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竹妖已清。”
红木椅上的精瘦老人拂过胡须,向她抬手。
三一直起身,依旧垂眼。空气凝滞着,隐隐对峙。
焚香的炉子不时地噼啪作响,香气沉沉的弥散在两人身边,涂上一层看不清晰的雾。
三一性子执拗,不愿同他谈及自己身上妖族血脉解封后的状态。这几年也愈发少言寡语,只是不停地下山除妖,仿佛要忙到,心安理得同所有人疏远。
老人轻叹一声,只好顺着她的意。他慢慢挥手,书案上厚如小山的文书间,一张白纸扭着身子将自己抽出来。
说是白纸,也不尽然,那纸的右上角上,工整写了一个小小的红色楷体字——“道”。
除妖邪者,受人之托,远行布道,谓之行道。
老人将手一推,那纸便稳当地飞到三一面前。
“新宿庄家托人下山走一趟,他们家现在的家主,曾与你父亲有旧。正好,你也多去城里见见热闹。”
三一不做声,她不喜欢热闹的地方。习惯去无人的深山老林捉妖,但听到“与父亲有旧”,犹疑片刻还是将纸接下——她父亲早就死了。
她右手指纹印在那“道”字上,密麻的小黑字便浮现在纸上,写着事件的前因后果,一枚灵识打上,便是接下此道,那白纸凭空散去,纸上的内容随心念调动,浮现在脑海里。
白纸散去后,内里的一张契约黄符显现出来,三一将它收下。
“这次出门...血脉融合得怎样?”老人还是忍不住关心道。
三一是人与妖兽结合,诞下的产物。身上的妖族血脉自出生起,便被施下封印。无人觉察此事,直到七年前突然破封...
三一拳头微攥,脖颈绷紧了一刻,筋脉线条清晰地显露出来,下一刻,她平静地抬头,对上老人暗含忧色的眼,点了点头,抿紧的嘴唇终于张开一条缝。
“并无大碍。”
并无大碍?嘻嘻嘻,你敢告诉这老头子,我在跟你说话吗?
三一顾若罔闻,面上波澜不兴。
无趣的杂种,真当自己是条人,哼哼...
老人对此一应不知,点点头,手中的拂尘轻扫几下,屏风后的墙吱呀一声,便陷下去一道阴影,老人迈步,三一拾起案上的烛台,跟在他三步后。
两人在狭窄的甬道走了一段路,终于走到尽头的暗室,三一盘腿坐在布好的解封大阵正中间,阖眼。
老人割下一碗她的血,倒在骨坛上,倒着,他念起法诀,细细的血流像是烧开了沸腾一样,还没接触到骨坛就咕嘟嘟蒸发尽了。
与此同时三一全身的血滚烫起来,像是鲜血置换成了汽油,被人放了把火,骨肉却还是寻常骨肉,就这样痛不欲生烧遍皮囊的每个角落。
三一给自己下了闭口咒,所以她只是像封在陶瓷里的泥俑一样,不声不响地承受着烈火焚身的锻打。
老人观察着她的状态,却什么也看不出,于是将大阵加固好便离开了。
七年前那次意外后,三一的妖血被暂且封住,但那只是权宜之计。
如若不将封印慢慢解开,在二十五岁之前完成血脉整合,人血和妖血便会在体内厮杀。两者之间没有共存,只有你死我活。而不管哪方最终留存下来都不重要了,因为血脉的寄主在双方争夺的过程中,便会爆体而亡。
今天,是她倒数第三次解封仪式。
皮肉之苦只是个开始。
体内血液似乎渐渐分为两股,一股寒冰刺骨,与之相触几乎能直接冻掉皮肉,一股滚烫如岩浆,将所经之地全部同化。
一冷一热在她体内厮杀侵掠,久久不能停歇,反而愈演愈烈,比前几次来得更猛烈。在这冷与热的极限中,她终于渐渐模糊了意识。
今天去清除竹妖时,她得知了一件事。
恍惚间,脑海中又浮现起当时的情形。
那根因执念堕妖的竹子,在被她封印、清除邪气时,短暂地恢复了原本的清明。
“我见过你父亲,那时他因为与妖族有染,被逐出师门。”他说。
三一又回想起更早,另一位石妖所言:
“你母亲是位漂亮的狐妖,勾你父亲,本是族人逼迫,不得已而为。”
“他们两个,因为相互勾连,被各自的族群推出去做阵眼,惨呐。”
“好好的少年英杰,唉,据说是酒里面下了药。”
“谁知道她愿不愿意?狐狸,能有几分真情。”
知晓身上的妖族血脉后,她不停地探查着自己的身世,想要找到答案。
数不清的碎片拼凑起来,指向一个她一直不愿意相信的事实。
她一次又一次奔走行道,想要得到相反的结果,却只是不停地提供佐证。她不愿意面对,却不得不面对。
她的存在就是个错误。
一行清泪,划过下了闭口咒后,那张无喜无悲的脸。
理智失守的瞬息间,脑中响起许多压抑的絮语。
“杀了他。”
“好痛苦。”
“不要抵抗了。”
“嘻嘻嘻。”
“杂种。杂种!”
