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摩罗的人,血液里都刻着三个姓氏:手握科技命脉、富可敌国的霍家;掌控生死、垄断医疗资源的吴家;以及执掌军政、根基深厚的邵家。
方才霍家大少与邵家千金寥寥数语,便已定下生死。曹晨面如金纸,被侍应生“客气”地“请”出了流光溢彩的大厅,像一袋无关紧要的垃圾。
人虽走了,留下一地烂摊子。
李桥甚至都不用请示霍峻,自觉就开始善后。他低声嘱咐侍应生清理碎片,示意经理从酒窖深处再取几支年份恰好的勃艮第,醒酒器要提前温过……他穿梭于略显凝滞的空气间,向受惊的宾客致以歉意,唇角弯起的弧度,身体前倾的角度,每一个细节都精准得像经过无数次测算的程序,熟练得令人心头发涩。
在场大概没有人觉得奇怪,仿佛这就是李桥该有的样子,霍家最趁手、最无声的一件工具。
等李桥有条不紊地忙完,所有人似乎都忘了刚刚那个插曲,他微微松懈,一扭头,却看见那位邵小姐就站在他身后。
非常年轻漂亮,高定的礼服也不能掩盖她的风姿,眸中含着豪门世家出来的底气,一种不讨人厌的自矜,看向李桥的眼神带着些善意的审视。
“你就是李桥,”她声音清脆,“比传闻中好看得多。”
若换做旁人,处于李桥这般尴尬境地,听了这话只怕会愠怒。李桥却只是牵起一抹无可挑剔的、绅士般的微笑:“邵小姐过誉。您才是明艳照人,更难得一副侠义心肠。”
邵小姐一愣,看着眼前这个衣着谈吐得体,又分外细心的青年,一向有些傲气的她竟不由心生好感。这李桥,和传闻中那个靠着霍峻、心机深沉的“养子”形象,似乎不太一样。
正当她还想继续交谈,身边的男伴却先她一步开口:
“我倒不知道李总监是这么热心的人。”
李桥眸光几不可见地一缩,抬眼便对上了霍念似笑非笑的眼神。那眼神深处,是毫不掩饰的冰棱。
他维持着好脾气的笑容:“毕竟发生在会馆,传出去,对磐石声誉总是不利。”
霍念目光一暗,抬手扬起手中的威士忌,动作带着居高临下的施舍意味:“这话漂亮,你的霍总听了一定很欣慰。”
李桥的目光在那晃动的琥珀色液体上短暂停留,随即抬手,用自己的杯壁轻轻迎上,发出清脆一响。他抬眼,直视霍念,语气平和无波:“霍少回来了,霍总会更欣慰。”
见李桥没有反驳,霍念虽笑着,但目光却沉了下来,周围的低气压几乎实质化。一旁的邵小姐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气氛,她看看霍念,又看看李桥,眼中好奇之色更浓,漂亮的眉毛微微挑起。
就在这时,右边的安保区域传来些许骚动。那个被李桥救下的小明星不知为何还没有离场,固执地站在原地,一双杏眼含泪,欲语还休地望向李桥这个方向,我见犹怜。
“哈。”霍念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打破了三人之间诡异的沉默,他挑了挑眉,视线从小明星那边收回,重新落到李桥身上,语气里的嘲讽几乎要溢出来,“看来李总监今天英雄救美,艳福倒是不浅啊。”
这话已是十足的刻薄失礼。
“霍念你——!”一个带着怒意的声音插了进来。只见孟今宵不知何时挤了过来,手里还端着那盘没吃完的甜点,他显然听到了霍念的话,气得眉毛都快竖起来,作势就要上前。
李桥反应极快,一把牢牢按住孟今宵的手臂,力道之大,让孟今宵瞬间噤声,只能不满地瞪着霍念,像只护主心切却又被主人按住的大型犬。
邵泉茗没说话,精致眉眼间玩味的神情却越来越浓,看看面色冰寒的霍念,又看看平静得近乎异常的李桥,最后目光落在被李桥死死拉住、一脸不忿的孟今宵身上,像是终于拼凑出什么有趣的图景,唇角弯起一个了然又兴味的弧度。
霍念的目光这才施舍般落到孟今宵身上,神情冷淡得像看一件摆设:“我说是谁?原来是孟公子。”他语气平淡,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怎么,医院的事还不够你们孟家忙活,还是这么热衷于给别人当保镖?”
