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台骨》 第1章 血痂未凝 血渗进指甲缝里,怎么洗也洗不掉。 妲己盯着自己的手,指尖在冰冷的河水中已泡得发白、起皱。河水混浊,带着上游冲刷下来的黄土气息,却怎么也带不走她甲缘那些蜿蜒的、已经转为暗褐色的纹路。它们像某种邪恶的装饰,又像是她皮肤本身长出的诅咒,无声地宣告着她与过去三天那场惨剧的永恒联结。这是她父亲苏护的血。三天前,他还是有苏氏一族说一不首的酋长,脊梁挺直如他们世代居住的太行山;现在,他只是一具被商王帝辛下令剥去华服,**地悬挂在营地中央木桩上的尸体,在风中轻轻摇晃,吸引着盘旋的乌鸦。 “别洗了。”姐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低,像怕惊动栖息在死尸上的食腐鸟类,也怕惊动不远处那些披甲执锐的商人。“他们看着呢。” 妲己没有抬头,目光依旧锁在手上。她知道“他们”是谁。几个商人士兵像青铜铸就的雕像,散立在河岸不远处,午后的阳光落在他们打磨光亮的甲骨和头盔上,反射出坚硬、冰冷的光泽。他们的眼神比青铜更硬,像淬了火的钉子,毫不留情地将每一个有苏氏的女人——无论老幼——都钉在这片即将告别故土的河滩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的气息:河水的腥气、泥土的土腥、远处未熄烽烟的焦糊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从营地方向飘来的血腥。 姐姐的手覆上她的手背,那手心粗糙,布满常年劳作的茧子,却带着一丝绝望的暖意。姐姐的手指用力,近乎粗暴地将她从河水中拉出来。“洗不掉的,”姐姐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成了气音,“它会留在那里,直到……”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的意味比河水更冷,直刺妲己的心底。 就在这时,姐姐借着身体的遮挡,迅速将一件小而坚硬的东西塞进妲己虚握的掌心。那是一把骨刀,很小,不过巴掌长短,打磨得异常锋利,顶端尖锐,柄部缠着防止打滑的细皮绳。它冰凉彻骨,像一块永远不会融化的寒冰,紧贴着她同样冰冷的皮肤。 “拿着。”姐姐的嘴唇几乎没动,“有机会……就用。” 妲己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狂跳起来。她没有问“用”来做什么,也没有问“机会”在哪里。她只是依凭着本能,将那柄小小的骨刀飞快地藏进破烂衣袖的夹缝里。骨头坚硬的触感硌着她的手腕,一种尖锐的清醒感刺破了连日来的麻木与浑噩。 沉重的皮靴踩碎陶片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每一步都带着征服者的傲慢与力量感。那个穿着华丽青铜胄、腰佩宽刃铜钺的商军将领走了过来。他身材高大,面容被头盔的阴影遮去大半,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一双毫无温度的眼睛。他的目光像在清点牲口,缓慢而挑剔地扫过蜷缩在河边的女人们,最终,那目光的铁钉,牢牢钉在了妲己身上。 “你。”他伸出戴着皮护指的手,指向她,声音如同金属摩擦,“抬头。” 妲己依言抬起头。一阵野风吹过,卷起河面的湿气,也吹乱了她多日未曾梳理、沾满尘灰草屑的长发。发丝黏在脸颊、脖颈,有些痒,但她没有伸手去整理。她只是睁大眼睛,迎向那道审视的目光。她的脸上没有表情,像一尊被雨水冲刷过的石像,唯有眼底深处,封存着尚未熄灭的火焰。 将领上前一步,带着一股浓烈的皮革、汗水和青铜锈混合的气味。他粗糙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力道很大,迫使她仰起脸,更完整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的指腹有厚厚的茧,摩挲着她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你就是苏护的女儿?叫妲己?”他的问话简短,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喉咙干得像是被沙砾磨过,妲己努力吞咽了一下,才勉强发出一个嘶哑的音节:“是。” “很好。”他松开了手,动作随意得像丢开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事,甚至带着一丝嫌恶,仿佛碰触她玷污了他的手指。“王点名要你。算你们部落走运。” 走运。妲己在心里默默咀嚼着这个词。父亲死了,头颅被悬于木桩示众;部落里敢于反抗的男人们被屠戮近半,殷红的血浸透了部落祭坛前的土地;剩下的青壮年被铁链锁住,将成为永无天日的奴隶;世代积存的粮食、肥壮的牛羊马匹被洗劫一空,帐篷被焚毁,只余下断壁残垣和袅袅残烟……这叫走运。一切的代价,仅仅是因为商王帝辛在战报或某种进献的图册上,看到了她的名字或画像,并且“点名要她”。因为她成了一件稍微珍贵些的战利品,一件即将被送入那座名为“朝歌”的奢华囚笼的玩物。 一股混合着悲愤、屈辱和荒诞的情绪猛地冲上咽喉,让她几乎作呕。就在这时,姐姐猛地再次抓紧她的手,指甲深深掐入她的掌心。那一下尖锐的疼痛,像一根针,刺破了她即将失控的情绪泡沫,让她瞬间清醒过来。疼痛提醒她活着,而活着,才能记住。 她被两个士兵粗暴地推搡着,走向一辆等待已久的马车。马车简陋,不过是木制的车板配上两个巨大的实心木轮,拉车的马匹瘦骨嶙峋,鬃毛杂乱。车轮碾过河滩的碎石和坑洼,发出嘎吱作响的呻吟,剧烈的颠簸仿佛要将她连日来饱受折磨、已然脆弱的骨头彻底摇散。她死死抓住车板边缘,努力回过头。 姐姐依旧站在原地,单薄的身影在开阔的河滩上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助。风吹起她破旧的裙摆,像一面残破的旗帜。她的脸庞越来越模糊,最终化作了妲己视野尽头一个凝固的、小小的黑点。