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冯绮南送徐应北下楼,小区前的那片空地永远拥有附近最亮的一盏路灯。
走前,徐应北还在担忧她身体:“身体不好就少抽点烟吧。”
“我需要缓解压力,”冯绮南笑笑,“不用管我,镇长先生,周一的转让手续就拜托你了。”
徐应北纠正:“是副镇长。”
“好的副镇长,快走吧。”
见冯绮南催促,徐应北欲言又止,只好转身上车。
他的私车是黑色的,国产货,新能源,车身比普通的汽车还要长一点。九成的黑色中有少量的银点缀。
在黑夜里,这两种颜色同时发着光。
一种踏实的,如同一颗锋利的石子丢进良夜,砸到土堆里,一声“沉闷”的,哑了火的光。
徐应北的车窗摇下来,他晚饭时没喝酒,担心起喝了许多的冯绮南:“睡前记得喝蜂蜜水。”
冯绮南没有回应,而是呆呆地盯着他的车,记忆深处的一个开关被打开了。
良久,一个带有肯定意味的疑问句划破了时间的缝隙,把他们带回了两年前的一个深夜。
“徐应北,你有没有来过京北?”
冯绮南两年前刚刚升职,隔断的合租房到期,便搬到离市中心二十公里的郊外去住了。
大开间,有单独的洗手间和厨房,她在京北的小窝终于越来越像样。
那天深夜,冯绮南从庆功宴上打包了一堆剩菜回来,经过小区门口时,发现了一辆外地车牌的车停在那儿。因为是老家的车牌,没忍住多看了两眼。加长的车身,融入进黑里的银。
冯绮南不由去想,这辆车沉稳的气质倒是和某个人很般配。
她那时也像现在这样站在车窗前,呆呆地思考着,因为喝过酒的缘故,思绪又被线缠住。
徐应北上次就这样坐在驾驶座吗?
就这样隔着黑黑的车窗看着她吗?
为什么不下车呢?
为什么呢?
线重新绕到这个问题上,那个人终于下车了。
“去过,”徐应北盯着她的眼睛,“很多次。”
春天的风很温柔,如同徐应北骨节分明的手,但略过还是会带有凉意,和他的手掌形成不怎么平衡的配合。
徐应北俯身下来,明晃晃的路灯照得冯绮南睁不开眼睛。
方才那个草莓味的吻,或许在这一刻应该完成。但冯绮南后退一步,拒绝了。
-
次日冯绮南难得睡了个舒适的懒觉,起床已经是中午。
客厅的餐桌上有李小萍留给她的早饭和农场钥匙。
周末的时候炸鸡店会比往常忙。冯诠双休,也跟着去店里帮忙,因此家里空荡荡,只有饭桌上的一碗凉豆花。
冯绮南打开微波炉加热早饭,机器运作的嗡嗡声充斥在屋内,站在厨房的窗户前,正好一眼看到楼下,那盏最亮的灯已经休息了。
昨天夜里,她在灯下拒绝了徐应北的那一吻。
说来,冯绮南也很佩服自己的意志力,即便是在酒后也能够绝对压制的冲动。毕竟,不馋徐应北的身子,是她绝对的谎言。
吃完早饭,冯绮南在洗手间里开着排风扇和窗户抽烟,手机收到徐应北的讯息,说是晚上不忙可以一起去周城的夜市,周末是最热闹的时候。
冯绮南没回。吃饱喝足,冯绮南翻出家里的旧自行车去了趟农场。农场的位置比较偏,离镇中心骑车大约二十分钟。
到了目的地,冯绮南才知道自己没带瓶水来是多么的愚蠢。这附近根本没超市。
许是上天听到她的碎碎念,那辆银黑色的车从狭窄的单行道上减速驶来。
“你怎么来了?”冯绮南沙哑着嗓音问。
自从回了周城,徐应北就像鬼一样缠住她了。
“慰问返乡青年,”徐应北停好车,从小冰箱里掏出一罐可乐,“喝吗?”
