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审判日》 第1章 阖家欢 客厅里的人影开始模糊。 苏未只隐约看见张妈从品牌负责人手里接过胡桃木礼盒,那人嘴唇一张一合似在道贺,又对着奶奶深深鞠了一躬,随后便径直离开苏家宅邸,没做多余停留。 她将指尖悄悄掐入掌心,尖锐的痛感使意识渐渐回笼。 这时奶奶的声音才终于飘进耳朵:“…这香云纱用的是早年的陈料,他们倒是有心了。” 苏未一向不愿意在苏家别墅多待,但今天是奶奶贺蕴芝的寿辰,奶奶又不想大操大办,只说希望家里人聚在一起吃顿简单的晚餐,她只能回来。 这里总让她想起年少那些不甚愉快的日子,容易让她的解离症状发作,这时已经是第三次了,好在她一直在接受心理干预,已经明白解离不是一件坏事,只是脑子在帮她本能地躲避那些她受不了的人和事,也并非不能自我缓解。 调整呼吸的间隙,她听见父亲苏峻不以为然地开口:“妈,您一手创下的公司就这样放手交出去,他们只是定期给您做几身旗袍而已,何必这样放在心上?” 奶奶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即便坐在轮椅上,脊背也依旧挺得笔直。 她示意张妈收好旗袍的礼盒,再推自己往餐厅去,声音平和:“我年纪大了,再管不动生意上的事。如今还能留着这份产业,就已经很好了,多少是个念想。” 言语之间看似平静,却隐隐带着当家人的果断和豁达之气,也是示意苏峻不必再提这事。 只有弟弟苏以珩没听出那言外之意,走上前从张妈手里接过轮椅的把手,随意开口道:“奶奶,现在年轻人都穿国外的高定礼服,我还没见谁在正式场合穿旗袍的呢。” 幸好奶奶一向对晚辈十分宽容慈爱,没计较他的冒失,只当是在闲聊,但语气却难免有些感慨:“是啊,时代变了,只有我们这些老家伙穿不惯洋人的东西。” “可我年轻时,海外华人是要费尽心思才能买到好旗袍的。我们的旗袍能做不同地域的精巧样式,别提多受欢迎了,许多人愿意花大价钱来定做呢!”奶奶提起光辉的往事,脸上的笑容都多了些。 苏未余光瞟向苏峻,果然又是那副脸色微沉的不快模样。 苏家的发家史苏未是听说过的,说是苏家,其实是靠奶奶才发家的。 只是后来苏峻不愿意接手那份旗袍产业,而是创立了艺术品公司“苏艺”,靠着奶奶留下的资本与人脉站稳了脚跟,之后又娶了母亲林佩书,才终于借着外公在艺术领域的声望,逐渐形成了如今的苏艺集团。 其实他们母子两人分别在不同领域打下了江山,原也是桩美谈,可苏峻却突发奇想,想用旗袍结合苏艺画廊的艺术品做联名,犯了奶奶的大忌。 苏未那时还是个孩子,却也记得那穿透房门的训斥声,奶奶大骂苏峻是唯利是图的小人,连祖宗传下来的东西都敢染指,还夹杂着大逆不道、无药可救之类的狠厉词汇。 那之后,奶奶就把旗袍产业交给了自己信赖的专业团队,不再插手任何事务,苏峻自然也就断了念想,只是偶然提起时,还是一副意难平的模样,似乎很不满这本属于自己的家产落入了外人手中。 几人在餐桌旁落座,保姆阿姨跟着张妈的指引摆菜。 奶奶虽然信佛,却是没有吃素的习惯,饮食上只是听从医生的建议,不吃那些辛辣刺激的食物。 张妈端着那碗熬得浓稠的佛跳墙,小心放在轮椅旁的餐位上,语气带笑:“老太太,这是小姐特意为您调整的方子,撇干净了油花,文火慢炖了许久呢。” “好好好,佩书有心了。”奶奶拿起筷子去尝味道,脸上带着笑意,朝林佩书点了点头,大概是表示好吃的意思。 只是林佩书却是反常的没接话,微微扯了扯嘴角,便安静地帮奶奶布其他菜了。 苏未能看得出,她不开心。 回想刚才张妈的话,苏未找到些头绪。 张妈原是林家的管家,是看着母亲长大的,即便林佩书后来出嫁、为人母,张妈也始终没改称呼,而是唤苏未“小小姐”,直到外公去世后来到苏家。 