更远处,部落曾经聚居的地方,几顶未被完全烧毁的帐篷骨架歪斜地指向天空,冒着几缕若有若无的残烟,像垂死之人最后的、微弱的呼吸,即将消散在广漠的天空下。 路途漫长而煎熬。白日的烈日炙烤,夜晚的寒风刺骨。押送的士兵们似乎并不急于赶路,夜晚宿营时,他们围着篝火,拿出随身携带的酒囊和干肉,大声谈笑,咀嚼吞咽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烤肉的香气混合着酒气飘过来,妲己空瘪的胃袋不受控制地发出咕噜声,唾液本能地分泌,但没有任何人理会她。她蜷缩在马车冰冷的角落里,看着跳动的火焰,明白自己在这里的定位:一件货物,一件需要保证活着抵达朝歌、献给商王的特殊货物。仅此而已。 那个偷偷塞给她骨刀、眼神里交织着嘱托与绝望的姐姐,现在在哪里?是被编入了其他奴隶的队伍,走向未知的苦役之地?还是已经像许多反抗者一样,倒在了某片荒芜的原野上?妲己不敢深想。她只是更紧地握住了袖中的骨刀。它那么小,那么脆弱,甚至不能确定是否真能刺穿一个披甲士兵的喉咙,更遑论那位深居王宫、护卫森严的商王。但这冰冷的触感,这坚硬的存在,是她与过去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联系。它硌在她的手心,以一种近乎疼痛的方式,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她一件最简单也最重要的事—— 她还活着。 只要活着,就还有机会。哪怕那机会渺茫如星火,黑暗如深渊。 马车昼夜不息,向着东南方向,向着那座传说中堆砌着玉石、充盈着酒肉、回荡着靡靡之音的城池——朝歌——驶去。那座即将吞噬她、或许也将被她反噬的巨兽,正张开无形的巨口,等待着她的到来。 她闭上眼,不再去看两旁掠过的、属于商人统治下的陌生山川与田野。她不是在休息,而是在以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强迫自己记住。记住父亲悬尸木桩那僵直的背影,记住姐姐最后那诀别而坚毅的眼神,记住指甲缝里无论怎样搓洗也去不掉的、属于至亲的暗红颜色。每一个细节,都是一颗仇恨的种子,被她深深埋入心底那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壤。 商王帝辛。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这个名字,像在咀嚼一块烧红的炭。他以为他得到了一件稀世的战利品,一个可以彰显他武功与权威的美丽象征。 他不知道,他带回了一根刺。 一根淬着部落之血、凝聚着亡魂之怨,必将深深扎入他那看似固若金汤的王朝心脏的毒刺。 (“四大妖姬”系列终章)《鹿台骨》为传奇落下帷幕,全新女性历史系列即将开启,静待君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血痂未凝 第2章 困兽高台 朝歌的王宫比传说中更大,更空,更像一头蛰伏的、以玉石与青铜为骨架的沉默巨兽。 当妲己被押解着穿过一道又一道巍峨的宫门时,这个念头不由自主地浮现在脑海。脚下的石板被磨得光滑如镜,倒映着两侧高耸的、雕刻着繁复夔龙纹的石柱。墙壁上,巨大的饕餮纹饰张着獠牙毕露的巨口,凸出的眼珠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仿佛在冰冷地注视着每一个踏入此地的生灵。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檀香、陈年木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金属锈蚀的沉闷气息。这里听不到市井的喧嚣,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安静,连风吹过宽阔廊檐的声音都被放大,带着呜咽的回响。 宫女们像一抹抹苍白的影子,穿着素色的麻帛宫装,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她们低垂着头,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但当妲己从她们身边经过时,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快速掠过的目光——好奇的、评估的,以及一丝被她敏锐捕捉到的、深藏的怜悯。那怜悯并非针对她即将成为“王妃”的命运,而是针对她踏入这座巨大囚笼本身。 她被带到一个弥漫着浓郁香气的偏殿,用于“净化”。热水是从巨大的青铜釜中汲取,倒入雕花木桶,水汽氤氲。水中洒了大量不知名的香料,味道甜腻得让人喉咙发紧,试图覆盖掉她身上最后一点来自远方的风尘与血腥。几个年长的宫女面无表情地上前,熟练地剥下她那身已经破烂不堪、沾满旅途尘土的部落服饰。当粗糙的布料离开皮肤,暴露出其下虽然污浊却依旧年轻光洁的躯体时,她听到一声极轻微的吸气声。 一双带着薄茧的手拿起细麻布,开始擦拭她的身体。动作很轻,很专业,一寸寸,如同在擦拭一件即将进献的珍贵礼器,不容许有任何瑕疵。水珠顺着她的锁骨、脊背滑落。她僵直地站着,任由摆布,目光落在水中自己晃动的倒影上——模糊,扭曲,一张陌生的、属于战利品的脸。她还是那个有苏氏的女儿妲己,但那个在草原上奔跑、在篝火旁欢笑的少女,似乎已经被留在了遥远的北方,被碾碎在来时的车辙之下。 “姑娘的皮肤真好,像初化的羊脂。”一个正在为她梳理打结长发的宫女低声说,语气平铺直叙,听不出是赞美还是仅仅在陈述一个事实。 妲己没有回应。她闭上眼,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在这里,任何一丝真实的情绪流露,都可能成为致命的弱点。 擦干身体后,她们为她换上准备好的丝绸衣裙。衣料滑腻、冰凉,贴着刚刚被热水浸润过的皮肤,激起一阵寒栗。这并非舒适的温暖,而是另一种形式的禁锢,用奢华编织的罗网。繁复的系带,层叠的裙裾,都让她感到行动受阻,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捆绑。 