“无糖吗?”冯绮南很久不喝正经可乐了。
“抱歉了,是常规款。”
“拿来吧。”冯绮南伸手去接,对方抢先帮她拉开拉环递了过来,随着喉咙发出“咕咚咕咚”的响声,冯绮南毫无形象可言地打了个嗝。
徐应北从不喝饮料,但他记得冯绮南爱喝,只是缺失彼此的这些年,她已经改喝无糖了。
补充完水分的冯绮南把目光放到身后的农场上。
农场总共前后两个门,正门很大,可进货车,后门则小一些,仅供一些小型车辆进入,主要走人。
坏消息是,这两扇门的锁都生锈了,钥匙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
徐应北说打电话叫开锁师傅,被冯绮南叫停了,她今天来本就是先看看情况,何况花钱开锁,未免有点浪费她的才能了。
徐应北问什么才能?
冯绮南已经一个助跑,跳上了旁边的树。
“冯绮南你属猴的吗?”
“这才哪儿跟哪儿,我这几年跟的项目,突发状况一个比一个离谱,要是每次都等师傅,我这饭碗早丢了。”
只见冯绮南稳定身形,站在树上眺望着农场的内部,老屋外被疯长的杂草紧紧地包裹着,曾经一眼望不到头的三十亩地,如今站在高处,却能尽数收入眼中。
满目荒芜,杂草在风中无声起伏。
怕冯绮南受伤,徐应北一直在树下做准备接人,避免她摔下来。
冯绮南回头看着他皱着眉头的样子,不由想逗逗他,刻意惊呼,假装要跌倒似的跳下来,吓得徐应北慌乱的瞄准着她降落的方位。
最终,冯绮南轻盈落地,被徐应北勾住胳膊,截停在怀里。
徐应北的心像是被兔子踩过了。
这样的姿势叫二人都不免失去了表情管理,技高一筹的徐应北最先镇定,故意将她抱得更紧。
冯绮南挣脱开,迅速转移了话题,“走了,我要去买工具。”
“什么工具?”
“钳子锤子扳手什么的,再买两把新锁,今天得先把锁换了。”
说罢,冯绮南已经往自己的自行车走去,嘴里嘟囔着:“晚点再看看老屋的结构,承重墙没问题的话,翻新比推倒重来能省下不少钱。”
“周城的土地近两年都种什么,每年收成怎么样,请问您这位副镇长了解吗?我想种草莓,周城有人种吗?不过草莓应该要修建大棚……”冯绮南走向自行车,回头,看着傻站在原地的人:“喂,你还要继续跟着我吗?”
徐应北把车停在农场外,骑自行车载冯绮南去镇上找最近的五金店。
二人一前一后,冯绮南却别扭地不肯搂住骑车人的腰。
乡间的路颠簸,自行车的轮胎每碾过一次石子,她都不得不绷紧核心才能稳住身形。
“你要是摔下去,我会很乐意负责的。”徐应北的声音从前面飘来。
“好好骑你的车吧。”冯绮南没好气地回应,抬头,视线落在他被汗水浸湿的后背上。
工作原因,徐应北应该经常穿白衬衫。他的身材很好,多年保持着不算消瘦也不至于壮硕的线条感。
此刻,因为出汗,他的白衬衫皱巴巴地贴在肩胛骨的位置,随着脚下蹬车的动作勾勒出清晰的线条,看得冯绮南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抓紧了。”骑车的人刻意提醒,冯绮南抬头,看到前面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土坑。而徐应北颇有心机地载着她压了过去。
一次有预告的剧烈颠簸,冯绮南惊叫着往前抓去,小小的一双手结结实实地落在了徐应北的腰上。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面料传来,她像被烫到般立刻松手,身子猛地后仰。
“小心!”徐应北单脚撑地稳住车身,回头正看见冯绮南涨红的脸。
冯绮南迅速跳下车座,指着前方的五金店:“我们到了!”