可能是顾念旧情,林佩书仍然让张妈私底下叫她小姐,但又固执地要求张妈在外人面前喊她夫人,张妈往常都区分得很好,不知今天怎么叫错了称呼。 不过每次有苏以珩在,长辈的心情都会好些,家里气氛也不至于太过冷清,似乎也没人注意到这个小插曲。 碰杯过后,苏以珩迫不及待地开口:“爸,我下周想去毕业旅行,能不能让江秘书帮我安排休一周假啊?前阵子忙着修复那幅宋代春景图,可把我累坏了。” “你刚接触集团的核心业务,要沉得下心,别总想着玩。”苏峻的脸上是惯有的严厉,眉头微蹙着叮嘱。 只是他话虽这么说,却没半分真要驳回的意思,很快便点了头。 奶奶顺着话头关心起苏以珩在苏艺的工作,他虽然今年才毕业,但是从大二开始就被苏峻要求来画廊实习,苏艺画廊是对外展示艺术实力的窗口,也负责发掘新锐艺术家、推广经典作品,是苏艺集团最为核心的产业。 苏以珩这几年在各个部门都待过,算是把关键岗位都了解了一遍,如今在做修复的工作。他把自己枯燥的工作讲得绘声绘色,又用公司的八卦趣事把奶奶逗得开怀大笑,苏未此刻只觉得庆幸,不然这个家对她来说只会更加地冰冷和压抑。 没参与交谈,苏未只像往常一样沉默地夹菜,心里盼着这顿饭能够早点结束。 奶奶却突然开口打破了她的宁静:“未未呢?上次不是说在做新项目?女孩子别总把自己绷那么紧,该歇就歇,也该多出去走走。” “对对对姐!”苏以珩立刻凑过来,眼里透着天真,“我朋友说在展览上见过你,还说想认识你呢!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玩?” 苏未抬头扫过满桌人,奶奶笑容温和,父亲眉头紧锁,弟弟满脸期待,母亲正低头盛汤,看不出具体的情绪。她忽然觉得这场景像极了编排好的舞台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而她,正扮演着那个永远得体的苏家千金。 “公司是忙,但还应付得过来。”苏未先转向奶奶,语气平稳,又转头看向苏以珩:“你们玩得开心就好,我这儿有几套新出的文物周边,是年轻人喜欢的款式,你拿去给朋友当礼物吧。” “谢谢姐!”苏以珩开心应下,没等他再开口,苏峻就夺过了话题,可能是想像寻常人家一般关心孩子的交友,但开口却是打听李家的孩子毕业后去了哪里,又问苏以珩还有没有跟魏家小少爷有来往。 苏未觉得胃口全无,却又不得不等到晚餐结束,只得端起高脚杯一口一口地喝着红酒,但也许是今晚的菜太过于寡淡,舌尖竟尝不出什么涩味。 吃完饭,奶奶回房休息,苏未暗自松了口气,正准备收拾东西离开,却又被张妈叫住:“小小姐,苏先生说在三楼书房等你商量事情。” 商量事情?想必又是要对她的工作指指点点,再吩咐她去做些什么职责之外的琐事。 苏未的头衔是苏艺画廊的文创总监,做着艺术衍生品的开发和宣传工作,比如把古画印在丝巾、镇纸上,不是什么难事。但苏峻还要她顶着苏家千金的名头,参加各种宴会,在不同的场合撑起苏家的脸面。 她偶尔会觉得,或许有一天,自己也会变成一件商品,任人评说,待价而沽。 轻叩几声,苏未进了书房,天鹅绒的窗帘挡死了月光,红木家具也沉得压人。 苏峻正漫不经心地擦拭着画廊新得的艺术风向标奖杯,见她来了,果然开口评判:“项目推进的还算不错,但宣传做得还是不够。” 苏峻是苏艺集团的董事长,面对这种工作要求,苏未只能低声应下,说些再跟部门同事开会讨论之类的套话。 没继续这个话题,苏峻转而说:“陆家正想往国内艺术品市场伸手。刚得到消息,下周他们回国,你得找个由头见一面,打听一下投资意愿。” 熟悉的窒息感袭来,苏未交握的双手暗自用了些力,连忙应道:“知道了爸。”随即找借口离开,“公司还有事,我得先走了。” 苏峻从鼻腔里“嗯”了一声,算是准许。 