接着,她被带入另一座更为空旷寂静的宫殿,等待觐见。这里比之前经过的任何地方都要宏伟,穹顶高深,支撑的巨柱需数人合抱。墙壁上不再是单一的饕餮,而是绘制着规模宏大的壁画,描绘着祭祀、征战、狩猎的场面,色彩浓烈,人物姿态夸张,充满了力量与压迫感。殿内光线昏暗,只有几座造型奇特的青铜灯盏伫立,灯盏被铸成猛兽衔鱼的形状,鱼口吐出幽幽的火苗,燃烧着动物油脂,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偶尔爆开一点火星,映得壁画上那些手持戈矛的武士影子幢幢,仿佛随时会活过来。 她依照引路宫女的示意,跪坐在殿中央一张精美的苇席上。背脊挺得笔直,如同她父亲教导的那样,即使面对死亡,有苏氏首领的脊梁也不能弯。袖口内,那柄小小的骨刀紧贴着她的手腕,冰凉坚硬的触感是她此刻唯一熟悉的、能带来一丝虚幻安全感的东西。她需要这触感,来对抗这座宫殿无处不在的、试图将她吞噬同化的巨大空虚与压力。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传来了脚步声。沉重,稳定,带着金属甲片轻微碰撞的铿锵之音,不止一人。 厚重的殿门被无声地推开,先踏入的是两名身着全副青铜甲骨、腰佩长钺的侍卫。他们目光如电,迅速扫视殿内,然后分立两侧,如同两尊门神。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堵住了门口涌入的光线。 他走了进来。 商王帝辛。 他没有穿着繁复华丽的王服,仅着一件玄色的深衣,以金线在领口袖缘绣着简洁的云雷纹。身形较寻常商人更为魁梧高大,肩宽背阔,行走间带着一种长期掌握生杀大权所形成的、不怒自威的气势。他的面容并非传说中那般被酒色侵蚀的肥硕昏聩,反而轮廓分明,下颌线条刚硬,鼻梁高挺。只是眉骨投下的阴影让他的眼睛显得异常深邃,如同两口幽深的古井,里面翻涌着疲惫、审视,以及一种被漫长权力生涯磨砺出的、近乎冷酷的清醒。他的嘴唇紧抿着,嘴角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如同刀刻,写满了固执与不易接近。 他径直走到她面前,停下。高大的身影几乎完全笼罩了她。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没有任何寻常男子见到美女时的贪婪或惊艳,只有纯粹的、居高临下的审视。那目光像是在评估一把刀的锋利程度,或者一匹马的耐力与速度。 “有苏氏的女儿?”他的声音响起,低沉,带着一丝仿佛被沙砾磨过的沙哑,在这空旷的大殿里产生微弱的回音。 妲己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强迫自己稳住呼吸,抬起眼,迎向那道目光。“是。”她的声音出口,竟比想象中要稳定许多,虽然干涩,却没有颤抖。 “听说你很特别。”帝辛的语句简短,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 “战败部落献上的女子,没有什么特别。”她垂下眼,避开那过于锐利的直视,目光落在他腰间悬挂的一块青玉璜上。玉质温润,雕刻着精细的兽面,与他整个人散发出的刚硬气息形成奇异的对比。 帝辛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那细微的弧度转瞬即逝,难以判断是否是一个笑容。“你父亲很顽固。他本来可以不用死。”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妲己心中最痛楚的地方。她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几乎让她窒息,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利用疼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她依旧盯着那块玉璜,声音低了下去,却清晰可闻:“顽固的人,活不长。” “你觉得你活得长吗?”他问,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今日的天气,然而其中蕴含的意味却让人不寒而栗。 这一次,妲己抬起了眼,再次直视他。她看到那双深井般的眼睛里,映着跳跃的灯焰,也映着她自己苍白而倔强的脸。“这要看,”她一字一顿,缓慢而清晰地说,“大王需要我活多久。”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连灯焰爆裂的噼啪声都消失了。分立两侧的侍卫,手无声地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空气瞬间绷紧如满弦的弓。 帝辛看着她,那双深井般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东西。不是兴趣,不是**,更像是一种……意外。或许意外于她的冷静,或许意外于她话语里隐含的、不同于寻常俘虏的棱角。 “有意思。”他最终说道,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带她去休息。”他转向旁边的宫女,“就住进鹿台。” “鹿台”二字出口的瞬间,妲己敏锐地捕捉到身旁宫女们几乎同时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虽然她们极力压制,但那细微的气流变化在寂静中格外明显。就连垂手侍立的侍卫,身形似乎也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鹿台。那不是普通妃嫔居住的宫室。它代表着特殊,是恩宠,是荣耀,亦或是……更高规格的囚禁?或许两者皆是。 她依礼躬身,然后转身,跟着明显变得更为谨慎小心的宫女离开。走到巨大的殿门口时,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或许是连日来的饥饿与屈辱在瞬间冲破了理智的堤坝,她停了下来,回过头。 “大王。” 帝辛已经转身,正要走向殿内深处的王座,闻声驻足,背影宽厚而充满压迫感。 “我饿了。”她说,声音在空旷中显得格外清晰,“能给我点吃的吗?” 他缓缓回过头,再次看向她。这一次,那双深井般的眼睛里,那丝意外明显了些许,甚至带上了一点难以言喻的审视。他似乎重新评估了一下眼前这个看似柔弱、却胆敢在面见君王时直言索要食物的女子。沉默了片刻,他对旁边侍立的宫人挥了挥手,没有任何多余的字眼:“给她准备。” 妲己不再多言,跟着宫女走入曲折连绵的回廊。鹿台。这个名字在她心中盘旋。她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地方,但从那些训练有素的宫人无法完全掩饰的反应来看,那绝不是一个寻常的居所。是极致的宠爱,还是极致的监视?或许,对于帝王而言,这两者本就一体两面。 宫女将她带到一处宫苑。与之前经过的宫殿相比,这里更为精巧,也更为幽静。推开厚重的木门,内部陈设极尽奢华。丝质的帷幔如同云雾般低垂,随风轻轻摆动;案几上陈列着晶莹剔透的玉器与造型古朴的陶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不同于之前那种甜腻香料的清雅气息。靠窗的漆案上,已经摆好了食物:切得薄如蝉翼的肉脯,蒸得金黄喷香的粟米饭,还有一壶冒着丝丝热气的羹汤。 宫女们无声地退下,关上门。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走到案前,跪坐下来。食物的香气真实地诱惑着她空瘪许久的胃。她拿起一小块肉脯,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肉质鲜嫩,调味恰到好处。但她尝不出任何味道。她的味蕾仿佛已经死去,进食只是一个必须完成的、为了维持生命而进行的动作。为了活下去。只有活下去,一切才有意义。 她放下食物,走到巨大的雕花木窗边。窗外是王宫园林的景致,奇石罗列,古木参天。而更远处,一座异常宏伟的高台拔地而起,直插云霄。台身似乎还在修建中,密密麻麻的脚手架如同依附其上的藤蔓,无数渺小的、如同蝼蚁般的身影在其上缓慢移动——那是征发来的奴隶,正在用血汗与生命垒砌这座王的奇迹。那,大概就是鹿台。 风吹进窗户,带着远方工地传来的尘土气息、汗水的咸腥,以及新伐木料的清新味道。这风,吹不散朝歌上空的压抑,却吹动了她袖中的骨刀,那冰凉的触感再次提醒她身在何处。 第一步,她活下来了,并且踏入了这座权力的核心。 第二步,她需要以最快的速度,摸清这座巨大迷宫里的生存规则,分辨出谁是敌人,谁可能成为棋子。 第三步…… 她望着远处高台上那些蠕动的“蚂蚁”,望着那座象征着帝辛无上权力与野心的鹿台。帝辛。这个杀了她父亲、毁了她家园、让她沦为玩物的男人。他看起来如此强大,如同不可撼动的山岳。 但山岳也会因细微的裂缝而崩塌。她需要做的,就是找到那条裂缝,然后,不惜一切代价,将它撬开,直至天崩地裂。 她抬起手,轻轻抚摸自己的脸颊。光滑,年轻,美丽。这就是她此刻唯一的、也是最致命的武器。一件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却必须熟练运用的武器。 困兽犹斗。而她,这只被关入黄金牢笼的困兽,她的斗争,才刚刚开始。鹿台之高,困住的,又岂止是她一人?那下令修建高台的王,何尝不是被困在他自己打造的权欲之巅? 第3章 祭司之瞳 鹿台,确实很高。 高得仿佛脱离了尘世,直抵天穹。妲己居住在顶层,一个极为空旷的圆形殿阁内。这里不像宫殿,更像是一座瞭望塔。四面开窗,没有任何遮挡,风可以毫无阻碍地穿行,日夜不息地发出或低沉或尖锐的呜咽声,像是无数亡魂在窗外徘徊吟唱。站在窗边向下望去,整个朝歌城如同一张巨大而繁复的棋盘,密密麻麻的灰黑色屋顶是棋子,纵横交错的街道是棋格,而那些蝼蚁般蠕动的人群,则是随时可以被抹去、被牺牲的尘埃。云层低垂时,仿佛伸手便可触及,那种置身于虚空之上的眩晕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的孤立与脆弱。 帝辛常来。 他来的时间并不固定,有时是白昼,有时是深夜。他往往沉默寡言,不像传说中那般纵情声色,反而更像一头疲惫而警觉的雄狮,寻找一处可以暂时卸下伪装的巢穴。他时常只是长久地伫立在窗边,背对着她,俯瞰着他的城池与疆域。他的背影宽阔,披着玄色的王袍,肩颈处的线条却总是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仿佛承载着无形的、千钧的重负。 他会问一些关于有苏氏的问题,语调平淡,听不出真正的意图。风俗,祭祀的仪式,如何驯养战马,如何辨别草场的丰瘠。妲己谨慎地应对着,每一个字都在舌尖斟酌过,不透露任何可能危及远方族人的信息,也不流露出过度的悲伤或仇恨,维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属于战利品的温顺与疏离。 “你们部落,信什么神?”有一次,他望着窗外翻滚的云海,突然问道。 “信山神。信祖先之灵。”妲己跪坐在不远处,声音平稳。 “不信天帝?”他转过头,目光如炬,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些许端倪。商人的信仰核心,便是至高无上的天帝。 “信。”她垂下眼睑,“但山神更近,祖先更亲。他们守护着我们的帐篷和牛羊,看得见我们的悲喜。”这是真话,在有苏氏,远天的神祇不如身边的守护灵来得真实可感。 帝辛沉默了片刻,然后发出了一声极轻的、近乎嘲讽的冷哼:“那些贞人,整日龟甲蓍草,言必称天帝这样,天帝那样。仿佛这天地间,只有他们长着能聆听神谕的耳朵。” 贞人,那些世代掌管祭祀、占卜与历法的神权贵族,他们是人与神之间的桥梁,在商王朝拥有着足以制衡王权的庞大势力。 妲己的心脏微微一缩,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她捕捉到了他语气中那难以掩饰的厌烦与……不屑。她抬起眼,用一种带着些许懵懂,却又大胆的目光看向他,轻声问:“大王……听不见天帝的声音吗?” 