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是在凌晨一点半发过来的。
没有任何文字,会话框里只有一个图片文件。
顾翎刚洗完澡,没开灯,她盘腿坐在房间的地毯上,手机屏幕的光是唯一的照明。她点开那张照片,放大,再放大,直到能看清画面里自己眼角的细微纹路和墙壁上粗糙的颗粒感。
陆清川的镜头有一种残忍的真实。它剥掉了所有的光环和妆容,没有柔光,没有精修,只是把那一刻的她原封不动地拓印下来。照片里的女人,不是杂志封面上精致完美的Coco,不是T台上气场全开的顾翎,她只是一个躲在无人楼道里,在工作间隙试图喘一口气却连烟都点不着的普通人。
疲惫,迷茫,还有她不自知的脆弱。
她盯着照片看了很久,久到屏幕自动暗了下去。她把手机放在一边,拿起毛巾一下一下地擦着头发,动作很慢。
半小时后,她拿起手机,给陆清川发了三个字。
“这是我。”
陆清川没有回复。顾翎不需要她回复。
她将那张照片存进了手机里的隐藏相册。相册里空空荡荡,这是第一张。
三天后,下午没有工作安排,李薇难得给顾翎放了半天假。
她戴了顶黑色的渔夫帽,帽檐压得很低,脸上架着一副墨镜。没有开车,她选择坐地铁穿过大半个城市,在市中心的一站下车。
“静隅”咖啡馆的门被推开,门上的黄铜风铃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午后的阳光很好,透过玻璃窗斜斜地照进来,店里带着暖意。空气里浮动着浓郁的咖啡油脂香气和淡淡的烘焙味。很安静,只有两三桌客人,各自低头看书或摆弄笔记本电脑。
陆清川正站在吧台后面,用一块鹿皮绒布擦拭着一个玻璃分享壶。她今天扎了个低丸子头,穿了一件深灰色的棉质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小臂线条。
听到风铃声,她抬起头。
顾翎摘下墨镜,走到吧台前坐下。她把墨镜随手放在吧台上,帽檐下的眼睛直直看着陆清川。
“来了。”陆清川开口,声音和店里的背景音乐一样,低沉而平缓。
“嗯,我来找你。”顾翎的回答很直接。
陆清川把分享壶放回架子上,双手撑在吧台上,身体微微前倾。这个姿势带着一种不经意的压迫感。
“找我?”
“照片我收到了。”顾翎说。
“嗯。”
“为什么拍那张?”顾翎问,她不是在质问,只是单纯好奇。
陆清川看着她,目光很静,像是在回忆:“那一刻,”她缓缓开口,“你不是模特顾翎。”
顾翎挑眉,她追问:“那我是谁?”
陆清川的嘴角极轻地动了一下:“一个在楼道里抽烟,点不着火的人。”
这个回答出乎顾翎的意料。她愣住,低声笑了起来。笑声很轻。
“陆老板,你说话总是这么……”她想找个词,最后只说,“……直接。”
“想喝点什么?”陆清川没有接她的话,自然地转换了话题。
“你决定。”
陆清川转身从一个密封的玻璃罐里舀出一些浅褐色的咖啡豆,倒进磨豆机。磨豆的嗡嗡声短暂地打破了店里的宁静。她拿出滤纸,折叠,放进滤杯,用热水润湿。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属于她特有沉静的节奏感。
顾翎托着下巴,看着陆清川专注的侧脸,看着她修长的手指控制着手冲壶水流的粗细,看着热水浸润咖啡粉时鼓起冒泡的沼泽。
这个空间,这个人和她所熟悉的世界完全不同。没有闪光灯,没有催促,没有商业化的微笑。一切都是缓慢而真实的。
一杯手冲咖啡放在她面前的木质杯垫上。咖啡液散发着复杂而迷人的香气。
“埃塞俄比亚,瑰夏村,日晒。”陆清川简单介绍。
顾翎端起杯子闻了闻。有花香,还有类似热带水果的甜香。她浅浅地尝了一口。
入口微酸,带着柑橘和莓果的风味,紧接着是类似发酵的酒香,最后,在喉咙里留下悠长甘甜的余韵。
“好喝。”顾翎夸赞,看着正在清洗器具的陆清川,忽然说:“像你。”
陆清川擦拭吧台的手停顿了不到一秒,她依旧忙碌着:“哪里像?”
“闻起来很香,很吸引人,”顾翎慢条斯理地说,视线落在陆清川的侧脸和那缕不听话垂落下来的头发,“喝进去第一口,有点酸,有点距离感。但咽下去之后,才发现后面全是甜的。”
陆清川转过身靠在身后的操作台上,双手抱在胸前。她和顾翎之间隔着一个吧台的宽度。
“你想多了,”她说,“只是一杯咖啡。”
“是吗?”顾翎扬起嘴角笑了笑,又喝了一口咖啡。
两人之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爵士乐传来的声音,细细碎碎。
“陆清川,”顾翎放下杯子,胳膊往前凑了凑,手指抵在下巴上,眼神直勾勾盯着她,“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麻烦?”