匆忙离开书房,苏未却远远看见林佩书站在别墅电梯门口,不知在等什么,但她现在浑身都笼罩着一层焦躁感,自认是没办法与人好好交谈的,便转了身,从另一侧的楼梯下了楼。 直到坐进车的后座,隔绝了别墅里所有的光线,苏未才终于能顺畅些呼吸。 助理小夏等在驾驶座上,从后视镜里多看了她几眼,看上去有些担心自己的状态,问道:“苏总监,要去周医生那里吗?” 苏未深呼吸几下,觉得状态有所缓解,便摇头:“回公寓吧。” 霓虹灯飞快地掠过车窗,那股焦躁感仍然伴随着她,她干脆把玻璃一降到底,让夜晚的风灌了进来,头脑也总算清醒了几分。 苏未清楚苏峻要她做什么,苏艺集团正筹划发行艺术基金,急需大家族的背书,那既能填上资金缺口,又能给市场传递信心,让投资者放心入局。 可这种需要抛头露面、甚至要打探心意的事,苏峻从来不会让苏以珩去做。 苏峻嘴上说着“以珩年纪小,办不好大事”,实则已经把集团核心的修复工作都交给他,要一点点培养他的艺术家底气,为将来接手家业做准备。 至于公司运营的杂事、对外应酬的场面活,就理所当然地由她这个姐姐来扛。 第2章 第一道痕 苏未主管的衍生品部门最近在为江南文化特展开发周边,引入了苏绣、缂丝的非遗工艺,将江南画作中的符号性元素融入到产品设计之中。 如今特展开展已经一周,虽每日预约都是爆满,但因为周边产品的成本压不下来,较高的定价导致销售情况并不理想。 原本苏峻作为董事长不会亲自盯着这些小项目,但奈何他身边的秘书江毅是个事无巨细的工作狂,集团里没有事情能逃过他的眼睛,晚宴上的那句提点便是证明。 而且不知缘由地,苏峻这几年越发信任江毅,对他几乎开放了集团所有的权限,要是放在古代的皇城,那就约等于是有着监察百官的大权了。 苏未只得加班加点,这几天都拉着部门的人开会,重新研究新的销售方案。 原本她也还算忙得过来,但偏偏又撞上季度复盘的时点,各部门都要上报业务数据和季度总结,她实在是有些焦头烂额。 此时多亏小夏帮她去盯画廊文创区的主题活动布置,她才能抽身前往苏艺大楼,参加集团的季度分享会。 苏未赶到时,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各业务部门的高管,只有角落里还剩几个空位。 苏艺集团这些年发展得很快,不仅在艺术品上下游都有产业布局,更是开启了跨界合作,在房地产、互联网等领域都有了涉猎。 平日里很多业务部门的人少有能见到苏峻的机会,便都指望着在每季度的分享会上刷刷存在感,万一苏峻一时兴起,能给他们的业务板块再多拨些预算也说不定。 这也不是没有先例。 但苏未自然是没有所谓。 首先,她不需要也不愿意在苏峻面前刷好感。其次,她虽然也是总监职称,但只是三级部门的负责人,画廊板块的业务自然有执行总监罗曦去操心。 苏未找到空位坐下,与其他正抓紧时间社交的众人不同,她打开电脑,准备对即将上线的画廊文创小程序再进行一次功能核查。 余光中却突然伸过来一只手。 苏未抬眼,是一位身穿紫色连衣裙的女士,妆容精致,浑身散发着干练的气场。 “苏总监你好,我是营销部门的新同事。” 难怪是个生面孔。 苏未礼貌回握,目光扫过对方胸前的工作证,轻声应道:“赵总,幸会。” 苏未不是善于与人交际的性格,平日里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这位赵总在她身旁坐定后一直在打量自己,她没办法视而不见。 她问:“赵总有什么事吗?” “那个…说出来可能有些冒昧。” 苏未心想,你老盯着人看也挺冒昧的。但说出口的却还是:没关系,你直说吧。 赵总终于开口:“前两年,你是不是在伦敦办过毕业展?作品署名就一个‘未’字?” 意料之外的展开,苏未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能沉默。 