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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文水武家,庶女初长成

作者:沁紫云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贞观八年的初秋,汾河的水刚褪了盛夏的浑浊,像一匹被浣洗过的青绸,贴着文水县的西垣缓缓淌过。河岸的白杨树开始飘下第一片黄叶,打着旋儿落在赶车人的草帽上——那是从并州来的货郎,驴车上堆着陇右的皮毛、江南的绫罗,还有西域传来的琉璃珠,车辕边挂着的铜铃叮铃作响,惊醒了武家老宅院里那棵半枯的老槐树。


    武曌坐在槐树底下的青石板上,手里攥着一卷翻得卷边的《论语》,眼睛却没落在书页上。她望着院门口那对褪了漆的石狮子,狮子嘴里的石球被岁月磨得发亮,像极了父亲书案上那颗西域进贡的夜明珠——只是父亲的夜明珠锁在紫檀木匣里,轻易不许人碰,而这石狮子,连街上的野孩子都敢爬上去骑。


    “媚娘!又在这里偷懒?”


    一声略带严厉的呼唤从正屋传来,武曌猛地回过神,把《论语》往怀里一塞,起身拍了拍布裙上的尘土。来的是母亲杨氏,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襦裙,头发挽成简单的回鹘髻,只插了一支素银钗——这在文水的官宦人家主妇里,算是过分朴素了。杨氏的眉头微蹙,走到近前拉起女儿的手,指尖触到一片冰凉,不由得叹了口气:“初秋的风凉,仔细冻着。你父亲今日休沐,正找你去书房论《左传》呢。”


    武曌的手指绞着衣角,小声嘟囔:“大哥前日说,女子读那些‘戎马之事’没用,不如学做针线。”


    杨氏的脸色沉了沉。她出身隋朝观王杨雄的旁支,当年也是读过《昭明文选》、习过《女诫》的大家闺秀,只因隋亡家道中落,才嫁给了丧偶的武士彟做继室。武家虽是文水望族,但武士彟早年是木材商,靠着追随唐高祖李渊起兵才挣下工部尚书的爵位,在那些“世代簪缨”的关陇门阀眼里,终究是“暴发户”;而她这个“前朝宗室”,再加上只生了三个女儿,在武家的地位本就微妙,长子武元庆、次子武元爽又是武士彟前妻所生,平日里对她们母女,总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轻视。


    “你大哥懂什么?”杨氏压低了声音,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父亲说了,我武家的女儿,不必学那些小家子气的针黹。走,跟我去见你父亲。”


    穿过垂花门,便是武士彟的书房。不同于文水其他士绅家的书房那般摆着名人字画、青铜古器,这里更像个军务房——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大唐疆域图》,图上用朱笔圈着陇右、辽东的要塞;书案上堆着《孙子兵法》《史记·项羽本纪》,还有几份工部的工程图纸,砚台边沾着未干的墨汁,旁边放着一把磨损严重的铜刀,那是武士彟当年随李渊在太原起兵时用的。


    武士彟正坐在书案后,穿着一身绯色的官服,领口和袖口的织金纹样已经有些褪色。他今年五十岁,鬓角已经斑白,眼角的皱纹里藏着风霜,左手的食指缺了一节——那是当年在霍邑之战中被流矢所伤的痕迹。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原本严厉的眼神落在武曌身上时,柔和了几分:“媚娘来了?前日教你的《郑伯克段于鄢》,背来听听。”


    武曌挺直了脊背,清脆地开口:“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没有丝毫卡顿,连最难记的注释都背得丝毫不差。


    武士彟满意地点点头,指了指书案前的杌子:“坐。我问你,郑庄公明明早知道共叔段要反,为何迟迟不除?”