陆清川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她没有回避顾翎的注视。
“麻烦是客观事实,”她说得清晰又冷静,“和你这个人是谁,和我怎么觉得,没有关系。”
这个问题她回答得很透彻,聪明又狡猾。它承认了风险的存在,但没有流露出任何主观的排斥。“麻烦”这个属性从顾翎本人身上剥离,变成了一个外在需要共同面对的客观条件。
顾翎听懂了。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我明白了。”她说。她安安静静地把那杯咖啡喝完。然后她站起身戴上墨镜和帽子。
“咖啡很好喝,钱我放这了。”她从钱包里拿出两张百元钞票,压在杯子下面。一杯手冲远不需要这么多。
“我下次再来。”说完,她转身走向门口。
“等一下。”陆清川叫住她。
顾翎停下脚步回头。陆清川从收银机里拿出找零,走到她面前,把钱塞进她的手里。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顾翎的掌心,干燥而温暖。
“我这里不收小费。”她说。
顾翎低头看着手心里的零钱,然后又抬眼看着陆清川。隔着深色的墨镜,陆清川看不清她的眼神。
“好。那我下次请你喝一杯。”她没有说喝什么,也没有说在哪里喝。
说完,她推门离去。风铃又响了一声,然后一切重归寂静。
陆清川站在原地,直到顾翎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她走回吧台,收起顾翎用过的那个咖啡杯。
……
时尚圈是个很小的名利场,尤其是在金字塔的顶端。在这里,资源是有限的,面孔是熟悉的,微笑是带价的,而敌意往往是免费的。
顾翎正在为即将到来的秋冬时装周做最后一场高定礼服的fitting。地点在设计师季梵的工作室,一栋位于老城区的白色洋房,内部被改造成工业风,水泥墙壁上挂着巨大的黑白人像摄影作品。
空气里散发着新布料皮革和香水混合的味道。
顾翎站在落地镜前,身上是一件黑色的丝绒长裙,像第二层皮肤一样包裹着她。季梵半跪在她身侧,用别针调整裙摆的垂坠度。
“腰线再收紧一公分,”季梵的声音带着艺术家特有的偏执,“我要它像从你身体里长出来的一样。”
“好。”顾翎一动不动,扮演一尊精美的人体模型。
工作室的门被推开,一个女人走了进来。短发,眉眼锋利,是国内模特圈里和顾翎同期出道,如今路线截然不同的宋蔷。
宋蔷的目光在顾翎身上扫了一圈:“季老师,”她开口,声音清亮,“我来了。”
季梵专注于手里的事情,轻轻“嗯”了一声
宋蔷走到一旁的衣架前拨弄着上面挂着的华服,有意无意开口:“听说你前几天拍《Vogue》封面状态不太好?”宋蔷的语气挑衅,在这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更耐人寻味,“让主摄影师等了很久。”
季梵别针的手顿了一下。顾翎的表情没有变化,她看着镜子里的宋蔷,语气平淡:“消息挺灵通。”
“圈子就这么大,”宋蔷从衣架上取下一件外套,在自己身前比了比,“一点风吹草动,第二天就能传遍。不过也正常,甜美风演久了,偶尔想换换口味,是会找不到感觉。”
顾翎眯了眯眼,镜中的视线与宋蔷对上。
“状态是留给镜头的,”顾翎的声音依旧很轻,“我也不是很有时间把戏都留在镜头外。”
宋蔷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工作室里的气氛尴尬,几个助理低着头假装在忙。
“好了。”季梵站起身拍了拍手,打破了这片死寂。他审视着镜中的顾翎,满意地点了点头,“完美。这件闭场礼服是你的了。”
这句话是对顾翎专业能力的最高肯定。
宋蔷的脸色不是很妙。她将手里的外套重重地挂回衣架:“季老师,那我呢?”
“你的那件在里面,”季梵指了指里间的更衣室,“去试试。”
宋蔷睨了她一眼转身走进了更衣室,背影挺得笔直,像一只斗败了却不肯认输的公鸡。挺直的脊背是她最后的尊严。
顾翎被礼服勒着,想叹口气都没什么自由。
每次唇枪舌剑都要耗费很多心力。在这个行业里,你不仅要走得好,拍得好,还要时刻准备着用最优雅的姿态去抵挡那些淬了毒的明枪暗箭。
很累。
她忽然很想念那个地方。那个有阳光,有咖啡香气,还有一个话不多但说话很直接,眼神很安静的人的地方。
保姆车行驶在晚高峰的车流里。窗外光怪陆离,这是一个流光溢彩的牢笼。
李薇坐在副驾驶,正在打电话沟通下一个行程。小赵坐在顾翎旁边安静地刷手机。
顾翎靠在车窗上,看着那些光影从自己脸上迅速掠过。她拿出手机,屏幕上是她和李薇、小赵的工作群,几百条未读信息在不停地跳动。
她点开了陆清川的会话框,上一次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三天前她发的那句“这是我”。
她想起自己离开时说的话。
“我下次请你喝一杯。”
车子在一个红灯前停下。刺眼的红色尾灯映红了车厢。
她下定决心,打了一行字:【今晚有空吗?】
她看着这行字,觉得太过直接,删掉。
【还在店里吗?】
又觉得像是在查岗,也删掉。
她想了想,只打了几个字,是陆清川的风格,也像是她们之间心照不宣的暗号。
【我欠你一杯。】点击发送。
顾翎把手机屏幕朝下,不确定对方会不会回复。
这更像是一次冲动。一次在被现实的荆棘刺痛后,下意识地伸向那一处温暖光源的举动。
过了大概十分钟,腿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很轻。她睁开眼慢慢地翻过手机。屏幕上只有一个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