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的天光，是一种带着凉意的灰蓝色。程荔走在上班路上，感觉整个世界都变了样。
街边的早点铺子已经升起了第一缕白色的蒸汽，几个穿着校服的学生睡眼惺忪地啃包子，环卫工人的橘色身影在晨光下忙碌。
在过去，这不过是又一个需要早起通勤的令人疲惫的工作日的开端。
但今天，一切都不同了。
从早上睁眼，程荔的大脑皮层始终处于一种亢奋状态，无论她看什么，都像是看到了它的回收价值。
一路上，她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搜寻着可回收物。
人行道砖缝里卡着的一张被踩得模糊不清的彩票，她没有放过，快步走过，假装系鞋带蹲下身，手机悄无声息地对准。
手机轻微一震，屏幕上浮现出估值。
【价值：0.01元】
一分钱也是钱，聊胜于无！回收！
一个被丢弃的奶茶杯价值0.4元，一个被遗弃在路边的破损的玩具车价值2元。
她所有的动作都小心翼翼，快、准、狠，并且极其注意掩饰。
在启动回收宝APP时，加载界面会随机显示一条tips，其中一条是：【请勿让任何人知晓本APP的存在。】
她决定坚决遵守这个法则。
等程荔走到地铁站，下地铁再走到公司楼下时，掏出手机看了一眼余额，昨晚提现后清零的账户，现在已经累积了23.21元。
七点四十八，程荔刷卡进入公司。这比她平时习惯的打卡时间早了足足半个多小时。
宽敞的办公区空荡荡的，只有公司保洁丁阿姨推着清洁车，正在角落里收拾工具，准备开始今天的工作。
“小程，今天这么早啊？”丁桂琴看到她，有些意外，露出了和善的笑容。
丁阿姨是个五十多岁的爽利人，人也热心，平时对他们这些小年轻很照顾。天气冷的时候，她还会给大家提前接一杯开水晾着，等他们到了公司喝着正暖和。
“丁阿姨早。”程荔微笑打招呼。
她将自己的帆布包放在工位上，然后快步走了过去，“阿姨，今天大扫除，正好我现在也没什么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吗？”
丁桂琴惊讶地睁大眼睛，连忙摆手：“哎哟，不用不用，这怎么好意思……”
“没关系，”程荔的笑容显得格外真诚，她随口编了个听上去十分笨拙却又合理的理由，“反正坐着也是坐着，活动活动筋骨，不然等会儿一坐就是一天，腰都僵了。”
她这番话说得恳切，丁桂琴推辞不过，心里也确实高兴，每周五的大扫除工作量不小，有人搭把手，总能快点完成任务，她也乐得轻松些。
她给程荔安排了大会议室杂物的清理任务。
“好嘞！”程荔爽快地应下，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机会。
她走进大会议室，反手将门轻轻带上。
昨天下午公司开总结会，一百多名员工全员参加，长条形的会议桌上还散落着相当多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桌子底下、角落里，堆放着不计其数记录用的A4废纸，还有几个新设备拆封后留下的硬纸箱，以及里面的防震泡沫。
在过去，这些只是普通的垃圾，但在今天的程荔眼里，它们是闪闪发光的人民币！
她先迅速地将杂物收集到一起，随即掏出手机，打开APP，开始扫描，蓝□□面不断弹出。
短短五分钟内，原本狼藉的会议室变得空空如也，只剩下桌椅。而程荔的APP账户里，余额从23.21元一路飙升，最终定格在了91.61元。
班还没开始上，先挣了他个九十块钱！
这个数字让她相当兴奋，以至于上班都带着满满的干劲。她更相信一句话，没有能力不足的员工，只有工资没给够的员工。
中午，程荔在负一楼吃午饭时，不出预料接到了匡喜的电话。
“喂，妈。”
“荔荔啊，吃饭了没？”电话那头是匡喜一贯的关切。
“在吃了。”
“吃的什么呀？”
程荔很清楚，她根本不关心她吃的是什么，健不健康。只是想随便找个话题，多说几句，让接下来的转折不那么突兀和目的性。
她懒得再配合着一问一答，将这出乏味的戏码演下去。
于是，她打断了匡喜即将出口的下一句关怀。
“马上转给你。”她挂掉电话，没有过多纠缠。
这对她们双方都好。
省了她的口舌，也免了程荔的煎熬。
1200元，转账过去之后，程荔又变成了一文不名的穷光蛋。
巨大的失落感涌上心头，她往后靠在椅子背上，感觉浑身无力。
午休时，程荔趴在工位上，和家卉微信聊了会儿天。
家卉说她辞职了，还要交接一周的时间。但她已经等不及了，今天下班就去注册骑手，晚上就开始跑外卖。
家卉的果决和豪放，是程荔永远学不来的。她可以毫无顾忌地炒掉PUA她的领导，可以潇洒地转身投入一个完全陌生的行业。她羡慕，却也只能羡慕。
今天周五，公司不成文的规定，下午五点就可以提前下班。