空气仿佛凝固了。孟今宵气得脸色涨红,李桥握着他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风雨欲来的平静。邵泉茗则像观看一场精彩戏剧的观众,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兴趣。
“霍少说笑,”李桥抢在孟今宵炸毛前开口,声音平稳,却像绷紧的弦,“今宵是我的朋友,来参加晚宴而已。”他轻轻放开了孟今宵的手腕,指尖在自己西裤侧缝不易察觉地蹭了一下,拂去那不存在的灰尘。
这个小动作没能逃过霍念的眼睛,他嘴角勾起一抹更冷的弧度。
“朋友?”这两个字在霍念舌尖滚了一遍,他玩味的目光在孟今宵那身与场合格格不入的礼服上扫过,最终落回李桥脸上,“李总监的交友取向,还是这么……广泛。”
李桥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霍念的每一句话都像精心打磨的刀片,精准地刮擦着存封的过往,试图带出一些难堪。
他微微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再抬眼时,眸中依旧是一片平静的深潭。
“霍少日理万机,还能关注这些微末小事,才是真的辛苦。”
孟今宵在一旁气得直磨牙,但他被李桥警告过,又深知霍念的身份和此刻场合的敏感,只能狠狠瞪着霍念,用眼神表达无声的抗议。
就在这时,晚宴的主持人宣布下一环节开始,悠扬的舞曲响起,人群开始向舞池方向流动。
邵泉茗眼波流转,忽然伸手挽住霍念的臂弯,巧笑倩兮:“霍念,舞曲开始了,不请我跳一支吗?也让人家看看,你国外这几年,舞技有没有进步。”
霍念深深看了李桥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未消的怒气,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类似失望的情绪,最终都化为更深的冰冷。他转向邵泉茗,脸上重新挂上绅士般的微笑:“荣幸之至。”
他被邵泉茗拉着,转身走向舞池。离开前,他没有再看李桥一眼。
夜幕四合,远处的天黑得寂寥,公馆这边却亮如白昼。门外冷风呼啸,门内衣香鬓影,一道门,隔开两个世界。
一辆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颇有年头的轿车停在门口,孟今宵从车窗探出头,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桥哥,你真不跟我走?”
他定定地看着他,纯洁如玻璃珠的眼睛倒映着李桥的身影,着毫不掩饰的担忧。
十几年的老同学,他对孟今宵知根知底,父母在医学上颇有建树,家里执掌摩罗最大的私人疗养院,但即使如此,当孟今宵放着家里的医院不继承,想跑去当地下医生,父母也从未给过他压力……
严格来讲,这样随性又有人托底的人生,是李桥艳羡都觉得自卑的存在。
但今天,是李桥第一次在孟今宵脸上看到如此执拗、近乎固执的神情。
此刻,他坐在驾驶室里,仰头望着台阶上身形挺拔却莫名透出孤寂的好友,固执地再次追问:“李桥,跟我走吗?”
