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的王宫比传说中更大,更空,更像一头蛰伏的、以玉石与青铜为骨架的沉默巨兽。
    当妲己被押解着穿过一道又一道巍峨的宫门时,这个念头不由自主地浮现在脑海。脚下的石板被磨得光滑如镜,倒映着两侧高耸的、雕刻着繁复夔龙纹的石柱。墙壁上,巨大的饕餮纹饰张着獠牙毕露的巨口,凸出的眼珠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仿佛在冰冷地注视着每一个踏入此地的生灵。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檀香、陈年木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金属锈蚀的沉闷气息。这里听不到市井的喧嚣,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安静,连风吹过宽阔廊檐的声音都被放大,带着呜咽的回响。
    宫女们像一抹抹苍白的影子,穿着素色的麻帛宫装,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她们低垂着头,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但当妲己从她们身边经过时,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快速掠过的目光——好奇的、评估的,以及一丝被她敏锐捕捉到的、深藏的怜悯。那怜悯并非针对她即将成为“王妃”的命运,而是针对她踏入这座巨大囚笼本身。
    她被带到一个弥漫着浓郁香气的偏殿,用于“净化”。热水是从巨大的青铜釜中汲取,倒入雕花木桶,水汽氤氲。水中洒了大量不知名的香料,味道甜腻得让人喉咙发紧,试图覆盖掉她身上最后一点来自远方的风尘与血腥。几个年长的宫女面无表情地上前,熟练地剥下她那身已经破烂不堪、沾满旅途尘土的部落服饰。当粗糙的布料离开皮肤,暴露出其下虽然污浊却依旧年轻光洁的躯体时,她听到一声极轻微的吸气声。
    一双带着薄茧的手拿起细麻布,开始擦拭她的身体。动作很轻,很专业,一寸寸,如同在擦拭一件即将进献的珍贵礼器,不容许有任何瑕疵。水珠顺着她的锁骨、脊背滑落。她僵直地站着,任由摆布,目光落在水中自己晃动的倒影上——模糊,扭曲,一张陌生的、属于战利品的脸。她还是那个有苏氏的女儿妲己,但那个在草原上奔跑、在篝火旁欢笑的少女,似乎已经被留在了遥远的北方,被碾碎在来时的车辙之下。
    “姑娘的皮肤真好,像初化的羊脂。”一个正在为她梳理打结长发的宫女低声说,语气平铺直叙,听不出是赞美还是仅仅在陈述一个事实。
    妲己没有回应。她闭上眼,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在这里,任何一丝真实的情绪流露,都可能成为致命的弱点。
    擦干身体后,她们为她换上准备好的丝绸衣裙。衣料滑腻、冰凉,贴着刚刚被热水浸润过的皮肤,激起一阵寒栗。这并非舒适的温暖,而是另一种形式的禁锢,用奢华编织的罗网。繁复的系带,层叠的裙裾,都让她感到行动受阻,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捆绑。
    接着,她被带入另一座更为空旷寂静的宫殿,等待觐见。这里比之前经过的任何地方都要宏伟,穹顶高深,支撑的巨柱需数人合抱。墙壁上不再是单一的饕餮,而是绘制着规模宏大的壁画,描绘着祭祀、征战、狩猎的场面,色彩浓烈,人物姿态夸张,充满了力量与压迫感。殿内光线昏暗,只有几座造型奇特的青铜灯盏伫立,灯盏被铸成猛兽衔鱼的形状,鱼口吐出幽幽的火苗,燃烧着动物油脂,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偶尔爆开一点火星,映得壁画上那些手持戈矛的武士影子幢幢,仿佛随时会活过来。
    她依照引路宫女的示意,跪坐在殿中央一张精美的苇席上。背脊挺得笔直,如同她父亲教导的那样,即使面对死亡,有苏氏首领的脊梁也不能弯。袖口内,那柄小小的骨刀紧贴着她的手腕,冰凉坚硬的触感是她此刻唯一熟悉的、能带来一丝虚幻安全感的东西。她需要这触感,来对抗这座宫殿无处不在的、试图将她吞噬同化的巨大空虚与压力。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传来了脚步声。沉重,稳定,带着金属甲片轻微碰撞的铿锵之音,不止一人。
    厚重的殿门被无声地推开,先踏入的是两名身着全副青铜甲骨、腰佩长钺的侍卫。他们目光如电,迅速扫视殿内,然后分立两侧,如同两尊门神。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堵住了门口涌入的光线。
    他走了进来。
    商王帝辛。
    他没有穿着繁复华丽的王服,仅着一件玄色的深衣,以金线在领口袖缘绣着简洁的云雷纹。身形较寻常商人更为魁梧高大,肩宽背阔,行走间带着一种长期掌握生杀大权所形成的、不怒自威的气势。他的面容并非传说中那般被酒色侵蚀的肥硕昏聩,反而轮廓分明,下颌线条刚硬,鼻梁高挺。只是眉骨投下的阴影让他的眼睛显得异常深邃,如同两口幽深的古井,里面翻涌着疲惫、审视,以及一种被漫长权力生涯磨砺出的、近乎冷酷的清醒。他的嘴唇紧抿着,嘴角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如同刀刻,写满了固执与不易接近。
    他径直走到她面前,停下。高大的身影几乎完全笼罩了她。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没有任何寻常男子见到美女时的贪婪或惊艳,只有纯粹的、居高临下的审视。那目光像是在评估一把刀的锋利程度,或者一匹马的耐力与速度。
    “有苏氏的女儿?”他的声音响起,低沉,带着一丝仿佛被沙砾磨过的沙哑,在这空旷的大殿里产生微弱的回音。
    妲己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强迫自己稳住呼吸,抬起眼,迎向那道目光。“是。”她的声音出口,竟比想象中要稳定许多,虽然干涩,却没有颤抖。
    “听说你很特别。”帝辛的语句简短,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
    “战败部落献上的女子,没有什么特别。”她垂下眼,避开那过于锐利的直视,目光落在他腰间悬挂的一块青玉璜上。玉质温润,雕刻着精细的兽面,与他整个人散发出的刚硬气息形成奇异的对比。