苏未没公开自己的毕业作品,但她在圣马丁大学的留学经历却不是秘密,有心之人结合时间和署名猜到这层,倒也不是太难。 没等她多想,会议室大门被推开,苏峻带着几位集团的高管入了场,原本细碎的交谈声瞬间停了,众人纷纷起身问好。 赵总脸上好奇和探究的表情还未散去,却也只能抿紧嘴噤声,默默坐直了身子。 苏未莫名松了口气。 季度分享会的流程一向很固定。 先由集团的财务、运营等职能部门依次上台,分享不同维度的历史数据、公布新季度的考核方向。再由优秀板块的负责人分享业务经验,最后便是董事长发言,结合政策和市场,提些宏观的要求,让其他人自去领悟。 会议刚进行到一半,几声敲门声响起。 苏峻:“进来。” 江秘书推门,快步上前,一只手掩着唇,凑到苏峻耳边低语了几句,又转向罗总监小声说了些什么。 苏峻的脸色明显沉了下去,指尖在桌沿轻轻敲击,是他平时思考时的下意识动作。 片刻后,他抬声道:“大家休息一下,下午再继续。”话落便起身往门口走,江秘书和罗总监紧随其后。 这般场面,想必是画廊出了什么状况。 苏未拿出手机,正准备查看小夏发来的现场情况汇报,却听见苏峻回头喊她:苏总监,你也来。 众目睽睽下,苏未只能快步跟了上去。 江秘书落后半步,压低声音补充信息:“这次估值团队的组长叫沈舟青,是孔教授的得意门生,这几年在业内名声很大,出了名的严谨,不好应付。” 估值?那就是跟艺术基金有关了。 艺术基金发行需要有底层资产,发行方将已收购的目标艺术品形成资产包,资产包的估值就是基金份额定价的基础,十分关键。 而江秘书口中的孙教授,正是行业内权威般的存在。 他不仅是国内艺术品估值领域的领军人物,早年还在顶尖高校任教,培养出的优秀学生更是遍布全国,几乎都是担任要职。 如果能拿到经孙教授团队出具的估值报告,会比任何宣传都更有说服力。 至于苏峻会叫上她一起,自然是又一次的物尽其用。 自苏艺画廊的艺术总监因病休长假后,苏未就成了隐形劳动力。 明面上她干着文创项目的工作,暗地里还被苏峻隔三差五地叫去鉴画、给破损古画补底色。 而这些工作不会有正式记录,她的名字也从没出现在任何修复或鉴定文件上。 几人很快乘专用电梯下到八层,穿过艺术展厅和几间恒温储藏室,最终停在一间会议室门口。 修复主管小张早已等在那里,脸色难掩焦急,江秘书先一步上前跟他低声交代了几句。 小张简单问了好,开始说明情况。 “估值团队发现《烟峦晓色图》的画芯出现了不规则褶皱,但我们储藏室的温湿度记录都显示正常,很可能是修复过程出了问题。” 苏峻语气沉了沉:“负责的修复师呢?” “是苏少爷…他这周休假了。” 苏峻没再问别的,挥了挥手就带头往会议室里走,苏未跟在最后。 进门之前,小张突然拉住苏未,神色紧张。苏未跟他打过几次交道,知道他胆小怕事,多半是担心自己会受牵连。 她拍拍小张的手背,小声道:“没事的,你去调修复记录,备份发我。” 小张便像是无头苍蝇终于找到了方向,赶紧点头应下,匆匆离开。 估值团队的人已在会议桌前坐定。 为首的青年率先起身,身形清瘦却气场沉稳,与苏峻握手时动作利落,正是江秘书口中的沈舟青。 他脸上没什么多余表情,唯有审视的目光掠过苏峻身后众人时,在苏未身上稍作停留,眉峰微蹙,像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 没做多余寒暄,沈舟青开门见山。 “各位应该已经了解过,《烟峦晓色图》是本次基金资产包的核心资产。” “如今画作受损,估值必然下跌,会直接影响我们出具投资建议,甚至可能导致基金无法发行。” 沈舟青的话说得很直白,苏峻挑了挑眉,朝罗总监递了个眼神。 罗总监立刻接话:“沈组长,言重了。” “修复本就是还原,难免留有些自然瑕疵,哪里至于让估值下降那么严重?” “自然瑕疵?” 沈舟青从背靠椅背的姿势瞬间坐直。 “虽然贵公司未提供修复记录,最终检测报告也没出来。” 