李桥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微酸的热意。
但他没有退路。
“我的事还没了呢,”李桥笑着摇摇头,将一盒打包好的栗子蛋糕稳妥地放在副驾,“今天辛苦你了,快回去吧。”
孟今宵不再问了,只是猛地扭过头,发动了车子。引擎发出与他心情一般无二的、突噜突噜的抱怨声,连尾气都透着一股气急败坏的味道。
想着好友骂骂咧咧的样子,李桥不由得想笑,可刚牵起嘴角,就灌进一大口凛冽的夜风,呛得他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着咳着,直咳到眼眶泛红,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寒意早已渗透礼服,缠绕周身。
“李先生。”一双手怯生生地将一件还带着体温的外套搭上他肩头,一股甜腻的香水味随之而来,让李桥几不可察地蹙紧了眉。
他转过头来,就看见刚刚依偎在曹晨身边的小明星,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站在了他身边。晚风吹起他单薄的衣衫,看起来有些瑟瑟。
“李先生,我、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谢谢你!”见李桥沉默地看着他,那人顿时有些慌乱,极力摆手,像是急于撇清些什么。
李桥面色淡淡的,解下身上的衣服递还回去。
男孩低着头接过外套,一双细白的手死死绞紧布料,浑身上下透露着难过劲儿,城府似乎浅到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他对李桥的心思。
他心沉沉的,正欲后退一步拉开距离,耳边传来男人听不懂情绪的声音:
“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了男人眼中一闪而过的、类似于温柔的情绪。他漂亮的眉眼瞬间扬起一个妩媚又讨好的弧度。
“我、我叫秦安!”
今夜磐石会馆的晚宴,足以让每一位到场的宾客回味许久。
先是曹家少爷吃了挂落,灰头土脸地被请走;后是霍氏内部似是而非的暗涌;再加上那项牵动无数人神经的基因重组技术。
可谓是满足了财经周刊,又喂饱了娱乐八卦。
正当所有人以为**已过,心满意足地再次举杯共襄欢聚时刻,入口处再次传来细微的骚动。
只见见李桥去而复返,而他臂弯里,竟亲昵地搂着一个人——正是那个刚刚被霍念出言讽刺的小明星!。
李桥疯了?
在被人接二连三地侮辱,泥人都有三分气性,他终于要开始搞事情了吗?
一时间,整个会场的目光像是黏在那两人身上,有的借手中的酒杯遮掩自己满脸的好奇,有的不屑地撇嘴,还有的揣着些见不得人的心思,脸上竟也有些跃跃欲试的神色。
李桥似乎对周遭的目光浑然未觉,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他优雅从容,如同一位耐心十足的主人,带着他新晋的“小情人”穿梭于宾客之间,甚至为他引荐了几位算不上核心、但也小有分量的人物。
可能是考虑到男孩今晚受到惊吓,他特意从酒侍的托盘上挑了一支低度数的粉红起泡酒,即使与人交谈,按在情人腰上的手也没有离开,时不时还贴耳与他低语几句,姿态亲昵,小意温柔。
那男孩哪见过李桥这样的路数,整张脸都染上了羞赧的红晕,一时竟不知是粉红的酒液娇艳还是他的脸蛋更娇艳。
但看得出来,李桥的贴心是浸到骨子里的香气,盈盈地缠绕着,看那小明星依偎在他身边,眼睛看过来那个黏糊劲,像是一刻也离不得。
舞池边缘,晦暗的光线下。
“小霍总这么大的一个版图,正是需要用人用钱之际,不知道我们吴家有没有这个荣幸参与其中。”说话的是吴家一个旁支的负责人,虽非嫡系,但仗着姓氏,笃定霍念多少会卖几分面子。
岂料霍念对吴家抛出的橄榄枝兴致缺缺,只是象征性地颔首,手中那杯高浓度的威士忌,却一杯接着一杯,未曾停过。
那神情,已是中年人的吴总在熟悉不过了——活脱脱一副心里憋着闷气、借酒消愁的模样。
霍念一直不接话茬,吴总面上不显,心里有点急了。
目光扫过宴会厅中央那扎眼的一幕,他眼珠子一转,自以为找到了讨好霍念的切入点,压低声音,带着几分谄媚与不屑:“霍少您看那李桥,啧,就算再怎么……也不至于自降身价,看上那么个玩意儿吧?真是……”
听到“李桥”两个字,霍念几乎是下意识地回过头。
璀璨水晶灯下,衣香鬓影间,他清晰地看到李桥正微微侧头,听着臂弯里的秦安说着什么,随即,唇角竟缓缓勾起一抹极浅、却异常扎眼的……温柔弧度。
“咔哒”一声轻响。
霍念指间那只厚底威士忌杯的杯脚,竟应声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琥珀色的酒液微微晃动,映出他骤然阴沉、戾气横生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