心气是个很神奇的东西,有时候,一念之差,壳子下头就换了个人。沉沦混沌的意识间,另一股力量缓缓涌上来。
“交给我吧。”
“休息一下。”
从外人看来,这个过程很惊悚,虽是同一幅躯壳,神色姿态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像是......
鬼上身。
她哼笑一声,抬起双手,十指顺次在空中拨弄轻划,柔若无骨,似乎在确定这幅躯体的存在。
一双细腻白皙的手从胸前滑过,游走上肩颈,又向两侧打开,很慢地伸了个懒腰,又以手背虚掩面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接着,那蛇一样的手臂顺着髋骨往下一截一截地爬,爬着,每一节脊椎都自此顺次舒展开来。
她满意地轻嗯一声,以一个对人类而已有些怪异的姿势自腿间抬脸,眉弯,眼挑,头歪着,一个带着邪气的媚笑就自面皮儿上开出来。
失控的妖族血脉不会主动伤害宿主,只会伤害旁人。三一不愿让人看见她狼狈的模样,所以那老头开启了法阵便会离开。
这份孤单倒方便了她,“三一”嗤笑一声,循着记忆轻巧地解开了周身遍布的桎梏——那是三一先前设下,防止自己在不清醒时意外伤人的。
“哈哈哈。”
“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三一”仰天大笑,又笑得弯下了腰,最后连泪花都出来了。那个家伙,居然因为这么小的事,放弃挣扎,白白将身体让给了她,枉费她这些年那般苦心孤诣地挑拨,竟然就这么简单地成了。
快活。
真真是快活!
她扭动着腰臀,不熟练地向前小步挪腾,笑眯眯地思忖着要到哪里去大闹一场。
“嗡嗡嗡。”
什么玩意一直震的?
“三一”细细的眉毛皱成一团,侧耳倾听,爪子一薅,猫抓老鼠般逮住了腰间的符纸,生疏地用抽筋般的姿势,将那厚厚一沓符纸,一张一张地碾开,碾到快不耐烦时,终于找到那个不停地闪烁着蓝光嗡嗡叫的。
纸上蕴含的法力呼唤着主人的回应。“三一”喜滋滋地扣住那张纸,循着记忆力的样子注入法力。
三一那家伙干什么都要画符,总之是堤防些意外的情况。不管是什么意外,“三一”都不想错过。
入夜的山道很暗,山门上挂着两盏灯,打在朱红的大门上,透下几分暮色的深橙。
进了大门再往前几步,架着拱桥,月光下碎银闪闪,风吹皱去,流水上粼粼波光。
撞钟声响了,沉沉远远地拢下夜色。
她轻巧点地,面上绽出明媚惊喜的笑。天上落小雨,她站在廊外,接檐下的雨滴。像个山间的精怪。
一把伞撑过来,她瞪圆了眼,有些防备地回头。入目一张清隽的脸,眉心点了枚红痣,红得她心头一跳。
二人俱是一阵怔忪。
钟声轻轻地送过来,闷闷的荡开。
她回过神来,退了一步。
这人她没见过,三一的记忆中没有。
“抱歉,我...”来人察觉不妥似的,将伞微微前倾,退了半步。
“要不到廊下说。”
沉迷玩雨的“三一”反应过来了,那符是设在大门的,有生人误入,便会响。一旦响了,三一这个好好大师姐便会屁颠屁颠跑去,将人的记忆清了,好生送客下山。
非常无聊的一个意外,非常小的可发挥空间,能给三一找的麻烦相当有限。
“三一”眯眼,不能白来一趟,将他从下而上一番打量。
皮相...尚可,干脆将这人捉弄一番好了。
“我叫见水,一见...如故,夜色如水。请问小姐贵姓?”不知是不是因为三一穿着道袍,见水说话也文绉绉的。
“我叫叶玉。”她的眼波漾开,眉眼弯弯,黑瞳里像是放了钩子。
此话也不假。三一被送来青玄门时,身上有枚玉,玉上刻着一个叶字,那糟老头说入了道,俗世前缘便放下了,取了道名叫三一。
但她不同,叶玉觉得,她是那个被放下的前缘,被斩断的俗世。她不认三一这个名字,她就要叫叶玉。
“叶玉,请问是哪两个字?”
叶玉直勾勾地盯着他,柔弱无骨的手指像小鱼摆尾似的,轻佻地引他。
见水犹疑,只低下头。
叶玉不满他迟疑,漂亮的眼睛盛满骄纵。她勾住他的腰带,将他一把拽过来,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轻轻呵气。
“夜半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