    “因为他要让共叔段‘恶贯满盈’。”武曌不假思索地回答,“若是早早动手,世人会说他容不下弟弟;等共叔段真的谋反,他再出兵,既除了隐患,又落得个‘仁至义尽’的名声。”她顿了顿,抬头看向父亲,眼神里带着孩童特有的认真,“就像父亲当年在洛阳,明知王世充的部下要叛乱,却先按兵不动,等他们真的举事,才一举平定——这样既不会被人说‘猜忌功臣’,又能彻底清除叛党。”


    武士彟猛地一怔,手里的狼毫笔差点掉在纸上。他盯着眼前这个十岁的女儿,突然发现她的眼睛很像自己——不是那种江南女子的杏眼,而是眼尾上挑的丹凤眼,眼神里藏着一股不属于孩童的锐利。他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拍了拍书案:“好个聪明的丫头!竟能从史书里看出这些门道。只是……”他的语气沉了下来,“这话往后不许在外人面前说,尤其是在你大哥面前。”


    武曌抿了抿唇,没说话。她知道父亲的顾虑。武家虽是功臣,却没有门阀根基,长子武元庆资质平庸,若是让人知道家里有个“懂权谋”的女儿,只会招来非议——在这个男子为尊的世道,女子太聪明,从来都不是好事。


    杨氏站在一旁,看着父女俩的对话,眼神里既有欣慰,又有隐忧。她走上前给武士彟的茶盏添了水,轻声说:“老爷,今日并州的崔司马派人送来帖子,说明日要来拜访。”


    “崔司马?”武士彟皱了皱眉,“崔家是清河望族,怎么会突然来拜访我这个‘商贾出身’的尚书?”


    “听来人道,是崔司马的儿子要娶媳妇,想请老爷写篇贺文。”杨氏的语气带着几分无奈,“说到底,还是看在老爷是朝廷命官的份上,想借个名头罢了。”


    武士彟冷笑一声,把笔扔在砚台上:“这些门阀子弟,表面上客客气气,背地里不知怎么笑话我呢。也罢,明日我见见他便是——毕竟在并州地面上,还得给崔家几分薄面。”他说着,看了武曌一眼,“明日崔司马来,你就待在房里读书,别出来。”


    武曌心里一沉,攥着衣角的手指用力到发白。她知道,父亲是怕她“口无遮拦”,更怕她的“聪明”被崔家人当作笑柄——一个庶出的女儿,读再多书,也成不了气候,反而会让武家被人说“不守礼教”。


    那天傍晚,下起了初秋的第一场雨。雨不大,却下得绵密,像一层薄薄的纱,把武家老宅笼罩在朦胧的水汽里。武曌坐在窗边,看着雨滴打在窗棂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杨氏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麦粥,放在她面前,摸了摸她的头:“别怨你父亲,他也是为了你好。”


    “娘,为什么女子就不能读书论政?”武曌抬起头,眼里含着泪,“当年隋文帝的独孤皇后,不也帮着处理朝政吗?还有前朝的冼夫人,能领兵打仗,受万民敬仰。”


    杨氏叹了口气,坐在女儿身边,拿起桌上的《论语》,翻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那一页,轻声说:“媚娘,独孤皇后、冼夫人,那是百年难遇的奇女子。这世上的女子,大多还是要嫁人生子,相夫教子。你父亲让你读书,是希望你将来能嫁个好人家,不至于像娘当年那样,连自己的命运都做不了主。”


    “我不要嫁人生子!”武曌猛地站起来,声音带着孩童的执拗,“我要像父亲一样,为朝廷做事,要让那些笑话武家的人看看,我们武家不光有男儿,还有能撑起门户的女儿!”


    杨氏吓了一跳,赶紧捂住她的嘴:“傻孩子,这话可不能乱说!让人听见了,要被浸猪笼的!”她看着女儿眼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心里既骄傲又害怕——这孩子的性子,太像她父亲了,也太像那些叱咤风云的男子了,可她偏偏是个女儿身,生在这个容不下“女子野心”的世道。


    雨还在下,敲打着屋檐,发出“淅淅沥沥”的声音。武曌靠在母亲怀里,眼泪慢慢浸湿了杨氏的衣襟。她知道母亲说的是对的,可她就是不甘心——凭什么男子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女子就只能困在深宅大院里,对着针线笸箩耗尽一生?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东方的天空泛起一抹鱼肚白,汾河上飘着薄薄的雾气,远处的田野里,农夫们已经开始收割谷子,镰刀割过麦秆的“沙沙”声,顺着风飘进武家的院子。


    武曌被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吵醒。她披了件外衣,走到窗边,撩开窗帘的一角往外看——只见院门口停着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车辕上挂着“崔府”的木牌,几个穿着青色长衫的仆人正忙着搬礼品,有绫罗绸缎、名贵药材,还有一坛封着红布的好酒。