回家路上，程荔破天荒地拐进了一家面馆，她点了一份一两的豌杂面，作为晚餐。
热气腾腾的面端上来，黄色的碱水面卧在碗底，上面铺着一层炒得喷香的肉末和耙糯的豌豆，再淋上一大勺红油，撒上碧绿的葱花。她用力地搅拌均匀，让每一根面条都均匀地裹满酱料。
干豌杂面是人间至味，但她已经记不得这是隔了多了没有吃到一顿这样热气腾腾的面了。
贫穷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所有的**都束缚得紧紧的。
她迫不及待地挑起一大筷子面，用力地吸溜进嘴里。肉末的咸香、豌豆的软糯、面条的筋道，以及红油的辛辣和滚烫，瞬间在口腔里爆炸开来。暖流顺着食道滑下，温暖了冰冷的胃。
吃完面，浑身都暖洋洋的。程荔心满意足地走进小区，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回到出租屋，吃面的那点满足感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看到银行卡余额清零后的心慌。
她不能让自己处于这种身无分文的境地，那种感觉就像在深海里溺水，四面八方都是冰冷的海水，抓不到任何东西。
她要挣钱。
立刻，马上。
身无分文使她坐立难安。
程荔从衣柜最深处翻出一套昨天断舍离时特意留下的旧运动服换上，这身衣服颜色灰暗，从大学时代就开始穿，耐穿耐脏，沾上什么污渍她都不会心疼。
接着，她戴上口罩和一双做家务用的橡胶手套，将自己武装得严严实实。
她推门而出，进电梯，目标明确地走向了楼下的垃圾集中投放点。
一排绿色的垃圾桶在路灯下投下长长的影子。
她左右张望，确认四下无人，掀开了第一个垃圾桶的盖子。一股混杂着烂菜叶和馊饭的酸腐气味扑面而来，穿过薄薄的口罩，让她几欲作呕。
她强忍着不适，屏住呼吸，掏出手机，对准了里面那堆模糊不清黏糊糊的垃圾，开始清理回收。
程荔住的小区叫望江别院，是个大小区，高高矮矮30栋楼，住了上千户人。像这样的垃圾集中点有十来个。
在手机扫描下，不管是油腻的外卖餐盒，还是湿漉漉的厨余垃圾，甚至是别人丢弃的破旧鞋袜，玻璃瓶，都在蓝光中被清空回收。
她就像在玩一个休闲益智类的消除小游戏，随着她不断的点击，垃圾桶里的道具块一个个被消除。
只是与普通的消除类游戏不同，她的奖励，是实打实的人民币。
手机里不断传来的到账提示音，余额一分一分地增加，成了这寂静夜晚里最动听的音乐，让她心情愉悦，干劲十足。
她忘记了肮脏和恶臭，只专注于眼前这片富饶的矿藏。
她像一只勤劳的蜜蜂，不知疲倦地穿梭在各个“花丛”之间。
就在她埋头苦干，清理到第五个垃圾点时，手机连续震动了几下。是周家卉发来的语音方阵，在跟她吐槽送外卖遇到的奇葩顾客。
“啊啊啊气死我了！我今天碰到个奇葩！点了个麻辣烫送到一个没电梯的七楼，地址还写错了，是隔壁单元！我吭哧吭哧爬上去，敲门没人理，打电话是个男的，说他女朋友点的，他不知道。我让他问问，他让我等着。我在门口等了十分钟，喂了十分钟蚊子！最后他女朋友回电话，说她睡着了！睡你马啊！还嫌我送得慢，要给我差评！我真是……￥%@#&……”
程荔站在散发着异味的垃圾桶旁，听着手机里闺蜜鲜活的怒骂，忽然觉得有些魔幻。
她们都从211大学毕业，刚毕业时意气风发，未来有无限多种可能。
可现在，家卉在抱怨爬七楼，而她，却在城市的阴暗角落里，翻找着别人不要的垃圾。大家都在为了生活而奔波，只是方式不同。
直到凌晨三点，手机电量告警，在自动关机的边缘，程荔的第一次垃圾场淘金才宣告结束。
她累得腰几乎都直不起来，浑身酸痛，但精神仍然亢奋异常。
最后她再把自己脸上这个沾满了灰尘和细菌的口罩，也扫描回收了。
回到家，她第一件事就是冲进浴室，将自己从头到脚洗刷了三遍，才感觉那股若有似无的酸腐味从身上散去。
她躺在床上，打开APP，看着那一串令人心动的数字，点击了全部提现，确认。
手机轻微一震，银行短信随之而来。
【尊敬的客户，您的尾号XXXX的储蓄卡账户于X月X日3:34完成一笔转账交易，入账人民币310.58元，当前余额为311.47元。】
踏实了。
她可以放心睡觉了。
程荔如释重负地闭上眼睛。
……
第二天，负责这片区域垃圾清运的张大爷开着他的垃圾车，哼着轻快的小曲儿，像往常一样来到望江别院小区。
他熟练地将车停在第一个垃圾集中点，跳下车，走到第一个垃圾桶前，准备挂上垃圾车的挂钩。可他随手一推，却感觉桶身轻飘飘的。
他愣了一下，掀开桶盖往里一看。
空的。
张大爷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他走到第二个垃圾桶前，掀开盖子。
空的。
第三个，还是空的。
张大爷陷入了深深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