶奶就把旗袍产业交给了自己信赖的专业团队,不再插手任何事务,苏峻自然也就断了念想,只是偶然提起时,还是一副意难平的模样,似乎很不满这本属于自己的家产落入了外人手中。
几人在餐桌旁落座,保姆阿姨跟着张妈的指引摆菜。
奶奶虽然信佛,却是没有吃素的习惯,饮食上只是听从医生的建议,不吃那些辛辣刺激的食物。
张妈端着那碗熬得浓稠的佛跳墙,小心放在轮椅旁的餐位上,语气带笑:“老太太,这是小姐特意为您调整的方子,撇干净了油花,文火慢炖了许久呢。”
“好好好,佩书有心了。”奶奶拿起筷子去尝味道,脸上带着笑意,朝林佩书点了点头,大概是表示好吃的意思。
只是林佩书却是反常的没接话,微微扯了扯嘴角,便安静地帮奶奶布其他菜了。
苏未能看得出,她不开心。
回想刚才张妈的话,苏未找到些头绪。
张妈原是林家的管家,是看着母亲长大的,即便林佩书后来出嫁、为人母,张妈也始终没改称呼,而是唤苏未“小小姐”,直到外公去世后来到苏家。
可能是顾念旧情,林佩书仍然让张妈私底下叫她小姐,但又固执地要求张妈在外人面前喊她夫人,张妈往常都区分得很好,不知今天怎么叫错了称呼。
不过每次有苏以珩在,长辈的心情都会好些,家里气氛也不至于太过冷清,似乎也没人注意到这个小插曲。
碰杯过后,苏以珩迫不及待地开口:“爸,我下周想去毕业旅行,能不能让江秘书帮我安排休一周假啊?前阵子忙着修复那幅宋代春景图,可把我累坏了。”
“你刚接触集团的核心业务,要沉得下心,别总想着玩。”苏峻的脸上是惯有的严厉,眉头微蹙着叮嘱。
只是他话虽这么说,却没半分真要驳回的意思,很快便点了头。
奶奶顺着话头关心起苏以珩在苏艺的工作,他虽然今年才毕业,但是从大二开始就被苏峻要求来画廊实习,苏艺画廊是对外展示艺术实力的窗口,也负责发掘新锐艺术家、推广经典作品,是苏艺集团最为核心的产业。
苏以珩这几年在各个部门都待过,算是把关键岗位都了解了一遍,如今在做修复的工作。他把自己枯燥的工作讲得绘声绘色,又用公司的八卦趣事把奶奶逗得开怀大笑,苏未此刻只觉得庆幸,不然这个家对她来说只会更加地冰冷和压抑。
没参与交谈,苏未只像往常一样沉默地夹菜,心里盼着这顿饭能够早点结束。
奶奶却突然开口打破了她的宁静:“未未呢?上次不是说在做新项目?女孩子别总把自己绷那么紧,该歇就歇,也该多出去走走。”
“对对对姐!”苏以珩立刻凑过来,眼里透着天真,“我朋友说在展览上见过你,还说想认识你呢!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玩?”
苏未抬头扫过满桌人,奶奶笑容温和,父亲眉头紧锁,弟弟满脸期待,母亲正低头盛汤,看不出具体的情绪。她忽然觉得这场景像极了编排好的舞台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而她,正扮演着那个永远得体的苏家千金。
“公司是忙,但还应付得过来。”苏未先转向奶奶,语气平稳,又转头看向苏以珩:“你们玩得开心就好,我这儿有几套新出的文物周边,是年轻人喜欢的款式,你拿去给朋友当礼物吧。”
“谢谢姐!”苏以珩开心应下,没等他再开口,苏峻就夺过了话题,可能是想像寻常人家一般关心孩子的交友,但开口却是打听李家的孩子毕业后去了哪里,又问苏以珩还有没有跟魏家小少爷有来往。
苏未觉得胃口全无,却又不得不等到晚餐结束,只得端起高脚杯一口一口地喝着红酒,但也许是今晚的菜太过于寡淡,舌尖竟尝不出什么涩味。
吃完饭,奶奶回房休息,苏未暗自松了口气,正准备收拾东西离开,却又被张妈叫住:“小小姐,苏先生说在三楼书房等你商量事情。”
商量事情?想必又是要对她的工作指指点点,再吩咐她去做些什么职责之外的琐事。
苏未的头衔是苏艺画廊的文创总监,做着艺术衍生品的开发和宣传工作,比如把古画印在丝巾、镇纸上,不是什么难事。但苏峻还要她顶着苏家千金的名头,参加各种宴会,在不同的场合撑起苏家的脸面。
她偶尔会觉得,或许有一天,自己也会变成一件商品,任人评说,待价而沽。
轻叩几声,苏未进了书房,天鹅绒的窗帘挡死了月光,红木家具也沉得压人。
苏峻正漫不经心地擦拭着画廊新得的艺术风向标奖杯,见她来了,果然开口评判:“项目推进的还算不错,但宣传做得还是不够。”
苏峻是苏艺集团的董事长,面对这种工作要求,苏未只能低声应下,说些再跟部门同事开会讨论之类的套话。
没继续这个话题,苏峻转而说:“陆家正想往国内艺术品市场伸手。刚得到消息,下周他们回国,你得找个由头见一面,打听一下投资意愿。”
熟悉的窒息感袭来,苏未交握的双手暗自用了些力,连忙应道:“知道了爸。”随即找借口离开,“公司还有事,我得先走了。”
苏峻从鼻腔里“嗯”了一声,算是准许。
匆忙离开书房,苏未却远远看见林佩书站在别墅电梯门口,不知在等什么,但她现在浑身都笼罩着一层焦躁感,自认是没办法与人好好交谈的,便转了身,从另一侧的楼梯下了楼。
直到坐进车的后座,隔绝了别墅里所有的光线,苏未才终于能顺畅些呼吸。
助理小夏等在驾驶座上,从后视镜里多看了她几眼,看上去有些担心自己的状态,问道:“苏总监,要去周医生那里吗?”
苏未深呼吸几下,觉得状态有所缓解,便摇头:“回公寓吧。”
霓虹灯飞快地掠过车窗,那股焦躁感仍然伴随着她,她干脆把玻璃一降到底,让夜晚的风灌了进来,头脑也总算清醒了几分。
苏未清楚苏峻要她做什么,苏艺集团正筹划发行艺术基金,急需大家族的背书,那既能填上资金缺口,又能给市场传递信心,让投资者放心入局。
可这种需要抛头露面、甚至要打探心意的事,苏峻从来不会让苏以珩去做。
苏峻嘴上说着“以珩年纪小,办不好大事”,实则已经把集团核心的修复工作都交给他,要一点点培养他的艺术家底气,为将来接手家业做准备。
至于公司运营的杂事、对外应酬的场面活,就理所当然地由她这个姐姐来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