镇上的五金店门面不大,玻璃柜台里陈列着各式工具。
冯绮南仔细对比着两把虎钳的厚度,又掂了掂锤子的重量,专注得仿佛在挑选精密仪器。
“要买锁的话,”徐应北站在她身侧,指向柜台最里侧,“那种铜锁最耐用,钥匙丢了也能凭购买凭证配。”
冯绮南顺着他的指引看去,嘴角微微扬起:“看来徐副镇长很熟悉这些。”
“去年帮老乡修过灌溉泵。”他轻描淡写地带过,目光却始终落在她挑选工具时专注的侧脸上。
阳光透过店门的塑料帘子,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店老板开着玩笑搭话:“徐副镇长和对象装修新房啊?”
“我们不是!”冯绮南急忙否认,随后在徐某人不解释的得意神情里匆匆结了账,拎起装满工具的塑料袋就往外走。
链条锁在袋子里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不算悦耳,像砸在心上。
徐应北冲着店长点了点头,悄悄加深了他们是一对儿的印象,随后不紧不慢地跟上,在冯绮南试图独自骑上车时,伸手按住车把:“回程我带你绕个远路。”
“去哪儿?”
“看看周城现在的土地,”他目光掠过远处连绵的田埂。
自行车的颠簸带动着车筐里的链条锁,十分有节奏地摇晃着。
冯绮南长了记性,这回主动揪住徐应北的侧腰。
路上他们路过大片田地,冯绮南发现,还是她记忆里的庄稼,只不过大片的土地都统一插着一样颜色的小旗。
徐应北向她解释,是因为大部分的农田都被承包给了个人或是本地的厂家。只有少部分人还在自己种地,但也只是少部分。
冯绮南问起为什么?
“别说是镇上了,市区的年轻人也不多见。像你我这样的青年,其实都散落在五湖四海。最珍惜土地的那些人老了下不了地不说,更多的是普通人家已经不流行靠这一亩三分地吃饭了。”
冯绮南点点头:“确实,就连我对种庄稼的记忆,也只停留在大学前。”
她上大学前姥爷还健在,年纪大也不舍得农场荒废,雇了几个人帮忙打理。
“不过还是有很多人家在坚持种植。前段时间有个外地商人找他们谈转让,好像被拒绝了。”
“商人?”
“嗯,没有说明目的,但近期在镇上出现很频繁。有许多农户只有家里的老人在,怕是会被坑骗。接到反馈后,我们在查了。”
冯绮南被这么一提醒,也想起了之前冯诠说有人对农场出价的事情,便告知了徐应北。
“应该是同一个人,时间对得上。”徐应北说,“如果他再上门找你,记得给我打电话。”
“应该不会,我已经让我爸已经拒绝了。”冯绮南说着,坐在后座又掏出了烟。
草莓爆珠在唇间发出清脆的响声,清甜的香味蔓延。
“你后来,很喜欢草莓吗?”徐应北问出自己内心的疑惑。
“算喜欢吧,”冯绮南说,“就是那年口罩时期。我高烧不退,扁桃体发炎。”
当时网上盛传吃黄桃罐头会缓解,但寻遍半个京北都找不到。
阮茜在京北有朋友,辗转托人给冯绮南送了两大箱草莓。
“我之前没那么爱吃草莓的,但当时的味道我现在还记得。入口先是酸,最后是甜。有一种家的味道。”
徐应北听后没有回应,沉默充斥在二人之间,冯绮南猜不透他此刻的表情。
但他大抵也猜得到冯绮南没把事情说完全。
其实是她炎症严重,扁桃体已接近溃烂,在发热门诊连撑了三个大夜。因为要工作,她只在夜幕降临后去挂号。当时旁边生病的小女孩送了她一颗草莓,贴心地用一次性手套包裹住,怕她觉得有病菌。
于是,在所有人寻找黄桃罐头的时刻,她和阮茜提到,想吃草莓。
下午的烈日刺眼,徐应北的车骑得缓慢,这条颠簸的小路,他一来一回,用近乎两倍的时间浪费着脚力。仿佛这条路永远都不会骑到目的地。
“夜市上有家很好喝的草莓奶昔,”徐应北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有兴趣尝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