帝辛猛地回头,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同鹰隼,牢牢锁定在她脸上,似乎在判断她这句话是天真无知,还是别有用心。殿内的空气瞬间凝滞。良久,他眼底的锐利才慢慢化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是疲惫的漠然。“孤听见的,”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沙哑,“是人的声音。饥饿的声音,愤怒的声音,想要活下去的声音。这些声音,比那些虚无缥缈的神谕,要响亮得多。” 那天,他在鹿台待得比平时更久一些,直到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离开时,他在门口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说了一句:“你这里安静。很好。”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为妲己打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她开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拼凑对这个男人,以及这座庞大王朝权力结构的理解。这个看似拥有无上权柄的王,并非无所不能。他被困住了。被困在贞人集团用神权编织的巨网里,被困在繁琐陈旧的祖宗法典中,被困在这个日益僵化、内部充满倾轧的庞大官僚体系内。他修建鹿台,或许并非全然为了享乐,更是一种象征,一种试图超越、试图触摸真正绝对权力的姿态——一种无需通过神谕,仅凭自身意志便能直达天听的无上权威。 她开始尝试着,在他凝望窗外时,状似无意地低语。声音很轻,像风吹过窗棂:“下面的奴隶,今天又死了三个,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的。”或者说:“昨日听闻,贞人们又在宗庙议论,说鹿台过高,触怒山川神灵,需要加大人祭的规模,才能平息天怒。” 帝辛通常没有任何明显的回应,既不出言赞同,也不斥责她妄言。他依旧沉默地站着,如同一尊冰冷的青铜雕像。但妲己学会了观察更细微的东西——他负在身后的手,指节会微微收紧;他下颌的线条,会不易察觉地绷紧;甚至他呼吸的频率,也会发生极其微妙的变化。她在试探,用这些无关痛痒的话语,如同用最轻柔的羽毛,去撩拨他内心那根对神权、对旧势力最为敏感的弦。 她袖中的骨刀,始终没有动用。直接杀了他?这个念头并非没有出现过,尤其是在夜深人静,仇恨如同毒蛇啃噬心脏的时候。但那太简单,太便宜他了。而且毫无意义。一个被刺杀的君王,会成为悲壮的殉国者,而她,一个来自战败部落的女人,只会是十恶不赦的弑君凶手,有苏氏的名字将随之被彻底抹去,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不,这绝非她想要的复仇。 她要活着。不仅要活着,还要攫取权力,哪怕只是一点点,哪怕这权力是依附于他、通过扭曲的恩宠而获得的。她要站在足够高的位置,高到让所有人都看见,这个强大的商王朝,是如何因为它的王宠信一个来自敌族的“妖物”,而一步步走向疯狂、走向瓦解的。她要让自己,成为他辉煌王冠上最刺眼、最无法忽视的那块污渍,那根深深扎入血肉、最终引发溃烂的毒刺。 机会,比她预想中来得更快,也更凶猛。 那是一个午后,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鹿台飞檐。帝辛难得没有处理政务,正在听妲己用简单的骨笛吹奏一首有苏氏的牧羊曲。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侍卫试图阻拦的、焦急的低语。紧接着,殿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神圣的威严。 来人正是大祭司比干。 他穿着一身繁复厚重的黑色祭袍,以金丝绣满了日月星辰与诡异的兽面纹。袍袖宽大,随着他的走动,仿佛携带着一片移动的阴影。他身形干瘦,如同一株被雷火灼烧过的古木,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紧贴在嶙峋的骨骼上。他的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一双眼睛却异常锐利,如同两粒被溪水冲刷了千百年、不含一丝杂质的黑石子,冰冷,坚硬,看人时仿佛能直接穿透皮囊,窥见灵魂的本质。他身上散发着浓郁的、混合了特制香料与某种若有若无、仿佛浸透到骨子里的血腥气味,这气味随着他一同涌入殿内,瞬间驱散了先前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宁静。 比干甚至没有向帝辛行完整的臣子之礼,只是微微颔首,那双黑石子般的眼睛便如同淬了毒的利箭,直直射向跪坐在一旁的妲己。 “妖女!”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抬起,指尖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声音却如同寒冰撞击,清晰而冰冷地响彻整个殿阁,“此女眼神不正,眉宇间凝聚亡族怨气,身带不祥秽气!鹿台乃沟通天地、祭祀神灵之重地,岂容这等污秽之物玷污!大王应立即将此女献祭于天帝与祖宗神灵之前,焚其躯,扬其灰,方能平息天怒,保我大商国祚绵长!”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砸在地上。殿内的空气仿佛被抽空了,令人窒息。侍立的宫女和侍卫们脸色煞白,连呼吸都屏住了。 妲己维持着跪坐的姿态,低眉顺目,身体却在一瞬间绷紧,如同感受到致命威胁的幼兽。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帝辛方向的、那股骤然升腾起的、如同实质般的怒意。