他身体微微前倾,眼神也锐利几分:“但我个人猜测,这次修复用的是鱼鳔胶,不知道修复师是否在场?” “苏总监。”苏峻的目光投向苏未。 苏未思索片刻,抬头看向沈舟青。 “沈组长,负责修复的同事暂且不在公司。只是我记得,鱼鳔胶历史悠久,对画作的化学损伤也远小于合成化学胶。” 她尽可能地措辞谨慎:“如果以此断定存在人为失误,会不会有些武断呢?” “你说的没错。” 沈舟青的表情似乎缓了缓,语调也带了点起伏:“鱼鳔胶不是关键,问题在于没做脱酸工序。现在正值梅雨季,很容易起褶皱。” 沈舟青能从初步鉴定中看出这些,专业度毋庸置疑。而以苏以珩急功近利的性子,会忽略脱酸工序,好像也不算太令人意外。 手心的手机震了一下,是小张发来了修复记录,上面的内容无一例外地证实了沈舟青的猜想。 苏未没再开口。 也许苏未沉默的本身也是一种信号。 罗总监再次接过话头:“沈组长,若我没记错,这幅画只是资产包里价值中等的作品,即便价值受损,也不一定就影响基金发行吧?” “的确,它不是价值最高的资产。” 沈舟青点头承认,继续解释:“但却是海外拍卖回流的遗失画作,目前的方案中它属于核心亮点。” 他语气平常,却是在下着宣判:“以我之见,如今没了这幅画,合作方和投资者恐怕都难以接受。” 这话显然戳中了苏峻的要害。 毕竟这次估值就是为了撰写投资建议书,还指望用漂亮的结果去谈合作、拉投资。 于是苏峻主动出声,语气也软了些:“沈组长学识渊博、见识独到,自然不会有错。” “只是画作已然如此,还有补救措施吗?” “这幅画已经不适合留在资产包里了。”沈舟青语气极快,像是耐心快要耗尽。 “最好尽快找替代方案,要么资产价值足够高,要么噱头足够强,否则投资者不会买单。” “我们还有其他工作,就先告辞了。” 沈舟青话毕,不等苏峻回应,便起身收拾东西,带着团队离开了。 不用看也知道,此刻苏峻的脸色一定差到极点。江秘书与罗总监迅速讨论起后续可能采取的补救方案。 苏未目送沈舟青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一时间有些感慨。 她忽然想起了去世的外公,那位曾在书画修复与鉴定界掷地有声的老人,也曾是这般的不阿,落得了一世清誉。 第3章 她的名字 苏未和罗总监都借故没参加下午那半场季度分享会。不过罗总监是去和江秘书商量紧急预案,而她,却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赵总。 她从小就喜欢赖在林家老宅的画室里,小时候看妈妈画,长大些就自己画,少女时还会缠着外公给她讲鉴画的故事。 可她17岁那年,外公去世了。 苏未难以接受,林佩书也是。 一个失去了最懂自己的外公,一个失去了最值得依靠的父亲。 她很长时间没再拿起画笔,被苏峻要求去读艺术管理专业时,也没了任何异议。 之后回想起来,大概就是那时,她的心理出了问题,周瑾说,是创伤后遗症。 大学四年,苏未远离了苏家,远离了那个有她梦魇的城市,情绪不再一直沉到谷底。 但偶尔想起外公时,还是觉得自己愧对了他的信任,没有将画画这条路坚持下去。 于是她选择了去圣马丁读研。 没再续读艺术管理,而是选了纯艺术,算是给外公一个交代,也给自己一个交代。 苏峻虽不赞同,但或许是觉得留学经历能给苏家千金的名头添些光环,又或是苏以珩刚上大学、奶奶从中帮腔,最终还是松了口。 苏未跟在外公身边长大,品鉴过许多古今佳作,又学过两年画作修复,对绘画的理解自然带着旁人没有的细腻与深度。 但她对创作的态度却始终很消极,有时甚至一个月才画一幅画,大部分时间只是在学校的画室发呆或者看风景。 眼看就要临近毕业,她仍然没想好要画些什么,直到接到母亲那通久违的电话。 