    “媚娘,醒了就赶紧梳洗,别让你父亲看见你这般模样。”杨氏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件淡粉色的襦裙,“今日崔司马来,家里要摆宴席,你就在房里用饭,别出去凑热闹。”


    武曌接过襦裙,没说话。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参加这样的宴席——嫡母所生的大哥武元庆可以陪着父亲见客,而她这个庶女,连出现在客人面前的权利都没有。她默默地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那个梳着双丫髻、眉眼间带着几分倔强的小姑娘,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了武元庆的声音,带着几分得意:“崔伯父,快请进!家父已经在书房等候多时了。”接着是一个苍老而傲慢的声音:“武尚书客气了,老夫今日前来,一是为小儿的婚事请武尚书赐墨,二是想问问武尚书,何时有空,一起去拜访一下太原的王尚书——毕竟都是并州出身,该多走动走动。”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武元庆的声音更加谄媚,“王尚书是太原王氏的嫡子,家父一直想登门拜访,只是怕打扰了王尚书。”


    武曌攥紧了手里的梳子。太原王氏是关陇门阀的核心,当年李渊起兵时,王氏出过不少力,如今在朝廷里势力庞大。武元庆一口一个“王尚书”,语气里的讨好几乎要溢出来——他是武家的嫡长子,将来要继承武家的爵位,自然要巴结这些门阀子弟。


    “砰”的一声,武曌把梳子摔在梳妆台上。杨氏吓了一跳,赶紧拉住她:“你这孩子,疯了不成?”


    “娘,我不想待在房里!”武曌的眼睛红红的,“我要去书房,我要看看那个崔司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要让他知道,武家的女儿不是只会躲在房里做针线!”


    “你敢!”杨氏的声音严厉起来,“你父亲说了,不许你出去!要是惹得崔司马不高兴,连累了你父亲,你就是武家的罪人!”


    武曌看着母亲严厉的眼神,心里的委屈和不甘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她知道母亲说的是对的,可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她猛地推开杨氏的手,跑出了房门,顺着回廊往书房的方向跑去。


    杨氏吓得脸色发白,赶紧追了上去:“媚娘!你回来!”


    武曌跑得很快,她的裙摆扫过回廊上的青苔,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她听见书房里传来崔司马的声音,正在高谈阔论:“……如今朝廷里,还是关陇子弟说了算。像武尚书这样的‘新贵’,虽有爵位,但若没有门阀扶持,终究是根基不稳啊。”


    “崔司马说得是。”武士彟的声音带着几分隐忍,“老夫也想让犬子多结交些门阀子弟,只是犬子资质平庸,怕是入不了各位大人的眼。”


    “哎,武尚书过谦了。”崔司马笑了起来,“武公子虽不及门阀子弟聪慧,但胜在老实本分。若是肯娶个门阀家的女儿,将来自然有人提携。”


    武曌站在书房门口,手指紧紧攥着门框。她听见父亲的叹息声,听见武元庆的附和声,心里的怒火越来越旺。她猛地推开门,大声说:“崔伯父说得不对!我父亲是靠自己的功劳挣来的爵位,不是靠别人提携!我武家虽然不是门阀,但比那些只会靠祖宗荫蔽的人强多了!”


    书房里的人都愣住了。武士彟转过头,看见门口的女儿,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媚娘!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崔司马上下打量着武曌,眼神里带着惊讶和轻蔑:“这位就是武尚书的庶女?倒是有几分性子,只是太不懂规矩了。”


    武元庆赶紧上前,拉着武曌的胳膊往外拽:“妹妹,你疯了?还不快给崔伯父道歉!”


    “我不道歉!”武曌甩开武元庆的手,走到崔司马面前,仰着头说,“崔伯父说我父亲根基不稳,可我父亲当年在霍邑之战中斩将夺旗,在洛阳之战中身先士卒,这些功劳都是实实在在的,比那些门阀子弟的‘虚名’强多了!崔伯父说要靠联姻巩固地位,可若是自己没本事,就算娶了门阀家的女儿,也还是会被人看不起!”


    崔司马的脸涨得通红,他没想到一个十岁的小姑娘竟敢这样顶撞他。他冷笑一声,看向武士彟:“武尚书,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果然是商贾出身,不懂礼教!”