这怒意并非源于比干对她的指控,而是源于比干这种毫不掩饰的、直接干涉他意志的狂妄姿态。 “大祭司,”帝辛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冰碴般的寒意,每一个字都像是在青铜上刮过,“鹿台,是孤的居所。孤让谁住在这里,谁就可以住在这里。” “大王!”比干毫无惧色,上前一步,祭袍拂动,带起一阵阴冷的风。他那双黑石子的眼睛死死盯着帝辛,里面跳动着近乎狂热的信仰与不容置疑的坚持,“您已被这妖物迷惑了心智!您看看这鹿台,自她入住以来,修建的奴隶死伤日益增多,东南的灾异频频示警!祖宗法典明确规定,非贞人卜定之吉兆,妖异之物不得近祭祀重地!您这是违背祖制,是在挑战神灵的威严!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法典说王权天授!”帝辛猛地提高了声音,如同沉雷炸响,他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巨大的阴影,将比干完全笼罩,“孤,就是天!孤的意志,便是天意!” 比干被这毫不掩饰的、近乎亵渎的宣言激得浑身一震,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情绪波动——那是混合了震惊、愤怒与绝望的神情。他不再看帝辛,而是将那双燃烧着怒火与偏执的眼睛再次转向妲己,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她的鼻尖。 “大王!您看看她的眼睛!您仔细看看!”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这哪里是人的眼睛?这分明是狐妖的眼睛!狡黠,阴冷,带着蛊惑人心的邪光!她会毁了你!她会毁了您,毁了整个成汤六百年基业!老臣今日便是拼却性命,也要清君侧,诛妖邪!” 帝辛暴喝,声如雷霆:“够了!滚出去!” 比干死死地瞪着妲己,那眼神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仿佛要将她的形象烙印在灵魂深处。片刻之后,他猛地一甩那宽大的祭袍袖摆,带着一股决绝的、仿佛与整个世界为敌的愤怒,转身,大步离去。那黑色的背影,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消失在殿门外。 殿内恢复了死寂。只剩下帝辛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如同受伤的野兽。 妲己依旧维持着低垂着头的姿态,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一半,是刻意演出的恐惧与无助;另一半,却是真实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比干的眼神太可怕了,那不仅仅是一个老人的愤怒,那是一种基于坚定信仰的、不惜焚毁一切的疯狂。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位掌握着神权的大祭司,已经将她视为必须铲除的死敌。 就在这时,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她微微颤抖的肩膀。是帝辛。他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边。 “怕了?”他问,声音比起刚才的暴怒,低沉了些许,却依旧带着未散尽的戾气。 妲己抬起头,眼眶微微泛红,里面水光氤氲。她点了点头,又用力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丝强忍住的哽咽:“给……给大王添麻烦了。” “那个老东西……”帝辛的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烦,他放在她肩上的手收紧了些,那力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欲,“整天就知道用神灵、用祖宗来压我。”他的手掌滚烫,隔着薄薄的丝绸衣料,几乎要灼伤她的皮肤。那是一种充满了占有欲的保护,也是一种宣示所有权的标记。“你不用怕他。有孤在。” 妲己顺势微微一侧,将额头轻轻抵在他坚硬的胸膛上。她听到他胸腔里传来的、有力而急促的心跳声。这个男人的心脏,此刻正因为愤怒与对抗而剧烈搏动。她心里一片冰冷,如同袖中那柄骨刀的温度,脸上却适时地流露出依赖与脆弱的神情。 “大王,”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音,如同受惊的雀鸟,“他……他会不会真的……引来神灵惩罚我们?” “哼,”帝辛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手臂环住她,将她更紧地搂在怀中,“神灵?神灵只站在强者这边。孤,就是最强的。” 那天晚上,帝辛留宿在了鹿台。 待到他沉沉睡去,呼吸变得均匀沉重,妲己才悄悄起身,如同鬼魅般赤足走到窗边。夜空辽阔,星子稀疏,远处祭祀台的方向,仿佛永远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那是日复一日的人祭留下的印记。 比干不会放过她。她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这场权力的游戏,在她尚未完全熟悉规则之时,便已被迫拉开了血腥的帷幕。 她轻轻抚摸着袖中那柄冰凉坚硬的骨刀。它还在。 现在,她的敌人,不再仅仅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王。而是整个庞大而古老的商王朝,以及那个代表着神之意志、誓要将她撕碎的苍老祭司。 鹿台之风,愈发寒冷了。她知道,自己必须更快地成长,更巧妙地周旋。这场始于仇恨的棋局,已然落下了第一子,再无回头之路。 