她得知苏峻把外公的整套修复工具送去了拍卖行,依托外公的名声拍得了好价钱,还一并清空了林家老宅的画室,将画室里的东西都捐了出去。 苏未不明白林佩书为什么不阻止,为什么任由苏峻轻而易举地毁了那份她们共同的记忆、抹去了外公生前留下的痕迹。 可就算开口质问,她也是不会得到回答的,林佩书总是什么都不愿意告诉她。 苏未自那以后便把自己关在画室里,与其说是创作,不如说是发泄。 她前后画了七幅,虽每幅意象不同,却都绕不开镜面与映射的核心,便将系列定名为《镜》。 导师看过作品后,说那里面有撕裂的生命力,还主动推荐她去蛇形画廊支持的公益项目展出,那是《镜》系列第一次被外界看见,也是她最耀眼的毕业展。 展会没开几天,《镜》就成了艺术圈子里的热议话题,甚至有独立画廊的老板和策展人拿着给她的合约找到导师那里,仿佛认定她是个不可多得的天才画家。 苏峻大概从秘书那得知了,但他只是说:“听说你在国外搞的东西有点名气。” 随后话锋一转:“以珩暑假会进集团实习,你毕业后也赶紧回来吧,顾好家里的生意才是最重要的。” 后来,她将自由做“未”的那两年封存在记忆深处,回了国。 只是回到苏家的别墅后,熟悉的场景让她久违地想起被父母漠视的那段童年。 但比以前更惨,她连外公也没了。 苏未很快就找借口搬了出来。 新公寓被她布置的很奇怪,一楼空间被打通,中央摆着一张巨大的梨花木画案,旁边是老旧的修复桌,窗边还有两个木质摇椅。 她想还原林家老宅的画室。 除了睡觉,她几乎都会待在一楼,画框堆在案边、倚在墙角,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松节油味,那是独属于她的安心气息。 - 按下指纹键解锁,苏未的肩膀瞬间松了半截,白天与多方周旋的疲惫也被卸下一些。 第一时间换下紧绷的职业装与高跟鞋,她套上宽松的家居服,将长发松松挽在脑后。 这样坐在画案前的她,倒真有几分自由画家的随性。 可她已经画不出新东西了。 画案上铺开一张纸,她拿起笔,又一次开始描摹《镜》系列的细节,即使墙角的纸筒里已经卷着十几张几乎一样的草图。 手机的视频提示音突兀地划破寂静,她拿起一看,果然是唐筱晓。 ——只有她会这样无所顾忌地打视频,并且不接通就绝不罢休。 唐筱晓是她在圣马丁的同门,她们师从同一导师,画风却截然不同。 苏未的创作带着克制的暗涌,唐筱晓的画则满是不羁的张力,不拘于形式,不困于色彩,那些看似天马行空的笔触里,又藏着浑然天成的韵律。 “画如其人”这句话放在她们俩身上,再贴切不过。 刚按下接听键,唐筱晓兴奋的声音立刻涌了出来:“未姐!快看我在哪儿!” 屏幕里人潮涌动,背景是熟悉的大礼堂。 苏未了然:“回圣马丁了?” 唐筱晓举着手机用力点头,又切到前置镜头,露出标志性的梨涡笑:“是啊!受邀回来参展呢!” “要说艺术这东西,果真是不分国界,或者说,打工人的苦不分国界!” 唐筱晓如今连载《人,你不必那么努力》的漫画,核心就是告诉所有人:偶尔负能量也能过好一生。 不拘一格的画风里藏着最温柔的抚慰,戳中了无数年轻人挣扎的内心,很是受欢迎。 明媚的笑声从手机听筒里传出来,苏未却清楚她这一路走来有多不易。 唐筱晓家里强烈反对她搞艺术,得知她要去留学时更是停了她所有的银行卡。 她却没有妥协,自己借钱交了学费,将所有业余时间都拿去打工,不放过每一次争取奖学金的机会。 毕业后这两年,她家人虽然有意与她和解,也提出要帮她还钱,但唐筱晓却不愿意。 她做过儿童插画师,当过艺术馆讲解员,给有钱人家画过肖像,也给艺术杂志供过稿,直到把外债彻底还清,才终于能静下心来,投身于最爱的漫画。 苏未对唐筱晓这样的选择并不意外,她觉得唐筱晓就是这样一个人,永远一往无前,永远心怀热爱,永远只做自己。 两人聊完近况,唐筱晓那边的声音突然安静下来,似乎进了一间会议室。 