    帝辛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那细微的弧度转瞬即逝,难以判断是否是一个笑容。“你父亲很顽固。他本来可以不用死。”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妲己心中最痛楚的地方。她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几乎让她窒息,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利用疼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她依旧盯着那块玉璜,声音低了下去,却清晰可闻:“顽固的人,活不长。”
    “你觉得你活得长吗?”他问,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今日的天气,然而其中蕴含的意味却让人不寒而栗。
    这一次,妲己抬起了眼,再次直视他。她看到那双深井般的眼睛里,映着跳跃的灯焰,也映着她自己苍白而倔强的脸。“这要看,”她一字一顿,缓慢而清晰地说,“大王需要我活多久。”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连灯焰爆裂的噼啪声都消失了。分立两侧的侍卫,手无声地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空气瞬间绷紧如满弦的弓。
    帝辛看着她,那双深井般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东西。不是兴趣,不是**,更像是一种……意外。或许意外于她的冷静,或许意外于她话语里隐含的、不同于寻常俘虏的棱角。
    “有意思。”他最终说道,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带她去休息。”他转向旁边的宫女,“就住进鹿台。”
    “鹿台”二字出口的瞬间,妲己敏锐地捕捉到身旁宫女们几乎同时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虽然她们极力压制,但那细微的气流变化在寂静中格外明显。就连垂手侍立的侍卫,身形似乎也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鹿台。那不是普通妃嫔居住的宫室。它代表着特殊,是恩宠,是荣耀,亦或是……更高规格的囚禁?或许两者皆是。
    她依礼躬身,然后转身,跟着明显变得更为谨慎小心的宫女离开。走到巨大的殿门口时,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或许是连日来的饥饿与屈辱在瞬间冲破了理智的堤坝,她停了下来,回过头。
    “大王。”
    帝辛已经转身,正要走向殿内深处的王座,闻声驻足,背影宽厚而充满压迫感。
    “我饿了。”她说,声音在空旷中显得格外清晰,“能给我点吃的吗?”
    他缓缓回过头,再次看向她。这一次,那双深井般的眼睛里,那丝意外明显了些许,甚至带上了一点难以言喻的审视。他似乎重新评估了一下眼前这个看似柔弱、却胆敢在面见君王时直言索要食物的女子。沉默了片刻,他对旁边侍立的宫人挥了挥手,没有任何多余的字眼:“给她准备。”
    妲己不再多言,跟着宫女走入曲折连绵的回廊。鹿台。这个名字在她心中盘旋。她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地方,但从那些训练有素的宫人无法完全掩饰的反应来看,那绝不是一个寻常的居所。是极致的宠爱,还是极致的监视?或许,对于帝王而言,这两者本就一体两面。
    宫女将她带到一处宫苑。与之前经过的宫殿相比,这里更为精巧,也更为幽静。推开厚重的木门,内部陈设极尽奢华。丝质的帷幔如同云雾般低垂,随风轻轻摆动;案几上陈列着晶莹剔透的玉器与造型古朴的陶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不同于之前那种甜腻香料的清雅气息。靠窗的漆案上,已经摆好了食物:切得薄如蝉翼的肉脯,蒸得金黄喷香的粟米饭,还有一壶冒着丝丝热气的羹汤。
    宫女们无声地退下,关上门。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走到案前,跪坐下来。食物的香气真实地诱惑着她空瘪许久的胃。她拿起一小块肉脯,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肉质鲜嫩,调味恰到好处。但她尝不出任何味道。她的味蕾仿佛已经死去,进食只是一个必须完成的、为了维持生命而进行的动作。为了活下去。只有活下去,一切才有意义。
    她放下食物,走到巨大的雕花木窗边。窗外是王宫园林的景致,奇石罗列,古木参天。而更远处,一座异常宏伟的高台拔地而起,直插云霄。台身似乎还在修建中,密密麻麻的脚手架如同依附其上的藤蔓,无数渺小的、如同蝼蚁般的身影在其上缓慢移动——那是征发来的奴隶,正在用血汗与生命垒砌这座王的奇迹。那,大概就是鹿台。
    风吹进窗户,带着远方工地传来的尘土气息、汗水的咸腥,以及新伐木料的清新味道。这风,吹不散朝歌上空的压抑,却吹动了她袖中的骨刀,那冰凉的触感再次提醒她身在何处。
    第一步,她活下来了,并且踏入了这座权力的核心。
    第二步,她需要以最快的速度,摸清这座巨大迷宫里的生存规则,分辨出谁是敌人,谁可能成为棋子。
    第三步……
    她望着远处高台上那些蠕动的“蚂蚁”,望着那座象征着帝辛无上权力与野心的鹿台。帝辛。这个杀了她父亲、毁了她家园、让她沦为玩物的男人。他看起来如此强大,如同不可撼动的山岳。
    但山岳也会因细微的裂缝而崩塌。她需要做的,就是找到那条裂缝,然后,不惜一切代价,将它撬开,直至天崩地裂。
    她抬起手,轻轻抚摸自己的脸颊。光滑,年轻,美丽。这就是她此刻唯一的、也是最致命的武器。一件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却必须熟练运用的武器。
    困兽犹斗。而她,这只被关入黄金牢笼的困兽,她的斗争,才刚刚开始。鹿台之高,困住的,又岂止是她一人?那下令修建高台的王,何尝不是被困在他自己打造的权欲之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