第4章 谣言如蚁 朝歌的街巷,如同人体内隐秘的脉络,看似平静,却承载着足以致命的流毒。 不知从何时起,一些古怪的歌谣开始在这些脉络中滋生、流淌。起初只是孩童们不明所以的咿呀学语,在尘土飞扬的巷弄间追逐嬉戏时随口唱出;渐渐变成了市井闲汉蹲在酒肆墙角,就着浑浊的黍酒,在酒酣耳热后挤眉弄眼地低声哼唱,那调子里藏着暧昧的恶意;最终,连深宫内苑那些浆洗衣物的仆妇,在清晨的井台边交换眼神时,干燥的唇边也会漏出几个模糊的音节,随即又惊恐地噤声,仿佛被自己的大胆吓到。 这些黏腻的旋律像潮湿处的苔藓,悄无声息地蔓延,渗进每一道砖缝,每一片屋瓦,让这座骄傲的城池在歌舞升平的表象下,发出不易察觉的溃烂之声。 歌词隐晦,用词却带着精心打磨过的恶毒。它们不直接指涉王权,却像淬了毒的细针,专挑最脆弱的地方下针。歌里唱,有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来自西方遥远的、遍布嶙峋山石与荒芜草场的地方,它狡猾地避开了所有猎人的眼睛,钻过了巍峨的朝歌城门,最终潜入了至高无上的王的寝宫。王被那狐狸的妖媚所惑,失了心智,不再聆听忠臣的铮铮良言,不再敬畏祖宗传下的祭祀法典。歌谣的调子古怪而黏腻,像沼泽地里冒出的气泡,一旦听过,便会在脑中盘旋不去。 这些声音,不可避免地渗透进了宫墙。妲己走在连接宫殿的漫长回廊里,能清晰地感到背后那些瞬间低下去的交谈,那些迅速移开又偷偷瞥回来的目光。宫女和内侍们见到她,依旧会远远地便躬身行礼,姿态谦卑无可指摘,但她们眼中曾经有过的、对于“战利品”的怜悯或好奇,如今已被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畏惧与疏离的东西取代。她们行礼的动作更快,头垂得更低,然后像受惊的兔子般飞快地躲开,仿佛她周身弥漫着肉眼看不见的瘟疫。 她不在乎。她甚至故意在帝辛面前,一边为他梳理着长发,一边学着那市井流传的古怪调子,轻轻哼唱了几句。她的声音婉转,带着一种天真无辜的韵味,将那恶毒的歌词唱得如同情人间旖旎的低语。 “你倒是不怕。”帝辛闭着眼,任由她的手指穿过他的发间。他近来的脸色愈发阴沉,眼下的黑影浓重得如同墨染。东夷的战事像一处溃烂的疮口,迟迟无法愈合,反而有蔓延之势,消耗着巨大的国力。而朝堂之上,以一些老贵族为首的势力,要求增加祭祀规模、恳请他遵从贞人占卜结果的呼声,也一浪高过一浪,令他烦不胜烦。 “怕有什么用?”妲己放下玉梳,转到他对面,跪坐下来,执起青铜酒爵为他斟满泛着琥珀光泽的醴酒。她的动作优雅从容。“他们说我是狐狸,我就是了?那他们还说大王是受了我的蛊惑,才变得……嗯,不那么爱听那些老臣们的唠叨了呢。”她抬起眼,眸光清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难道大王是那么容易就被蛊惑的人吗?难道大商的江山,是区区一个女子就能动摇的吗?” 帝辛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接过酒爵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似乎暂时压下了他心头的燥火。“一群蠢货!”他将空酒爵重重顿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们不是蠢,”妲己的声音放得更轻,像羽毛拂过耳畔,却字字清晰,“大王,他们只是怕。”她微微前倾身体,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同于宫廷熏香的、属于草原的清新气息,“他们怕大王不再需要他们那些繁琐得让人头晕的礼仪,怕大王真的建立起一个……嗯,一个只听命于您自己,而不是被祖宗法典和贞人占卜结果捆住手脚的王朝。他们抱成一团,是因为单个的他们,无法对抗大王的意志。” 她的话,像一把小巧而精准的匕首,一下下,不深不浅地戳在帝辛内心最敏感、最郁结的地方。削弱神权,打破旧贵族对朝政的垄断,提拔出身低微却有真才实学的人……这些都是他登基以来一直在尝试、却处处碰壁的事情。那些阻力,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像坚韧的藤蔓,缠绕着他试图迈出的每一步。 “继续说。”帝辛的目光锐利起来,盯住她,带着一种审视,也带着一丝被说中心事的阴郁。 “妲己不敢妄议朝政。”她适时地垂下头,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 “孤让你说!”帝辛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她这才抬起头,眼神里交织着怯懦与一种被逼到绝境般的、孤注一掷的勇敢。“大王,您不觉得吗?所谓的祖宗法典,神灵旨意,很多时候,不过是他们用来限制您、对抗您的工具。您想修鹿台观星定历,他们说奢侈劳民;您想练兵彻底平定东夷,他们说穷兵黩武;您想用费仲、恶来这些有才干的人,他们就说这是违背祖制,重用小人……可这天下,究竟是您的天下,还是他们的天下?究竟是大王您在执掌乾坤,还是那些龟甲蓍草在决定王朝的走向?”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滴落,带着刺骨的寒意。 帝辛没有立刻说话,他只是用手指缓缓摩挲着酒爵边缘繁复的云雷纹,眼神晦暗不明,里面翻涌着被点燃的怒火与积压已久的愤懑。殿内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过了几天,发生了一件震动朝野的事。一位在贞人中颇有地位、负责日常占卜事务的卜正,在一次例行的祭祀大典上,当着众多贵族大臣的面,解读新灼的龟甲裂纹。他声称裂纹呈现出罕见的凶煞之象,是天帝示警,意指后宫有“阴邪之气”冲撞国运,虽未直言名姓,但所有参与祭祀的人,目光都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鹿台的方向。他强烈暗示,需尽快将此“阴邪”献祭,方能平息天怒,转危为安。 帝辛当场勃然变色。