她压低了音量,语气也难得地正经起来:“未姐,有件大事跟你说。” 苏未还是头回见她这般谨慎的模样,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今天展览来了好多收藏家,”唐筱晓声音带着点神秘,“其中有个德国的投资人,听说我是两年前圣马丁毕业的中国人,就特意过来问我,认不认识‘未’,《镜》系列的作者。” 苏未挑眉,不自觉地追问:“然后呢?” “她说想买你的画!”唐筱晓声音雀跃,“说是之前偶然见过《镜》系列的作品,觉得非常有收藏价值和投资空间。” “但你对作者信息保密,她找不到你。” 唐筱晓加重语气:“她还说,愿意花大价钱,不管是作品的收益权还是展览权,只要你肯卖,什么条件都好谈!” 刻意尘封的记忆被彻底揭开,今天好像每个人都在警醒苏未:你不该活成如今这样。 “未姐,我知道你当年拒签画廊的合约,是怕他们不懂你的画,可这次不一样啊,这个投资人是特地跑到圣马丁来打听你的,光这份心意就难得,你可以跟她聊聊。” 苏未的确说过,她怕自己的作品被剥离情感,变成有钱人家里无关痛痒的装饰。 但唐筱晓不知道的是,她其实更怕苏家会像对待外公那样,把她的创作也变成家族名利簿上可有可无的点缀。 如今还有人记挂着她的作品,不论是赵总,还是那位德国投资人,苏未的内心都是感激的,但她可能…很难给予回应。 “你在怕什么?”唐筱晓的声音陡然拔高。 “怕你家里知道了横加干涉?可你忘了你爸让你回国时说的话吗?他明明早就知道啊!” 苏峻知道,他当然知道。 他只是不在乎,他只在意苏未这个名字能不能为苏家所用,能不能为苏以珩铺路。 苏未又开始厌恶这个矛盾的自己。 年少时喜欢画画是真的,外公去世后不想再画也是真的。 不愿在苏艺蹉跎余生是真的,人生被操纵时没有反抗也是真的。 她突然想:这二十几年的漫长时光里,到底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呢? 苏未目光落在画案下的纸筒,又扫过堆满墙角的画框,最后落在窗外的幽深夜色里。 她连坦然承认自己身份的勇气都没有。 她藏了两年,躲了两年,《镜》系列反倒成了找不到作者的谜作,这又算哪门子的拥有呢? 那如果拿回自己的作品,她这一生,能算是没有白活吗?以后在九泉之下与外公重逢,他会对自己少些失望吗? 可若是将《镜》系列的展览权授权给这位德国投资人,即使达到认回作品的目的,但那始终只能在国外掀起些波澜。 也许苏峻略微授意,国内甚至不会有人知道这些画。 但她的根在这里,外公在这里。 她得在这片土地上,拿回属于她的东西,而动静,自然是弄得越大越好。 苏未心念一动,说:“那个投资人,暂时不用牵线了。” “未姐,你又要把机会推掉吗?” 她抬眼直视屏幕,说:“晓晓,你觉得…如果让苏艺主动打着苏家新锐艺术家的旗号帮我宣传,是不是比单纯卖给投资人更有用?” 苏艺的资产包出了问题,基金发行缺个新噱头,苏家要保住体面,而她,想要一个让“苏未”与“未”真正重合的契机。 唐筱晓反应几秒,突然发出一声笑:“哈!你要借他们的势,亮你自己的牌!” 当年他们既然默许自己用“未”的名字展出画作,现在就拦不住她让“苏未”站到台前。 况且这能帮他们解决眼下最大的麻烦。 铅笔被重新握在手里,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犹豫,在画稿上稳稳落下两个字:苏未。 手机那头,唐筱晓还在兴奋地说着什么。 可苏未身边却好像静了下来,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像一声迟来的、属于她自己的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