    武士彟气得浑身发抖,他站起来,抬手就要打武曌。杨氏赶紧跑进来,拉住他的手:“老爷,孩子不懂事,您别生气!媚娘,快给崔伯父道歉!”


    武曌看着父亲愤怒的眼神,看着崔司马轻蔑的表情,看着武元庆幸灾乐祸的样子,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但她还是咬着牙,不肯道歉:“我说的是实话!为什么要说谎道歉?”


    就在这时,武士彟突然咳嗽起来,咳得很厉害,弯着腰,手捂着胸口,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杨氏吓得尖叫起来:“老爷!您怎么了?”


    崔司马见情况不对,也顾不上生气了,赶紧站起来:“武尚书,您没事吧?快,快请大夫!”


    武元庆慌了手脚,赶紧往外跑:“我去请大夫!我去请大夫!”


    武士彟被杨氏扶着坐在椅子上,他喘着气,看着眼前的女儿,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失望,但更多的是担忧。他伸出手,摸了摸武曌的头,声音沙哑:“傻孩子,你怎么就不懂……有些话,就算是实话,也不能说啊。”


    武曌看着父亲苍白的脸,看着他嘴角溢出的一丝血迹,突然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她扑进父亲怀里,放声大哭:“爹,对不起!我错了!您别生气,您别有事啊!”


    武士彟拍了拍她的背,叹了口气:“爹不怪你……爹知道你不甘心,可这世道就是这样,我们武家……难啊。”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紫檀木的小盒子,塞到武曌手里,“这个,你拿着。这里面是当年高祖皇帝赐给我的一块虎符碎片,还有一本我写的兵书札记。你要好好保管,将来……或许能用得上。”


    武曌捧着那个沉甸甸的木盒,眼泪掉在盒子上,打湿了上面的花纹。她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给她这个,也不知道“将来”会是什么样,但她能感觉到,父亲的手在发抖,语气里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疲惫和绝望。


    外面传来了马蹄声,是武元庆请的大夫来了。崔司马见武士彟病重,也不敢多留,说了几句“保重”的客套话,就带着仆人匆匆离开了。院子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杨氏的啜泣声和大夫诊脉时的沉吟声。


    武曌坐在书房的角落里,紧紧抱着那个紫檀木盒。她看着父亲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心里充满了恐惧和悔恨。她想起昨天父亲教她读《左传》时的样子,想起父亲说“武家的女儿不必学针黹”时的骄傲,想起自己刚才的冲动和倔强,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她打开那个木盒,里面果然有一块小小的虎符碎片,上面刻着模糊的“唐”字,还有一本泛黄的小册子,上面是父亲潦草的字迹,写着“霍邑之战地形考”“洛阳城防部署”等字样。她摸着那些字迹,仿佛能感受到父亲当年在战场上的热血和勇气。


    就在这时,她听见大夫对杨氏说:“武夫人,尚书大人是积劳成疾,加上刚才动了气,损伤了肺腑。我开个方子,你们赶紧抓药,只是……能不能挺过去,就看尚书大人的造化了。”


    杨氏的啜泣声更响了。武曌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知道,父亲可能不行了。如果父亲不在了,武家没有了朝廷的依靠,那些平日里笑话武家的门阀子弟,那些对她们母女冷眼相待的嫡兄,会不会把她们赶出去?母亲是前朝宗室,没有依靠,她和两个妹妹还小,到时候该怎么办?


    窗外的天又阴了下来,像是又要下雨了。武曌紧紧抱着那个木盒,眼神里的恐惧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定。她看着躺在床上的父亲,在心里默默地说:“爹,您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母亲和妹妹,一定会让武家站起来,不会让那些人笑话我们!”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也不知道未来会遇到多少困难,但她知道,从父亲把这个木盒交给她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就和武家的命运紧紧绑在了一起。而那个曾经只懂读书的小姑娘,也在这一刻,真正开始长大了。


    只是她没有想到,父亲的病,会来得这么快,而武家的变故,会比她想象的还要残酷。当夜幕降临,汾河上的雾气再次笼罩文水时,武家老宅里的灯火,显得格外昏暗而凄凉,仿佛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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