他甚至没有等那卜正将整套占卜仪轨完成,猛地从主位上起身,大步走下祭坛,一把夺过那片刻写着所谓“神谕”的龟甲,看也未看,便狠狠地掼在了地上! 坚硬的龟甲与冰冷的石板相撞,发出令人心悸的碎裂声。 “孤就是天!”帝辛的咆哮声在空旷的祭祀广场上回荡,震得人耳膜发聩,“孤说国运昌隆,就是昌隆!孤的天下,何时轮到一块死物来指手画脚!”他指着那个吓得面无人色、浑身筛糠般颤抖的卜正,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拖下去!砍了!” 奉命护卫的侍卫明显迟疑了,握着戈戟的手有些发抖。在祭祀大典上,斩杀传达神意的贞人,这是自成汤立国以来,从未有过先例的骇人之举!这是对神权的公然亵渎! “砍了!”帝辛再次咆哮,额角青筋暴起,那狂暴的气势如同实质的冲击,让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 侍卫不敢再犹豫,两人上前,架起那个已经瘫软如泥、连求饶都发不出的卜正,粗暴地将他拖离了祭坛。青铜戈刃闪过一道冰冷的光,紧接着,是利器切入骨肉的闷响,以及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的、戛然而止的惨嚎。滚烫的鲜血在庄严肃穆的祭祀广场上,泼洒出一道长长的、触目惊心的暗红色痕迹,如同一条丑陋的伤疤。 所有在场的人都面如死灰,噤若寒蝉。一些年老持重的贵族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微微颤抖。比干站在众臣之首,穿着一身庄重的祭袍,身子挺得如同悬崖边一棵饱经风霜的枯树,纹丝不动。他没有看那滩血迹,也没有看暴怒的帝辛,他那双黑石子般的眼睛,越过众人,死死地、毫无温度地钉在远远站在鹿台高阶上、遥望此处的妲己身上。 帝辛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环视了一圈鸦雀无声的众人,然后猛地转过身,大步走上台阶,一把抓住妲己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当着所有贵族、贞人、侍卫和宫女的面,用一种宣告般的、不容置疑的声音高声道:“以后,谁再敢非议苏妃,以此为例!” 他的手心滚烫,如同烙铁,紧紧攥着她冰凉的手。妲己顺从地被他拉着,她能感受到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目光——恐惧的,憎恶的,忌惮的,复杂的……如同无数根无形的针,刺在她身上。她知道,帝辛此刻并非是在保护她这个人,他是在借她这件事,将她作为一面旗帜,一把武器,狠狠地、毫无转圜余地地砸向那些长期以来束缚他的神权与旧势力。她是他精心挑选出来,用以挑衅和打击对手的一颗石头,一颗华丽而危险的石头。 很好。这正是她想要的。水,已经被搅浑了。 当晚,她在鹿台那空旷的大殿里为他起舞。不是商朝宫廷那种庄重迟缓、充满仪式感的祭祀之舞,而是属于有苏氏部落的舞蹈。没有繁琐的约束,动作奔放而充满野性的生命力,腰肢柔软如风中柳条,赤足踩在冰凉光滑的石板上,脚踝上系着的一串小巧铜铃,随着她的旋转腾挪,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声响,打破了宫殿固有的死寂。 帝辛坐在席上,看着她。殿内只点了几盏灯,光线昏黄暧昧。她的身影在光影中变幻,如同山间魅惑的精灵。丝绸的裙裾飞扬,像绽放的、带着毒汁的艳丽花朵。他眼中的火光被点燃了,越来越亮,混合着一种征服的**和破坏的冲动。 她旋转着,变换着舞姿,宽大的袖子如同流云,一次次拂过他的脸颊,带着她身上特有的、清冽又魅惑的气息。 她在一次贴近他时,停下舞步,微微喘息着,俯身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声音像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着他敏感的神经:“大王,您今天……真威风。他们看您的眼神,都变了呢,连头都不敢抬。” 帝辛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手臂如同铁箍,紧紧勒住她纤细的腰肢,呼吸粗重灼热。“孤是王。”他的声音沙哑,带着酒意和一种被权力巅峰的孤独所催生出的暴戾,“他们本来就不该直视孤。” “可他们怕的,不是您呀,”她的手指如同灵蛇,轻柔地划过他紧绷的胸膛衣襟,感受着其下那颗强健而躁动的心脏,“他们怕的,是您手中那柄可以随时落下、斩断头颅的刀。”她的声音更低,更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引导般的魔力,“如果……有一天,那刀钝了呢?如果……他们觉得,有机会将那柄刀,从大王手中夺走呢?” 帝辛的手臂骤然收紧,勒得她发出一声细微的、似痛苦又似欢愉的呻吟,几乎喘不过气。他低头,看着她近在咫尺的、染着胭脂的红唇和那双映着灯火的、仿佛能吸走人灵魂的眼眸。 “他们夺不走。”他沙哑地、一字一顿地宣告,如同立下誓言,又如同在说服自己,“孤的刀,只会越来越锋利。谁想碰,谁就得死。” 她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微微勾起了唇角。那是一个冰冷而妖异的笑容。对,就是这样。猜忌,愤怒,固执,对绝对控制权的迷恋……把这些情绪,把这些潜藏在他心底的猛兽,喂养得更壮大些吧。让它们冲出牢笼,撕碎一切敢于质疑、敢于阻拦的东西。 比干,还有那些隐藏在暗处、用祖宗和神灵作为盾牌的老贵族。他们越是步步紧逼,越是摆出忠臣直谏的姿态,他就越会紧紧抓住她这根看似唯一理解他、唯一站在他这边的“浮木”。 她是他反抗整个旧世界的象征,是他宣泄权力意志的通道。同时,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引导着他,踏上的是一条众叛亲离、通往最终毁灭的捷径。 谣言如蚁,可溃长堤。而她,正是那只悄然放蚁,并冷眼看着堤坝如何从内部开始松动、腐朽的人。这盘以王朝为注的棋局,她落子的手势,愈发沉稳而致命。